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四〇章 前浪后浪
见景杉正要打开手里的那个纸团,武文杰伸手示意他把纸团交给自己。
景杉便把打开了一半的纸团,塞到了武文杰伸向自己的左手上。
武文杰收了手,跟大家简单说了几句,然后像是改了主意,又把右手上的纸团还给了景杉:“你自己抽到的,还是你来念吧。”
景杉意味深长地看了武文杰一眼,接过了那个纸团。
打开纸团,上面有五个字:“你是幸运者。”
武文杰道:“给大家念念呗。”
景杉便把纸条上的五个字念给大家听。
抽签有了结果,没抽上的向幸运者道个贺,这事就算翻篇了。
武文杰也认为这事翻篇了,但景杉又找了回来。
从他的眼神中,武文杰看出来他对抽签的“猫腻”,一定有所觉察。
果然,景杉开门见山:“武总,刚才我看岀来了,您是希望把这个活交给我来考虑。”
武文杰没料到他会这么直截了当,一时有些语塞。
见武文杰没吭声,景杉接着说道:“从我本意来讲,当然希望能拿到这个机会,但我希望是用更公平的方式获得。”
既然自己的“把戏”被“戳穿”,武文杰不打算再装下去:“你看出来了?倒是有搞技术的人该有的敏锐。我是有心让你做,不过我看另有几位也跃跃欲试的,就想了这么个歪主意。”
武文杰刚才在所有的签上写的都是“否”字,只有他自己手里悄悄留了那个“你是幸运者”。
所以,景杉开始手里拿的那张条上,自然也是写的也是“否”。
武文杰没等他打开,就掉了个包。
这一切,别人未必注意到了,而就站在武文杰面前的景杉,还是有所觉察。
“这对他们来说公平吗?”景杉见武文杰认账了,忽然来了这么一句。
武文杰听了,哭笑不得,心说:“人家一直说我是书呆子,得,这里又是一位如假包换的小书呆子。”
武文杰故意逗他:“你当这是好事呢?费力也未必能讨着好,跟实际工作全无关系,纯属给我帮个闲。没关系,你要是后悔,可以把这个机会让出来,我另找他人。”
景杉一听急了,忙说:“不是不是,我才不是后悔哩,能得到这个机会,我高兴还来不及呢,觉得自己头上掉下来个大馅饼。就是听他们几个下来说话的口气,有点替他们感到遗憾。再加上我猜您可能是成心偏向我,我就觉的有些话不说出来心里不痛快。您可别误会,千万别当我是不想干啊!”
景杉有点急赤白脸的模样,惹得武文杰更加可乐,但他还得强忍着不让自己笑出来:“知道我为什么特意偏向你,宁可作个小弊也要把机会给你吗?”
景杉带着点困惑摇了摇头:“这倒不是很清楚。我猜,您是觉得我更需要多经历实践打磨?或者,您看我比较适合做这个?”
武文杰笑了:“我是在做一个实验,一个很有意思的实验。至于这个实验究竟是什么,现在还不方便说。到时候可能就会知道了,但也许,什么时候也不会知道。实验嘛,就是这样,结果有可能符合设计意图和目标,也可能不符合,因为它本身就是一种探索,是一种没有现成答案,一个需要我们去不断研究的工作过程。就像咱们正在研制的动车,跟咱们传统的火车有多少不一样?过去的好多理论、原理、经验、结构、数据等等,全都不同了,有许多甚至是颠覆式的不同。既然是新生事物,既然是研究探索,既然是实验,那就要做好成功和失败两手准备。失败是成功之母,同时,成功又是指引和鼓励失败者的明灯。对于年轻人来说,无论经历成功还是失败,都是巨大的财富,从某种意义上甚至可以说,失败比成功的意义更大。”
这番话,景杉似乎并没有完全理解,但他完全赞同武文杰说的最后那几句。
“说实话,我还真不怕失败。我现在就是一个小萝卜头,无牵无挂,也没羞没臊,所以,根本不在乎失败。跌倒了,爬起来就是了。对了,还有重要的一点,那就是,要看清楚自己究竟在哪里、是为什么而摔的跤。摔一次,想明白了,就成了自己的财富。如果想不明白,那还是会一摔再摔。”
听他这样说,武文杰心头不由得一亮。
不怕失败,甚至视失败为财富,这可是一种思想境界,不是谁都能理解,更不是谁都能做到的。
武文杰扪心自问,倒回去十几二十年,自己在景杉这个年纪的时候,还真未必能达到他现如今的思想水平。
换句话说就是,即使经历过这些年的工作和生活后,自己对于许多事情,也很难做到那么洒脱。
年轻人,总会以他们特有的方式让前辈们意识到,长江的后浪正在推前浪哩,推的那股劲儿是那么的有力,又是那么的豪迈。
景杉还在嘀咕,另外有几位年轻同事也有些好的想法,怎么办。
武文杰干脆利落地说:“这有什么难办的?让你牵头,没说就让你一个人干。现代的任何技术,都不可能靠单打独斗能够做好的。你可以把他们的好想法吸收过来呀,也可以召集他们和你一起干。别看这样一个小小的游戏装备,里面名堂也不小呢。技术开发项目无论大小,其中的内核和逻辑都是相通的,涉及到的问题,往往也能够小中见大,大中见小哩。”
武文杰的这一席话,给了景杉不小的启发,心里头堵着的那点东西瞬间轰然而散。
临告辞时,武文杰又特意叮嘱他,别跟任何人说起小纸团里的秘密。
景杉听了,心里暗自好笑。
想起武文杰跟变魔术似地左手倒右手耍了小把戏,又跟个做了坏事的小孩一样,怕让人知道了。
景杉的爸爸苏醒过来,让他和全家人都长舒了一口气,现在景杉可以更好地集中精力来做自己的工作了,而这也正是爸爸对他寄予的期望。
爸爸曾经当着景杉的面,不止一次管武文杰叫“奇才”“鬼才”,毫不掩饰对武文杰技术才能的钦佩。
还在景杉读中学的时候,就不时在家里听见爸爸捧着厂里那个武叔叔设计的东西发呆,并发出赞叹。
指导儿子考上交大后,特别让老景感到兴奋的一件事就是,他在儿子身上发现了类似武文杰那样从事技术工作的禀赋,而这一点,正是老景自己所缺乏的。
第二四一章 天佑天佑
当景杉把他的初步方案端给武文杰的时候,武文杰笑了。
这孩子,真是把好手。
武文杰在内心里发出由衷的赞叹。
但他也怕年轻人面对轻而易举的成功,产生骄娇心理,便掩饰着自己的情绪,故意慢条斯理地用审视的眼光长时间端详。
作为被审视者来说,这个过程显得漫长而又令人不适。
武文杰故意延长这个时间,就是想在心理上给景杉一点冷静和自省的时间。
这其间,武文杰的眼睛一刻没闲着,而他的大脑也在高速运转。
这正像论文答辩时教授给学生提问,这个时候的问题,可不是随便提的。
问题提得过深,出现冷场,甚至可能把学生的自信都打压没了,这是得不偿失的。
而问题提得过浅,遇上狡猾刁钻的学生,他会打心眼里对提问题的前辈产生瞧不起的心理。
武文杰要景杉设计的,不过是用在特色项目“时代动车”中的个人装备,但他的要求又是全方位的。
首先是保证安全,作为轨道交通装备的制造者,保证安全永远是第一位的任务,这是没有任何条件可讲的。
其次是效果逼真,既然是模拟动车运行,把每个人当成一个自带动力的动车,这个装备就得像那么回事。
过去条件不允许,没有财力物力投入,也没什么精力和智力本钱,本来很有意义的特色项目,却被玩得简单粗暴。
就好像那个年代孩子们玩得各种户外游戏,尽管乐趣不少,但看上去实在是简陋。
现在孩子玩的玩意儿,退回二三十年去,那绝对是不可想像的。
早些时候,农村娃把几块长长短短的木板钉在一起,那就是一枝冲锋枪。用它玩打仗,还得费舌头费嘴费唾沫地用各种怪叫来模拟枪声。
城里的孩子稍好些,也不过玩的是样式更逼真点的塑料枪,打起仗来要是不张嘴,那也一样是哑巴卡宾枪。
再看现在那孩子们的玩具枪,不但突突突出声,还哗哗哗地闪光,再厉害点的,还能射出假子弹哩。
时代不同了,当然要求也就不一样了。
效果逼真的一个亮点,是装备上的那个“车钩”。
火车上的车钩大家想必都见过,设计得多精巧啊!
自有火车之初,这个车钩就早早被发明出来了,可以说它伴随着火车的发展,经历了上百年的风风雨雨。
时代在变迁,技术在发展,但自动车钩这个精巧的结构,时至今日,依然如故。
说起车钩的大名,人家唤作“詹氏车钩”,这是全球公认的。
而大名中的一个“詹”字,又引发了一段既有趣又颇有争议的公案。
这个“詹”字代表什么?
中国小伙伴说,这个“詹”字,当然代表的是中国的铁路之父詹天佑先生了。
说起詹天佑先生,不敢说中国人尽人皆知吧,至少中国铁路人没有不知道的。
那可是中国铁路人的祖师爷,要是赶早几百年,得打牌供起来。
铁路和火车让人类社会驶入了工业时代,中国呢,当然也随着时代的潮流,从农耕社会迈向工业文明。
打牌供奉的传统没了,但毕竟中国人骨血里的文化基因还在,吃水不忘挖井人的感念之情依然深入人心,并代代传承。
武文杰登长城那回,还专门在青龙桥车站的詹天佑先生铜像前拜谒并留影纪念。
他来北京出差,还不止一次住过位于海淀区北蜂窝路甲15号的天佑大厦—-叫这名字的宾馆,显然与铁路有着万缕千丝的联系。
咱们再回到这个“詹氏车钩”上。
关于车钩是詹天佑发明的这个故事,是这样讲的。
话说当年詹天佑先生在主持修建京张铁路时,对于如何把长长的各节车厢串到一起,感到无比烦恼。
这不仅是力气活,技巧活,更是人命关天的危险活。
试想,跟房子高矮差不多的车厢,如果靠人工去把它们一一联接起来,那得费多大事,担多大风险?
