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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清枫聆心     掌事txt下载     掌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6章 争玉堂春(四)

    宴席摆在双喜楼。

    顾名思义,那是两座一模一样的楼阁。男主男客在云喜静楼,女眷们一个风喜动楼,可互相望见,却又瞧不细致,达到男女守礼的妙处。

    双喜楼位于湖畔,白日里墨紫经过的裘五院子的正对面,隔开小湖。

    灯影绰约着渐通明起来时,墨紫看白荷愁眉不展,安慰道,“白荷,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你且放宽了心。”

    “墨紫,你虽才跟了姑娘不足半年,只领二等丫环的月钱,可我也看出来姑娘极器重你,全因你聪明的缘故。你平时少跟姑娘四处走动,多独自办差,所以我少不得要提醒你在太太面前的规矩。不管夸你也好,骂你也罢,不能怨不能顶,顺从谦卑些,切不可喜怒形于色。但凡她问你的话,尽量简短,挑好了讲。别当其他主子都跟咱姑娘一般好说话,不分大小能蹿到头顶上去。更何况,太太对咱姑娘本来就是没毛病也能挑出毛病来的,你我的表现皆会牵连姑娘。”白荷万事为裘三娘着想,其中也有对墨紫的关心。

    墨紫俨然一本正经答道:“好姐姐,我打不回手骂不还口就是了。”

    白荷眼皮一跳,装着打墨紫手臂一下,“说什么霉话?大不了就是挨顿训斥。好端端的,打你作甚?”

    “想打咱们姑娘不得,就冲我撒气罢。”墨紫故意逗白荷。

    两人说话间,就过桥上岸,进了双喜楼之一的风喜动。楼下二十来个丫头仆妇,分坐了几桌,正往楼间戏台子上看热闹。

    绿菊小衣见了她们,刚要围上来问什么事。

    却被候在楼梯口的艾杏截个正好,双手插在腰间,站高着两阶,从眼缝里看扁墨紫,哼了一声,“怎么这么久?戏都快散了。”

    艾字辈丫头全是太太房里出来的,自然把主子那套学得惟妙惟肖。

    白荷打着笑脸,正待编个理由。

    “若你还不通报,散得可不止是戏了。”墨紫却抢先说道,眉平眼静。变成丫头,无数人能踩在她头上,她已经忍了。同身为社会底层劳苦阶级,给艾杏欺负,她却不愿让步。

    白荷苦笑。

    艾杏以前见过墨紫,但觉毫不起眼,这回还是第一次听她说话。语调平平淡淡,一脸呆呆板板,可她心里如同扎了刺似得不舒服。

    更奇的是,心里不舒服,也不得不承认墨紫说得对,有些身不由己地往楼上报道,“回太太,墨紫来了。”

    “赶紧上来吧。”张氏的另一个大丫环艾桃传下话来。

    墨紫不等艾杏让开,就从她身边跨上台阶。一回头,瞧见想跟上来的白荷让艾杏挡了,就笑着对她摇摇头,示意安心。

    一踏上二楼的楼板,就见楼顶吊下数盏华美高灯,墙上点亮数十炳云晶瓷,雕梁画栋,香气华丽,美伦美奂。三张大圆红木台,让一群华衣锦服的女子围坐着,珠钗摇曳,金缀晃眼,玉器相磕,叮当妙音。

    一眼,墨紫便瞧见裘三娘,坐在二桌头里,正淡饮一杯茶,目不转睛盯着楼外的戏台子,十分入迷一般。除裘三娘之外,人人目光在打量着她。她不及细看,做出近来最常用的姿势——低眉顺目。

    “墨紫见过太太,各位夫人和姑娘。”弯膝作福,再直起。小小动作里藏着她的叛骨。本该是弯身伏着,等主子们说起才起。

    但墨紫的本事在于不经意间引导他人的想法。好比这福身的动作,轻盈却诚恳,谦卑而乖觉,看得人飘忽忽,自以为被好好尊捧。张氏那么挑剔的人,都没拿此作文章。

    墨紫想,她这个穿越人虽是普通了点,不过经历过花花绿绿的未来世界,难道演戏还不如一群困在宅子里的古代女人?

    就听张氏笑着说道,“琼玉,人我可是给你叫来了。这下,总肯说一说究竟了吧?到底这丫头做了什么,让你都知道她名字,还非得见见人不可?”

    不是张氏要找她麻烦?墨紫秋眸暗动,真没想到。

    “你就是墨紫?”语气全然不像张氏,亲切慈祥。

    “回夫人话,正是。”墨紫知道那叫琼玉的妇人多半就是卫氏,敬王爷的侧室。

    “抬起头来让我瞧瞧。”卫氏声音虽好,却自有不同的威仪。

    墨紫微微抬平了头,又巧妙利用角度,尽量让五官显得平板。

    “挺乖巧的相貌,真看不出能讲出那么好的一个故事来。”卫氏如墨紫所料,穿得十分素雅,头上一根乌木簪子,腕上一只翠绿玉镯。

    啊?还是那则故事?她已经抛之脑后了。又不是高唱诗仙李白的大作,管道升再有才华,也不过是一介女子。她虽然利用这首锁南枝为自己脱困,却有心理准备,是惊艳一时,再过眼云烟的。如今却被人再次提及,严重怀疑自己的判断失误。

    “哦,是什么了不得的故事让夫人夸好?”娇俏俏说话,讨喜的姿容,正是裘家七娘。

    只不过,七娘那身粉桃红,还有那些个发式首饰佩饰,让墨紫觉得刺眼。还有六娘,穿着湖水绿春装,头发大概还用了假发,堆得那个复杂,摇曳的金珠子银珠子,让她看上去简直闪闪发光。

    “我哪有那么一张巧嘴,只会听不会说。”卫氏亲佛,说话总听着祥和,“所以,我才煽着你们母亲把人叫来了。”

    墨紫立刻就想,不会还让她讲上一遍吧?

    “若不是这丫头说的故事,恐怕你三弟就多出一房妾室来了,还得费我力气打发。”主桌上另一位美妇人说道。

    原来是卫三的妻子淑娘。

    “这故事若能早些流传,我家老爷和二弟说不定能少娶几个。”显然是卫大夫人,四十多,富态雍容。

    卫家的男人妻妾成群。卫三例外。

    今天这桌上,上点年纪的都是正室夫人。卫氏例外。

    “听听你们说的,连我都好奇到底是什么故事了。”张氏拾绢遮笑,眸光落在墨紫身上却犀利,“我瞧这丫头呆呆谔谔,一点机灵劲儿也没有,哪像巧嘴的。还愣着干什么,夫人们让你说,还不赶紧?”

    又趁机贬裘三娘,“三娘,你怎么教的丫头?好不懂规矩。”

    裘三娘将目光从戏台子上收回来,“母亲说的是。”

    竟然轻易认了。

    墨紫与裘三娘视线一对,嘴角稍稍勾起,偏低了头不让任何人瞧见,毕恭毕敬说道,“墨紫只是姑娘院里的粗使丫头,一向由白荷姐姐领着,少见世面。若弄错了规矩,也是墨紫笨。”

    裘三娘又抬高了眉,眼线飞起。那是她最得意时的表情。墨紫,比那三个从小就跟在身边的丫头,懂她。

    看似谦卑,却不谦卑。看似积弱,却不真弱。

    那低眉顺目的墨紫就是让人挑不出刺来,张氏暗暗咬牙切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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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众亲。

第17章 争玉堂春(五)

    月挂中天。

    伶旦们正清唱一出戏,没有鼓锣,没有二胡,唱得毫不吵闹。楼下丫头仆妇们嘻嘻哈哈的唠话,清晰可闻。然而,风喜动二楼的太太奶奶姑娘们,已全不在意,深深陷入赵学士和管氏的故事中。

    对卫三等人来说,惊叹的是管氏那首精彩的小令。而对这里的女人们来,更多羡慕的是赵学士的深情与“迷途知返”。在座的多位夫人曾经历过丈夫纳新欢之痛。待字闺中的姑娘们,又有谁希望未来的夫君娶妾纳小?

