第二五五章 三求一小
在倒下的那一刹那,如果江一水的右手能撑住地,按照装备的保护功能,应该什么事也不会有的。
当劳模常脚下一个趔趄,带着江一水身体向右歪倒时,江一水心里情知不好。
随着本能,江一水不由自主地用右手扶了一下,但这一下哪里撑得住?
他只觉得右腕猛的一下剧痛,撑到地的右臂瞬间塌了秧。
顺着惯性,他的右侧脸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江一水轻哼了一声,但他前面的劳模常却发出一声大叫。
正在远处看着的武文杰,见到这个突发场景,吓得变了脸色。
真正的动车仍在车间里,在制造过程中,还没到武文杰为它的安全担心的时候。
而这个模拟动车,当下在武文杰心中,从某种程度上说,所担的那份心还真有点像。
在改进“时代动车”这个运动项目的过程中,武文杰投入了大量的心血,寄予了很高的期望。
他之所以增加内容,增加难度,就是为了使游戏更逼真,更有质感,更有体验。
过去国家队训练运动员讲求“三从一大”,从难,从严,从实战出发,大运动量。
武文杰把它变成了“三求一小”,求真,求实,求现场效果,小心谨慎。
厂领导一再要求,这个竞赛项目务必不能出现伤害事故。
武文杰通过对装备和项目设计的评估,也曾拍着胸脯向厂领导表示绝不会有问题。
他的把握,是有精确的计算依据的。
看见躺在地上的师徒俩那痛苦的表情,武文杰知道可能坏事了。
劳模常的脚扭了,劳模江的手腕戳了。
跟产品发生质量问题一样,这次出这个问题,也算是个“事故”了。
武文杰压力巨大。
项目的技术顾问是他,“万无一失”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如今“有失”了,他得拿解释出来。
要论伤,还是劳模江的腕伤更重,不过劳模常伤的是脚,一算比赛的日子,再怎么恢复也来不及,活动他显然参加不了了。
这让他相当恼火,以至于在公开场合,他有意无意冲徒弟翻过几次白眼。
江一水有苦说不出,只得背着人偷偷叹气。
武文杰在“事故分析会”上,对于江一水当时的“没有撑住”百思不得其解。
要知道,每个人身上的装备,是带着缓冲功能的,任何一个人要偏离队列,前后都会有适当的力在牵拉着他,以确保他能够保持“轻缓”落地。
可他轻缓落地之后,那个胳臂“塌秧”的动作,连带着让前面的劳模常脚踝又受了一下额外的力。
这说明,装备的“轻缓落地”功能未起作用,导致劳模江先腕部受了伤,然后又致使劳模常的踝部也伤着了。
初步的分析结果是这样的,武文杰无话可说。
听到这个结论,看着武文杰有点仓惶的神情,江一水犹豫了一下,主动说出,他的手腕是有伤在先。
这一说,武文杰的脸色瞬间缓和下来。
又是一番试验和论证,结果表明,此次的“事故”确属特殊情况,装备的安全性基本可控。
劳模常追问徒弟的手是什么时候弄伤的,武文杰也在私底下表情严肃地探江一水的底。
武文杰担心的是,这位劳模江为了助他武文杰一臂之力,而说了假话,这是万万不能接受的。
江一水被几方围堵,不得已向师傅坦白了实情,这下弄得劳模常连连自责。
反倒把江一水搞得老大的不好意思,面对师傅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各队在训练中,总共也就出了劳模常和江一水这两个“事故”,要是严格起来,其实真正出了问题的,还就是劳模常这一例。
当天,他是坐着轮椅去看比赛的。
组委会的负责人见到轮椅上的劳模常,灵机一动,把打头一个发令枪的活,给了这位资深劳模。
劳模常喜出望外之余,还想再为帮他推轮椅的徒弟再争取一个发令的机会,被江一水硬是拒绝了。
江一水指着右手,作出一副呲牙咧嘴的样子,那意思显然是说,“力不从心啊”。
之前,让他退出团队时,也是费了不少劲。
劳模江坚持的理由就是,自己只是手伤,腿脚并没有伤着,不妨碍比赛。任谁说都不行。
最后还是劳模常上场,劈头盖脸把他“训”了一通,最后一句是,“你把你师傅给祸害得参不了赛了,你还想再祸害别人啊”,这师傅的吹胡子瞪眼,加上一顶“大帽子”,把江一水给闷得灭了火。
劳模常正好相反,这会儿腿脚不便,但手是好好的,尤其是握枪的右手。
劳模常高光一刻后,就坐在边上默默地看热闹。
他边鼓掌,边在心里偷偷笑徒弟。
别看平时那家伙挺蓦,赶上事了,也闹腾着呢。
劳模常为什么偷偷笑?他在笑徒弟鼓的那掌。
严格地说,他那不叫鼓掌。
两个巴掌碰一块才叫鼓掌,江一水这会儿哪敢碰?
他只能用没毛没病的左手,使劲拍打自己的大腿和屁股。
看来这小子也是憋了一肚子的气,没发泄出来。
从听的那动静上,就能知道他使的劲有多大。
劳模常有点听不过去了,也想跟徒弟开个玩笑,便逗江一水说:“要是拍自己的腿和腚感觉疼,你干脆拿那手直接拍我脑袋瓜吧。”
江一水不动声色地瞟了一眼师傅,慢条斯理地回道:“我这手脏,要拍也只配拍那啥地方。”
劳模常一听,“啪”地照江一水的腿上狠狠拍了一下,嘴里轻轻骂道:“小崽子,拐着弯骂师傅,看我不拍断你的狗腿。”
骂归骂,嘴角还带着笑意。
江一水这个当徒弟的也挺逗,在师傅跟前,师傅越是这样骂骂咧咧,他反而会觉得心里轻松。师傅越是一本正经,他倒越紧张。
这会儿这个氛围,他本想借势再回师傅一句两句的逗一逗,却见有个人从远处向他们这边匆匆走过来。
他住了嘴,和师傅一起注视着满头大汗的来人。
走过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武文杰。
他这会儿还是很有压力的,比赛一时没结束,他就一时得绷着劲。
训练时没出什么问题,并不代表真正在比赛中不会出问题。
他已经第二次向厂领导拍了胸脯。
他这个时候过来,会有什么事呢?
第二五六章 心里没底
武文杰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
“时代动车”比赛圆满结束,让厂领导和武文杰都一直捏把汗的安全问题,没有出现。
各单位几乎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比赛成绩上,而在武文杰眼里,只有保证了安全,他的心才可以真正放下。
刚才武文杰比赛半截来找劳模常,是想请他在工厂电视台的采访中讲几句话,提前有个准备。
劳模常什么场面没见过?其实根本不用事先打招呼,各种场合问他什么,他都可以头头是道,随口应对。
打了招呼,事情反而变复杂了。
劳模常不打算接受采访。
武文杰本来以为说一两句话就能搞定,谁知说了十句八句也没管用,劳模常就是不给他这个面子。
武文杰掩住狼狈神情,匆匆离开。
比赛没结束,他还有的是要忙的呢。
武文杰松口气之时,满眼落寞的劳模常看完比赛,正打算让江一水推回去,过来了两位身着赛服的年轻人,说工会主席特意邀请常师傅去为获奖单位颁奖。
劳模常本不想去,又觉得不去不合适,还在犹豫当中,却发觉身后的江一水已松了推轮椅的手,让给了两位年轻人。
于是,半推半就中,劳模常被推到了体育场中央。
比赛的奖项不少,除了赛事奖以外,还有精神文明奖和友情赞助奖等奖项。
劳模常要颁的,就是智力支持奖,而领奖人代表,正是武文杰。
武文杰笑嘻嘻地看着劳模常,早早就把腰弯了下来,等着受奖。
两人握过手,武文杰边道谢边冲劳模常挤了挤眼。
劳模常知道自己又被套路了,因为前面的颁奖嘉宾,在颁奖之后照例要对着厂电视台的镜头讲几句。
他刚才怼了武文杰,说不想接受采访,可现在已经没有回旋余地了,摄像机在那里眼巴巴地等着他呢。
心里有再多的不爽,这个时候也要把自己最好的一面露出来。
劳模常先是用瞪眼回敬了武文杰的挤眼,然后扭过头,冲摄像机亮出了他那招牌式的眯眼一笑。
劳模常讲的内容很带劲,尽管脚上不给力,两只手作出的手势还是相当的利落。
采访过之后,劳模常似乎有些疲态,被推走时那微微有些佝偻的背影,让武文杰心里掠过一丝感伤。
职技校的“淬火班”很快就要开课了,劳模常私下里跟江一水管它叫“回炉班”。
“你还是块钢,回回炉还能有用场,师傅就是个生铁片,再怎么回,也没啥意思了。”
话虽这么说,可他也还是让徒弟替他报了名。
江一水劝他说能不能等伤好了再说,以后还有班呢,劳模常的眯缝眼一瞪,顿时变圆,嘴里的话又不客气了:“哪还有时间呢?一步赶不上,步步赶不上,要等下次再回炉,只怕要进的就是火化炉了。”
江一水只好给他报上了。
这个班,是职技校针对那些实践经验丰富,但基础知识和现代科技水平有一定欠缺的一线员工,而精心设计打造的。
劳模常也报了名,这可让校方有些意想不到。
学校把这个情况一路报上去,一直报到了杨校长的案头。
本想烧好三把火的杨校长,得知这事,一时也有点发懵。
“怎么把他老师傅给惊动了呢?”杨校长直挠后脑勺。
“淬火班”的培训思路,其实是与技校生续专科一脉相承,目的还是要大幅提升操作人员的理论水平和专业水准,以更好地适应工厂发展的要求。
像江一水这种类型的技术骨干,还有苏苏纯她们那样的年轻好学的技术工人,都是这个项目大为欢迎的对象。
但劳模常要报名参加,从校方的眼光来看,有诸多不便。
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吧。
劳模常坐到职技校的“淬火班”,就好比使惯了大刀的关公关老爷,报名参加步枪射击培训班,他坐在台下别扭不说,台上的教官也会很难受。
报名这种事就是这样,除非你事先把条件讲清楚,把丑话说在前头,否则,人家报了名,你还真的不好办。
杨校长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去找武文杰,听听他的意见。
武文杰一听,嗬嗬地笑了。
杨校长不明白他笑的意思。
武文杰把自己的想法一说,杨校长也乐了。
开课头一天,劳模常的脚伤依然没好,他在拄拐和坐轮椅的选择当中,还有一些为难。
按他倔犟的性格,倒是想拄着拐杖,省得再让人推,哪怕是自己的徒弟呢,被人推轮椅总还是求人的事嘛。
但他在镜子前面拄着拐走了几个来回,却怎么看怎么觉着别扭。
不仅显不出威风来,还透着一股浓浓的残兵败将的邋遢劲儿。
劳模常心里气气,又故意把工作帽戴歪,把工作服扣子散开,再往镜前一站,简直活脱脱一名受伤匪兵的形象。
他苦笑一下,把帽子摘下随手一扔,紧拄几步,走到床边,撂下拐杖,倒在床上,一动不动。
这个场合,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以丢人狼狈的样子出现。
心里想好了,他告诉徒弟,上头一堂课的时候,自己还是要坐轮椅去,“师傅现在腿脚还是不大方便,拄拐呢,又容易脚底下打滑,去上课,还是你受点累推师傅去吧。”
憨厚的江一水当然心甘情愿,从他内心里来说,能有机会推着师傅走,那也是他莫大的荣幸呢。
换了别人,你就是主动凑上来推,也怕劳模常不会答应。
要是说急了,他甩出几句不好听的片汤话来,不也得老老实实听着吗?