可以想像,每天光联接车厢要折腾花费的时间精力,就会把人吓死。
更别说,车厢之间距离掌握不好会造成多少人命伤害了。
这时候,据说有一位特别聪明的中国木匠感到心有不甘,站了出来,说那么复杂那么庞大的火车都能造出来,跑起来,咱们怎么能被一个小小车厢联接装置给困住了呢。
他不信这个邪,经过苦思冥想,灵光一闪,头脑中出现了一个独特的设计构造。
他用木料试着制作,结果大获成功,这个精巧的结构完全实现了设计意图。
木匠把他的设计方案交到詹天佑那里,搞铁道工程专业的詹先生,跟咱们的主人公武文杰学的可不是近似专业。
行外人一听,他们俩人的专业,一个带着“铁道”,一个带着“铁路”,应该是一回事吧,至少不应该离得很远。
但对行内人来说,那可真有天壤之别。
詹先生的铁道工程专业,是专管修建铁道的,像铺铁轨挖隧道搭桥梁这一类。
詹先生设计修建了北京到张家口的这一段铁路,这是第一条中国人自己干岀来的铁路。这是极其具有历史意义的。
用老百姓容易懂的话来说,詹天佑先生是修铁路的。
武文杰呢,学的是铁路装备制造,就是造在轨道上跑的那些个车辆,通俗讲,就是造火车的。
由于詹先生不是列车制造方面的专家,于是就把图纸和模型寄给他的美国校友伊利·汉尔顿·詹内,人家的专业学的是造火车。
这位美国人詹内先生根据詹天佑寄来的图纸和模型,造出了自动车钩,并将车钩取名为詹氏车钩。
既然说是公案,那自然就会另有说法。
一翻权威书籍,上面又有这样一段:火车自动车钩是美国人伊利·汉尔顿·詹内发明创造的,于1868年4月21日获得了这项发明的专利权,后经持续改进,又于1873年4月29日获得第二次专利权。
既是如此,那么此“詹”非彼“詹”了。
起初,武文杰读了第二个故事后,心里不舒服了好多天。
但后来查到的另一段故事,让他的心情终于恢复了平静。
这段故事说,詹天佑先生曾十分诚恳地对人说:“说自动车钩是我发明的,其实没有这回事。”
佐证这段话的依据,武文杰似乎也找到了。在詹天佑先生编著的那本著名的《新编华英工学字汇》一书中,收录的有关车钩的词条,被不同寻常地音译为“郑氏车钩”,而没有用“詹氏车钩”。
武文杰双手捧着已经泛黄的书页,用心灵与这位在中国铁路史上写下极为浓墨重彩笔触的业界前辈默默对话。
一字之改,力道千钧。
尽管今天已经无人能知悉大师彼时作一字之改的心境,但武文杰完全能够想像,居于詹先生的境界,他会如何去思考,因为他的行为已经告诉了一切。
武文杰合上书,把目光投向深邃的虚空,他仿佛看到詹先生在那里缓缓向他颔首致意。
武文杰默祷:“天佑中国铁路,天佑中国高铁。”
第二四二章 精巧装备
景杉年纪还轻,没武文杰想的那么多,他只是考虑如何把武文杰布置给他的活干好。
设计的精巧自然不用说了,武文杰都看得心里喜欢。
只是制作有两个细节有点把他难住了。
“结构上我不想用金属,想用木料,是在关键的点上用一点金属。这样既能保证足够的强度,又轻巧且安全。只是,还需要找木工和焊工帮忙,挺麻烦的。”
景杉所在的车间,没有这两个工种。
这当然难不住武文杰。
木工,他找了武文松。这段时间刚好有个拍戏的间隙,他能抽出时间来。
焊工,那就找苏苏纯呗,外语角的活动,让武文杰和这个伶俐的小姑娘熟识了。
景杉一看,来的伙伴都是同龄人,很是开心。
虽说和苏苏纯是一个厂的,但厂子那么大,那么多人呢,所以不认识也很正常。
而对于武文松,景杉还真有些印象,他俩以前见过面。时间就是武文松在木工车间那阵儿,景杉有事去那里,见到了那里的那位眉清目秀的小杂工。
没想到,再见到人家时,他已经是参加过几部片子拍摄的道具师了。
苏苏纯对景杉设计的那个装备充满了兴趣,对武文松从事的工作也十分感冒。
对于武总给自己提供的这样一个好玩的机会,她感到格外高兴,不停地问问这,又问问那。
显然,两位年轻小哥哥也挺喜欢活泼可爱的苏小姑娘,还特意拿她的名字作了一番考据,说到高兴处,三个人嘎嘎嘎地乐出了声。
玩归玩,工作归工作。
到了该忙活的时候,三位年轻人的神情立刻变得严肃而专注。
在武文杰面前,景杉当然是以听为主,人家是前辈,哪方面都高过自己不是一星半点的。
而在两位同伴这里,景杉倒是可以敞开来讲讲技术方面的事了。
不管怎么说,自己在这个三人小圈子里,在技术方面还是有些优势的。
“要用咱们这个装备的运动项目,号称‘时代动车’,我不知道小武知不知道什么叫动车,小苏应该知道吧,咱们现在几个车间都在试制呢,不知你们那里有没有开始干。跟传统火车比起来,动车组里的各节动车都是自带动力的,它之所以快,之所以动力足,这是一个重要原因。目前在铁路大线上跑的那些外号叫‘雄狮’‘猛虎’之类的机车,拉的列车也号称‘高铁’,但在我看来,那终究不是高铁发展的方向。未来的‘高铁’,必定是动车组这样的形式。为什么?道理就在咱们这游戏里。一人使劲拖着后面的人跑,和众人一起用力跑比起来,谁快谁慢不言而喻。”
苏苏纯听了连连点头:“前两年刚进厂时,我就看着咱家造的那机车太累,个头不大,却要拉那么一长溜的车辆,多辛苦呀!那老式的蒸汽机车看上去最吃力了,跑起来直吐白烟,声音叫起来象累坏的老牛。所以现在干线上都不用它了。内燃机车没那么多烟,叫声也轻快些。电力机车呢,模样和动静更清秀了。不过看上去都觉得累,一个拉那么多个,多不合理。”
对拍电影刚刚有点心得的武文松,也讲开了他的想法:“不光是这个呢,还有外形也很重要。你看什么雄狮啦猛虎啦牤牛啦,个个长得方头方脑的,那玩意儿风阻多大呀!好多动能就这样白白耗掉了。咱厂新造的动车,车头都是啥样的呀?是不是流线型的?”
景杉听他说起车头和风阻时,眼前一亮。又听他把工厂叫做“咱厂”,心里又增添了几分舒服。
武文松话音落下,景杉马上接茬提议道:“既然叫动车,当然不会再是方方正正的了。速度越快,受风面积的影响就越大,它的设计肯定会考虑到这方面。你要是感兴趣,咱们不妨去车间现场看一看,好有点感性认识。”
不但武文松高兴地答应下来,连苏苏纯也高举手臂,表示赞同。
一番现场考察,三个人都有各自的收获。
武文松受到启发,在装备的外形上又下了不少功夫,把它弄得更逼真、更美观、更轻巧了。
当苏苏纯听说份量沉重的钢制车体很快将会被轻巧而时尚的铝合金材质替代时,忍不住摩拳擦掌。
“我也要努力赶上新的技术要求哩。”
几天下来,装备样品初具雏形。
三个年轻人一人套上一件,开始模仿动车。
咔嚓,咔嚓。
再也不用手搭肩,自有精巧的装置,像真正的动车那样,在一瞬间就将彼此联接起来。
转眼,一列由三节“动车”构成的“动车组”联接而成。
景杉在头一个,他后面是苏苏纯,苏苏纯的后面是武文松。
大家嘴上出声,学着动车启动的声音,叫了一通。
景杉让身后的人准备好,然后喊声“一二,开跑”,就往前跑。
苏苏纯和武文松紧跟在他身后,三个人步调一致地跑了起来。
地方不大,跑不太开,没跑多远景杉就减缓了脚步。
苏苏纯和武文松也跟着慢了下来。
景杉慢速带着身后的二人又跑了几步,这才停住脚步。
“咱这装备有一个地方还不够像动车。”
景杉若有所思地说。
苏苏纯也想到了同样的问题:“真正的动车是不用调头的,一列动车的两头都可以冲前跑。而咱们的这个装置做不到。”
一直没吭声的武文松想了一会儿,主动说:“这个也不难,我可以改造一下它的结构,让每个人,也就是每一节‘动车’,可以在相互联接状态下,每个人原地转180度,但相互之间的联接状态不发生任何改变。”
古代大队兵马集结,前进时队型为前军在前,中军居中,后军在后,而一旦突然遇到情况要迅速向后撤退,最简单的方式就是,前军变后军,后军变前军。
动车就有这样本事,因为它两头都是一样的,哪头朝前,都可以昂首前行。
按照景杉的思路,经武文松之手改造后的装备结构,也具备了这样的功能。
三位年轻人再次披挂上阵,试验装备。
转身的机构做得灵活异常,不过,在转身的时候,一定要有协调,否则就会闹出笑话。
这不,苏苏纯头一次转身慢了一拍,结果跟景杉弄了个大对脸。
再一次,她着急,又快了一拍,结果又抢在武文松转身前,跟他迎了个脸。
第二四三章 物质奖励
“传统的列车,对于每一节车厢的联动性有要求,但没有那么高,主要是体现在制动的时候。而动车组则不一样了,每节动车相互之间的联动性几乎时时刻刻都有体现。你们设计的这个小装备,在一定程度上体现出了这个特点。”
武文杰正在点评他们的设计。不是针对真正的动车,而是在说那个游戏装备。
既然有协调性的要求,那么在跑道的设计上也要有所体现。
过去的比赛,跑道是长长的直道,一口气跑到头就行了。
现在至少要有个折返,而折返的方式,不是通过转弯,而是先停在原地,然后前军变后军,后军变前军。
另外,中间还会安排类似岔道等的路况,用来考验整支队伍的协调一致性。只有保持高度的协同度,才有可能以较快的速度通过线路,而不至于发生“出轨脱线”或者“前后脱节”一类的问题。
设计得到了武文杰的充分肯定,景杉心里松了一口气。
苏苏纯和武文松也为他感到高兴。
对于工作取得成果,武文杰总是精神鼓励和物质奖励相结合的。
在好几个场合,他都不失时机地对这个小小的装备作了评价,既表扬了景杉和他的小团队,也借机对动车的设计和研发工作作了启发式的动员和要求。
“我由衷希望,咱们大家通过开展这个特色体育活动,一方面,进一步增强我们的体质,增加为工厂的发展和祖国的建设更好工作的本钱,另一方面,帮助大家对于正在深入开展的动车研发工作有更深的理解和认识,更好地促进我们的研发工作向前推进。”
讲到最后,武文杰是用这样一段表达来收的尾。
除了精神鼓励,武文杰还象征性地给了景杉团队一笔小小的奖金。
他知道,现在的年轻人早就跟他刚进厂时大不一样了。
他那个时候,有几次连饭钱几乎都要断了,硬是靠那一个又一个技改项目挣来的奖金,来勉强接上吃饭的短。
当时,他还谈不到有什么觉悟和境界,只是觉的自己的才能可以换来饭票。
有相当一个阶段,那曾是他内心主要的动力所在。
时至今日,情况早已大为改观。
不仅是武文杰的情况改变了,他相信,当下的年轻人心理状态和价值追求,也一定与他当年大相径庭。
尽管如此,也不能否认,物质奖励仍然是重要的激励源泉。
精神鼓励和物质奖励,都应该有。
拿到奖金,干别的恐怕不够,但请小伙伴们吃顿饭,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景杉本想请武文杰也一起坐坐,顺便再给自己和小伙伴们作些指点,无论是工作上还是生活上,都可以。
大家普遍爱听武总把工作、生活和思想揉到一起的讲话方式,许多看似深奥的大道理,许多本应艰深而枯燥的技术话题,经过武文杰的口那么一表达,立刻变得浅显易懂,甚而至于风趣而轻快了。
遗憾的只是,平时听他讲话的机会并不多,重要场合的讲话,往往又不能太展开,令景杉等一众年轻人无法尽兴。
如果能有机会坐在一起把盏言欢,敞开心扉地聊,那不定多有意思呢。
可再一想,人家现在已是那么大的领导了,跟自己这一帮小毛孩子坐到一起,显然不那么合适。
只是想想,景杉没去找武文杰说。
苏苏纯酒量着实一般,没喝两口就脸红了。
武文松说他过去几乎不喝酒,谈不上会喝,就是进了摄制组以后,有了一些喝的机会,“也就是胡乱喝几口吧”。
这回,小伙伴们在一起,武文松又“胡乱”喝了几口,看上去似乎也还可以。
说起来,这几位小伙伴之间,说不熟吧,也一起忙活了些时日,算是打了点交道。说熟吧,也还真算不上太熟,偶尔因为装备的问题,谁和谁不小心弄个脸对脸或摔作一团的时候,每个人还都有点小不自在呢。
咱中国人就是这样,平常里普遍比较腼腆,但喝几杯小酒下去,什么陌生啦,什么拘谨啦,什么面子啦,就都可以抛到九宵云外去了。
红着脸的苏苏纯问武文松:“最近刚拍完的片子讲的是什么故事啊?啥年代的?有哪些大明星啊?”
