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山不在高
这座山地势不凡,山貌奇特,气宇超脱,山体东、南、西三面平缓,密林隐蔽,藤蔓缠绕,多少年没有露出一点山的肌肤,好像隐藏着什么千年秘密。山的北面备受风雨侵蚀,悬崖峭壁,怪石突兀。特别是那山顶,形状古怪,造化神奇,如一对恩爱夫妻一前一后自然端坐,北妇南夫,神态庄重,眺望北方。
这就是十万大山西南一隅的著名奇山——公婆山,属于我国少有的热带雨林气候。
公婆山是中国与越南边境线上的界山。一条羊肠小道从山脊穿过,将公山婆山硬生生地分开,千百年来,公山婆山只能隔路相望。即使日久天长没有多少人走过这条路,小道被丛林藤蔓覆盖,但是,石径古迹依稀,尤其是峭壁处石阶凿刻粗犷,黑藻斑驳,仿佛让人听到千年来古人踏石留痕的铿锵脚步声。
因为公婆山一来是两国界山,二来山势险峻,地形复杂,长年来人迹罕至。最高峰公山婆山,四周坡头围拱,丛林密布,藤条缠绕,终日雾气缭绕,紫气升腾,显得非常神秘。
不知多少年来,周围百姓流传这样一句谚言:公婆山无云,晒谷翻要勤;公婆山带帽,大风大雨到。意思是,公婆山顶一带天空如若没有乌云,那就是意味着一天放晴,阳光普照,人们可以大胆翻晒稻谷。如果公婆山山顶有云朵停留,状如带着一顶帽子,那就要小心了,天气很快就变化,大风大雨就来临,人们赶快收起晾晒的东西。
千百年来,附近方圆百里的人们虔诚信奉这句谚言。老辈人都说,公婆山灵验得很,要知道哪天是放晴还是下雨,看公婆山就行。
十万大山西南一侧,地处地球北回归线以南,这里气候炎热,雨水充沛,草木一年四季不知歇息的疯长,丛林茂密,鸟兽密集,虫蛇遍地。
大自然神奇造化,给人们留下一处尚未被破坏的动植物自由快乐的天堂。
骄阳似火,烈日炙烤,树叶卷曲,人皮肤晒黑晒裂,那是一般人记忆中热带的标签。可是,骄阳烈日下的公婆山,如世外桃源,完成不像别处热带地区那样酷热,湿闷难耐。这里植被繁茂,山洁水清,地灵气爽。
夏日,条条山谷雾气袅袅,清泉涧溪流水淙淙,送来习习凉风。春冬,这里是一片繁花盛开的地方。
公婆山是典型的砂页岩地质山地,地下暗河相互连通,泉眼密布,泉水冬暖夏凉。春冬时节,泉口溪流暖气升腾,气温暖和。整片山林草木常年得此庇护,不受霜冻风寒,一年四季不知疲惫地疯长,抽枝发芽,开花挂果,形成一片花果山一般的世外之境,真正是飞禽走兽避暑纳凉最好的天堂。
顺着公婆山端视的方向,簇拥着一片格外葱郁的密林,密林一盘一盘向中间收拢,如莲花花瓣似的,在中心托起一座高耸的山峰。人们根据山形称为莲花山。
莲花山前方不远处,拱着一个很规则的绣球一般的山,山上长满桂树。附近的人就把这座漂亮的圆顶山叫做桂花山。
莲花村就坐落在莲花山山脚,全村几十户人家大门一律朝北,背靠莲花山,面朝桂花山,这是村里世世代代流传下来的祖制,没有哪一户人家违背。
因为家家户户的房屋朝向单一,村里的路弯弯拐拐,很不顺畅。
陶晓伟家在村头,他就问过张旺的爷爷张学问:“为什么我们村里的房子都一律朝向北方向?像覃光明、秦飞鹏家的房子地势就不应该朝北,很别扭。”
听人说,张学问不是老人的真名,只是他在村里学问高,能识字断句,懂古训古例,大家尊称他张学问,叫着叫着,真名反倒没有人记得了。
张学问伸手往公婆山方向一指,一脸神秘地说:“看到那边公婆山了吗?那是神山。祖上说了,公婆山庇护着全村人,保证一年到头风调雨顺,家家户户富贵兴旺,谁敢违背她的心向?祖训说,我们莲花村谁家建房朝向不随大家的,就要逐出莲花村。”
陶晓伟又问了几位村里的长辈,大家说的都是张学问这个版本。村里人从小就听说公婆山的古训,流传着公婆山各种各样离奇的传说,时间一久,老老小小每个人对公婆山都生出一种神秘和敬畏的感觉。
放暑假了,陶晓伟回村放鸭子。他带上几天干粮,挎包塞满高中的课本,把鸭子赶到公婆山下的沟溪,任由鸭群在溪流中捉食。他有时候静坐树根,有时候横卧树上,自由自在地背书学习。
公婆山一带沟溪发达,纵横交错。平日很少有人到来。这里土质肥沃,荒草遍野,芦苇和芒草疯长,高高挺立,叶子绿油油的,闪动着亮光,随风飘拂。
鸭群钻入溪流,争先恐后,展翅蹬腿,一头扎入水中,抖动着脖子,张嘴左右摆动形成一个扇面,飞快地寻觅着鱼虾螺仔,样子快活极了。
陶晓伟仰头一望,天上一片晴朗,澄蓝澄蓝的天空,一尘不染。
太阳白花花地直射下来。要是在别处,一定酷热难耐。可是公婆山这里,水汽氤氲,烈日被云气隔阻,并不显得燥热,反倒觉得温润清凉,舒服得很。
陶晓伟爬上一棵粗壮的柚子树,找了一根正好可以半躺着身体的枝丫,看了一眼觅食的鸭群,挪好身子,打开书本津津有味地看起来。
鸭群吃饱喝足了,有的还在河里欢天喜地地戏水,更多的鸭子在水边一字排开,屈着长长的脖子,悠闲地梳理着背后身上和翅膀的羽毛。
夕阳迫山了,陶晓伟还是忘我地看书,饿了吃一把干粮,渴了剥开柚子吃。这里的野生柚子肉质洁白,晶莹透亮,味道酸甜适度,吃了舌尖生津,最能解渴。
只要一打开书本,陶晓伟就忘了天南地北,心里只有他的几何证明、电流安倍和化学方程式……他就是那种勤奋好学的好孩子。
莲花村的人们都说,陶晓伟的心大着,长大要飞出这个山旮旯的。
天灰暗下来,鸭子紧张了,嘎嘎叫个不停。陶晓伟这才溜下树枝,用塑料布简单支起一个小帐篷,找几根枯枝,在旁边点燃一堆火。
鸭子看到人烟,安下心,聚拢到一处,脖颈交叠,静静地睡觉。
陶晓伟吃了几片干粮,就着火光,又进入他自己的世界。
第二章 黄金屋
十五六岁的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陶晓伟平时在学校住宿,食堂伙食不好,一个学期下来,大家难得吃上一两次肉,油水严重不足。晚自修下课后,十一点熄灯就寝时,宿舍里安静下来,肚子浅的同学常常闹起抗议的咕咕声,声音此起彼落。
冬天天气冷,同学们都习惯躬身缩手,不愿动,可能是运动少,倒不见饿得难受。到了夏日,大家都喜欢追逐逗乐,活动量大增,每天三餐的素食饭菜,哪里经得住这群活蹦乱跳青春少年的折腾,肚子的抗议声提早到来,上午第四节课,教室里,这边的咕咕声未落,那头的咕咕声又起。
这天上午第三节课,体育老师说,期考要测试跳鞍马,让同学们加强训练。那节课,周老师跑在队伍前面,带着全部同学跑了差不多半节课时间,说是强化体能。然后,周老师叫人搬来两副鞍马,胸挂哨子,手持登记本,神情严肃地站在一侧,指导大家列成两队练习跨越鞍马。
同学们个个憋足劲,按照动作要领,助跑、起跳、手撑鞍马、跨越、落地一气呵成,反复训练。一节课又是跑步,又是跳跃,早上那碗稀粥早已消耗殆尽。陶晓伟衣服湿透了,前后襟紧贴在身上,更要命的是,肚子已经饿扁了,前后胸好像贴在一块,他感到身体发虚,眼睛时不时闪出星星。三个要好的同学拖着沉重的脚步凑过来,脸色发青,看来,他们也不比陶晓伟好到哪里。
其中有一个高瘦个子是留级生,有经验,他说:“眼都花了,你们跟我来,我们溜到宿舍后山找点东西吃。”
大家也饿慌了,豁出去了,四个人看了看,周老师专心地指挥其他同学跳鞍马,四人见机会来了,一溜烟跑到后山上。
经过食堂时候,瘦高个骗师傅说要烧垃圾,拿来一包火柴。
后山是一片灌木林,春夏之交,繁华盛开,到处是嗡嗡的蜂蝶。四人步履匆匆,踩过草丛,不时惊起蝗虫四处逃窜。
瘦高个连忙喊着:“快,蜂蝶不好抓,我们只捉蝗虫。”
于是,大家散开在草丛间寻找,捕捉蝗虫。十分钟不到,每个人手上都抓满大小不等的蝗虫了。
瘦高个招呼大家凑在一处,踏平一块空地,扯了几把枯草,用火柴引燃。
刹那间,一簇跳跃的火苗在大家面前腾起,伴着一缕惊喜和好奇,映入每个人的瞳仁。
瘦高个麻利地把蝗虫扔进燃得正旺的火苗,蝗虫挣扎一番,翅膀很快烧焦,逃不掉,被火烤得噼啪作响,很快,一股香味钻入每个人的鼻孔。大家兴奋起来,有的赶紧把手上的蝗虫掷入火堆,有的连忙捡枯草添火,有的用木棍扒拉着烧熟的蝗虫。
很久很久没有吃到这么好吃的东西了,四个人尝到了一餐香美的野味。
有了这一次的经验,后来,陶晓伟哪天饿得熬不住了,就怂恿几位同学跑到后山捉蝗虫充饥解馋。有时候,抓到小鸟、青蛙,味道没有蝗虫这么好吃。
恢复高考几年了,读书已经成为无数读书人圆梦的彩虹龙门。
数学老师是一个胖子,个头高,四十多岁。学校同行喜欢逗笑他,在这个饥饿年代,难得有像他这样的胖高个子,真是富贵命。
数学老师一本正经地说,全靠农村老家养的几只母鸭,他家经常拿鸭蛋跟镇上的人家换面条,一扎一斤的面条不够吃一餐,一天到晚,总感觉到饿。
同事见他较真,一哄而散。
数学老师上课,总少不了那句名言: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
全班同学耳朵都听出了茧,听腻了,一看到他又唠叨那句话,纷纷摇头。但是,陶晓伟不觉得腻烦,他知道,读书才能让自己不受饥饿。
就快放晚学了,不知是谁的肚子不争气,教室里又隐隐约约响起空肠胃搅动的声音,咕咕咕,咕咕咕……
“啪啦!”
“啪啦啦!”
突然,天空炸起了一阵雷声。同学们才留意,刚才教室外还是阳光灿烂的,不知什么时候,太阳躲进乌云里,窗外变得一片昏暗。很快,噔噔噔,几颗大雨点直砸下来,敲在瓦顶上,伴着更近更响的雷鸣,哗啦啦一场暴雨从天而降,屋外,风声雨声混成一片。
雨势越来越大,天更昏暗了。
老师停止了讲课。
有些好奇的同学伸头看着窗外的暴雨,聆听着大自然的震怒。
陶晓伟赶紧整理完笔记,翻开卷子琢磨起习题来,反正没有雨伞,下课也去不了饭堂,先做一份习题再说。
雷声小了,雨还是哗哗地下着,丝毫不见减。
教室的同学纷纷围挤着仅有的几把雨伞,簇拥着一窝蜂似的冲入雨帘,赶往食堂。
教室安静下来了。谁都没有留意,只有陶晓伟一人还伏在桌面上计算着习题。
不知过了多久,雨小了很多,滴滴哒哒,疏疏落落的。班长吃过晚饭,跑回宿舍换洗湿衣服。天擦黑的时候,他第一个返回教室。
“陶晓伟,你怎么比我好快呀?连续天天吃南瓜菜呀,你吃得饱吗?”
“什么南瓜菜呀?”
“你没有去食堂吃晚饭吗?”
“哦,你们都开饭去啦?”
“天呀!你又错过晚餐了。”
“啊?外面雨停了?天都黑了?我想趁雨未停,写完这两页卷子再说……”
上晚自习前,陶晓伟跑到校门外巷口那里,心疼地花了两毛钱,买了一碗素汤粉做晚饭。
谁都知道,汤粉不比米饭耐饱。当晚,陶晓伟肚子咕咕咕唱了一个晚上,饿得他几次醒过来。
迷迷糊糊中,他依稀看到胖高个数学老师在黑板上密密麻麻写满演算的式子,然后他圆瞪着眼睛冲他喊:
“你为什么要读书?”
“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他响亮地回答。
教室里回响着各种回答声:
“为光耀门楣!”
“书中自有黄金屋!”
咦?又一次饿醒的陶晓伟揉揉眼睛,这不是***童年读书的情景吗?怎么在梦中换成自己了。
都是饥饿惹来的。
第三章 秋收
在莲花村,张学问有一句口头禅经常挂在嘴上的:生来都是命,半点不由人。
他每次见到陶晓伟笨拙地侍弄农活,都忍不住叹息:
“晓伟,你看,你看,手脚哪里用得上一点劲?你真不应该干这农活呀。”
他看到陶晓伟不出声,继续叨叨着:“就差不到一年时间,你怎么就患上甲亢呢?哎,真可惜呀!命中有时终须有,命中无时莫强求,都是命啊!”