收拾停当,一切就绪,劳模常竟觉得自己心里有点紧张。
他有好多年都没有心里紧张的感觉了。
那些年,作为工厂的技术大拿,无论厂里厂外,他的名声如雷贯耳,技术声望如日中天。
在别人眼里,劳模常似乎没有啃不下的技术“硬骨头”,而在他自己看来,尽管时常会有技术上的“拦路虎”,但他如同“武二郎”附身,见虎打虎,见贼杀贼,一身是胆,全无惧色。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发现自己在技术上有点玩不转了。
不知不觉地,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心里没底”的他,开始一阵一阵地出现发虚的感觉了。
到了教室,推开门,劳模常一下子愣住了。
第二五七章 奇怪座位
劳模常本打算像个普通学生一样,走进教室的门,没想到门口站了一堆人,全都笑容可掬地望着他。
“这是怎么回事?”劳模常一下子愣在那里。
他回头看的徒弟,江一水也是一脸茫然的样子。
劳模常了解徒弟,他的神情不是装出来的,看来他也是一无所知。
面前都有谁呢?
武文杰,杨校长,还有几个他半熟脸的,或者完全不认识的人,站成一排,笑眯眯地看着他。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劳模常早已准备好的当学生的心态,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弄乱了。
也许,今天是开课第一天,校方特意做出这样的安排欢迎每一位同学?
劳模常又看了一眼江一水,只见徒弟频频眨着眼睛,似乎想闹明白眼前的这一切。
武文杰看出了师徒二人的困惑,他顺手上黑板上一指,劳模常和江一水看过去,只见黑板上写着这样几个字:“淬火班开学第一课:礼赞工匠精神。”
江一水反应快,已经基本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顺着武文杰的手势,把师傅推向讲台的一侧。
劳模常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有点半急脸地对江一水说:“你这是干嘛?把我往哪推?我是学生,推我到座位上去。”
江一水不理他那套,他早看到了讲台那一侧那张摆放独特的课桌。他知道,那张桌子就是留给师傅的。
劳模常进教室的时候,心里紧张,是好久没做学生了,心里有些没底。
这会儿,徒弟把自己推到讲台边,他心里更紧张了。
难不成,这堂课是要让自己讲吗?
这可万万使不得!自己可是一点准备都没有呢。
他们这是捣的什么鬼呀?
已经很长时间了,劳模常内心压抑,他怕自己赶不上形势,也怕自己跟不上技术。
报名当学生,都是硬着头皮来的,心里一直忐忑着,不知道自己会削成什么样,更不知会不会遭到别人的嘲笑。
这莫名其妙的,连当学生都快没资格了,怎么还能让自己讲课?这不胡闹吗!
不过,他心里也就紧张了不到1分钟,又坦然了。
不管他们搞什么鬼,任你千变万化,我自岿然不动。不知该讲什么,任你怎么要求,我就一言不发,看你们能怎么着?
江一水把他的轮椅摆好,劳模常这才发觉,这个位置似乎不是讲课的。
他这张桌子介于讲台和第一排学生的课桌之间,跟讲台和课桌都成90度角。
劳模常坐稳当后,还是感觉有些不自在。
班里的学生看来是到齐了,台上的几位在做些开课前的相互交代。
无论台上站几个人,都不违和,因为那本来就是站人的地方。
就好比相声舞台上,站一个人,那是单口相声,站两个人,那是对口相声,站一堆人,那就是群口相声。
劳模常呆的那个位置才尴尬,学生们不知道,为什么那里要摆这样一张桌子,为什么劳模常要坐在那个奇怪的地方。
所以,他应该是在场的人当中,唯一感觉别扭的。哦,不,还有一个,那就是江一水。
台上的人陆续下来了,就留了武文杰一个人。
不过,课堂上的同学里面,只有一半人的眼光集中在武文杰身上,剩下的,则对劳模常投射出更多的关注。
劳模常这时又开始责怪徒弟了,怎么那么老实呢,人家让往哪推就往哪推,也不考虑师傅的感受。
即便真的必须坐在这个古怪的地方,那好不好在开始之前先坐到人堆里,等一会儿再坐过来呢?
劳模常的脑海中还在埋怨着,就听武文杰清了清嗓子,开讲了。
没听几句,劳模常的眼圈就红了。
他万万没想到,这个讲先进技术的讲堂,这个他曾认为自己可能都没资格迈进门坎的培训班,开班的头一课,竟然把他的经历当成了课件的主要内容。
早先关于劳模常的那些故事,武文杰也没有亲身经历,是听厂里人说的。
但因武文杰精通技术,能够透过故事的现象,来分析其中涵含的技术原理和技术逻辑,并从中挖掘和引申出更深刻的道理来。
加上武文杰善长语言表达,把故事讲得活灵活现,大家听得如醉如痴。
对在场的年轻人来说,听着那些故事,心里充满羡慕、感动和敬佩,大家的眼神,依然和开课前差不多,有的在看讲得滔滔不绝的武文杰,有的则不停地打量坐在那个古怪位置的劳模常。
江一水理解为什么要那样安排座位了。
劳模常是把自己当作学生来报的名,但校方和工厂却压根没打算让他当这个学生。
就在武文杰正讲的时候,一名校方工作人员小心翼翼地进了教室,弯着腰走近劳模常的课桌,把一个桌牌放在他那张桌子上。
这个桌牌吸引了众学员的眼球,耳朵里还在听着武文杰讲的,眼睛却全盯在桌牌上的那几个字上了。
那几个字是:“工匠总教头。”
江一水看了,心里美滋滋的,他知道师傅当之无愧,也猜到师傅在这个培训班的作用,看来不是像他自己以为的那样。
几乎所有的人都看到了桌牌上的那几个字,劳模常本人似乎是个例外。
刚开始听武文杰讲时,他还保持着平视,听着听着,他的手不由自主地上去揉眼睛了。
他觉得眼睛发酸,更感到心头委屈。
到后来,他听得眼泪止不住要往下淌了,而自己又坐在那个位置上,众目睽睽之下,只好两只手都上,试图用粗大的手捂住眼睛,捂住面孔。
这也还是不行,他明显感觉到,眼泪挤着手指头缝往外钻。
武文杰留意到了劳模常的情绪,看劳模常那样,他在讲的时候,也曾想过是不是要调整一下讲的内容。
他讲的,都是劳模常的“当年勇”,而这两年劳模常在技术上走得磕磕绊绊,让内心好强的他苦恼万分,把自己当成了跟不上趟的“败军之将”,所以这个时候才会有这么强烈的反应。
武文杰边讲边想该怎么办。
劳模常报名参加“淬火”培训,其实是给学校,也是给工厂出了一道不大不小的难题。
这件事拿捏不好,不但会对劳模常本人,还会对这个培训班,包括对许许多多有关的人,造成意想不到的影响。
客观地说,劳模常的年龄、经历和他的知识结构,在目前的形势之下,已经注定他几乎没有可能再度回到他曾经达到的技术高度,但在他身上积累的无数经验和沉淀的精神内核,却又是工厂极端宝贵的财富。
在武文杰的提议下,这个“淬火班”又新增了一项内容,而这项内容,就事关劳模常。
第二五八章 孤独求败
终于,武文杰停下来了。因为他清清楚楚地看见,劳模常趴在桌上,脸深深地埋在两臂之间,双肩耸动不止。
在场所有的人,也都看见了。
武文杰轻轻的叫了一声:“常师傅。”
劳模常没有抬头,只是肩膀停止了耸动。
武文杰又叫了一声,这时,劳模常扬起了他那张满是泪水的脸。
满堂学员大多露出了疑惑不解的神情。而江一水则红了眼圈。
师傅此刻的心情,他深深理解。
武文杰抑住内心的波澜,用关切的目光注视着劳模常。
劳模常用大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然后看了一眼武文杰,又扫视了一下课堂,眼神中带着些许惭愧。
见武文杰似乎在等自己说话,劳模常挥了一下抹过泪的手,晃了晃脑袋,像是跟武文杰和大伙,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没忍住,实在是没忍住,太不好意思了,你讲的那些东西,让我想到了……”
说到这儿,他又说不下去了。
武文杰深情地接着他的话头说道:“咱们常师傅,是工厂这二三十年历史发展的见证人,更是咱们技术进步的参与者和现场实作的领头人之一。其实今天我想讲的是工厂技术发展的历程,可是没想到,桩桩件件都跟常师傅有关。你们在座的大都比较年轻,没有常师傅这种体会,常师傅作为亲历者,他这会儿的心情我感同身受。我倒不是倚老卖老,再说我也不算老,跟常师傅比起来,更是小字辈,但我好歹也算参加了工厂近十多年的技术开发工作,深深知道技术进步的不易。技术进步需要不断积累,技术进步需要不断试错,技术进步需要每一代人站在前人的肩膀上不断探索。这么些年来,常师傅一直走在前列。”
武文杰说到这里,偷偷瞥了一眼离自己不远的劳模常,见他脸上已经恢复了平静,只是在听武文杰讲的时候,头在轻轻地摇动,那意思似乎在说,现在已经不在前列了。
武文杰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内心里对劳模常的这种执拗劲,既觉得有些好笑,又感到由衷的佩服。
他把话头一转:“有人可能说了,常师傅的技术是不是过时了?也有人打过这样的比方,说常师傅这茬的前辈,精通的是大刀长矛,而现在打仗用的是步枪机枪,老师傅们玩不转新设备了。真的是这样吗?”
听到这里,劳模常不晃脑袋了,神情专注地注视着武文杰。
课堂里鸦雀无声,学员们看看武文杰,又看看劳模常,他们想知道,武文杰接下来要讲什么,他们更想知道,劳模常还会流露出怎样的神情。
“一个国家,一个企业,再到一个人,既要有物质做基础,也需要具备精神力量。这两样缺一不可。”武文杰继续说道,“我不相信,一个拿着大刀长矛敢于拼死作战的勇士,给了他枪炮作武器,他会贪生怕死。我也不相信,一个不怕吃苦受累,能把大刀长矛武艺练得精熟的武士,如果有了一支枪,他会不好好练枪法。我更不相信,一个面对强敌充满必胜信念的猛士,在手执更强大武器的时候,他会改变自己的意志。”
听着这番话,劳模常的眼角又湿润了。
江一水伸手在揉自己的眼睛。
而在座的那些学员,一个个都全神贯注,若有所思。
“咱们的常师傅,就是这样的勇士,就是这样的武士,就是这样的猛士!”
武文杰说到这里,右手有力地扬起来,指向端坐在一边的劳模常。
倾刻,教室里爆发出一片热烈的掌声。
劳模常听到这里,也显得异常激动,他似乎忘了课堂秩序,径自站起身来,大声说道:“感谢文杰总对我的夸奖,实在有点受之有愧啊。不过,听文杰总这么一说,我突然觉得心里敞亮了好多。什么勇士,什么武士,什么猛士,我还算不上,但我敢说,在工厂负重爬坡的那些个年头,我还真没掉过链子。那会儿的物质条件可比现在差得太多了,吃不好喝不好不说,连设备,都是差的不能再差的,说起来,真的就像文杰总说的那个大刀长矛,我们当时就是用大刀长矛去奋力拼杀,来解决一个个挡在我们面前的技术上的拌脚石,打得很苦很难,代价很大,才算走到了今天。咱们现在手里的家伙,不再是大刀长矛了,已经换成了钢枪钢炮,以后,还会有更多更好的武器。怎么用好新式武器,也就是咱们的各种新装备,我这个老家伙心里起急。这也是我舍着老脸跟着咱们班一起学的目的。刚才文杰总讲的时候,当年使大刀长矛拼技术的一幕幕画面,都浮现在我眼前,又激动,又兴奋,又着急,又惭愧,我那心里头啊,就像打翻了五味瓶,啥滋味全搅到一块了,就一下子忍不住了。”
劳模常说到这里,眼泪又忍不住要涌出来,他止住话头,用手捂在脸上。
江一水早已不管不顾地把脸埋在伏在课桌上的臂弯里。
武文杰觉得自己的眼眶也有些湿润,扫视台下,学员们神情各异,不少人也在抹眼睛。
劳模常觉察到了冷场,忙使劲擦了两把脸,看看学员们,又看看武文杰,带着歉意说:“真不好意思,我没管住自己的嘴,在大家面前瞎胡说了,耽误了你们的时间,文杰总,你赶快接着往下讲吧。”
武文杰一开口,觉得自己嗓子有点哑,他赶紧清清喉咙。
他知道自己也有些激动,便尽量用平静的声音往下讲:“常师傅,别那么说,我相信每一名在座的同学,都会有跟我一样的感受,那就是,您刚刚讲的那几句话,虽然并不长,但它的份量,远比我讲了半天的话要重。您讲的太好了,不但感动了我,也深深打动了在座的每一个人,大家说,是不是这样啊?”
