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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清枫聆心     掌事txt下载     掌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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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牡丹花开(一)

    乌瓦鸦鸦连天。

    檐上一角蹲坐风兽,爪覆青石球,大嘴张獠牙。

    午后春水浇夏枝,银杏吐新绿,伸出墙外数枝,丛丛如孩童**,风动喜人。

    守院门的丫头坐着木凳倚着树,半梦半醒。旧铜簪绾髻,且随困顿点点的脑袋,在阳光下发出幽幽的光。

    除了雀鸟啾啾,再无人声。

    啪——啪——门上铜环齐震。

    鸟儿惊起。丫头眼睛顿时瞪圆了。

    “谁呀,拣好时辰来?不知道姑娘歇午觉呢?”抱怨扰梦,却不敢大声,怕是哪个主子。

    啪啪——这就急了。

    丫头才挪拴,就让外头的力给冲后几步。

    俗话说,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仆人。

    等看清来人,丫头还就敢说话了,“安妈妈,您这赶的,让狗追了吧?”

    安婆子啐了一口,倒是没真脾气,笑得一脸褶子,“狗没追,却叫喜鹊啄了。绿菊,姑娘在不?往屋里给我报一声去。”

    绿菊见太太跟前最得力的管事婆子居然忍了她这回,就知定然有好事。不过,前头的好事,落到这院里来,不见得真是好事就是了。

    “安妈妈,您歇口气。”一扭身,就从矮桌上倒了杯茶,“方沏了一刻,还温着。天不凉不热的,喝着舒心。您又不是不知道,姑娘最近养乏,过午就歇半个时辰,这会子正睡着呢。要不,您慢慢喝,咱俩说个散话,等屋里有了动静,我即刻就给您传去。”

    “哎哟,这是能等的事吗?前头各房都喜得不得了,丫头们伺候着几位姑娘,脚不沾地。你们倒是闲。绿菊,你赶紧帮我去瞅瞅,没准姑娘醒了。”安婆子嘴上笑,茶喝得滴水不漏。

    绿菊是二等丫头,安婆子是一等老仆妇,今日这婆子却客气得非比寻常。

    丫头是个机灵的,平素里各看着鼻子不对眼不对,可伸手不打笑脸人,她也笑道,“烦请妈妈坐一坐,我去问问。”

    “好丫头,多得你。我就在外头候姑娘传。”安婆子笑得脸皮僵了。

    芙蓉花罗裙一动,绿菊往正屋里走。

    安婆子一手茶碟一手盖,茶不再喝,盯着正屋方向,老脸就露出生厌的鄙夷,“主子不像主子,丫头不像丫头。”

    绿菊挑竹帘进屋。

    梅骨叶竹半壁方眼铜炉里,淡淡一缕苍直色,熏得是芍药百合香,不冷有春暖,不浓有清甜。

    绿菊又往东面里间,轻轻掀开帘,只探了头,静悄悄地瞧去。百鸟梨木床前拉一层云溪纱,隐隐现着向里而合的纤细身影。

    那就是没醒。

    姑娘的脾性,可不是陶泥。

    绿菊为着难,前头的不能得罪,里头的更不能得罪,就在那儿撩着帘子,进退不得。

    突然,她的背就让人拍了一下,不重,却够惊吓。回头时,不小心动静大了,弄得竹帘要打门。

    一只如剥壳笋尖般白润的素手,拉住乱摇的帘子,仔细拢上门边。

    “墨紫。”绿菊抚着心口,“被你吓得魂都飞了。”

    一双秋洗的水眸,任外面的好天光,漾出碎碎叶影。声音平稳无痕,微沉,仿佛清水中一滴翠绿般,令听者不能轻忽。

    “鬼鬼祟祟的,闹醒了姑娘,你自己讨打,可跟我没干系。”

    另一青葱手,稳稳端着桃木托碟,上有青烟底白瓷茶壶茶杯。比白瓷还细腻的腕上,一只手镯子都不戴。窄袖云色春榴裙,杨柳绿叶陈色比甲,腰间一条新茶绿银束带,连个香囊荷袋也不佩,头发只用缎子扎紧。

    这么素色的一个人儿,刚开始伺候姑娘的时候,贴在身后就像灰蒙蒙一道影,绿菊过了半旬才渐渐上心。

    “墨紫,瞧你端茶来,姑娘可是要醒了?”姑娘醒来头件事,定要喝杯暖茶。

    “约摸两刻。昨日姑娘醒得早。我怕万一又醒早了,茶来晚有得说,所以先备下。”墨紫看一眼窗边透进的阳光,“你今日守门值,跑进屋里来做什么?”

    “该是小丫头干的活,到我们姑娘院子里,怎么就没个指派?”绿菊嘴碎,“摆明欺负咱们。偏姑娘不计较,咱们还得轮值看门。大日头底下,晒得我嗓子眼冒烟。我可不是怕晒,毕竟跟姑娘出过门,在外遭过罪的。我就烦回家还得干小丫头们的那份,叫前头的明里暗里挤兑咱们……”

    墨紫边听抱怨,也不打断绿菊,放下桃木托碟,取出梅花雪丝壶篮,将茶壶拢密实,免得茶走了热。

    等绿菊说完,墨紫的活儿也干完了。

    “安妈妈可真坐得住。”墨紫要么不开口,一开口就给绿菊打了个雷。

    “看我,跟你说着就忘得一干二净。这个安婆子,明知姑娘午后无事定要小憩,故意捡着时辰来的,一定要面见姑娘,非让我进来探探。你看该怎么办?”墨紫在姑娘身边的时间不过半年有余,但比起打小服侍起来的她,更能说得上话。

    “安妈妈适才怎么跟你说的?”墨紫想知道得更详尽。

    绿菊蹙眉歪娥想了想,“她把门敲得急,我问她是不是让狗追了,她却说什么喜鹊的。”

    墨紫双目乌弯弯如月,眸子里一丝诧异,“喜鹊?”

    “可不?还说是不能等的事,其他各房都围着姑娘们打转呢。”绿菊说了个七七八八之后,压低声说,“听她说得好像真有喜事,可我想来想去,还是想不着到底有什么喜事。你说,年前姑娘回了这个家,老爷就把帐本收走了。太太表面上和和气气,说姑娘这些年管着家里的铺子,又走南往北的太辛苦,让休息过立夏。咱姑娘这头休息,那头老爷就把帐本交给四爷和五爷了。什么意思?就是白辛苦的意思!”

    “绿菊,既是姑娘决定了的,咱们只要作好本份。”想想那些高如小山似的帐本,墨紫挑起青黛眉,心情颇好。

    绿菊是这院里最没心眼的一个,嘟起嘴,“我替咱们姑娘不值。辛苦这几年,为他人作嫁衣裳。”

    “这话在咱们这儿说可以,到院外要是还敢多嘴,等姑娘罚你跪石板。”墨紫劝诫。

    绿菊想说那是当然,就听寝屋里传来一个娇美慵懒之声。

    “外头有谁?”

    “墨紫。”

    微沉的音色轻扬。

    两个声音,如两颗金珠子相碰,竞相生辉。

第2章 牡丹花开(二)

    “进来吧。”如珠玉落盘,已不见那份慵懒,声音的主人是真醒了。

    墨紫应着,端了茶,刚要去掀帘子。

    绿菊却伸手替她打帘,嘻嘻一笑,往里就说,“姑娘,还有我。”

    两人进到里间,一个撩纱扎帐,一个倒水倒茶。

    层层纱帐掀开,从云纸窗里透出来的光,照着床里起身的那个倩影。乌月髻,新柳眉,杏仁眼,粉莲唇。面若桃花,肤如玉蚌。皓腕轻抬,妙目一转。真真是明月佳人来,艳丽非凡。

    裘水云,裘府三小姐,又称三娘,正是这院子的主人。

    墨紫坐到床沿,将盛水的玉杯递过去。

    裘三娘细细漱了口,又接了墨紫准备的暖茶,喝下半杯,这才觉得睡疲的身子能展开些。

    “绿菊,你进来了,那还有谁在门口守着?”裘三娘披了外衣下床,走到铜镜前,拿起木梳,慢条斯理梳发。

    墨紫走去衣箱那儿,拿出套霞金粉云涛裙和遍地团花簇锦宽袖袍,送到裘三娘面前。

    裘三娘看了一眼,眉心淡拢,“又不出门,挑那么艳的做什么?换一套来。”

    “姑娘,门旁有客,多半还要请你往前头太太那儿去。这春衫是太太前些天打发人送来的,天要再热,就不能穿了。”墨紫低眉顺目,仍托着那套衣服,丝毫不动。

    绿菊心下就忖,这墨紫真不怕姑娘的脾气。若是换了自己,哪敢多言。可也怪,在她瞧来,每回墨紫自作主张,姑娘还都是不说什么的。

    “过了节气才送,真是作得好母亲。我要不穿,又有名头说我的不是。”裘三娘笑得嘲意眷浓。“绿菊,我知你守着门心里不舒坦。当着我的面,问你话,你也不像从前多赶紧回我。要不,明日我让白荷守门,你调回屋里来?”

    绿菊一激灵,白荷是姑娘身边一等一的大丫环,因此姑娘这么说,当然是反话。

    “好姑娘,千万饶了我。”她赶忙嘻笑着赔罪,上前拿过裘三娘手里的梳子,灵巧绾起云鬓来,“一刻前,安妈妈来敲门,说要见姑娘。我回了姑娘歇午觉,可她非要让我进屋瞧上一瞧,又说能等。安妈妈是太太身前的老人,我也不敢随便打发了她,这才进来的。”

    “怪不得你这妮子在外屋叽叽喳喳的,吵得我少睡两刻。”裘三娘就喜欢绿菊一双梳头的好手,再说谁会真为这点小事发脾气。这院里头的四个丫头,算得上是她的心腹。除了才跟她半年的墨紫,其他三个从小就跟在身边。能力且不去说,绝对可以信得过。

    “姑娘,您都听见了?”绿菊手上不停。

    “模模糊糊,光听见你的声音。”裘三娘对绿菊说着,却从铜镜中看墨紫一眼。

    墨紫竟像立刻注意到了似的,说道,“姑娘,听安妈妈话里的意思,怕是有贵客临门了。”

    “好得很。”裘三娘再一笑,明丽如春光。

    绿菊满腹不解,不懂两人打什么哑谜,却安守本分。不该问的,不问。论聪明能干,她是四个丫头中的最次。论守规矩,她则是最老实的,不绕肠子,不起花心思,唯姑娘的命令是从。

    裘三娘这一声之后,屋里一下子就静了下来,再没人说话。

    绿菊梳完头,说声好了。

    裘三娘这才说道:“绿菊,你出去让安婆子再多候一会儿,就说我正更衣。”

    绿菊忙应着去了。

    裘三娘拿过墨紫手里的裙子,自己动手就穿上了。

    墨紫在旁边看着,没有上前伺候的意思。虽然她跟着裘三娘不久,该知道的,一点儿不比最细心的白荷少。

    裘三娘不喜欢让丫头们伺候更衣这些贴身事,几年来在外行商,自己打理自己已形成了的习惯。

    “等白荷和小衣回来,你就去打听清楚。”裘三娘拿出一面玉牌,“若有必要,出府也可。”

    小衣,裘三娘身边另一个一等丫环。

    “姑娘放心。”墨紫接过玉牌,放进比甲腰侧内袋之中。

    “事情交给你,我自然是放心得很。别忘了当初救你时我说过的话。”不用人伺候,裘三娘动作很是利落,已然没有刚起床时千金小姐的娇柔。

    “墨紫也说过,墨紫的命既然是姑娘救的,定当结草衔环来报答。只要是姑娘的事,就是墨紫自己的事,必竭尽所能。”墨紫怎么会不记得?这位裘三姑娘,硬是将昏迷的自己掐醒,让自己签字画押,答应当她的丫环以报救命之恩,这才肯让小衣去请大夫。

    这事,除了她,裘三娘,还有小衣三人之外,白荷和绿菊并不清楚原委,只当她是裘三娘外面买回来的。

    她因此捡回一条命来,但对施恩必要报的裘三娘,感激之情就不深了。

    来自千年之后带着理所当然自由的灵魂,她本来并没有真打算履行那张契约。自恢复意识之初,已经反复思考过逃走的法子。但很快,她发现自己的穿越好像还有点复杂。以为是魂穿到这具受重伤的身体上,结果伤渐渐好起来之后,居然想起到这个时代之后的零星记忆碎片。不是本体残存的,能完全确认是自己的亲身经历,从孩童起,一些面孔,一些场景,时不时跳进脑海里来。这些记忆虽然真实,却少得可怜。用她的大众知识,实在觉得像失忆。

    简单地说,她能记得穿越以前全部的事,却记不起穿越后到重伤昏迷这些年发生了什么。每每抓住一个片断想往深处挖,头就疼得要裂开了似的。

    两眼一抹黑,完全不清楚自己处于哪种处境,才让她不得不推迟了原先的打算。

    裘三娘救起她的地方正处于一个叫玉陵的边界,就谎称自己是玉陵人,因战事失去亲人,拿随身破包裹里一对耳坠上刻的墨紫二字当了名字,随口编出个十八岁,说不想再提前尘往事。