其实,这些问题也是景杉想知道的,但他觉得一个大男子汉,问这类的问题似乎涉嫌八卦。
苏苏纯既然主动问起了,他也乐得仰着微红的脸在一旁听武文松讲。
当年在村里,武文松极不爱讲话,那个时候,他真的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可讲的。
长辈们看他的眼神,要么是空洞的,要么是无奈的,甚或,还有些许鄙夷的意味在里面。
出来之后,武文松进入了全新的环境,感受到了全新的生活方式,无意间他发现,自己的语言功能似乎突然小宇宙爆发了。
之所以有的说,还得说是眼睛见到的东西多了,头脑中装的东西多了。而他又发现,自己日常的普普通通的所闻所见,对于许多人来说,却是那样新鲜,那样有趣,那样吸引人。
同样,在剧组里,他偶尔讲些零打碎敲的厂里的事,或是曲曲折折的乡下的事,也还是有人会感兴趣听。
讲拍戏的事,现在对武文松来说还不是小菜一碟。
看起来,不单苏苏纯感兴趣,连景杉这个男孩子也听得津津有味。
武文松讲得兴起,又把上回在工厂拍戏的各种花絮拿出来讲了。
对苏苏纯和景杉来说,那些故事都是鲜活而好玩,又是在厂里拍戏时发生的,所以又让他们觉得格外亲切。
刚才正式喝酒时,好像并没有喝多少,而一聊开了,这酒不知怎么的喝起来就像白开水了,咕咚咕咚往下走。
景杉的嗓门越来越大,武文松说话的节奏越来越快,而苏苏纯的笑声则越来越悠扬。
正聊得开心呢,大家突然发现,酒怎么喝光了?
还要不要再来点呢?
喝到这个时候了,似乎没人再含糊了:那还用说嘛,既然没聊够,那也不能说喝够了吧。
上酒!继续喝酒!继续聊!
景杉闷头往外走,他这是去叫酒,却在门口与一进门的人撞了个满怀。
第二四四章 不请自来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武文杰。
“干嘛去?”他扶着吓了一跳的景杉,问道。
景杉用比平时高至少一个八度的声音答道:“武总,您来了,正好,快进去坐,我们回头敬您几杯酒。”
见他这番光景,武文杰知他喝嗨了,忙劝他道:“算了算了,不喝了,我就是来看看你们,不要再喝了。”
武文松和苏苏纯听见门口的动静,一前一后走过来。
武文杰看过去,只见武文松走起有点打晃,而苏苏纯则笑得有点过劲。
武文杰心里不禁暗自好笑。
“这几个小家伙,没人灌他们,却自己灌自己往醉了喝。”这是武文杰在心里笑着跟自己说的话。
要倒推回若干年,武文杰肯定会真真假假地忽悠这几位半醉的小家伙再喝些,至少得喝翻一两位才过瘾。
看这几人的状态,还没一个醉透的,当然也没一个完全清醒的。
这种状态下,是最好灌酒的,这不,景杉还正要去讨酒嘛。
只是现在,武文杰早已没那么“淘气”了。
年龄,身份,职务,加上心态,这诸多因素,让他不方便再像以往那样,在什么场合都能放飞自我。
尤其在小字辈面前,矜持和冷静多少还是要保持住一点的。
武文杰的话,明显让几个年轻人感觉有些扫兴,但另一方面,他能不请自来,与小伙伴们同乐,这又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至少在景杉的心里,如果让他在喝酒和听武总讲话之间作个权衡,那么他的天平肯定是偏向后者的。
武文松则是另一番心思。
在三个小伙伴中,只有他和武文杰是亲属关系,堂哥在厂里干得风生水起,他面上的光那可不是一星半点的。
在这种场合,武文杰主动过来看他们,那长的不就是他武文松的面子嘛!
苏苏纯的想法就简单多了。
她一直敬佩武文杰,偷偷把他当作自己的偶像。
之前有数的那几次交谈,让小姑娘获益非浅。只是由于工作关系,平常难得有机会见到他,更不容易与他面对面交流。
这回,偶像本尊自动送上门来了,这个聪慧的小丫头能不开心嘛!
武文杰落了座,顺手打开一筒饮料,边给每个人满上,边叨唠着:“只要感情有,喝啥都是酒。”
这个场合说这个话,特别应景。
几个小家伙都跟端着酒杯那样,带着范儿拉开了架式。
武文杰扑哧一声笑了。
“你们心里把它当酒就成,不过别拿出喝酒的姿势喝饮料。酒往下走,饮料可不好下去,喝猛了肚子涨不说,晚上还会影响你们入睡哩。来,咱们一口一口地喝,别猛灌。”
仨人这才觉出自己的作派有些过了,连忙放松下来。
“这就对了,都别绷着劲,放松。我先敬你们一杯,哦,不,我敬你们一下。”
“一下”就是一大口呗。
碰杯,下去一口。
武文杰喝毕,扫视了面前的几张年轻的面孔,朗声说道:“这次你们干的这个活,确实很漂亮,创意好,设计好,制作得也好。你们每个人在其中各自发挥的作用,我看得很清楚,可以说是人尽其才了。”
这番话,尤其让景杉特别受听。
聊了一会儿,武文松忽然转了话题:“哥,你怎么到这儿来了?是专门找我们来的吗?”
这个问题,也正是苏苏纯和景杉想问的,只是比起武文松来,他俩多少还跟武文杰有些拘着。
武文杰一笑:“怎么说呢,可以说也是也不是。今天呀,厂里来了几位外单位技术口的高管,我们谈完技术合作以后,总师办安排他们留下吃饭,问我去哪儿吃。我呢,使了个小心眼,给总师办一项任务,去找找景杉工程师今晚是在哪里订的餐。我知道,给你们发了奖金,你们肯定会唱这么一出的。我想,如果有可能,借这个机会,跟你们几个小家伙一起坐坐,聊聊天。”
景杉一吐舌头:“天哪,我可是随机找地方订的餐,没想到,竟然被武总安排的人给盯上了。武总啊,真是神机妙算。”
苏苏纯嘻嘻笑着跟道:“看来,姜还是老的辣,我们在明处,武总在暗处,这一堵就堵了个正着。刚才武总在门口一露面,我就心说,怎么会那么巧呢,在这儿居然还能碰到武总?不过说实话,心里真是高兴,对我一个小焊工来说,能亲耳聆听武总的指导,机会可是太难得了。”
武文杰假意晃了晃身体,害得几个人都凑上去看他是怎么回事。
“哥你是喝多了吗?”武文松抢先问。
武文杰笑了:“哪儿啊!我是要被你们几个小家伙给忽悠晕了!我们刚才和那几位外单位的专家,几乎没怎么喝,纯粹是借着吃饭的这个时间,把开会时没谈透的几个问题,再拿出来在饭桌上过了一过,就权当是下午会议的加时了。酒没有醉我,你们几个的话,倒是差点让我醉倒。”
大家这才知道武文杰故意打晃的本意。
看大家都带着酒意,已经有些没遮没拦的意思了,武文杰灵机一动,又打算转个话题。
如果他还年轻,或者跟一帮同龄人在一起,他本可以倡议玩“真心话大冒险”。
当年这是他顶喜欢的一项游戏,当然在做游戏的过程中,也尝到了种种的酸甜苦辣,滋味多多,不一而足。
现在,玩游戏时候似乎不合时宜,但作为前辈,他向年轻人提些问题还是可以的。
“你们不妨说说,你们将来想做什么?”
武文杰知道,人在微醺的时候,与在清醒的时候,自控力是不一样的。
同样的问题,人在两种不同的状态下,回答有可能完全两样。
面前的几位可爱的年轻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嗨态可掬。
武文杰想借这个机会,了解一下,他们各自对未来发展的展望。
苏苏纯抢先说了:“我这一辈子的职业,看来就是焊工了。我喜欢干它,也有能力越干越好。至少,在工厂当个顶级焊工,这个不算我野心大吧?再有,我就是希望能提高外语水平,有机会的话去国外参加培训,能够了解世界最先进的焊接技术。这个野心可能有点大了。”
苏苏纯说完,做了个鬼脸。
第二四五章 志当高远
武文杰听了,微微一笑:“小苏的想法特别好,要我说的话,当厂里的顶级焊工,这个目标太低了。后面的那个目标,还差不多。立志就要高远,这样动力才会足,才会有坚韧不拔的毅力,才不会稍一遇到困难就停步和畏缩。小苏还有一点特别难能可贵,就是坚持学外语。景杉,你的外语水平怎么样啊?”
景杉倒是没有谦虚:“我一般的会话没有问题,专业词汇呢,也有一定的积累,只是专业外语的应用场景还见的少,以后希望您多给我创造机会。”
武文杰眉毛一挑:“嚯,那很不错呀。说明你的外语底子相当好。咱们的外语角你是不是常去啊?”
景杉说:“说实话,我在大学里很大程度上还是哑巴外语,词汇量不小,阅读能力比较强,但不太擅长说。也多亏咱们的外语角,给了我很好的锻炼机会。过去,那些外语句子都沉在我大脑深处,说它不属于我吧,还就在我脑子里。说它属于我吧,可在口头对话中,想用却很难马上调出来。这就是当时我哑巴外语的状态。外语角强化的就是,帮我把大脑深处的外语句子,迅速地调到嘴边,在一瞬间就能表达出来了。”
武文杰面露惊喜:“你是学工科的吧?你的这个学习外语的思路,对工科学生普遍适用。要按我的总结,那就是,先储存,再调出,最后脱口而出。你看是不是这样?”
景杉使劲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你对未来有什么打算?”武文杰接着问景杉。
“我的想法很简单,就是成为像您那样的人呗。”景杉几乎不假思索地说。
武文杰大笑起来,笑声中透着开心,也略带不满:“如果这是你的想法,那我要说,你的目标定得太低了。”
“这怎么还低呀?”苏苏纯露出不解神色。
“是啊,这要还算低,那我就不知道怎么样才算高了。我可不是个好高骛远的人。”景杉说着,似乎还带了点情绪。
武文杰收住了笑,缓缓地说:“我说的志当存高远,是希望大家不要被眼前的一切所困、所限,而要放开眼界,站在全行业的角度,站在全球的高度,来确定自己的发展方向和奋斗目标。咱们这个行当,说到底,核心的事就是让列车多拉快跑。咱们扪心自问,咱们造出来的列车拉得够多不够多,跑得够快不够快?自己跟自己比,进步是巨大的,但跟别人比起来,这个差距也是巨大的。作为我呢,在咱厂可能还算个数得着的技术专家,但各兄弟工厂像我这样的多着呢。再把眼界放远一点,那些已经生产出重载货车和高速列车的国家,他们已经远远跑在咱们前面了。现在我的目标,是紧紧盯住他们的背影,希望在我的有生之年能够追上他们,至少能让这个距离缩小点,再缩小点。”
几个年轻人听得入了神。
武文杰的话头停下来好久了,也没人吭声。
还是武文松打破了沉静:“你们说了半天了,让我也说两句吧。”
刚才这会儿,尽管武文松一直在听,并没有说话,但他的脑海里一直在飞速地转着。
他堂哥武文杰受到夸赞,他内心里自然很爽。而堂哥讲得那些话,也让他听来很受用。
不过,作为同龄人的苏苏纯和景杉,在武文杰面前倾吐表露自己的志向,没由来让武文松感到了压力。
自己未来要干什么呢?对于这个问题,武文松并不是没有考虑过,但他的想法还很模糊。
他不像武文松那样系统学习过专业技术,也不像苏苏纯那样具备专业技能,他能有今天这样的成绩,完全是天赋加机缘再加上超常的勤奋和努力。
但自己在这条路上能走多远,能坚持多久,其实还是个未知数。
是武文杰的这一席话,给了他极大的启发,让他的内心豁然开朗。
他想说的话是什么呢?