全村人都替陶晓伟可惜。进入高三毕业班不久,他身体开始出现异样,莫名其妙冒虚汗,心悸,恐慌,继而眼睑脸庞水肿,后来,眼睛渐渐看不清黑板。
家人连忙送他去医院检查。结果是他得了甲亢。这是种慢性病,治疗时间长,患这种病是不能继续住校读书了,陶晓伟只好黯然休学,回家治疗。
屋漏偏逢连夜雨,船破又遇顶头风。陶家原本就困难,平日里一家人愁吃愁穿,无计可施。陶晓伟这一病,真是雪上加霜,苦煞了全家。为了给陶晓伟治病,家里把仅存的一点积蓄全掏空了,还跟邻居和亲戚借了不少债。
此时的陶晓伟饭量增大,患病前,他一顿两碗饭就饱了,现在,一坐到饭桌前,一连吃了四碗饭,肚子还不饱,眼睛瞅着饭锅看。
村里人叫陶晓伟母亲做二嫂,她听别人说过这种病,患甲亢的人营养不够病灶抢夺,人饿得发慌。她难过地继续给儿子加饭,既心疼儿子,又心疼粮食。家里还有其他人经常都吃不饱肚子呀。
陶晓伟虽然吃得多,但浑身虚弱无力,心悸恐慌。
父亲陶军红看着日渐消沉的儿子,心里非常沉重。更让他喘不过气来的是手头已经不剩一分钱,还背上不知啥年代才能还清的债。短短两个月时间,刚过而立的陶军红身体就变得佝偻起来。他叮嘱陶晓伟在家静养休息,地里的活和家务事全分给两个姐姐和一个弟弟,不让他沾一点农活,心里就是想让儿子尽快好起来,继续上学。
陶晓伟看着父亲消瘦而坚毅的脸庞,听话地在家里静静呆了一个多月。
忙碌的人心里容易迟钝,清闲的人心里就会敏感。陶晓伟天天看着全家人忙忙碌碌,敏感的内心发现父母忧郁的眼神,就连上小学的弟弟也失去了往日的欢笑,一脸暗淡。
他坐不住了,每天天没亮就第一个起来,挑起水桶给水缸加水。水井就在村头,来回一趟也就是六七分钟。等到母亲起床煮粥的时候,陶晓伟已经把家里的缸、桶、盆全盛满水了。
母亲心软嘴硬,责骂了儿子一通,说身体没好,不要累坏了。可是眼浅,知道儿子的心苦,止不住眼泪在簌簌地流。
天开始朦朦亮。
陶军红也起来了,他看到满缸满桶的水,心里明白了。但他什么都没说,拉出耕牛吆喝着下地去。
初升的朝阳静静地挂在山头,红通通的,像熟透的苹果。凉风习习,带着一股湿润和清凉,混合着稻谷的清香。
秋收时节,全村家家户户的人来去匆匆,显得更加忙碌。
连续几天,天空都是一片深邃蔚蓝,太阳金灿灿的。
好天气呀!全村人开始收晚稻。二嫂带着两个姐姐早早就下田割稻谷,中午,父亲犁完田地,马不停蹄地将稻把挑回村边的晒场。
陶晓伟知道挑稻比挑水的路途坎坷遥远,担心父亲一个人忙不过来,他捞起工具想跟在父亲后面。父亲脸色严峻的看向他,微微摇了摇头。陶晓伟心一沉,不敢再坚持。他只好到晒场整理场地,将父亲挑回来的稻把散开,谷穗朝上,次第摆好,铺成一个圆形。
下午,晒场热闹起来,很多人家把当天收割的稻把挑回晒场,各家在自家位置忙碌着把稻把摊开,然后一个人牵着三五头牛,站在中间,驱赶着牛围一个圆圈踏步行走,用牛蹄踩踏稻穗脱粒。
这个工作看着有趣,其实不容易。牵牛的人要时时变换位置,引导牛把所有稻穗踩踏彻底,完全脱粒,同时,时刻留意耕牛表现,堤防耕牛拉屎拉尿,发现耕牛行走脚步变缓,脊背拱起,尾巴上翘,就要赶紧勒住耕牛,吆喝它们停下步伐,飞快地钻出圈外,拿畚箕水桶伸到牛屁股接住粪尿,不能让牛的屎尿弄污了稻谷。
村口的张旺家最早开始牵牛来踩踏脱粒,他家劳力多,人丁旺。张学问仗着学问高,做什么活总习惯冲前打头阵。他对自己长房身份很在意,经常夸耀说,从高祖时候起,一路下来身居长房。自己给孙子取名字取得好,长孙张兴,幺孙张旺,人兴财旺。
今秋第一天收稻,张学问第一个牵着耕牛帮长房儿孙踩稻脱粒。
张学问年龄大,但身骨硬朗,性格和善,他在哪里,快乐就到哪里。他熟练地将牵牛绳在左右手间转换,开心讲起了他引以为豪的古典故事,从诸葛亮草船借箭到司马懿装疯卖傻,滔滔不绝。
陶晓伟三叔也在晒场另一端摊开了稻把,正在驱牛转圈准备进入稻阵,听到张学问讲司马懿一世精明,最终被死去的诸葛亮以毒液泡书用计毒死的故事,哈哈笑着说:“读书也会读死人啊。你们这帮小娃仔听到了吗?做人太坏没有好下场,坏人读书会读死人。”
晒场上笑声此起彼落。
欢笑暂时让人们忘记了疲劳,忘记了饥饿。全村老少在欢笑声中送走了忙碌的一天。
到太阳落山的时候,陶家终于将收割的稻把全部挑回了晒场,幸好陶晓伟已经摊好了稻把,陶军红赶忙牵来耕牛,快鞭驱赶它们踩踏稻穗。耕牛喘着气,躲着鞭子,加快了脚步……
陶晓伟将谷耙架在晒场一旁的两块巨石上,坐在耙柄休息,等着翻稻穗。巨石原先是用来压篮球架的,后来,集体解散了,篮球架破损了,木架被人拿去当柴火,巨石扔在场边,日晒雨淋,霉斑点点。
一直忙碌到深夜十一点钟,陶晓伟一家才把脱粒的稻秆清理干净,将稻谷拢成谷堆,用稻秆覆盖好。然后一家人疲惫地回到家,一个个都懒得说话,吃饭,洗漱,熄灯休息。
甲亢真是一种慢性病,侵蚀着陶晓伟的健康,也一点一点吞噬了陶晓伟自小滋长的一副壮志。
足足熬了两年时间,陶晓伟的病才好下来。
此时,陶家已经无力支撑他复学继续读书。长时间的困苦,也销蚀了陶晓伟的雄心,他不忍心再让一家人为他受苦。他拾起锄头扁担,收起上学读书的心,跟上大部分莲花村年轻人的步伐,下田头地脚,心甘情愿干起了农活。
还好,现在村里干活都是独家独户自己干,干快干慢不要紧,身体强弱没关系,不像以前集体分组劳动的时候,年老体弱的人总被嫌弃。就像刘江母亲,身体不好,生产队分组没人要,队长发怒了,最后都进入妇女队长这一组。
第四章 抗旱
那时候,陶晓伟还读小学。有一年立春不久,雨水来得早,下得久。村前的鱼塘被水浸漫,水一直漫到最低处的覃光明家,厨房全浸在水里,只露出一行屋脊的瓦顶。厨房的墙是泥土舂筑的,泡久了,崩塌了一片。
一群小学生闻讯跑来看稀奇。覃光明这才想起,篮球放在厨房里,他和陶晓伟、张旺三人仗着水性好,潜入倾斜的厨房水中,搜寻篮球。
“你们几个小孩在哪里干什么?危险!赶快上来!”张兴正带人来抢救,远远看见他们在水里游动,厉声地喊起来。他刚接过队长的职,年轻气盛,颇有爷爷的闯劲。
陶晓伟窜出水里换气,发现一群大人在焦急地叫他们,连忙潜进水中,拉住张旺说:
“你大哥来,找不到球就算了,先上岸吧。”
覃光明还不舍,用力想移动压在饭桌上的横条:“可能就在桌面底下了。”
横条被椽子连成一片,哪里拉得动?
陶晓伟催促说:“大人都来了,我们上去吧。”
三人爬上岸。张兴看到张旺,斥骂声音更大:“你们三个小小年纪,不要命了?房子都塌一半了,还敢钻进去,就不怕砸下来吗?”
三个人不敢出声,低着头缩在一旁。
覃光明父亲看着房子泡在浑浊的水里,摇摇欲坠,说:“厨房里都是铁锅瓦罐和碟碗,还有我放在那里的木工用具,尽是些不怕水的东西。大家不要去冒险了,等雨水消了再说。”
张兴看了看,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只好对大伙说:“也罢,水退了我们再来帮助搬东西。”他把覃光明一家就近安顿到高处的两户人家落脚歇息,说:“看样子,雨水未停,水难退。一家有难,大家帮。你们两家就多点麻烦了。”
两户人家连忙表示,应该应该,谁家有困难,大家都帮忙。
几天后,水退尽了。张兴组织村民帮覃木工一家整理淤泥,翻晒物品。
张学问逢人就嘟嘟囔囔地说:“物极必反,今年雨水来的太早太盛,不见得是什么好事。”
果然,入夏以后,太阳一天毒过一天。每天,阳光白晃晃地刺得人眼睛生痛。连续两个月时间,天空吝啬得不肯降下一场泼湿路面的雨。
有几次,雷声阵阵,但天上的游云丝丝缕缕,连蓝汪汪的天空都遮不住,更不用说遮挡**辣的太阳了,一阵细丝般的雨探一下头,还不够地面厚厚的粉尘吸纳,就草草地收尾了。
村民望穿秋眼,苦苦等待,可是一场像样的雨都没有。
村前村后的树叶开始蜷曲,泛白枯干。地里的庄稼晒焦了,一片枯黄。稻田纵横开裂,即将扬花的稻禾枯焦得像一把残损的扫帚,周围干枯的稻禾,密密匝匝地护着中心几根尚存一丝生命的稻苗,稻苗依稀辩出一点淡淡的绿。
每天早晨,张兴扛着铁铲,带三四个助手,焦急地往四下庄稼田地行走。每经过一片焦黄的庄稼,张兴沉重地蹲下身,用手抚摸着干枯的稻叶,咬紧嘴唇,铁青着脸,哑着嗓子,心里仿佛在滴血:“遭罪呀!遭罪呀!”
各家的大人也跟张兴他们一样,每天地转一圈庄稼地,摩挲着晒焦的庄稼,眼睛都急出火来。
张学问急冲冲地从村头一路跑到村尾叫嚷:“还不快点想办法给庄稼浇点水,今年的庄稼就没救了!”
当晚,张兴估摸大家吃过了饭,拿一只哨子在晒场使劲地吹,“吡……吡吡……”声音划破夜空,尖锐刺耳。村里人一听,知道是紧急通知,丢下手中的活儿,纷纷跑向晒场集中。
张兴凝重地望着大家:“连续干旱两个多月了,稻禾、玉米、花生、黄豆……庄稼苗全晒焦了。乡亲们,今年老天要从我们口里夺走养命口粮,我们怎么办?我们能听天由命,坐着等死吗?”
老村长带头瓮声地说:“***告诉我们,下定决心,人定胜天。干旱来了,我们就肩挑人抗,担水浇灌。”
“戽水抗旱,不能等了。”
“对,全村出力,戽水抗旱。”
“明天就干,不能再等了。”
群众的干劲激发出来,热情高涨。张兴看看摩拳擦掌的人群,大声宣布:“对,乡亲们说得好。从明天开始,我们全村人行动起来,戽水抗旱,抢救庄稼。”
天一亮,太阳继续毫不客气地洒下红光,预示着又一个骄阳似火的狠天气。全村人几乎同时起来了。大家检查好锄铲戽斗等工具,带上午粥和咸菜萝卜干,等着村长的哨声。
张兴一看,乡亲们斗志昂扬,男女老少,有的扛锄有的拿铲,有的拉着小孩,有的斜挂戽斗,连接成长长的队伍。
“吡——出发!”哨声一响,大家争先恐后往前赶,恨不得快点冲向村后戽水的陡坡,那里俨然成了决定全村人饱饿生死的地方。
莲花村附近的沟溪都干涸了,唯有流经村后山脚的龙溪仍然细水潺潺,公婆山不动声色地护佑着莲花村,源源不断供来清凉的溪水。
不懂多少年前,莲花村先人在村后龙溪边的一处陡坡开挖了三组三级戽水坎窝,遇到干旱时候,村民就通过人力将溪水用戽斗提高,灌溉庄稼。
部分先到的青壮年行动起来,用铁铲挖深挖大龙溪水潭,修补戽水的三级坎窝,垫平坎窝两端的站位。
性子急的村民两人一组开始戽水。戽水时,一人提戽斗一端长绳,分立坎窝两边,倾身向前,默念口令,动作配合默契,松绳子,将戽斗倾斜,舀取低处的水,然后两人同时身子后仰,双手配合发力,把戽斗的水倒入高一级的坎窝,由此逐级向上戽水,将水戽到最高的水利,分流到庄稼地灌溉。
村民到齐了,三组三级戽水人节奏整齐,姿势优美,在一浪高过一浪的说笑声戽起水来。
一组人戽水二十分钟,大家轮流接替,马不停蹄,一天二十四小时轮番作业。饿了,就地打开带来的干饭稀粥,唤来孩子,就着萝卜咸菜,一家人津津有味的吃起来。
没轮的村民和替换出来的人,散坐在四下的草地上,有些年轻人爬上树,倚着树枝,大家天南地北高声说笑着。“嘙……嘙……”的水声,伴随此起彼伏的笑声,让所有人暂时忘却眼前的焦虑。
孩子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堆石头房子,逗蚂蚁爬虫,自由玩乐。
那是一段难忘的快乐日子,不论是大人还是小孩,完全沉醉在集体协作的热火朝天劳动中,把所有的忧虑和不快都抛到脑后。
第五章 鬼节
因为戽水灌溉及时,莲花村的庄稼熬过了鬼门关,作物蜷曲的叶子舒展开来,焦黄的稻禾吸足了水份转阳泛绿。
又过了十多天,老天终于开眼,连续下了几场大雨。
张学问赶集时遇人就说:“今年大旱啊!我们莲花村戽水抢救及时,保证了今年收成,大家不受饿。”看着人家羡慕的神情,他洋洋自得。
这一年,很多地方旱灾严重,很多村落基本绝收。莲花村的人脸上含笑,收豆割稻。虽然跟往年比明显减产,但还不至于挨饿。
张兴在集体出工的时候告诫大家,今年早季欠收,七月十四鬼节过简单些,不要像往年这么浪费了。
话传到张学问耳里,他很不满。傍晚,张兴收工回到家,见爷爷堵在门口,看到他劈头就问:“张兴,亏你是队长,你忘记老话怎么说了?鸡怕大年初二,鸭怕七月十四。七月十四这么重大的节日,能将就省着过节吗?”
