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二五章 情感留人
是啊,武文杰先后追问了车辆和车车,俩人谁不觉的冤枉啊?
可这小铁子究竟是怎么得知的呢?
其实谁也怨不着,还得说人家小铁子有手段。
他就是在兜里装了一支录音笔。
这副手段,是他多年在风浪中扑腾,养成的习惯。
神不知鬼不觉,该留的资料就这样留下来了。
无论他处于什么状态,他的录音笔总可以兢兢业业地为他工作,前提是,只要有充足的电。
武文杰知道了原委,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但另一个担心又浮了上来。
跟人打交道总带着录音笔的人,想来也是有点让人觉得可怕。
好在武文杰和他的这几位好友及家人,都没有背后编排人的习惯,昨晚在小铁子醉倒之后,他们也从没说任何对他不恭不敬的话,他打开录音笔后所听到的,无非是工厂试制动车后,可能在哪些配套领域有新的需求,而老二老七又能在其中主动率先开展哪些工作。
这一点上,武文杰心里坦然,问心无愧。
所以他责备起小铁子来,还是有点底气的:“铁总,你这么玩,好像有点不够意思吧?本来坦坦荡荡的事,你来这么一手,弄得我们倒有种做贼的感觉了。”
小铁子也不含糊:“文杰哥,你这是在骂我了,我听得出来。不过也没什么,做事的目标确定了,至于用什么招,那就看个人的神通了,只要不违法不坑人,谁也说不着什么。我混到今天这样,吃过的亏有多少,你一个书生,做梦也想不到!我做生意的原则就是两句话,先交朋友后做事,先当小人后君子。”
武文杰心想,你有你的万千套路,我有我的一定之规,单知道了你小子偷录这事,咱俩的交情就得后退至少三大步。
他没有跟小铁子再多说什么,不过从他重新变得礼貌而郑重的言谈中,小铁子还是觉察到了什么。
虽说录音笔事件给武文杰的感觉并不算好,但买支录音笔参加重又开办的“外语角”活动,还是个满不错的招。
在“外语角”练习对话,原本是“一过性”的,讲过去就算完了。
但如果辅以录音笔的支持,把对话录下来,一来可以核对和矫正自己说过的内容是不是正确,发音是不是准确,二来还可以追溯对方所讲的东西,假如有没听清楚的,还可以直接找到本人问:“请问,你讲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呀?”
丁娟娟这位中学副校长,为武文杰张罗的这个“外语角”,真是操碎了心。
开始她只是撺掇学校的外语老师前去参加,后来受武文杰提示,她又轰身边年轻单身的女老师去工厂的“外语角”提高业务水平。
再后来,借区里大力提升中学办学质量的政策要求,她大手笔地招录了一大批应届师范生,而且特意提出,最好要女生,而且要形象端庄,仪态优雅。
同样,这批女老师到校后,还在适应阶段中呢,就统统被丁校长打发到离学校不远的工厂,据说那里有个著名的“外语角”,丁校长有令,大家都得踊跃去参加“外语角”的活动。
不管是教什么课的,首先要强化自己的外语水平。这是丁校长提出来的。
年轻的女老师们,好多都是稀里糊涂地迈进了“外语角”,然后稀里糊涂地被陌生的男孩子拉着练口语,又稀里糊涂地在这里交上了男朋友。
不光是学校的女老师,像苏苏纯等一批喜欢学习外语的青年女工,也被武文杰悄悄地使了套路。
“小苏,听说你们车间有一拨喜欢学外语的小姑娘?”
“哟,武主任,是有,为数还不少呢。不过我们好多都是瞎学,只是喜欢而已,可当下工作一时还用不着,有一搭无一搭地学吧,而且大家普遍觉得自己水平不够,好多人还不大敢去,怕丢丑呢。”
“怕丑可不行,学习可不能顾及面子。现在用不着,将来不定会多有用呢。艺不压身,早学到手,早显出成效。”
武文杰语重心长之后,便亮出了“神器”:“我们技术口在引导全厂职工学外语方面责无旁贷,也会采取相应的激励办法。小苏,我看你就牵头帮我们张罗一下吧,专门成立一个女青工学外语俱乐部,我们会有优惠政策促进大家的学习。比如,可以让俱乐部成员打卡参加‘外语角’的活动,全年参加满12次,我这里会提供100元书卡,大家可以用它来买点自己喜爱的书籍。”
苏苏纯一听,高兴得简直要跳起来了:“太好啦!您这个任务就交给我吧,保证完成好!”
渐渐地,“外语角”越办越活跃,越办越热闹,到后来,除了练外语的各色人等在这里聚齐外,这里还几乎成了厂区家属消夏纳凉和猫冬看热闹的好去处。
而除了“外语角”的名声外,“恋爱角”也成了它的另一个名头。
厂里那些一直苦于不好找对象的年轻科技人员们忽然发现,自己周围的适龄异性似乎越来越多,而且一个个都那么勤奋好学,那么追求上进。
在这背后,武文杰和丁娟娟不止一次“阴险地”地相视而笑。
这可不正是他们精心策划的结果吗?
研制动车的计划开始着手实施后,年轻人的心气更高了。
应运而生的“外语角”又出了升级版。
一部分外语水平较高的科技人员,不满足于简单的会话练习,他们还想交流更高层次的科技资料。
武文杰看在眼里,不失时机地给予支持和帮助。
这方面,他支持的方式就是提供适量的资金,包括提供书卡,包括请来外边高水平的老师亲临指导。
武文杰注意到,苏苏纯这个小姑娘竟然也不时出现在这类“高端”活动中。
当然,她参加这些活动,不是为了“打卡”,“打卡”不在此范围内。
唯一的解释就是,她的外语水平提高的幅度比较大,她还有心继续加大力度。
这真是个不寻常的小姑娘。
武文杰还偷偷关注的另一档事,就是美丽的苏小姑娘是不是已经名花有主了。
观察了一段时间,结果令他有些失望,他所能够看到的场景,苏苏纯进进出出都还是一个人,并没有发现身边有“护花使者”。
第二二六章 众口难调
近一段时间,开始出现青年科技人员回流的现象了。
前一阶段一批批出去,让武文杰欲哭无泪,心头滴血的“外流潮”,不但被止住,而且时不时还有要求重新返厂的。
在外边,唯一的优势就是收入高。
单从钱的数量上说,高得确实不是一星半点。
但并非所有的东西都是可以用钱来衡量的。
比如事业,比如爱情。
出去的那些人,跟坚守厂里的,是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的。
就好比老二老七,跟武文杰一样。
不管能不能经常见面,信息都是完全相通的。
现在电话那么方便了,随手拨一个过去,双方是什么情况,就都清楚了。
说起来,过去把厂里的年轻科技人员拽走的,大多就是通过这根电话线。
“喂,过去以后干得怎么样啊?拿多少啊?”
“每月至少五六个吧,全年十三个月工资,年底一次性奖……”
“还有别的吗?”
“当然还有啊,好多福利待遇呢,你像……”
“……”
于是,过不了几天,就这样被扯走一位。
而近来,电话变成这样了。
“厂里每月拿多少现在?”
“两个多,有时能拿到三个呢,也有十三个月薪,年终奖也还可以。对了,现在厂里搞项目承包呢,只要能干出来,奖金不愁发。”
“嗯,个人问题怎么样了?”
“嘿,正想跟你说呢,在外语角认识了一个女老师,才分来的师范毕业生,各方面都挺满意的。你呢?个人问题咋样了?”
“……”
曾为众多青年科技人员寄予厚望的那块位于工厂南头的荒地,最终还是让他们失望了。
在决定究竟是盖科技楼,还是盖解困楼这个问题上,工厂内部出现了较大的分歧,一度还引发了比较激烈的争论。
主张盖科技楼的观点是,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只有先稳住科技工作者,把他们的积极性主动性和创造性充分发挥出来,工厂现在和未来的发展才会有真正的保障。
而主张盖解困楼的则认为,发挥好科技人员的作用当然对工厂发展有利,但工厂发展的目的,其实是为了广大职工群众谋福利,眼看着那么些职工和家属还居住在如此破旧甚至还有危险的住房里,大家于心何忍?要说困难,他们才真正是最需要帮助的对象。
这段时间,武文杰陷入了深深的思考当中。
开始时,他毫无保留地主张,工厂买下来的那块地必须用来盖科技楼。
不光手下那么多科技人员眼巴巴地盼着改善住宅条件,其实他自己又何尝不想住得宽敞些、舒适些。
车轴老人好心送给两个孩子的礼物,因为家里的地方小装不上,现在就好像两个怪模怪样的小人,成天躺在屋角,嘲笑地看着一家四口人。
但随着跟各方的沟通加深,武文杰的想法也渐渐发生了变化。
特别是武艺和武功参与拍摄的电影上映后,让武文杰在黑暗中哭得最厉害的部分,不是别处,正是演到旧社会的那一段。
影片中,看着工友们住着那么差的房子,地下党员、工人领袖充满信心地告诉大家:“等解放了,这些旧房子都会被拆掉,让你们每个人都住上宽敞明亮的大房子!”
他专门组织单位的科技人员包场看了这部电影。
看完,让大家谈感受,谈想法。
还真没辜负他的期望,光听那些年轻科技人员讲的,就令他聊足欣慰。
“咱厂职工住房最困难的,真的不是我们,还有更困难的,我们应该把帮助他们解决困难放在头里。”
“我们有知识,有文化,更应该有觉悟,有境界。应该多想为工厂、为国家多做些事,而不是仅仅考虑个人。”
工厂用那块地,为特困片区的职工建起了住宅。
厂长也没让这些发扬风格的科技人员等得太久,一个新的机会又找上门来。
市里有家企业濒临倒闭,请工厂出手相助。
毕竟工厂是大厂,有实力,又有发展潜力,因此并没有费太大气力,便将问题妥善解决了。
特别让厂长感到兴奋的是,那家工厂还有一批房源,二手房,面积不大,但房型不错。
唯一的麻烦在于,距离工厂稍远,交通不是很方便。
这批房,对土生土长的厂里子弟来说,几乎没什么吸引力,谁愿意离开家里几辈人都一直生活的厂区,跑到一个莫名其妙的地方住啊。
但对外来的大学毕业生们来说,却全无这方面的情结。
只要结婚能给我房,在不在厂区没有什么关系。这是这个群体普遍的想法。
武文杰这段时间可真是兴奋。
他知道房源很充足,完全管够,所以只要有单位的小年轻问起,他都自豪地向人家保证:“行,只要你领证,两室一厅,没问题!”
尤其让他高兴的是,越来越多这两年跳槽出去的人,陆续找他询问,自己可不可以回来,回来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分到房子。
这其中,除了极个别人品或能力有明显问题的,被他当场回绝了之外,其余的,他都满腔热情地向人家伸出了欢迎的双臂。
这段时间,连带着“外语角”暨“恋爱角”也格外热闹。
后来,弄得武文杰不得不在单位大会上要求手下的年轻人,千万不能为了房子而“仓促恋爱”乃至“闪电领证”。
“我澄清,我是说过,只要你领证,两室一厅没问题,但我的意思是,你们爱情快熟的时候,可以加一把油,让它快一点熟。我可从没说过,你们为了搞一套房,可以随随便便找个人,就把证扯了。谁要是为了要个房而乱来,可别怪我不客气。告诉你们,房够,等你的爱情成熟了,明年,后年,房都有。当然,还有个前提,那就是,你别跑出去了,得留在厂里工作,得是咱家里人才行。”
这个群体的交通问题列入了工厂的讨论议题,却久议不决。
本来,最简单粗暴的方式就是开班车,早上从那个小区出发,开到厂里,下班后,再从厂里发车,开回小区。
可问题在于,他们都是搞科研的,上班的点可以统一,大家一起走,下班却说不好了,几点回的都可能有。
一辆班车,众口难调。
第二二七章 教育基地
拖了一段时间,不能再等了,武文杰只好去找厂长,说说自己的想法。
“无息贷款买私家车?”厂长显然对武文杰的主意没有思想准备。
武文杰一五一十讲了他考虑的原委。
对于这些年轻职工来说,买辆车的负担还不轻,而养车还会有更多的支出。
如果他们能住在厂区周边,至少眼下不用着急购车,这一大笔费用当下暂时就不必考虑了。
但如果要住在离厂区较远的地方,以他们的工作性质,没有比私家车更合适的交通方式了。
一旦工厂能帮他们考虑解决购车问题,这一系列难题就会迎刃而解了。
“从留住这些业务骨干的角度说,厂长您提供的购车无息货款,就是牵住他们的风筝线。不用急,慢慢还,反正也没利息,早还晚还不打紧。他上下班方便,时间灵活,又有开私家车的体面,何乐而不为?您的贷款是头一根线,我们中心还有第二根线呢。我可以给他们提供交通补贴,也就是油费,日常用车的成本几乎为零,您说他们的感觉会如何?”