“我堂哥是我们家族的光荣,也是我的榜样。我和你们不一样,我没有学习的底子,没有啥专业,所以我不敢说要把我哥当目标,我这辈子肯定成不了他那样的专家。但我觉的,我有我自己的长处,有些长处还是好多人没有的。如果把这些长处用起来,我相信我在将来肯定会做出一些事的。就好像这次这样,你们做大事,我帮着做些小事……”
没等他说完,景杉就打断了他的话:“你这回可做的不是小事,你起的作用太关键了。”
武文杰也插话道:“文松这次的表现可圈可点,很不简单呢。”
武文松现出略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来:“嗯,那就算是吧。反正我的想法就是,现在有机会就学东西,学的越多越好。我特别希望,将来你们如果还有跟真正的动车有关的活,还能来找我,我一定会干得比这次还要好。”
武文松越讲越起劲,让苏苏纯和景杉听了都跟着激动起来。
武文杰中间去上洗手间,走的时候示意他们继续聊。
景杉也没觉得有什么异常,等他去结账时,人家告诉他,账已经有人结过了。
景杉先问了一圈小伙伴是谁结的,结果没人应。
他马上想到可能是武文杰。
一问,还真是的,人家还振振有词呢:“我既然参加了聚会,那就不是外人了。在咱们这些人里面,我年纪最大,挣的也最多,况且你们还是在帮我完成任务,我买个单算个啥哩。”
景杉摇着头说:“不对不对,您都发过我们奖金,意思已经在那里头了,怎么还能让您个人再破费啊。”
武文杰听到这里,似乎有些不高兴了:“小景,你这就说的不够意思了吧,还是把我当外人?咱们都是一个战壕的战友,千万别分什么你的我的。你们现在的经济条件好多了,拿了奖金可以请小伙伴们吃饭。这是好事,但这钱未必要这样花出去。”
景杉赶忙把话头往回拽:“我是诚心想感谢他们,却也想不出还有什么其它更好的方式来表达。”
武文杰感到自己的态度可能给小伙子造成压力了,便用轻快的口气说:“聚会没错,你别怪我出手花钱就好。”
剩了一点菜,武文杰全打了包,让武文松带走了。
第二四六章 真是冤枉
这些日子,丁娟娟感到很疲惫。
领导职位的责任带来的工作压力,还有全新环境中需要适应的人和事,让她觉得有些应接不暇。
回家时,武文杰几次提醒她:“别总皱着个大眉头。”
照照镜子,丁娟娟能看出来,原先光洁的额头上,没由来地在双眉之间出现了两道淡淡的纵纹。
她努力想把那两道纹抻平,却未能如愿。
她发现,每天一早起床后头次照镜子时,那纹格外的深。
跟武文杰告诉她的一样:“你夜里睡觉的时候,怎么眉头紧锁啊?能不能放松点?”
放松点?说的容易,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前面愁的事还没个了结呢,后面又来了更麻烦的事。
学校的几名高中学生,在职校校园的运动场上,跟另外几名技校生发生了冲突。
先不说事情本身,单说这几所学校之间的关系,就够乱乎的吧?
高中生是铁路中学的,也就是丁娟娟刚刚任副校长的那所学校。
技校呢,就是工厂的那所培养技能人员,也就是技术工人的学校,咱们书里的江一水、苏苏纯他们,都是从这所学校毕业的。
职校就是丁娟娟原来工作的地方,现在的校长姓杨,十多年前跟武文杰踢过球,还张罗过当年的“时代动车”比赛。
这几所学校原来都属于工厂,现在铁中已经剥离出去了,只有职校和技校目前还归工厂管。
说起来,铁中和技校的校园面积比较紧凑,运动场地有限,而职校有一个标准的体育场,也就是当年丁娟娟练长跑的那个地方。
几所学校的距离相互间都不太远,那些喜欢玩大场子的技校生和中学生,时常结伴到职校里去,那里有“广阔天地”,可以“大有作为”。
论年龄,技校生是初中毕业后考取的,跟全日制的高中生在一个年龄段上。
而从“社会感”来说,进了技校,“社会感”陡增,男孩子抽烟,女孩子画眼描眉之类,变得非常普遍,尽管绝大多数人不过才十五六岁,但自我感觉都是个成年人了。
也是,在技校学的就是工作技能,就是个人安身立命、养家糊口的本事,从这个意义上说,这个阶段的孩子,实际上已经能够清晰看到自己未来的人生轨迹了。
无论我学的是钳工、焊工,还是电工、车工……两三年之后,工厂的那些个车间里的叔叔伯伯、哥哥姐姐们正在干的差使,就是自己将来要干的,他们所过的日子,也将是自己要面对的生活。
跟他们比起来,仍在上高中的那些孩子,则显得稚嫩和天真得多,他们距离真正的社会,还有相当的距离,因此,跟技校生比起来,他们几乎没有什么“社会感”。
这样的两个群体,只要有机会碰到一起,是很容易发生冲撞的。
这次的矛盾就是由于踢球占场地,谁是谁非并不重要,反正到后来,血气方刚的两拨小伙子动起手起来了。
巧的是,这拨高中生里的小杨同学,就是职校杨校长的公子。
更巧的是,两拨孩子打得正欢时,杨校长开完会路过这里,他急忙上前喝住了激战正酣的两伙孩子们。
杨校长一见儿子居然在打架者当中,不禁怒从心头起,挥手就给了小杨一个耳光。
这一巴掌可真没打好。
杨校长伸手要打时,盯着的是儿子那张由于气愤和恐惧,而微微有些变形的脸,但胳膊抡起时,手先触到的,却是站在一边的一位技校生的鼻子。
如此之快的动作,让杨校长自己都来不反应,那只大手就重重落在了小杨左脸颊上。
小杨的脸上留下了红印,与此同时,随着一句骂声,站在杨校长边上的那位技校生一捂鼻子蹲在了地上。
杨校长打儿子耳光,误伤到了他人,而被误伤到的,还是对立方技校生。
跟学生打惯交道的杨校长,这会儿也有点发懵。毕竟,他熟悉的学生都是成年人,而不是像眼前这帮愣头青般年纪的人,而且他也从没有打过任何学生,当然也就不知道,在众人面前,不小心把学生打了,自己该怎么做才最为得体。
按照常规,无意伤及无辜,应当立即道歉并慰问。这也正是杨校长这会儿想做的。
只是碍于自己身为师长的身份,以及由于刚刚发生过冲突的各当事方相互间身份的敏感性,让杨校长无法马上决定自己的行为选择。
于是,他呆在那里,没有动作。
不知这算巧还是不巧,就在这个时候,两名身穿制服的警察走到了他们身后。
“让一下,让一下,我们是派出所的,刚才有人报警,说这里打群架,就是你们这儿吧?”
警察话音刚落,一直捂着脸蹲在那里的那个技校生,就地一滚,躺在地上。
顺着指缝,可以看到流出的殷红的鲜血,染红他的手背。
“有人被打伤啦?这是谁干的?”警察一见血,声调立刻变得严厉起来。
杨校长一见这情景,心里一下子有些慌神,连忙解释道:“刚才……刚才我教训我儿子,然后……然后……”
平时说话一贯流畅无比的杨校长,这会儿竟然变得结结巴巴的。
片警继续用严厉的声音问:“被打坏的这个人是你儿子?你怎么打的他?伤到哪里了?要不要赶快叫120?”
这一连串的问话,让杨校长更慌乱了,他急忙中只说出一句半话:“这个人不是我儿子。别的我都不……”
片警脸色陡变:“你这个人怎么说不清楚话?这个受伤的人是不是你儿子?是不是你把他打成这个样子的?”
这可真是冤死杨校长了。
在职校工作这些年,他和丁娟娟,是属于学校里口头表达能力最强的“雌雄双煞”,这么多年来他从没听过有任何人说他,“说不清楚话”。
可偏偏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居然慌乱地无法跟警察沟通清楚情况。
杨校长迅速理了一下思路,刚想跟警察再说什么,却被警察先抢了话头:“刚才是不是两群学生打架?”
杨校长点头说是。
“打架的学生里面有你的孩子?”警察又问。
杨校长又点点头,用手指了指离他不远的小杨。
不想被小杨狠狠瞪了一眼。
“你孩子吃了亏,你拉偏手,把这个学生打伤了?”
杨校长一听,瞪大眼睛看着警察,连连摆手:“根本不是这回事。”
第二四七章 实事求是
丁娟娟听说自己的学生惹事了,赶忙带着几位老师往出事地点跑。
学生之间发生冲突,是最让她担心的事。
别的事,再怎么着顶多是伤神累心,而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凑到一起大打出手,闹不好是会出人命的。
所以,丁娟娟闻讯后,不但带了教导主任,还找来了那位人高马大的体育老师跟过来了。
到了现场,才发现这里跟自己想像的情况大不一样:自己的老搭档,也是前领导,杨校长,居然成了麻烦的焦点。
杨校长一见丁娟娟,眼神里立刻发出了希望的光。
说实话,那么些年,丁娟娟从未见过曾经的杨老师,今天的杨校长,神情如此狼狈过。
也是,尽管都是老师,但在职校那一方水土,管理学生的压力要小得多。
惟其如此,也就难怪杨校长在对付顽劣学生上,几乎束手无策了。
其实丁娟娟也是一样,之前在这方面的历练几乎为零。
而到了铁路中学以后,她迅速进入角色,自然也就迅速领教了半大毛孩子的难以对付。
她和杨校长都是有孩子的人,孩子也都是半大不小,小杨同学已经上高中了,武艺武功才上初中,都是正处在不好对付的阶段。
同是面对孩子,做家长和当老师完全是两股劲,而管一两个孩子,和管一群孩子,又不是一个路数。
这一点,在丁娟娟来铁中工作以后,她开始深有体会了,而一直在职校的杨校长,还没有太多的感受。
说也怪,刚才杨校长跟警察怎么也说不明白,但见到丁娟娟,他三言两语加比划,就让丁娟娟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看见躺在地上有耍赖嫌疑的技校生,丁娟娟不动声色地与警察沟通起来。
先入为主的印象太重要了。
两位前来处置情况的片警,显然对杨校长产生了成见。
这主要还是怨他一来不够冷静,二来还有点缺乏经验,在警察抵达现场的第一时间被当成“问题人物”了。
丁娟娟心里有些哭笑不得。
她知道杨校长书生气比较足,教师并不十分善于处理事情,但无论怎么着,这两位片警也不应当这样“眼拙”吧。
其实她不知道,这并非是人家眼拙,而是职业的敏感性使然。
到了发生冲突的现场,作为警察,最关注的点,就是有没有“见红”,有没有“倒地”。
说是两伙孩子打架,可赶到现场以后,导致一个孩子倒地流血的,却是一个大个子成年人。
如果你是警察,在这样一个场合,很自然地就会给他以格外关照。这没跑。
加上杨校长一着急,也没有把事情解释清楚,于是更加深了人家警察先入为主的印象。
丁娟娟看了一眼小杨的脸,一侧脸颊还有微微的红印,她对这一下的轻重有了初步的判断:出手不轻,但也重不到哪去。
她把目光转向杨校长,示意地问了句:“就是这么一下?”