张兴无奈地说:“爷爷,往年过七月十四,就像过年一样,天天榨粉杀鸭,弄吃不停,前三后四大吃大喝一个礼拜,太浪费了。您也知道,今年因旱情减产,我们就改改习俗,不要再这样浪费了。”
张学问见长孙嘴硬,更不高兴:“七月十四,一年一次,鬼节鬼门关放行,阴间孤魂野鬼全部通行人间,就靠天天杀鸭来镇住压住。鸭就是压啊,从小不就跟你说的吗?今年旱灾离奇,就是鬼魂作祟,更要靠杀鸭镇压,靠热热闹闹的人气。不把节日过旺,你指望什么来镇住鬼魂?”
张兴拗不过张学问,只好唬他:“爷爷,现在是什么时代了?你还讲鬼魂迷信,你就不怕上级批判你?”
张学问一听,更气了:“过节杀鸭,犯哪条国法了?我就不信中央不给老百姓杀鸭过节。上级不是讲为人民服务吗?不是讲群众路线吗?我不怕,哪个上级来批我,我跟他论理,论到中央都不怕。”
张兴看到他倔强较真,不再跟他争辩。
第二天早上,张兴正准备出门上工,张学问带七八个老人把给堵住。老辈人情绪激动,个个抢着说,七月十四就按往年一样过,前三后四,一天不能少,宰杀活鸭,驱邪镇鬼。
王家爷爷颤着声音说:“奈何桥下忘川河,只有鸭子船才能驮运供品通行。鬼魂在阳间游玩了一天,带足供品,就会乖乖回归自己去处。不然,它们不肯离去,停留下来,不祸害人间吗?”
张兴见老人们个个激动,想了想,旧俗根深蒂固,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改变的,也罢,只要老人们开心就好。
七月十二日上午,莲花村到处是鸭子“嘎嘎”的惊叫声,人们开始捕捉鸭子宰杀,掀开鬼节迎祭活动的序幕。家家户户浸泡大米,准备榨粉过节。
七月十三日,陶晓伟起得特别早,看到父母亲在厨房忙碌,就帮着添加柴火。陶军红对他说:“快催姐姐起床,人家都舂米粉了,我们家还没搓粉团。”陶晓伟大声把两个姐姐喊醒。陶军红夫妇将锅里煮熟的米粉团捞起,放入水桶。一会儿,姐姐也来到厨房,姐弟三人扛着桶到杂物房舂打粉团,大姐用手在石臼中敏捷地翻动着粉团,陶晓伟和二姐脚踩椎踏一端,顶椎一上一下舂打米团,直至均匀柔软。然后再拿回厨房,陶军红以手用力反复搓捻,打成条形,好塞进榨槽压榨。
做好这一切,最后一道工序就是孩子们盼望已久的榨粉了。
全村五十多户人家自由组成五六个小组,各小组的男丁在村边选一处有大树的陡坎,挖灶架锅,把树根加工成固定端,以榨机横架在锅头上做为支点,用一根粗大结实的横木,以杠杆的原理,一头插入树根固定端,榨槽放进粉团,顶木被粉团顶起,把横木另一端高高支起了。开榨了,大人孩子兴奋地跳将起来,一排人吊在横木上,摇摇摆摆,凭重力缓缓地把榨槽的米粉榨入锅头。锅里的水烧得正旺,一人在锅边用木条轻轻醒着米粉,以防粘成一团。约摸几分钟后,米粉熟透,再用竹篮将米粉捞出,放入旁边的清水洗一遍,取出晾干,大功告成。
孩子们的想象力最丰富,他们缠着父母,把粉团捏成公鸡、鸭子、兔子、小猪、小狗、牛犊……放入锅头跟榨粉一起煮熟,吃榨粉的时候,像过家家一样,杀鸡宰牛,造出一个个童话世界。
七月十四日,主题活动就是亲人团聚,走亲访友。各家出嫁的女人,邀上自己男人,打扮得光鲜精神,携带孩子,左手一只鸭,右手一串肉,挑着夫家特产,喜气洋洋回娘家。夏粮已入库,双抢农忙也结束了。庄稼人一年难得这一段空闲时间,又赶上夏收喜庆的好时候,一家人欢庆团圆,吃吃喝喝,热热闹闹,把一年的辛苦烦愁尽情释放,真正享受庄稼人自由质朴的田园生活。
二嫂把丈夫备好的活鸭猪肉和几袋龙眼绿豆等特产用竹篮装好,她本来想用回娘家摘菠萝来哄晓伟晓杰一起回去,但是陶晓伟整个上午不见人影,有人说他跟村里青年人到河边捕鱼疯玩,将近中午了,人还没回来,她只好挑着担子,带着晓杰和二姐上路。
大姐弄好了一桌饭菜,鸭肉自然少不了。她站在门前大声呼唤了一阵,陶晓伟才回到家。家里就剩三个人,面对满桌的节日饭菜,专心地吃起饭来。陶晓伟撕扯着一块鸭腿正吃得起劲,三叔带着几位叔伯说说笑笑地走进来。
“二哥,二嫂在娘家回来了吗?年年挑回菠萝分大家,今年我们主动来尝尝鲜了。”
“你们来得及时。”陶军红唤大女儿搬凳子,“坐坐,晓伟倒酒,我们大家喝几杯,猜几码。”
“我们在各自家喝一两杯酒了,三叔听二嫂说,今年干旱,菠萝挂果多,特甜。大家寻思着来吃菠萝。”
陶军红一听,乐了:“菠萝少不了,酒也少不了。”
一伙大人笑哈哈地碰杯喝起来,很快,划拳猜码声、争辩声、笑声一浪高过一浪……
陶晓伟吃得太饱,肚子撑难受,他见大人喝得热闹,丢下饭碗就溜走了。他跑到晒场旁的时候,一群玩伴已在场边堆土窑了。这群孩子永远不知道饱似的,刚放下碗,又从家里带来米小兔米小狗,垒窑来烤。他们用火把土窑烧得通红,将米兔米狗放进窑肚,把烧红的土窑打塌砸碎,煨烤至焦熟。
把土窑砸塌了,孩子们一窝蜂留下晒场玩耍,有的在稻秆堆里比跳高,有的在打滚,有的在晒场追逐,有的在撞拐子……夏收后的晒场,四周铺着一层厚厚的稻秸,成了孩子们自由的乐园。
吃完焦脆的米兔米狗,天色全黑了。陶晓伟回家一进门,就闻到一股浓郁的菠萝香味。煤油灯下,很多大人围拢在桌边,红光满脸。也许猜码够了,他们三个两个凑在一处,低声聊着,时不时端杯细抿一口。桌上摆着打开的木菠萝,散发阵阵浓香。
陶晓伟忍不住,一连串吃了十多个菠萝蜜,实在撑不下了,才罢手。
二嫂在大门外点燃香烛,摆上娘家回篮的半边鸭和糖果供品,燃烧纸钱,供给所有路过的孤魂野鬼,让他们吃饱喝足,满载而归。
节日一直过到七月十八那天才算完。
第六章 筑水坝
老天最公道,造化讲平衡。大自然一下子是水涝,一下子是干旱,人在自然面前永远是那么渺小。
过完七月十四六七天的标准节日,老村长坐不住了,他天天到村后竹林找张学问嘀咕,商量修水坝的事。
新学期还没开学,陶晓伟约好张旺和王福贵,三人一起来到竹林,缠着张学问讲故事。张学问正跟老村长争辩拦水地点,没好气地说:“你们三个小娃一边玩去,大人在商量正事。”
“爷爷,你昨天说,曹操宴请客人正缺鲈鱼,左慈用脸盆装水钓鱼,他钓到鲈鱼吗?还没讲完呢。”
“曹操缺鱼,我们缺水呢,明天再讲。小孩子别添乱了,自己去玩。”
“老村长一来,我们就不得听故事了。不好玩。”三人很不情愿地离开竹林。
两个老人彼此说不服对方,只好找张兴来决定。张兴仔细听完两人的意见,说:
“龙溪的水从公婆山下来,这么多年,没有出现过干涸,在龙溪拦水筑坝好。您两老英雄所见略同。至于在村前还是村后筑坝,还要全盘考虑,实地勘察地形走势。这个决定不能随便就下的……”
老村长没等他说完,急着接过话:“我就说,在村头筑水坝好,村头地势高,农田庄稼集中,方便灌溉……”
张学问抢过他的话:“你就知道地势高,你不看看,村头是全村龙脉所在,龙头就从公婆山一路随山形走势而来,在村头筑坝修水利,那不就伤龙脉了呀?莲花村子孙后代还怎么做?”
一番争执,没有结果。
从实际来看,村头龙溪河道舒缓,河床也宽,筑坝引水绕过山岗,就可以灌溉村前村后一大片田地,张兴本来想拍板下来,但是看到爷爷死守迷信,估计他断然反对,怕弄出更大的风波。
过了几天,张兴上县城,把退休的高中历史老师柳老师请到莲花村。柳老师学识渊博,女儿在上海商务出版社工作,十里八乡的人们很是敬仰。当天,柳老师头戴草帽,架一副眼镜,衬衣扎腰,一副十足文化人的气度。他在村前村后走了一遭,手持钢笔本子,写写画画,吸引村里很多大人小孩跟在后面看稀奇。
第二天,村里就议论开了,说莲花村的龙不能缺水,村头的古泉井水就是它连续不断戏水冒出的。今年旱情出奇,龙脉异动,井水就比往年细小很多。再不补补水源,龙脉就不稳了。几位老人听了,将信将疑。他们凑在村后竹林,一边帮张学问削竹篾,一边议论着龙脉异动的事。
一天中午,大队总支书记黄大忠来视察莲花村,张兴一路陪着支书看望村里作物的长势,最后把他请进自家堂屋,唤来爷爷作陪歇息。堂屋正墙上张贴着一面***画像,老人家面容端庄,目光慈祥。画像底下粘着一行新旧不一的奖状。
支书经常到莲花村,也不客气了:“张大叔,身体还是像往年一样硬朗呀。身体是革命本钱,身体好样样好。家里有什么吃头呀?肚子闹革命了。”
张学问高兴地说:“上级关心我们莲花村,感谢感谢。我年纪大,不扛铁铲了,但是我不忘记革命,不脱离队伍,我天天为集体编织泥箕箩筐,工分不比他们青壮年少。”
这时,张兴媳妇大青端来一竹筐红薯,大家一边拿红薯剥皮吃,一边哈哈笑着谈起家常。吃过红薯,张兴和爷爷又陪着支书进厨房舀稀粥吃。
支书笑着对张兴说:“你家黑榄晾晒火候当,橄榄油味很足,送粥特香。”
张学问介绍说:“公婆山有一种白肉橄榄,最好吃。但是果晚熟,现在还没有人去摘。”
“好,以后我要常来你们家,就尝尝白橄榄。”
接着,支书严肃下来,对张学问说:“张大叔,大队领导研究决定,同意莲花村修水利筑水坝,决定在村头龙溪拦水……”
张学问一听,急着要张嘴,支书摆手止住他,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村头地势最好,利于灌溉。你不要阻拦革命生产,更不要有迷信思想呀。”
张学问气得拿眼怒看张兴,张兴假装收拾碗碟,不看他。
张兴一文火一武火,两招镇服爷爷张学问。
在张兴的指挥下,全村男女行动起来,壮年男子上山砍树,体弱的男人和妇女们在山下砍树枝,削竹子,割芒草,捆绑成扎备用。
张兴让老村长选个好日子。那天,果然天气很理想,说是晴天,但天空白云缕缕,像罩上一块轻纱,阳光被过滤了一样,并不猛烈。全村老小都集中到村头龙溪岸边。张兴拿出哨子,“吡——”一声令下,十多个壮汉背着一根根木头,抢先扑下河里,将一头削尖的木扎入河底,抡起大锤打桩定点。等固定好桩柱,张兴又吹响急促的哨音,“吡吡吡——吡吡吡——”一群男子动作迅速,飞快地扛起长长的横木沉入河里,拦在桩上。妇女们半边天,毫不示弱,有的举着长臂,把比横木长得多的竹子递到河中央,给男人加快拦坝;有的动作麻利,把成捆成捆的树枝、芒草投入坝中。更多的村民在岸上忙开了,挖泥取土,装入麻袋,力大的挑,力小的扛,一个个争先恐后,汗流浃背,忙乱地把泥土填进坝里。
水被堵住了,缓缓往上漫。老村长满脸通红,嘴里不停地催促:“快!快!快!”手里提着一把大锤,在未成形的泥坝上来回查看,躲避着步履匆匆往返赶的人群,发现哪里的泥土松就夯几锤。张兴一边观察着水位,一边指挥人群投填泥土。到中午,坝体初具形状。张兴让一拨人先吃午粥,另一拨人继续加紧填土,马不停蹄,轮流作业,跟河水抢时间。集体力量就是大,傍晚时分,坝体终于高出河堤。看着河水听话似的流入水利,全村人欢叫起来,欢呼声笑声冲破山谷。天黑下来了,村民队伍渐渐撤回村里。张兴留下一队人马,连夜加固泄洪口,又安排人员夜间巡逻检查。
接下来足足一个星期,张兴带着村民继续填土,夯实,筑石,加固堤坝,用水泥砌好排水泄洪口。龙溪这条奔流千万年的河流被制服了,水坝建成,清凉的溪水听话一般源源不断地流经水利,注入村前村后的庄稼地,从此,莲花村的人不再担心天旱。
第七章 球赛
中午放学回到家,王福贵把挎包往床上一丢,匆忙扒两碗粥,就找陶晓伟一起去水坝游泳。陶晓伟正在背书,王福贵一把抢过他的课本,扔桌上,说:“老师又没有给作业,急什么背书?走,坝里水深,我们游泳去。”一路又邀上几个孩子,一伙玩伴蹦蹦跳跳赶到龙溪水坝。
正午,太阳**辣炙晒下来,四周的草木在烈日下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水面蒸起一圈一圈雾气。孩子们一见清凉的河水,乐开了,扒拉扒拉两下除去衣裤,光裸着身子,像青蛙一样,一个接着一个跃入水中。大家浮游在水面,尽情享受一番透心凉的惬意。尔后,开始打水仗,潜入水底捉迷藏……河谷充溢着阵阵嬉笑声。
突然,有人慌乱地叫起来:“刘江,你怎么啦?你怎么啦?”