一番思考之后,厂长和班子都认为方案可行。
一征求那帮年轻人的意见,也获得了满堂喝彩,大伙觉得这可太好玩了。
毕竟,他们这个年龄,能够轻轻松松开上私家车的,还并不多见。
工厂的这个政策,一下子把他们的消费水平提前了十年。
远算什么?每天早晚小两口上下班纵穿市区,能看到多少美景和奇观呀!
住在厂区,近归近,着实憋闷。
武文杰为小年轻们张罗房事车事,这些日子忙得不亦乐乎。
丁娟娟全力支持之余,也不免有些惆怅。
眼下,工厂似乎没有大房子计划了,远处的近处的,都是各种“两室一厅”。
一般独生子女家庭,住这种房型什么毛病也没有。
但在武文杰家,这就是个问题。
另外,岳父母快要退休了,几次说起退休后想过来跟外孙外孙女住一段时间,丁娟娟不敢接茬。
武文杰的父母也曾说想过来看病的事,武文杰同样感到难为情。
听武文杰说起用“风筝线”牵住那些业务骨干,厂长点头赞许之余,心里也在默叨:“嘿嘿,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武文杰没有想到,在厂长这只“黄雀”眼里,自己其实是只“螳螂”呢。
这又从何说起呢?
武文杰一门心思为他的员工谋利益,为工厂领导分忧,而稳住武文杰这批高级技术骨干,切实为他们分忧解难,让他们在工厂的改革发展中发挥更大的作用,一直是工厂最高层极为关注的重大问题。
“人家不提自己的利益诉求,那是人家的觉悟所在,但作为组织,作为企业管理者,工厂必须给予他们充分的激励,这个激励,既包括精神激励,也包括物质激励。”
不知大家还记不记得工厂买下的那块地。
平坦的那部分盖起了解困楼,群众无不欢呼雀跃。
剩下的一片是烂坡地,几乎没人能想出它还能干什么用。
已经有好几家单位找过工厂,希望借用这块坡地堆放建筑垃圾或生活垃圾。
工厂当然不会答应。
边上是簇新的解困楼,你弄成垃圾场,这不找骂嘛,不,简直是找打。
什么叫化腐朽为神奇?
大家马上就会在这里看到。
你们可以猜一下,工厂用这片坡地做了什么?
工厂杰出贡献者别墅区。
需要符合的条件自然很高很高,够那根线的人自然也是极其有限的,但绝对货真价实,标准是硬碰硬的。
咱们认识的人里面,车轴高居榜首,武文杰也榜上有名。
工厂特别规定,这既是待遇,也是荣誉,不许拒受,不得转让。
不过,车轴老人却是个例外。
他过去获奖太多,可因为家里地方小,大多数都由厂工会专门辟出地方放他的那些荣誉。
现在突然有了那么大的房子,老人提议,两层的小楼他和老伴只用下边一部分,其余的空间,都用来摆放他一生中获得的那些奖品奖状奖章奖杯奖牌,还有大大小小各种有纪念意义和文物价值的实物。
厂工会和宣传部出面,按老爷子的意图,又增加了一些牌匾展板和装饰,把老人的家打造成了一个传统教育基地。
以至于后来每当车辆和车车相约去探望父母时,用的都是“暗语”。
“嘿,哥,咱该去教育基地了。”
“妹子,你有好久没去接受传统教育了吧。”
虽是玩笑话,兄妹二人对于父母的决定,都是一百个支持。
过去在老房子住时,老头儿老太太,加上年迈的小黄,这老三位成天面面相觑。
车车和车辆都忙,很难经常过来,家里难免清冷。
现在可好了,家里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老两口本来就好热闹,这回有了这个教育基地,可是美了。
但事情总是难以十全十美。
老得不成样子的小黄,在搬进新家后的没多久,无疾而终。
这让车家悲伤了好几天。
车轴和老伴为此都险些病倒。
老人没有精力再养狗了,但这个缺憾,让武文杰给补上了。
车轴家与武文杰的新家紧挨着。
家里有了院子,尽管不算特别大,但远比住在楼房要舒服得多。
武文杰动了心思想养条狗,说给丁娟娟的理由是看家护院。
但丁娟娟懒得戳穿他。这个几辈人传承下来的工厂小区,几万人在这里工作生活,说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可能夸张了,但社区之平安无忧是无庸置疑的。
丁娟娟其实知道,武文杰内心有对狗的特殊感情,有数的几次跟丁娟娟说起他小时候养过的那只狗,他都落了泪。
既然家里现在有条件了,满足一下丈夫的心愿,并不是件难事。
武文杰挑选的狗,像当年的大黄,也像刚刚离世的小黄,他给这条狗取名叫做“阿黄”。
车轴老人自己不再养狗了,没事的时候,他会在自己家的院子里,隔着篱笆,不错眼珠地看着在武文杰家院子玩耍的阿黄。
见得多了,彼此也熟了,老人还会招呼阿黄凑过来,把自家好吃的东西,通过篱笆递给阿黄吃。
武文松回来探望兄嫂和小侄们,被他们的新房吓到了。
第二二八章 足够宽敞
武文松跟着那几位道具师傅,随着几个剧组东奔西跑。
先是说吃饭穿衣不用自己张罗了,一天三顿盒饭,管饱一点问题也没有。
赶上杀青宴之类的活动,还能大快朵颐一番。
衣服就更简单了,根本用不着自己置。
不定什么场合就能弄上一件不但结实,外观还时尚的衣裤。
反正剧组的穿衣风格全是那样,松垮休闲,随意舒适。
就像在工厂木工班一样,到了道具行当,武文松也很快就上手了,并迅速能够独当一面。
拍戏间隙,他买了一大堆东西来探望堂兄一家。
钱挣得不算多,而且偶尔还有接不上趟的情况,但总起来说比在厂里当杂工要多得多了。
如果再跟在老家时比,那就更不知道要高多少了。
他相当知足。
给堂兄一家买东西,对他来说也难也不难。
说难,是他确实跟他们一家接触不多,谁喜欢什么,他真的不摸底。
说不难,是有伙计教了他给“城里人”,当然这个“城里人”也包括他堂兄武文杰一家,买礼物的诀窍:买啥不重要,重要的是要买有牌子的。
哪怕就买牛奶饮料之类,也一定要是正经厂家的。
对于没有牌子的入口之物,人家城里人可不会像一般的农村人那样,凑合吃掉喝掉,决不能给浪费了。
城里人会笑着收下并向你道谢,但等你走了以后,人家会把所有没牌子的吃的喝的东西,全部原封原样扔进垃圾桶里去。
武文松挣到手的钱,买些正经牌子的东西还是不在话下的。
唯一拿不准的,是人家是不是喜欢。
只要不扔进垃圾桶,喜不喜欢都关系不大。
武文松拎着大包小包,照例去敲武文杰的家门,就是那个两室一厅的房子。
开门出来的人,却是他不认识的。
这可让武文松大惑不解,堂兄这一家子人怎么突然没有影了?
也是,自己有段时间没来了,但还是让他有些惊奇。
堂哥搬家了。
搬到哪里去了?
经指点,他一路走到厂区南头,绕过新建的那一排排住宅楼,直走到山坡上,才看到了堂兄才搬进去住的那套样式有些古怪的二层楼房。
走的路不近,加上手里的东西沉,武文松站在武家门口时,脑门上直往下滚汗珠,后背的衣服都湿透了。
要说起来,村里的住房,要论起面积来,绝对让城里人羡慕。
要说不如城里的地方,一是位置太偏远,二是建设的质量水平档次要差不少。
迈进武文杰家,感觉明显跟在家乡的房里不一样。
老家的房在设计上好像没什么讲究,一家一个样,家家却又都差不多。
反正比较随意。
后来拍一个跟农村题材有关的电影,武文松就发挥了挺大的作用。
开始在布局农村小楼内部的结构时,不单导演说不像,多数人都觉得不是那么回事。
按说,道具组布景组的都有来自农村的,但大家看来看去,只是感觉不像,却说不出究竟哪里不像,
还是武文松琢磨出了门道,把隔墙围出的格局稍加改变,那种不讲究的感觉一下子就出来了。
武文杰的新房,那是别墅,无论外面里面,明显要讲究得多。
武文松眨巴着大眼睛,赶紧把眼前的景象用脑子记下来,以后不定什么时候还会用得上呢。
丁娟娟让武文松先去洗个澡,利落利落。
武文松既没客气,又不局促,痛痛快快地去洗了。
家里地方充裕,条件具备,来了亲朋,就会从容得多,而不像以前那么别扭。
大冬天的,女主人还要带着孩子在外面沿街蹓跶,无法回家。
武文松在这边洗他的澡,他堂嫂那边早把他换下来的衣服扔进洗衣机里转开了。
转完,甩过,再一烘。
等武文松洗干净自己,还发愁衣服不干净,再穿后会把身上弄脏呢。
把衣服拿到手里,还有点烫手的铜扣子,还有发散出来的洗涤液的清香,让他知道,他的衣服跟他同步洗了个澡,他擦干净了自己,衣服也同时干了。
武文松感激地向堂嫂道过谢,马上就被武艺和武功拉走了。
这两个小家伙,现在各自有了自己的卧室,屋子不大,却是个人独享。
武功性急,先拉着武文松进了自己的屋子,除了墙上醒目地挂着他那部漂亮的手风琴外,桌旁还有一架精致的电子琴。
武文松问:“你手风琴练到家啦?怎么又加上电子琴了?”
武功说:“都是键盘乐器,有相通的地方,练过手风琴再学电子琴,上手快。手风琴还在学,电子琴算是拓展的吧。光练手风琴有时很枯燥,电子琴就像个大玩具,净是好玩的功能,还能校音,打拍子,伴奏什么的。反正家里有地方,又不贵,说买就买了。”
武艺在一旁揭弟弟的老底:“我弟他可有野心了,一看家里房子变这么大了,一开始是想让我爸爸妈妈给他买架钢琴呢。还说他有手风琴的基础,买了钢琴用不了多久就能如何如何。幸亏我爸我妈没被他忽悠,坚持说要学好一样再说一样,不能像狗熊掰棒子,这山望着那山高。这才把他给拦住了,但还是哭着喊着买了个电子琴。”
一听姐姐说自己的不是,武功也不高兴了,拉着武文松往武艺的房间走。
走到门口,却吃了个闭门羹,房门锁着。
武艺洋洋得意地笑着说:“女孩子的闺房,哪能随便往里闯?”