她这是想再次确认,杨校长确实没有其它打人的动作。
丁娟娟担心,如果杨校长除了打自己儿子一计耳光外,还打过那个技校生,那情况依然会比较复杂。
杨校长肯定地点点头,顺势略带夸张地比划了一下他刚才的那个动作。
两位片警,一位神情淡定,另一位的眼中现出一丝嘲讽的光。
丁娟娟也不想向警察多做解释,人家看重的是证据。
现在要做的是,让“证据”事实求是。
什么是“证据”?就是躺在地上闭着眼不起的那淘孩子嘛。
什么叫“实事求是”?就是你得老实说,你到底受了多大的伤。
丁娟娟并不认得这个小家伙,但她能大致判断出他的心理,不过就是想通过倚赖撒邪,争取逃避掉责任,尤其这回把警察叔叔都惊动了,孩子们谁背得起这锅呀。
但背得起背不起单说,得实事求是。
“杨校长,哪有你这么教育孩子的?孩子有多大错,也不能动手呀。这是在咱们这里,当父母的打孩子,打两下就打两下了。听说在有些国家,父母打孩子那算是犯法呢。”
这是丁娟娟从武文杰那儿听来的,这会儿不刚好需要她说几句嘛,她顺嘴就说了出来。
她话音才落,那个一直一动不动趴在地上的身体似乎挺了挺,那意思好像在表示赞同和响应。
丁娟娟心里暗笑道:“小子,你还别美,马上我就收拾到你。”
她话锋一转,接着说道:“不过咱们国情不一样,有些事情也不见得非得跟人家学。我到铁中这段时间,可是领教了不少。跟咱职校不一样,这个年岁的小小子和小姑娘们,可是不好打理。”
再看地上那家伙,两只脚似有似无地踢腾了两下,显然是在表达心里的不满。
杨校长欲言又止,长叹了一声。
丁娟娟不动声色地接着说道:“杨校长,看来你还真需要增加点历练了。难怪人家最近都在说,你马上就要调到技校任职的事了。”
丁娟娟的这番话,让杨校长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什么什么?调到技校?谁说的?确定是我吗?”杨校长发出一连串的问。
丁娟娟瞥了一眼地上,意味深长地说:“坊间传言,不敢确定。真要是调你去,也不是什么不可想像的事呀。职校校长,调到技校当校长,同属教育领域,一点也不违和。我不也是从咱职校调到铁中了吗?你如果调过去,那还是平级调动,更没什么稀罕的了。”
话说到这里,地上的那位忽然停止了蠕动。
丁娟娟接着往下说道:“到时候,你就该跟他们,”她用下巴努了一下边上,这当然指的是站在一旁的那几名技校生,也包括在地上一动不动的那位,“打交道了,今天正好是你们的一个见面礼,我来见证,好好打个照面吧。”
杨校长不知丁娟娟说的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看她的表情,一本正经,煞有介事,但她说的那些,杨校长从无耳闻,完全无从判断。
不过,他注意到,站在一边一直面带不吝神色的技校生,这时已大为收敛,看自己的眼神甚至带些敬畏。
更让他没想到的是,地上的那位这时突然坐了起来,四下打量一番后,慢吞吞地站起身来。
第二四八章 校风问题
操场边出现了让警察叔叔诧异又可乐的一幕。
那位丁校长站在几名铁中学生面前,作起了“训示”。
而刚才还显得有些狼狈的杨校长,则恢复了神气,比划着跟围着他的那几名技校生说着什么。
那位刚刚在地上趴了半天的技校生—他叫皮小皮—除了一只鼻孔里堵了点纸,身上的衣服有点灰尘外,跟身边的几位,从举止到神情,全都一模一样,大家听得专心,态度认真,眼睛都盯着讲着话的杨校长。
“警察叔叔,我这鼻子是个伤鼻孔,轻轻一碰就爱流血,真的不怪我们杨校长。”
你瞧,成了“我们杨校长”了。
既然没伤着人,两位校长又各自把自己的学生“压”住了,那还有什么问题?
两位片警的出警任务就算完成了。
杨校长跟丁娟娟道完别临走时,狠狠瞪了自己的儿子一眼。
小杨见了,吐了下舌头,乖乖跟在丁校长身后走了。
那几位技校生则冲着杨校长说了好些道歉的话,才放他离开。
“你怎么这么大胆?”武文杰得知丁娟娟的“高招”,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干部的任职,能给人家随便胡安吗?万一这事传开了,实际又没有这回事,人家问从哪里传出来的,你不得承担责任啊!”
丁娟娟知道武文杰是在逗自己,便回应道:“哪有你说的那么邪乎?我不过在一个特定场合使了个小策略,目的是为了平息事态。技校里那帮小子,比中学里的孩子还难对付。他们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说不是学生也是学生,说不是工人,至少也算半个工人了。要是在场面上镇不住他们,那可真不知会发生什么哩。”
对于丁娟娟说的这些,武文杰有保留地同意,但他觉得丁娟娟临时编的那个“瞎话”—杨校长要调任技校当校长了,无论当时出于什么目的,还是多少有些过了。
在厂区这方小社会里,职工,家属,厂区居民……工厂一线,后勤部位,学校医院……只要在这里工作生活学习的,相互之间就有千丝万缕的扯不清的关系。
一个家庭当中,会有不同的成员,分属不同的单位,相互之间又会有各自的关联和圈子,共同构成了这个庞大、复杂而密切的社会圈,而在各自的圈子里,又各有其长幼尊卑之序和运行的机制与规则。
单位里的规矩就不用说了,谁官大听谁的,因为人家担的责任还大呢。
家里当然更不用说了,咱中国人如何尊老爱幼,几千年前老祖宗就开始教了,若论年头早,若论内容全,这在世界上可是谁也比不了的。
当然中间时有不守规矩的时段,但问题并非全都出在规矩上,遵守和执行方面也常常有不遵祖训的。
围着工厂的那几所学校当然也有其规矩。学校的校风如何,重要的取决因素之一,就是学生们守不守规矩。
铁中一度出现了比较严重的校风问题,教学质量随之严重滑坡,以至于武文杰和丁娟娟谁都不愿自己家的武艺武功进铁中。
现在铁中的风气已经得到的大力扭转,丁娟娟也在其中发挥了重要作用,目前尽管还有这样或那样让丁娟娟感到头疼烦恼的问题,但整体向好的趋势已势不可挡。
技校那边,情况似乎还更复杂些,落在具体问题上,一个突出点就是孩子们不好管,有时不止是不好管,还常常会有令人意想不到的幺蛾子飞出来。
主要是让这帮熊孩子怕的东西太少了。
他们不像中学生那么怕老师,自诩为“大人”了,你老师吓得了谁啊?
同为老师,在技校的“威力”恐怕远小于中学。
他们又不像职工那么怕领导和师傅。
一名工人,走上工作岗位以后,第一时间就会意识到职场天字第一号规则:听从领导。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
当年车辆算是工厂里最末端的那个“官”了,班里除了书呆子武文杰偶尔犯点葛之外,几乎没人敢招他。
而工厂老一茬的那种学徒制,在徒弟面前师傅有多么的威风八面,咱们在前文中也不止一次提到过。
今天的技校生,人家可不是什么小学徒,别摆老套的师傅架式,没人吃你那套。
况且,人家故意技校生在工厂干活,算是实习,不挣工时不挣钱的,你无论是班长还是主任,还真没什么可以拿得住这帮小家伙的。
就算是写个实习鉴定,往往也是大拨轰地写,一堆学生一份鉴定模板,自己抄上去,车间给盖个章完事。
话说当年武文杰在车间时,迎脸遇上车间主任,总想另找条道闪过去,他怕见老主任那张严肃冷峻的面孔,心里总觉得有点紧张和别扭。
殊不知,那位前不久才退休的老主任,在单位里也有怕见的人,谁呀?就是这帮技校生。
你瞧吧,一群穿着合身或不合身工作服的半大孩子们,嘻嘻哈哈、慢慢吞吞地拥挤着走过来。
跟职工打招呼的方式完全不同,他们打过来的招呼,往往让板着面孔的老主任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哟,老板,早啊,您老这是寻摸什么呢?”
听听这招呼打的,你要是设身处地站在老主任这个位置上,面对这样的招呼,该怎么个回应哟?
还有比这更气人的呢。
“主任,您早,今天您这身打扮,怎么那么像座山雕哇?”
脑补一下,大冬天的从寒冷的外面走进厂房,披着大衣沉着脸的那模样,搁谁都得有点像“山头上下来的”,更别说有着拧眉毛络腮胡的老主任了。
唯其像,才会当场引起爆笑,而这笑声,不光来自这帮淘气孩子,还有路过的车间职工。
当然,与技校生们肆无忌惮的狂笑不同,职工的笑要含蓄和收敛得多,而且往往捂嘴笑过之后马上加快离开的步伐,不在这个欢声笑语之地久呆。
学生不怕主任,职工怕。
更过分的也还有,不过出现得极偶尔,却让主任难堪得更到位。
伸手去摸主任兜里的烟,拿出来后再评价一句:“主任,您怎么还抽这黒天坛(一种低价雪茄品牌)呢?多呛啊。好久没尝这烟的滋味了,我拿一支了,等干累了活歇乏时抽。”
一支短短的黑雪茄被抽出来,烟盒又被塞回老主任的衣兜里。
你们猜猜这胆大的小子是谁?
不是别人,正是皮小皮。
他咋有这么大的胆子呢?
第二四九章 谣谣领先
皮小皮的爷爷,曾经当过老主任的师傅,那可是传统意义上的师傅,就像咱们以前说过的那样。当然,那已经是很多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
爷爷在世的时候,逢年过节主任都要提着水果点心来看望。
他在爷爷面前毕恭毕敬的那个劲儿,皮小皮从小就看着眼里。
所以,甭管老主任在车间里有多威风,在皮小皮看来,那都不是个事儿。
正因为两家人有这样的交情,皮小皮在车间实习时,才敢如此胆大妄为。
他是做得最过的,其他同学虽不至于这样,但也确实不像职工那样怕主任。
主任拿捏得住他手下的职工,却拿捏不住这些来实习的技校生。
主任管职工,他有手段。正向的激励,可以有表扬、鼓励、发奖金、评先,等等。负向激励也不少,像批评、调换岗位、扣发奖金、不给涨级,等等。
在国企里,你决不能像民企或外企那样,说让人家说走人就走人。
从优越性上说,它提供的稳定性可以保持员工的忠诚度。但任何事物都有两个方面,稳定的同时,可能也会导致一定程度上的惰性。这个话题咱们暂且按下不提。
技校生只要一天不成为车间的职工,车间主任的这些管理手段就一天落不到其头上。这就是主任按不住这些孩子们的原因。
也许有人会问,这些孩子难道不怕毕业以后分到车间里,会再落到主任手里吗?
别看这帮孩子小,一个个鬼着呢,这些问题人家都不是没想过。
因为实习的时候是大拨轰,那么一大群人呢,其中任何一个孩子淘气、不听话,只要不是太出圈,没人会分得出谁是谁。
像主任那么“大”的官,他才记不得呢。
万一万一,哪个孩子淘出了圈,真的把主任惹急了,然后再万一万一,这个淘孩子从技校毕业后又要分到这个车间,那该怎么办?