    跟了裘三娘两个月,见识了何谓巾帼不让须眉。就算不了解民俗风情,墨紫也知道这时代女子出门经商是十分罕见的。

    然而裘三娘十二岁起,随父经商,已有八个年头。她早年丧母,由侧室扶起来的填房张氏虽不明着苛待,暗地里手腕颇多。她就靠一张巧嘴,哄得父亲疼爱,才常带出门去。因此,养得她性子重利轻情,且不把三从四德放在心上。自身不一般,对身边丫头们的要求也不一般。先能为她办事,再来才看身份地位。

    所以,墨紫想,至少遇到这样对于礼教不太在乎的商家女,总比落在贫户或者官爵大宅里要好一些。

    因为在现代所学的拿手技能派不上大用场,充其量理科出色,能算能写,较普通的丫环婆子不知道精明多少,所以很快就得到裘三娘的重用。凡是棘手的,皆交由她去打点。

    绿菊以为是主子信任,墨紫则看穿了裘三娘这是要把花在她身上的诊金和药费榨出来。

    榨就榨吧。倒是裘三娘,上要斗母亲,下要斗弟弟妹妹,争家产,藏私房,那个忙乎。

    而她,借丫头的身份,大树底下好乘凉。

第3章 牡丹花开(三)

    “去把人给我叫进来吧。”墨紫回想的功夫,裘三娘已经穿戴妥当。

    墨紫打起帘子,等裘三娘走到外屋的榻上坐下,这才往门口廊下一站,不高不低传唤,“安妈妈,姑娘请了。”

    就见安婆子穿过小院,笑得眼睛缝成线。

    墨紫看在眼里,心道,笑吧,笑吧,看谁笑到最后。

    “安妈妈,想喝什么茶?”她脸上淡淡浮起一层笑,“我给您泡去。”

    “墨紫,不劳动你。我就是来传太太话,说完就走。”大概三娘院里的,唯有这丫头得体适宜,安婆子轻轻啧声,“这嘴恁甜,怪道讨人喜欢了。”

    墨紫没接茬,帮着撩帘,“安妈妈,里边请。”不喜欢也得给好脸,要不然她如何能打听到前头的消息?

    “三姑娘好。”安婆子福了福身,暗中闻闻屋中的薰香,偷眼瞧着榻上的摆设,默记在心。

    裘三娘缓扣着茶盖,嗯了一声,“不必多礼。母亲让你传什么话?”

    “姑娘合着都听见了?”安婆子作势打嘴,“瞧我这嗓门,莫惊了姑娘的觉。”

    “惊都惊了,打嘴也该我让丫头们打上来,你自己能打疼自己么?”裘三娘虽是排行老三,上头两个姐姐早夭,所以货真价实裘家的大小姐。

    安婆子纵有太太撑腰,也晓得主仆之分,心里咒着,嘴上却连声认错,又把来意说了,“太太今晚在鸿春阁设宴招待贵客,请姑娘盛装出席。”

    “贵客从哪儿来?”懒懒一问,却不容不答。

    “上都敬王爷的姨太太卫氏,与太太同长起来的情分。她娘家老太爷过世,特地回来送一程。因太太常在信里夸姑娘们性情品貌百里挑一,欲借此机会,见上一面。”安婆子谨慎措词。

    “那么矜贵的人物,能见上一见,是我们当晚辈的福气。”上都敬王府?难不成真有这么好的事?

    墨紫眼观鼻,鼻观心。

    “那是自然的。三姑娘是咱裘府大小姐,天仙的相貌,性情更没得挑,定能讨贵人的欢喜。那位虽说是姨太太,但和敬王妃处得跟亲姐妹似的,常跟着前后伺候,认识不少上都的贵夫人。”安婆子把话说到这儿就差不多了,“三姑娘,时候也不早了,您赶紧准备准备吧。老婆子还得回太太去。”

    “墨紫,替我送送。”茶没动一口,裘三娘斜瞅着墨紫。

    “安妈妈,我送您出去。”墨紫怎不知裘三娘是要让自己再套套话。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堂屋。

    “安妈妈,这个您收下。”墨紫从袖袋里拿出三钱银子,“劳您久候,姑娘心里也过意不去。”

    安婆子假意推了推,最后笑着收进香囊袋里,“别的不说,三姑娘对咱们底下人最大方。”

    谁不会唱戏?墨紫淡然看在眼里,“听妈妈之意,那位姨太太是想在咱裘府的小姐里选一个出去?”

    “可不是,也不知道谁有这个福气?”安婆子见钱眼开,而且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各房都心知肚明。

    “是帮谁家说亲?”上都吗?有些远了。

    “还能帮谁?当然是敬王府里的少爷。所以我才说是福气。”安婆子不看僧面看钱面。

    墨紫又塞了五钱银子,“哪位爷?”

    这回,安婆子也不推了,直接收好,“墨紫,换了这院里的别人,再给银子,我也不会多嘴一个字。”

    “妈妈,善心善报。我家姑娘要是嫁得好,定然封你一个大红包。”墨紫心想,爱钱就爱钱吧,也不可耻。

    “三爷。”安婆子看到绿菊,就压低了声。

    “庶出?”墨紫最后一问。

    “从敬王妃肚子里生出来的,怎么会是庶出?”安婆子说完,就到了院门口。

    “安妈妈好走,墨紫不远送了。”墨紫站定,亭亭玉立。

    安婆子听身后上了门栓,一回头就有些懊恼,“这个丫头,能人。”自打了一个嘴巴,打算在太太面前只字不提她漏出去消息的事。

    再说墨紫回了屋,见裘三娘在桌前翻开一本字帖。

    “如何?”裘三娘问。

    “那位姨太太就是来相面的,替自家三少爷选人。”墨紫上前,捉袖抬腕,研墨。

    “庶出?”裘三娘也问。

    “姑娘,我也这么问的,可说是嫡出。”墨紫将笔浸饱,递了过去。

    “嫡出?”裘三娘冷冷一笑,UU小说的字刚劲,欠女子的温柔,“敬王府嫡出的三少爷为何要娶商户家的小姐,还大老远跑到咱们这儿来?多半啊,不是这人有问题,就是这府有问题。”

    自古以来,商为贱。就算富甲天下,家里若没有一个为官为学的,还是低人一等。

    裘氏一族,上三代曾经捐过六品小官,到了裘三娘的祖辈,朝廷取消捐官制,就再没出过一个当官的。裘四,裘五皆纨绔子弟,读书科考有如登天。

    这二位能否守住裘氏上百年家业,不是墨紫关心的事。裘三娘是女子,总要出嫁。嫁出去,跟了别家的姓,就是别家的人。而她既打算暂时跟着裘三娘,当然裘三娘好,就是她好。

    “敬王府可不是一般的门户,若花功夫打听,定有蛛丝马迹可循。”墨紫并不急。

    裘三娘练字从来不过半页纸,放下笔,蹙眉甩甩衣袖,“白听了你的话,巴巴换上这套衣服,坐着就觉得热闷。”

    “姑娘要不要去九娘那儿坐坐?前些日子她提到姑娘的紫木蝶纹簪?这不,我又雕了一根,正好拿去送她。”九姑娘年方十岁,是太太的嫡亲闺女。

    墨紫聪明,裘三娘也是明白人,当下就抿嘴一笑,“拿来让我瞧瞧。”

    墨紫出了屋,不到半刻就回来了,将新做的簪子放在书桌上。

    裘三娘细细瞧了,不禁赞声好,“这蝴蝶就跟要飞出来似的。瞧瞧这手艺,一天比一天精进,我也不算白救你。”

    墨紫垂眸,浅浅一笑,半点不显倨傲。

    穿越前,她是海军部队的船工程师,设计各种战舰和潜水艇。不过,这天份在裘府里用不上。至于木工的手艺,应该是来到这个时代以后学的。跟谁学的,学到什么境界,她完全不记得。只是左手一拿刻刀工具,就闲不住了。她的右手比普通女子多一样本事——算盘,是高中时跟当会计的母亲学的,能打个七七八八。

    因此,墨紫不是左撇子,也不是右撇子,而是左右手一样的灵巧。

    裘三娘戏称,她是救一个,得一双。

第4章 牡丹花开(四)

    在墨紫这个现代人眼里,裘三娘不是没主见的女子,但她善于用人,愿纳良谏而不存妒忌,目光高远,能进能退。因此,她身边的丫头有较她强胜的一面。

    这要换个主子,绝不会容忍奴婢仆妇对自己指手画脚,哪怕沾上一点点越过主子的自作聪明,必会警惕万分,想方设法给磨没了志气。没那么狠心眼的,也会让牙婆子把人领走,再找个老实明白的,慢慢调教。

    而墨紫,是一个难得让裘三娘无法琢磨剔透,却又舍不得弃之不用的人。不仅因为那一双左右皆能的手,还有令裘三娘也要叹佩的聪明伶俐。

    墨紫身上似乎有很多谜,可胜在安分懂事,在其位谋其职。对裘三娘而言,足可用。不过可用多久?墨紫进裘府以来一直乖静。裘三娘自认一双利眼,于是也静静观着。

    此时,墨紫提到九娘。

    裘三娘就想,多玲珑的心思。

    “叫绿菊陪我去一趟吧。”裘三娘起身,“她要再看着院门,指不定要在背后说我偏心。”

    “我把白荷和小衣叫回来。”墨紫看看天色,“顶多去半个时辰。”

    “都快去快回吧,我可还得盛装呢。”裘三娘呵笑两声。

    墨紫就把绿菊喊进去伺候,自己出了院子。

    裘家是扬州数一数二的大商户,至今已极富了五代。如何发得家,墨紫虽然不太清楚。如何由盛走衰,她却看在眼里。

    诺大一个裘府,处处雕梁画栋,廊环九转,碧湖翠桥,奇石美园,外头的平常百姓根本想象不了的奢靡,如今却已经在用老底本了。

    裘老爷这两年身子一日不如一日,靠名贵药材补着吊着,就跟无底洞一般,根本填不满本气。唯一有能力打点铺子和生意的裘三娘又在年初让张氏叫回家。多是这位由侧室成为正室的夫人吹了枕边风,裘老爷一句话就把账本和库房钥匙从女儿手中收回去,交给了张氏的两个儿子。

    张氏拿到账本和钥匙时,拉着裘三娘的手,把辛苦了这话说得那是情真意切。一转身,就把儿子儿媳妇叫到自己院里说了半日的事。绸缎的生意交给四爷,茶米铺的生意交给五爷。家中库房钥匙自己一把,四奶奶一把,五奶奶则掌管府中日常物品的采买。

    亏得裘老爷再没有侧室,只有三个上不了族谱的姨娘。二姨娘三姨娘生得是女儿。四姨娘倒是生了一个儿子,不过庶男在这个社会制度里得不到太多财产,更有些是要靠正房兄弟接济的命运。加上张氏善于心计,恩威并施将三人控制得牢牢的,平时大气都不敢出。

    因此,这裘家就等于让张氏的两儿子瓜分了。

    墨紫瞧那两个不学无术的,要看出账本的问题来,少说也得一年半载。

    心中想得多,她的步子却是不疾不徐,从偏僻的一角沿着湖畔,又绕进杏树林,往正院厨房去。

    白荷只要不轮值,就会一头扎到厨房里,跟她的干娘学做菜。她也跟裘三娘出去过,南北菜系吃过就会,一手好厨艺。不过,她在三娘手下,并不是厨娘,而是管事的大丫头,管着墨紫三个,还负责照料三娘的身边琐事。要说做菜,就跟绿菊没事爱绣个手绢荷包,小衣没事爱爬树,墨紫没事爱摆弄木头,喜欢罢了。

    正值花期,粉澈澈的杏花开在枝头。风一吹,飞起一群白蝶。三日前,张氏在此摆宴赏花。三日后,偷懒的丫头们仍未拾掇干净。空气中残余的酒微酸。

    早先刚热闹过,如今这大日下,除了墨紫,再没有别的人影。她专心避开脚下碎杯冷羹,等眼前突然一座假山挡住去路,才发现自己偏了方向,来到平澜园的附近。

    平澜园离主院厨房不远,不过要多走一段假山花园,上一折九曲桥。墨紫不介意多走多折,只是这平澜园里的主人,让她想要躲躲远罢了。

    平澜园里住的是裘家老五,年纪小了裘三娘三岁。成亲前,一屋子的丫头都被他沾过身,外头娶进两个侍妾。成亲后,五***四大陪嫁丫环一个也没放过。为这事,五奶奶没少闹。张氏本想护短,却又眼红儿媳妇的陪嫁银子,当着儿媳的面训过儿子几次。大概私下同儿子对过口,好不容易消停了个把月。让五奶奶同四奶奶掌家,就是出于安抚。

    消停也只是五奶奶跟前消停。背着她,裘五照旧偷香窃玉,不亦乐乎。也该得裘五有艳福,因他生得堂堂一副好相貌,手里花钱如流水。稍不正经的女子就轻易勾搭上,还能从他身上捞金得银,何乐而不为。他那院子,一窝丫头皆是能人,争风吃醋,彼此抢宠,互相攀比,高捧低踩,从不真正清静。