武功伸手向武艺要钥匙,武艺摇头拒绝。
就在这个时候,丁娟娟出面打了圆场:“文松,这会儿还没到吃饭的时间,你要不累,可不可以帮我们把上次的两根杠子给装上,地方我都选好了。那东西我自己弄不了,他们的爸爸工作忙没时间,搬来以后几次说要弄,却一直没顾上。正好你来了,这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啊。”
这根本不在话下。
武文松袖子一勉,说干就干。
还没等到丁娟娟把晚饭做好,两副器材就安装完毕。
俩孩子饭也顾不上吃,摽着各自的杆子开心地玩。
武文杰劝孩子们先吃饭,并建议,晚饭以后专门给大家安排时间,在厅里搞一个联欢活动。
丁娟娟问武文松,可不可以住在家里,是不是一定要回剧组。
武文松稍带不好意思的神情说:“不知家里住着是不是方便?”
武文杰理直气壮地回应道:“文松,你这叫什么话?你抬眼看看,有没有你住的地方?”
武文松知道,堂哥并不是真的让自己看,他那样说,实际上是想表现自己心里的那份自豪感。
武文松还是装模作样地扫视了一番,然后认真地说:“你这房里,住的地方真不少,估计能有我的地方。”
武文杰笑着拍了一下堂弟的肩膀。
第二二九章 那是背景
“堂哥,你这房贵不贵呀?”武文松问得直截了当。
武文杰卖了个关子:“不算贵,也不算便宜。”
“你这是啥意思啊?”武文松显然不解。
“这么跟你讲吧,不管它总价是多少钱,工厂让我们三十年分期付款。可以延后,但不能提前付清。关键的地方在这儿呢,如果谁跳槽,那么就得把房交出来。”
武文松想到了车轴老人,又问:“那车伯伯的房怎么办呢?”
武文杰道:“我跟你讲,说白了,这就是工厂给有特殊贡献的人提供的特殊待遇。什么工龄、厂龄,还有各种荣誉,都是可以换算成优惠减免条件的。车伯伯这七算八算的,差不多都给他减免完了,自己花不了多少钱。再说,他老人家已经退休了,也没有什么跳槽的问题了,他就只管踏踏实实住下,不再会有任何事情。”
“再干三十年,你都已经……”
武文松没等说完,就被武文杰打断了:“哈!对呀,那时我早就退休了。我在我们中心吧,千方百计想招儿,琢磨怎么把我们那些宝贝专家给留住,可费了不少脑筋。你还别说,好多招儿真的挺好的,就连不少已经跳槽出去的,又跑回来了呢。只是我万万没想到,自己在厂长眼里,也是个要留住的对象,厂里神不知鬼不觉地给我备了这么一份厚礼。想想也是受之有愧。但说心里话,好一点大一点的房,现在正是我需要的,当然,给我的这个,远远超过我的预期了,真的没有想到。既然厂里这么器重,帮我解决了那么大的后顾之忧,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就是头拱地也要把厂里交给的任务完成好,要不,别说对不起国家、对不起工厂,就是连这套房,我也对不起呀!你说是不是,文松?”
武文松看得出来,堂兄这是真动了感情。
有件事他没好意思跟堂哥堂嫂说,就是他们一家去年春节前帮过的那些乡亲,回去以后尽管都对武文杰全家的热情赞不绝口,但一涉及到武文杰的住房,说的话就不那么中听了。
乡亲们绝对都没有恶意,大概就是不太会说话吧,那话让武家老人听来,心里挺不是滋味的。
城里人说家里住的房子小,一般的比喻是“像鸽子笼”,听上去意思到了,还有点起码的体面甚至雅致。
乡亲们说起武文杰家的大小,没遮没拦,直接用的是“像狗窝”。
别说武爸爸听了不痛快,就连武文松都忍不住想上去跟说话者计较计较。
“你这是咋说话呢?人家给你吃,给你喝,给你住,送你上火车,你咋那样说人家的家呢?”
“咋了?我又没说瞎话,他那房,乡亲都去过的嘛,你说不像狗窝,那像啥?像别墅?他要住了别墅,我再说住的是狗窝,那你来找我,我啥话也不说,你就是要打我,我也会把头伸给你让你打,我眼睛要是眨一下,我都不姓武。”
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武文松当然不会再跟堂哥提起,但不管怎么说,站在堂哥的家人里,他在心里为堂哥堂嫂,也为他们老武家,大大地出了一口闷气。
武文杰倒是没这种感觉,他只是觉得,自己的担子更重了,压力更大了,如果做不好工作,实在是各种对不起。
当然,他还是将他的豪宅信息,不留痕迹地通过车辆之手,传到了小铁子那里。
那是个简介视频,介绍的是工厂技术团队以及正在进行的动车项目。
武文杰特意在他院子的草坪上拍了一段,视频中,他和核心团队成员围坐在一起,在探讨技术问题,背景就是他的家。
“我们所需要配套的方面,视频中都有介绍,从我个人来说,特别希望能得到王铁总他们公司的支持和帮助。他那种能钻能闯不怕碰钉子的精神,让我特别有感触。这个视频里介绍的内容,比他偷录我在聚会时讲的那些,要更详细、更专业。”
武文杰把视频交给车辆,又特别叮嘱他道:“你跟他一块看视频,在有我们家镜头的时候,你要特意跟他说上一句,你看,这是厂里刚刚给老武分的房,是两层小楼,外面还有个带草坪的院子。”
车辆笑了:“小武,你这是啥意思?向小铁子显摆显摆?”
武文杰啧了一声,带着不满的口气道:“你糊涂啊?我能跟他显摆什么呀?从收入上说,我别说跟他,就是跟你,也不在一个量级上呀。我想告诉他的是,现在我什么也不缺,工厂给了我足够的体面,在生活待遇方面已经大大超出我的期望了。他希望同我们合作,千万别在其它方面动脑筋打主意,只要踏踏实实把手里的活干好了,认认真真给我们做好配套,双方的合作自然就成了,这样,相互间的信任才会越来越牢固。”
车辆明白了武文杰的用意所在。
之前小铁子几次打武文杰的主意,都是通过车辆,这回,武文杰也打算通过车辆,给小铁子回敬过去一张牌。
听说车辆带过来的视频,信息量比偷录的那段还大,小铁子自然不敢怠慢。
在他那张宽大的办公桌上,超大屏幕的电脑放出了视频。
小铁子边看边记,不时地还翻开抽屉,找相关资料对照。
到了像是过场的那段画面,小铁子稍稍喘口气,把目光从屏幕上移到他本上,就在这时,车辆不失时机地上前按下了暂停键。
小铁子以为车辆怕他错过内容,特意停一下,便头也不抬地说:“没事,不用停,接着放,我就查一个数。”
车辆嘿嘿一笑:“不急,你慢慢查,查完了我给你讲个事,就在屏幕上。”
小铁子一听,马上把头抬起,先看了一眼车辆,又把目光转向屏幕。
他没有看出什么不寻常来。
车辆指着画面上武文杰等人身后的那幢二层别墅,对小铁子说:“你看这,这是什么?”
小铁子不解其意,轻描淡写地说:“背景呀!老武他们现在也玩洋的了,找了个稀罕地方拍他们的工作场景,学人家老外。也是,以后要奔国际化公司的方向走,不都是这套嘛。”
说着,他不紧不慢地呷了口茶。
车辆摇摇头,一字一顿地说:“那是工厂才分给武文杰的房,他们一家四口现在就住在那里。”
小铁子的那口茶,差点喷到电脑屏幕上。
第二三〇章 留客吃饭
待武文杰升任工厂副总工程师的消息传到小铁子耳朵里时,他决定前去拜访并道贺。
这回,他打算去家里叨扰。
这大概也是人之常情吧,住房空间局促的家庭,往往不欢迎不速之客造访,正所谓“来了客人下不去脚”。
替客人考虑“下不去脚”的为难还在其次,主要的问题其实还是主人家的“抹不开面”。
自家居住条件的拥挤和寒酸,让客人感受到的只是不便,而让主人感到难受的,是面子和内心。
但换个角度来说,如果家里足够宽裕,有充分的起居空间,那么登门入室很有可能是受主人欢迎的行为。
既为主家涨了人气,还在有意无意间展示了主人自家的实力,谁心里美谁自己知道。
小铁子闯荡这些年,无论是自身,还是看到别人,正面反面的经历多多,感受自然也多多。
类似这样小小不言的微妙感觉,小铁子一贯拿捏得很到位。
这也算是情商高的一种表现吧。
只不过,小铁子在别人那里玩得转的,却在武文杰这里总是搞得磕磕绊绊。
这次不知怎么样,去之前他心里并不是十分有底。
武文杰的家,不算难找,也不算好找。
一言以蔽之,就是厂区南尽头的山坡上。
一条很勉强的汽车路通往那里。
路并不平坦,两边也没有路灯。
如果是晚上走,应该还挺吓人的。
好在这是大下午的,还没到下班的点,路上有人有车,但人和车并不多。
因为事先没打招呼,小铁子估摸着武文杰未必在家。
但说话就到下班时间了,就算是武文杰不能准时回家,其他人也该回来了。
小铁子远远地停下车,在车里向武文杰的家这边张望。
这一看不要紧,院子里竟然有人。
看那人相貌,就是一个农村老人的样子。
老人正在绿油油的草坪上摊晒着什么。
摊晒的东西,黑黑白白的,看不出个究竟来。
一只黄狗在老人周围转悠。
小铁子心里自然高兴,不用在车里瞎等了,可以直接上前叫门。
锁好车,他空着手向门口走去。
通过半人多高的篱笆,院里院外相互看得很清楚。
还没等小铁子走到门口,那位老人就起身迎向门去。
老人打开门,用浓重的乡音向小铁子讲了两句。
小铁子楞了一下,总算用他那走南闯北练出来的耳朵,大致听明白了老人讲的话。
“你是找文杰吧?他还没下班。进屋坐会儿吧。”
小铁子这会儿看清了,老人正在摆弄的东西,像是羊肚菌一类的。
他跟老人客气了一下:“我是来找文杰的,就不进屋了,跟您老在院子里站一会儿吧。”
老人继续说着难懂的话:“那哪行啊?你是客人,到屋里坐着等,喝杯茶。”
正说着,一位老太太从屋里出来了。
看她的气质和衣着,跟老头如出一辙。
老太太走路有些跛脚,不过动作还算利索。
她说的话,听上去口音跟老头是一样的,但不知为什么,小铁子听着更加费解。
见小铁子打愣,老头把老太太刚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口音是一模一样的,说也奇怪,这回小铁子却又听懂了。
“茶已经泡好了,你进屋喝去吧。”
小铁子一想也是,恭敬不如从命,谁知道你呆在院子里,人家觉得方便不方便,碍事不碍事呢?