这个当然算是极端案例了。如果有这样的情况发生,这淘孩子还有最后一张杀手锏,那就是,找人说情。
不是找被得罪过的主任说情,已经得罪过了,不劳那个神了。
要找就找管分配的部门,工厂有那么多单位呢,只要找对了人,说上了话,换个单位就是了。人总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吧。
作为大厂,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有它简单的地方,也有它复杂的地方,更有它微妙的地方。
说了这么半天,这伙技校生们究竟有没有怕的呢?
还真有两个。
一个是他们的一位体育老师,不高不大,但肌肉结实。人家是练武术出身,而且是真能打的那种。
那还是好多年以前了,这位体育老师在一个晚上,从几个小流氓手里救下了一位技校女生,从此在校园里名声大噪。
平常管理学生的时候,他偶尔也会动手,但出手很克制,这是练武人的优势。
这样的“高举轻打”,对于镇住熊孩子,还真挺好使的。
打学生本身是件容易招惹麻烦的事,你瞧杨校长对皮小皮无意而为的那一下,被他“演义”得多吓人。
事情落到这位体育老师那里,情况却有所不同,首先是他的人设正,有刚直不阿、见义勇为的光环,还有就是他家在厂区这一带辈份高,而且他家有爷爷辈的当过反抗军阀大罢工的纠察队员,属于根正苗红出身。
同样的事发生在他身上,连警察叔叔都会向他偏一下:“那么淘的孩子,换了我,早给他捶个半死了。人家老师有功夫,根本都没使出来,不就是照孩子屁股上踢了两脚吗?其实人家这是在帮你家长管孩子呢,你家孩子有多闹腾,你心里没个数哇?孩子总得有个怕的,要是谁谁都不怕,那还不得上房揭瓦呀!”
对于这样的老师,学生们是既爱,又“恨”,还挺怕。
再一个就是他们校长。
校长在技校里是个特别存在,平日跟学生接触不多,但似乎神秘感越强,那种权威性也越强似的,好像没什么道理可言,人家的确就是那种感觉。
于是乎,丁娟娟撒的那个“弥天大谎”,瞬间就让趴在地上“装死”的皮小皮,立刻“满血复活”,也让一众技校生当场换了脸色。
好在丁娟娟的这个“谎”,之后并未在厂内外造成什么影响,这让武文杰和丁娟娟都心里踏实了。
丁娟娟还骄傲地把这件事,作为自己“施展谋略”的“成功案例”,给车车等好友炫耀,不料却招出了车车的这番话:“要不说这两口子越来越像呢,文杰自古就鬼点子多,你瞧现在,给咱老实巴交的娟娟也传染上了。娟娟过去哪儿是这样的啊,现在可是真的了不得了。我们两口子也是,原来我脾气多火爆啊,就是跟了卫彤以后,我也越变越蔫,越变越傻……”
丁娟娟不失时机地揶揄她:“还越变越有钱。”
而在皮小皮等几位技校生看来,那天那位铁中的女副校长—当然就是丁娟娟了—真的是位“消息灵通人士”,她当时说的“那事”,没过多久,还真的变成事实了。
什么什么?
事情发生得太过出乎意料了,以致于让丁娟娟也始料未及。
原来所说的“故布疑阵”,现在却成了“捷耳先闻”,弄得连车车这里也泛起了疑心:“不会吧,娟娟,你肯定是事先听到风声了,当时才会那么说的吧?我就说嘛,咱娟娟怎么可能像文杰那样鬼点子说来就来呢,是提前有消息来源。”
这真让丁娟娟百口莫辩。
究竟发生什么事了,让车车这样说?
原来,工厂根据形势发展的需要和上级的有关要求,近日作出了将职校和技校合并的安排,合并后的学校一把手,正是职校的这位杨校长。
当时,在丁娟娟“忽悠”皮小皮的那一刻,她一门心思只是想让这个淘气的家伙赶紧站起来,别再那儿继续耍赖,她绝对不会想到,仅仅一个月后,工厂领导班子就把她的这个“定论”给落实了。
当然,这个落实结果与起初的说法,还是略有出入,丁娟娟说的是,杨校长调任技校担任校长,而工厂作出的决定则是,杨校长担任“二合一”以后新学校的负责人。
第二五〇章 新派技工
皮小皮听着新校长的讲话,悄悄问边上的同学:“看来,咱们到毕业的时候申请一下,还可以不用毕业,继续上下去,直到拿下大专文凭,那可太美啦!”
皮小皮这孩子淘归淘,学习可不差,换句话说,技校里教的那些东西,他学起来觉得过于轻松了。
他的淘,属于精力过剩无处摆放的那种,需要时不时撒出来一些,他才能舒服点。
工厂对于学校的这一调整,自有其战略考虑,那就是希望大幅提高新工人的文化水平和技术素质。
比起传统的师徒制培养,尽管现有的技校模式让不少老师傅大摇其头,感叹“今不如昔”,但它还是实实在在地满足了这些年来工厂发展的现实需要。
蒸汽机车时代的工人,有不少是师傅带徒弟带出来的,他们的身上,老派工人的气质和色彩比较浓重。
现如今,已经渐渐退出了历史舞台。
之后的内燃和电力机车时代,在一线生产操作的主力军,就是一茬茬的技校毕业生了。
他们属于新派工人,跟前辈们比起来,不但作风大不相同,连形象打扮也有挺大的差异。
要说老派工人的那股劲,大概得用这三个字,顺,鲁,轴。
“顺”是指听话,师傅带徒弟,头一位的要求就是得听师傅招呼,得不折不扣地照师傅教的去做。
这也跟那会儿师傅和徒弟的文化普遍不高有关,师傅技术再好,往往也是凭借多年经验积累形成的感觉,而不是专业理论知识,对师傅来说很难,甚至可以说是几乎不可能,用精确的语言和标准来教给徒弟,因此师徒间的技术传承,就得靠师傅“死教”,徒弟“死学”,师傅教啥样,徒弟就学啥样,别问太多为什么,问多了师傅也不好回答。
如果徒弟“不听话”,那你还能学个啥?
所以,能学出来的徒弟,没有“顺”字当头,那是绝对没有可能的。
而为了学到技术,徒弟也就不得不担待和忍受师傅对自己的各种约束、考验甚至处罚。
这是规矩。
不光是工厂,在那些个年代,各技术行当哪个不是如此?学手艺如此,说相声、唱小曲、练把式的,也无不如此。
再说“鲁”,说白了就是指粗鲁。在工厂做工,那也是要吃大苦的,文绉绉的不会去干,娘娘腔的也干不来。
那年头的工人,绝大多数是从乡下田里直接迈进厂房,再经过几年学徒熬出来的,一旦能熬出来,自己就可以独当一面了。
这样的背景出身,这样的工作生活环境,没人跟他讲什么彬彬有礼之类的道理,就是讲了也未必听得明白,就是听明白了也不见得能使得开。
最后说那“轴”。轴是啥意思?倔,一根筋,八匹马拉不回头。
应该说,这也是个很重要的素质。
还记得前面提到过的,车辆在安全生产方面“折腾”武文杰的事吧。
车辆一直向往老前辈早先为让徒弟树立安全意识,在手段上无所不用其极的“痛快”。令他遗憾的是,到了他自己的时代,那些“损招”不能撒开用了。
那个年代师傅那样做,当然不是有施虐欲,实属不得已。
为什么“轴”字如此重要?
话说师傅带徒弟,学不出技术来还好说,顶多证明你不适合吃这碗饭,你可以改行去学别的。天底下饿不死勤俭汉。
但如果练不出“轴”字功,作为一个吊儿郎当的学徒,在当年那种危险度极高的作业环境中,绝对是寸步难行的。
不客气地说,它事关学徒保不保得住端碗的家伙(手),甚至吃饭的家伙(脑袋)。
而这个“轴”字功,在保护了徒弟本人生命安全的同时,很大程度上,也是为手里出活的质量作的保证。
在作业条件极为简陋的情况下,这种保安全保质量的作用还是相当有限的,但如果没有这一道,那么结果必然会更加不堪。
上面所描述的,是当年师徒制工人的大致特征。
如果非要把与之相应的新派工人也作个概括,恐怕可以用这样三个字,那就是,戗,雅,活。
说到“戗”,就又回到了咱们前面说到的故事,所谓“技校生不服管”的问题。
技校生在学校时,全是那副德行,进了工厂以后呢,有条条框框约束了,自然会有挺大的不同,但跟老派工人普遍存在的“顺”劲而言,还是有挺大差异的,可以说或多或少都带着那么点“戗”劲。
人家技校生属于技能操作科班出身,老师教的东西,知其然亦知其所以然,那都是属于有研究、有商量、有探讨的,不像传统老师傅教的那种技术。
传统老师傅怎么教技术?咱们不妨打个比方,好比一位老师傅,自己鼓捣了一辈子大象的腿,在徒弟面前,他会言之凿凿地宣称,大象就是一根肉柱子。你别问,别争,也别想,死死记住这句话就行了。
技校教技术显然不是这样,技校里教的是技术的全貌,是整个一只大象的整体,是一个全面而完整的系统,无论是教学内容还是教学方式,都是科学的,因此也是可以质疑的。
对于技校生来说,他可以没见过大象,但他一定不会认同,大象是根肉柱子。
这就是区别。
说到“雅”,这一点更显而易见。
新一代的工人,从所接受的教育程度,到自身的生活水准,都比老一辈有了巨大的提升,由内而外的气质变化,是完全可以想见的。
打理精致的发型,修改得更加贴身和时尚的工装,再加上其中一部分人或新潮或含蓄的首饰,让这个群体在外观上就很有些“出挑”。
举止上,说彬彬有礼还远谈不上,但跟前辈比起来,技校生普遍带着学生气,这是不争的事实,他们是能够担得起这个“雅”字的。
最后要说的那个“活”,可就有点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活”指的是什么?
灵活,活泛。
遇到难题了,能够独辟蹊径去解决,是这个“活”。
感到受约束了,想方设法去规避,钻个空子取个巧之类的,同样也是这个“活”。
就针对“活”这个特点,不同的眼光和角度,观点看法可以是截然相反的。
“这帮技校生,有知识,脑子灵,学技术不死板,干活懂得使巧劲。”这是正方的话。
“这帮技校生,太不踏实,你讲你的,他干他的,自己蔫有准,干活可真有点没谱。”这是反方的话。
第二五一章 弯道超车
高铁时代的脚步临近,工厂希望培养的,是新一代工人。
加了“新一代”这个帽,显然跟以往的要求是不一样的了。
打造职技校,就是工厂为了更好地适应这个新要求而采取的若干重要举措之一。
动车不光需要设计和工艺,更离不开操作制造,在电脑里是画不出会跑的火车的,得靠工人的双手,一个部件一个部件加工出来,再一个部件一个部件组装起来。
造时速80公里的列车,与造时速200、300公里的列车,用的图纸肯定不会一样,用的部件也一定会有许多不同,那么对于技术工人的要求,必然也大相径庭。
劳模常在厂里属于资深劳模,想当年曾代表着工厂的最高制造水平。那个时候,一旦他说干不了的活,工厂再没有人敢跳出说自己干得了。
时过境迁,今非昔比,这两年劳模常的心里可是郁闷透了。
为什么?因为原来在技术方面敢于怼天怼地的他,现在竟然有三个“比不过”了。
究竟是哪三个“比不过”呢?