    不过,墨紫发现,其中三人没有羡慕之色。

    一个是卫三夫人,她家里没有妾,最为得意。一个是始终微笑着的卫氏琼玉,她与卫三相似,爱的是我侬词。一个是张氏,她自己从侧室奋斗上来的,因此就有点不自得。

    “这故事中的赵学士和管氏可真有其人?”开口的,居然是向来文静少言的裘六娘。

    要说这裘六娘,人不坏,性子懦弱胆小,喜读诗词,颇有才情。

    “墨紫不知。故事流传已久,难分真假。”墨紫瞧得真切,卫氏因裘六娘语气中毫不遮掩的慕仰而蹙起眉。

    多是张氏已为六娘说了不少好话,卫氏正重点观察。

    “我听着不像真人真事。即便真有其事,恐怕流传至今也有偏颇。”裘七娘说道,“自古风流大丈夫,娥皇女英亦是千年美谈。我看那故事中的管氏未免气量过小。想赵学士如此俊彦的人物,娶个小妾又有何妨?管氏既已年老,多个妹妹,还能帮她照顾夫君,有何不可?”

    见裘七娘边说话边频望卫氏的样子,墨紫心想,八成她也看到卫氏皱眉,就想踩六娘下去,自己能得青眼。

    “七姑娘年纪尚轻,话说得虽好,只怕不必等你年老,看夫君往家里头一个个娶进门的时候,就再不能大气量了。”卫三夫人冷言冷语,认为自己被小辈暗讽,极之不悦。

    裘七娘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聪明反被聪明误,讨好了一个,得罪了另一个。

    “淑娘,七娘还小,话莽撞了些。你是长辈,别跟孩子较真。”卫氏作和事老,似乎裘七娘的话颇得她心。

    “哪里还是孩子,十六七岁能当孩子娘亲了。”卫三夫人能不让自己的丈夫娶妾,自然不是普通人物,立刻顶回去,“我这也是教她。自己没经历过的事,别信口开河。”

    场面就僵冷了下来。

    墨紫这时突然说道:“姑娘可是让墨紫备下文房四宝?”

    裘三娘反应不慢,在众人目光聚到之时,盈盈站起,对主桌的长辈们微福身,“请允三娘自作主张。”

    自作主张什么?她不急不忙,走到墨紫那儿去,附耳低语。那就是装腔作势,什么都没说。

    墨紫却乖巧模样,连连称是,貌似无状,说道,“姑娘要将小令写下来,墨紫即刻去准备。”

    裘三娘瞪瞪墨紫下楼的背影,对着主桌,有些娇嗔道,“这个笨丫头,我凑她耳朵说,就想让她悄悄办,然后写下那精彩小令来,博母亲夫人们开心。她可好,喊得恁大声,怎么不干脆让对面都听见咱们说话算了。我瞧啊,她讲故事马马虎虎,粗里粗气倒还能逗个乐。”

    由墨紫引着,裘三娘一点就通。

    结果,主桌上的气氛立刻轻松,夫人们抿嘴直笑。可张氏实在笑不出来,脸皮抽搐两下。别人没瞧见,卫氏却不小心瞥了个正好,但笑意很深,似乎没放在心上。

    墨紫拿了笔墨纸上来,早有几个会看眼色的丫环腾空了张弹琴的桌几,于是她马上为裘三娘铺纸研墨。

    裘三娘提笔就写。可写了一半时,她就停了停笔,抬头看一眼墨紫。

    “姑娘,可是要蘸墨?”墨紫不待裘三娘说,就从她手里拿过笔去。

    就这么一瞬间,主仆之间的眼神交流如下——

    裘三娘暗示:给我提个醒,下半首有点想不起来。你侬我侬的,捏来捏去?

    墨紫暗示:不是我不提醒,现在有上级领导正考察你,要给人最佳印象啊。

    “姑娘,给你笔。”墨紫一脸忠仆的表情。

    裘三娘笑着,却抿紧唇线,似在磨牙。但她到底聪慧,况且我侬词实在上口,稍加思索后,将下半阙一蹴而就。末了,还用得意的眼神扫过墨紫。

    墨紫心中暗笑:裘三娘这样的个性,适合经商,不适合窝里斗,动不动气焰就涨起来了。

    “水云,拿来让我瞧瞧。”卫氏叫着裘三娘的闺名,招招手。

    裘六娘还好,裘七娘脸上闪过不快。

    裘三娘把小令拿过去给卫氏看了。

    “你练得是汉黄门令的章草?”卫氏眼睛一亮。

    “夫人博学强记,三娘却惭愧,只习得皮毛而已。”裘三娘一张好嘴。

    “哪里是我博学强记,不过是我认识的人中也有写得一手漂亮章草罢了。姑娘家练章草的,你倒是头一个。虽说少了点娟秀,可听说你自幼随父亲走动,该是合了你的性子。”卫氏这话一说出来,张氏和七娘幸灾乐祸。

    “三娘是家中长女,父亲难免疼宠多些。年幼时不懂事,如今已不外出,在家孝敬双亲,喜个清静日子。”裘三娘三言二语,回答得诚实乖巧。

    “是该如此。想我故去的父亲,我幼时也极疼我,常带我出门长见识。不过女儿家总要在家留些日子,免得出嫁后对父母有缺憾。如今,纵然想念也已见不到面。”卫氏说完,不禁抹泪。

    惹得卫家的女子们纷纷拿帕子点眼角。

    张氏也能挤出真泪来,“妹妹快别说了,我就想起老太爷大年下给我们买糖葫芦的事来,生生在眼前还晃着。”

    卫氏起的头,当然也由她来收尾,擦去眼泪,微笑道,“是我的不是。难得一聚,还上你家来哭。看来,我也是老了。”

    裘七娘奉承不遗余力,“夫人哪里老,跟我三姐姐在一处,跟姐妹花似的。”

    在墨紫听来,七娘把卫氏捧高,却把张氏又踩了。

    “呦,站在旁边的三姑娘和咱们姐姐是姐妹,那张姐姐岂不是多了一个女儿?”卫三夫人之前让卫氏劝下,心火却未完全熄灭,这回口蜜腹剑。

    轮到张氏脸红一道白一道,但她不能瞪卫三夫人,只好拿七娘出气,“巧云,长辈们说话,你安静听着就好。”

    裘七娘平时在张氏面前可算费尽心机地讨好,以为自己会是张氏最先考虑嫁入王府的人选。哪知席上张氏一个劲儿夸六娘,这才想靠自己争上一争。结果真真弄巧成拙,尴尬不已。

    卫氏已没心思像刚才那般来劝,只对裘三娘说,“这字,可否送我?你真是好记性,听一遍就全记住了。”

    “这是夫人抬爱。”裘三娘回答,话不多,也不假,清清静静的。

    卫氏让贴身丫环把字收好,就道乏了。

    张氏留了两次客,看她真疲倦,只好作罢,并且打发人去对面楼里报一声。

    一时半会儿,收拾的,伺候的,打点车马的,楼上楼下,楼里楼外,好不忙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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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秋后算账(一)