陶晓伟正和王福贵拍水仗,闻讯急忙游过去。刘江在水里挣扎,旁边的覃光明见状伸手拉他,被他死死抱住,两人没入水中,拼命挣扎,口鼻咕咕咕灌进水。陶晓伟知道不好,和王福贵猛地潜入水里,想把他俩托出水面,没想到反倒被他们缠住手脚,四人渐渐往深处坠去。陶晓伟情急中翻转身体,滑出水面换一口气,大声呼救。周围的几个小伙伴慌忙游过来,大家用尽全力,才把刘江覃光明王福贵扯上岸。王福贵憋得太久,瘫软地上,大口喘气。刘江脸色铁青,咬紧牙关,没有了气息。覃光明口鼻流着水,呼吸微弱。一群孩子顿时吓得不知所措,张旺跪在一边,大声喊着:“刘江!刘江!”声音都变了调。覃光亮吓哭了:“死人啦!死人啦!”
“让开让开!”王福富刚才在对岸钓鱼,听到陶晓伟呼叫,丢下钓竿奔跑过来。他一看刘江情景,蹲跪下身子,两手举过肩,喊道:“快!把刘江的脚递给我,倒背他放水。”张旺陶晓伟两人急忙抱住刘江倒转身体,脚朝上,靠在王福富身后。王福富抓牢他的双脚,起身,一边抖,一边跑。跑出二十多米,只听见刘江“噢噢噢”咳起来,吐出很多水。王福富立住,抓紧他脚脖,继续轻轻地抖动。刘江“哦”呻吟了一声。王福富唤过几个孩子,共同把他放下来。刘江吐尽了肚里的水,呼吸很急促,脸色慢慢起了红润。那边,覃光明坐起身,呆呆地看过来。
两个孩子脱险了,王福富松了口气。他阴沉下脸,厉声问:“没有一个大人跟在身边,你们几个小娃怎么这样大胆,敢擅自下水游泳,你们看,多危险!”
一伙孩子低垂着头,谁都不敢吱声。
“好得我在大队民兵营训练抢救溺水。不然今天就险了!”
王福贵壮着胆说:“哥,刘江会游泳,不知道怎么会这样?”
见有人先开口,孩子们七嘴八舌地说:
“我们个个都会游泳。”
“我们经常玩水,从来没有人溺水。”
王福富见刘江精神回转过来,问他:“刘江,你会游泳呀,怎么会溺水?”
刘江见问,样子很后怕:“我好好游着,腿莫名其妙抽搐起来,全身不听使唤,连续呛水,拼命游都没用?”
王福富说:“你肯定是腿抽筋了,好险!小家伙们听好,以后没有大人跟随,不许下水游泳。放学就在晒场打篮球。”停了一会,他问:“你们是四年级的小学生了,上体育课老师教打篮球了吗?”
王福贵说:“刘江力大,老师叫他做体育委员呢。老师教我们打篮球了。”
“那好,以后放学了,大家就到晒场看我们大人打球,我们村要跟外村比赛,你们帮捡球,我们教你们怎么打。不要动
不动就下水玩。记好了,以后谁也不得擅自下水,除非有大人陪伴。”
国庆节临近了,队长张兴放话,今年大队组织篮球比赛,莲花村要打出威风,要拿名次。为了实现这个目标,村里青年人早晚都要打一场篮球再出工。
这天早晨,张宏第一个到球场投篮。夜晚下过雨,地板湿。张兴跟王福富他们也走来了,张宏大声问:“大哥,地板湿,还打半场比赛吗?”
“国庆节快到了,没有多少时间练球,地板湿点不要紧,照样打。”
莲花村球技好的人就数李家祥和覃力坚,李家祥转动灵活,三步上篮,对方难于阻挡,覃力坚投篮准,两人是莲花村球队的中坚力量。
六个青年人认真打起半场球赛,生龙活虎一般。李家祥一个转身,接过张兴传中的球,就要三步上篮——啪!鞋底一滑,摔了个脚朝天。大家围过来拉他起来,他膝盖蹭掉一块皮,渗出一片血。张兴让他休息,其他人继续练比赛。李家祥在挎包找出一块旧布,扎紧伤口,一瘸一拐追上来抢球。张兴见了,抱住球,对他说:“你是主力,先保住腿,好了再练。”
李家祥很坚决:“不要紧。拳不离手曲不离口,一天不练球,球感就迟钝了,影响我们村比赛。”六个人继续你不让我,我不让你,拼起球赛来。
国庆节前一天正是礼拜,大队篮球比赛正式打响,首日比赛,地点设在大队部,莲花村的对手是河湾村。一大早,张兴就带着队伍雄赳赳气昂昂地出发,王福贵拉着陶晓伟一群小学生当球童紧紧跟在后面。
远远就听到赛场的鼓声。大家不由自主加紧了脚步。进入球场,主席台两边各立着一面大鼓,鼓手正使劲地擂着鼓,咚咚咚!震天响。球场挤满了观众,个个兴高采烈等着看球赛,气氛非常热烈。
比赛开始了。河湾村队员身穿白色背心,莲花村队员身着蓝色球衣。“友谊第一,比赛第二!”响亮的口号声拉开了比赛序幕,蓝白两队人马激烈拼抢,球一到手,迅速往对方篮下挺进。河湾村中锋个子高大,他知道7号覃力坚出手投篮准,球一进入己方半场就死死贴紧覃力坚,凭身高优势封住了覃力坚的投篮路线。分数在一阵拉锯战之后,河湾村中锋在篮下连连得手,分数领先。张兴一看不妙,亲自上场替下张宏。他经验丰富,跑位及时,以假动作牵制对方中锋,掩护覃力坚投篮,莲花村分数直追上来。张兴大声招呼激励队友,李家祥信心大增,多次灵活突破对方阻拦,三步上篮,锐不可当。莲花村后来居上,反超对手。
“加油!加油!”“莲花村必胜!莲花村必胜!”陶晓伟王福贵一群球童兴奋异常,拼命拍手,扯开声喉加油呐喊。
莲花村队员越战越勇,最后以大比分取胜,赢得球赛开门红。
张兴很高兴,叫人买来一簸箕瓜子,让队员和球童吃个够。陶晓伟张旺王福贵等球童手抓瓜子,一边开心地啃着,一边在球场边疯跑,个个笑得合不拢嘴。
此后比赛,都是在礼拜天举行,地点在各村轮流。每次征战,张兴都少不了带上一群活蹦乱跳的球童,壮大气势,激励信心。每场比赛,这批孩子都一样兴奋激烈,加油呐喊,好像比队员还卖力。
比赛结果,第一名众望所归,被大队部所在地龙源村夺得,莲花村历史性获得全大队篮球比赛第二名。张兴兴奋地说:“莲花村队员表现很神勇,球童表现很神气,奖状有球童一半功劳。”
那段篮球比赛的日子,莲花村的孩子们最快乐。
第八章 奇异古井泉
庄稼人生活艰辛,一年到头的活计都是靠起早贪黑用汗水换来了。单调的日子总让人们幻想拥有一种充实和热闹,所以,不知从哪个年代开始,农村每个月都少不了过一个主题节日,正月春节,二月二,三月三,四月初八,五月五,六月六,七月十四,八月十五,九月九,十月十,十一月冬至,十二月除夕。在乡村,每个月份都有一阵日子的喧闹和喜庆,伴随着勤劳的庄稼人走过那春夏秋冬。
农村人家讲实在,家家户户都要养鸡养鸭,养猪养牛。养牛为了耕作,养猪增加收入。养鸡鸭不图别的,就是方便过年过节自家宰杀,丰富节日菜肴,增加节日仪式感。特别是农村家族宗亲集中,七姑八姨常来常往,亲戚队伍庞大,红白喜事多。家里养有鸡鸭,逢亲戚朋友有红白酒席,随手抓上一只,随身携带,作为礼数,既便利,又有面子。
莲花村村前有一方鱼塘,村里的人家在鱼塘边用竹篾围起一块小地方,一半围着水,一半圈着陆地,拦养鸭子。农户习惯饲养十几只鸭,数量不多,只讲实用,不求效益。陶晓伟从小就帮家里放养鸭子,熟悉鸭子习性。他读高小,学校就在邻村,二十分钟不到的路程,并不远。他每天从鸭房把鸭子放出来,驱赶进鱼塘的竹圈,投放木薯谷糠饲料,再随一群孩子蹦蹦跳跳一路玩耍着上学。
鱼塘上方有一口古井,泉水常年潺潺不断,清澈甘甜,冬暖夏凉,表现奇异,远近闻名。
陶晓伟每次打古井泉边经过的时候,总是下意识扫一眼泉口,看看流出的泉水会不会变了颜色。
张旺爷爷说,莲花村的古井直通公婆山,连通南海,不会干涸,特别是泉水奇异变色,不可思议。他说,这辈子他就亲眼见过两次,这口古井流出浊黄的泉水。
第一次是跑日本的时候。那年他二十多岁,父亲刚教会他赶牛犁地。那天早上,他背着犁头,跟随父亲准备下地。走到村头,看见很多在井边想洗衣服的村民围着井口,大声嚷嚷着。父子俩好奇,赶上前去。村民指着古井惊骇地说:“看哪!井水怎么会变得浑黄,还翻着浊沫?”
张学问拨开人群,和几个青年趋近井口细看。井里的泉水咕咕流着,水量明显比平时大,回旋着浊沫,颜色浑黄。张学问胆大,用手拨了拨浑浊的井水,大热天,井水竟然不是冰凉的,倒有一股温热漫过手掌,随即还闻到一丝淡淡的腥味。
全村人听说古井的泉水竟然变成浑黄,争着跑来看古怪。看着井口咕咕流出的浑浊泛黄的泉水,大家面面相觑,一脸惊愕,惶恐不安,不知道要发生什么。
中午时分,在村头冲口田地里除草的人丢下农具,连声惊叫:“日本兵来啦!日本兵来啦!”惊慌失措地一路奔回村里。冲口外,一队日本士兵骑着高大的红枣色战马,一路杀来,鲜红的太阳旗散发着阵阵血腥味。村里人落荒而逃,有的拉着年迈的老人,有的抱着嗷嗷大哭的孩子,有的鞋子跑掉了……全村老老小小哭爹喊娘,没命地逃跑,遁入村后高山密林里躲藏。跑不及时的村民被日本军队抓走,听说被带到外地矿山做了苦力,没有一个人能逃回来。
第一次井水变黄,带来如此可怕的结果。
第二次井水变色的时候,张学问已经三十多岁了。
那时,公社派三名干部进村驻点指导工作,帮助莲花村在村后修建一排土高炉,组织全村人大炼钢铁。莲花村的人们像打鸡血似的斗志冲天,干劲十足,不知疲惫,日以继夜,加班加点,烧炉炼铁。每天天没亮,一队队人马列队出发,高喊口号,雄赳赳,气昂昂,奔赴山林,漫山遍野都是群众,刀劈斧砍,砍伐树林。公婆山下,生长几十年的参天大树纷纷倒下,化作山脚那排土高炉的滚滚浓烟……
冲天的干劲还没消停,朝天的热火还没有消散。很快,罕见的山洪一轮接着一轮袭来,山坡塌方了,良田冲毁了,河谷堰塞了。大家才开始紧张起来。不久,饥荒像蚊蝇一样追逐而来,一茬连着一茬,死缠不放。村民们饿得发慌,彻底慌乱了,四处上山刨山薯当粮食,后来山薯挖光了,大家抢着掘芭蕉根充饥。
张学问饿得眼发花,手发抖,实在受不了,冒着被大队当特务批斗的危险,和一群青壮年一起,隔三差五,趁天没亮最黑暗的时刻,一路往山上奔跑,越过公婆山,潜入境外那边,挖掘山薯野菜。当天晚上再趁天黑,背扛着麻袋偷跑回来。就靠这样的方法,度过那一段可怕的饥饿日子。
冬至过后,天气异常寒冷,村民都不愿意出门,整日龟缩在家里烤火,啃着木薯根芭蕉根野藤树根苦熬日子。
莲花村的这口古井也吝啬起来,泉水越来越变小。有一天,泉眼竟然又流淌出浊黄的泉水,井口还冒着热气。全村人骇然,男女老少一个个僵立寒风中,呆呆地看着古井,任那浊黄的泉水往井沿四下里流淌。
那一年,村里很多老人熬不过那个漫长的冬天。
张学问每次说起古井的往事,脸上总带着一股敬畏,表情吓人,目光凝重,定定地望向远处,刀刻一般的一道道皱纹纹丝不动。他思绪还停留在遥远的过去,全然顾不上眼前听故事的这群孩子。半晌,他才像自自言自语地说:国弱被人欺,人穷就挨饿……
张旺总爱第一个打断爷爷的话,他不解地问:“咱村的古井直通大海,大海是黄色的吗?像黄河一样?”