    墨紫瞧近来不再闹得五奶奶,猜她只剩守着正室位子的心思了。可怜,嫁进来两年不到,花一样的年纪白白糟蹋在裘五手里。

    最深恶痛绝此类古代男,偏偏这个府里三妻四妾的男人特别多,就连大管家都有一妻二妾。

    脚步碎快,再绕个弯就到九曲桥,突然看见石子路上一枚闪闪发光的镂金小球,心里立喊不妙。这么贵重花哨的坠饰除了裘五之外,不做第二人想。还有,身旁假山层层叠叠,按着主子的心思,不知藏了多少暗穴里洞。

    千万,千万,别让她撞上倒霉星。

    墨紫这么一想,赶紧将目光调往另一边,特别要去忽略那金球。结果呢?一方要飘不飘的鲜红抹胸,差点刺瞎她的眼睛。

    简直要咬牙切齿了。

    好死不死,真要让她不好过,是不是?怕惹事,她从来能躲就躲,能瞎就瞎,就当某根神经缺少,低头弯腰,锻炼卑微。所以,吉星定来照路,她过了这山,上了那桥,随身后的两个如何翻滚浪花,都不关她事。

    拎起裙脚,她打算小跑。要知道,丫环的命不值钱,撞破主子的龌龊事,说不定一顿乱棒,随便埋进后园当花肥了。

    可惜,晚了一步。假山后头窸窸索索,露出半只松垮跨的男子宽袖。

    墨紫秋水漾的眸光乍现,眉梢轻挑,急中生智。

第5章 牡丹花开(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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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急中生智的一招,倒也不复杂。不但不复杂,就墨紫的前生而言,压根上不了大雅之堂。不过,比没头没脑闷跑,让人逮到心虚的背影,又给认出来,强上一筹。

    先将脚底的绣花鞋尽最大努力踩得啪啪响,同时脱下身上比甲,故意显出里头二等丫头统制春裙,又把比甲白绸里子翻过来,挂上手臂,充作一件外衣,然后以假山洞中能听到的声量喊出话来。

    “姑娘,您在桥头等等我。要是着了凉,太太怪我们没眼色,不好好伺候。”一瞥眼,那半只袖子不见了。心道,好极。

    墨紫弯腰捡起一颗挺大的石子,用力朝湖里扔去。满意地听到咚一声之后,接着快步走起来,还不忘继续自编自演。

    “姑娘,您拿湖水出什么气?欸?姑娘,别走啊,等我,等我。”上了桥,墨紫可顾不得莲步轻挪。两大步一小弯,衣袖让湖上的风吹得簌簌作响,犹如点水翠鸟,眨眼工夫,已到对岸,绕到园门后头去了。

    也不好奇去回头偷瞧热闹,她调整了呼吸,伸手抚拢因急跑而飘起的碎发,恢复不慌不忙的步子。

    啪——一颗小石子滚落到她脚边。

    墨紫脚步一顿,垂眸又抬眼,立刻留意不远处那棵百年老榕树。

    啪啪——两颗小石子,一颗接着另一颗,追逐到脚下。

    别人不会发觉,但墨紫眼尖。三颗小石子,圆得光亮,毫无棱角,显然让人磨成那样的。

    “小衣。”她嘴角轻勾,微仰头。

    又往树上看,见叶子那么小,虽然枝密干高,仍有阳光不停隙下金线。这丫头,到底躲哪儿了,丝毫行藏不露?若不是她已经过了练武的年龄,一定偷学两招。

    耳边突感风动,她本能回头转身。五根青葱指,离她肩膀半寸。她装得吓了一跳,倒退几步,轻拍心房,一脸惊魂未定。

    “哎哟,吓死人。小衣,你倒是早点出个声啊。”她虽然只是造军舰的,不过身在军队,当然懂得基础的格斗技巧,五感也比常人敏锐些。可因此说不准是最后的自保力,即使微不足道,也藏深了。

    小衣将撩在腰间的半边裙角放下来,双手打齐裙边,前后左右转着眼珠,确定白绸裤已经盖妥当,这才嘻嘻冲墨紫笑。

    “瞧见啦?”

    眼小鼻平,不是美人。细高身段,不窈窕不纤弱。会武。跟墨紫她们能说上话,对他人寡言少语,只听三娘吩咐的小衣,最忠心。

    小衣的武功从哪儿学的,墨紫不清楚,不过感觉身手很不一般。知道小衣会武的,只有四个人。出了院门,小衣就显得有点笨手笨脚。会让人嚼舌,是跟三娘久了,才升上的一等丫头。

    “眼对眼了,还没瞧见么?”墨紫伸出手,利索摘去小衣头发上的叶子,“藏哪儿了?怎么我每次都找不到你?”半年下来,她对这几个有真情实意。

    “若连你也瞒不过,我这身功夫就白练了。”小衣高过墨紫半头,与三娘同年,可心性孩子气,“我不是问你有没有瞧见我,而是那边。”下颚抬高,往墨紫来时方向一努。

    墨紫这下才真吃惊,黛眉拢起,又松展开来,半嗔半笑,“小衣,你爬这树之前,在哪儿?”

    “假山上……”小衣捉一下自己的耳垂珠串,“睡觉。”

    “睡得可香?”太阳那么好。

    “很吵。”小衣嘟嘟嘴,“女的哼哼唧唧,像唱戏,又不如小花旦好听;男的……”

    墨紫打断小衣的形容,不想让脑中上演逼真画面。

    “小衣,那种……戏……”封建封建,道貌岸然的毫宅深府关上门,西门庆潘金莲这样的男盗女娼很不少,“以后少听为妙。”

    “哪是我自己愿意听?睡得好好的,叫人吵醒。想着那两人就是说话,却听得我直起鸡皮疙瘩。哥啊妹啊可亲热,然后哥就脱起妹的衣服来。”小衣说着就囵圆了眼,“我趴那儿,才有点精神,两人就猫洞里去了。接着,有音没画。说不定能打探打探,我硬没走。结果,咿咿呀呀,嗯嗯啊啊,啥话也没有。”

    “小衣……”墨紫嘴张了一半,阻止无力,将那些象声词一个不落,听进耳朵。

    大太阳底下,她脚下嗖嗖擦过凉风,但觉恶心的小疙瘩沿着小腿往上攀登。不知哆嗦一下,能抖到地上几个?虽然自己没经历过,可受过生理教育,该明白的都明白。

    小衣跟着三娘走南往北,那个楼这个巷,去过不少,故而说起来脸不红一下,“我真是想帮咱姑娘偷听的。再说,石头园里,偷鸡摸狗的事有什么稀罕的。哪天不来这么一出,才奇怪。”

    石头园,就是平澜园。因裘五那偏爱假山石洞的恶嗜好,小衣取个别名。

    墨紫再度想是自己把古人看得太古。孔子归孔子,金瓶梅归金瓶梅,却都是古代来的。据她看来,这地区整体风气严谨,阶层等级分明,对女子束缚很多,贵族千金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可裘府里因风流倜傥的裘四裘五,暗地里的龌龊事不少。裘老爷身体好的时候就爱寻花问柳,如今虽然不中用了,却管不了自己儿子。裘四不爱吃窝边草,只爱外头狎妓。裘五内外兼顾,稍有姿色,正对他的口,就随处发情。

    张氏觉得对裘四不用操心,对裘五是这么管教的:你屋里的,我管不着。出了你的院子,要什么丫头,你得先跟我说。收房也罢,当妾也罢,正正经经当件事办了。别让外人说我们裘府没得好做派。”

    “那你也是没出嫁的好姑娘。偷鸡摸狗的事,听多了有损身心健康。”墨紫是穿越的,但她既成了丫环,暂时得以这个身份适应这个社会的大流,而不是一上来就鼓吹人权自由平等,想着要搞独立,还能立刻发家致富。

    “身心健康?”小衣直说新鲜。

    墨紫解释:“你听着听着,心慌胸闷气堵,是也不是?”

    小衣嗯嗯点头。

    “这是一种生病的预兆。生病就不舒服,不健康。”墨紫像教小孩子。

    “我最怕生病。”小衣以前哪里听过这种说法,“以后,再不听了。难怪,耳朵也不舒服。”

    墨紫见自己把小衣如此轻易给唬住了,挑挑眉,笑过就摊开掌心,“小衣,寻个树洞帮我藏一藏。”

    一枚金色镂空小球,映得粉雪般的手掌澄黄。阳光缩成数道小孔,如珍珠散落。

第6章 牡丹花开(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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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裘五的随身物镂金球,同艾莲那丫头寻欢时,掉落在地上。墨紫趁弯腰捡石头时,就把它也捡了。

    要是裘五和他屋里的小丫头乱来,她才不会如此鲁莽。不过艾莲,却是裘四唯一的收房丫头,还是太太赏的体面。府里传言裘四很宠艾莲,说不准很快就要抬举做妾了。如今裘五碰自家兄长的女人,离叔嫂通奸很近。

    因此这小东西,有没有用,全看她如何打算。可放在身边,也得小心反惹祸上身。最好就是藏着掖着,等合适的时机。

    “这是男子佩饰。”小衣没墨紫眼力,只看出三分,又笑嘻嘻的,“墨紫……”

    不必猜,也知下面没正经话,墨紫将金球往小衣手里一塞,“姑娘吩咐的,还不快去?”

    “不早说。”小衣唯三娘的话是从,荷包尖绣鞋一点,要走。

    “东西放好了,就赶紧回去。太太今晚宴客,姑娘跟前少不得要我们伺候。”墨紫消了小衣这半天的轮休。

    小衣欸应着,往西面去。

    墨紫自去找白荷不提。

    话说正园里头安婆子给张氏回话。

    “用的是您年前给她的那只方眼铜炉,点的芍药百合香。我闻着还是九姑娘前些日子让人送过去的。摆设没什么变化,各式用具跟六姑娘,七姑娘都是一样的。她身上穿着云涛裙和团花宽袖袍,正是您让做下的那套。”竟将三娘屋里的情形,甚至三娘穿什么皆一一报上。

    “你瞧她是摆乖,还是真安于本份?。”上座的,一个雍容华贵的中年妇人,淡淡吹开钟盏热气,小口小口啜饮着补品。云鬓高堆,缀以宝石金钗银步摇。手指戴金戒,腕上洁白玉镯一对。身穿蓝底梨花春风裙和锦绣十彩紫云东来比甲。

    “太太,帐本咱们点过了,一本不少。三姑娘交给您的银票也跟总账对得上号。查总账的,是我家老头子。我们夫妻俩跟着您陪嫁过来这些年,他那算盘珠子还没出过错。”安婆子回道。

    “你这婆子,不说真假,倒夸一回自家里。”张氏佯瞪着眼,“依你的意思,三娘是老实了?”

    “这个嘛,太太,我石头心眼不开窍,您别听我的。”下人能聪明过主子去,好日子也到头了。安婆子深谙其理。

    “我看你还真有点老糊涂,心肠也比从前软。”张氏突然冷笑,“咱们的裘家大小姐哪是那么好料理的?她越在我面前做得好,我就是越难信她。”

    “那您还让贵客见她?别的不说,三姑娘的容貌,百里挑一。六姑娘,七姑娘差得远了。要真选中她……”安婆子对自小看到大的张氏,难解其心思。

    “容貌好有什么用?玉琼一向拿不准主意,自然我说哪个好就是哪个好。可惜九儿太小,如若不然,嫁进敬王府的福分就是我亲闺女的。”张氏很是惋惜。

    “太太,人说长幼有序。妹妹比姐姐早嫁,似乎不合规矩。”安婆子倒也不是帮裘三娘,只说个实情。

    “等把日子定下,再给三娘寻一个便是。让三娘嫁在六娘之前,不就合了规矩?”张氏心中有数。

    “您这是想把六娘嫁过去?”安婆子见张氏放下钟盏,赶紧过去替她捏手臂。

    张氏任安婆子捏拿,舒服地眯起眼,却掩不住精光,“七娘是个可心人儿,平日在我跟前知冷知热,比她亲娘不知聪明多少。可六娘性子软,没心计,将来她嫁去王府,我仍好控制。”

    “太太想得周到。”能得张氏重用至今,安婆子那张什么时候能说什么时候哑巴的嘴起到相当的作用。

    “本该把三娘先打发出去,只是这门亲对咱们着紧。边关如今不太平,两国交战,毁了咱们六家铺子。老爷为着这事急血攻心,至今还不能下床。”张氏对安婆子说实话。

    “太太,边境不太平,可那是外头闹腾,惹不到大周来。再说,咱洛州在南,离得远着呢。”安婆子适时平抚。

    “可洛州距南德边境不过三日水路。北边能打,南边难道打不起来么?虽说大周和南德如今亲好,却是今日不知明日事。若能攀上敬王府这门亲,别说万一日后迁去上都有照应,就是明儿正儿得官也易。”作为商家妇,张氏与普通妇人不同,知晓时局变化。

    “这也就是太太您。我老婆子哪来这等见识?平时管教丫头们都累得慌。”安婆子笑着贬低自身,老眼一转,又帮张氏担忧,“怕只怕三姑娘不好对付。”

    “她不好对付,还不是照样要把账本铺子交给我的两个儿。我看她就算藏了私,也不过千两银子。到她出嫁时,从她嫁妆里暗暗扣去,又能奈我何。这回我偏要让她瞧瞧,府里头谁才能当家作主。别以为替家里看顾了铺子生意,有点小聪明,就当得起大功。将六娘许到王府,将她随便找人嫁了,全都在我手里。”张氏手段颇多,但总比裘三娘略输一筹。要不是裘老爷病糊涂了,恐怕她还压三娘不住。如今裘家她一人说了算,就百般算计,欲将三娘两手空空赶出去。这闺中好友卫琼玉的回乡,给了她一个妙计。

    “太太,婆子有一事不明,却不知该不该问?”安婆子低眉垂眼,克恭克敬问道。

    “说。”张氏心情不错。

    “上都敬王府,虽说是外姓封王,那也是皇帝跟前的红人。那家王妃嫡亲的三儿,为何要往外省寻亲事?”安婆子谨慎用词。

    “琼玉在信上哪里会提这些。但她说是迎娶,我估摸,大概是一房正正经经的侧室夫人。咱们虽然是本地大户,可就是给敬王府的嫡子当小妾,那都属于高攀了。上族谱的侧室,生了儿子,挂在正室名下养,将来能分财产。对六娘而言,真是天大天大的福分。”

    安婆子心道,也是,正室无论如何也没可能。

    屋里只有张氏和安婆子两人,张氏还招手对安婆子附耳低嘱,“你悄悄去打听个媒婆,让她荐上个人来。教她不用太上心。你明白吧?”