一是加工中心干的活比不过。前面咱们讲过的,那么复杂的部件,只要往加工中心的“肚子”里一塞,再按几下按钮,作一些数据设定,然后就看那部件像钻进铁扇公主肚子里的孙悟空一样,上下左右闪展腾挪一番,拿出来一测量,质量保证顶呱呱。
二是徒弟干的活比不过。江一水肯学肯钻,真是应了青出于兰而胜于蓝那句话了,这些年一路走下来,除了个别技术之外,他在绝大多数领域都胜过了师傅。尽管他知道,师傅劳模常内心为徒弟的进步感到高兴,但他也能明显感觉到师傅心底里不时涌起的那种淡淡的落寞。
无论什么场合,江一水都会很用心地去保护师傅的那份自尊,但常常,他越是想那样做做,看上去越不像那么回事,反而有种越描越黑,弄巧成绌的感觉。
劳模常也不是糙人,徒弟的那点小把戏,哪里逃得过他的眼睛。他心里感激徒弟对他自尊的呵护,嘴里却还骂骂咧咧:“小崽子,那活老子也能干出来,就是今天腰不大好使。”
咱们的劳模江听了,憨憨一笑,算是对师傅的回应。
三是专业技术尖子的活比不过。劳模常过去是典型的“万金油”,但跟别的“万金油”不同,那些“万金油”是什么都通,但什么都未必精,而当年的劳模常则是什么都通,什么还都精。他把传统技术算是模透了,各技术领域横向的关联,纵向的逻辑,全在他心里搁着呢,传说中的“一通百通”,描述的就是那会儿劳模常的状态。
但现如今,风光不再,他弄不懂的东西多了,一通尚且不易,百通又从何谈起。
在劳模常眼里,厂里现在差不多每个行当里都有年纪不大却技术精湛的新秀涌现,自己过去曾经碾压各工种技术的威风早已没了踪影。
用常规设备加工顶级配件的比赛,徒弟往往不真使劲,有故意放水之嫌,总是落在劳模常后面,但散落在各车间的那些专业技术尖子可不管你是什么“劳模长”还是“劳模短”,上来就拿出自己的看家绝活。
打技校学出来的技术,纵有千般“毛病”,但有当下的新式设备加持,那活干得就是漂亮,不服还真不行。
对于这帮技术尖子,劳模常不敢像在自己的徒弟面前那样发作出来,但内心里也还是各种的不服。
职技校开张,劳模常心思动了。
他在琢磨什么呢?弯道超车。
你听他问江一水那话,就知道他心里在嘀咕什么呢:“一水,你说这个新学校收不收你师傅这样的?师傅我的底子好,算是块好钢材,就是好些年没淬火了,比不了那些新刀锋利。我琢磨着,如果这个什么职技校能开些适合师傅上的课,让我也回回炉,那我肯定能把你们这帮小崽全给超了。”
江一水不相信新学校还能开办那样的班,但拗不过师傅央告,他只好厚着脸皮跑去问。
问了一大圈,却不得要领,无奈之下,江一水只好跑去向武文杰讨教。
武文杰听了,心里既感动,又觉得有点好笑,他摇着头连声说:“你的这位师傅可真逗,都这岁数了,还这么要强哩。你回头告诉他,就说武文杰要去找职技校的杨校长,商量给老劳模安排功课的事。”
江一水见武文杰的表情,严肃中带点淘气,一时摸不着他的脉,便顺势也给自己申请了一把:“那是不是也有适合我的功课呢?”
这回武文杰可没忍住笑,他这笑把江一水弄得有点不大高兴了:“武总,你这是在笑什么啊?你是觉得我们师徒怕自己跟不上趟而担心,看上去挺可笑是吗?还是觉得我们可怜?”
武文杰赶紧止住笑,把神情调到认真状态,一板一眼地说:“哎呀,我说一水,你看你想到哪儿去了。说实话,听到咱常师傅说还要学,还要继续提高自己的技术水平,我心里还真觉得有一点点好笑,但更多的还是佩服。至于你说要参加培训,实在是跟我想到一块去了,我这算是啥笑呢?是心有灵犀的笑,是英雄所见略同的笑,是……”
见武文杰还想往下拽,江一水止住了他:“得了得了,武总,知道你词多,别再说了,说多了我该听晕了。你不就是想说,我跟你想到一块去了,是不是?”
武文杰点点头,又摇了摇头:“也是,也不是。我原来只有个模模糊糊的想法,并不是很清晰。你这一来,再听了你讲的,我觉得原来没想清的那些地方,似乎一下子明白了许多。”
江一水一时还没有完全能够理解武文杰的意思,但从对武文杰的了解来说,他相信,他自己设想的“充电计划”,一定会有妥善的方案。
师傅劳模常的落寞,江一水看在眼里,多少也有些感同身受。
他偷偷算过,师傅在工厂独领风骚近十年,那些年,师傅在技术上一直处于孤独求败的境界,无人能及。
当上劳模江以后,江一水在拼命提高技术水平的同时,还在努力模仿师傅的气质作派。
他也曾暗自给自己算过,能不能像师傅那样,也在厂里的技术操作领域至少也称上十年霸。
加工中心一来,他开始有点不知所措,而那些进厂的技校毕业生,又一次次打乱了他的方寸。
第二五二章 右腕有伤
这些日子,各单位都在组队练习“时代动车”,既然是比赛,谁不希望取得好成绩呢。
为了体现广泛参与性,队员的年龄构成得是老中青“三结合”。
车间队中那位多年坚持长跑的老师傅,不知怎么搞的,腿部突然受了伤,大夫诊断是肌肉拉伤。
劳模常按捺不住,跃跃欲试,他希望自己能加入到赛队中。
谁都知道,劳模常能吃苦,天冷天热都影响不了他的工作状态。
他也耐劳,忙起来,连续工作十多个小时,眯一觉醒来,再继续干。
但他真不擅长运动,没人见他平时有什么专门的锻练方式,要说有的话,那就是这两样,开加工设备算是练上肢,上下班走路,则是练下肢了。
他之所以想参加比赛,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听大家都在说,这个项目有助于加深理解高铁动车的一些运行原理和内在逻辑。
有人说得更夸张,说什么只有参加过比赛的人,才能在动车的试制工作中挑起重担。
这当然是开玩笑的话,可劳模常却信。于是,他产生了强烈的参加这个活动的念头。
江一水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师傅跟车间工会主席他们几个讲自己的想法,一声没吭。他知道这里没自己说话的份。
劳模常这边是费尽口舌,工会主席那边则是苦口婆心。
僵持了很久,似乎谁也没有说服谁。
工会主席把求援的眼光转向江一水,显然希望得到些支持。
江一水本不想讲什么,可人家工会主席也算是一级领导,都用那样的眼神看着自己了,这谁架得住啊,江一水没法再装傻了,便张嘴说了一句:“师傅,主席他们都是为您好……”
这下可好,刚才一直保持的双方均势,瞬间被打破了。
在劳模常眼里,工会主席阵营一下子加上了自己徒弟这枚砝码,这他还能干吗?
劳模常眯着的眼睛忽然睁大,带着火气瞪向还没讲完话的江一水,江一水立即住了嘴,带着怯意垂下眼神。
他可不敢正视师傅那双瞪大的眼睛,当年就怕,现在仍然怕。
接下来,令所有人意想不到的是,劳模常挥动手臂,冲着江一水的后背杵了一把。
这一下,说它是推也是推,说它是拍也可以算是拍,不能说重,但也绝不轻。
听那动静,“啪”的一下,声音可真不能说小。
这一下确实突然,除了劳模常本人,出乎在场所有人的意料。
随着那声“啪”,江一水轻叫了一声。
他身体右侧是一堵墙,那猝不及防的一下,让他站立不稳,下意识地扶住了墙。
那声轻叫是在扶墙之后,敏锐的工会主席忙问江一水怎么样了,话一出口他又有点紧张,担心自己的问话会再次激怒劳模常。
劳模常看来也注意到了徒弟有些异样,他连忙探过身询问情况。
这时候,他的心里一下子后悔了。
他后悔自己出手有点重了。那可是成天搬铁的手,又是带着火气的一下子,再加上江一水毫无防备,所以他真怕有什么事。
只见江一水用右手轻捂左手腕,咧嘴笑道:“师傅这一下太突然了,吓了我一跳,没站稳。
“你那手没事吧?””劳模常关切地问。
江一水亮出左腕让师傅和工会主席看:“没事没事,这不好好的吗?”
工会主席瞪眼看了看,又眨了眨眼,神情有些古怪。
一番忙乱过后,消停下来,劳模常还想再说什么,工会主席抢先道:“常师傅,看您的要求那么迫切,那就参加吧。”
看到刚才的那一幕,他可不敢再拦了。
劳模常那一巴掌,响在江一水背上,却疼在工会主席嘴边。
他本是好意相劝,但没想到,劳模常心里压着那么大的火气。
这火,他没法冲其他任何人撒,就只好撒到了自己徒弟身上。
打人当然不对,可你能说劳模常对徒弟那一下是打吗?
要是早十年,厂里还有抽嘴巴的情形哩,你看车辆不就时不时对手下“来两下”嘛,就连武文杰当“班副呆”时,也还打过人踢过人呢。
不过现在,那些情况早已没了踪影。而劳模常气极之下给徒弟来的这一下,工会主席肯定不会把它当成“打人”
那一下疼不疼?肯定有点疼,但也就一秒半秒的事。引起工会主席注意的是,由于事发突然没有防备,江一水扶墙的那个动作,倒真有可能伤着他了。
跟带着满意笑容的劳模常道别后,工会主席问江一水他的手怎么样。
江一水笑得有些勉强,甚至脸还有些发白:“您刚才不是看过了嘛,啥事也没有。”
说着,他晃了晃左手腕,意思是佐证自己所言不虚。
工会主席摇摇头,伸手撸起他的右袖口,江一水轻轻地“哎哟”了一声,顺着工会主席的劲,露出了有些红肿的右腕。
他刚才撑墙时,其实用的是右手。他的右腕在扶墙的那一瞬,还真的受了伤。
为避免师傅担心,他故意亮给师傅看的,是他啥事也没有的左手。
“你得赶紧去医院看看,别耽误了。”工会主席知道他这伤轻不了。
江一水答应了,但央求工会主席别告诉别人,尤其别告诉他师傅。
这个倒是可以做到。假如劳模常知道了自己的“那一下”真的把徒弟弄伤了,心里不定会多别扭呢。
不过工会主席也有疑惑:“你这手伤了,还能参加比赛吗?”
江一水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没有关系,完全没有关系,咱们现在是靠装备把人联接起来,又不是用手扶了,一点影响都没有。”
工会主席一想也是,这次比赛穿在每个人身上的那个装备,都有精致的机关,跟真火车一样,自动挂钩,把手彻底解放出来了。
反正还有练习的时间呢,江一水这伤如果实在不行,还可以再调换人。
劳模常自己一个人时,感觉有些闷闷的。想一想,他已经有好久都没打徒弟了。他早就发过誓,一定要改掉这个坏习气。他也一度认为,自己绝对不会再动徒弟一个手指头。
这回可好,又是一个大巴掌上去了。
给徒弟面子的是,这一大巴掌没有呼到徒弟脸上,而是拍在了他背上。
而从劳模常内心里,他这一大巴掌,其实是想呼到一直喋喋不休的工会主席的嘴巴上的。
谁让他起先非要拦自己的。
第二五三章 一反常态
江一水干活的时候,右手有一些吃不住力。
要是还用早几年的那些加工设备,他肯定没法正常工作了。
但现在早已今非昔比,设备的自动化程度很高,不仅早过了人拉肩扛的阶段,连上手搬的活儿也几乎不需要了。
只是需要双手挪动部件的时候,他那只受伤的手腕才会拖些后腿。
江一水的工位离师傅不远。
平时干活,有时他也需要费些心机。
他最希望的,是跟师傅干不一样的活儿,这样,他可以不用太控制自己的进度。
不一样的活,没有可比性,不会因为超过师傅的进度而让他不开心。
怕就怕跟师傅干完全一样的活,看上去劳模常似乎专心致志地盯着自己的活儿,实际上,他非常在意自己和徒弟的进度。
说起来,劳模常的心态也是有些矛盾的。
想当年徒弟在自己手底下学徒时,他巴不得徒弟赶紧成材,早日超过自己。
最让他开心的时候,是徒弟即将赶上自己的那会儿,他的内心里,简直比干出最漂亮的活儿还要开心。
徒弟刚刚超过自己的时候,他也挺高兴,徒弟学出来,没有哪个师傅会不高兴。
问题在于,劳模常常年居于工厂技术操作的顶部,早已形成了“舍我其谁”的王者心态,孤独求败固然让人不爽,被人超越同样让人心里难受。
哪怕超过自己的人是“亲生徒弟”,他也依然有种莫名的不快。
开始的时候,江一水并没有察觉师父微妙的想法,师傅给他加多大的油门,他就往多快了跑。
但跑着跑着,他发现师傅对他的态度变得有些古怪。
江一水也是个内心灵敏的孩子,渐渐读懂了师傅的心思。
于是,他开始把握自己进步的幅度,至少在师傅面前,他要悠着点。
其实,劳模常早已意识到,自己的想法并不那么合适,但他控制不了自己那么想,不但如此,他还常常控制不了自己那么做。
怎么做呢?