进屋落座,小铁子四下打量进门后过了玄关的这个大厅。
如果要找词来形容这里,唯一贴切的恐怕就是“宽敞”了。
与“气派”无关,更谈不上“豪华”。
给人的感觉似乎是,家里没有足够多的家伙事,来填满这么大的空间。
摆放的那些东西,除了必须的以外,其余的就好像是拿来填充凑数似的。
好在屋角堆了一片像是来自农村的东西,还给这个硕大无比的厅,増添了更多的生活气息,让这个旷里旷当的场所,有了些烟火气。
对了,还有另一个角落安放的运动器材,也显出了些情趣。
茶真是粗茶,跟小铁子平常喝过的“好茶”们绝对不是一种东西。
不但看上去的形态不怎么样,沏出来的颜色也没有吸睛之处,且闻上去的气息并无浓郁香醇味,就连喝到嘴里,也是一股怪怪的口感。
然而,就在即将咽入喉咙的那一瞬间,忽然有一种奇特的感觉,在唇、舌、喉、咽几个部位同时膨发。
说不清那是嗅是味还是触的神经反应,反正那几个部位在瞬间感受到了特殊而又不同的刺激。
“真是绝了!”小铁子不禁轻声赞叹道。
武家爸爸早已出屋忙活他的事去了,武妈妈似乎有些耳背,并没有在意客人发出的感慨。
她这会儿关注的只是,什么时候给客人把茶再给续上。
不一会儿,门口就热闹起来,先是孩子们放学回来了,然后是丁娟娟也下班了。
房子大就是有这个好处,客人来了一落座,家人的活动基本不会受到多大影响。
各人有各自的屋,尤其是两个孩子,都把卧室选在了楼上。
进了家门,跟客人和家人打过招呼,噔蹬蹬上楼,往自己房间里一呆,谁的事也不碍,谁也碍不着他(她)的事。
丁娟娟跟小铁子聊了几句,便主动留他吃饭。
虽说小铁子铁齿铜牙坚持说不留下吃饭,见到武文杰后只聊几分钟便走,但丁娟娟不能不有所准备。
只有房子足够大时,才有底气在留人吃饭的时候,潇洒地来一句“不就是添双筷子的事嘛”。
真的不是谁都可以随口这样说的,就拿武文杰来说吧,就在几个月之前,他也轻易不敢这么说。
今晚武文杰下班回来得还真不算晚。
丁娟娟在准备晚饭之余,悄悄给他打了个电话,告诉他家里来了客人。
临挂掉电话时,武文杰又专门问了下丁娟娟,那位铁总带没带大包小包。
丁娟娟当然有心,说自己前后左右看了几遍,怕不把牢,还专门找了在家的爸妈询问,几经确认,得出结论:小铁子是空手来的。
武文杰风风火火赶回家,热情地与小铁子问长问短。
他真的无心向小铁子炫耀什么,只是想告诉他,“那种把我吓出一身冷汗的好意,以后再别弄了”。
祝贺完乔迁之喜,再祝贺升职之喜。
武文杰听着祝贺,心里当然高兴,而更让他开心的是,小铁子他们公司新近干的一桩漂亮活。
给动车做配套,诸多相关企业岂肯错失良机,纷纷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然而,由于都是市场行为,作为主机厂,也只能由着各路神仙结合自身实际施展,不好指派什么。
这就难免“肥活”众人抢,“瘦活”无人睬的局面。
小铁子却逆势而上,主动拣起了最瘦的一道活,不计成本,不惜代价,争分夺秒拿了下来。
这给众配套商树了个好样板,工厂也打算在机制上对这种行为予以鼓励。
这件事,让武文杰颜面大涨,有力推动了他牵头的工作。
当着小铁子的面,武文杰感谢再三,并恳切留他在家吃个便饭。
小铁子推说有事,起身就走。
临出门前,他从兜里掏出个小纸袋,顺手放在了玄关。
第二三一章 如意算盘
小铁子这次是空手来的。
小铁子这次不是空手来的。
直到把他送走,武文杰才发现了放在玄关上的那个小纸袋。
打开一看,里面有一张购书卡,价值6000元。
“这小子,怎么又来这套。”武文杰皱起了眉头。
比起之前的汽车和学区房,这次的这张卡简直就是一个“小小巫”,几乎不值一提,但再小,它也触碰到了武文杰的底线。
“我开车去追他,给他还回去。”武文杰要去拿车钥匙。
丁娟娟拦住他:“这么愣愣地给人家退回去,是不是有点打脸呢?更何况,铁总刚刚力挺了你,主动为咱厂分了忧,实际上也等于是帮了你的忙,而且这个忙有多重要,你自己知道,刚才你还一谢再谢的,这才几分钟啊,就突然翻脸,你让人家铁总的面子往哪搁呀?”
武文杰听了,定在那里。
放在以前,他和小铁子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合作,对方突然奉上的车和房,让他武文杰可以理直气壮地予以驳回。
但现在情况还真的不一样了,人家不但是合作伙伴,在某种程度上,还有恩于他本人,也有恩于工厂。
这样一来,情况就不那么简单了。
见他没吭声,丁娟娟接着说:“你正直清廉,我当然很高兴,也会支持你这样做。但咱们毕竟不是生活在真空里,总得讲点起码的人情世故吧。再退一步说,咱们也不能为了公事,为了自己的名声,轻易去刺伤别人的感情和好意吧。”
武文杰终于开口了:“你说的有道理,做人正直当然没错,但不能把人味给做没了。”
夫妻二人对着面前的这张卡,沉默了。
过了好一会儿,武文杰眼神突然一亮:“我看这样吧,待会儿吃完饭,咱俩一起去看小铁子,带上老家的那些菌,我估算一下价值,怎么也带上价值七八千的货吧,啥也不多说,把东西给他留下咱就回,你看好不好?”
丁娟娟听罢,击掌说好,但片刻又露出忧虑:“那是爸的心血,这些日子他像伺弄孩子一样收拾这些宝贝,你什么也不跟老人家说,拿起来就送人,爸他会怎么想,你考虑过吗?”
这还真是个问题呢。
搬进新居后,丁娟娟郑重其事地跟武文杰商讨了关于请公公婆婆来住的事。
武妈妈身体一直不大好,早就说要到城里好好治治病。
因为家里住不开,武文杰只得含混其辞,一次次把爸爸商量的话头堵回去。
作为补偿,他和丁娟娟只能多寄些钱回去,算是让自己得点心安。
一回两回的,爸爸也看出了端倪,理解儿子儿媳的无奈,他也只能劝老伴等等,再等等。
家穷的时候,老人从没想过还能再帮孩子点什么。
咬着牙拼着命把武文杰供了出来,老两口已经把自己榨到了极限,唯一想的就是,尽可能少拖累些在大学学了本事,正在为国家干事的儿子。
他们不想拖累儿子,儿子却一直千方百计地寻找机会回报他们。
从开始时的那五块十块,到后来一百二百,再到九百一千……
老人们拿到儿子孝敬的一份份心意,内心也非常复杂。
儿子送给他们的钱,一次次为家里解困救急,帮了大大小小无数的忙,但谁不知道,这些钱都是儿子从牙缝里、从手指头缝里硬攒出来的?
渐渐地,儿子寄来钱不但数量越来越多,频次也越来越密。
而老家这边,日子也开始变得越来越好了。
老两口还曾这样议论过。
“你说咱家现在越来越不缺钱了,是娃给寄的越来越多了,还是咱自己挣得越来越多了呢?”
“可能都有吧。”
可能都有吧。这个说法应当是准确的。
家里的这个变化,武文杰也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
最让他欣慰的是,大半辈子都是用最艰辛最危险的劳作方式,换取最微薄收入的爸爸,终于能在即将力竭的晚年,足不出户,在村里就可以挣点没有生命危险,也不是那么劳累辛苦,还有挺高附加值的收入了。
到村里扶贫的农艺师,发现他们这里的水土极其适合羊肚菌等高档菌类的生长,便帮着乡亲们做起了这些项目。
头回拿到以这种方式挣到的一万多块钱,武爸爸武妈妈抱头痛哭。
自己跟自己比,家里的生活宽裕了许多,但老人对城里人的生活,特别是武文杰一家的生活,还是没有多少概念和感觉。
偶尔,武文杰提到的买房压力大,让武爸爸差点说出,“要不爸给你寄点钱去买个大点的房子吧”这样的话。
直到村里有从外面打工回来的,唠起城里买房的价钱,武爸爸才知道自己当初的想法有多可笑。
当儿子突如其来邀二位老人到他们新家去住时,武爸爸怎么也想不明白,儿子究竟是从哪里突然挣到的钱。
他希望为儿子分一点忧,于是带着老伴来找儿子时,还不辞辛苦地把家里培育的还未干透的菌,用一个巨大的包袱给背过来了。
这可不是简简单单的一堆菌,这是老人的一片苦心,体现的是老人对子女的那份深深的爱。
通过老人那里,武文杰才对这种高档昂贵的食品有了些微的了解。
他知道的大致有这些:
十斤鲜菌晒透后出一斤干菌。
一斤干菌市价500元。
……
扛着半干的菌一路奔波,到了家以后,武爸爸用了好几天时间,才把压弯的腰直起来。
倒是一直病病歪歪的武妈妈,来这一路反倒还走得顺顺利利,没病少灾的。
这总算让武文杰丁娟娟聊足欣慰。
如此来历的羊肚菌,恐怕不好像武文杰想象的那样,可以拿起来就走。
武爸爸还没将它晒干晒透,这种状态是拿不出手的。
按武爸爸的说法,晒菌绝对是个良心活。
没晒透的菌,在份量上会占不少便宜,但它口感不好,还容易放坏。
但晒没晒透,没经验的人往往是分不出来的。
武爸爸一直念叨,要让武文杰、丁娟娟,还有家里的两个小宝贝,亲口尝到他一手种出来,并且亲自处置的上好的菌。
对了,老亲家那边,他也惦记着要寄过去一些哩。
除了这些,他还想用剩下的再卖点钱,算是给武文杰贴补点家用吧。
老人家的如意算盘,眼看要被武文杰给打破了。
第二三二章 一封短信
武文杰见到小铁子时,递给他的是一张纸条。
一直坚决反对撒谎的武文杰,对老爸撒了个谎。
他告诉爸爸,自己欠了下午来的那位朋友一些钱。
爸爸一脸紧张地问:“欠了多少?”
他这大半辈子,为了养家,不知借过人家多少次钱。
他知道那个滋味太不好受了。
所以,一听说儿子也欠人钱了,武爸爸的心里不由得格噔一下。
他甚至马上联想到,人家来家里是不是讨债的。
尽管看上去来的那个瘦个子待人恭敬,但武爸爸还是觉得出来,那人非等闲之辈,属于看上去不起眼,实际却不是小角色的那类。
见有点把爸爸吓到了,武文杰也后悔不叠。
可话已出口,收不回来了,只得将错就错。
武文杰告诉爸爸,他欠那人的钱数量不大,只有6000块。
听了这话,憨厚的爸爸马上说:“那爸爸给你出吧。”
武文杰听到爸爸这样说,心头一热。
既然已经错到这里了,那不妨继续错下去吧。
武文杰对爸爸说:“别看那人年纪不大,却是个做大生意的老板。人家并不稀罕钱,所以我也不想还他钱,而是想给人家一点咱家的特产。”
武爸爸嗤了一声:“你这个娃呀,到城里来这些年咋学坏了呢?你这不是欺负人嘛?人家借给你的钱,那是真金白银。可咱老家这特产,说值钱就值钱,说不值钱就不值钱,到底值多少钱,要好好说道说道呢,你可不能糊弄人家。”
武文杰苦笑着问爸爸:“那你说我该咋办?”
武爸爸不明就里,直来直去:“那还不好说?你欠人家的钱,把钱还给人家不就行了?连本带息,算算多少钱?”
武文杰真是欲哭无泪: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啊!
丁娟娟见武文杰有些不耐烦,便给他使眼色,示意他耐心点。
武文杰只好继续耐着性子给爸爸解释:“爸,是这样的,我跟那位铁总是好朋友,他给我钱算是帮我忙,不要我还。但俗话说亲兄弟还明算账呢,我心里过意不去,所以要想办法回应他一下。”
武爸爸猛地把头一摆:“哎,怪你没说清楚。这不叫欠钱,这叫欠人情。”
嗨,老人家这不是全明白了嘛!