    安婆子虽然跟着主子而不喜三娘,自打上了年纪当了祖母,倒没从前那般狠,心中暗叹裘三娘可怜。

    “明白,明白,太太只管交给我办就是。”不过,可怜归可怜,她可不敢怠慢张氏的吩咐。

    “太太,四奶奶,五奶奶来了。”外头丫环通报。

    “快快让进来。”张氏对两个儿媳妇摆好婆婆的脸,皆因那二人娘家富裕。

    又使给安婆子一枚眼色。

    安婆子忙给两位奶奶伏伏身,请了安出去。身后青纱帘放下,她听到张氏亲昵叫了两声我的儿。哪知,刚拐到屋角窗下,突然让人撞到腰。

    “要死了,哪个不长眼的,横冲直撞?”安婆子腰间肥肉满满,哪里撞痛。

    一个**岁的小丫头,扎着两个包包头,粉藕绸巾缎子,冲她娇呼呼喊着祖母。

    对自己的孙女还能如何,安婆子眼睁睁看小丫头做个鬼脸跑了。

    小家伙跑得飞快,跟风似的,因而,晃动了一簇刚开的大花,深紫如墨,美艳明动。

    天下牡丹,花中王。玉陵牡丹,王中王。

    听说,那是四爷耗千金从友人家中求来,赠与张氏的生辰之礼,玉陵牡丹中的名品——

    墨紫。

第7章 上都贵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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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来吧,亲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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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墨紫走进厨房大院。

    撇开张氏母子和三娘院里自带的小厨房不说,裘家上下百口人的吃食全出自这里,忙碌情形可见一斑。这院里最大的是刘婆子,伺候裘氏三十余年,祖上曾在皇上的厨房呆过。因此,这刘婆子虽然忠心于过世的大太太,也就是裘三娘的生母,又同张氏有些嫌隙,但一手无人可取代的厨艺,弄得张氏只好忍气吞声。

    独身的刘婆子收无父无母的白荷当干闺女,将一身厨艺倾囊相授。而心性善良的白荷,也当刘婆子亲娘孝顺。如今,白荷的手艺与刘婆子不相上下,可她仍然一有空就过来。说是学艺,其实不过是帮帮五十多岁的老人家而已。

    不必进厨房,墨紫就瞧见白荷在井边忙乎。

    “以为你又学了什么好菜,竟干起小丫头的活儿来了。回头我告诉绿菊,她一定要说,你洗菜,不如替她守门去。”

    白荷抬起头,映在水盆里的阳光照得她面如银盘,五官和着温柔娴静,个性中规中矩。偏嘴边一颗小黑痣,笑起来俏丽。

    “墨紫?你出来,谁在姑娘那儿伺候?”白荷,也是个一心一意为裘三娘的人。

    能获得如此忠心耿耿的丫环,裘三娘堪称幸运。不过,墨紫没把自己算在内。她充其量,就是帮裘三娘打工的,领着月钱为人办事,秉承你好我就好的职业道德。

    “姑娘带绿菊去了九姑娘的院里,让我过来找你回去。”墨紫稳当当回答。

    “哦。”白荷不先问什么事,三下两下捞了菜到藤篮子里,双手擦过罩在春裙外的白布衣,抱起篮子,边说边往里走,“你等我一会儿。”

    “我到院外头等你。”墨紫嫌这里人多。

    白荷到厨房里放下菜,端起一盅刚出锅的白瓷汤盏,又拿一只兰花碗,用桃木盘托了,从小门出去,走到干娘屋里。

    刘婆子这两日人不舒服,一直在屋里歇着。

    “干娘,我蒸了一盅鲫鱼清汤,赶紧趁热喝。姑娘叫我,我得先回去了。本来还想帮您一把的,偏姑娘跟前就我们四个丫头。”白荷倒出一碗豆腐白的汤,吹温了,递给半躺着干娘,“等宴席散了,我再跟姑娘说一声,过来照顾您。”

    “躺了两日,好多了。”鱼汤鲜美,闺女的厨艺炉火纯青,刘婆子欣慰,“你自管去,尽心照顾三姑娘,不必记挂我。”

    白荷又张手倒了一碗鱼汤,放在干娘手中,“鱼汤补身去病最快,您要喝完,一滴不许剩。”对娘亲,成稳的她,也流露出小女儿般娇态。

    “好,好。”刘婆子哪能不应。

    “那我去去就来。”白荷走出屋子,叫来一个小丫头,细细吩咐了,这才稍稍放心。

    提了三层的红漆食盒出院落,却不见墨紫人影。想她不可能无缘无故先走,白荷就着附近找了一会儿。果然,在僻静的一处墙根下,见墨紫上坐着花台,而有个**岁的小丫头正跟她咬耳朵。

    白荷本想走过去,却发现那小丫头是安婆子的孙女小花,于是就站在了原地。

    不知墨紫用什么法子笼络的,小丫头常来通报主院那边的消息。

    当初墨紫跟姑娘提到的时候,白荷没太当回事,因觉得一个小丫头能有什么用处。

    墨紫却说,小花的祖父母是张氏母子的心腹,父母也是府里实权管事,她又是一个**岁的女娃娃,疯玩到哪儿,谁会留心?

    这时,小花说完了,眼睛乌溜溜瞅着墨紫,伸出小手。

    墨紫从袖子里夹出样东西,放在小花掌心上。

    白荷正好奇是什么,却见那东西突然飞了起来。阳光之下,一只黑金流苏的蝴蝶,扇动美丽的双翅。想不透墨紫袖子里怎么藏得活物,再定睛望去,蝴蝶就停留在小花手上。仿佛刚才她看到的,不过是幻象。

    小花哇一声,双手轻轻拎起蝴蝶翅尖,鼻尖几乎贴了上去。

    然后,墨紫说了什么。

    小花连连点头,将蝴蝶小心翼翼收进袖子里,蹦蹦跳跳走了。

    墨紫站起来,一抬眼瞧见专注到出神的白荷,微微蹙眉。小孩子天真无邪,不会由一只会动的蝴蝶想到复杂的地方去,但她并不愿让其他人看到。

    “怎么?”当下,打定主意后,走近白荷,墨紫问道。

    白荷拽起墨紫的衣袖,抬高了要往里瞅,“让我瞧瞧,你这袖子里还装了什么?小兔子?小鸟?居然变出一只活生生的蝴蝶来。”

    墨紫的警惕心因白荷难得俏皮而放了轻松,振开袖子,“去你的。明日,我就去找兔子抓小鸟,装进你衣袖里,看你如何手舞足蹈。”

    “可我亲眼瞧见你从袖子里捏出一只蝴蝶来,翅膀扇开了。”白荷是真迷惑。

    “两片薄木一夹,照蝴蝶的样子上了色,哄小花玩的。你站得远,才看成真蝴蝶。”墨紫说得简单。其实,她将杉木削成纸薄的木片,采用现代拼接法,加上利用轴心带动原理,令轻盈的模型遇风展翅。怎能不以假乱真?

    “木头做的?”白荷听了恍然大悟,想着自己确实站得远,当成真的,也在情理之中,“原来你不止木工好,还有画功。”

    “那叫涂色,需要什么画功?绿菊的绣功才叫好。上回她在帕子上绣蝴蝶,把真蝴蝶引了来。”左手的灵活度日益增进,每做一样小玩意儿,从朽木到逼真,连她自己都惊讶出来的效果。若是一辈子待在经营绸布茶米的裘三娘身边,同先前所说,应该派不上大用场。可不知为何,她自然而然地松口气。

    现在的日子,算不得最好。一家子勾心斗角,互相算计,嫡庶不分的暗自较劲。因男主子们放浪形骸,府里不正经的奴婢仆妇也多,循着风气,个个争上枝头。搞得墨紫不得不绞尽脑汁给自己上灰调,凡事不强露面,避开蛇蝎毒目。好在,有裘三娘。这位主子小姐处于裘家的浪尖尖上,吸引了全部居心叵测的目光,让她能充分实践最危险就是最安全的理论。

    “可不是。姑娘夸她一句,就把她美的。”白荷叫墨紫带转了走而未察觉,“姑娘叫我回去可是为了今晚的宴席?厨房忙得不可开交。我干娘病着,却多半还要她亲下厨。有一桌全素宴,除了她老人家,谁有那个本事置办?”

    墨紫心头一动:上都贵人食素斋?

第8章 上都贵人(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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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花咬些什么悄悄话?”白荷终于问道。

    这倒不必隐瞒,墨紫就一五一十将张氏那点心思说给白荷听。

    到底关心则乱,平时跟小大姐般稳重的白荷大惊失色,“这事若是真的,姑娘岂不是要被随便许配人?”

    “小花记性好,应是不假。也是,哪能那么好,帮咱们姑娘找上都的好人家许亲?”墨紫早料到了,不慌不忙说道,“今晚虽说请了姑娘去,一来好歹是家宴,正正经经的大小姐不出席,哪有庶出姑娘们的座位,二来要如太太所想,让六娘压过咱姑娘头前去,有苦说不出。”

    “墨紫,这可怎么办?”白荷心细如发,能将日常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条,不过人太善良,不擅长对付阴谋诡计。

    “你等会儿见了姑娘,就把话一字不漏说给她听,至少她心中有数。”不过,墨紫猜裘三娘会先大发一顿脾气。裘三娘的性子,即使在外磨练过了,却是天生的烈。原本,眼里更容不进一粒沙子。回这个家后,让她劝着小不忍则乱大谋,因此收敛得多。

    白荷叹口气,“如今全府上下太太说了算,真不懂她为何这么不喜欢咱们姑娘。账本银子图章都交了,姑娘就在自己的小院里待着,难道还不够听话?”

    “谁让姑娘从前太能干?”只要裘三娘在这家里一天,就是某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也怕老爷身体好了,又改主意。不管怎么说,老爷真心当咱们姑娘掌上明珠。”

    “老爷大概就这点好……”白荷陡然觉察失言,尴尬清咳一声,“你让我说给姑娘听,那你呢?”

    墨紫是二等丫环,可白荷也知她聪慧非常。自打墨紫进府之后,重要的事姑娘都交给她去做,甚至将出府的玉牌也能随意托付。

    “我再去打听打听贵客的事。”墨紫指指裘府东门。

    “要出府?这个时辰,有些晚了吧?”白荷看看日头。

    “不出府,就随处逛逛。你赶紧回去,免得姑娘从九娘那儿出来,一个两个的,都不见影子。”墨紫本意要跟白荷一同走的,偏白荷无意中说了个素食宴,让她上了心的猜度。

    “小衣呢?”白荷就不管墨紫了。她们这四个丫环,个个有些主见,还是自家小姐惯出来的。

    “刚从棵树上下来,我已经交待她回了。不过,保不准她又在哪棵树上睡着,忘了我的话。”墨紫这一保不准,迄今发生过几次,都懒得数。

    “那丫头,只有跟着姑娘出门,才积极。”白荷笑笑摇头。

    要转身,又让墨紫叫住了。

    “白荷,食盒里头有什么?”