    半个时辰之后,一群人簇着另一群人,出了双喜楼,往车马道走去。

    墨紫如同以往,牢牢看着裘三娘的背,和影子一样。

    白荷她们总算能跟上来,在后头紧随。

    “太太叫你做甚么?”白荷与墨紫一排。

    “没做甚么,就讲了个故事。之前,我在雁楼里讲的那个,又让我给太太奶奶姑娘们说了一遍。”墨紫看着面前的人影重重,而卫氏与张氏走在女眷们的最前头。

    “墨紫。”裘三娘唤一声。

    “是。”墨紫应一声。

    “你知道自己厉害吧?”貌似不经心,“若不是我的记性还不算差,刚才可就出丑了。”

    “我哪里有姑娘厉害,听一遍就一字不错,连上都来的贵客都夸您。”拐着弯提醒裘三娘,她还好没给念出下半阙来。

    “我要是真写不下去呢?”裘三娘挺想知道。

    “姑娘要真写不下去,墨紫就会把整首再念一遍。”墨紫早有准备。

    “得了客人的夸?那咱们姑娘一定让那位王爷的姨太太喜欢了吧?没准,就看上咱姑娘了。”白荷欣喜。

    “那可未必。”裘三娘精明毕现,冷笑道,“瞧瞧头里,我的好母亲正把六娘往前拱,而七娘紧拽着六娘不放。什么时候两个妹妹这么和美,我倒不知道。”

    “姑娘,咱不上去么?”白荷也想推上一推。

    “我看卫氏不像张氏说的软性子。”因离大部队远,墨紫就说出来,“对六娘,似乎并不满意。对七娘,倒是袒护多些。”

    “对咱姑娘呢?”绿菊在后头关心。

    “不算冷不算热,看不出心思。夸了姑娘,也是真夸。却提到姑娘随老爷走商的事,故不似特别喜爱。真要说,就是褒中有贬。”墨紫观察了半天,“恐怕太太错看了这位闺中好友。纵然二十年前性子软,可如今她能得到王妃的信任,还有回乡省亲的体面,哪会是随意拿捏的人?”

    “说得不错。”裘三娘表示赞同。

    “可这不冷不热,有褒有贬的,咱们该怎么办?”白荷担着心思。

    “她不中意我,我也还不一定中意她家的三少爷呢。”裘三娘态度轻松,却瞅瞅墨紫。

    “我明天就去打听那位三少爷。”墨紫收到裘三娘的眼神。

    “丫头们,瞧见没?别说我偏心眼儿。”裘三娘虽遭太太挤兑,不知何故,心情却不错,“墨紫这丫头,我什么都没说,她突然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我跟她要笔墨纸砚。好在后来她又说清楚,不然,你们姑娘我今晚要被人笑话了。”

    墨紫跟裘三娘装傻,“我是瞧六姑娘七姑娘都给卫氏留了印象。再说七姑娘说错了话,惹卫三夫人跟卫氏不快,就想着姑娘你可以秀一下那手漂亮的章草。既显了长处,又缓了席上的紧张。谁知姑娘那么聪明,竟把听了一遍的词当场给写了出来。”

    墨紫之所以明示裘三娘,因为她认为,卫氏是侧室,应该不会当众认同一夫一妻。裘六娘对故事的向往,令卫氏皱眉。反而,裘七娘说管氏气量小,合了卫氏心意。可卫氏特别让张氏找她来,不为了故事,还能为什么?除了管氏那首绝了的小令,大概不会有其他。

    “章草还能绣?回去你绣个给我瞧瞧。”裘三娘当墨紫说真的,然后听到这个秀字,以为捉了她的失误。

    墨紫心中叫苦,虽说古语白话的,她说得挺习惯,但难免冒些现代的词来。自己不觉得什么,听的人却懵懂。

    “我那点针线本事,就能缝缝补补。让绿菊绣,绣一篇心经,跟版画一道送给贵客去。”她信口随说。

    “绣一篇心经?”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裘三娘认为是个好点子,“不如我自己绣,更有诚意。”

    绿菊噗嗤一声,赶紧捂住嘴,却见白荷小衣都在偷笑。

    “我平时真是惯坏你们了。”裘三娘回头板起脸,半眯起眸子。

    “姑娘,您打样,奴婢来绣。等绣完了送人,那就是您自己绣的。”绿菊笑嘻嘻说道。

    裘三娘的女红,自开始学起,就一直不怎么样。在家待了半年,还拿不出个像样的荷包香囊来。平日有工夫,宁可弹琴下棋,读读书练练字。

    “墨紫,你觉得好笑就只管笑。”裘三娘不见墨紫跟那三个似的,以为她怕自己真脾气。

    “姑娘,我自己就只能补衣服,哪有资格笑您错把牡丹绣成桃?”墨紫正经回答。

    绿菊猛咳嗽,突然岔气呛到了。白荷打裘三娘说要自己绣心经,头就没抬起来过。小衣边帮绿菊拍背,边笑不停。

    “好,好得很。”裘三娘心情不错时,可以随丫头们闹。

    这种时候,她们与前方那群人的虚应客套格格不入,是不分主仆的深厚情谊。墨紫每回瞧着她们的笑容时,就会安慰自己,变成丫环的处境至少不算很糟糕。

    相较于后方无人注意到的和谐,被拥在前头的卫氏却能明显感觉到来自于张氏与裘七娘之间的暗流。

    卫氏不动声色,转身在马车前站住,一手握住六娘,一手握住七娘,却对张氏说道,“好姐姐,你家这几个姑娘个个如你信中所说一般,可贴心的儿。我呀,真恨不得认作自己女儿。”

    张氏一听,乐得脸上生花,“别说认女儿,就是带去我都不说什么。”双手推推六娘,“就这个吧。”

    裘六娘娇羞地低下头来。

    卫氏却拉拉裘七娘,“这个不也挺好吗?”

    裘七娘依贴紧卫氏,一张甜嘴叫声干娘。

    张氏一愣,眼风厉害起来,却讪笑道,“都让你带去,我身边就没贴心人儿说话了。你对姐姐可狠心。”

    “姐姐真是,刚还说让我带去呢。”卫氏说着话,目光投远,看到门廊上正和丫头们说说笑笑的裘三娘,不觉眸光湛湛,“放心,我就算真带,也只带走一个。”

    这是卫氏今晚第一次亲口承认要带裘家的姑娘去上都,等于就给了张氏定心丸——裘家能和敬王府结亲!

    这话张氏听了心定,六娘七娘也有了憧憬。饶是七娘再能表现,女儿家的矜持占主导,欣喜地垂了头。

    “我还要在城里留一个月,走之前,咱们姐妹可得再聚聚。”卫氏终于放开六娘七娘,要上马车。

    旁边的丫头掀开布帘子。

    “下回,那得上我们家。早些来,咱们还能打个牌,姑娘们逛园子,热热闹闹整天。”卫大夫人这就定下了回宴。

    张氏连说几声好,等卫府的女眷们一一上马车,驾出了门,这才领着女儿媳妇们转身。

    裘三娘原本想回自己院里,安婆子却跑来说张氏还有话说,请她带着丫头们去主院。

    “这都什么时辰了,还去她院子?”待安婆子走远,裘三娘抱怨。

    “六娘七娘,四奶奶五奶奶都去了。”白荷瞧得仔细。

    墨紫眉心一拢。

    那些明晃晃的琉璃灯,照亮漆黑的湖沿,却只有那一圈儿光,去不到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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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秋后算账(二)