台下异口同声地应道:“是!”
劳模常微微欠起身,冲武文杰点点头,又对台下的学员们点点头。
武文杰接着说道:“常师傅刚上看上去那么激动,还有些伤感,咱们有些同学可能没大理解是怎么回事。你们都看过武侠小说吧?知道孤独求败吧?常师傅在技术上的大刀长矛时代,在咱厂,在咱们整个系统,相当一个范围里,扮演的都是孤独求败的角色。现在有了真枪真炮,他突然觉得自己不再是那样一个角色了。让常师傅难过的,不是这个身份的得失,而是在他心里,他觉得不能像从前那样,为国家,为铁路,为咱们工厂再做那么大的贡献了,他就是为这而心堵,为这而着急,为这而发脾气。”
劳模常脸上带着泪水,用力点了点头。
点头中,有几滴泪被甩到了前襟上。
第二五九章 工匠教头
武文杰让自己的情绪稍稍平复一下,然后用手一指劳模常面前桌上的那块牌子,对大家说:“你们看常师傅面前的那块桌牌,那就是他在咱们这个培训班的身份,工匠总教头。大家听了我刚才说的那番话,相信都能明白这个身份的涵义。咱们有专门讲新技术的老师,技术教头,而常师傅这边,则是专门为大家示范,传统技术中的工匠精神,怎么样在新的技术条件下发扬光大。”
刚听武文杰说完,劳模常还有点不知所以,本能地想摆摆手表示一下谦虚,可大家猛然响起的掌声,拦住了他的动作他不由自主地随着大家鼓起掌来。
一边鼓掌,一边咂摸滋味,他忽然觉得,别看武文杰讲得那么高大上,实际上那还真的他老常可以做、擅长做并且能做得很好的事。
从此,劳模常的课桌就落在了那个位置上。
他特意在课桌上摆了两个笔记本,笔记本的封面写着不同的字。
一个写着:“技术培训班,学员:常莫崂。”
另一个写着:“工匠精神备课本,工匠总教头:常莫崂。”
细心的学员会发现,前一个本子里记的东西并不多,但后一个本子里则写得满满当当的。
无论是课堂上还是课堂下,他的这个备课本用得相当频繁。
这种类型的培训,本身就是学校独创的,在教学形式上更是不拘一格,只求收到实效。
其中,劳模常的作用发挥得非常充分,也相当到位。
比如,讲到加工中心的操作技能时,劳模常跟大家一起抬头听讲,然后再埋头记笔记。
他先是往学员本上写,写不多一会儿,就把笔头转向了工匠总教头的那个本,在上面密密麻麻地写写划划。
很快,他在这个本上写的内容,就要派上用场了。
课堂进入互动环节,学员向老师提问:“加工中心的工艺挺复杂的,那么多,还环套环的,很容易记岔、记错、记不住,这该怎么办?”
技术教头笑眯眯地把目光转向一侧的劳模常,冲他说:“我看常教头这里又有心得了,那就请常教头谈谈,您怎么看这个问题吧。”
劳模常当然有准备,只见他用手里的笔点戳着自己写满字的本,不慌不忙地说:“首先我声明,加工中心那玩意儿我现在还不太玩得转,跟你们当中的不少人比起来,我还有差距。不过,作为工匠教头,我想跟大家交流一下,当年我们面对从国外刚引进的设备,自己是怎么入门、苦练,到最后精通,又是怎么样带出自己的徒弟的。”
转眼间,技术课变成了故事课。
劳模常不是很爱说话,但场面上他从来没打过怵,也挺善于即兴讲些故事。
从徒弟江一水那里评判,师傅的讲故事的本事,一成在表达,二成在适度的加工和发挥,七成在他的丰富经历。
就是说,他这些年遇到的事情的确是太多了,有什么需要,可以信手拈来。
本来平铺直叙就可以很吸引人了,他再稍稍添点油加点醋,那就相当热闹了。
江一水由于是他徒弟,就与师傅讲故事结下了怎么也扯不断的联系。
要么他就是故事中人,被师傅讲在故事里,要么就是忠实听众之一,跟着大伙一起听。
江一水有个倔脾气,就是听到与事实不符的说法,他顶多闷头不吭声、不纠正,这就到头了。
要是想让他随声附和,那是想也别想。
他的这个习惯,或者说是原则吧,恰好跟师傅讲故事时,往往会掺点额外的加工和发挥有了冲突。
师傅讲得兴高采烈时,把话头一顿,然后引到了徒弟那里:“是不是,一水?他当时就在场。”
师傅话音刚落,江一水便接了下句:“我没在场,师傅。”
让劳模常老大下不来台,好在他见多识广,经验丰富,马上往回一拽:“哦,不是你这个猴崽子呀?那我记错了,不是你,那就是那个谁……”
一次两次倒也罢了,次数多了,劳模常也不痛快了,可又没法跟徒弟点破了。
在劳模常看来,讲到热闹处,为了烘托气氛,加半两油,添几滴醋,无伤大雅,没什么大不了的。
但对于江一水来说,平时做人做事做技术习惯了丁是丁卯是卯,从师傅嘴里讲出来的事,实际没发生过,他觉得自己不能瞎打这个证言。
劳模常倒是喜欢徒弟的耿直与实在,而自己讲嗨了说点冒头的话,也算不上错。改这个习惯,劳模常觉得没必要,而专门告诉徒弟,“此处应该顺着师傅说”,似乎也有违他对徒弟一贯的要求。
思来想去,劳模常找了个折衷。
他是这样跟徒弟说的:“一水,师傅发现吧,有时候师傅一些记不准的事,你太跟师傅较真儿。其实那些事,师傅跟大伙说起来,也就为图个热闹开心,又不是跟技术有关的,差一丁点都不行。你把眼珠子一瞪,冲着大伙宣布,我师傅说的不对……”
江一水一听,心里也有些起急,忙张口辩解:“师傅,我可从没敢说过师傅说的不对,我只是说,师傅说我在场,看见了,我就说,我没在场……”
劳模常心里乐,脸却还绷着:“这不一样嘛!你的意思不就是说,师傅说了瞎话了嘛!”
“咳……我……我……”这可把江一水急得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劳模常不让他再说,用定规矩的口气道:“以后,但凡师傅有记不清的地方,你觉的师傅说错了,当师傅问到你的时候,你别再当场纠正师傅了,你可以不用说‘是是是’,可以说,‘呵呵呵’,这样就行。”
江一水一听,有点不服气了,这可跟师傅原来教导的规矩不一样了。
没等他再发出质疑,师傅接下来的一番话,把他心里的疑团给消化掉了:“记着,师傅说的,仅限于咱们平时的吹牛聊大天,你得按师傅说的,配合师傅一下。至于技术上的事,包括工作上的一切事,你心里面同意,就说同意,心里面不同意,就说不同意,在什么场合,当着哪个人的面,再大的领导面前,你都可以纠正师傅的做法。”
江一水听到这里,心里才踏实下来。
第二六〇章 口中默叨
早先,工友们识字的都不多,但由于活比较简单,师傅把要领讲讲,然后板着脸训上几句,偶尔的,再动动巴掌踢踢屁股,一遍两遍,五遍十遍下来,再笨的徒弟也能掌握了。
这主要是指工厂当年只能修理火车那会儿。
等到了工厂开始新造火车时,比如最早制造的蒸汽机车,整个的技术工艺还算简单,至少它一目了然啊。
那个时候,师傅掰开了揉碎了讲,徒弟猛眨眼睛认真听,各种管路哪连着哪,蒸汽如何推动活塞做功,并带动轮轴运动,最后驱动车轮带着整车往前走。
现在看来,它的原理如此简单,但人类文明走到它这一步,却是以牛车马车的速度,在漫长而坎坷的历史长路上,苦苦探索了数千年之久。
到了试制新造内燃机车阶段,情况就复杂的多了。
从操作人员这边来说,普遍文化不高。而技术员那边呢,对于自行制造如此庞大而复杂的交通运输装备,自然也是破天荒头一回,一切都处于摸索之中,一切都没有成形的可借鉴的模式,一切都不规范。
中国人是聪明的,中国人是有智慧的。
在一张白纸上,画出了许多很新很美的图画。
等劳模常开始学技术的时候,看到的“那张纸”,已经绘上了不少虽还嫌粗糙,却十分扎实浑厚的笔触。
他要做的,是如何在前辈们的基础上,画上更精美、更细腻的色彩和线条。
劳模常作为技术新星冉冉升起之初,特别苦恼的一件事,就是在介绍“先进经验”的时候,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觉的,自己做的都是平平常常的事,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但不知为什么,技术水平却比别人高一大块。
别人看着他高高在上,难望项背,他本人则莫名其妙,百思不得其解。
有人说他是茶壶里的饺子,有货倒不出来,他自己却觉的,自己的肚子里还只是皮和馅呢,远没包成饺子。
这饺子是谁帮他包出来的呢?丁子成。
当时的丁子成还在基层负责技术,他对劳模常跟其他人的技术水平之差距,大感困惑,并着手进行了深入研究。
剥去各种繁杂表象,丁子成紧紧抓住了一个关键点:严守工艺规程。
什么意思?就通俗的话来说就是,不折不扣地按照工艺文件的规定去执行。
有人可能说了,这还不是最起码的要求吗?这还不是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事吗?这还能算是什么诀窍吗?
其实,越是顶级的东西,可能它内在的逻辑越简单。
就说照章办事这一条吧,有多少人过马路是不走斑马线、不看红绿灯的?有多少人在无人监管的禁烟区域偷偷吸烟?又有多少人在打开一个新买的工具或电器时,会从头至尾一字不落地认真阅读说明书,并严格照说明操作呢?
劳模常与身边工友的一个重大区别,恰恰就在这里。
对于个人生活琐事,他可以迷糊到把别人的洗过的工作服当成自己的,信手拿来穿上,但只要一涉及到工作,他就绝对不掺杂半点含糊进去。
而且,他还有他独特的方法。丁子成在不经意间发现了连劳模常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一个“经验”。
那回,赶上劳模常刚刚接触一项新工艺,内容十分复杂,要求很高,工厂上下都十分重视,一班技术人员全扎在现场,围在设备四周,细细观摩。
多数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操作者劳模常的手上,还有工件和设备上,丁子成却注意到了劳模常的嘴。
怎么说呢,劳模常手底下忙忙活活的同时,嘴上也在不停地叨叨咕咕,看上去就好像念经文的僧人,这就好想像了吧,就是嘴在动,却听不出在念叨什么。
试制结果十分成功,在劳模常辉煌的业绩中又添上了重重的一笔。
劳模常在跟大家讲感受时,说了不少,但丁子成觉得似乎都没有说到点上。
下来以后,他拉着劳模常单聊,直接问到他当时在现场,口中究竟念的是什么。
劳模常脱口而出:“我念的是经啊!”