    “就是姑娘爱吃的千层云雪糕。我还照你的主意,加了绿茶研磨成的粉,尝着不错。留一些,等你回来吃过,帮我评评好不好。”白荷虽然闻所未闻,但她对厨艺的追求,远不合她的性格,无止无境,胆大无比。

    墨紫突然笑呵呵伸手,拿走最上层一格。

    “你拿哪儿去?”白荷又好气又好笑,墨紫连顶上的盖子也端了。

    “吃人的嘴短。”墨紫已经绕过春藤铺满的墙去。

    白荷没法子,掏出手绢,仔细覆上少了顶的食盒,往自己院子里小碎步快走。

    裘府东门,也是正大门,自然在外园。

    和墨紫对历史的认知不同,也或许因为裘府是商人,内外园子没有非常严厉的男女之别。内园女眷们平日无事不常往外院走动,可即使去到外园,无人会大惊小怪。至于丫环们,只要有着主子的吩咐,也能出入自如。不过,后园女眷出府则必须要得张氏应允。

    裘三娘却是裘家的特例。裘老爷收回账本图章,独独留了出府的玉牌给这个女儿。交待张氏,说三娘从小随他出门经商,不同一般深闺女儿家,既然已经不管家里营生,就许她走动之宜。

    张氏得了西瓜,只当着这事芝麻粒大,哪有不答应的。再看这半年,三娘没有单独出过府门,顶多差丫头到外面买零嘴儿吃食,次数不多,又是即走即回。张氏遣人盯了几次,什么也没发现,就放了心。

    因此,墨紫给掌园门的婆子看过玉牌,婆子问都不问,就让她进了回音廊。

    长而窄的灰墙廊道尽头,推开一扇拱圆铜门,一路向东。见到修花剪草的,喂鸟清扫的,还有来往在花园廊下的,多是小厮杂役。其中布衣荆钗的丫环仆妇由管家领着干活,群出群入。标致的丫环们也有,多由爷们从内院带出来,随身侍奉,不会出来逛园子。而且,外园是书房账房待客厅,以及管事们同家眷的住地,比内园小了一大半,只得一个前堂花园,半亩荷花塘,还有一座两层楼阁,作爷们的宴客之用。

    到了傍晚,家在外园里的仆妇从内园出去,在爷们身边伺候的丫环们从外园进来,门就下锁。没有特制牌子的婢子仆人,外面的进不来,里面的出不去。

    规矩还是有的,可是,日防夜防,家贼难防。

    墨紫虽然留心了一路,却无人对她留意。因那身旧衣,又弯腰低头,春光中花比叶儿更鲜艳的园子里,她的存在感比叶儿的影子还灰暗。

    听到雁楼里传来咿咿呀呀的小曲,多半是裘四呼朋唤友喝酒,又招了哪儿的妓子来狎戏。

    好一对兄弟俩。一个在里头玩,一个在外头耍。

    墨紫垂着头,冷眸一凝,嘴角讥嘲翘起。

    东门口,门房一老一少正坐在窗下板凳上闲话。

    “田大,二牙。”墨紫灰调不见了,甜笑着,晃晃朱漆盒子,“看我给你们带什么好吃的来了?”

    那叫二牙的,比墨紫小两岁,两只小虎牙白花花,说话也甜,“只有好姐姐想着我们辛苦。”接过去,打开盖,迫不及待就放一块糕在嘴里,唔唔直说化了化了。

    田大四十多,一身怪脾气,说话容易得罪人,在门房里一呆二十年。

    这不,他一见墨紫,就黑脸,嘟嘟嚷嚷,自言自语,却清晰落人耳,“咱的府门是狗洞啊,是猫是鼠,进出溜滑。”

    “叔,墨紫姐姐有玉牌的。”二牙机灵,赶紧拉一把田大,不让他胡说八道。

    “玉牌怎么啦?这要是爷们,我屁都不放一个。女人家家的,见天就想往外跑。咱裘府是洛州大户,随便一个主子跟前伺候的丫环,抵得上外头小门户里的小姐。抛头露面的,平白让外人笑话。咱当看门的,还觉得丢脸呢。”田大该说的不说,不该说的偏说。

    二牙心里骂,你个看门的,丢鬼的脸。玉牌是个人就能拿吗?内园里除了太太就是三姑娘。而墨紫是三姑娘跟前最常拿牌子的那个,在他眼里同半个主子一样。但凡在太太小姐少爷面前得意的丫头,他可是见多了甩脸子。

    二牙怕惹得墨紫也翻脸,忙陪着笑,“姐姐,别听我叔胡话。”

    这府里,谁还能像墨紫似的,惦记着给他们好处,哪怕他们只是把门的?

第9章 上都贵人(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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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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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妨事。”墨紫轻笑,“你帮我拿糕饼堵住他那张老皮嘴子就成。”

    田大听了,吹胡子瞪眼。不想二牙真听话,抓了块糕,就往他嘴里拍。一时,茶香糖香芝麻香,哪里还能挑刺剔骨。

    “姐姐,这回,三姑娘又让你买啥?”终于两耳清静,二牙嘿嘿笑着,问道。

    墨紫早有准备,“姑娘想着巷口的小面人,让我买一对周郎小乔来作画用。”

    墨紫穿的这个古代,具体公元年限她不知道。身处在大周国内,是武则天的后裔传承。大周前的历朝历代基本相似,历史从武家人不肯让位给李家,导致走向与墨紫来的时空不同。距今七十年前,大周暴政叛乱,虽由明君登位,却因战乱出现了另外三国大求,玉陵和南德。大周伤及元气,收复不得,只能以长江黄河为界,保留了泰半国土。四国协议停战,彼此和亲,终于相安无事。谁知,去年年中,大求突然发兵小国玉陵,引发战争。大周南德从中调解未果,如今信陵大半国土落入大求掌控,眼看就要破国。

    不过,墨紫不关心国事。

    “这点小事,姐姐只管去。”连玉牌也不看,二牙开出个小门来。

    “可不就是小事?姑娘吩咐,我才不得已跑一趟。那巷口也没棵树,万一没现成的买,还得等着新捏出来,怕晒得我冒烟了”墨紫重重叹气,眉头蹙得紧紧。

    “这有何难?”二牙自告奋勇,“我去买来就是。”

    墨紫一喜,却又摇头,“还是不好。雁楼里有客,这时辰,也快散了吧。你不在当值,我怕事后有人怪你。”

    “没事。这客刚来,要晚宴过后才走哪。而女客过一个时辰来。我正好闲着。”二牙受墨紫小恩小惠,一直以来很是感激,因此不等墨紫答应,一溜烟跑出门去。

    “这个二牙,铜子儿都不要就跑。”墨紫从随身唯一的荷包里攥出把铜钱。

    一只粗皱大手往墨紫眼皮底下一摊,“给我也是一样。”

    伸手的,除了田大,没别人。只不过,与之前黑面刀言截然不同,一张笑脸,眼尾纹实心实意堆得——那叫高兴。

    墨紫居然就把钱给了他,瞧他美滋滋地收进钱袋子里,也不废话,说道,“四爷的客,可是姓卫?”

    田大,当着二牙,是故意装着跟平常一般无二而已。他因家境贫苦,面相又恶,在裘府的众仆中地位卑微。家中婆娘要抱着儿子回娘家,多亏墨紫及时接济他一笔银子,从此甘为墨紫传递消息。

    而墨紫认为,守门人的眼睛和耳朵如果机敏,这裘府里来来往往些什么人,就尽在她的掌握。别看田大脾气怪异,打她年前回府,他一眼掠过她的鞋子,嘟哝着江州造,就让她发现了那双利眼。再说,自由出入府门是三娘仅剩的特权,当然重视十分。因此,接济他的银子,她报了公账。

    在张氏势力遍布的裘家,墨紫建立起三个点。小花,主院。刘婆,厨房。田大,门房。已经证明,具有实效。军事战略上,这叫占据制高点。

    “正姓卫,是城南卫家大房二房三房的老爷们。还叫了红柳坊的数名歌姬,喝茶听曲。四爷开了正门亲迎,口称卫家三老爷大人。我偷偷问过卫家小厮,卫家三房老爷刚得了五品官。本该走马上任,因老太爷过世,要守孝一年,才耽搁下来。”这就是田大的本事,得罪里头的,不得罪外头的。

    “守孝,还敢叫歌姬?”自古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吧。

    “所以喝的是茶,听的是清曲儿。”田大什么都懂,又絮叨着,“今晚宴请的卫氏,是卫家大房老爷庶出的妹妹。”

    “卫氏可曾差人投过帖子?”墨紫问得很细。

    “有。投给太太。上门来的,是个小厮。不过,我瞧得很清楚,有辆相当阔气的马车,就停在咱巷子口。当时,帘子让小丫头打起半边,里头坐两个人。一个三四十左右的夫人,穿金戴银。一个是慈念庵的姑子。那马车,不是洛州造的。”田大再显本事。

    “慈念庵的姑子?”马车可能是上都来的。

    “是啊。我跟我婆娘去慈念寺拜佛,见过那姑子两回。”所以一看就知道。

    慈念寺是洛州最大的寺庙之一。慈念庵离慈念寺不远,借挂其下,在妇人中颇享盛名,多问姻缘和求子,香火也旺。

    “今夜,谁当值?”墨紫听完后,又问田大。

    “巧了,还就是我。”田大咧嘴一乐。

    墨紫点点头,掏了两钱银子给他,“留点心思,帮我打听打听卫氏这几日的行程。”

    “好咧。”田大听到门响,不慌不忙把银子收好,脸又黑了下来。

    二牙忙不迭进门,笑嘻嘻将面人递给墨紫,“当我孝敬三姑娘的。”

    墨紫斜睨田大,冷不防对他说,“比你机灵,这大门看不久,就得让爷带到身边去了。”

    二牙就想当贴身小厮,听了墨紫的话,乐得抓脑袋。

    “不用你自个儿掏铜板,我给了田大一把钱,你去问他讨。”墨紫淡淡一笑,说声谢谢,拿了面人,走了。

    二牙一时呆愣住,瞅着墨紫身影半天,让田大在屁股上踹了一脚,才回神。

    “小子,看脱了眼珠子,人也不会回头。”年纪轻轻,想得不少。田大啧啧。

    二牙竟微微红了脸,嘴上不认,“我哪里在等她回头?”接着又说,“奇了,头回瞧见她,压根就没注意长什么样。最近怎么觉得她越来越好看了?比三姑娘还好看!”

    “所以,你就别做梦了。咱府里,有点姿色的丫头都可能当你主子,你算个屁!”田大骂骂咧咧。

    “等我到爷跟前当差,那就说不定了。做得好,以后就是管事管家。要是三姑娘把墨紫嫁给我,我当她仙女一样伺候。”二牙有理想,忘了刚才还不承认。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田大呸了一记。

    而此时,墨紫刚过雁楼。

    “喂,你!”一个颐指气使的声音。

    墨紫只当没听见。园子里头人多呢,谁知道他叫谁?

    “喂,你,就是你,穿绿的丫头。”声音仍不客气。

    穿绿?墨紫低头看看自身。裙子是白的,外衫是绿的,腰带也是绿的。于是,四下一瞧,见右边长廊下有个人盯着她,是留须髯的面生男子,腰间别着特制的管家牌。

    “这是叫我?”墨紫指指自己。

    风儿吹起她腰间绿丝绦,裁剪出一池春水。

第10章 上都贵人(四)

    “你是爷身边的丫环吧?”那位管家约摸刚进府不久,还分不清谁跟谁,倒是记住了丫环的统制裙色,下意识就把外园出现的二等丫环当成裘四裘五从屋里带出来的。

    “不……”才说半字,眼前就多出一个托盘来,上面放了两把美人高颈茶壶。

    “赶紧送进雁楼去,四爷等着呢。”真是,明明叫了个丫头等在雁楼外,刚才一看,却没人影。四爷风流倜傥,喜欢美酒美食由女子经手,他若是自己送进去,就是找骂。再说,他也不是端茶递水的人。还好,走了一个,来了一个。

    啊?墨紫脑袋里冒出一句话,夜路走多终遇鬼。她是外园走多终遇倒霉。况且,她适才差点遇到这家的弟弟,以为侥幸避过,却又让她去遇这家的哥哥?

    墨紫入裘府半年了。这半年,裘三娘深居简出,一般场合就带白荷,小衣或者绿菊,鲜少带她。裘三娘出于外派的思量,不想让人记熟她的脸,而她自己也不爱凑热闹。

    女眷也就罢了,墨紫只见过裘四裘五数面,每次她灰扑扑的,当牢裘三娘的影子。

    “愣着干什么?还不接过去?让四爷发脾气,你担待啊?”怎么愣头愣脑的?管家很不耐烦,“我也有急事要办。”

    “我不是四爷的丫环。”墨紫本该接过去的。

    管家的身份比她高,外园是管家们做主的地方。若没有主子在场,空闲的一等丫环都得听其行事。可她骨子里,没有奴性。至于这丫环的名衔在头上晃荡,只半吊子的阳奉阴违。

    “你总不是主子吧?”管家有点怒,“让你去就去。”哪个房里的丫环,一点规矩不懂!