旁边听故事的成年人告诉他:“傻孩子,海很深很宽,比陆地还大。人家说,海水是蓝色的。”
张旺还是弄不明白:“海水要是蓝色的,那我们这口井怎么会是黄色的呢?”
人们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们也弄不清楚。
张学问想了想,说:“古井深达地下,有灵性吧。出祸害人的事,他就流眼泪呢。大地的眼泪沾着黄泥,变成黄色了吧。”
陶晓伟半懂不懂地点点头:“哦,大地也会流眼泪。肯定是人弄疼她了。”
停了一会,他问道:“可是,海要是比陆地大,那么,海水用什么来装呀?”
旁边的村民都笑了起来。
王福贵也迷惑不解问:“海如果大过陆地,那海水不倒到我们这里来了吗?怎么只会在井口流出来?而且还是黄色的呢?”
没有人能回到他的问题。
陶晓伟没有再问,他沉浸在古井离奇的往事中。然后,他盯着张学问略显惊骇的脸,手脚漫过一股寒意,心里发麻。良久,他的心底决然升腾出一种坚毅:敬畏大地,自强不息。
第九章 蛙灵
张旺陶晓伟一伙小学生听到古井这么古怪神奇,一放学就缠着张学问问究竟。张学问告诉他们,听村里的老辈人代代相传,这古井的泉水先前是不变颜色的。那时候,古井泉水清澈甘甜,流量很大,整日咕咕咕往外直冒水。古井前方也没有鱼塘,周围全是一片沼泽,长满茂密的芦苇,沼泽里四处是游虾、鱼和田螺。
村里有个孤儿,三岁时候父母就死了,无依无靠。村长翁太公决定,由莲花村各户轮流供养孤儿,一家一天,一个回合就是两个月左右的时间。全村人都乐意。孤儿就是这样,一天天轮换着在各家过日子,随着各户村民有啥吃啥。慢慢地,村民把他的真名给遗忘了,都叫他天宝。
天宝在各家吃百家饭长大,学会各种农活。他知道是莲花村的人把他养大,自己一辈子都报答不完全村人的养育之恩。每天,他就背着一个鱼篓到村前的沼泽地芦苇丛捕捉鱼虾,经常捕到满满一篓鱼虾,给家主补充伙食。村民看到沼泽地鱼虾多,也纷纷前来捕捉。很快,沼泽的芦苇丛被人们翻遍了,鱼虾越来越少。不久,人们纳闷了,自己在沼泽地瞎忙半天,也抓不到几只鱼虾。可是,天宝手运就是好到莫名其妙,每天还是捉到满鱼篓的鱼虾。
这事惊动了村长翁太公,他好奇地带着几个村民跟随天宝一起深入沼泽地捕鱼。一个上午,他们连一条鱼虾的影子都找不到。天宝却奇迹般抓到半鱼篓的鱼虾。翁太公奇怪了,问天宝:“天宝,这里的鱼虾都被捕光了,你是怎么捉到鱼虾的?”
天宝不解地问:“沼泽地里都是鱼虾,怎么说没有呢?您看,芦苇丛这里水浑浊,肯定有不少鱼虾。”
一旁的村民觉得不可思议,说:“我们摸了半天,一条鱼虾影都捕捞不到。”
天宝说:“我不信,沼泽地就是有鱼虾。”一边说着,一边躬下身体用手在泥水中捕捞。可是,捞了好一阵,一条鱼虾也抓不到。他纳闷了:“奇怪了,这里明明有鱼虾呀,可一动手捕捞,鱼虾怎么连影子都不见了?”
大家不再信他,纷纷上岸。天宝继续在芦苇丛里搜捕。但是,他也百思不得其解,原本捕捉很上手的鱼虾好像突然撤走了一样,他也是两手空空,什么收获都没有。
一连很多天,沼泽地再也捕捉不到鱼虾。轮流到的家主也不怪他,有啥大家一起吃啥呗。
后来,村民发觉,天宝白天不去沼泽芦苇丛里捕鱼虾了,他整天跟着一群孩子疯玩,等到天完全黑了,他才趁着夜色去井边沼泽地里抓鱼虾。这一回,他又每天给家主带来满鱼篓的鱼虾。
村里人好奇了,有几个人跟踪了好些日子,才发现了天宝的秘密。原来,每当西边的晚霞完全褪去了,夜幕降临,天地变得一片漆黑。天宝不慌不忙地背起鱼篓,打着火把,独自一人来到井边沼泽的芦苇丛捕捉鱼虾。
四下里一片静谧,夜虫叫得正欢。不久,井口闪出一丝亮光,随即升起团团白雾。接着,井口接二连三跳出三四个白裙飘飞的蛙灵,她们追逐嬉闹,话声笑声很细,像被井口的光雾吸住,传不远。
看样子,天宝跟她们混熟了,一点都不害怕蛙灵,还撇下鱼篓,追着她们嬉戏。蛙灵玩累了,散入沼泽地里,隐进芦苇丛中,帮助天宝捕鱼捞虾。很快,天宝的鱼篓就满了。
跟踪的人吓呆了,急忙奔回村里告诉大家。大家怕不吉祥,纷纷跑去向族长翁太公告急。翁太公召集村里的长老商议,大家都说,莲花村地灵人杰,从来没有精灵作祟。天宝虽是孤儿,但是天性勤劳善良,肯定是被蛙灵迷住。要想办法救天宝,不能被蛙灵祸害。全村人攒出一笔钱,请一位当地道行高的巫师来做法。
巫师来了,身穿一件宽大的枣色长袍,一手拿着一只装满符水的宝瓶,一手持一柄桃木长剑。他用红线在古井上拉起一个巨大的八卦,罩住井口。四周点起一圈红黄黑三色蜡烛,烛芯燃得噼啪作响,烛光闪烁摇曳。只见他口里喃喃念起咒语,迈着矫健的脚步,跨着八卦步型,一退两进,在八卦阵边沿来回跳动。良久,巫师用桃木剑挑洒符水,符水一接触烛火,嘶地一声腾起一阵黄色烟雾。他洒水动作越来越快,嘶嘶炸声接连不断,烟雾越聚越大,渐渐封住了井口。接着,巫师指挥众人,把一口烧得红透的丈二大铁锅倒扣入井里,热锅一遇水,啪啦啪啦!随着一阵激烈的炸响,古井激起一团团白色蒸汽,与黄色烟雾混合,弥漫在井口上。铁锅迅速沉入井水,压向井底,镇住蛙灵。
从此,古井再没有出现蛙灵,莲花村恢复了平静。
失去了蛙灵的帮助,天宝捕捉不到鱼虾了。他还是继续在各家轮换着过日子,只是模样变得发愣呆滞。每天天一亮,他就来到古井边呆呆地坐,等着看日出,时时还喃喃做声,像与什么人对话。
翁太公听说了,好奇地问他:“天宝,你为什么不捕虾了?你坐在井边跟谁说话呀?”
天宝一脸严肃,说:“姐姐说,我们莲花村是一块宝地。可惜,路被堵住了,她们来不了,就回到大海去了。但是她们丢不下这里的一样神物……”
村里人听天宝说得离奇,纷纷聚拢过来。翁太公觉得奇怪,继续追问:“姐姐?你哪来的姐姐?她们说什么神物来着?”
天宝举头看了看南边绿树葱郁的公婆山,放低了声音,说:“在梦里才会找到姐姐,姐姐说什么天机不可露。但是你们都是我最亲的人,不是外人,我就告诉你们,神物就在公婆山上。”
大家一听,纷纷摇头,天宝这个孩子说什么胡话,村里多数人家经常翻越公婆山,对这座山再熟悉不过了。公婆山除了两座山头模样奇异,还有什么稀奇的?大伙哄笑着散开,不再理他。
张学问见张旺陶晓伟他们听得入迷,继续说:“听老辈人讲,古井被铁锅封印后,泉眼出水量小了很多,周围的沼泽地慢慢缩小消失,还开始出现泉水变色的怪事。据村里老人们总结,泉水变红色的时候多些,也有变黑变蓝的。泉水一变颜色,总伴随一些不妙的事情发生。”
也许是听老人说起古井的离奇事多了,村里人对这口古井怀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敬畏感。陶晓伟从小开始,每次经过古井边都有一种奇异的感觉,潜意识希望看到井口流出变色的水,看看会有什么奇迹出现。
第十章 引水
时代变化太快,让人措手不及。公社工作组进村指导,把集体田地分到各家各户,生产队解散了。村里动作快的人家圈占了属于集体的鱼塘、牛栏、村前村后荒地和龙溪水坝的滩涂。老人家感慨不已,以前是工作组动员农户把田地合入集体,如今还是工作组下来指导我们划分田地。张学问用古话来概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村民纷纷点头应许。
生产队解散了,村民没有机会像以前集体出工时候一样大家集中一处开心谈论坊间趣事。集体解散了,田地分归各家。这回村民干活不论工分,都是各家各户自干自的,收成全归自己。村里人好像重新发现自己的力量,他们起早贪黑,铆足劲甩开膀子干。大家早晚难得见上一面,虽然还是同住一处,同喝一口井水,但是感觉遥远了很多。
这几天,天空终日乌云密布,连续下着雨。村民出不了工,三三两两聚在村口王宗良家碾米房聊天谈论。碾米房宽敞,大门朝向村道。大家有的站,有的坐,有的蹲。谈起坊间轶事,人人哈哈笑着扯开了话题。不久,谈笑声又吸引来不少人。
张学问年纪大,但总是谈兴最浓,侃完坊间趣闻,最后他少不了又夸耀起自己的眼力:“我就说嘛,咱村就数陶军红家的晓伟有志向,读书有灵气。他小时候我就看准他了。你看错不了吧,高小一毕业,就考取全公社第二名,考上县城中学啦。”
村民知道他好吹,个个附和着:“张学问就是学问高,有眼光。”“张学问读过书就是不一样,眼力好,看得准。”
看到大家夸赞,他更加神气起来:“要不是陶晓伟那场病,他肯定是咱们村读书读得最远的大学生。一场病改变了一个的命,世上的事难料呢。老话说得好: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大家见他又开始卖弄古话,就岔开话题。王宗良问陶军红:“军红,你是我们村养鸭能手,开春打算抓多少小鸭仔来养呀?”
陶军红回答:“以前生产队时候养鸭只敢养十只八只,不过瘾。现在任意养了。反正晓伟在家放鸭,开春就想养一百五十只,晓杰也上四年级了,可以帮忙。”
覃木工见王福贵在堂屋房檐下弄钓鞭,对王宗良说:“你二小子天天跟我家覃光明嘀咕,说什么要买一辆单车。你给他买了?”
王宗良听了就来气:“这小子比他大哥差远了,不想好好干活,就懂整天寻思着花钱。买单车?全家不吃不喝啦?被他妈骂一顿,不敢吱声了。”
覃木工也说:“我那儿子也不肯听话干活,上午十点一过,就喊太阳大,受不了。庄稼人还怕什么太阳?我们这辈人谁不是干到十二点才收工?叫他跟我学手艺,又说不赚钱,不愿学。”
这回,倒是张学问老人见识广,他说:“你们不懂,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活法。你们还记得吗?我们这代人,那时干农活都是铁锄铁铲,肩挑手扛,石磨椎舂。到了我张家张兴,你王家王福富,覃家覃力坚他们这一代,就给咱村鼓捣来了机械化,拖拉机,碾米机,抽水机。我说呀,要是等到张旺陶晓伟王福贵他们当家,又不知道给我们带来什么新玩意呢?这正是,八月十五涨大潮,一浪更比一浪高。”
大家听听也在理,呵呵地笑起来。
雨接连下了六七天。这天早上,红霞布满东边天际。中午,云霞散去,天空一片澄蓝,像洗过一样,非常洁净,显得极其深邃。太阳光没有经过任何过滤,毒辣辣直射下来,晒得人皮肤烫热。
春雨惊春清谷天,夏满芒夏暑相连。刚过雨水节气,农活还不算多。壮年老年人困在家久了,心里早就发痒,好不容易等到雨停天放晴,扛上锄铲出门看田地。一批小青年还没有什么可做,聚在陶晓伟家屋后的龙眼树下闲聊。
王福贵说:“天天下雨,真倒霉。昨天,大嫂去村口挑水摔跤,跌入水沟,手臂竟然骨折了。以后就由我包挑水了。”
李家祥也说:“村路泡水那么多天了,到处都是没过小腿的泥浆,不摔才怪呢。我二姐几天前就把水桶摔裂了。”
覃光明想了想,说:“水坝的水又不够高,不然我们就可以把龙溪的泉水引入村里了。”
陶晓伟听了,突然有了主意:“我们到水坝实地看看,想个办法把水引到村里来。”
小伙子们踏着深陷脚脖的烂泥,来到龙溪水坝边。正午时分,阳光猛烈。一群牛泡在水里避暑,见有人来,转过头望着他们。
李家祥说:“水坝的水饮用不了呀,村民都在这里放鸭放牛,水脏怎么喝呀?”