乍一听,丁子成大为吃惊,经劳模常解释之后,这才恍然大悟。
原来,此经非彼经。
劳模常念的,是他自己根据工艺文件编写的“工艺经”。
丁子成一听大喜,心中暗想这很有可能就是劳模常的独门绝技之一。
劳模常先拿出工艺文件来,厚厚的一叠,每一页上面都是密密麻麻的字和图。
再拿出他的小本本,打开一看,像是个诗集,而且还是古体诗那种,行行字数整齐。
丁子成细看,心里瞬间涌起两轮笑波。
为什么是两轮呢?
一轮是众里寻他千百度的笑,他丁子成终于发现了劳模常与众不同的一个点,顺着这个点探寻发掘,应该能够找出更多更有价值的东西来。
另一轮是一团茅草乱蓬蓬的笑,别看小本上横竖平齐,字数相当,细读其內容却是相当的惹人可乐。
像什么呢?这么说吧,差不多算是打油诗+顺口溜+大白话+拼音,这样一个混合体。
也就是说,这个“经”除了在体例上严守规范外,它的内容构成极其不讲究,用词随意,错字连篇,搭配勉强,拼音频现。
当然,这只是丁子成读了头一遍的感受。
两轮笑波涌上来,丁子成哪里忍得住笑哇,直笑得劳模常不好意思了。
丁子成赶紧解释,用的正是那句词:“哎呀,真是众里寻他千百度啊,终于找到你小常的诀窍了,我怎么能不开心呢。”
他得向劳模常,当时还叫“小常”呢,讲清楚自己为什么笑得这么“猛烈”。
劳模常的眼睛也够尖,迎着丁子成的话头跟了一句:“不是笑话我这玩意儿是‘一团茅草乱蓬蓬’就好。它糙归糙,却是真管用。”
劳模常所言不虚。
等丁子成再读第二遍那部“工艺经”时,感觉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他又拿过那本厚厚的工艺文件,逐字逐句对照着,又读了第三遍。
这遍读下来,内心里已满是钦佩了。
这看似“乱蓬蓬的一团茅草”,里面蕴含相当丰富的内容,而那些猛一看上去似乎不知所云甚至胡言乱语的“诗句”,分明十分精确地表述着那些繁杂琐细又严谨致密的工艺要求。
眼前的小常,有现场技术操作的深厚功底,有对各种操作工艺的精到理解,又有其独特的对技术语言的理解和“翻译”能力。
因此,他能够深入理解领会复杂的技术文件要求,又能够把这些要求,用自己独特的语言方式,变成琅琅上口的“工艺经”,并把它牢牢背下来。
后来丁子成发现,劳模常只有在运用新“经”的时候,才会口中默叨,一旦熟练了之后,外人就再也看不出他有什么“异样”了。
这个时候,他的这段“工艺经”,可以说是内化于心,外化于形了。
第二六一章 上天落地
劳模常的“皮”和“馅”,被丁子成包成了“饺子”——让工艺规程烂熟于心。
开始劳模常还有些不大明白,这不是干活最基本的要求吗?
丁子成做的一个实验,让大家看出了究竟。
同样一件活,请劳模常和五六个工友分头加工。
在干的过程当中,丁子成发现,除劳模常之外,其他的几位工友在执行操作规程上陆续出现走形、漏项甚至做反的情况。
“你这里为什么要这样做?操作规程是怎样规定的?”
面对丁子成的问话,一位工友不好意思地回答:“这块的操作规程,我记不准了,我觉得大概其是这样的。”
“刚才那道工序,是不是应该加水冷却呀?”
又一位工友面色紧张地应道:“哎呀,我忘了,这里还应该加水的。”
“你进刀的时候,这个夹具位置的方向应该是冲前还是冲后?”
第三位工友大惊失色:“对了,对了,我弄反了,应该是冲后的。”
等所有的人做完,对加工件进行检验,劳模常加工的那个件,质量远高于其他人。
丁子成让劳模常边口念自己的“工艺经”,边再走一遍手里的活。
一遍走下来,如行云流水般顺畅,连听上去酷似诵经的念叨,似乎也带着优雅的韵律。
在一旁的工友看得呆了。
劳模常的这个方法确实不错,但当时并未得到广泛推广。
为什么呢?因为他的“工艺经”是他实践与技术的积累,从编制,到理解,到应用,在他身上管用,但用在别人身上,似乎并没有那么灵。
“淬火班”上,这个话题重又提起。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技术教头这样说,“常教头能不能教教大家怎么样编制‘工艺经’呢?”
这个话题,一下子让劳模常兴奋起来。
他就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一面看着学员们,一面看着技术教头,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来。
中间,技术教头还穿插着介绍一些新技术的理论和操作要领,劳模常结合她所讲的,以及自己过去积累的经验,融会贯通,把如何编制‘工艺经’介绍得既生动又实用。
正讲的带劲,劳模常忽然打住了话头,对技术教头说:“咱们这里还缺一个人,麻烦您把他请来吧。”
技术教头问是谁,劳模常一指天花板,带着神秘的笑,一字一顿地说:“咱家的技术大牛啊。”
技术教头听明白了,在场的大多数人也都听明白了,有人还发出了会心的笑声。
劳模常口中的技术大牛就是武文杰。
武文杰兴冲冲地赶过来,本想在学员席找个位置坐下,却发现全都坐满了。
劳模常眼睛一瞪,指的身边的座位说:“你往哪儿跑?坐这里不行啊?”
武文杰乖乖地挨着劳模常坐了下来。
劳模常又开始讲,武文杰听得聚精会神。
听着听着,武文杰忍不住了,趁着劳模常喝口水的功夫,抢着开了腔。
讲了几句,劳模常又接上了话荐。
于是,你言来,我语去,俩人说起了“技术流”相声。
台下的学员们,还有台上那位技术教头,都听得如醉如痴。
听得正酣,武文杰忽然作了个暂停的手势。
劳模常不解其意,还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正要问个究竟,武文杰自己道出原委。
“咱们这个课,意义太重大了,形式也非常好。感谢你们把我请来旁听,不过我想,光我自己听还远远不够,我还想找些人来一起听,你们大家同意吗?”
这还能有什么不同意的?大家异口同声地说:“同意!”
同意只是一回事,还得看教室盛得下盛不下。
技术教头一听武文杰说的人数,眼珠一转,马上说:“我们有合适的教室,比这个大一倍呢。”
还真的大一倍呢,因为来的人几乎赶上了学员总数了。
劳模常一看,嗬,全是武文杰麾下的人马,一水儿技术口的精英。
这一来,弄的本来自信满满的劳模常,还真有点紧张了。
只见武文杰不慌不忙站起来,向大家“报幕”道:“下一个节目,请欣赏‘技术流’相声,表演者,劳模常,武文杰。”
台下人的神情立马分成了两样。
刚刚“欣赏”过“相声”的学员,立刻笑逐颜开,并热烈鼓掌。
而才打马赶过来的技术精英们,则个个一脸困惑的样子。
武文杰的这番话,活跃了满场的气氛,也给劳模常鼓了劲,让他瞬间又找回了感觉。
于是,武文杰和劳模常这二位“相声演员”,一唱一和,讲开了技术,探讨起了编制“工艺经”的诀窍。
两人的沟通重要,台下两拨人的互动同样重要。
作为构成优质产品的两个重要因素,设计研发和操作制造,不但一个也不能少,更要相互理解,相互支持,相互信任,相互帮助,相辅相成,相得益彰。
武文杰通过与劳模常的交流,意识到,“工艺经”绝对是个好东西,同时,它也绝对不是个简单的东西。
过去,劳模常自己编的“经”之所以难以推广,就是因为它的个性化色彩太重,里面的曲里拐弯、内涵外延,只有劳模常本人才能理解充分,认识到位,别人没有他的底蕴、经验和眼界,因此连最起码的理解都大打折扣,更谈不上具体的运用了。
劳模常希望把他的制“经”经验告诉学员,教给工友,而在武文杰看来,仅仅靠操作者自己琢磨,自己打造,似乎也有些勉为其准。毕竟能够达到劳模常那种境界和水平的操作者,还并不多。
于是,武文杰考虑把专业技术人员也一块请来,大家一起沟通交流,共同探索编制,也许是更好的方案。
武文杰看来,对于同一个技术问题,在编制“工艺经”上,这两拨人所起的作用是完全不同的。
专业技术人员起的作用是“上天”,要拔高技术眼界,要站在系统的角度来看技术,在这样的基础之上来编制“工艺经”
而操作者的作用则要让它“落地”,要让每一名工友都能理解,都会记住,都可操作,真正落到操作实际当中去。
大课堂的交流互动尽管只是务虚,但通过这种形式,曾困扰武文杰和劳模常的一连串问题得到了解决。
道理上想明白了,具体又该怎么去做呢?
第二六二章 一口清经
江一水这时开了口。
师傅的高招,他是学的最到位的,他有自己的想法:“师傅,对我来说,‘工艺经’得大声背才记得牢。”
劳模常的“工艺经”,是出自他自己的编纂,早已烂熟于心,默叨只是从容地把它调出来。
而对徒弟来说,这“经”是外来的,是来自师傅的,对他来说,没有比大声诵读一遍“工艺经”更让他印象深刻的。
对此,江一水有自己的实践体会。
周末加班,或者是在加工复杂工件时,江一水都要比其他人到得早。
为什么呢?因为他的一项准备工作要背着人做,那就是背诵“工艺经”。他怕别人听到笑话他。
在做好其它一切准备工作后,面对设备和工件,江一水凝神静气,心无旁骛,放声背诵一遍马上就要用到的“工艺经”。
背的时候,一道道工序和相关工艺要求,会像过电影一样在他眼前浮现。
一遍走下来,头脑清晰,神轻气爽。
趁着这股劲,他像猛虎下山一般扑向机床,打开机器,投入紧张工作……
武文杰听了江一水介绍自己的经验和体会,大感兴趣:“你这个方法很有意思啊,大声背诵一遍工艺经,不但自己有清晰的印象,其他人听一遍,也是一种强化。主动强化和被动强化结合起来,记得就更牢了。”
这一点倒是江一水没有说到的。
一直以来,他只是自我强化,还没尝试过与工友的这种互动呢。
几方人马即刻展开了热烈的讨论,随着讨论的深入和拓展,武文杰头脑中的思路越来越清晰了。
“咱们得到现场去试啊!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这是劳模常的主意。
就这样,连课堂讨论,带现场实践,几番来回,几上几下,这个招数算是初步成型了。
武林里的高招都是有名的,给咱这高招起个啥名呢?
劳模常提议,叫一说准。
江一水则说,叫张口会。
武文杰想法,叫干得清。
三个方案,拿到课堂上让大家议,大家觉得,几个方案似乎各自有各自的道理,但还都不够贴切。
议了半天,一直在听的技术教头说了自己的意见:“在你们这三个名字中各取一字,看行不行。”
把劳模常的方案取头一个字,江一水的方案取第二个字,武文杰的方案取第三个字。
那是啥?一口清!
这个名字,博得了大家的一致认同。
“好!就叫一口清了!”
你要知道,后来,“一口清”这个名字,伴随着中国高铁,广为人知。当然,这是后话了。
咱中国人,得有中国人自己的方法。就像一口清,外人看上去很好玩,有些国外的人甚至可能觉得有些怪怪的,但它真的很对咱中国人的路子。
“淬火班”继续进行,劳模常也愈发兴奋。
他发现,自己居然蔫不出溜总结出那么些经验呢,而那些经验,之前多数还处于皮和馅的状态,没包成饺子咧。
在他看来,这“淬火班”就像个饺子馆,帮他把肚子里的那些皮和馅,一一包成饺子,再端给大家。
接下来的一方经验,让班里的学员对劳模常又是爱又是“恨”。
大家还记得当年车辆对待质量责任的态度吗?还记得他对于武文杰主动承担责任的态度吗?