    啪——

    原本还能听见窃窃私语的院子里,刹那肃静。个个盯着狼狈倒在地上的墨紫,多数面露诧异,全然不知事情的起因。

    那些在双喜楼上伺候的大丫环们,更是以为太太叫墨紫上前,定是要打赏的。毕竟墨紫说的故事,太太奶奶姑娘们似乎喜欢得紧。

    跟在四奶奶身后的艾柳,还有让墨紫顶过,张氏的大丫环艾杏,一见此状,脸上就挂起幸灾乐祸的笑。

    因为,墨紫挨了太太一巴掌,而且还是狠狠的,毫不留情的一巴掌。

    白荷倒抽口气。绿菊甚至啊地叫了一声。

    裘三娘就站在张氏身边。灯影晃动之下,没人看得清她的神情。但她没动,一动都没动,甚至拦住了想要冲上前的小衣。

    噼啪——

    不知哪柄灯的蕊芯跳了跳。

    张氏迷惑的眼神这才清明,施施然放下高抬的左手。之前那巴掌是她用右手打的,觉得不解气,想用左手再给墨紫一巴掌,谁想这人就倒地上了。难道她用的力道比自己想得大,可手掌一点儿不疼啊?再看墨紫,用手捂着脸,手背微微拱起,多半是肿了。

    张氏满意了,声音刻薄,“不要脸的东西!以为能说会道,就想蛊惑主子客人?也不知哪本**上看来的艳词荡事,竟敢拿出来说。还和外头的歌姬比高低?赢了怎的?只让人以为我们府里出下作的小娼妇,无端端坏了你主子的名声。”

    墨紫什么话都不说,似乎被打傻了,低头看着地面。

    裘三娘听到张氏最后一句话,嘴角勾起冷笑。

    张氏侧脸来看裘三娘,那冷笑却已经隐没了。

    “三娘,你两个姐姐没得早,你就是府里的嫡长女,下头妹妹们都会看着你学的。你随老爷长年在外,任身边的丫头没大没小。知道的,那是你心好;不知道的,以为你不会教。我早想同你说,要多多约束底下人,看你才在家中安稳了半年,就拖至今日。实在是看不过眼,气得我动手。你今晚也瞧见了吧?分明是悍妇不让夫君娶妾,还弄了首什么锁南枝的小令,你侬我侬,好不惺惺作态。新鲜事下有企图,你这粗使丫头聪明得很,趁艾柳解手,进雁楼去勾引爷们。故事里头不让娶妾,我瞧她却是想高攀凤凰枝。”口口声声,说裘三娘不会管教,又说墨紫别有企图。

    “母亲,这就是你的不是了。若不喜欢我底下丫头们的作派,早些跟我说便罢了。我难道还真让人爬到头上去不成?再说,母亲若提醒过我,无论如何,今晚我也不会让墨紫上得楼来,惹母亲生气,害你在客人面前失了脸面。”裘三娘这话绵里藏针,不过这针有些太明显。

    低着头的墨紫暗自叹口气,裘三娘这脾气啊,既然忍,索性就忍到底。同样内容,换个柔和的说法,也不至于让所有人都知道两人不和。虽说,两人关系差,裘府上上下下,是个人就心里有数。

    裘三娘忍得不成功,可张氏这点比她强,半点不恼,还一副慈母相,“我失了脸面有何要紧,倒是可惜我那妹妹更喜欢了六娘七娘。”

    裘三娘真想拔了眼前女人的头发。说什么卫氏更喜欢六娘七娘,明明是她硬把人推到卫氏跟前去。而她对卫氏说了裘水云这个名字后,闭口不再提自己。现在,却把脏水泼到墨紫头上。

    “安婆子,去给我拿家法棒来,今天我非打死这践东西不可,为我儿出口气。”想想一巴掌实在不能解气,又加上让裘三娘的话给刺激到,张氏真耍狠了,想要杀鸡儆猴。

    肃静中的女人们终于哗然,开始交头接耳,因为任谁都以为不过是张氏代裘三娘对一个丫头的小小惩戒而已,现在却要请出家法棒。

    上一个被张氏用家法棒的,是裘五院里最嚣张的丫头,当着五奶奶,两个粗壮的婆子打她整整五十棍,抬出府去时,看着就像活不成了。

    墨紫这时抬了头。

    裘三娘见她面色如常,既不畏惧,也不倔强,平平淡淡的样子。好像要被执行家法的,根本不是她。真想问问墨紫,怎么能一点儿不怕?是自己惹恼了张氏,进而连累她。

    这家法,五尺高的棒子是祖母传给正室嫡妻的,裘三娘当然张氏打不得,可一个丫头,打残打废,张氏可以说了算。而且一旦请出来,裘三娘都不能违抗祖母留下的规矩。

    从没这般六神无主,束手无策的裘三娘却在此时看见墨紫的嘴皮子很慢很慢动了动。她眼眸轻敛,回头,对身后三个急得快哭出来的丫头们厉声,让她们别再推搡她。

    张氏自恃,裘三娘奈何不得,所以才无故拿其他丫头出气,心里好生痛快。

    不一会儿,那安婆子招呼两个力壮的仆妇扛了家法棒来,咚地将棒子往墨紫身边一落。那声音沉得让胆小的丫头们往后缩了缩。

    “太太,奶奶们,姑娘们,还请避远着些,免得惊到。”安婆子说道。

    “拖过去点儿就是。”张氏心地残忍,哪会怕这个,“此风不可涨,虽然初犯,也决不姑息,打个八十棍吧。”

    交头接耳的声音一下子高了起来。这是要把人往死里打。

    白荷从斜里冲出来,扑通跪在地上,拼命磕头,“太太……墨紫一向谨守本份……不会做出那种事的……这其中定是有误会……太太……请您饶了墨紫吧……”

    一个裘三娘没拦住,再有第二个,却是她故意放出去的。

    绿菊也奔上前,匍匐在地,“太太,若您真要罚,绿菊愿为墨紫分杖责。”

    白荷忙跟着说:“白荷也愿意。求太太慈悲。”

    墨紫没想到白荷和绿菊愿意为她做到这个地步。她平素虽与她们交好,可对于她们那么忠心裘三娘,不以为然,还私底下评价为奴性。如今二人挺身而出,护她犹如亲姐妹,令她惭愧又感动不已。

    “三娘,你这些丫头太放肆了,全教你惯得没大没小。”张氏想不到裘三娘的丫头们这么团结,心中更是怒不可遏,“索性我一并打死了,再让牙婆子给你挑好的来。”

    分明是想斩断她手足,让她无可用之人,裘三娘的心火可不比张氏小多少。

    “这是怎么回事?还没进门,就听见吵吵嚷嚷的!”裘五跨进院子,瞧人人都站在外面,挺热闹。

    裘四紧跟其后,一眼看到坐在地上,让两婆子架着的墨紫,脸立刻板了起来,目光却变幻莫测。

    “母亲,夜了。”他说道,“有事明天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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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秋后算账(三)

    本是大好的月圆夜,如今让晃动的琉璃盏照得心惊。廊上山水画灯的红坠子,让风打得滴溜溜转,蓬起又落。

    “明儿,正儿,站你们媳妇那儿去。虽说这种事男人不用管,可难得也让你们哥俩瞧瞧执家法,教训仗主子好心却爬上头的刁奴。”张氏今日定要杀杀裘三娘的威风。在她心里,甚至认为,若将墨紫打死了,从此裘三娘就是板上肉,随她怎么切。整个裘府会真正由她控制,再无人敢同她作对。

    裘五一看母亲教训的丫头是生面孔,不是他院里那些心肝宝贝,就嬉皮笑脸走到五奶奶身边。趁她不注意,手藏在背后,去捏五奶奶陪嫁丫头的手。

    这种明目张胆的行为,众人当着睁眼瞎。

    裘四却没同四奶奶站一处,反而立到张氏右侧,开口竟然是劝,“母亲,春夜凉,您前不久风寒才好,不要为了无关紧要的奴婢伤了身,又犯咳嗽的老毛病。”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但院里的人都听得清楚。其他人没什么,四奶奶却立刻向他投去诧异的一眼。