王福贵说:“龙溪拐弯山脚不是有一个泉眼吗?出水量不比咱村古井小。也不远,就在前面,我们去看看。”
大家也想起来了,那泉眼紧靠崖壁,出水量可不小。于是,一个接着一个,沿着岸边转个弯,走到一处悬崖下。一口泉眼咕咕地冒着水,虽然连续雨天,可是泉水清澈,不浑浊。
陶晓伟说:“对,就是这里。我们加挖扩大泉口,砌个蓄水池,用管道把水引过山岗,绕过山梁,就可以引到村里,通到家家户户了,这样,大家就不用挑水了。”
“好!这个主意好!”大家不约而同脱口称赞。毕竟自古以来,村民都是从村头水井靠肩挑手提取水来用,受尽挑水的苦。如果真的给全村引入自来水,那就太好了。
小伙子们说干就干。太阳毒辣,晒得大家受不了。他们折回村头古井边,找块树荫凑在一起商量起来。陶晓伟从随身斜挎的包里取出纸笔,画出引水路径,估算全村户数,预算管道经费。
陶晓伟告诉大家说:“要干就迅速干,赶在开春农忙前把水引到家,不然进入春耕,大伙都忙,引水工作就被耽搁了。今天是星期三了,今晚我们就动员群众,争取快点筹到购买水管的钱款,礼拜天我们就分头行动了。”
傍晚,村民纷纷收工回家,大家听到这帮高中生筹划给村里引水,都很高兴,很多村民当即交付水管费。
村长张兴拍着脑袋说:“好主意呀,我怎么就没想到呢?”此时,集体已经解散好几年,公家的东西没有了,很久没有召开过集体会议,他这个村长失去了实际意义。他找出长时间不用的哨子,擦干净。
张兴找到陶晓伟,说:“以后有动用到大家的事,你就跟大哥说一声,我帮你们召集大家。”
陶晓伟还没反应,旁边的刘江高兴地说:“有村长大哥出面帮助,太好了。看来礼拜天我们可以按计划动工。”
陶晓伟见村长支持,信心更足了,他想了想,把心底的一丝疑虑抛出来:“就担心大家手头困难,筹不齐全水管费用。”
张兴痛快地说:“这个不用愁。把道理讲清楚,群众会拥护的。这个我有经验。”
经过两天动员筹款,除了家住村头的王卫材和李广兴两户人家不乐意出款外,其他五十二户人家都交齐了钱款。王卫财老婆担水怕了,要参加引水,想交钱,被他唬住:“我们家前面就是水井,还愁没有水用吗?要花费四十五块去买水管,够我一家半年的油盐荤腥钱了。”李广兴父亲去年生病住院,还欠着很多债,家里近水井,也不愿意加入。
刘江善良,跟陶晓伟说:“他们两家有困难,要么,我们不收他们的水管费了,就帮他们接上水吧。”
张旺也想了一个办法:“不用收他们的水管费。我们购买水管量大,跟商家压压价格,再不行先赊点账,还是给他们接通水吧,全村剩下这两家不通水也不好。”
陶晓伟沉吟一会,说:“我觉得不妥。全村五十二户人家同意接水,其中也有好些人家生活困难,但是大家积极加入引水工作,就是想改变挑水的旧方法。在他们看来,交费接水也是有风险的。如果我们不按照原先的规定来做,在村民中会有不好影响的,以后想做其他工作恐怕就难了。”
大家又争议了一番,最后同意陶晓伟的意见。除开王卫财李广兴两家,全村其他人家都接管引水。
礼拜天,六个小青年和积极响应的村民分工行动起来。陶晓伟和覃光明负责设计和质量把关,王福贵张旺带着十五个人负责接通水管,刘江覃光亮带着十个人修建蓄水池。中午时分,各种材料到齐了。几路人马干劲十足地动起手来,大家同心协力,早晚赶工,工作推进很快。第二天下午,蓄水池建好了。第三天下午,五十二户人家全部接通水管。
陶晓伟知道,这项引水工程事关全村用水问题,影响很大,他和覃光明认真检查每一个环节,保证工程质量。第三天傍晚,他们把村长张兴请来,让张兴亲手打开蓄水池水闸。嗞嗞嗞!清澈的泉水咕咕咕灌入水管。水池边围着一圈人,大家谁也不吱声,心里忐忑着,紧张等待……时间好像很漫长。终于,留在村那头的覃光明向这边挥着草帽,大声喊:“通了!通水了!”很快,村头的人欢呼起来,不少年轻人挥舞着手跳跃欢叫,孩子们一边欢呼,一边疯跑……
张兴兴奋地一一握过陶晓伟王福贵他们的双手,激动地连声说:“谢谢你们!谢谢你们!你们给莲花村带来了最宝贵的改变。”
当晚,莲花村沸腾了,家家打开水龙头,任泉水哗啦啦灌满水缸钵盆。看着流到家里的清澈自来水,人人笑得咧开嘴。
第十一章 戽鱼
“咕咕咕!”布谷鸟在村前村后不停地飞窜,接连的叫声催促着人们抓紧时间播种。
整个莲花村忙碌起来,天刚麻麻亮,村首村尾到处传来耕牛的哞哞叫声、人的吆喝声。
村里接通了泉水,村民不用起早挑水,省去了一份重活,他们煮好稀粥,扒上两碗,匆匆下地,攒肥,平整,碎土,播种……一项农活接着一项农活,大家不知疲倦,脸上含笑,跟春天的时光赛跑。
陶晓伟每天带上干粮和书本,专心地放养他的鸭群。有时候两三天才驱赶鸭子回趟家,更换衣物,补充干粮。
春寒料峭,阳光灿烂的日子,老村长、张学问和一些老人,在晒场翻晒稻谷。陈放一冬的稻谷经过翻晒,出米成粒完好,不易碎,煮粥煮饭飘着一股清香,带着一股阳光味的诱人清香。
老村长感叹地说:“读过书人的脑袋就是灵。我们村上的人自古以来,挑了上千年的水。我这个老**员当了二十年村长,恁没有一个人想到要引水接水到家里来用。陶晓伟张旺这几位高中生给莲花村立大功了。”
张学问叹口气,说:“六个人上高中,就是陶晓伟没毕业,可惜!要是这小子读完高中,前程可大咧。”
“真得感谢这批读书人。现在咱村好了,不用挑水做饭了,水管水量足够大,洗澡洗衣全在家里,方便得很。”
大家呵呵呵地全笑起来。
从春天到冬天,一年就这样不知不觉地在村民的笑声中悄悄溜过去了。
南方的暖天来得早,接近年关,太阳已经把空气晒得暖暖的。这里的人们历来乱穿衣,有穿单衣的,有披外套的,有的小青年还穿着短袖。
陶晓伟穿一条喇叭裤,上身套一件褪色的长袖t恤,背一把铲沿龙溪水坝尾一路往上游走。年终,冬天的河鱼膘肥,容易卖得好价钱。今年他养两批鸭子,夏季那批鸭子卖得的钱全部用来还债。冬季这批卖得的钱购置年货,也只够明春买肥料的钱,一家人想添一件衣服都困难。
因为经常在公婆山附近放鸭,陶晓伟对龙溪的情况很熟悉。夏秋时期,公婆山雨水充沛,各条溪流整日淙淙淙淙唱着歌,奔腾不息。河道转弯处常常冲出一个沟坎,积着一窝深水。入冬以后,溪里的水流逐渐变小,水势缓慢下来。
透过略显浑浊的溪水,陶晓伟静静地观察,水深处时不时冒出一两个小气泡,他心里有底了。冬天,野生塘角鱼长得肥壮,喜欢深藏在坎窝水底。
他寻了个好日子,扛一把铁铲,铲柄挂两只铝桶,拿一把长柄砍刀,拉上弟弟晓杰,让晓杰背着鱼篓,一路直往龙溪跑。
他找到那处大拐弯河床,河水冲出一个弯形大坎,岸边长着一大丛特别茂盛的芦苇。他细心查看了一阵,沟坎里的溪水有点泛黄,水面残留着不起眼的气泡,还打着旋。
没错,就选这里。陶晓伟心里打定主意。他用砍刀砍下一大把树枝和芦苇做骨架,堵在上游处,又用铁铲补上大堆稀泥,筑成一个简易拦坝,挡住了上游流水。在坎窝下游狭窄的地方如法炮制,也修起了一条围栏,一个围塘就形成了。
兄弟两人立在水中,一人拿一只提桶,躬身弯背,奋力朝下游戽水。
开始,两个人都很兴奋,戽水非常卖力。不一会,动作就迟缓下来,没劲了。兄弟俩人接连戽着水,累了就歇,歇够了继续干。不知多少回合,经过连续近两个钟头戽水,围塘的溪水渐渐排干了。河床坎底一点一点呈现出来,惊慌失措的螃蟹、泥鳅、鱼在泥潭里横冲直撞,水窝变得浑浊起来。
晓杰一见,非常兴奋,踏入泥潭,捡起一条条鱼扔进鱼篓。陶晓伟压住心中的喜悦,戽水时间很久了,他担心上游围坝出现险情。他看一眼晓杰动作敏捷地捕鱼,自己抽身上岸,跑往上游查看。还好,上游拦坝堵住的溪水离坝顶还有一段距离,他又添加了几铲泥土,这回,他才放心了。
他深一脚浅一脚的步入泥潭,和晓杰开心地捕捉在泥浆里东窜西窜的鱼,有鲤鱼、鲫鱼、鲶鱼、斑鱼……
鱼篓就要装满了,围塘坎底还有不少鱼儿乱窜。
河床边不断有水从四周的泥潭渗出,在窝底又积成一滩浊水。陶晓伟叫弟弟继续戽水,把坎底彻底暴露出来。
水被掏干净了,鱼没有地方躲,只好在烂泥里打着旋冲撞。兄弟两人轻快地一只一只抓起来,塞进鱼篓。鱼篓不大,很快就满了,捉来的鱼就丢进提桶里。
“哥,有两条塘角鱼很老,身体变黄色了,很肥。”陶晓杰从小喜欢吃塘角鱼,看到塘角鱼,眼睛闪着亮光。
陶晓伟一边在泥潭摸索着,一边说:“这个地方是龙溪最大的沟坎了,溪边还长着这么一大丛芦苇,不会就只有这么两条塘角鱼吧。”
他双手掏遍了泥潭,也没有别的发现。
“哥,今天我们抓到的鱼够多了,鱼篓都装不下了,还有一小半桶的鱼呢。爸爸妈妈肯定高兴。”
“晓杰,把铁铲递给我。”陶晓伟还在潭底细细检查,他发现芦苇丛根部那里还流淌着浑浊的溪流,说不定里面还藏有塘角鱼。
他举着铲朝芦苇根的烂泥猛力地戳,捣了一阵,撩开泥浆,露出一个拳头大的洞穴。他翻转铁铲,用长柄直捣洞底。哗啦啦!洞里一阵蹦跳挣扎,一窝硕大暗黄的塘角鱼慌乱地逃出来。
晓杰惊喜叫起来:“塘角鱼!哥,好多塘角鱼!”一边喊着,一边快步奔过来,帮助抓鱼,溅起一脸的泥浆。
兄弟俩又一次兴奋得手忙脚乱地抓鱼,几十条塘角鱼,把一只提桶都装满了。
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姐姐看到两个弟弟抓到那么多的鱼,非常高兴,她们懂小弟喜欢吃香煎塘角鱼,打算捡几条来煎。
母亲见了,一脸不高兴,嘟囔着说:“水煮鱼味最鲜,煎什么煎呀?”