逃避责任,逃避处罚,是人类的天性。
当时,在车辆的眼里,在混球等一种工友的眼里,主动承担责任的武文杰就是个十足的大傻瓜。
而武文杰的这一点,与劳模常不谋而合。
劳模常从来不怕自己承担责任,不但不怕,自己还主动留下可能让自己担责的痕迹和线索。
做法很简单,他记操作日志。
一言以蔽之,他自己做的任何工件,最后装在哪台柴油机或者转向架上,这个大部件,又被安在了哪台机车里,这台机车又配属哪个铁路局,哪个铁路分局,属于哪个机务段,又在哪条线路上运行。
有时在食堂吃饭,广播开着,里面忽然说,哪里的铁路运输出现问题,哪一趟列车出了故障,劳模常第一时间就能反应过来,这列火车上的活是不是经过自己的手。
如果是,他能马上调出自己的操作日志,查出经他手的部位有哪些。
有好几次,通过他的操作日志,竟然从无比复杂的质量事故中,找到了真正的责任单位和责任人。
也没什么玄妙的,用的是排他法而已。
劳模常自己的数据记录得很清晰明了,又完全能够自洽,尽管他意在查询是否有自己的责任,但这在客观上却排除了自己的责任,让真正的责任单位和责任者水落石出。
当然,他的这个做法,也招来了不少埋怨甚至责骂,说他阴险狡诈,整人不留痕迹。
有人把难听的话传到劳模常的耳朵里,他可不管那么多,找上门去张口就骂。
“你自己的活没干好,你又不留痕迹,责任找到你头上了,你还怨老子?”
劳模怎么了?劳模也是人,劳模不是软柿子,劳模见到不平事,火气更大。要是都像我这个干法,哪会有那些质量问题?劳模常嘴上骂着,心里这样叨咕。
你还别说,劳模常尽管只是记自己的操作日志,却让其他人感受到了压力。
尤其是跟他做同一趟活的工友,压力尤其大。
劳模的记录,就像一面镜子照在那里。
一旦出现问题,不是劳模的问题,那就只能是我的问题了。
这种压力,不亲临其境,是难以体会到的。
落到“淬火班”的交流上,劳模常语出惊人:“要让每一笔活的责任人留下记录痕迹,并且永久保留。每一个新产品的所有部位所有环节,都应当有这样的记录。每制造一台设备,就要有一部完整的制造档案。”
学员们先是吐舌头瞪眼睛,然后纷纷鼓掌拍桌子并叫好。
为什么要吐舌头?要知道,作为火车这样巨大而复杂的装备,每一个制造环节都要有详细的制造记录,这个工程量可是非同小可,不光是大,而且繁琐,相当程度上,从技术方面也是难于实现的。
为什么要瞪眼睛?一旦这样的制造档案真的实现了,那每一名操作经手人的所有操作痕迹,都将有据可查,可以追溯,让逃避责任成为不可能的事,这确实会给操作者带来极大的压力。但这种压力是保证产品质量所必须的。
为什么又要鼓掌、拍桌子和叫好呢?试想,制造一件产品的所有环节,如果都能够落实和追溯责任,那么这样制造出来的产品,它的质量就是被纳入控制的,就是有充分保证的。
眼下的火车制造,还远远到不了这一步,哪一天要是能达到这样的水平,那可太让人期待了。
第二六三章 哪个重要
“淬火班”上,技术教头向江一水提了一个问题:“对于一台加工中心,和你师傅来说,你更信任哪一个?”
江一水毫不犹豫地答道:“我更信任我师傅。”
劳模常听了,从鼻子里嗤了一声:“一水,你哄鬼哩,在课堂上别拿那虚话来哄老师和同学,你就实话实说,师傅不怪你。要是在师傅还红火的那些年,你要不这么说,师傅心里肯定不痛快。但现在你这么说,师傅倒不乐意了。你要实实在在,是咋回事儿就咋说。”
劳模常起初看到加工中心轻轻松松就把自己超了,心里顶不是滋味。
他也曾在下面偷偷做了很多努力,试图用自己的技术来弥补跟设备的差距。
但最终结果,还是让他失望了。
有相当一段时间,加工中心在他心里就好似一个庞大的“对手”,带着嘲讽的冷笑,矗立在他面前。
无论自己如何使劲,都永远无法超过这个大家伙了,不但现在,将来也是这样,一直会这样下去。
劳模常恨恨地想。
他倒真不是恨加工中心,他是恨自己,恨自己没本事,干不过那个家伙。
所以,课堂上听徒弟那么一说,他不禁百感交集,千言万语汇到嘴边,就变成了半阴半阳的那几句话。
既是讨论课,就得让大家畅所欲言。
等劳模常说完了,技术教头又让江一水继续说:“江师傅,你说说你的理由呗。”
江一水冲着师傅调皮地一笑,不慌不忙地说:“要我说,我就说呗,不怕我师傅不乐意。我之所以选我师傅,而不是选看上去高大上的加工中心,那是因为,加工中心的精度有限度,而我师傅对自己的要求却是没有限度的。只要有需要,只要有足够的支持条件,只要我师傅他这个人站在那里,那么产生的这股力量,可以说是无穷无尽的,无论多难的事情都可以完成的。”
劳模常听到这里,嘴里说的话像是横着出来的,可嘴角却不由自主地咧向上去:“你小子,什么时候也学会忽悠人了。明明知道师傅干不过加工中心,明明知道那加工中心就是师傅的一块心病,还非要说更信任的师傅,还要选择师傅,你这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嘛!”
江一水当然看出了师傅心里的美滋滋,便不管不顾地继续说下去:“师傅,我可不是抬举您,确实是我发自内心的想法。开始的时候,面对加工中心这类先进设备,我是又高兴又灰心,高兴的是,一下子把加工能力提高了一大块,而灰心的是,我过去那种对技术的勤学苦练、悉心打磨,究竟还有没有意义。在师傅身上我看到了,顶级的机器和顶级的操作者,区别和差距在哪里?我也知道了,没有顶级的设备,造不出顶级的产品,但仅仅有顶级的设备,没有顶级的素质,顶级的状态,顶级的精神,设备再好也还是靠不住。”
劳模常从不禁咧开的嘴里迸出二个字:“啰嗦。”
技术教头见状忍不住笑了,逗江一水道:“看来,师傅嫌你说的不够精炼,那你就把你说的概括一下呗。”
江一水眼珠一转,张口就来:“机器只是高级,人能达到极致。”
话音落处,一片喝彩。
劳模常没凑这个热闹,只是默默地注视徒弟。
他觉得自己的眼眶有点湿,怕被人看出来,忙装模作样地用手搓了搓脸。
“淬火班”结束,武文杰问劳模常感觉如何,脚伤突然奇迹般痊愈的劳模常,脸上也像是增添了别样的神采,曾经的颓态在他身上一扫而光。
江一水在师傅的指导下,开始在自己所带的班组里,尝试“一口清”。
武文杰跟车间建议,安排景杉到江一水的班里进行技术指导。
一开始,江一水还对这个小家伙有点不以为然,觉得他年纪轻轻,能懂多少。
不料一交流起来才发现,景杉这个小伙子很不简单。
与师傅说起对景杉的印象,劳模常点点头,先说声不错,然后故作神秘地凑近徒弟,问他这景杉看上去像谁。
江一水会心一笑:“那还用说吗,肯定是像他呀。”
像谁?武文杰呗。
“太对了,两人真是太像了。”劳模常点点头,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你看他那股灵巧劲儿,再看他搞技术时的那个专心劲儿,还有讲话时的那个自信劲儿,都一样一样的。”
江一水补充道:“这小子跟武总一样,鬼点子也多着呢,蔫主意一眨眼就是一个。”
劳模常呵呵笑了:“可不是嘛,那家伙在咱班里动的那些小心思,一下子就让我想到了当年的武文杰。不过,文杰当年使花招,因为条件有限,用的都是穷路数。我不是给你讲过吗,他居然用啤酒瓶当闹铃,大半夜的把我吓得够呛,连带折腾的他也没睡好。那个时候,不就是因为连块表都没有嘛,他就想出了那样的馊点子。这会儿条件好多了,所以这小景耍起鬼主意来,比文杰那会儿又上了不止一个台阶哩。叫做,高科技鬼主意。”
江一水笑着纠正师傅:“我觉的,还是叫高科技手段更好听些,管人家的想法叫鬼主意,万一让人家听到了,怪不合适的。”
劳模常笑得更欢了,眼睛几乎找不着:“啥时候你也学得文绉绉了,鬼主意就是鬼主意,当谁的面我也敢说,还怕他……”
他见江一水拼命向自己挤眼睛,回头一看,离他们不远处,正是笑嘻嘻的景杉。
看这个距离,两人说的话人家全听见了。
劳模常尽管脸不变色,但看上去多少也有点不自在。
江一水赶紧打圆场,问景杉有什么事。
景杉过来是请两位师傅去观摩一下他的演练成果。
说实话,一线的操作人员,和科研技术人员在思维方式上,其实有挺大不同的。
就拿哪记个东西来说吧,习惯并擅长考试的技术人员,你让他记一些东西,根本不是难事,甚至根本就不算一件事。
而操作人员则不然,特别是岁数稍大,或是在这方面缺乏严格训练的人更是如此。
过去的老传统,师傅传授徒弟技术除了手把手的教以外,还免不了拳脚到肉的惩罚。
后来师徒制改变形式了,徒弟的尊严增加了,师傅的手段减少了。
像江一水这样的优秀徒弟,能想方设法把师傅的技术学到手,甚至超过师傅。
但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像他这样。
于是,学技术学不到家的徒弟,面对着冗长而复杂的工艺文件,在操作过程当中,丢漏者有之,歪曲者有之,颠三倒四者有之。
奈何。
第二六四章 左脑右脑
景杉也是有鬼点子的人。
可指导工友背“工艺经”,还是把他折腾得像扒了一层皮。
工友当中,灵的是真叫灵,不灵的也着实不灵得邪乎。
怎么打比方呢?
说个电影吧,《夏洛特烦恼》,正在教大家背“工艺经”的景杉,要看到这部电影,还得再过十几二十年呢。
可这电影,你是看过的呀。
还记的不,里面有个桥段,主人公夏洛碰上的闹心情景,就跟那会儿景杉遇到的一样一样。
夏洛:大爷,楼上322住的是马冬梅家吧?
大爷:马冬什么?
夏洛:马冬梅。
大爷:什么冬梅啊?
夏洛:马冬梅啊。
大爷:马什么梅啊?
夏洛:行,大爷你先凉快着吧。
大爷:好嘞!
您看明白了?
有几位工友的情况,即使没那么夸张,也差不到哪去。
面对工友的“打岔”——人家绝对不是故意的,只是死活记不住而已——景杉当然不能说,师傅你先凉快着吧,他只能想招来帮着工友过关。
在生产现场,除了设备就是原材料,拿什么来帮助工友呢?