    正如裘四是张氏最疼最放心的儿子,四奶奶也是张氏最喜爱的儿媳妇。这不仅因为她娘家是云州产丝大户,而且她生为嫡女,贤良淑德,性子特别好。张氏将艾莲艾柳放在裘四房里,她全然接受,连艾莲收房的仪式都是她亲手为裘四张罗的。

    “我儿,今晚上不治了这下贱东西,我才会被活活气出病来。”张氏心意已决,“只要想到她差点勾上卫大人,我胸口就赌闷。”

    几乎脱口而出,说根本子虚乌有,裘四张张嘴,却还是闭上了。依他看,母亲既然非要惩治墨紫,劝也是劝不听的,只能等更好的机会再说。

    “来人,还不把这两个贱丫头给我拉开。”张氏怒喝。

    没人敢忤逆这会儿的张氏,艾杏艾桃各带了小丫头上来拉开白荷和绿菊。

    “给我打,狠狠得打。”白荷绿菊的苦苦哀求只让张氏更加恼火。

    安婆子弯下腰,对墨紫说,“赶紧自己趴地吧。”她素来不讨厌墨紫,没想到太太要拿这丫头开刀,有些可怜墨紫。

    墨紫仍端端坐着,捂脸的手已经放下,灯火之中,面色艳红,水眸荡漾明光,竟散发逼人的美丽。发散而不乱,衣沾尘却舞,仿佛天外谪下来的仙人。

    裘四看着那样的墨紫,眸子越发幽暗起来。

    执家法的两仆妇高举着杖,犹犹豫豫要落——

    “且慢。”声不急不缓,音不高不低,裘三娘打破沉默。

    这家,面上虽是张氏说了算,可裘三娘嫡长女的地位仍受到尊敬。仆妇们听了,棒子就停在半空,眼瞅住张氏,看她的意思。

    “三娘,这家法棒是你祖母留给裘氏长媳的,专用来教训府中下人。你父亲一脉单传,你母亲早去,我虽为填房,可也是上得族谱的正室夫人。你身为晚辈,该懂规矩。”张氏请家法,就是为了不让裘三娘救人。

    “女儿正是懂规矩,才请母亲住手。”相对墨紫的明艳,裘三娘的面容清冷,高高在上,不可亲近。

    “这是什么规矩?”张氏瞧裘三娘的傲冷,心里没来由畏缩,更恨起来。

    “母亲如今是后宅说一不二的人,当然有权力用家法。这点,三娘不能反对。不过,若三娘记得不错,祖母传给长媳的家法棒能教训的仆人要满足一个条件。”裘三娘成竹在胸。

    “这我怎么会不知道?能打的,只能是卖断终生的下人。可我这后宅之中,凡是二等丫环以上,都是签了死契的,除非我撕了契放出——”张氏突然说不出来了。

    墨紫低了头,唇抿起来,平平的,再渐渐微翘。

    “母亲手上可有墨紫的卖身契?”裘三娘目中精光乍现,然后咄咄逼人,“若有,那可就奇了,明明是我从外头买回来的。”

    张氏怎么可能会有这样一份卖身契?而且现在才想起来,别说墨紫的,白荷,绿菊,小衣的,一份都没有。因为,她从来把那四个丫头当成是府里的下人。既然是府里的,就是她能打能骂的。家法棒请出来,以为她们的小命捏在自己手心,裘三娘只能干看着。

    张氏那样得意,却是忘形。要不是裘三娘提起来,她几乎忘了还有这个条件限制。早打骂惯了下人,只当自己是所有丫环仆妇婆子的主母。

    “虽然卖身契在你手上,只要你还是裘家的人,我是你母亲,难道不能替你教训奴婢?”想要名正言顺,张氏用身份来压裘三娘。

    “你是长辈,替我说说丫头们,我感激不尽。不过,怎么说我都是墨紫直接服侍的主子,让你打死了,怕是不妥吧?死契,是契上卖方的命属买方所有。万一亲人找去官府,告母亲一状,那就麻烦了。”裘三娘气势如虹,话锋如剑。

    张氏已经完全处于败势,眼珠子光瞪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墨紫不懂规矩,母亲已打了她一个耳光。照理,若未经我许可,那也是不行的。可我明白,母亲是为我好。所以,算我默许了。不过,家法棒未免太过了。还请母亲息怒,我回去会好好教她。”裘三娘真是,踩在脚下,还要踏两踏。

    墨紫瞧张氏快气昏过去了。

    “墨紫,还愣着干什么?说你笨,你还真不开窍。太太不打你了,赶紧谢过。”裘三娘给墨紫使眼色。

    “谢太太宽厚。”墨紫说完,由坐改为站。

    “事情已了,母亲早些歇息吧,别为个小婢,作坏自己的身子。”裘三娘福福身,“女儿这就告退了。”

    白荷绿菊傻傻站着,想这事情怎么结束了?

    “白荷姐姐,还不给姑娘掌灯?”墨紫却跟个没事人一样,声音好像珠子落玉盘,清脆脆。

    两人这才应着,忙不迭挑起琉璃灯盏。裘三娘由两人引着,身后跟着墨紫和小衣,往院门口走去。

    堵着门看热闹的丫环仆妇们纷纷让开路。

    待五人出了院子,就听里面一阵乱嚷。喊娘的,叫婆婆的,呼太太的,还有说请大夫的。

    原来,张氏竟被气晕了过去。

    应该是运动太少,心眼太坏,刺激受得不太多,导致呼吸不畅,缺氧窒息。墨紫虽然这么想着,却没有半点同情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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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谁说规矩(一)

    这日,白荷在东厢她们的屋子里,正为墨紫上药。

    恰巧让经过窗外的裘三娘看见了,又开始置气,“哪是在打你的脸?分明是想打我的脸。我叫她一声母亲,她还真当自己是一家之主,好不可笑。如今我守在家里,全看父亲的面上。否则,她那么闹一出,我早还上一巴掌了。”

    白荷手指轻如羽毛,边上着药,边说道,“姑娘,何必同太太计较?等嫁出去,姑娘就不是裘家人,再不用受那份闲气。咱们先忍忍,免得太太把姑娘随便许了不好的人家。”

    陪在裘三娘身后的绿菊心直口快,“要我说,咱姑娘做得再好,太太也不会给选好人家。”

    白荷总不愿把人想得太坏,“姑娘是裘府大小姐,太太就算不喜姑娘,也得顾及老爷的脸面吧。老爷还在呢。”

    话虽这么说,但裘老爷如油灯将尽,身体已经撑到极限,甚至大夫都说就这个月里的事了。他纵情声色,掏空了本不算强健的身子骨,耳根子又软,以为张氏性情敦厚,又替他生养了两个儿子,待他百年后,母子会照顾三娘这些女儿及另三房姨娘,于是将裘家的铺子生意和地产都交给这母子三人手中。

    父亲虽糊涂了,裘三娘却不曾怪过他一句。无论如何,对她,父亲还是相当慈爱的。单是带着她云游四海,又教她看帐打点生意,已非普通父亲能做到。如今,困在家中,却尚不是绝路,也多亏了父亲。

    思及父亲的身体,裘三娘的面容有了一抹愁云。

    墨紫心想这是父女情深,胸口却突然一阵尖锐的疼痛,目不能视,只觉红光一片,铺天盖地袭来。

    “可是我手太重了?”白荷一惊,忙停下来。

    墨紫眼前再度清晰,神情恍惚,嚅嚅说道,“没有。怎么?”