    墨紫见管家都说到这份上,她是不去也不行,只好勉为其难接过去。

    管家气哼哼走了。

    墨紫有个冲动,想把托盘往地上一放就走。但,这是等级森严的社会。裘三娘与众不同,张氏,裘四裘五等人却摆着高高在上的主子脸。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更何况,她目前是个婢女仆人。

    心头悬挂一把利刃,她忍气吞声走进雁楼。

    雁楼是裘府的门面,最近才重新装点过,富丽堂皇。以她能记得的有限阅历,却觉得俗不可耐。名家字画(不知真假)张张用金框镶得闪闪亮,就怕人不知道那是值钱东西似的。

    正堂摆了一张大圆桌,六七个人围坐着。除了裘四,墨紫一个也没见过。

    裘四的相貌,比裘五正气得多。两道浓眉,一双剑目,额高脸方,仪表堂堂。一身白云青松锦袍,衬得他胸宽肩展,膀大腰圆,正是大周最标准的美丈夫样。与裘五一样,具备风流的绝佳条件。这类似于大唐往大宋过渡的人文时代,能在外风流也是雅事。

    再看,其他人都是上了岁数的中年男子,因此更显得客座上的裘四气宇不凡,引得几双风情目偷望不已。

    原来,就近有三四个歌姬。身穿素色绸缎和粉蓝纱,脂粉也淡,身边果然没有一张乐器。其中容貌最为出挑的,相思腮多情眼,正用清冷冷却金脆的歌喉唱一支江南小令,真有点思故人的气氛。

    墨紫心想正好,不用等这小令唱完,她就能功成身退。再不拖延,上前为人倒茶。

    裘四看了墨紫一眼,觉得面生,又多看一眼,遂不再注意。

    “小侄接管家里的铺子不足半年,有劳长辈们多多提点,在此小侄敬叔叔们一杯。”吃饭桌上络人情,裘四应付自如。

    席上人纷纷举杯。

    “绸缎铺子利薄本高,却是年头看年尾。小侄有意开钱庄,想寻人合伙,不知叔叔们可有兴趣?”不过要谈生意,到底欠火候。

    主位上五十开外,穿藏青睿纹袍的中年男子饮完茶,说道:“贤侄不必多礼,你我两家向有渊源,今后当应多多维系。”

    墨紫一听,裘四啊裘四,你叔叔们客套过去了。钱庄哪是裘家这点底子能开的?动动脑子吧。她心里想着,手上没闲着。裘四这么敬了一轮,她就得接着倒茶。

    “大侄子莫谦虚。谁人不知裘家铺子让你大姐经营得风生水起,这利可不是一分两分。说起来,年后我就没瞧见她在铺子里走动,难不成又亲自走商去了?”主位之下的中年男子声音爽朗,一张四方大脸哈哈笑。

    墨紫猜,主位上的是卫大,其次是卫二,那专心听着曲儿,一脸读书人般的儒气,三十岁上下的男子,该是卫三。

    因人提到裘三娘,裘四脸上闪过一丝不以为然,“三娘年后一直在家。父亲既然将铺子交给我们兄弟俩,自是不需她再抛头露面。”

    “可惜啦。”卫二扼腕叹息。

    “可惜个甚?”卫大比卫二保守,“再如何能干,也是一女儿家。专精女红,在家侍奉双亲,出嫁后体贴丈夫孝顺公婆,那才是好女子的本份。若是男儿身,也就罢了。”

    “叔叔们说的是。本是我父亲宠我大姐,才任她胡来。如今我和兄弟们长进了,母亲就将她留在家中,学着掌家女红。她早过了该嫁的年龄。我们如今焦急,只怕选不到好人家。”裘四应酬说话的确有一手。

    不明就里的,还以为姐弟情深呢。

    “此话差亦。裘三娘全城闻名,若她要选婿的消息传出去,媒婆还不得踏破门槛。”卫二对裘三娘评价颇高,“据我所知,城东王家药铺的少东家,就对她很是仰慕。如何,要不要我牵线搭桥?”

    墨紫两耳竖直了。天知道,她和裘三娘一样,都不愿陷在这府里,从早到晚跟一群无所事事的女人搞宅斗运动。

    “母亲想为三娘寻一门好亲事,最好是书香门第,官家出身。”裘四想都不想,拒绝了。

    “二弟,你就别帮倒忙了。裘府祖上出过朝官,正正经经的大小姐怎能许配普通商家子?”卫大一双锐眼,看清裘四话中深意。

    “这事轮不到我做主,都有家母操心。若有佳音,必请叔叔们喝酒。”裘四不得罪人。

    墨紫气得手抖,一不小心,泼了几点茶水在外。

    原本不发一言,大概是席上唯一认真听曲的卫三,盯着墨紫那只手,突然说了一句话,将在场所有人的视线引到墨紫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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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上都贵人(五)

    卫三说:“听莲叶卷玉花,斟绿人自仙家。好一双妙手!”

    什么意思呢?就是说他听着曲,面前却出现卷卷的叶边白色的莲花,倒茶的人是从仙人那儿下凡来的。

    墨紫前生虽然记不得几首古诗词,可是在军队里看书极广,而且本身意识也对诗词通晓,听还是听得懂的。

    这是赞美她手漂亮的小令,但墨紫听了完全不开心。

    古时候,对内宅妻妾规矩很多,可有点头面的男人们在外就爱风雅,特别是读书人,对入眼的景事当场吟诵诗词,以显示自己的才学。若对女子用诗词称颂,不仅不是无礼,还是至高境界的恭维。不过,这样的女子,多是风尘中或大户家中眷养的歌女舞姬,不得不让男人们评头论足的。

    墨紫不开心,当然不会因为感觉被贬低身份,而是卫三这半首小令,让自己精心刷上的保护色失去了作用。

    她错愕,惊讶,懊恼,难堪,继续倒茶也不是,手缩回来更不是。

    还是卫二豪迈,哈哈大笑之后,说道,“老三,你可是咱们之中最忙的了。又是听曲,又是吟词。一个端茶倒水的丫头,都成仙女了。”

    众人皆乐。

    卫三斯文官儿,当下有点尴尬,瞪过卫二,又对裘四道,“曲好茶好,一时就有了词兴。轻慢了你家丫头,还望见谅。”

    裘四的目光从那双玉手慢慢移开,怪不得卫三吟出小令来。雪莹莹而肤润,水影影而骨美。总认定柔若无骨才叫美,却看今日这双手,过目难忘。

    “大人何出此言?大人能以这等好词赞她,是她的造化。”他对卫三谦恭一笑,下一句奔墨紫而去,“小婢,还不快谢过大人?”

    自从成为词中的主角,墨紫的头就低低的,不肯抬。还得谢谢给自己找麻烦的人?她真是忍得快出内伤了。

    “多谢大人赠句。”半首小令而已,还不是惊世绝句。墨紫先腹诽,再福了福身,趁势退下两步。

    那卫三原想看看这双妙手的主人,谁知丫环已经退到他身后,自然不好意思再回头。

    裘四满意墨紫进退得宜的态度,却因为看不清她的脸,内心不知怎得越发好奇起来。

    以为这件小事就要过了的时候,偏偏有人挑是非。

    “奴家不依。”

    谁?有什么可不依的!墨紫唰得抬头,明眸映满好春光。

    裘四,看了个正着。原来手美,眸子更美。但他声色不动,跟大家一样,转目去看不依的人。

    那人,是刚在唱小调的,姿色最出众的歌姬。

    “秀珠姑娘若是仰慕卫大人的才学,不如我替你赎了身,送到大人身边去,可好?”裘四漫不经心说道。

    他适才虽同卫大卫二说着话,却注意卫三瞅着秀珠的表情似有心动。

    裘四这么一说,大家又一愣。

    秀珠脸色惨白。她是裘四的相好,仗着娇宠而跋扈,没想到裘四一开口,竟将她送人。想平日对裘四千求百恳,他都不愿为她赎身。如今,为了讨好别人,赎身二字说得这般轻易。果真如娘说的,不可对客动情,因客皆是薄情郎。

    卫三连连摇头摆手,“贤侄,万万不可。我尚有孝在身,怎可纳小?”

    墨紫心想,难道无孝在身,就纳了吗?

    “三弟,我看你惧内才是。”卫二摸着胡髯,又来逗趣,“我那弟妹可不得了,管得他至今一房小妾不敢有。”

    “淑娘大度宽厚,是弟的贤内助。”卫三看来与夫人感情笃深,不让卫三诽谤。

    “那你娶一个回去试试?我保证不出三天,就让弟妹赶出家门了。”卫二笑声朗朗。

    还拉卫大来撑场,“大哥,我说得可真?”

    照理,这种家务事,不该拿到外面说。可是,男人在一起聊女人,女人在一起聊男人,千古不变。

    卫大居然很有些丢脸的样子,连声说:“家丑,家丑。”

    不娶小妾就是家丑?墨紫心里烧第三把火。

    “大人不肯要奴家,想是奴家陋颜,比不得那双卷叶莲花仙女手。”秀珠本因裘四薄情而伤心,却又因卫三拒绝而失了颜面。她算是红柳坊内第一歌姬,才貌双全,受不得男人不稀罕自己。

    卫三竟在这时候哑了。

    怎能,不微妙?

    裘四浓眉拢住。

    墨紫冷汗涔涔,但愿裘四可别利欲熏心,把她送人。

    秀珠见卫三无言,更起了比较之心,“奴家可就不服了。奴家十岁开始学艺,琴棋书画无所不能,诗词歌赋样样精通,可谓君子之良伴。难道比不过一个替人端茶送水,只得一双好手的小丫环?还请这丫环表演一门才艺,若能胜过奴家,奴家再无怨言。”

    她有怨言,就找自己比赛。自己有怨言,该怎么办?墨紫从不看低风尘女子,但这个秀珠,实在无聊透顶。

    墨紫不可能知道秀珠和裘四的关系,只当她被卫三拒绝,拉不下脸,所以找地位最低的自己晦气,达到烘托她的目的。

    “哦?这个有趣!”卫二起劲,“一个是红牌歌姬,一个是大府丫环,比才艺,闻所未闻,倒真有趣。让我开个小赌,如何?来来,各位看官,还请押注。”

    卫二是商贾,不似卫大是一家之主,也不似卫三是科举当官,话如大风,兴趣也加利。

    墨紫原来觉得卫二爽直,还是这些人中唯一欣赏裘三娘能力的,算得上不错。哪知他喜欢瞎凑热闹,令她手足无措。

    要是她能平等说两句话,她一定会提醒他们,卫家老太爷在天上看着,别忘了孝期啊孝期。听曲开赌,卫三还是个当官的,不以身作则吗?

    “一两银子起注,五两最高。左手侧赌秀珠赢,右手边赌那丫头赢。我们家还在孝期,不能赌大了。”卫二拍桌而起,一脚踩椅,真有作庄的架势。

    不知是这些人日常太无聊,还是这个年代整体生活太无聊,裘四,卫大,卫三虽然不动,其他人竟掏出大小不等的银锭子来,放在卫二左边。

    秀珠面露得色。

    “卫二老爷,我等可否下注?”秀珠身后几名歌女嬉笑来问。

    “好,好,人越多越热闹。”卫二忙相邀。

    一二两的碎银子,一块块押在卫二左手处。

    “都押秀珠?这赌还有什么意思?”一面倒的赌局,庄家大输或大赢。

    卫二朝墨紫看,指着她问,“丫头,你叫什么?快快拿名字来博个好彩头,让我大哥三弟,还有你家四少爷押你一把。”

    墨紫不答。

    不想答,不能答。

    答了,她这半年的平静就要打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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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上都贵人(六)

    静悄悄,悄悄静。

    “这丫头莫不是哑巴?”卫二说完就想,赔大了。

    墨紫这会儿还真想当自己哑巴。

    “客人问你,怎不回话?”裘四却没说出不懂规矩这话来。他平日对府中丫环看轻,也严厉。此时,却板不起脸。

    “墨紫。”声量不大,不甘不愿。

    “莫子?好端端的姑娘家怎取个男儿名。”卫二找不准字。

    “墨水的墨,紫色的紫。”墨紫仍低着头。

    “玉陵牡丹万千株,王来只为看墨紫。”卫三再度展示他的才学,“墨紫,玉陵牡丹中的名品,最初只供养的王宫之中,后来传入贵族富贾家里,再由花商卖入我大周,价值千金。听说,因着那玉陵人极爱墨紫牡丹,常以此为女儿家取名。莫非姑娘也是玉陵人?”

    “大人好学识,墨紫确实是玉陵人。”不过牡丹不牡丹的,还有叫墨紫的很多,她全然不知。

    “玉陵正值多事之秋,姑娘来大周,莫非也是受战乱牵连?”卫三如今名正言顺可以去瞧身后的女子,可她的头低得太谦卑了吧?

    “墨紫失了双亲,无人投靠,才由三姑娘收留的。”名字既然都说出来了,裘三娘是自己主子的事迟早也会让人知道。

    “你是裘三娘的丫环?”卫二一听,抢到卫三前头说话。

    “是。”墨紫始终低眉顺目,虽然以前她学的礼貌是,跟人说话应该直视对方的眼睛。

    “不一般的小姐,不一般的丫头。是这个道理,是这个道理啊!”卫二一副怪不得的样子,“三弟,你若不肯,我借你五两银子,押这丫头赢。”

    “卫二老爷,您既是庄家,怎可下注?”秀珠小心眼,却也没说错。

    “总得有人在老爷我右手侧放上银子,这才赌得开吧。”卫二可改姓赖的。

    卫二刚说完,右边茶杯旁就多了五两银锭子。

    “二哥,这算我的。哪用向你借?”放银子的正是卫三,“玉陵破国,百姓流离失所,如墨紫姑娘这般,着实可怜。”

    敢情是可怜她?那要真可怜才好,别居心不良。墨紫可不领情。说到底,她一点没想和人比才艺,完全是这群人自说自话。

    “这名儿还真有好彩头。”卫二哪管破不破国,他是大周人,大周无事就好。

    “你说你是三娘的丫头?”裘四自墨紫提到三娘,脸色就起了阴云。

    “正是。”墨紫不用看裘四,也听出他的不悦,“姑娘吩咐墨紫到外园办事。事情办完,遇到管家,说四爷这里要添茶水,才让我进来伺候。”

    “我不记得在三娘身边见过你。”裘四怎么想,都搜不出这个丫环的影像。

    “墨紫只是二等丫环,多在姑娘院子里做些端茶递水跑腿的粗活。”见是见过,不过他大少爷眼高于顶,而她也不想引人注意而已。

    裘四沉吟,这个说法也说得过去。裘府里丫环多了,他并不是每个都见过。

    “哦?大哥,你可让我吃惊。”卫二突然喊起来,“三弟是最先夸了丫头的,他押她,我不奇怪。大哥,莫非你也觉得名儿好手美?”