再往下就好商量了。
武爸爸算了笔账,他的这些菌全部晒透了,大概能出七八斤干菌,按市价算的话,大概能值三四千块钱。
因为武文杰帮了武文松的大忙,武文松的爸爸,也就是武爸爸的弟弟,武文杰的叔叔,一直惦记着要把自家种的菌给武文杰送些来。
武爸爸开始一直推辞,说让他们自家留着卖钱。现在呢,可以跟他们打个招呼,让他们托人带过来一些。
武文杰犹豫这样好不好,武爸爸却说,都是自家人,你跟他客气,他还不高兴哩。
说了这一大圈,总算是有着落了,但在眼下,却是纸上谈兵。
武文杰原本想的是快刀斩乱麻,利利索索把情给小铁子还了,接下来就可以一码说一码了,省得被人情牵着,做事抹不开面。
想得倒是挺好,可凑齐价值6000块的菌还早着呢。
眼下怎么办?
丁娟娟劝说武文杰今天就算了,等事情有着落了,再跟小铁子联系也不迟。
可武文杰的倔脾气上来了,非要今天有个了断。
他想了想,给老爸出了个主意。
“爸,你给我写张白条吧,今晚我就把这白条给那位铁总送过去。”
一听说“白条”二字,老人的心里又是一激灵。
这个词在他的记忆里,往往都是和痛苦与煎熬相伴的。
武文杰又意识到了自己的唐突,赶忙换了个词:短信。
“爸,你随手给他写封短信吧,我一会儿就给他带过去。回头等东西凑齐了,咱们再一块拿给他。这样,里子面子咱们都有了,咱的意思呢,也在第一时间送到了。”
这番话,说得武爸爸心里舒坦,点头说好。
事不宜迟,武文杰说去就去。
小铁子可真是没想到武文杰会撵回来。
而见武文杰撵回来了,他也马上做好了被退回书卡的思想准备。
跟武文杰打过几通交道,小铁子对他的为人处世方式,也算有些了解了。
武文杰的这套方式,小铁子绝对谈不上喜欢,但也未必反感,他只是不大适应,一定程度上也并不十分理解。
不管他小铁子喜欢与否,他认为武文杰从骨子里是个真诚而善良的人,是个有原则有底线的人。
他结识武文杰,当然首先是希望能跟他合作,能做成生意,而磕磕碰碰的几次交手,让他一次次不爽之余,与武文杰交成朋友的愿望却愈发强烈。
他知道这需要一个过程,甚至想过自己最终未必能够如愿,但他愿意一试。
武文杰退回书卡,无非几种形式。
最强硬的,当着小铁子的面,或把书卡抛在他脚下,或直接摔在他脸上,没准还会加上一句义正辞严声色俱厉的话:“收起你那一套吧!”
最普通的,平平淡淡把书卡递还给小铁子,不冷不热地告诉他:“这样不好,这个我不能收,你拿回去吧。”
最虚伪的,带着假笑掏出书卡,言不由衷地说出两句这样的话:“本来,我想留下的,就是吧,单位发的太多了,根本用不了,你先收了吧,等以后再说。”
小铁子其实特别想看看,这位常常不按套路出牌的武文杰,究竟会怎样拒收自己送他的书卡。
让他出乎意料的是,武文杰递给他的,是一张写了歪歪扭扭字迹的“短信”。
“短信”是这样写的:
“尊敬的王总,
我是武文杰的爸爸,很高兴今天下午你来家里坐(做)客。你没有吃饭就走了,很遣(遗)感(憾)。武文杰说你对他的支持帮忙(助)很大,是他的好朋友。我很高兴他能有你这样的好朋友,为了表达我的心意,特地给你准备了一点家乡土特产羊肚茵(菌)。羊肚茵(菌)要晒透才好,家里的还没有晒好,等过几天晒好了,我再让武文杰给你送过去。我给你准备了12斤,品质保证好。你还喜欢家乡的其实(它)东西,也可以告诉武文杰。”
落款是“武文杰的爸爸”。
读完“短信”,小铁子强忍着让自己不要笑出腹肌来。
这也太好玩了吧!
第二三三章 横遭雷劈
一眨眼,小铁子就算出了这封“短信”的价值,这回,他不由的笑出声来。
武文杰知道他为什么笑,稍带些局促地解释道:“老人的一点心意,让我务必带到。”
小铁子笑得更欢了:“咱们就不解释了,好不好?”
武文杰也笑了。
“既然是老人的心意,那我也就不客气了。另外,老人在信里不是问我,还有没有对其它特产中意吗?你还别说,下午在你家里喝得那茶,就特别有味道,跟以往喝过的所有的茶,感觉都不一样。如果方便,再给我来点那种茶吧。”
武文杰回答得满痛快:“那有什么问题,包在我身上了。”
没过几天,恰好赶上武文松要回老家,武文杰把这一揽子事都交给他去办。
没出过家门的武文松,跟在外面闯荡一番之后的武文松比起来,那简直不像是同一个人了。
这次回去,一方面,武文松自己要办一些事,另一方面,他本人还蒙在鼓里呢,并不知情,家里想借这个机会,要帮他说亲哩。
算起来,武文松出来还不到一年的时间,不但自己干得风生水起,还前后拉扯出来六个同乡的后生,跟他一起干。
在乡下,自己出来干得好,那只是个人有本事,而能关照到乡亲,能把老家人带出来,在城里给他们提供活计,那才叫有恩有德之人。
有本事的人,村里乡里见着了,大家顶多恭恭敬敬点个头,心里头说的却往往是,你有本事关我毛事?
对于有恩有德之人,则完全不一样,乡亲会主动上前敬烟点火的,赶上不抽烟的,可以往衣兜里塞一把瓜子黄豆什么的,或者,象征性地用手掸掸衣服或帽子上的灰尘,哪怕那上面本来就干干净净。
这是一种礼数,或者说是乡亲表达对人家感恩心情的一种方式。
这里边,既包含精神层面的交流,也不免有物质层面的渴求与希冀。
家有差不多年龄儿子的,说不定那天就会求到人家:可不可以带着我家的窝囊废,跟着你一起去闯闯?
而若有适龄闺女的,那就更有的可说了,“有本事的人”找媳妇,比死守在家里不出去的,要容易十倍。要是换成那“有恩有德的”,那更是好找一百倍也不止了。
武文松在家乡人眼中的地位,大家可以想象出一些了吧。
况且,他还干的不是一般乡亲常干的那些活,像什么盖楼,挖沟,当保安什么的,不是的。
短短一年不到的时间,人家先在造火车的大工厂里干,后来又去拍电影,现在据说还当上了小头头,指挥着一帮人马呢。
现在,根本不用老武家的人出门去问,主动找上门来说亲的,恨不得把门槛给踏平了。
家里没跟他提前说这个事,反正只要人一回来,该做什么就有家里安排了。
武文松回家前,并没有想太多。
跟武文杰不同,人家是把家安在城里后,带着全家回来探亲的,那已经是外人了。
可他武文松呢,只是从村里出去讨生活,这里不但是他的根,也还是他唯一的家。
本来还能早一天到家的,不巧却赶上了一场大雨,那雨吓得没遮没拦昏天黑地的,挡住了武文松回家的路。
要不是手头带了给乡亲们的东西,武文松本来是不惧的。
因为雨下得太大,离村子大老远,汽车就没法过去了,得光脚淌着泥水走至少两三里路。
这路,空手可以走,雨再大也不怕,就当天上下淋浴了,可背着东西就比较麻烦了。
武文松带给家里和村里的老人的东西,占分量,也占地方,是几根用蒸气机车的废旧管路加工而成的手杖。
在把手部位,武文松巧妙地用木工的下脚料,做成各种神奇形状的包套,看上去是威风凛凛的龙头杖、狮头杖、虎头杖、牛头杖。
做工看上去并不显多讲究,但设计和构思独特,风格别具韵味。
给孩子们的,则是怕压又怕水的风筝。
拍戏的一个外景地正好是风筝之乡,那里随处可见的风筝摊上,挂满了鲜艳漂亮制作精美的各色风筝。
开始,他凑到摊上仔细看,想学学人家究竟是怎么做的。
在他印象中,在村里乡里,几乎所有的人放的风筝,都是从祖上传下来的四方瓦片式和菱形长尾式两种。
没看过外面的新鲜,没觉得那两种风筝有什么不好。
可一旦开过眼之后,他才知道,跟人家花里虎哨的风筝比起来,老家的那个玩意儿啥也不是。
在摊上再怎么细看,不如买回家去把玩。
那标价低得像开玩笑一样。
武文松灵机一动,决定干脆多买几个,回老家的时候带给家里的孩子们,那可绝对是拿得出手的东西。
他相信,经过自己的这番推广,未来,不光村里,就是十里八乡,也该不会再由那两种奇丑无比样式的风筝,独霸家乡那美丽的天空了。
晚一天到村里,倒没影响什么。
老人们被那一根根从未见过样式的手杖惊呆了,连夸文松这娃“出息了”“真懂事”。
那些风筝,更是让孩子们欣喜若狂,还没等大人们看清,他们手里那花花绿绿的玩意儿究竟是什么样,就一个接一个地被高高地放到了半空中。
开心之余,武文松先说起了武文杰想要点羊肚菌的事。
文松爸听完,拍着胸脯保证,自己马上就能晒出七八斤干透的菌,到时候全由武文松给带过去给人家。
当武文松又说起那种茶的时候,文松爸重重地拍打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呀!这事怎么这么不凑巧啊!就这茶,咱们现在没法弄了……”
村东头的后山坡上,有一棵千年古茶树,小铁子品过后大加赞赏并主动想要一些的那个茶,就是来自于这棵茶树。
不巧的是,昨晚上的那场雨,不,是雨中的雷和闪电,击中了那棵树,将它齐腰击断了,树上所有的茶叶全部泡进雨水里。
“那树怕是活不成了。”文松爸伤感地说。
武文松对那棵倒是没什么特殊的感觉,他对那棵树印象最深的是,一帮男孩子玩打仗,打输的要被罚干嚼那鲜茶叶。
对武文松来说,他是宁可挨顿打也不愿接受那种处罚,那滋味实在太酸爽……
不过,现在他有些起急,这是因为,他向武文杰大包大揽的任务,看来无法完成了。
第二三四章 走马灯们
武文松回家后才知,他将要面临什么。
读到这里大家别紧张,不是坏事,是好事,相亲的事。
不过,是不是真的是好事,还要看当事人的感觉。
武文松刚到家时,只觉得很兴奋,特别想把自己这些日子遇到的各种各样好玩的事告诉家人。
所以一开始他压根就没注意,家里出现的一个怪现象,那就是,不时有熟面孔或生面孔的乡亲进屋来,随便在屋角找个地方坐下。
说也奇怪,一贯好客的爸爸妈妈,似乎也并没有热情张罗他们,只是随意地招呼他们几句,然后继续兴致勃勃地听武文松说他的故事。
武文松在外跑的时间长了,这会儿跟爸爸妈妈聊天,时不时地会迸出一些普通话的表达。
妈妈倒没说什么,文松爸却有些不高兴,一次又一次地纠正他,让他说家乡话。
说的次数多了,文松爸有点急了,带着训斥的口气说他:“你这是到家了,别撇那个城里腔,跟家里人说话就得用家乡话。你撇着舌头说,就不怕把它闪了?”
武文松挨了训,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
还好,那舌头看来并没有闪着。
来家里的那些乡亲一个个挺奇怪,除了愣愣地听他们一家人唠家常,再就是不住地上下打量武文松,然后蔫不出溜起身出门。
出去一个,不一会儿又进来一个,就像走马灯似的。
武文松过去在家时,从不关心街里街坊的来往,压根就没在意过平时大家相互串门,是什么样的情形。
倒是在城里呆了一段时间,也时不时地去人家里,见识到并渐渐学会了城里人串门的一套寒暄礼仪。
最让他有感觉的一句话,是临出门送别时,主人对客人说的那句。
“慢点走。”
头一次听到这话,是去车轴老伯伯家时,车家大妈送他出门对他说的。
当时,他既没听懂,更不解其意。
经历的次数多了,他知道了人家说的是哪几个字,“慢点走”。
刚一听懂,他头脑中的第一反应是,一个老爷爷慢慢往前走的样子。
为什么会想到老爷爷?因为年轻人没有走得慢的,哪怕就是身体稍亏的中年人,除了病病歪歪的那些,一般也很难慢得下来。
车大妈,还有其他一些城里人,为什么送人出门时,要说“慢点走”呢?