    “一脸快掉眼泪的疼模样。”白荷将药瓶口塞上。

    裘三娘看着墨紫,“你现在这模样,倒比让人甩了一巴掌还难看。那晚,我瞧你气定神闲,似乎知道棍子打不上来。”

    “事关姑娘的颜面。而且我若怕了,有人岂不更得意?不过,姑娘将且慢二字说出来的时候,恰——恰——好啊。”正好到她以为要挨上两棍子,裘三娘才会说卖身契归属的事儿。

    那一刻,她不怕么?

    不,她怕。很怕。非常怕。

    从现代回去的,就能胆大包天?别幼稚了。和古人同样的血肉之躯,身份还低贱,法制不健全,生命不保障,就算满脑子的创新点子和未来思想,若裘三娘冷眼旁观的话,她还只能活生生被打死。跟张氏求饶,说自己能帮她赚大钱,要多少银子有多少?人家定当她疯子胡言乱语。

    因为怕了,事后傍着大树好乘凉的想法,略有改变。她得给自己准备好后路,而不是一昧依赖于裘三娘。

    这位大小姐个性相当情绪化,高兴时好相处,不高兴时爆脾气。好比那晚,她用唇语说了卖身契三个字,就是给裘三娘出主意。裘三娘硬拖到最后一刻才说,不仅让她捏把汗,还把张氏气得七窍生烟,直接导致两人彻底撕破脸。

    裘三娘出身好,不用怕。她只是个打工的,随时会成为斗争牺牲品。

    “姑娘,的确够悬的。”绿菊一想,就惊魂不定,拍拍胸口,“我当时吓得不敢睁眼,以为墨紫死定了。”

    “我就想瞧我那好母亲心情从山顶跌落谷底的样子。”裘三娘不觉得有什么,“果然,没让我失望。就算我晚说片刻,挨几棍子也死不了人。”

    墨紫怎能不了解裘三娘?她比其他千金小姐体恤下人,但并不是善良,而是她不轻易相信别人。一手培养出来,能获得她重用的,又只有几个。因此,比较好说话,对白荷她们随和。她能在那晚出面救墨紫,不是菩萨心肠,因为张氏借题发挥,矛头对准的其实是她。如果墨紫让张氏处置了,她从此就被张氏压制,且在府里失了地位,有一荣俱荣的考量。

    裘三娘这半年在府中,几乎不踏出大门半步,不是她乖乖听张氏的话,其实,在稳固自己作为大小姐的权力。

    墨紫有三个制高点。裘三娘则借嫡长女的身份在各房走动。明里,张氏说了算。暗里,那些打算两边倒的墙头草正在增多。

    当然,墨紫并不是说裘三娘坏。裘府里头风雨飘摇,一个没有亲娘保护,让后娘成天算计的小姐,就必须要自己坚韧。善良,心肠软,只会让自己活得凄惨而已。

    就像墨紫一直慢腾腾帮自己打算,裘三娘所做的,也不过如此。

    正因为这半斤八两,墨紫对裘三娘,算得上相知甚深。

    白荷和绿菊,听到裘三娘的挨几棍子死不了人的说法,全然能接受。在她们心里,即使替裘三娘死,也是奴婢,尤其是忠心的奴婢应该做的。

    斜靠在门槛上,瘦瘦高高,貌不惊人的小衣却低语一声,“我才不会让那棍子打下去呢。”

    这话出自小衣的口,墨紫倒是没想到,毕竟小衣对裘三娘的忠心不亚于白荷绿菊。也许,就是同为丫环的情谊吧。

    “姑娘,这几日天气好,你要不要替老爷去慈念庵里烧些香求支平安签?”默念职业道德三遍,墨紫用手轻擦了一下鼻尖。消肿的药膏不像她读过书里说的冰凉凉,却有股很重的药味,刺得鼻痒。

    张氏的动作快,她的动作何尝慢?张氏叫她上前时,那可不是要打赏的语气。她醒来遇到裘三娘这样精明的主开始,从不敢小瞧古人。因而,往张氏跟前一站,心里有最坏的打算。张氏右手抬起的瞬间,她的左脸就顺掌风往右偏去,化掉张氏一半力气。见其目光凶狠,不是一个巴掌能了结的情况,干脆就往地上一跌。隔开的距离,张氏打不到也踢不到。好歹,她也是个当兵的,让手不提肩不能挑的贵妇人打疼,会对不起前世的老班长。

    “慈念庵?”裘三娘立刻想起前两日墨紫跟她提过。

    “若是能住上几日,就更好了。”墨紫再接再厉,力求“完美”。

    “你又打什么主意?”裘三娘丹寇指尖敲着窗棱。

    “能让姑娘一显孝心的主意。”墨紫一笑,眸子弯弯,如两泓月下明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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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谁说规矩(二)

    “我不去。”裘三娘在石椅上坐下来,懒洋洋,身若无骨,斜靠着石亭红柱。

    “姑娘!”喊起来的,不是墨紫,却是白荷。

    绿菊也急,“姑娘,这可是好机会。”

    小衣站在红柱外,她轮值时,只负责裘三娘的安全,出主意或表达意见,很少。

    若是墨紫还没解释过,裘三娘说不去,白荷同绿菊可能不会觉得什么。可她说出卫氏这月里会住在慈念庵,因怕人扰清静。连张氏都不清楚,更别说六娘七娘。这样一个消息让看门人田大套出来,独独告诉她们院里。

    只要善加利用,就说不定能成好事,裘三娘却不愿意。

    两人怎么不急?

    “姑娘,咱有老爷特许的出府玉牌。我瞧墨紫说得好。多有孝女,入庵斋沐三日七日。姑娘从前也去慈念庵住过,再说还是为了老爷,太太更不会疑心了。”白荷以为裘三娘怕张氏不肯。

    “管她疑不疑心。若真是为了爹爹平安,她拦着我,我也会去。”裘三娘哼一声,轻拨琴弦,“只是,打着幌子,跑到那种清静地方,却是要哄人开心,选我作儿媳妇,我脸皮可没那么厚。”

    白荷咽回去话,自家姑娘的傲气,偏偏这节骨眼上出来了。

    “墨紫,自从让我母亲打了脸,这两日你没出过院子,那田大如何传消息给你?”裘三娘倒对此好奇。

    “请小衣替我走了一趟。”墨紫心中一直对卫氏与慈念庵姑子一部马车存有疑问,因而特别让田大留意。

    “怎么,你想我去慈念庵住些时日,讨得卫氏欢心?才说你了解我,真让我要自打嘴巴。自古婚姻之事,父母作主。若母亲帮我选了门不像样的亲事,我可以据理力争。可背着父母跑去求人娶,我做不来。”裘三娘觉得丢人。

    “姑娘,恕我直言。”墨紫说着白话古文,但毕竟想法放得开,“太太气晕过去,姑娘这两日可曾探视到过?”

    “我去请过安,是她不肯见我。”裘三娘也不是那么不懂事。

    “太太不肯见你,就是不肯原谅你。姑娘,如今太太这般对你,你若不为自己筹划,恐怕等到她将你随便许配给人时,你连据理力争的机会都不会有。”当那么多人的面,不给张氏台阶。以前至少还能你虚我伪装母女,如今只怕张氏借晕倒而要彻底撕破脸。

    裘三娘拢住眉头。

    “姑娘,太太已经拿走了裘家的一切,铺子田产都在她那房手中。老爷——我不说不好的话,但姑娘你心中透亮。太太多半不会相信姑娘一点私房不留,可困了姑娘半年,她大概认为这笔数目不大。那晚,不过因墨紫讲的故事让人夸了几句,她却动用家法,还要打白荷和绿菊。姑娘聪慧,刚还说那是借我们打你的脸。可姑娘想过没有,太太因何如此?”墨紫问道。

    “你是说,对她,我已经没了利用价值?”裘三娘眼眸锐冷。

    “我的意思是,姑娘本不是拘泥规矩的人,何必让人替自己作主,而且明明可以争取。”比起裘三娘的冷,墨紫眸中平静无波,“也并非让姑娘去讨好谄媚。那卫氏是个聪明的。咱们若真过份积极,说不准聪明反被聪明误。最好平常心,不用多说多做,让卫氏了解真正的姑娘就可以了。到时候,若她没选姑娘,咱好歹也给了她机会。不然,凭两顿饭,就能挑出好儿媳?”