    原来,就在这时,押墨紫赢的圈里,又多了块五两重的银子。是卫大放的。

    “富贵险中求。”卫大不理卫二,端杯喝茶。

    墨紫突然觉得,这些人中,卫大是最老于世故的精明人物。

    “大侄子,这回咱就等你一个了。”卫二这庄家当得名副其实。

    “既是我府中的丫头,若不押她赢,怎生说得过去?”裘四从袖里取出银子来,正好五两,交与卫二。

    “好,买定离手啰。”卫二还真吆喝得出来。

    众人坐定,目光又重聚到墨紫身上。

    “丫头,咱刚才已听过秀珠姑娘的小令,你打算唱个什么?”卫二不但是庄家,还像现代的节目主持,啥活都能揽。

    莫名其妙啊!她只是倒茶,词不是她作的,这双手也不是她让人赞的,赎身作妾也不是她提的,人不肯接受美妾也不是她撺掇的。到头来,她却要给人表演。还有,她赢了的好处又是什么?那个叫秀珠的歌姬没有怨言?银子一块儿都落不进她袖子里,就得个不让人怨。

    让她找个没人的地方仰天长笑去吧!

    裘四不耐烦地重咳一声。

    墨紫终于抬起头来。一抹西落的日光穿过窗棂,照亮她的侧面。

    众人皆怔。

    墨紫不丑。肤如明珠眸如水,眉似远山唇似樱。若不是表情呆板了些,身姿弯驼了些,动作迟滞了些,堪称美人。也难怪她若低头,则不引人注意。容貌纵精致,举手投足缺少灵气,实少了一份绰约明艳的风姿。

    如今,无论她姿态缺了多少曼妙,人们只盯着那张容颜,而无限放大了美感。

    看在眼里,墨紫再退半步,连忙微低了头,使堂中阴影重新敷上双颊,才说道,“墨紫自幼家贫,粗手笨脚,未曾习过技艺。”

    唱曲?她不谦虚,真是五音不全的。

    墨紫的头一低,明明能看到她的五官,可众人但觉眼前一暗,瞧她再没先前那般明丽,只是个最普通不过的丫环。

    这些人彼此又没交流,自以为一时迷了眼,立刻抛之脑后。唯裘四卫三不觉得那是错看,神情各异。

    “不会唱曲,女红如何?”卫二似乎站在墨紫这边,“卫府里的丫环,我还没瞧见过不会绣花的。这也算是才艺一项。是否,秀珠姑娘?”

    秀珠嘴一撇,“卫二老爷说是就是。秀珠拜过南德绣雨坊的师傅,可绣得一二。”

    “墨紫也不擅长女红。”

    刺绣?她不谦虚。若许她把卫二的衣服扯裂,她能补一补,保证看上去绝对像补过的一样。让有补丁的话,她可以缝得更好些,不至于留洞。

    “哎呀呀,那琴棋书画呢?”卫二说道,“裘三娘可是样样皆通的。”

    “墨紫一窍不通。”通也说不通,她就是不想让人对自己评头论足。

    “诗词歌赋?”卫二逮到什么问什么。

    “墨紫不曾读过书。”这年头,女人识字可以,但算不上一件好事。

    “……”卫二词穷。

    墨紫本打算装到底,但裘四和卫三放在自己身上的某种专注,让她改了主意。

    卫三说,有孝在身,不能娶妾。可是,孝期总会过去的。

    墨紫认为,虽然他对自己的夫人似乎敬爱,但照卫二描述,也有怕的成分。

    裘四说,秀珠若有意,就为她赎身,送给卫三。

    墨紫看来,是卫三听曲太认真,令裘四以为他对秀珠有意,所以才向这位五品大人示好。

    那么,量她自身的处境。若卫三真有娶妾的打算,她为了自己的安全,也该打消他的想法才对。输给秀珠,却未必能逃过他的眼。而一个比不上歌姬的丫环,对裘四来说,送起来更简单了。

    片刻之间,墨紫心里有了决定,于是,她开口——

    “墨紫虽笨,倒还会讲好故事。只不知算是不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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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争玉堂春(一)

    “讲故事?奴家还不曾听说这也能算一门技艺。”秀珠言辞尖利,“况且,谁人不会讲故事?三岁孩童,古稀老者,会说话的,就会说故事。”

    “所以,才说是好故事。”墨紫却不急不忙。她既是有了准备,就不怕人搅局。“等墨紫讲完,若是在座的各位觉得不好,再判墨紫输就是。”

    “寻常故事不能算,不过好故事就算。若是丫头你说的故事让我们觉得比秀珠姑娘唱得还好听,你才能赢。”卫二这会儿抓了根草就当宝。好不容易,墨紫说她会一样,他哪能就此放过。

    卫二说了这话,无一人提出质疑。

    墨紫稳当当福个身,扬声说道,“墨紫遵命。”

    秀珠虽然不服,但一想墨紫凭故事定然胜不过自己,又不能得罪卫家老爷们,于是收声,缓缓坐下,冷眼旁观。

    “从前有一对夫妻,两人自少年就成了亲,两相无猜。男子姓赵,出身高贵,曾官拜大学士,还是出名的诗人,画家和书法大师。而他的夫人管氏,亦出身名门,那才是琴棋书画无所不通,连皇帝都欣赏的才女。两人成为夫妻之后,夫唱妇随,琴瑟和鸣,日子很是美满。”墨紫唱曲五音不全,可讲起故事,语调柔和美好,娓娓道来,令听者入迷。

    卫二卫三等人全神贯注,连卫大都放下了手中的茶。

    “管氏爱画竹子,她的竹子纤细坚韧。而赵学士则喜欢在他夫人的竹子上添加肥大的竹叶。瘦竹肥叶,倒也相映成趣,有雅有韵。两人的感情,也如同这竹子竹叶一样,互相依托,彼此情深。”墨紫说到这儿,那几个歌女脸上流露出羡慕之色,秀珠也专心听起来。

    “两人婚后数十载,管氏美丽的容颜渐渐老去,春华不再。赵学士与夫人感情仍好,却和天底下所有的夫妻一样,如亲人,而不似红颜知己了。赵学士名望越来越响,仰慕他才学的人也越来越多。一日,赵学士外出作客,识得一位富有的商人。这商人就对赵学士说,家有一女,双十年华,平日极爱赵学士的诗词书画,若赵学士愿意,就将女儿许配给他,做妾也无妨。”墨紫稍顿。

    竟有名歌女急切问道,“之后呢?”

    墨紫一笑,见卫二卫三们倒开始满不在乎起来的样子,接着说,“赵学士心有所动。家中已有贤妻,想双十年华,才华横溢的女子,可成为他身边貌美的知己,何乐而不为。”

    男子们点头者颇多,而女子们却显悲哀失望。

    “可这赵学士毕竟是君子,与管氏相守这么多年,还很尊重她。作客归家后,赵学士走到管氏房中,迟疑半天,却始终说不出口。赵学士才华横溢,灵机一动,就拾笔写下一支小令,这才离开。管氏觉得夫君古古怪怪,难于启齿的样子,又研墨又要纸的,就知道他是把要说的话写在纸上了。拿起来一瞧——”墨紫又停口。

    讲故事,要悬念,适时吊胃口,才有好效果。

    “赵学士写了什么?”卫二等不及问。

    “不管他怎么写,想来那管氏必定要伤心了。”卫三摇摇头。

    “赵学士这么写的:我为学士,你为夫人。岂不闻陶学士有桃叶桃根,苏学士有朝云暮雨。我便多娶几个吴姬赵女何过分!你年纪已过四旬,只管占住玉堂春。”墨紫突然想到这时代没有苏轼,赶忙捏造,“苏学士是赵学士的前期同僚,也是出了名的才子。”

    “好一个只管占住玉堂春。”卫三赞好词佳句,“这位赵学士对夫人情深不减,不然怎会以玩笑之词提娶妾一事,其实不想让夫人伤心啊。”

    “大人说的正是。”墨紫再福身,“管氏虽然心酸,想多年恩爱,夫君如今要另觅新欢。可她再看了两遍小令,发现夫君对自己还是很在意的。娶妾一事,尚不一定。因此,管氏就笑了。”

    “恐怕她也笑不久。赵学士娶个小妾,问过他夫人,这就仁至义尽了。”卫大居然也来开口。

    “卫大老爷,这您可猜错了。赵学士最后并没有娶妾。两人和和美美,直到管氏病老辞世,赵学士悲痛万分,不但亲自安排了葬礼,还亲笔撰写了管氏的墓志铭。”墨紫先说结局,引人好奇。

    “这是怎么回事?”卫二果然上钩。

    “全因聪明的管氏回她夫君的一首小令,使赵学士改了主意,一心一意对发妻,从此再未娶别人。”墨紫微微笑过。

    “哦?什么小令,能有如此妙用?”卫三是个官,也是个文人。

    不仅是卫三,每个人都好奇起来。

    墨紫一个字一个字说道,“你侬我侬,恁煞情多,情多处热似火。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好个泼辣伶俐的妇人。”卫大也懂些诗词,因这首锁南枝通俗易懂,新奇而巧,半是惊讶半是赞叹,“确实聪慧。”

    卫三更是连声说了五六个好字,“生同衾,死同椁。得此女子,堂堂大丈夫,还有何憾!”

    “正是如此。管氏这首小令,情跨生死,比海深,比天高。赵学士只觉自己薄情,而他夫人却回以无限柔情,半句怨言都没有。从此,赵学士再不提娶妾之事,对管氏珍惜非常。”赵学士和管氏就是历史上著名的赵孟頫和管道升,这首锁南枝也就是传世之作我侬词。

    “故事讲完了。”墨紫平稳说道,“是好是坏,是输是赢,墨紫已经尽力。”

    “单凭这首小令,姑娘就赢了。”卫三评价很高。

    “不错不错,还有这故事里的两位人物,也不一般。连我这个门外汉,都能听出词间的妙趣来。”卫二大声附和。

    这两位说了好,还有不同意的?一个个跟着夸。

    秀珠虽然在听故事的时候入了神,羡慕管氏的才学,又佩服赵学士的君子,但这就论了墨紫赢,当然不肯认输。

    “这词又不是她作的,这故事又不是她编的,为何她赢我?”她争道。

    “秀珠姑娘,这曲不是你谱的,这词不是你填的。你我都用一张口出声,为何我不能赢你?”墨紫说完,就后悔了。

    卫二哈哈大笑,“原来你这丫头非但不哑,还恁地牙尖嘴利。”

    墨紫心里长长哀叹着,这是让他们逼出来的啊。

    “四爷,各位老爷,刚有人来报,卫府太太少爷小姐们的马车已到庆福巷了。”二牙从楼外进来,垂手俯头,恭恭顺顺。

    “到得早了。”卫大看天色。

    “早些来好,我母亲怕是等得心焦了。”裘四会说话,又吩咐二牙,准备开中门迎客。

    墨紫不由庆幸,真是来得早,又是来得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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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争玉堂春(二)

    “爷,且容墨紫告退。”墨紫趁此时机,提出要走,“出来已久,怕姑娘寻墨紫不着。”

    女客们要来了,裘四也没心思想别的,手一挥,说道,“去吧。”

    墨紫低眉顺目,就往堂下退去。

    “姑娘,且慢。”卫三却出声叫住了墨紫。

    一则故事,一份尊重。

    墨紫不认为值得一星半点的沾沾自喜,不情不愿地转过身,“大人,有何吩咐?”

    “这故事可是真人真事,亦或为民间传说?”卫三好诗词书画,对墨紫所说的故事,比在座其他人的兴趣都要深浓。

    墨紫眉心一拢,话已出口,“这故事传自玉陵开国初,距今七十多年,流传不广,已不可考。墨紫从一位挑担老樵夫那里听来,也不知是真是假。”

    她扯,她明白。不扯却不行。只希望这已经走岔了的历史继续大步大步岔下去,没有宋,没有元,这首我侬词不会影响他人的未来。

    “如此精妙的一首小令竟未能在玉陵广为流传,可惜,可惜啊。”卫三叹道。古代信息不畅通,玉陵与大周又是两国,因此他对墨紫说的话全不怀疑。

    “我想那赵夫人不会遗憾。一首小令,换来夫君一生相守,已羡煞天下女子。”墨紫再低头,盈盈一福,“大人,墨紫告退。”

    从头至尾,一声对自己的卑微称呼都无,却让人毫无所觉。

    卫二看着墨紫退出堂外,不由赞道,“不愧是裘三娘的丫头。一个粗使丫头就这般了得,要是跟在主子身边的大丫环,岂不是更伶牙俐齿?”