直到有一天,武文松从导演家送完东西出来,笑眯眯的导演夫人跟他问候完“慢点走”,送他出门之后,一个遭遇,让他突然有了“感应”。
人家说“慢点走”,可他哪里慢得下来?
隔着楼梯往下蹦着走,一个不留神,把脚崴了。
这时候,他突然恍然大悟:“慢点走”的意思,就是让自己时刻小心,照顾好自己。
从此,他喜欢上了这句话,也时常把它挂在嘴边。
不管对方是男女老少,是尊卑长幼,跟人家道别时说声“慢点走”,顿时就觉自己身上的“城市范儿”陡增。
当然,在家的乡亲从不这样说,现在依旧如此。
每当“走马灯”要离开时,一般动作都是掸掸屁股上的土,然后两手一揣,径直往门外走,只有少数人会哼唧一声“走求了”。
主人基本也不睬他们,自顾聊天。
武文松开始还有些过意不去,但他确实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知道,如果自己用家乡话跟人家道一声“慢点走”,就是爸爸不张口训自己,乡亲也得上前数落两句,“出外这半年多,咋说起谁也不懂的怪话呢?俺好腿好脚的,为啥要慢走哩?”
直到“走马灯”转了好多圈,武文松才意识到他们是干什么来的。
于是,他发火了。
他没敢对爸爸,那可是家里的绝对权威,武文松内心里怕自己的爸爸,要比武文杰怕他亲爸更甚。
他当然更不忍心对妈妈,他知道妈妈这么多年打理一个穷家有多不容易。
武文松把火撒在了才迈出家门不久,虔婆味道十足的那位老阿奶身上,连带着,把上溯到一早家里刚开门就来了的各色人等,全都骂了一通。
反正他们谁也听不见。
那些“走马灯”们不是别个,都是来相人的。
大家谁也没有想到,当年那个曾被耕牛倒拖着满地打滚的傻小子,在短短时间里,竟会出落成今天这副样子。
用“走马灯”们私下里讲的话来说就是:“武家那厮娃,走的时候就像条癞皮狗,才过了拉泡屎的光景,咋就成了只小狼狗了呢?”
话糙理不糙,还真就是那么回事。
其实,要说早先在村里时,武文松可真是巴不得家里能来提亲的,可那时,是越想有越没有。
实在没别的招了,他爸才咬牙轰他去找他堂哥,争取让儿子在工厂“刷一圈金”。
现在看这阵势,出去这一趟,儿子竟然练成了金身。
其实,可能每个人原本都是金身,但假如没有放在合适的地方,金身或被污泥包裹,或沾染铜斑铁锈,会让别人甚至自己都产生误判,把自己当成“泥胎”或是破铜烂铁。
所以,所谓的“镀金”,可能往往不是加上什么,而是减去什么,剥落掉的是那个蒙蔽自己的外壳,而现出的是闪烁光芒的真实材质。
武文松向爸爸妈妈认真宣布,自己目前正忙,不打算结婚,也不具备条件结婚。
当爹的听罢有些着恼,责问他还要什么条件?家里结婚的房都已经为他盖好了,还能有什么比这个条件更大呢?
武文松脸上的神情是“虚心接受”,但嘴角的弧度却显示出“坚决不改”的意味。
在他的脑海里,迅速闪过了他亲眼见到的城里人所住的那些房。
拍解放前戏的那片老破住房,工厂一排排的新旧职工宿舍,堂兄家住过的那两室一厅的房,还有堂兄现在的大房子……
他知道那些都还不是属于自己的生活,但在他内心里,他未来的生活,似乎也不该局限在爸爸帮他盖的那间大瓦房里。
要是从前,儿子如果做出这副样子,文松爸的巴掌早就呼上去了。
现在,他轻易下不了手了。
不单单是儿子大了,实际上,之前之后差不了几个月时间。
也不完全是由于儿子能自己挣些钱了,父母对于儿女挣多挣少,永远是无视的。他们关注的只是,孩子的钱够不够花,为的只是适时帮孩子一把。
一俟孩子能挣出够他自己花的钱了,父母只要不是急需,从内心来说,并没有要从孩子那里获取什么的想法。
只要孩子好,老人就安心了。
文松爸突然下不去手打儿子了,主要是从儿子眼中闪出光里,他读出了一个男人成熟起来的味道。
对于一些中国父母来说,打孩子是体现自身权威的一种方式,在某种意义上,他们甚至会认为那是他们给予孩子爱的组成部分。
什么时候,中国父母在自己的孩子面前会收手?是当他们发觉,孩子已经意识到,自己与父母在人格上是平等的那个时候。
武文松的眼里,就有那个光了。
第二三五章 滴水涌泉
茶树遭雷劈,武文松担心堂哥要的那种茶带不回去多少,更麻烦的是,爸爸跟他说,家里的菌也怕没多少了。
在家里特别困难的时候,曾得到过外面人这样或那样的帮助。
现在日子眼瞅着过得越来越好,过去曾经帮过家里的,人家这会儿有个什么要求,咱可不能装糊涂啊。
那菌的情况就是这样,本来家里的确种了不少,可架不住这个给一点,那个要一点,到最后,手里还真是所剩无几了。
武文松一看家里剩的那点,跟堂兄的要求差的挺远呢。
不光这事烦人。
文松爸耳根子软,架不住远近亲戚撺掇,说何不趁文松此次回来,就把婚事办了。
当爸的听着觉得有道理,想了想,又当面跟武文松说了一回。
当然,这回他的态度是商量式的,没有不容分说。
武文松呢,此刻已增长了不少信心,说话也愈发有底气了,而话还是那几句老话:目前结婚,条件还不具备。
长辈们在按他们的套路谋划和考虑事情,就像那“走马灯”式的相亲。
而年轻一辈则用他们自己的方式来试探。
这些天,来找武文松玩的年轻人一拨接着一拨,不但有男娃,也有女娃。
女娃中,有哥哥带着妹妹一块儿来的,有弟弟跟姐姐来的,也有几个闺蜜跟着男娃们一同过来的。
大家来找武文松玩,自然是想听他讲讲外面有趣的事,讲讲大工厂,讲讲拍电影,再讲讲跑在外面遇到的各种各样的新鲜事。
男娃们来的目的相对单纯,女娃们则各怀心思。
这些女娃里,有不少还是头两天来家里的那些“走马灯”们家里的人呢。
玩归玩,武文松心里自有定数。
武文松在家的这几天,文松爸的心里充满了骄傲和自豪。
儿子此次回来虽然没说上亲,但对武家来说,却比说上亲还要风光。
孩子既然有出息,又敢在外面闯了,那就让他扑腾去吧。
当然,文松爸后来写给武文杰的信里,还是流露出对儿子亲事的关切,话里话外包涵了拜托于他的意思。
文松爸也知道,武文杰和武文松现在已经跑在两条道上了,武文杰即使有心帮堂弟,怕也没那么方便。
不管怎么说,儿子走上正道了,这是多少钱也换不来的。
文松爸的心里别扭,还因为他没有办好武文杰嘱托的事。
就说那菌吧,勉勉强强凑了不到六斤。
那茶更糟,连一斤都没够。
树都没了,谁家里能有多少?
武家多少年来一直就没什么钱,过去,文松爸对于“能用钱解决的就不是问题”这句话始终理解不了。
这一回,他总算明白点了。
为了完成侄子布置的任务,他原本打算用家里的余钱跟乡亲那里买点菌,好抵上自己手里的不足。
这时候,钱还真的不管用了,因为人家手里也没有了。
“如果我手头有,还说什么钱不钱的,马上白给你拿走。可问题就是,现在确实没有了,一点都没有了。”
武文松这回离家时,脸上挂着些许的不高兴。
他这一趟回来,给爸爸妈妈,给家里,带来了不少光彩和荣耀,只是自己曾大包大揽要完成的任务,却没能很好地给堂兄武文杰完成。
武文杰看着堂弟带回来的东西,有点傻眼:这可跟自己预想的差别太大了。
原本他想,羊肚菌怎么也得再有七八斤吧,再来它几斤茶,加起来总价远远超过6000元,这就大致说得过去了。
现在一算,可边可沿也就是价值6000多点吧,这样一来,就觉得那意思差了许多。
这里面是有说道的。
咱中国人报恩的方式挺有意思,自古不就有一句话嘛,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这种受恩与报恩的方式中,夹杂着极其复杂又相当微妙的情感和心理。
不知老外听着这句咱中国人传了上千年的古训,会不会觉得中国人傻,或者认为,中国人心里没掂量,傻大方。
不管外人怎么理解这事,怎么看待这中国人的老话,这个理念在一辈辈中国人的心里是扎下了根,谁也无法改变。
懂得感恩,不惜一切代价回报曾经有恩于自己的人,在任何一个普通中国人看来,那是天经地义的事,没什么可稀奇的。
正因如此,武文杰这会儿才又开始有些含糊了。
为什么?
你看,人家小铁子这回,好比给了你6000滴水,你接下了,打算咋回报?
当然得用6000眼泉呀!
话是那么说,6000 眼泉的确有点夸张,也没必要。
但如果你回报给人家的,可着数恰好也是6000滴水,那么在咱中国人的文化中,对方的感受一定不大好。
人家未必图你非得拿出“涌泉”来,人家甚至不嫌弃你拿出600滴、60滴甚或6滴来报,只要你是“竭力而为”了。
这个时候的理,又可以从老祖宗留下的一句话中去寻了,那就是,“礼轻情谊重”。
看到没有,该怎么“相报”,还真是既不麻烦,又麻烦。
说不麻烦,就是无论你“相报”得多还是少,咱老祖宗都给留下了说理的口。
而说麻烦,则是说,如果你的“相报”将将等于受到的恩,这在感觉上就会有那么点尴尬了。
武文杰当下遇到的,正是这样的尴尬。
小铁子何许精明人也?
假使这些东西一送过去,他心里就会马上估出份量,并立刻产生这样的想法:你还是没打算拿我当朋友吧?这不是比着数还我的人情吗?
武文杰没打算跟小铁子走得过近,这是毫无疑问的,但俩人处到现在的关系,他武文杰已经抹不下面去伤害小铁子的自尊了。
看着手头的这点东西,他决定暂缓去找小铁子。
小铁子那人,你们也都知道,有个不知是缺点还是优点的,嗯,算是性格特点吧,那就是,不见外。
他却主动来找武文杰:“哎,上次咱家老人说要给我带点土特产,那事怎么样了?啥时候才能拿到手啊?老人这么厚爱,让我特别感动,现在我有个小想法,你说我是不是得认他老人家当干爹呢?”