    裘三娘听完好一会儿没说话,然后状似要撕墨紫嘴的动作,“瞧瞧你这本事,黑白颠倒,变成我们给人机会了。”

    “机会是双方的。”墨紫认为已经到了该说就说的时候,“卫氏看姑娘嫁不嫁得,姑娘也得看这敬王府自己想不想去,爱不爱去。再说,我如今怕也是太太的眼中钉了,出门不像以往那么便利。出入慈念庵,要比裘府容易得多,才好打听那位王府三郎的事。要是人品问题,姑娘就算被选上了,我也要劝姑娘不嫁的。”

    墨紫这番话,白荷绿菊连连应和,直说就是就是。

    “你们该知道,就算爹爹去了,张氏意图害我,我也不怕,大不了就是出府单过。我虽为女儿身,却从未觉得比好男儿差。论起营生,我那两个弟弟远不如我。就算手里只剩百两银子,只要你们几个跟着我,我就能给它翻个数倍。”裘三娘话锋却在此时一转,“可这世道,我又清楚,对女子委实不公。若不成亲,我就分家出去,以后指不定让人说成什么。我不为自己,也得为我死去的娘亲着想。她一辈子当着贤妇,怎好让我这个女儿坏了名声。罢了,既然路还未绝,墨紫,我就听你所言。”

    墨紫淡淡一笑。

    白荷却大喜,“姑娘想得好。女大当嫁。单过这话,说说可以,真做起来,可不简单。我看卫氏雍容华贵,举止可不同一般夫人太太,心眼儿又慈得跟菩萨似的,想来那家里也不会差到哪儿去。若姑娘嫁得如意郎君,可不是比自己作营生强上百倍?”

    裘三娘一伸藕臂,将手掌堵在白荷嘴前,“墨紫说的,让我觉得不去就对不起自己,可白荷你说的,让我怎么又不想去了呢?如意郎君?跟爹爹走了这些年那么些地方,我还没瞧见过什么如意郎君,负心郎君倒见了很多。”

    裘三娘这点与墨紫相似,对生死相许的爱情从不怀有期望。

    白荷想要辨驳,又怕裘三娘真不去,只好忍住不开口。

    “姑娘既已决定,不如先去看看老爷。老爷同意了,太太就不得不同意。”内宅是张氏管,可裘三娘是为她爹求平安。墨紫再献小计。

    “墨紫,我要嫁进龙潭虎穴去,第一个找你算账。”裘三娘却欣赏墨紫的玲珑心思。

    “至少比在一潭死水里好。”墨紫的意思,就是说裘三娘的境地,已经恶化到难以改善的程度。

    “是,比困死了,只能难得伸伸手脚的死水潭好。”而裘三娘是个一点就透的明白人。

    “且把此事当成姑娘常谈的生意来看,做好了,就是一盘新营生,一本万利。”墨紫说罢。

    “好丫头,知道什么最中我心意。”裘三娘不吝夸奖。的确,这么一看,心里就好过得多。若想要人买货,自然要费些心思的。

    说动就动,裘三娘起身,带了白荷和小衣,去裘老爷院里探病说事。

第23章 谁说规矩(三)

    裘老爷听三娘要为他祈平安,行七日沐斋,哪会不答应她去。不仅如此,白荷还对墨紫说,老爷眼角含泪,握着三娘的手,直说没白疼她。

    “姑娘一路回来,脸色就不太好看,叹说若不是太太从中作梗,父女的感情也不至于疏远了。”白荷也叹着气。

    “我看这府里头就咱姑娘对老爷还好着,天天要去请安一次。没见六姑娘七姑娘她们那么勤快,倒是成日围着太太转。”绿菊躺在铺上,手枕着头,侧身过来看白荷和墨紫,“我听晋书说,六姑娘七姑娘每回去看老爷,坐不敢坐,茶不敢吃,就怕老爷将病气染给她们似的。老爷发了一通脾气,让她们以后别去,她们还真不去了。”

    晋书是裘老爷的小书童。

    “又何止是六姑娘七姑娘,便是太太带着九姑娘,也不久坐,稍稍看过就让奶娘领出去。老爷真可怜。一个大夫人加三房姨娘,七个儿女,如今身边只得咱姑娘平时病床前端茶递药。”白荷想起白日间在裘老爷院里所见,不由有些唏嘘。

    “所以,你干娘比老爷运气好。老爷有七个儿女,只有一个尽孝道。你干娘就你一个干闺女,却比亲闺女还亲。”墨紫的床铺靠窗,月光将绵纸照得雪白。

    “真的。”绿菊也来唏嘘,“咱这些无父无母的,能认干亲,多个疼自己的长辈,都恨不能掏心掏肺对人好。偏生家里不愁吃不愁穿,连手指也不用动的小姐少爷们,却嫌弃父母年老多病。”

    “别说了,至少咱姑娘不是那种人。”白荷听到更鼓,“赶紧睡吧,明儿一早可有的忙呢。”

    古代小姐出个门,特别还要在外头过夜,那可是件很麻烦很琐碎的事。一般的规矩从获得父母许可,派人到庵中投帖定日子,安排随行的丫环仆妇婆子小厮护院,还要订制新衣,装备日常生活品,连床上用品都得自带,还有平日所看书籍琴棋,文房四宝这些,至少需一个月时间,才出得去这种七日夜不回家的门。

    不过,这次出行决定得仓促,又要赶上卫氏在慈念庵的时候,因此老爷一准,明日让小厮去庵中投帖,后日就出发。

    “不晓得太太若知道了,会不会又要闹腾一场?”绿菊嘟哝一句,转个身睡着了。

    墨紫闭上眼,一点不担心。张氏闹腾,难道裘三娘不会闹腾?各有各法,走着瞧罢。

    第二日,裘三娘遣个小厮去慈念庵送帖,让他得了信速速回来。墨紫她们自管收拾行李,忙得个底朝天。

    且说裘三娘院里没有特意隐瞒消息,可等张氏得知,这日早饭已经用罢。

    “你说什么?”张氏一气之下,摔了茶碟。

    吓得艾杏往旁边躲碎片。

    安婆子到底是老人了,张氏什么样子她没瞧见过,双手垂身侧,恭敬答道,“三姑娘要去慈念庵里行七日祈愿沐斋礼。今天一大早,打发人去了庵里递帖子。”

    “她这是要干什么?”张氏并不知道自己的好姐妹就在庵里住着,“我这两日不受她的请安,她就翻大了胆,以为我万事不管,是不是?”