要是换了当年的老师傅,现场那些尺寸小、分量轻的家伙,恐怕就会派上用场了。
只要打不坏徒弟,老师傅随时随地顺手抄起来,就会对着徒弟一通招呼。
跟武文杰一样,景杉也是到了厂里,下到车间,才知道工厂过去师傅教徒弟,还有这样的手段。
不过他也怀疑,那些个老手段是不是一定管用,有些工友,你就是把他打死,有些东西他似乎也未必学得会。
但景杉不信这个邪,他要想出自己的方法来。
你别说,他在现场还真找出个帮忙的家伙来。
前不久,现场刚安放了一个简易的电子显示屏,原本是用来显示物料管理数据的,景杉打上了它的主意。
他把“工艺经”输入到电子屏上,在滚动状态下,让工友诵读。
他不断加快字符滚动的速度,到后来实际变成了,字符已经从屏幕上消失,工友才开始诵读,哦,这会儿已经是背诵了。
不知不觉当中,原来的老大难工友,一个个都上了道,背得像模像样了。
工友自己说,看那个电子显示屏看得多了,即使屏上面没有字了,自己眼睛上面的额头部位,似乎仍有字符在滚动。
无意当中,景杉开发了工友们的右脑。
左脑主司逻辑思维,右脑掌管形象思维。
跟一路念书苦读下来的大学生们相比,相当一部分工友在逻辑思维方面是有差距的,这种差距,除了能说清和说不清的先天因素以外,后天的训练在客观上也起了相当的作用。
这就和一个普通人,在肢体的功能上,无法与专业运动员相比是一样的。
用尽废退,越用越灵,越不用呢,自然就不那么灵了。
训练左脑,工程巨大,小学,初中,高中,大学本科,硕士,博士……光看着就眼晕,更何况身体力行呢。
古人说,十年寒窗苦。
无论是古人还是今人,读书的学问,走的是训练左脑的那一经。
这个过程,无论是谁都会是艰巨漫长的。
而右脑则是另外一番景象。
如果把左脑和右脑比作两台机器,那么它们的工作原理分别是这样的。
面对一页写满字的纸,启动左脑工作,它会逐字逐句理解纸上字句的内容,再根据自己的理解,把它记录下来。
而启动右脑工作呢,管你写的是什么,我用不着去理解,全盘照录,装进去再说。
景杉找来的那个电子显示屏,无意间起到了激活右脑运行的效果。
工友们一个个陆续记住了“工艺经”,景杉问他们的感受,几乎众口一词,都说一想“工艺经”时,那个滚动屏幕就出现在额头部位,差不多相当于照着念了。
劳模常和江一水看着班里原来的那几个老大难,站在那里背得一板一眼,不禁相视一笑。
江一水知道师傅在笑什么,劳模常当然也知道徒弟那笑里带的意思。
他俩都在景杉的身上,看到了武文杰当年的影子。
景杉并没有想那么多,他也没工夫去想,因为他面临的压力依然还不小。
背下来是一回事,在操作中能够有效运用,又是一回事。
总体上看,工友执行工艺的情况已经好得多了,但各种小小不言的问题,还是偶有发生。
景杉还在摸索,怎样才能做得更好。而武文杰也同样在摸索,怎样才能做得更好。
几家兄弟工厂都在试制动车的紧张打拼中,谁也不愿掉队。
武文杰的团队后来居上,已经在某些方面取得了领先优势,但仍有不少难题横在面前挡道,让他茶饭不香。
前几天,岳父打来电话,透露给他一个“内部消息”。
为了解几家工厂研制动车的进展情况,检验企业自主研发的成果,部里和总公司决定在近期组织一次观摩会,会议期间,还打算把几家企业正在试制的动车,拉到一起比试比试。
“你那里的情况怎么样?”丁子成介绍完情况,问武文杰。
武文杰倒是没有打磕巴,张口应道:“我们的车随时可以拿出来比试……”
丁子成打断了他的话头:“没问你这个。忙乎了这么久,你要连车都拉不出来,那你就甭干了。我要问的是,如果几台车放在一起比试,你胜算几何?”
武文杰这回卡住了。
指导“时代动车”时的那份自信,这会儿却寻不到了。
当然,“时代动车”是运动项目,是游戏,即使出点问题,顶多像劳模常江一水那样,伤胳膊伤腿脚,并无大碍。
而真正的钢铁动车跑起来,一旦有点情况,那可是要天翻地覆的。
见武文杰没吭声,丁子成反问道:“怎么啦?还没开赛就认怂啦?这可不是你武文杰该有的样子啊。”
武文杰听丁子成的话里透出不满,赶紧应道:“不是不是,那哪能怂呢。爸您又不是不了解我,我什么时候怕过困难。只是当下……”
他没把话说完,又停了下来。
几个动车车型的研制,都遇到了共同的问题,就是性能不够稳定,打个比方说,就是除了那个常速内燃动车以外,其它几型新车都像“病号”。
有的是“慢性病”,时不时得犯一回,总去不了根。
有的是“急性病”,忽然发作,病情严重,动静吓人,稍加治疗,倒能很快恢复正常。
还有的是“疑难杂症”,治了半天不见好,可不理它了,莫名其妙自己又好了,好了一阵儿,又怪里怪气地在另一个部位犯开了。
“这次要比试的,是哪种车型?”这是武文杰最为关心的。
第二六五章 常速内燃
“这次要现场观摩的,是各厂的常速内燃动车,其它车型的情况,在会上汇报交流。”
丁子成算是提前给女婿“通风报信”了。
武文杰“偷偷”向厂长和总工作了汇报,厂长指示,迅速组织动员起来,为这次的现场观摩做好充分准备,同时,要“内紧外松”,真实意图只能小范围掌握,不公开讲明,以免授竞争对手以柄。
武文杰又被委以重任。
不知怎么的,比赛“时代动车”的场景,忽然像走马灯似的,一幕幕地在武文杰眼前闪过。
对于“时代动车”比赛项目,工厂意图深远,希望达到一系列的目的,而且通过比赛,确实在一定程度上达到了某些目的,用通俗的话来说,就是让全厂职工找到了一些感觉。
但此感觉与彼感觉,还是有相当大的差别的,甚至可以说,还远远不是一个劲。
因此,牵头组织这次的观摩比赛,武文杰除了他所熟悉的劲道之外,还得用上那些他所不大熟悉的一些路数。
好在,这次要观摩的,是迄今为止性能最为稳定的常速内燃动车,这让武文杰多少还有些踏实的感觉。
什么叫常速?
常速又叫普速,意思就是常规速度或普通速度。这个概念用在铁路列车上,是有特殊含义的。它主要是针对高速铁路而言的。
没有高速铁路,也就是咱们所说的高铁的国家,是没有常速铁路的概念的,或者说,它所有列车的速度都是常速,因此无须特指。
而这个时候,咱们中国已经开始向铁路高速冲击,并初步具备了少量高速和准高速铁路的运营线路与装备,在这种情形之下,中国铁路人有了最初的常速与高速概念上的区分。
尽管放眼全国的铁路线路,能称之为高铁的还少得可怜,但我们毕竟有了。
有了高速,铁路人才又回过头来,把自己最熟悉也是当下最拿手的速度等级,由原来的不冠名,变为冠之以“常速”或“普速”,以示区别。
这样说来,按咱中国的标准,160公里以下,都算是常速。
160公里到200公里,是准高速。
200公里以上,则是正儿八经的高速了。
内燃,指的是动力形式跟内燃机车一样,是釆用燃油方式获得动力的,而不像电力机车那样直接用电。
动车,则是说它的动力分配方式,与传统列车不同,不是单靠动力机车牵引,而是把动力安排在了有载客功能的动车单元上。
常速,内燃,动车。
就是这么一回事。
几家工厂都在开发常速内燃动车,究竟谁家的更胜一筹,还有待在比赛中见分晓。
厂长问总工:“这次比赛我们拼什么?”
总工问武文杰:“这次的竞争,咱们打算把劲使在哪里?”
武文杰的回答:“无非两点,稳定,高速。”
“安全呢?”厂长问。
“安全因素不要体现吗?”总工问。
武文杰笑了:“咱们是造铁路运输装备的,安全两个字天然就写在咱们的车名里面,也就是说,没有安全,就没有咱们的火车,咱们造火车,不仅用材料,还用‘安全’这两个字。”
言下之意,火车天然就应该是安全的,不安全的就不能叫火车。
如果让武文杰打个比方,他会比之于制造饮料,对于用户来说,选择的指标应当是口感、甜度、成分、颜色这些东西。如果还想加一条,“可以饮用”,面对这样的饮料,那你还敢喝吗?
这次的比试,究竟更看重性能稳定呢,还是速度够快呢?
再去问岳父,丁子成一下子给他点破了:“你在咱厂参加的那个‘时代动车’比赛,是队伍不散架重要呢,还是先跑到终点重要?”
这个比方还真是够贴切的。武文杰听罢,不禁击掌叫绝。
在指导各方面的技术问题时,他把岳父大人的话基本上原汁原味端给同事们。
参加过“时代动车”的都知道,比赛的目的就是为争取领先,拿到冠军,但有时却欲速而不达,可能有人拌跤,可能队伍松脱,甚至可能全军颠覆……这就最好地诠释了啥叫“欲速而不达”。
基于此,武文杰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确定了这次备赛的指导思想,那就是,速度为核心,质量为基础。
不拼速度得不了第一,不保质量跑不到终点。
哪个也来不得半点含糊。
厂里目前研发的内燃动车,设计时速为100公里,这个速度在比赛中能占优势吗?
又是一个长途电话打给丁子成,这回,人家老丁谨慎了:“小子,我提前透露给你的东西已经够多的了,不能再说了,咱们这好歹也是个比赛,怎么着也得讲公平竞争吧?这要是考试,我这就算是露题呢。你就别想再从我这里问出什么来了,我啥也不知道。”
武文杰一听,有点傻眼,想了想,说:“好吧,既然爸不想说,我也不难为爸了。我们就按既定方针办。”
“什么既定方针?”丁子成还是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追问道。
武文杰不紧不慢地说:“这回比赛,我们全力打造80公里时速的动车,目前技术方案已经相当成熟了,目前的试制进展也十分顺利。”
他话音刚落,丁子成就急慌慌地接嘴道:“那可不行!才80公里怎么能行?”
武文杰心里暗乐,话里却依然不露声色:“哦哦,那我们还有个预案,设计时速100公里,这回总行了吧?”
这依然是试探。
“咳……”丁子成欲言又止,吭哧了一下,压低声音,好像谁要偷听他电话似地悄声说:“还是不行!100公里时速也不行!”
好了,武文杰心里明白了,但他的话还偏要拧着说。
“行了行了,爸,您别说了,免得犯了纪律。我不问了还不行嘛!我们就埋头苦干,默默耕耘,把自己的事做好就行了。至于别人怎么做,我就不管他们啦。”
说的够爽气,意思全在里面了。
丁子成心里笑骂交杂,挂了电话。
武文杰回头召集他的人马刀枪,号令只有一句话:“参加这次比赛的内燃动车,设计时速等级上调到120公里!”