这一下,还真把武文杰给说愣了。
自己还一直担心,还礼如果还不好,会让小铁子心里不舒服呢,这下可好,人家又主动进了一招。
第二三六章 不堪其负
厂里出了件不小的事。
研发中心的景主任在深夜加班中突发疾病晕倒,被送往医院急救。
其实,咱们在前面提到过他,只是没有展开说而已。
尽管咱们一直没顾上说人家,可人家事却是一点都没少干。
他和武文杰及老七是校友,他算是学长,比那两位学弟早来厂一些年头。
工作干得默默无闻,却也扎扎实实。
当初,武文杰特别担心老七的位置被顶掉,据说候选人就是这位老景,那会儿他还挺年轻呢,只是因为显得老成,加上进厂后他结婚要孩子动作都比较麻利,一眨眼工夫就啥都有了,于是,“老景”这个名字从那时起就叫开了。
之后,老景长期在转向架领域深耕细作,逐渐成为工厂在这方面的技术领军人物。
那段时间,武文杰在厂里不断进步,老七跳槽另谋高就,人家老景也在不吭不哈地持续前行,而且还利利索索地把儿子培养进了母校交大,儿子毕业后选择到工厂工作,也是才进厂没多久。
年轻气盛的武文杰升任副总工程师后,工厂经过反复研究,决定让一贯沉稳老练的学长老景,接替了武文杰研发中心主任一职,成为他的助手。
从武文杰内心来说,如果老七没有离开工厂,在厂里经过努力打拼,获得老景目前的职位应该不会费事。
跟老七配合,武文杰会更感顺手,而不像和老景这样,还需要有个磨合的过程。
应该说,截止目前,武文杰和老景之间的磨合并没有完全到位,但总的来说已经比开始时好了许多。
谁料这个时候,老景忽然病倒在了岗位上,而且病得还那么重。
初步诊断,老景得的是脑出血,压迫神经,导致昏迷不醒。
对于老年人来说,这种病比较多见,按说四十多岁的人,还不至于。
从医生那里得知,老景的脑血管里有先天性的缺陷,等于在身体里埋藏了“定时炸弹”。
从老景的儿子那里得知,他在工作上一直将武文杰视为标杆,拼命的劲头比起武文杰来,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爸知道他的天份远不如你,他希望勤能补拙,通过不懈的努力来拉近这种差距,没想到把自己累崩了。”
这是老景的儿子景杉,在医院向武文杰介绍他爸爸的情况。
从交大毕业后,他和家人商量,因为专业对口,工厂的发展也还不错,加上爸爸和许多认识的叔叔阿姨伯伯都在这里,多少能够给自己帮助和关照,于是他顺理成章地进了工厂。
进工厂后,爸爸一再嘱咐他,一定要踏实扎根基层,把技术根基打牢,别急着上调到科室,在科室看似干净体面,但如果在车间分厂没有打下扎实的基础,在未来的技术工作中肯定会显形露怯的。
他记住了爸爸的话,一个猛子扎下去,沉着心一门心思钻技术。到厂时间不长,但在同龄的小伙伴中,初显头角。
在他的言谈举止中,武文杰似乎隐约看到了自己当年的影子。
不过,这个时候是在探望病人,自然不适合说太多工作上的事。
武文杰在记挂学长老景病情的同时,记住了他的儿子,年轻俊秀又聪颖上进的小伙子景杉。
手头的事情一忙乱,难免会关照不周全。
等武文杰再回过神的时候,他惊讶地发现,老家被雷劈的那棵茶树火了。
一方面可能确实是珍贵,另一方面也不乏炒作的因素,产自那棵树的茶叶价格飞升了几十倍。
当然,这是指那些在茶树被雷劈之前采下来的。
经过茶树专家的精心救治,这颗枝干粗大的茶树并没有死去,但再要结出茶来,至少要等十年以后,而且它的味道还能不能达到以前那样,谁也说不好。
于是,就在不经意间,武文松带回来的这一斤老茶,价值突然超过了一万元。
武文杰包了12斤羊肚菌,再带上那斤老茶,找了个空闲时间,给小铁子送去了。
从礼数上说,武文杰回的这个礼,面子上给小铁子给足了。
羊肚菌是压秤的,而老茶是挑高的。
全国人民都知道那是绝品了,即使有价,其内在意义更重。一切尽在不言中。
小铁子借机再次提出了要认干爹的事,武文杰回避说,老人家没见过什么世面,也不太懂这些名堂,弄不好会给小铁子添乱的。
小铁子却大大咧咧地说,孝敬老爷子,他就不怕麻烦,巴不得老人家能给他多“添点乱”才好,以便让他可以多表达表达孝心。
见武文杰不再往下说了,小铁子这才作罢。
武文杰每天都要抽空去医院看看老景,不仅是因为他们是同事,是校友,是上下级,还有那个景杉无意中说到的点,让武文杰内心产生了愧疚。
学长在内心里把他当成了自己的标杆,并对照标杆拼命努力看齐,可在这个过程中,却把自己拼倒了。
武文杰心里闪过一个不很恰当的比方。他武文杰可能是个略有天赋的长跑者,一直在自己的能力限度内努力向前奔跑。
而老景呢,在这个领域里,也许更擅长的只是吃苦耐劳,并非具备更多才华,因此他的努力,在外人看来不过是再平常不过的打拼,但在老景本人的感受中,却可能是竭力而为,早已不堪其负了。
勤,当然能补拙,但绝不是所有的勤,都能补上所有的拙。
如果“补拙”的代价,是要“勤”到付出一切,那么这样的选择也是成问题的。
老景还没有清醒过来,武文杰也还没有做好准备跟他深入探讨交流。
也许,从景杉这里了解到的那些情况,他可能不会再跟老景说起了,只是以照顾老景健康的角度出发,对他恢复健康以后的工作,重新进行调整便罢了。
对于自己负责的这几百号科技工作者来说,人尽其才,才尽其用,把最合适的人放在最恰当的地方,可能是当下需要理顺的一项重要任务。
我们要加班,我们要拼命,我们要超常规地去做好那些迫切需要我们做的事,但我们一定要让这班加得值,我们的拼命决不是玩命,我们即使超常规做事,也要遵重客观规律,也要符合个人的能力秉赋,尤其要充分保证每个人的身心健康和生命安全……
第二三七章 比试一下
武文杰念叨并践行了多年的那两句他的座右铭,“因陋就简,就地取材”,现在开始调整了。
在技术口的工作安排中,“物尽其用,人尽其才”“尽力而为,量力而行”这类言语愈来愈多地挂在他嘴边。
也是,现在随着工厂持续不断的发展,各项工作逐步迈向规范,技术水平在提高,管理水平也在提高,过去各种各样的“穷对付”“不计成本、不惜代价”等等,如今越来越没有市场了。
“人、机、料、法、环”,一个也不能对付,尤其是人力资源。
目前中青年科技人员队伍基本稳定,这十分可喜,面对繁重的开发任务,如何最大限度地把他们的聪明才智发挥出来,并千方百计保护好这支对工厂发展来说不可或缺的力量,是摆在武文杰面前的一个重要课题。
他先找了人力资源部门,在专业人员的协助下,摸索着弄出了一套有关个人思维模式、职业能力倾向以及对工厂技术业务所涉的各领域敏感兴趣程度等一揽子的测试模板。
他希望通过这些测试,能够把手底下这些一眼看上去并没有太大不同的专业技术人员,按照他们各自所具备的禀赋,细细地分辨出来。
这就好比,每一名技术工作者都像是一张装满文件的磁盘,外表看去,除了外面贴的有限的标签之外,看不出有多大的不一样。
武文杰想做的,就是要读出每一张磁盘里的内容,看它最擅长做的事究竟是什么,然后力争把每张磁盘,插入最适合于它发挥功能的插口。
作为人力资源管理的一项核心工作,能力测评本身有其一套既有的路数。这也是人力资源部门的看家本事。
从这方面说,武文杰并不擅长。
但他拿手的,是对工厂全面情况的了解,是对工厂整体技术业务的了解,是对工厂这支技术队伍的了解。
与人力资源部门合作之初,争执不断。
部门强调的是,他们传统的测评模式来源有多么高大上,有多少著名大企业用的都是这些方式。
武文杰则一再重申企业的具体实际,并指出了不少传统模板中的诸多不适应之处。
争论虽然激烈,却是武文杰喜欢的方式。
人力资源部门与他武文杰不相隶属,因此无论职位高低,都不怯于在他面前直言。
这让武文杰从另一个角度领悟到,自己所在的技术口,似乎已经好久没有人敢于这样与他交流了。
在自己的那个系统,从业务上说,他是响当当的权威,从职位上说,已官至副总工程师,无数顶光环在自己头上闪耀,系统中人对于自己的那种或是景仰或是畏惧的感觉,大概让他们在自己面前,难以道出不一样的声音了。
当然,武文杰欣赏的是与人力资源部门探讨争论的这种氛围,并不代表他赞同他们的想法,他对于自己提出的东西,还是保持坚定态度。
而人力资源专家那种据理力争寸土不让的劲头,还让武文杰对别人说自己时常常用到的一个词,“书呆子”,有了新的反思。
可以说,“书呆子”这个词跟了武文杰一路,不时就会有人不由分说把这顶帽子扣他头上。
以往,他也没有太过用心去想,究竟人家为什么会众口一词这样叫他。
一般的想法,不就是因为自己多读了几本书嘛,再进一步想,大概是由于自己喜欢套用书上的理论和说法吧。
在跟人力资源的几位专家探讨时,武文杰的头脑不由自主地蹦出了那三个字,“书呆子”。
反向思考一下,这几位专家在我眼中的形象,是不是就是我平常给大家的印象呢?
这引发了武文杰另一个角度的思量。
自己一直不以为然的这个评价,“书呆子”,在相当程度上,恐怕也是招人不待见的。
倔头倔脑,固执己见,照本宣科,生搬硬套,自以为是,不知变通……
武文杰在心里默数着他对“书呆子”的感受,可脸上还是一副风清月朗、人畜无害的样子。
对他来说,当务之急是要先“降伏”面前的这班人力资源口的“书呆子”,而以后,他要以此为鉴,提防自己在毫无觉察的情况下再发作“书呆子”气。
不过,坚持原则坚守规矩与“书呆子”气的分野究竟在哪里,他还要继续在生活和工作中思考与摸索。
既然争论不下,那就用实践来检验吧。
武文杰的提议,专家们也无法反对。
他们面对的这位技术专家,有着搞技术的人所特有的精明、敏锐和深邃,又有作为领导者和管理者所必要的冷静、理性和大度。
他们对于武文杰的业务能力,钦佩有加,对他接人待物的方式,也颇为欣赏,当下唯一感到不满的,就是他在他不熟悉的人力资源考评领域提出的那些近乎怪异的标准和想法。
既然谁也说不服谁,那不妨在实践中比试比试,看究竟谁的依据更科学、更合理、更实用。
武文杰手头恰好有一个硏究项目,有相当的技术难度。
可以说,这是当前工厂自行硏发试制动车组中诸多项目中,非常具有典型性的一个。
武文杰早想筹建攻关团队,但因各种条件限制,一直没能展开。
这回恰好是个难得的机会。
他弄了一个十分详尽的技术背景资料,来介绍这个项目,相当于出了考试题。
怎么比试呢?