    裘四一听就说,“二叔叔过奖了,是那丫头玉陵人身份带来的新鲜,这赌实赢得侥幸。”

    “贤侄,我也瞧那丫头进退得宜,模样儿好,却懂尊卑,想是你母亲对后宅治理有方。这是好事。大丈夫志高而远,家宅宁安,方能成器。钱庄虽是冒险了点,我二弟近来正筹当铺的营生,若贤侄不嫌,我两家可搭个合伙。”卫大松了口。

    “我正忙不开,若有大侄子帮忙,我倒能偷个懒了。”卫二也跟卫大口风。

    裘四到底不是蠢材,心知肚明自家的丫头替他挣面,才分得了这个营生,仍觉大喜过望,忙作揖,“叔叔们的厚望,小侄不敢辜负。凡事请叔叔们做主,小侄能跟着学学看看,已心满意足。”

    “此事由你二叔全权处置,你跟他好生商议吧。”卫大放权。

    “正是。大侄子,过几日你我找家好馆子,边吃边议。”卫二这就将事情提上日程了。

    裘四能不应吗?连连称是。

    “三弟,我看墨紫那丫头你挺瞧得上,不如我跟大侄子讨了,送给你如何?”卫二忙得跟蜜蜂般勤劳。又见秀珠努着嘴,一脸不服的面色,又说,“干脆连秀珠也赎了,那就说故事的也有了,唱曲的也有了。”

    “二哥,休得乱说,我绝无纳妾之意。”卫三但在心里想,别人听不懂,他又怎会听不懂?

    墨紫这女子可不一般。一个故事,说得是赵学士和管氏,其实影射裘四要将秀珠送与自己作妾这件事。她刚又说,一首小令,换来夫君一生相守,已羡煞天下女子。这多半也是表明了她的意思。他虽对此女暗藏的聪慧有些心动,却不得不用赵学士来比作自己,更不能勉强不情愿之人。至于秀珠,空有美艳,为人量小心窄,他已觉索然无味。

    裘四居然说:“想是三叔与三婶也同赵学士和他夫人一般感情深厚,怕三婶伤心罢。”

    “我三弟妹出自于书香门第,当然比不得管氏的才气,琴棋书画还算得上精通。就是这心眼,比针眼小,却写不出那般的小令来博我三弟喝彩。”卫二虽看似粗枝大叶,其实只唠些无关紧要的小事,让人以为他是三兄弟中最好说话的一个。

    墨紫出了雁楼,还在想她的故事是否起到作用,却让突然站到自己跟前的人推了一下。

    那人是原本该等在堂下送茶的一等丫鬟艾柳,和艾莲一样,都是太太拨到裘四房里去的。不过,艾柳没能勾引到裘四。

    “粗手笨脚的蠢货,以为是三姑娘院里的,就敢跑到爷们面前去出风头。我呸!你当自己是什么东西?说两句词编个故事,哄人夸了两句,能成凤凰?做你的青天白日梦去!你等着,我会告诉四奶奶,瞧她如何整治你个不要脸的小——”脏话未出口,因为骂的对象旁若无人从她身旁走了过去。

    “你?!”艾柳去抓墨紫的袖子。

    “我若是你,会先担心自己怎么回爷的话。该由你端的茶,为何让我一个粗使丫头给送了进去。”墨紫头也不回。

    艾柳让这话说得理亏,动作一慢,抓了个空。

    墨紫听着后面动静,艾柳的脚步声虽然远了,但她的心七上八下。对付里头那些装风雅好面子的男人还容易些,可碰到无理撒泼的女人,她怕再聪明也没用。

    一路往回走。早有人通报了内园,墨紫见婆子仆妇们往来与各院之间,忙得脚不沾地。到了她们的小院里,外头那忙碌报信的动静仿佛离得老远,跟这儿一点关系也没有似的。

    墨紫想,张氏的手段太小儿科,以为不打发人来报信,裘三娘就等着出丑了吗?可笑!

    “墨紫回来了。”小衣打着帘向外探。

    单凭这双耳,什么风吹草动能瞒过小衣去?

    “我回来了。”墨紫真心笑着,揭帘子进屋,问小衣,“姑娘可打扮妥当?这会子贵客该到东门口了。”

    “墨紫,进来帮我瞧瞧。”裘三娘在里屋说道。

    墨紫进去一看,裘三娘穿了件莲藕粉白高腰惊涛裙,外罩银蓝水袖扣襟素面齐膝苏绸衣,脂粉不施,乌发绾了个简单的出云髻,用她做的紫蝶木簪固定着。

    素装之下,散发惊人的艳丽。

    “真好看。”墨紫衷心一表。

    “瞧吧,我说什么来着?”裘三娘妩媚眯起双眼,笑问旁边的白荷绿菊,“墨紫最懂我。”

    白荷立刻对墨紫嗔怪道:“想你帮着劝,怎么倒姑娘那边去了?”

    墨紫再仔细看看裘三娘,“就是很好看啊。”

    裘三娘眉一挑,得意十分。

    “从上都来的贵客,六姑娘七姑娘还不把压箱的好衣服好首饰给拿出来装扮?可咱们姑娘非要穿这一身连点花样都不见的素衣裳。这能讨人喜欢吗?”白荷担心。

    “我瞧着九姑娘穿得都比咱姑娘俏丽。”绿菊刚“打探军情”回来。

    “姑娘,您没说?”墨紫瞅着裘三娘那份得意。

    “等你说啊。”裘三娘嘴角弯弯如小船。

第15章 争玉堂春(三)

    “上都贵夫人这次虽是省亲,最紧要还是送过世的老太爷来的。”墨紫真不懂卖这关子为哪桩,不过三娘让她说,她就从善如流,“如今离老太爷下葬已过了两月,但卫氏仍食素斋,想来是孝顺慈心的人。姑娘若穿的花团锦簇,说不准让她不喜。所以,还是素色些好,再说也挺大方的样式。”

    “姑娘不早说,平白无故让奴婢们磨破嘴皮子。”白荷嘟嘟嘴。

    裘三娘笑出声来,哈哈得说逗着丫头们好玩。

    墨紫看在眼里,正是似火的开朗性子,让这位大小姐爱恨分明,从商交友的手腕一流。不过,论起宅斗嘛,差点火候。

    “墨紫,去得可有些久了,我差点让小衣找你呢!”一转眼,俏皮尽收,问起正事来。

    墨紫将田大的话回了一遍。

    “慈念庵?”裘三娘经墨紫一提,却没放太多心思,“想来那夫人爱吃斋念佛,和姑子有来往罢了。不过知道了也有好处。白荷,你去把我从苏扬买的心经版画找出来,当孝敬长辈之礼。”

    白荷却没动,“我的好姑娘,头回见面,只有长辈给晚辈见面礼,哪有晚辈给长辈礼的?”

    裘三娘想着就笑,“瞧我,还当自己在外头呢。”

    “今天不能送,以后总有机会送的。”墨紫觉得那是份合适的礼,既不奢侈,又能正中心意。

    “这倒是。”裘三娘站起身,“走吧,别等了,没人来通知咱们的。”

    “姑娘,我还有一事要禀。”墨紫把雁楼里发生的事说个大概。

    裘三娘听了之后蹙起眉,“一群无聊的爷们,平白无故拿你和歌女比什么?好在你是赢了。等我回来,你得把那故事再说上一遍。”

    墨紫说是,同白荷,绿菊,小衣跟着裘三娘到了外廊。

    阳光西斜,天边的云烧起来。

    “有白荷她们三个伺候就够了,你不用跟去。”裘三娘照例留下墨紫。

    “墨紫,我留了点心在小厨房,你要是不想做饭,就先吃点心垫垫。等我回来,咱们再一块儿吃。”白荷最善良。

    说是盛宴,可没有丫头们吃的份。一般也就先吃干点心,等散了宴,才能到大厨房领饭。而三娘允许她们在小厨房里做东西吃,是很不错的主子。

    “哪用得着那么可怜?”裘三娘美目一转,“等开了宴,你们轮流回来吃饭就是。”

    “我的好姑娘,那您得先让白荷姐姐回。这么一来,我们都可以吃现成的。”绿菊央着裘三娘。

    “墨紫,你既然守家里,你来做饭好了。”裘三娘故意的。

    “她呀,光说不练。”白荷食指一点墨紫的头,“能吃不会做。”

    “这叫有福气。”墨紫轻抿着唇,“赶紧吧,别让人抢了姑娘头里。”

    嬉笑一片,三人拥着裘三娘,走出院子。

    墨紫关门上拴,到厨房拿了一盘点心,又进到西厢角房里。

    这屋本来堆放用不上的杂物,如今让墨紫跟裘三娘讨来当木工房。一张大板桌分为两边。一边是纸,一边是木料。角落四处放了各种工具,常见的锯子,刨子,锉刀等等。不过她最爱用的,是一把手掌长的刀片。小花那只蝴蝶仿真的翅膀,就由这把刀片削出,和纸一样薄。

    刚从铁匠铺买回来时,她还以为不小心拾到了神兵利器。可经由小衣鉴定,那充其量就是一把比较锋利的小刀子而已。但要她认定左手有神工鬼斧的本事,却又不那么自信。

    一手撑着下颚,一手拿起块糕饼,墨紫歪着头,看她这些日子画下来的图纸,除了底下的一张,其他尽是饰物和玩具。

    她是工程师,不是机械师。她知道怎么隔舱,怎么算吃水度,怎么减少水阻力,特别是战舰的各部设计,可以说信手拈来。但在这个时代,没有引擎,没有电,没有燃料,没有钢,所有的硬件设备都还不存在。

    她在这半年里,唯一的改良,大概就是石墨笔。并且不能叫发明,只能叫改良而已。因为早在西汉年间,就有类似于铅笔的存在了。她只是将石墨粉,石灰粉这些混在一起,凝固成细条之后,嵌进事先做好的半圆木管中,再将两根半圆木管合实,就成了铅笔状。虽然沿用古人的智慧,她改进之后的笔细巧耐用,外形漂亮得多。

    墨紫,属于自己不用,就不会去动脑筋的人。因为,比起软软的毛笔头来,石墨笔画图更方便,这才想到铅笔。

    五六块糕饼下肚,她把最底下那张图抽上来,反反复复看了又看,改了又改。全然不觉时间过得飞快,已到了月挂中天。

    她正喃喃自语说着抽空要重新做,突然听到院门被拍得乱响。

    忙不迭一脚跨出屋外,却发现院子里月光冷敷一片青石地,幽幽泛寒。

    糟糕,忘了点灯。

    若是裘三娘散宴回来,可有得说上一通。别瞧裘三娘好起来对丫头们跟姐妹似的,犯了她的忌讳,还是千金大小姐一个,脾气特别大。就譬如,她午睡醒来要喝热茶,夜间喜欢院子里亮堂堂。

    这点,墨紫很看得清。

    “墨紫,开门,快开门。”是白荷。

    墨紫犹豫是否该把灯点起来,停在院中,问道,“前头散了么?”

    “没呢。”白荷的声音里有一种清晰的紧张感。

    墨紫听出裘三娘还没回来,就不担心灯了,上前拔拴。一开门,见白荷手持着明黄的琉璃盏。似乎急跑过,灯盏乱晃,白荷呼吸急起急伏。

    还以为白荷赶回来做饭,墨紫笑道,“我把点心都吃了,饱着呢。你不用真回来做饭。”

    “墨……”白荷一手叉上腰,低头调整仍急的呼吸,然后猛地抬起头,眼眶撑得老大,“墨紫,糟糕了。”

    墨紫心里咯噔一下,笑容隐了,神色却未变,“怎么,难道咱姑娘这就让太太许了人了?”

    “不是姑娘有事,是你有事。”白荷这回改拍心口,“太太传你过去呢。”

    太太传她?墨紫立刻想到艾柳那张刻薄的脸。

    “为何传我?”墨紫并不犹豫,跨出门槛,双手合上门。

    “宴席早撤了,太太叫了伶官儿唱戏,又说小丫头们太多,就把我们这些身边伺候的,都赶到楼下去,只留了太太夫人的大丫环。约摸一个时辰,突然艾杏就下来叫我上去。太太吩咐,让我把你叫去,也没说什么事。我偷瞧咱姑娘的脸色,不太好看。太太虽是笑容满面,我这心里却七上八下的。好好的,叫你做什么?”张氏和裘三娘之斗,已经到了连白荷这么善良的人都草木皆兵的地步。

    “那走吧。”虽然传的是她,墨紫已冷静,“说不定太太瞧我把姑娘伺候得好,要赏我呢。”

    白荷瞪她,遂无语。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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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事介绍:
她一醒来,莫名其妙当了服侍人的丫环。
不算问题?
她一动刀,雕什么像什么,造什么是什么,
不算稀奇?
她一看木,就知轻重浮沉,能否成舟成船,
不算异能?
好在还有谋生本事两三样,生平无大志,当个掌事,求安居乐业。
低眉顺眼,怎么就越过了主子?
低眉顺眼,怎么就惹来了男人?
低眉顺眼,怎么就......偏不让她清静呢?
已有VIP完结作品《凤家女》《重生打造完美家园》,坑品保证。掌事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掌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掌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