陶晓伟知道,母亲担心煎鱼费油,她心疼油呢。一旁的陶军红看到儿子能干,心里很满意,但是他不动声色,平静地说:“孩子辛苦一天了,随他们吧,油煎两条塘角鱼,水煮一条斑鱼。”语气不容争辩。
两位姐姐听了,欢天喜地地捡好鱼,下厨去忙了。
这边,陶军红叫晓杰搬来家里所有的缸、桶和盆,帮着儿子把鱼分类,拧开水龙头放水养起来。
第十二章 画一道线赚一万美元
第二天是礼拜天,虽然不是节日,但是,很多干部职工不上班,喜欢出来采买东西。陶晓伟唤上晓杰,天未亮就一大一小一前一后挑着水桶上路。
晓杰已经上五年级,十二岁,个子不高,水桶不时触着路面突兀的泥块,哐哐响。陶晓伟担心桶里的鱼逃出,不停地叮嘱他小心点。
十多里远的山路,他们用一个半钟头的时间就赶到了南街。也许是礼拜天,早市已经热闹起来,采买东西的人都赶着时间行色匆匆。
太阳刚刚从东山升起,黄橙橙的朝阳斜射过来,把街上行人的身影拉得长长的。陶晓伟找到一个街边摊位,还没来得及把两担鱼桶摆好,就有三四个五六十岁的大妈围拢过来。还好,陶晓伟早在几个街日前就打听好各种鱼的价格,今天不显得慌乱。
“塘角鱼和鲶鱼八毛,鲤鱼和鲫鱼六毛,泥鳅和螃蟹四毛……”他麻利地喊着价格,整理手中的杆秤。
这时候政策已经放开,但是老百姓还没有习惯过来,失落的,观望的,等待的人都有……大家一如既往按部就班耕田种稻,特色种植养殖的人不多,物质还很困乏。城里的人一看到有鲜活的鱼卖,价格也不贵,便纷纷围过来买。
一个白头发的大妈用木棍撩了撩塘角鱼,想压低价钱:“小哥,塘角鱼七毛买吗?我买三斤。”
很多人都知道,塘角鱼最滋养人,尤其是滋补孩子。陶晓伟笑着说:“大妈,你看我这里的塘角鱼多肥壮呀,肯定是两年龄以上的老鱼,哪里都找不到这么好的货,八毛不贵。”
白发大妈见摊主虽然年轻,也是懂事的人,不再砍价,挑选了七八条肥硕的塘角鱼,过称,交钱,开心地走了。
不到中午时间,陶晓伟兄弟两人就卖完了所有的鱼。晓杰由于兴奋,脸涨得红红的,他长这么大,从来没有靠自己的劳动赚过那么多的钱。在米粉店等候吃中餐的时候,晓杰取过装钱的书包,仔细地点数了一遍,他的声音有点颤抖:“哥,四十六块呢!我们发财了!”
陶晓伟担心他这么小的年纪赚钱不好,谈谈地说:“这点钱算什么?你好好读书,等长大了走出我们小山村,掌握本领,到城里建设祖国,就不怕没有钱花。”
晓杰一脸地不以为然,双眼兴奋地看着书包里的钱,好像不相信是真实的。
陶晓伟全看在眼里,他知道,生活在贫穷日子中的人,心里最向往钱。
午后,兄弟两个进入一家饭店,陶晓伟叫了两碟炒粉,让师傅多给晓杰加一份肉。晓杰埋下头津津有味地吃起炒粉来,满嘴都是油亮亮的。
晓杰打着饱嗝,陶晓伟带他来到街口的书店,帮他买了两本书,一本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另一本是《假如给我三天的光明》。他不想让弟弟生活贫穷了,思想也贫穷。
最后,兄弟两人喜滋滋来到百货店。陶晓伟给两个姐姐各挑一件碎花裙子,买一个印有红旗的崭新书包给晓杰,自己选了一件夹克背心,一共花了十七块钱。
在回家的路上,陶晓伟问晓杰:“晓杰,你上五年级了,毕业班了,作业多吗?会做吗?”
“哥,作业容易做,都跟例题道理一样,我在学校就做完了。”
“晓杰,准备上初中了,努力点。人为什么穷?就是因为缺乏知识文化,知识就是财富。你知道斯坦门茨吗?”
“什么?什么斯坦?”晓杰想都没想,说:“爱因斯坦,谁不知道呢?外国科学家嘛。”
“爱因斯坦是世界公认最伟大的科学家,今天哥说的不是爱因斯坦。是德国的斯坦门茨。”
晓杰听清楚了,不是他们老师介绍过的大科学家:“这个斯坦门茨,没有人说过。他也是科学家吗?”
陶晓伟慢慢地说:“对,哥给你讲一个斯坦门茨知识就是财富的故事。”
20世纪的时候,美国的福特公司遇到一个业务飞速的好机会,客户订单雪片般从世界各地寄来,工人一天三班,加班加点,片刻不停,每一辆刚刚下线的福特汽车都有很多人等着抢购。
一天,公司关键车间的一台电机突然出了故障,整个生产车间都运转不了,其他相关的生产工作被迫停下来。公司紧急调来大批检修工人反复检修,又请了多位专家来帮助检查。可是,怎么也排除不了故障。公司总裁非常焦急,很生气,别说停一天,就是停一分钟,对公司都是巨大的经济损失。
有人给总裁提议,请著名的物理学家斯坦门茨来帮助,他一定有办法解决难题。
斯坦门茨一到,面对巨大的电机敲敲打打,仔细检查,然后要一张席子铺在电机旁,聚精会神地听了3天,又搭上梯子,爬上爬下忙活多时,最后,他在电机的一个部位用粉笔划一道线,写下一行字:“这里的线圈多绕了16圈。”
人们按照他的指导,处理了电机线圈。故障立刻被排除了,生产恢复正常。
公司经理问斯坦门茨要多少酬金。斯坦门茨说:“1万美元。”
1万美元?旁边的工作人员不敢相信,就这么简简单单画一条线,就索要1万美元工钱?1条线,1万美元,那是一个车间工人200年的工资收入呀!
斯坦门茨看大家发呆迷惑的样子,转身开了个账单:画一条线,1美元;知道在哪儿画线,9999美元。
福特公司经理看之后,醒悟过来:知识就是财富。公司不仅照价付酬,还重金聘用了斯坦门茨。
晓杰听完,眨眨眼睛,说:“斯坦门茨画一条线就值一万美元,太贵了吧。哥,一万美元值多少中国钱呀?”
“十多万元中国钱,等于我们普通人家全家人将近干一千年的收入!”
“什么?画一条线就值我们干一千年?”陶晓杰瞪大了眼睛。
陶晓伟加重语气,说:“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它告诉我们,知识就是财富。”
晓杰点点头:“哥,这个道理我懂。可是斯坦门茨收钱太贵了……哥,张爷爷,覃伯伯他们都说,你就是被生病耽误了,不然你一定考上最好的大学。我一定努力,我不会让你失望。”
陶晓伟一边走,一边问:“哥相信你,你一定会学得比哥有出息。今年你就要上初中了,有什么科目有困难吗?”
陶晓杰想想,说:“就是英语读不准,学校的时间总不够用。好在陶晓华教室在我们隔壁,我常常跟他读英语。”
陶晓华是三叔的儿子,跟晓杰同龄。
“你和晓华,谁的成绩好?”
“我数理化好,就是英语科弱。晓华英语强,都是数理化都不行,考试都是我赢。”
“兄弟之间要互相帮助,互相提高。”
“知道。”
第十三章 神龟
大姐二姐看见新裙子,高兴地跳起来,转身进里间关上门。几分钟,两人羞羞赧赧地相互推搡着出来。
晓杰一见,拍着手叫起来:“漂亮!真漂亮!”
陶晓伟左右看了看,叫她俩转个身,点点说:“好。还合身。”
王福贵就是想不通,陶晓伟怎么就爱天天放鸭子,夏季早批鸭子刚卖掉,就接着买晚批冬季的鸭子来伺候,一年到头离不开鸭子,整日跟在鸭群后,他是怎么呆得住的?
“晓伟,这批鸭子卖完后,就不买鸭仔来养了。外面世界很精彩,我们一起还是出去看看。”一天傍晚,陶晓伟驱赶鸭群进入村口,王福贵和张旺堵住他。
陶晓伟有些不乐意,说:“你们喜欢就去闯呀?我还是喜欢放鸭子,我还有一堆书没有看完呢?”
王福贵摇摇头,两人悻悻地找覃光明去了。
他们哪里知道,陶晓伟非常享受放鸭的自由时间。鸭子喜欢群体活动,最受不了天气热,把它们往龙溪水坝一放,鸭子结伴,本能地追寻龙溪的清凉,朝上游一路觅食,吃饱后寻回主人身边,悠闲戏水,静静睡觉。陶晓伟只要寻找一棵临溪大树,爬上树,带足干粮,就可以放心地看上一整天的书。
龙溪两岸芦苇茂盛,水草丰富,小鱼小虾很多,足够鸭群饱食。陶晓伟最乐意一个人在这里放鸭,寂静的山野,除了走散的鸭子呱呱呼唤同伴的叫声,四下里就是一阵比一阵热闹的蝉鸣。这是他最享受的时光。
有时看书看到眼睛实在酸痛了,他放下手中的书,卧在树上,从枝叶间眺望远处的满眼葱郁。这时,他才感到一丝孤寂,怀念起自己的童年,生产队员集体出工的热闹,篮球巡回比赛的快乐……
深秋,岸边农田一片金黄,成熟的稻谷低垂着头,沉甸甸的稻穗散发着一阵阵诱人的稻香。如今,农户已经开始收割稻谷,正是放鸭的好时候。
每天早晨,陶晓伟驱赶鸭群,沿着龙溪逆流而上。哪家稻田收完稻谷,就把鸭群赶进田里,任鸭子捡食遗落的谷子、田螺和虫虾。
陶晓伟放养过多少批鸭子,他自己也说不清。
鸭子是一种生命力极其旺盛的家禽。它们一看到稻谷玉米大豆等食物,全身兴奋,展翅蹬腿,全力以赴,伸着灵活有力的脖子,张开扁平宽大的嘴巴,抖着脖颈动作快捷地狼吞虎咽。不一会,就把嗉囊撑得胀鼓鼓,沿着脖子胀到下巴,一直到咽不下去也不肯松嘴。
鸭子胃口好,所以生长很快,养有三、四个月的时间,鸭子两翅羽毛交叉,就是成熟的标志。
溪边的农田基本收割完了,陶晓伟任鸭子在田里一一过滤,捡食多遍。自己爬上一棵树,卧在枝丫上,静静看书。饱食了一个秋收季节,陶家的鸭子长得膘肥硕大,特别是公鸭,长长的脖子长着一个灵动的脑袋,鸭头的茸毛青绿青绿的,背后的翅膀尾羽跟头部颜色照应,青绿油亮,泛着光泽,形体匀称优美,极像一件自然雕琢的艺术品。
陶军红对陶晓伟放养的鸭子很满意,天天都要端详一阵鸭群,才笑吟吟地牵牛下地。
这天早晨,陶晓伟背上两天干粮,带一本读了一半的《复活》,正把鸭群放出门,准备赶往龙溪那边放鸭。王福贵一脸倦容跟上来,手里提着几杆钓鞭。
“晓伟,今天跟你到龙溪钓鱼。”
“你家不是开垦了一片甘蔗地吗?你不帮家里人种甘蔗?”
“心烦着,不去种了。想叫我爸买一辆二手自行车,就八十多块。被我妈骂死了。说什么一年到头全家也就挣一两百块钱,拿一百块买自行车,全家人拿什么买油盐衣服。”
陶晓伟知道,农村田地分到各家后,村里人很勤劳,家家起早贪黑,拼着力干活。但是,一年下来,田里收的稻谷除开一家人一年的口粮,也没有剩下多少,卖不了几个钱。每家都养有鸡鸭,全村放养散养着,耗时长,费粮食,也容易病死亡失,效益低。但是养有鸡鸭,过节过年很受用,不用再花一笔钱去置买。
只有自己算是专职养鸭的人家了。
村民每家每户庄稼地都不闲着,地里种满玉米花生甘蔗,这是主要的经济来源。但是村民地块零散,种植不成规模,耕种和管理困难,一年忙忙碌碌下来收成也不多。
“哎,农村不就是这样吗?一年忙到头,不就是奔温饱吗?你以为能发财呀。”
王福贵甩了甩手中的钓竿:“没劲,我们读书回来几年了吧,什么事都做不成。”
“别那么说,莲花村的人个个夸我们引水立大功呢。”
陶晓伟原本不喜欢有人打搅他安静地放鸭看书。但是一个人孤寂太久,这回有个伙伴陪陪也好。他想了想,说;
“今天,我们带足干粮,往上游更远的地方看看。”
王福贵也很乐意:“越远越好,我早就想着什么时候闯一闯公婆山呢。”
当天,两人驱赶鸭群从水坝尾一路逆流而上,一直到龙溪上游公婆山脚下。在龙溪一处转弯的地方,溪流冲积成一个水窝,连着旁边一个水潭。水潭水很清,周围都是岩石,显然是自然形成的,足足有半亩大小。陶晓伟让鸭子在龙溪水浅的地方捕食鱼虫,他和王福贵在水潭边找了一处突兀的石块钓鱼。
两人把钓饵放入水底,不出声,静静等候着。良久,没有动静。陶晓伟熬不住了,自己拿出书来看。王福贵也不说什么,继续注视着浮漂。
鸭子吃饱了,心满意足游回水潭与龙溪接口处,叽叽喳喳地戏水。鸭子很有灵性,饥饿的时候,离人远去,怕人打扰它们吃食。吃饱之后,自觉回到主人近旁,以求安全。
此时,鸭子悠闲自在地梳理好羽毛,有的伏在靠水的岩石上打盹,有的把头扭转过来,埋在背后的翅膀下睡觉,任身体在谭边浮游。
太阳西下,躲到树林葱郁的山头后面,把一片树荫投向水潭。
突然,“噶!噶噶!”一阵鸭子的惊叫声划破寂静,几只鸭子惊慌失措四处展翅逃窜。
“那是什么?”王福贵先发现。
陶晓伟连忙抬头一望,两三团灰黑色草帽状的东西移动着闯入鸭群,追捕鸭子。他丢下书本,连蹦带跳沿着水边石块跑过去,一边本能的厉声喝着:“嘿!嘿!”跑近一看,原来是几只草帽般硕大的王八。
王八听到喝声,感到一股由远而近冲过来的气势,慌张遁入水中,没入水底,不见踪影。
陶晓伟回头问王福贵:“快看,王八躲到哪里?”