按武文杰的想法,人力资源部门先依他们的考评标准,在技术人员中选拨出一个五人核心团队。
武文杰则依自己的另一个标准体系,同样选拔出一个团队。
两个团队以三个月为限,分头去完成武文杰交办的这项技术攻关任务。
在研发领域,不同的项目,对研发者的素质能力要求是不一样的,有时甚至可能会有非常大的不同。
有的项目特别需要灵气,有的则更看重耐力,有的主要靠专精深的功底,而有的又特别有赖于触类旁通、融汇贯通的本领,不一而足。
武文杰此次的这个项目,对研发者的素质要求比较综合,也可以说是相当的高。
其中特别倚重的是研发者的系统思维能力。
这是他武文杰的长项,却是不少专业人员的明显短板。
第二三八章 退休前辈
还是因为老景突然发病这事,厂里安排了中年以上科技人员进行体检。
武文杰整体情况还好,只是发现患有脂肪肝。
没多少医学知识的武文杰,刚得知这一消息时,还真紧张了一下。
去找医生咨询,医生说得冷静而客观:“这就是富贵病,吃得太好,运动太少。说是问题吧,眼下还真没什么大的影响。但要说不是问题,也真不是,如果长期这样下去,对肝脏乃至全身的健康都会造成伤害,严重的还可能危及生命。”
武文杰一直没感到身体有什么不适,但听医生这么一说,他感觉自己似乎已经有段时间了,身体不像从前那么皮实了,时不时地会打不起精神来。
看来,也是病开始找上门来了。
要说自己吃的太好了,这也得看怎么说。
如果跟连吃口像样的饱饭都是奢望的那年头比起来,或者,跟家里的日子刚刚好过些,能把粗茶淡饭吃饱的那阵子比起来,现在每天的这三顿饭的确是相当丰盛了。
但跟别人家比起来,自己家里的吃喝真的没什么特殊和讲究的,花的是两口子的工资收入,买的是菜摊和超市的供应,日常消费的也并非总是大鱼大肉。
问医生,医生答复的倒挺实在:“咱中国人哪,自古就是草食动物,长期吃素可能只是嘴上难受,会馋油水,但对于适应草食的体质来说,可能倒没多大负担。再看现在咱们家家户户的饮食,随便一吃就带着肉带着油带着糖,其实身体根本不需要那么些,可架不住它好吃呀,谁不想多来两口。”
武文杰更关心的是,现在自己究竟该怎么办?
医生的招也很简单粗暴:管住嘴,迈开腿。
这次体检,不单武文杰查出了问题,跟他一样体检查出有问题的科技人员,可是不少呢。
“这可不行,你们这支队伍可不能是一伙病秧子啊!还指着你们冲锋陷阵呢。”
厂长这会儿是真着急了,嘴上说的是俏皮话,心里可是一万个着急加着慌。
厂工会主席出面为厂长分忧的多项举措之一,就是抓紧筹办工厂的特色运动会。
就在这个时候,医院里传来了好消息,老景清醒过来了。
尽管身体还有诸多不便,但人睁开了眼,能明白事,这就让人放下了一大块心。
武文杰抽空去医院探望时,还碰巧遇上了好几位已经退休的老领导。
那位老设计科长算一位吧。他是老景的伯乐,在工作中给过当年的小景许多指导和帮助。
得知当年的属下忽然病倒,老科长焦急且痛心,几欲落泪。
这不,好消息一传出,他就不顾自己的身体与腿脚,在第一时间赶到医房前去探望。
见到醒过来的老曾,老科长没忍住眼泪,当场哭出声来,被护士好言劝退。
出门见到武文杰,老科长被憋了一半的情绪,总算找到了可以宣泄的出口,他不由分说,拉着武文杰就说了一大通。
在武文杰心里,这位可敬又可爱的老领导当年给过自己的指导和帮助,可以说是无可替代的,自己能够取得今天的进步,老科长的托举是有力的,也是实实在在的。
看着站在自己面前,脸上似乎还带委屈泪痕的老科长,武文杰的心里既有感动,又稍觉好笑。
遥想十多年前,这位瘦瘦小小的设计科长,在武文杰心里,那也是神一般的存在啊。
事有凑巧,另一位曾经神一般存在的老领导,在武文杰探视过老景后,也碰上了。
大概这就叫无巧不成书吧。
谁呢?武文杰当年的车间主任呀,如今,也是退休老人一枚。
有日子没见老主任了,他看上去还真老了不少,不知是腿脚还是腰,似乎有点不大方便,不过他眼神中的那股刚毅劲,还是一点也没变。
武文杰当年刚刚毛手毛脚迈进车间时,老主任那双锐利的目光,就像两把尖刀,晃得他不知该把手脚往哪儿摆,该把眼神往哪儿放。
以至于好久好久以后,武文杰都对那双眼睛打怵,甚而至于走路都不愿跟老主任打照面。
后来交道打得多了,自己也日渐成熟,心理的那种不适感才有所减轻。
老主任与老景之间,似乎并不是在工作中有什么交集,而是不远不近的亲戚关系。
在这种老厂厂区,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武文杰定定地看着老主任那如炬目光,心中宁静似水。
老主任很认真地跟武文杰说了两件事,一是小景(他口中的小景就是积劳成疾的老景)这孩子工作太拼,这下把自己拼垮了,实在是太可惜了,对工厂来说可惜,对他本人和他们全家来说也可惜。二是那个小家伙(他口中的小家伙,自然是指老景家的大小子景杉了)素质不错,是棵好苗子,比他爸爸强,希望武文杰好好培养他。
从跟景杉有限的接触中,武文杰已经觉察到,这个年轻人还是挺有潜力的。
对了,那个项目研发团队的选拔,武文杰按照自己的标准挑出来的人中,就有景杉。
他的几项考评测试指标出奇的好,让武文杰很是惊喜。
面对老主任的托付,武文杰只是点头答应下来,并没有讲更多。
讲多了,老主任不会理解,却可能徒增担心,甚至还会产生误解。
与老主任告别时,武文杰一手相握,另一手不由自主地拍了拍他的肩。
拍完,他忽然觉得老大的不合适。
当年,都是在极偶尔的情况下,老主任才会用拍拍肩膀的方式,来表达一下他勉慰和鼓励的意思。
别说他武文杰被拍一下肩膀了,就是性格刚硬如车辆那般,或者浑不吝的像混球一样的,被拍过的肩膀回去洗不洗的不敢说,但哪个肩膀被拍过,绝对一望而知,因为这几块料有一个算一个,被拍过的那一扇肩膀,都会不自觉地翘起老高。真的。
武文杰当然也不例外。
今天,他居然大模大样地拍上了老主任的肩膀,真是好大的胆子!
因为这一拍而内心里折腾的,其实是武文杰自己,人家老主任一点都没表现出什么异样,用依然闪着犀利光泽的双眼,满怀深意地注视着武文杰,轻轻地笑着。
第二三九章 小小手段
“时代动车……这个项目还得有,但应该……有变化。”
武文杰气喘吁吁地跑着步,和丁娟娟说着。
按照医生的要求,“管住嘴”只是一方面,更重要的还是要“迈开腿”。
可是一跑起来他才发觉,原来对他来说很轻松的跑步,竟然变得有些吃力了。
两腿像灌了铅,呼吸粗重,隐约间还有些感觉胸闷。
丁娟娟到底有练过长跑的底子,加上身体还算轻盈,倒没显得像武文杰那么费劲。
不过丁娟娟自己跟自己比,成绩也还是差了很多。
看着武文杰呼哧带喘的样子,丁娟娟劝他跑步就别说话了。
可武文杰看着远处不知哪个单位在那儿练习时代动车呢,他突然产生了想法。有想法,不让他说可不行。
武文杰的想法是,为了让这项运动特色更鲜明,可以把原有的人和人之间只是依靠搭肩连接的形式,改进为用小装备连接,这个小装备则设置在人的身上。
这样一来,效果更逼真,感觉更到位,竞争也会更激烈。
看着武文杰喘着大气给自己讲解,丁娟娟于心不忍,拉着大汗淋漓的他站到了树荫下。
“我说,咱还是这么讲吧,”丁娟娟边给武文杰递过毛巾边说,“看你急赤白脸地边跑边说,不知道的以为我逼着你交代什么问题呢。”
丁娟娟说完,自己忍不住乐了。
武文杰也呼哧呼哧跟着乐。
等喘匀了气,他连比划带说地向丁娟娟介绍他刚才没有说完的想法。
当年跑时代动车的时候,绝大多数人还不知动车是什么。
而现在呢,试制动车这项任务已经摆在了大家面前,跟当时比起来,现在大家都已经对动车有了比较)感性认识。
但究竟怎么样造出动车,造好动车,跑出高速来,大家都还在探索当中。
在这样一个节骨眼上,把这个比赛项目打造好,通过这个独特的比赛项目,开阔大家的眼界,提高大家的认识,激发大家的斗志,不啻为一个绝好的机会。
丁娟娟当年正值青春激扬的岁月,和武文杰一起奋力拼搏,整个团队勇夺冠军的那一幕幕场景,至今历历在目,每每想起,都让丁娟娟激动不已。
武文杰永远是个有想法的人,而他的想法永远与他的梦想紧紧联接在一起。
对于武文杰想干的事情来说,无论它有多么难,多么险,他都会毫不退缩,勇往直前。
而同样对于他想干的事情来说,无论它有多么小,多么不起眼,他也会尽心尽力,不辞辛苦。
面对眼下的这个比赛项目,武文杰又拿出了他特有的那股子劲头。
先找了一班正在研发的技术人员进行讨论,让大家畅所欲言,群策群力。
整天被图形和数据塞满的大脑,突然撞进来运动游戏项目,还真让参与讨论的这些技术人员备添兴趣。
设计动车,和筹划与动车有关的运动项目,这两股劲,既不同,又有相通的地方。
一番讨论下来,不亚于来了一通脑力激荡。
有人结合自己手头的活,对运动项目提出了建议和构想,也有人说着说着运动项目,突然对正绞尽脑汁苦思冥想的设计任务,产生了绝妙的灵感。
一时间,也说不清这一伙人究竟在探讨什么,是高速动车组呢还是运动会的比赛项目。
其实,这也正是武文杰想要达到的意图之一。
说到运动项目的人员组成,以往的传统,就是固定的十个人。
至于为什么是十个,这个数与实际的列车编组有什么关系之类的问题,谁也不知道答案。
本来可能也根本没有答案,大概当时就是拍脑瓜拍出来的。
但这回的项目设计就不一样了。
动车有八列一组的,还有十六列一组的,武文杰设想:“咱们也可以至少分为两个组别,八人算一个组,再来个十六人的。人数不同,技巧不同,获胜的诀窍肯定也是不一样的。”
接下来,就要考虑每名队员身上要穿戴的装备该如何设计了。
武文杰有心试试参加讨论的景杉,但又不好让他本人和其他人过于明显地看出他想指派。
“咱们还得讨论一下装备怎么弄,形成初步共识后还得有人牵头设计呢。”
一听说需要有人牵头,就有人坐不住了,跃跃欲试。
武文杰既不忍挫伤面前热情如火年轻人的积极性,又很想落实自己的意图,怎么办呢?
这样的事哪里难得住武文杰。
他顺手拿出一打便笺纸,在每一张上草草写了个字,然后把写好字的纸条全部揉成团。
“告诉大家,咱们技术口和人力资源口合作的能力素质测评系统还正在摸索当中,那个系统一旦成功了,可能对大家的才尽其用会有更多帮助。这一次呢,咱们就碰一次运气吧。大家挨个抽,抽到谁,谁就来牵这个头,好不好?”
你瞧他问的,这签都做好了,谁还好意思不抽?
一圈抽下来,武文杰让大家别急着打开,他问到谁谁再打开看。
开始挨个问了。
问到头一个,颤颤微微打开,看了一会儿,才读出声来:“否。武总,这是什么意思呀?应该没我的机会了吧?”
武文杰笑而不语。
第二个,大模大样打开,一念,还是那个字:“否。”
一个一个打开,念下去,全都一样。
最后一个才到景杉。
这之前,他一直老老实实按照要求,把纸团握在手里,静静地目睹同事们轮番念出那个“否”字。
终于到自己了,他忽然醒悟:既然前面所有人的小条上都是“否”字,那么显然自己手里的条上应该是“是”字了。
这还用看吗?
当然用看,万一不是呢。
大家眼中的武总,常常不按惯有的套路出牌,一出手看似奇异,却往往奇得恰到好处,异到令人心悦诚服。
不仅日常处事如此这般,也往往体现在他日渐成熟的设计风格上。
而在各类小事上,熟悉他的人也常常希望能看到,咱武总这回又做了什么不同凡响的事了。
今天,武文杰公然耍了小小的滑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