从江一水的眼中看,师傅的行为有时有些孩子气。
有时,明明可以用新的工艺来加工,师傅却执拗地要求用传统方法做。
不但用的时间长,还十分费力,结果却相差无几。
劳模常之所以这样做,大概是希望用自己残存的优势来刷存在感。
既然师傅有要求,江一水一般情况下,都会规规矩矩地照师傅说的去做。
有次武文杰下现场,见江一水满头大汗地在加工。
这让武文杰觉得有些奇怪。
他刚进厂的时候,除了柴油机组装车间等几个对作业环境要求高的厂房有空调外,其它都是自然通风。
由于老式厂房设计得不尽合理,基本上都是冬天不暖和,夏天不凉爽的状态。
加上工人手工作业强度大,干一天活出几身大汗,那是稀松平常的。
现在情况大不相同了呀,除了热加工车间还免不了要挥汗如雨之外,机加工厂房里的景象早已是风轻云淡,波澜不惊。
像劳模常、江一水这样的技术行家,工作起来应该更显轻快才是。
武文杰凑上去一看,感觉有些惊讶:“你怎么还用老工艺呀?尽管新工艺初期不那么成熟,出了点问题,现在早就稳定了。工厂已经发技术文件确认过了。你何必费这么大气力呢?”
江一水听了,嘿嘿一笑:“没事,多费不了多大事。用老工艺的保险系数更高,而且还能再巩固一下手头的基本功。总用新技术,省事倒是省事,怕把基本功给废了。”
不能说这不是个理由,武文杰只好笑笑,不再说什么。
等他再跟不远处的劳模常打招呼,才发现劳模常脑门上的汗更多,当然,他手边完成的部件,码的比徒弟的更高。
这两天,大家都在抢一批急活,属于时间紧任务重的那种。
工期不等人,劳模常不便再多说什么,爱咋干咋干吧。
你肯定知道的,江一水其实早就出徒了,现在他不但自己独当一面,教出来的徒弟也是一把一把的。当然,说是“徒弟”,其实都是技校毕业生,早已不是传统意义上的那种徒弟了。
但谁让咱中国人有那句老话呢,“一日为师,终身是父,”这师徒关系并不会因为徒弟有了徒弟而改变。
这方面的道理,按咱中国人的理解,跟那父子关系是一样一样的。
小“徒弟”们完全是新脑瓜,新思维,新模式,他们对待自己的师傅劳模江,用的是他们自己的方式。
尊重归尊重,但并不十分怕他,更没有把他当成“师父”。
他们甚至会对江师傅那样畏惧老常师傅,感到不可理解,有时甚至还觉得有点好笑。
这其实也有点像社会转型时期中国的许多家庭。
当爹的怕爷爷怕得要死,但当孙子的,既不那么怕爹,更不怕爷爷。
劳模常已经有两天的进度都不如江一水了,新工艺省时省力,但却不是他最擅长的。
总算获准入列“时代动车”赛队,这多少让他心里的憋气好受了点。
一大早,他就进了车间,提前两个小时早早打开了设备。
他想借着这股东风,加把劲力争把生产进度扳回来。
江一水之所以这两天一反常态,不像以往那样等着师傅,让着师傅,不是他没有这根弦,是因为这次他做过测算,估摸过进度要求。
平时按部就班生产时,他就是让一让师傅,也不会影响到进度。但这次不一样,跟平时完全不是一个节奏。
于是他也顾不得看师傅的脸面了,只顾往前赶。
他想的是,等完成任务了,请师傅喝顿酒,再拐弯抹角把情况说明,就啥事也没有了。
等江一水赶到车间的时候,劳模常已经看了将近一个钟头。
江一水匆匆跟师傅打了个招呼,便开始做班前准备工作。
在徒弟到来之前,劳模常干得很悠闲,确定四下无人时,还放出声量唱了会儿老家的酸歌小调。
徒弟一到,他的那股劲儿立刻绷上了。
不知怎么的,他觉得平时利利索索的徒弟,今天的准备工作似乎慢了许多,没有往常那么麻利。
他心里暗暗对自己说:“今天跟小水子拼进度,一定要胜了他。但如果他又像往常那样耍滑头,那该怎么办呢?”
第二五四章 真是好活
在劳模常看来,徒弟今天真的放水了,干活的速度明显放缓了许多。
“来,给师傅倒杯水。”趁着喘口气的档,劳模常招呼江一水。
江一水笑着点点头,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今天光顾忙了,都忘了给师傅倒水,罪过罪过。”
他边说边提着壶走过去,要给劳模常倒水。
可由于角度问题,他左手擎壶,显得十分别扭。
“水儿,你傻啊,不会换只手倒?那手瘸了吗?”劳模常半开玩笑地冲徒弟说,口气里却是一分责备,九分疼爱。
江一水赶紧换手,嘴里叨咕着:“您看我这人,脑子里净想着活了,走神了,走神了。”
换到右手,角度顺了,可他又伸过左手去帮扶一把,总算把师傅的茶缸续满了水。
往回走的时候,劳模常又叮嘱了句:“干活时可不带放水的,得来真的。”
他看到江一水的背影点了点头,兀自喝了两口缸里的茶,放下茶缸,又投入了紧张工作。
一天下来,劳模常的工作量超了江一水。
换下工作服,去体育场练习。
这是劳模常头回参加训练,他还有点小激动呢。
徒弟江一水就排在他身后,这让劳模常感觉心里挺踏实。
无论出现什么事,有徒弟在身后,肯定就能应对。这种师徒间渗入到骨子里的那种信任,外人是不大容易理解的。
劳模常几次回过头,想张口问些自己不明白的事,可与徒弟的眼神一搭上,他立刻又不想问了。
江一水觉得师傅好奇怪,不时转头过来看看自己。
问师傅,却得到师傅不痛不痒的回答:“我想干啥?我想看你,看你长得好看不,不行吗?”
江一水只好吐吐舌头,算是答复师傅了。
早先劳模常还年轻的时候,参加过许多回传统的“时代列车”比赛,也算是员老将了。
但“时代动车”对他来说,还是“大姑娘上花轿”。
这两年,他倒是作为“精神文明观众”,看过几回工厂组织的“时代动车”比赛,给他的感觉,就好比工厂这几年的产品,总在不断的变化中,而且是越变越好。
特别是这次,居然用上了全新的装备,按劳模常的眼光看,那装备的活“真是好活。”
“好活”这个词,在厂外的人听来,很平常不过了。但在厂里,说什么东西是“好活”,那可是相当高的评价。
更何况,从劳模常那里给出“好活”的评价,它的份量有多重,可想而知。
看在眼里就赞不绝口,实际穿在身上,劳模常的感觉更是惊喜连连。
不过,毕竟不是真的,动车的有些功能,还就得靠人来实现,不能全靠这个玩具一般的装备。
比如,动车的联动功能,就需要团队中人与人之间的高度协同来实现。
打个比方,赛龙舟时赛手们挥桨的步调一致,都是在指挥员的统一号令下,共同完成的。
传统的“时代列车”其实很像赛龙舟,也需要步调一致,而“时代动车”则不然,它需要一致的步调多而复杂,不但有“前行”,还有“后行”,也就是前面讲过的“后军变前军”的阵仗。
此外,还有其它几种复杂的行进变化,根据信号灯发出的信号,在统一号令之下,团队所有成员迅速按照要求采取相应的行动。
不但反应的方式得正确,相应的速度和节奏也要高度协调,不能有丝毫的错误。
这对于劳模常来说,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考验。
好在有徒弟在身后,劳模常能明显感觉到,他在一次次给自己各种帮助。
劳模常对于“信号”的传递,尤为紧张,就好比多少年以前练队列时,他常常会被“向左转”“向右转”绕晕。
这回的信号,远比那个要复杂。
江一水还是年轻,也灵敏得多,所以他不时地把“信号”用劳模常能迅速反应过来的方式,传递给他。
一回两回三回,劳模常渐渐有了信心,自身的反应也愈发利索了。
小心驶得万年船。
大概是由于得意而大意了,一个需要向右侧反应的信号,被劳模常耽误了一下,队伍一下子出现歪斜。
劳模常好不容易才让自己保持住平衡,没有倒下去,却听身后的江一水发出一声怪怪的惨叫。
扭头看他,只见徒弟表情夸张地做呲牙咧嘴状,好一会儿才恢复正常。
上下打量他,似乎也未见异常。
见师傅一脸狐疑地盯着自己,江一水抹去脑门上的一把汗,声音嘶哑地问:“师傅,您没事吧?”
劳模常翻了一下眼皮,回应道:“我能有啥事?刚才那声怪叫可不是我发出来的,我还说你有什么事呢。”
江一水忙摆摆左手,一脸无所谓的样子:“您没事就好,我年轻力壮的,能有什么事?”
劳模常笑了一下,回身轻轻拍了徒弟一下。
他本想跟徒弟说声表达感谢的糙话,可要说的还没探出口,却被江一水的又一声怪叫给吓回去了。
于是,等劳模常再开口时,话变成了这个样子:“你小子,今天是吃了乍乍鸡的肉了吧?怎么一惊一乍的?刚才师傅倒是没摔着,却差点被你的叫唤吓掉了魂。”
江一水又擦了一把汗,向师傅咧嘴一笑:“对不起,师傅,让您受惊了。”
前后的人,见这师徒二人摇头晃脑像在说相声,都禁不住笑了起来。
一声哨响,大家止了笑,全都站直身体,作好了“发车”的准备。
武文杰正好蹓跶到附近,当他看到这列“动车组”中那一对师徒“动车”时,忍不住直想笑。
看别的“动车”,姿态都很自然放松,而这两列“动车”,不知怎的看上去总是觉得有点别扭。
师傅的举止太过僵硬,简直像个大大的木偶,而徒弟呢,则是整个身体有些偏,就好像车里装货没装匀,有点儿一头沉似的。
武文杰道是俩人的配合还不够默契,运用那个小装备还不够熟练。
他心里有把握,即使整列“动车组”跑得飞快之时,有人脚底下绊蒜,也不会造成伤害,装备有足够的安全保障。
因此,他没有刻意去纠正师徒二人的动作,他知道,练的次数多了,各种配合自然就会到位了,不用过于在乎眼下一时的不到位。
他并不知道,江一水是带着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