“100公里时速咱们手拿把攥,120公里那可不是咱们有把握的区段呀!”当场有人质疑。
“光技术上有把握管什么?你倒是跑得稳稳当当,可速度上拼不过人家,有个啥用?”武文杰回应道。
“武总,你能肯定人家还会往上努速度吗?”还有质疑。
武文杰谨慎地说:“这我不敢肯定,但既然是比赛,还是应该志存高远才好。”
“眼望星空固然不错,还得脚踏实地才好。”这不算质疑,但一番提醒也足够意味深长。
第二六六章 拦路之碍
时间过得真快,似乎是一眨眼的工夫,现场观摩会就到了眼前。
说是一眨眼,就在这一闭一睁之间,武文杰他们究竟经历了什么,真是一言难尽。
在这里,不能不提景杉等一班生力军小将,这帮年轻技术人员,投入到参赛车型当中的那个劲头简直让人惊叹。
武文杰和他们探讨完技术问题,往往已是凌晨,跟小伙子告别的时候,每个人是一个姿势,等他回家急急忙忙睡上一觉,在黎明时分再赶回工厂,那些小家伙们,有一个算一个,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
“你们一夜都没睡啊?”武文杰诧异。
“都睡过了,现在这算是刚刚开始上早班。”景杉笑嘻嘻地代大家回答。
当然,也不能不提劳模常江一水所率领的“一口清”支队。
由于是试制车型,许多工艺都是嘎嘎新的,过去从没接触过,需要临时快速记下来。
好在有之前的强化训练,过去对于大家来说近乎难于上青天的活计,现在变得不那么艰难了。
尽管如此,因为新工艺的数量比较大,还是给大家带来了相当大的压力。
跟景杉他们比起来,对工友们来说,真正的考验还是在现场的实际操作。
工艺规程背得再花哨,手里出不了活,一切都等于零。
而现场的实操,不仅要动脑,更要耗费大量的体力。这种辛苦,是景杉他们比,又是另一股劲。
武文杰亲眼看见劳模常给江一水等几个工友喂饭吃。
他觉得奇怪,凑近一看,原来,刚才抢活,干得又猛又急,完活后要吃饭了,大伙才发现累得手都抬不起来了。
劳模常让大家排排坐,他给大家一口一口喂饭吃。
武文杰见状也想上手,被劳模常拦下了:“你怎么能干这活?有这工夫,你去多干点值钱的活,技术含量高的活。”
武文杰被劳模常推走的时候,几次回头看坐在一旁疲惫不堪的工友们,等他再扭过头去,背冲大家的时候,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
最后不能不提的,是老二、老七还有车辆和小铁子他们,真的是非常给力。
平时算盘打得最精的,要数老二,可这次的配套不计成本,不计代价。
他那边一度资金吃紧,为了保证给工厂供上急需的货,他宁可暂停了南方那边新建厂房的工期。
老七带着外企的技术团队,一次次来工厂参加技术交流会,协助工厂解决急需的技术需求。
毕竟动车试制涉及到的新东西太多了,自己一点一点抠,不是绝对抠不出来,但时间上不允许。
老七带团队介入支持,省了厂里好多的工作量,大大加快了制造进度。
车辆干脆放下了要去全国各地跑的业务,一门心思扎在厂里,随叫随到,鼎力支持。
最值得一提的是,还要说是小铁子。
要是没有他的帮助,武文杰的构想恐怕就难以实现了。
什么构想?时速120公里啊。
武文杰当时只想着定目标了,却忽略了现实的可行性。
参赛车型的转向架,是按100公里时速设计的,并且已经完成了制造任务的四分之三。
目标有了调整,武文杰赶紧召集会议,研究讨论相关方案。
大家展开一说,武文杰才发现自己盲目乐观了。
时速120公里的转向架,已有成型的设计方案,但要重新开始制造,不仅时间上来不及,工期过短也会使安全性无法得到保障。
对既有的转向架进行改造,工程量大不说,还有几个关键的技术点缺乏有把握的调整方案,同样难以保证安全。
转向架相当于火车的腿,就安全运行来说,它的重要性,无论放到多高的位置,都不为过。
遥想当年,老设计科长就因为对老七的浮躁作风有看法,便千方百计阻止他从事转向架这个行当,当时相关的几个人,包括武文杰在内,一个个都煞费苦心,绞尽脑汁来应对。
这会儿,武文杰一时有些发懵了,他没想到,自己大包大揽的事,现在竟然完全没法实现了。
他对岳父是打了保票的,丁子成向他露了题,就是希望女婿能够利用这个机会,取得更好的成绩,更深一层,还是想给武文杰再加一点压,再添一把柴,再烧一把火,免得他心生骄气和惰性,不想在技术上继续努力拼争。
他对厂长也是立下军令状的,岳父向自己“泄密”的事,他一五一十都跟厂长说过,厂长听了哈哈大笑,笑过之后严肃地问武文杰有什么想法。
武文杰毫不犹豫地回答:“那肯定是120公里,没别的选择!”
他还对下属拍过胸膛,说这次的观摩比赛,一定要力争拿下冠军,而想要获得冠军,必须达到120公里时速,这是毫无条件可讲的。
没想到,事情居然会变成这样。
为转向架的事,武文杰向老二和老七分别求了援,但二位老同学均表示爱莫能助。
他知道他们确实无能为力,在求他们之前,其实他早就有心理准备了,只是亲耳听到老同学无奈的回应后,他内心的挫败感尤为强烈。
厂里目前的条件不具备,时间上又不允许从头再来,面对这样的情形,任谁也没办法。
厂长那里好说,直接认怂就行了,只是之前自己在厂长心目中无坚不克的形象,会蒙上灰尘。
对于下属也好办,告诉大家自己不得不接受现实,这意味着,曾经无所不能的武总,这回终于要低下高傲的头颅了。
但岳父那里怎么说呢?
就像在厂长和同事面前那样,直来直去地挑明情况?
可不这样,又能怎样呢?
武文杰几次拿起电话,要给丁子成拨过去,每次都在拨了一半的时候收手了。
他实在不想听到岳父在得知情况后,对他说出失望的话。
以他对岳父的了解,即使在失望之下,老人也未必会直截了当用语言表达自己的情绪,但无论如何,他内心深处的想法,还是会通过种种方式传递出来,比如,语气,节奏,呼吸,甚至挂掉电话那一瞬间的用力……
一切的一切,归结起来一定就是两个字:“失望。”
武文杰不想从岳父那里通过任何方式接收到这两个字,于是他给岳父的电话始终也没有打过去。
直到与他面面相觑的电话忽然响起,他接起来一听,是小铁子打来的。
第二六七章 我愿帮忙
小铁子开门见山:“文杰总,听说你那里又在大干快上了,可不可以也分我一杯羹啊。”
要换在平时,对于小铁的主动上门,武文杰还是会带着必要的谨慎小心,但这会儿,他却有求之不得的感觉。
“我正要找你呢,铁总,”这话多少有些言不由衷,不过很应景,“我还真遇到了麻烦事,而且这个麻烦,似乎只有你铁总才有办法帮到我。”
武文杰的这番话,在小铁子听来绝对热情洋溢,让他几乎有点受宠若惊。
以他对武文杰的了解,聪明机敏加上神通广大,让他给人这样一种感觉,好像很难有什么事能阻拦住他。
小铁子很想知道,眼下把武文杰难住的事,到底是什么。
可一听说是转向架,还是100公里以上时速的,而且又要的很急,小铁子当即就含糊了。
对方如果换了别人,不是武文杰,小铁子拒绝的话可能直接马上立刻就脱口而出了。
对武文杰,他不愿意那样做。
理由很多,不单单是他想维住武文杰这个重要的合作伙伴,也不单单是他希望与武文杰不断增进友情,更重要的是,在武文杰身上体现出来的那份强烈的责任感,唤醒了沉睡在他内心深处的某种情愫,让他对自己、对自己所从事的工作,有了全新的理解和认识。
过去他的忙活,仅仅是基于为自己、为公司谋取利益,而努力使公司做强做大的动力,也主要在于要跟看得见和看不见的各种对手去拼争,去击败对手,让自己赢得胜利。
与武文杰合作共事,小铁子在不知不觉间理解了什么叫做“干事业”,什么叫做“为国效力”,甚至过去完全不懂也从未关注过的一些概念,比如,时常被武文杰挂在嘴边的“家国情怀”“产业报国”“交通先行、装备支撑”这些词,不但有了理解,还产生了越来越深的感悟。
这些感悟,让他意识到,武文杰不是一个人在战斗,自己也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大家都在一个庞大的军团中,在各自的位置上,比肩接踵,披坚执锐。
这个时候,面对困扰武文杰的难题,尽管小铁子一时还无能为力,但他不愿放弃寻找机会,更不愿让武文杰对自己失去信心,感到失望。
听小铁子没有回绝,武文杰心里也有些矛盾。
他已经感觉到,自己交给小铁子的,是一项近乎无法完成的任务。
他不知道,小铁子应下来,是出于客情,还是他真的有什么把握。
如果是出于客情,那么很快他就会把实情托出,事情就又回到了原点。
接下来该怎么做,也就很清楚了。
即使他有把握帮这个忙,不管通过什么方式,时间上也是相当紧张的。
换句话说,就算是有什么招可以用,也只能在有限的这几天里赶紧办,时间不等人。
既然小铁子应下了,那不管结果怎样,就让他试试吧。
兄弟工厂那边陆续传来消息,多数已经准备就绪了。
观摩比赛安排在京郊的环形线,在会议期间举行。
为准备会议和比赛,组织方投入了不少精力,花费了很多心血。
参赛的内燃动车一共有五家的,为增强比赛的观赏性,组委会根据五列车的特点,特意给他们分别取了“外号”。
紫金,青木,秋水,烈火,润土。
每列车究竟有什么特点,就不细说了,单说说这几列动车的外观主色调吧。
紫金号的颜色,就是紫金色,紫中带金,金中透紫。从外观看上去,这车透着典雅,神秘,大气。
青木号的颜色,大致是青绿色,看上去葱笼古朴,诗意盎然。
秋水号的颜色,应该算是水蓝色吧,有点冷峻,又不乏柔美。
烈火号的颜色,不消说,就是以红色为主,再辅以其它颜色的装饰,整体感觉煞是热烈。
润土号的颜色一如其名,润泽的土色,低调朴实,不事张扬的风格。
在五列参赛的内燃动车整整齐齐排列在环形跑道上的时候,让武文杰感到紧张的事,已经由能不能参赛,变成了能不能取得好成绩。
他不敢想像,如果原定参赛的五列车中,少了自己工厂的那列青木号,那会是什么样的一个情形。
青木号差一点就没能跟其它四列动车站在一起。
武文杰把任务交给小铁子时,心里就是“死马当成活马医”的想法。
那会儿他已无路可寻,无人可找了。
小铁子的确够神通广大,在无一丝一毫线索的情况下,迅速把信息网撒出去,并很快得到了第一批回馈。
可这初步方案尽管有料,但让行家武文杰冷眼扫过,却相当不乐观。
一言以蔽之,只是让外人看着热闹的方案,基本上没有多大的可行性。
以往在国内各条铁轨上跑的车,绝大多数速度并不快,无论是在用的,还是在制的转向架,要想找到技术标准符合120公里时速的,实在是勉为其难了。
小铁子也是豁出去了,国内不好找,他把目光投向了外面。
武文杰知道小铁子在积极运筹这事,忙到差不多快吐血了。
但只要没落到实处,这事就不算完。
武文杰已经开始倒计时了。
面对现实,他可能不得不接受退而求其次的方案了。
也就是说,尽管岳父给他“露了题”,可最后被他白瞎了,只能装上100公里时速的转向架,去跟这个梯次的竞争对手一决高下。
如果这样,肯定就跟冠军无缘了。
至于说在第二梯队能取得什么样的成绩,也不好说。
最不利的情况是,如果另外四家这次全都拿来了120公里甚至更高时速的参赛车,那自己的这车在这次的比赛中就彻底臭大街了。
出现这种极端情况的可能性不大,却并非绝对不可能。
各厂都拼得嗷嗷叫,谁都想在未来的竞争中占据优势地位,此次竞赛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谁也不敢掉以轻心,更希望通过这次这个机会,把自己的优势显示出来。
这个时候,他再也不好意思从岳父那里“打探情报”了,不仅如此,他甚至还害怕岳父这个时候再打来电话询问情况。
一旦问起来,该怎么说呢?