只见他一脸惊骇,抖着手指向水潭中央,吓得说不出话来。
陶晓伟奇怪了,转头朝潭中央看去,“啊!”他也惊呆了。水潭中央浮着一只餐桌一般大小的巨型老龟,深褐色的背壳上沟壑纵横,苍老沧桑,很吓人。
王福贵终于缓过神,他连声唤着:“神龟!神龟!真的是神龟!”
陶晓伟还想细看,神龟扑了扑水,在一片哗哗的水声中缓缓沉入水底。
第十四章 杨太医真有其人
张学问给村民讲了多遍神龟的故事,王福贵和陶晓伟脑里还有依稀记忆,他们读书人以为是迷信,不留意,印象很模糊。
这回,当真在深潭遇上神龟,俩人吓得全身冒起鸡皮疙瘩。怎么会有这大的乌龟呢?太不可思议了。他们满腹惊恐,不愿在溪边过夜,急忙连夜驱赶鸭群返回。回到村子的时候,还觉得惊魂未定。临半夜了,天太晚,他们不敢去惊动张学问老爷爷。王福贵不回家,和陶晓伟挤在一起,两人带着一肚子狐疑,胡思乱想了一个晚上。
第二天一大早,他们急匆匆奔赴张旺家找张学问问究竟。
张旺见他俩找爷爷,说:“爷爷每天早上都去村后的竹林削竹篾编箩筐,哪里在家?”
王福贵性子急,忙把昨天的奇遇告诉张旺。
“真有神龟?你们亲眼见的?”
“谁骗你?我和陶晓伟都看见了,跟你家的饭桌一样大,好吓人哪!”
张旺转向晓伟。陶晓伟点点头;“如果不是亲眼看见,我真难以相信。”
陶晓伟不会说谎。张旺浑身来劲,跑在前面,一边跑,一边问神龟模样,三人左拐右拐,转到村后的竹林。张学问已经削好一堆篾子,正坐在一张矮凳上专心编竹箩。
“爷爷,王福贵陶晓伟昨天看到神龟了!”远远的,张旺就喊起来。
“什么神龟?”张学问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就是神龟呀!您常给我们讲的公婆山神龟呀!”
“哦?真的是神龟?你们亲眼看见了神龟?”
王福贵又把头天在龙溪水潭发现神龟的情景详细地描述了一遍。
一旁的张旺急着问:“爷爷,真的有神龟呢,那杨太医呢?也是真的吗?”
张学问也来了兴致,他用力收紧篾口,把未织好的箩筐放到一边,端详着这三个小伙子,缓缓地说:
“我们张家祖上就是杨太医救的命,跟他关系近,知道他的故事。张家把他的恩惠一代一代口耳相传,怎么可能不真呢?”
三个人连忙拉过几根竹筒,围坐一处,认真地听起来。
“祖上说,神龟现,盛世见。我们眼下的日子变得越来越好,看来,要赶上一段太平盛世了。”
张学问从口袋掏出纸片和烟丝,认真地卷起一根烟,慢慢点燃,深吸一口,丝丝烟雾从鼻孔徐徐而出,袅袅升起。
他板着指头数了数,对张旺说:“到你这一代,已经是莲花村张家第九代子孙了。”
接着,他把思绪投向遥远的年代。
张学问往上七代祖天祖患上怪病,腰腹莫名胀痛,盘着一片片疱疹,怎么都治不好。烈祖换了几个郎中,服用很多中药就是不见好转。老辈人讲,疱疹在背腰一合拢,成蛇形带状,那就没法治了。烈祖很焦急,他听人说,河口村的杨太医医术高明,但是路途遥远,来回两头黑。烈祖天没亮就出门,到晚上天黑才把杨太医请到家。
杨太医姓杨,并非专给贵族治病才叫他太医,人们敬重他医术医德高,称他太医,原名倒是没有人记得了。
杨太医一看病人,不敢耽搁,顾不上一路疲惫,立即用红绳将病人脚脖缠住,勒紧脚趾,切开穴位放血,一股暗黑的血,滴滴挤出,浓稠腥臭。放完毒血,他又赶紧磨药配药,熬好亲手给病人服用。做完这一切,杨太医才停下歇息。他笑着对烈祖说,蛇未成形,不要紧,过一晚就好。
可是,天亮的时候,天祖竟然呕吐不已,脸色灰暗,脉搏微弱。杨太医慌了手脚,对烈祖说,疱疹带状没合拢,蛇毒未成,没理由这样呀。是不是长时间用过什么中药?
烈祖忙说,天祖自幼皮肤容易起丘疹,瘙痒,经常以青蒿生姜煮水洗擦身体。杨太医叫起来,对了,正是青蒿生姜镇住蛇毒,表面看毒疱没合拢,实际病毒入身,身体已经被围成蛇形了……烈祖一听,慌得手中药碗失落在地,膝盖一软跪下,带着哭腔求杨太医一定救活儿子。
杨太医沉吟半晌,才说,只要腰间蛇形不合拢,说明病人命硬,身体抵抗力好。他又在天祖额头、人中、手指刺孔放血,三处丹田燃重艾熏毒,重新配制药方。足足治疗了三天,才把天祖从死神的手里抢回一条命来。
烈祖感动,坚持与杨太医结拜异姓兄弟。太医见烈祖勤劳本分,两人拜为老同。从此,杨太医行医路过莲花村,经常到张家歇息几天,喝茶喝酒,两人关系很亲。
有一晚,两人在桌前对喝,杨太医酒喝多了,谈兴盎然,他对烈祖说,有一次上公婆山挖药材,在山脚的水潭取水喝,不慎滑落水中,水很深,他不会水性,呛了一肚子水,大脑一片空白,心想命断此无人之处了。
忽然,他感到脚下蹬到一块硬物。人一有希望,力量就来了。他想用力蹬出水面,可是奇怪,没等他发力,身体就被什么东西托着升到水面。他抹了一把脸,揉揉眼睛一看,天啊,他竟然坐在一只巨大的乌龟背壳上。乌龟驮着他慢慢游到水边,硕大的脑袋扬起来,比坐在龟背的他高出一截。乌龟把他放下岸边,晃了晃头,摇了摇粗壮的尾巴,缓缓地沉入水中。
当晚,杨太医做了一个恶梦,不知为什么,自己从空中急速下坠,吓得他魂飞魄散……突然,一位褐衣童颜须发飘逸的老者托住了他,说,你救人无数,行善积德,我来助你一把,渡过难关。
惊醒过来细细一想,他知道了,那位老者就是神龟的化身。
有一天,他在外地行医,途中遇上暴雨。路边只有一处烧瓦的土窑,前后都没有避雨的人家。他全身淌着雨水,冷得发抖,急忙躲进瓦窖。半天雨都不停,他迷迷糊糊靠在窑壁睡着了。不知什么时候,他听见有人在急促地喊救命,极像是神龟老者的声音。他惊醒过来。瓦窑外,雨还在连绵不断地下着。他顾不了这些,一头冲进雨中,遁着声音寻找求救的人。刚离开窑口不远,轰隆一声巨响,瓦窑崩塌下来。他吓出一身冷汗,要是迟一步,他就葬身窑里了。
又一杯酒下肚,杨太医神秘地对烈祖说,神龟现,盛世见。
果然,那是一段太平盛世,人称康乾盛世。
第十五章 起死回生
杨太医继承祖传医术,他自己说,十五岁的时候,随全家人躲避闽南战乱,一路行医到粤西,不料遭遇土匪,全家十口人全部被杀。皇天可怜杨家,保他一命,他伤不到要害,大难不死,被一猎户发现救活下来。
杨家本来就是遵从善道,杨太医经历鬼门关一遭,大彻大悟,笃定行善。为了感恩猎户视他如己出,他一生四处游走行医,救死扶伤,不计钱财,碰到穷苦人家,连药钱都不要。方圆几百里间,说起杨太医,人人称赞,妇孺皆知。
乡里人厚道热情,知恩图报,大家知道杨太医孑然一身,未有家室,很多人热心地为杨太医婚事操心。可是,杨太医一个都看不上,一来他四处行医,居无定所,不愿让人家跟他受苦;二来他孤身一人生活,了无牵挂,成习惯了,完全没有把这事挂心上。虽然年逾三十,尚未娶妻成家。
有一天,有人捎来消息说,板龙村程大爷病重,请他速去医治。程府是当地大户人家,家主程阳六十出头,田产广阔,家资丰厚,为人豪侠仗义,经常出资救济当地穷苦难民,颇有名气,人称程大爷。
杨太医立即收拾行装,动身上路。板龙在十万大山南端,路途远。杨太医在民间游走行医二十年,对各地村落路径都不陌生。要想尽快赶到板龙程府,有一条直径可走,那就是翻过公婆山,穿越国境,可以节省半天行程。
那时候,越南是大清属国,民间来往没有禁忌,国境两侧的人们正常通婚,互为亲戚很多,亲朋好友平时经常在边界线自由出入,来来往往不受约束。
杨太医行色匆匆,一路直赶,下午越过公婆山最高峰的时候,一阵阵疾风袭来,西天拥来一团团乌云,山顶云雾翻滚,雷鸣闪电步步逼近,一场暴雨说到就到。一刹间,轰隆隆!劈啪啪!大雨倾盆而下。四下里哪里有人家?杨太医急忙躲入一处悬崖底下避雨,身上湿得像从水里捞出一样,真正的落汤鸡了。
雨好不容易停下来了,山间到处都是洪水冲刷的隆隆声。杨太医趔趔趄趄撞到山脚的时候,天开始昏暗下来,远方的山峰模糊不清,一条咆哮的河流横在眼前。他无计可施,正在焦急。模糊中,对岸驶出一叶小渔舟,奇怪的是,渔舟不惧汹涌的波浪,一路直驶过来,像熨斗一样,舟驶过的河面,波浪听话一般,平静下来。
杨太医见了非常惊骇,想再细看,一声熟悉的口音传入耳中:“郎中,此路已被山洪所祖,过不去。老夫有一叶小舟,在此等候多时了。”船头站立一位褐衣长发老翁,面目慈祥,似曾相识。
他心中一震,惊异地跨上小舟。老翁轻轻划弄一下,调转船头,在骇浪中平稳地划向对岸。
杨太医感到有些恍惚,只听老翁缓缓地说:“郎中,靠拢过来,老夫教你几剂药方,日后有用。”声音不大,但有一股穿过心肺的磁力。
杨太医定定神,靠上前去。老翁从袖间抽出几片灰暗硬壳,上面刻着模模糊糊几行字,但是天灰麻麻的,看不清字迹。
到了岸边,老翁叮嘱说:“读懂这几剂药方,天下就没有治不好的病。”
第二天下午时分,杨太医风尘仆仆地赶到程府。他一看,气氛不对,府中的人行色匆匆,个个一脸悲戚。莫非……他不顾疲敝,直闯里堂。
家属已经围聚在这里,个个悲泣着,抽抽噎噎的。
管家看到杨太医,遗憾不已:“哎!迟了,迟了。老爷上午不停呕血,很快就没了气息!哎!”
杨太医丢下行囊,扎紧衣袖,急步走到程大爷榻前:“避一避,让我来看。”他抓过程大爷手腕,细细一把,手冰冷变硬,脉搏全无。他再仔细查看脸颜,虽狰狞狼狈,但是尸斑未显。
杨太医忙问:“老爷几时没了气息?要准确。”
管家连声回答:“十点一刻,是十点一刻,我记得很清楚。”
杨太医掐指一算,三个时辰了,怎么可能不出现尸斑?尸斑未现,也许还有救。他急忙吩咐:“快快取来棉被,热水,红纸,红绳。”一手拉过他的行囊,取出治疗用具准备起来。
众人的心又提到了嗓门。很快,热水红纸红绳也到了。大家谁也不敢出声,屏住息,围在旁边静静地看着他忙碌,也不知道怎么搭上手。一会儿,房间里开始飘起了酒味、药味,艾味特别浓郁……
一直忙碌到傍晚,期间,杨太医寻隙吃了两碗饭,又继续连夜在病人的任督两脉扎针推气,捏揉穴位,搓擦药酒。忙碌一阵之后,杨太医叫家人协助把病人翻转过来,俯卧榻上,他把配制的含药艾绒铺在病人督脉上,点燃,一条蓝色的火龙在病人脊椎上跳跃……整晚,程府一家人挤在中堂等候消息。
直到第二天中午,程大爷断气了整整一天后,大家终于听到了杨太医兴奋的召唤声:“管家,告诉太太,老爷有脉搏了。”
程府上下老老小小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下来,大家围着杨太医递这递那,又忙活了一天。
进入第三天,程大爷病情又反复起来,脉搏游丝一般,若有若无,气息微弱,时断时续。杨太医比照病人状况,仔细琢磨神龟秘方,碾磨配制,又小心取下一角龟壳,佐以药引,一连精心治疗了七天,程大爷脸色渐渐起润,脉搏气息稳定下来。
杨太医真神啦,死人都能够治活。一时间,消息像长了翅膀,飞快地传遍了四邻八村。杨神医名声大噪,在桂南粤西一带越传越奇。有人说,杨太医从昆仑山瑶池学道而来,起死回生,法力通天。有人说公婆山暗河连通南海,大海神龟经常来到此处布施,杨太医就是神龟的弟子。
消息很快传入大清皇宫。迈入花甲之年的皇帝遭遇一场九子夺嫡争位的惨痛事故之后,身体颓靡不振,正到处派人寻求长生不老药。近臣听闻神医传闻,立即通报皇帝。皇帝一听,下诏令着其即刻入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