只要有一线可能,就要想法去拼120公里时速。
眼下的具体问题是,随着比赛时间一天天临近,留给工厂组装制造参赛动车的时间也越来越紧张。
最后可别弄成,120公里的转向架没找来,100公里的却又没时间装上去了,到那个时候,可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第二六八章 时间不够
青木号参赛在即,转向架却迟迟装不上。
厂长一天几个电话催武文杰。
武文杰心如汤煎,又左右为难,电话里实在说不下去了,他干脆半截挂了电话。
这让厂长大吃一惊。
主要倒不是因为他觉得武文杰冒犯了自己,而是他怕武文杰那里因为压力太大,有个什么好歹。
武文杰的脾气他太了解了,讲着讲着电话,莫名其妙挂了,这在以往可不多见。
厂长请总工现场去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如果有可能,把武文杰带到他这里来,他要当面锣对面鼓地问清楚。
几乎很少被困难压趴下的武文杰,这回似乎真的挺不住了。
平时在现场,走的多了,站的久了,感到疲乏了,他一般就是背靠在墙上歇歇。
再不行,弄把椅子找个背人的地方坐会儿。
总工在现场看到的武文杰,居然岔着腿坐在地上,跟围在他身边,或站或蹲的几位同事争论着什么,全然不顾及自己的形象。
直到看到总工来了,武文杰才略带不好意思的表情,缓缓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迎向总工。
“伤啦,这腿?动车的腿还没着落,你这腿也遇着麻烦了?”总工想活跃一下气氛,调侃地说。
武文杰显然没心思跟总工开玩笑,没接他的话头,却没头没脑地说了句:“能不能再给我十二个小时,我想最后拼一把。”
前面讲过,小铁子把国内的资源找遍了,也没找到合适的转向架。
他没有气馁。
当他把目光转到外面时,一番强力搜索之后,情况居然有了转机。
三家合作伙伴那里都有大致适用的部件!
这可太令人激动了。
可没等小铁子笑出声来,接下来的消息又让他傻了眼。
那几个据说可能适用的转向架,从距离上来说都遥不可及,近的在五千公里之外,远的超过了一万公里。
时间!时间!
武文杰一听那距离,满脸的兴奋立即变成了沮丧。
时间不够用啦!
等你晃晃悠悠搭着火车赶到工厂,再嘁哧咔嚓把你给装上,这都得什么时候了?只怕黄花菜早凉了。
但不管怎么说,这是目前唯一的希望了,除此之外,再无他途。
小铁子把话摊在这儿,就等武文杰做个决断。
只要有一线希望,就绝不能放弃。这是武文杰的想法。
他是这样想的,也在努力这样去做。
会议室里,三张大图一字摆开。
这是三家的转向架图纸,武文杰带着一帮人,围着图纸展开讨论。
墙上那个平时看上去慈眉善目的挂钟,此刻的面目显得格外狰狞。
秒针滴答走过的声音,就像重锤一下一下敲打在武文杰和同事们的心上。
小铁子受不了这个氛围,跑到屋外找个角落,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铁总,你快过来一下,武总找你有事商量。”
见到小铁子,武文杰张口就说:“我要不讲理了,你必须按我说的去做,无论有多难,你自己想办法解决。”
那么武文杰的方案究竟是什么呢?
经过对三家图纸的反复研究比较,武文杰做出一个决定。
鉴于运送转向架这个大部件在时间上已无可能,武文杰和团队经过反复研究,考虑结合自身转向架的情况,把与提升速度有关的几个关键零件换上去。
在跟武文杰交流时,小铁子发觉他的腿脚似乎有些不方便,问他是怎么回事,边上有人替他回答:“这两天武总就像个钟摆,守着三张大图来回来去地看,也不知走了多少个来回,把腿都给累瘸了……”
武文杰可没心思谈论自己的腿,没等人家说完便打断了话头:“铁总,现在我已经没有时间了,最后努这一把力,你务必要想办法帮我一把。至于说你怎么弄,我就不管了。拜托!”
武文杰说是向总工要十二个小时,其实他心里早已打好了主意,现在无论总工同意不同意,都已经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了。
小铁子跟三家挨个联系运送零件的事,三家全被这个异想天开的方案惊着了。
一家觉得实在麻烦,打退堂鼓了。
一家算了一下工期,连拆带运时间不赶趟,也吹了。
响应的那家,手头就有现成的零件,不用拆不用卸,立马有货。也答应马上启动空运,八千公里的路程,唯一的运输方式也就只有空运了。
不过,更大的风险恰恰就在这里。
跟那两家相比,装它家的零件,还有个麻烦事。
那两家的零件是标准件,咱家既有的转向架不用作什么改造,来了直接可以装上去,稍加调试就能从100公里时速,升级到120公里时速。
可这家不一样,它的某些零件不能直接装到马上就要参赛的转向架上,得对转向架提前作些改动。
改动,就意味着义无反顾。
万一新来的零件有半点闪失,那么再想退回到100公里时速的状态,原来的零件可就装不上了。
这样一来,青木号的参赛就会成为泡影。
这个时候厂长打来电话,武文杰能跟他说什么?
武文杰决定把所有的责任都担下来,尽管他知道,这个责任不是他所担得起的,但他也得担。
总工了解武文杰,既然你要十二个小时,那就给你十二个小时。
100公里时速的转向架,作了相应的修正后,静静地在台位上等待正在路上的那几个关键零件,就好像等待接受器官移植手术的患者,躺在手术台上。
厂长也了解武文杰,在听了总工回去之后的汇报后,他出人意料地笑了:“这个小武子,还是那么书生气,宁可冒着得零分的风险,也要拼命去争那个第一。你快去告诉他,别给自己加那么大的压力,他作的决定我都支持。最坏的结果,不就是没资格参加比赛了吗?对这个我有思想准备,没什么大不了的。也让他放下包袱,轻装上阵,不要患得患失,集中一切精力,汇集全部资源,努力去争取最好的结果。”
武文杰听到总工转过来的厂长对他的勉慰,心里不但没有放松下来,反而增加了更大的压力。
他原本想,自己把所有的事都扛过来,但现在看,跟着他着急的人更多了,层级也更高了。
现在所有的希望,就系在那架装有转向架的零件,横跨大洋飞向中国的航班上了。
第二六九章 及时运抵
跨越千山万水的那几个零件,终于在最后时刻被运抵工厂,送到了转向架车间,来到了那台等候已久的内燃动车转向架台位边上。
武文杰顾不上细看,匆匆挥手让相关人员赶紧上来,按照操作规程,进行相应的检查、安装、调试工序。
站在武文杰身边的总工,明显能够感觉到武文杰这身体在打颤,甚至能听见牙齿的咯咯响声。
总工知道武文杰已经紧张到了极点,在这个时候,时间都是按秒来掐的,任何一丁点闪失,都会造成前功尽弃。
武文杰把所有的责任都扛在自己肩上,那压力可想而知。
后天有人喊武文杰去接电话,武文杰冲远处一摆手,表示不接。
他现在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眼前的转向架上,哪有什么心思接电话。
这会儿,就是天王老子来电话,他也不接。
不一会儿,又有叫他的,还是让他接电话。
武文杰回应道:“不管是谁,让他待会儿再打过来,我现在没工夫接。”
没两分钟,传电话的又过来第三次招呼,这回家了这么一句:“……是总公司丁老爷子的电话。”
哪个丁老爷子?不就是丁子成嘛。
这回武文杰不得不过去接了。
当下,大概只有丁子成的电话,跟眼下这个火急火燎的活儿有关。
拿起听筒,电话那边的岳父劈头就问:“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搞什么鬼?”
武文杰一时没明白过来。
“让你们赶紧报样车的数据,催了多少回了,人家那四家早就报上来了,就缺你们一个。你还干不干点事了!”
武文杰这才想起来,好几天以前就有同事催他报数据,说上面一直盯着要。
可当时,连能不能参加这次的比赛还说不准呢,到哪儿去找那些数据?
别说那会儿了,就是现在,这数也出不来呀。
岳父的口气严厉,而武文杰这边心里也顶着火呢,一下子没搂住,几句**的话脱口而出:“我干的就是正事啊,活没到那一步,数据就出不来,您总不能让我去编吧?”
“你小子,吃枪药啦?话怎么抡着出来呢?你记住,压力再大,也别乱撒邪火。你冲我嚷嚷几句倒没什么,万一在同事面前没控制住自己,弄不好会影响团结和工作哩。”
武文杰意识到刚才自己可能有些失态,忙压低嗓子向岳父解释:“不是您说的那样,爸,我真没有冲您嚷嚷,就是现场周围声音大,我不由自主放大了声音。”
丁子成笑了:“这可就不像你了,文杰,敢做就敢当嘛。你接我的电话,又不在现场,能吵到你什么?你听听自己那不耐烦的语气,刚才讲话那急匆匆的节奏,还几次想不接我的电话……”
这话要不是丁字成是笑着说出来的,武文杰一准得更紧张了。
岳父点出来的这几条,武文杰全都占了。
心里又急又烦,能有几个人耐得住性子?
行了,别的不说了,还是赶紧言归正题,武文杰拉回话头:“爸,唔,丁总,您看这个数据我们晚一点再报吧,您跟那边稍稍帮我们通融一下,我们保证不耽误上线比赛,这一点请您一万个放心……”
话说到这儿时,武文杰的心里忽然格噔一下,他似乎听到厂房那边传来一个异样的声音,很短,也不大,但绝不是这个时候应该出现的声音。
丁子成在电话那边当然听不到武文杰刚刚听到的声音,他以为武文杰说完了,便又拉开话匣,继续询问:“文杰,我就纳了闷了,你比他们哪个单位都早知道要参加比赛的消息,可你怎么起了个大早,却赶了个晚集呀?谁都比你动手晚,可人家谁都比你们利索。看来,我要是不早点告诉你,只怕你们还参加不成这比赛了呢。哦,现在也不好说,我连你们的数据都还没看到呢,天知道到时候你们拉得出拉不出来。”
武文杰心里惦记着厂房那边的情况,可岳父这会儿谈兴正浓,他也不好意思打断他。
本来,话头走到这儿,武文杰正好可以顺势探探那几家竞争对手的情况,可现在,说什么他也没有这方面的心思了。
现在他一门心思想的都是,台架上可千万别出什么意外。
一旦有一丁点闪失,一切全完,如果那样,别说问竞争对手的情况再无意义,就是跟岳父这样的交流,他也没脸了。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人家早早给你“透了题”,好让你准备的更充分些,可你倒好,还不如人家动手晚的各家,连场都上不了。
武文杰越想心里越着急,可丁子成的话似乎没完没了,问了这头问那头。
丁子成终于问到速度了,武文杰不情愿地说出了那个数字:“我们冲的是120公里。”
“真的?”听丁子成的口气,很有些喜出望外的意味。
这让武文杰吃了一惊。
他想问的是怎么回事,脑子里正在措辞如何说才妥当,有人过来叫他,说总工在那边找他有事,让他赶紧过去。
看来没时间再跟岳父往下再说了,武文杰只好匆匆与他说“马上有事”,挂了电话就直奔转向架台位。
快走近时,武文杰紧绷的心放下了,他一眼看见了总工那高扬的眉梢,还有周围同事们明显现出愉快神情的一张张面孔。
不止自己容易挂相,这些长年为造出更安全更快捷的运输装备而殚精竭虑的同事,内心一丝一毫的波动,都会一览无余地在脸上流露出来,紧张,焦躁,欣喜,满意……
众多紧张的脸,会使现场的空气凝重到几乎让人无法呼吸。
而一张张焦躁的面孔所形成的那种氛围,则好像一根火柴就能够点燃一样。
跟每个人都一样,武文杰希望看到的是不是那些,而是欣喜的神情,是满意的笑容……
现在,这样的神情和笑容就展现在他眼前,而与之相伴的,是那种久违的轻松感。
“成了?”武文杰冲着总工说,半是像询问,半是像自言自语。
“成了,成了!”总工激动地回答。
还是那两个字,“成了”,语气不同,含义迥异。
“这么说,可以继续往下走了?”武文杰再问。
往下走的意思是,转向架已组装完成,并检验合格,可以进入最后一道工序,作为部件装上动车组。
武文杰这时才感觉到,自己的手心上全是汗,腿部和背部的肌肉都隐隐有些酸痛。
那都是不自觉的紧张所致,现在放松下来了,才会感觉到。
刚刚组装好的转向架,在现场欢快的气氛中开始转场。
这时,一个声音朗朗响起:“各位工友,各位同事,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大家千万不能松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