    “太太,我底下小丫头瞧见三姑娘昨日去了老爷院里,想来是老爷同意的。”安婆子反倒是旁观者清,“不然,三姑娘也不会没您同意就自作主张。”

    “老爷同意有什么用!这是内宅。内宅的事不论大小,归我管。她就算是大小姐,也得听我这个老娘的。”张氏小门户中的嘴脸终于露了出来,“艾杏,你给我去把咱家大小姐请来。我倒要看看,裘府的大门没我同意她怎么踏得出去!”火气从那晚就没消过。

    艾杏一听,乐滋滋地应着向外走。

    没想到帘子一打,进来了四奶奶,将艾杏拉住。

    “太太,我刚在外头听见了,能不能听我说两句?”四奶奶轻轻坐到张氏身边,“太太切莫为这等小事置气。我听说了三娘要去庵里沐斋,不过也听说是替老爷祈福保平安,为显诚孝之心,才选了七日礼。”

    张氏一愣,随即骂安婆子,“老皮嘴子不早跟我说清楚。”

    “您别怪安妈妈,恐怕安妈妈也不知道。”四奶奶看安婆子果然忙不迭点头,“如今您既然知道了,若不让三娘去,只怕传到老爷耳里,会说太太的不是。”

    “就算如此,我要是一声不吭,这家里以后我管还是管不得了?”狡猾的死丫头,竟用了孝礼来对抗她。

    张氏愤愤然,心中难平。本以为那晚虽没能打死三娘的丫头,但好歹在那么多人面前,算是甩到了三娘的脸子。她后头假装气晕,则想让三娘承担蛮横无理之名。

    “三娘再厉害,总要嫁出去的。”四奶奶和裘三娘从未有过正面冲突,因她有个“十分能干”的婆婆,不劳自己费心思。

    “话是这么说,可她一日是裘府大小姐,我就寝食难安。”已经到了如此憎恶的地步。

    “太太先同王府结了亲,再替三娘找人家不迟。老爷身体不好,婚事自然由太太说了算。”四奶奶虽没有害人之心,却有防人之意,“可若是太太此刻不让三娘去慈念庵,不知内情的人恐怕会胡说八道。更何况,还是老爷答应了的。”

    孝,是一切德之根本。阻止三娘行孝道,事情这般传出去的话,裘家会让人骂,会让人笑,会让人鄙视且不齿。

    “可让我轻易就这么让她出门,我心里堵得慌。”张氏眉尖一耸,心眼就冒出坏水,“素心,你那库房的钥匙可要把把紧。她既要扮孝,又不知会我,七日沐斋需要的一应物品,就自己掏银子买。”

    四奶奶江素心很了解她婆婆,话说到这份上,若再劝,火星子说不准就跳到自己身上来了,于是没吱声,微微点了点头。

    “老五那两口子,我是不指望的。”张氏拉过长媳的手,“只盼老四和你两个能把家业撑起来,将来照顾老五一家就行了。正儿媳妇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把后宅采买当成给娘家送钱,以次充好,或高出外头两倍的价钱从娘家的铺子里买东西进来。我现在不说,等着月底拢帐的时候,看她如何跟我解释。也怪正儿不争气,弄得我没法在他媳妇面前直腰板,还得替他陪笑脸。”

    “太太,且宽心。不说五弟还小,性子不定,夫君就这么个一母同胞的弟弟,我们不照应着,还有谁能照应呢?”四奶奶笑容温温的。

    裘三娘去慈念庵的事就此解决,不知张氏是心火过旺,还是墨紫这招以孝为名遮蔽力强,竟无人探究其深意,只做些自以为是的克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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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谁说规矩(四)

    四奶奶江素心从太太屋里出来,贴身大丫环宝珠跟着她走到院外,瞧四下无人,这才小声问道,“奶奶可对太太说了?”

    “太太正为三娘要出门的事摔东西生气,我忙着劝都来不及,哪里还敢提。过几日,等太太心情好些了再说罢。”江素心想到婆婆的吩咐,心里并不是太愿意,但不听又不行。

    其实,就她看,婆婆完全没必要在这等小事上去针对三娘。女子最大的心愿就是嫁个好人家。而老爷病重,要把三娘许给谁,还不是婆婆一句话的事。婆婆就该在小事上对三娘让步,顺着哄着,才不会弄得如今三娘事事小心万分。这么下去,恐怕婚事也不会简单过去,必闹得鸡飞狗跳。

    江素心娘家母亲也是正室夫人,对待她庶出的姐妹兄弟,手腕就高明得多。既不会让他们威胁到自己儿女的地位,也不会让外人有说三道四的机会。

    同她母亲相比,婆婆对付三娘的手法未免过于急躁沉不住气。

    有时,江素心就会想,或许是侧室扶正的,婆婆心里惧怕名正言顺的三娘,感觉已经低了三娘一阶,因此将裘家的财产掌握到手后,事无大小,都要赢过这位大小姐才满意。

    “奶奶,咱回去了么?”宝珠就问。

    “……”江素心略沉静一会儿,“不,上库房瞧瞧去。”

    衡量下来,目前,还是不要拿自己受宠的地位来冒险,暂且照着婆婆的意思去做。反正,都知道库房的钥匙虽然她也有一份,可拿大主意的仍是婆婆。闹,也闹不到自己头上。

    裘府的内宅库房,收着各种值钱的东西,大到万两黄金的红珊瑚屏风,小到一只金玉酒杯。除非已由老爷太太赏下的,否则从库中拿出去,就一定还要原封不动拿回来。

    正月里,四姨娘借了一套翡翠珍珠的头面回娘家,谁知送回来时,少了一颗价值三百两的大珍珠。太太就让姨娘贴私己钱补上。四姨娘的银子偷偷给了七娘,哪来三百两,只好帮自家绸缎铺里绣花。至今还差着数呢。

    一进库房所在的高墙大院,几个管事娘子就迎上来,半跪着叫四奶奶。

    江素心让她们都起来,坐进库房隔壁的堂子间。小丫头递上香茶,她悠悠喝了一口。

    “四奶奶可是要抽检?”这里除了主子,最大的是安婆子的儿媳妇,人称安顺媳妇。

    库房中的物品,每两月要清点,或由主子亲点,或由指派的丫环媳妇婆子点后上报。临时抽检,是从裘三娘掌库时传下的。江素心觉得好,就沿用了。

    裘三娘掌库的规矩条条明文写下,奖罚分明,连掌库者都受限于这些规矩,这令初掌库房的江素心大开眼界。可婆婆却怕这些规矩不利于她行使私权,在换了库房的所有仆妇时,干脆也废了本子,用回老爷掌库时的规矩。若是婆婆扣了库房里的东西不还,那可不能追讨。

    江素心让安顺媳妇拿簿子来,往上瞧了一眼,问道,“今日外园无宴?”

    安顺媳妇回答:“不曾有人来说。”

    “那——今日就封库通检吧。”江素心合上簿子,“取牌子来。”

    通检,就是样样清点。封库,则不能往外拿,只能收进来。

    安顺媳妇奇怪,就快月底了,现在通检,这不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干嘛?可想归想,却不敢拖延,赶紧拿了分工的牌子来。

    江素心一个个分了工,自己却没打算亲点,让宝珠跟进库房去,堂上只留了安顺媳妇说话。

    “这是太太的意思。”江素心察言观色,怎不知安顺媳妇背地里叨烦。

    安顺媳妇马上一个笑脸,“四奶奶,我就说嘛,您不会无缘无故封库。”

    江素心知她讨好自己,也不以为意,“平日里,三姑娘差谁来取库里的东西?”

    “三姑娘自打交了库房钥匙就没来过。每回领太太赏,多遣她身边的大丫头白荷,还有二等丫环绿菊。”安家是张氏自娘家带来的心腹,哪能不知道太太和大小姐之间的矛盾。听四奶奶打听三娘的事,安顺媳妇回答得十分殷勤。

    “只有这二人?”江素心淡然问。

    “我只见过这二人。不过,倒是听我婆婆说起几日前的事,太太教训了三姑娘院里的一个粗使丫头,叫墨紫的。我还纳闷呢,怎么就没听过这名字?”安顺媳妇是个很能聊的。

    “也算不上教训,打了一巴掌而已。”江素心放下杯子,起身,又关照安顺媳妇,“记住,今日谁也不能从库房里拿东西。真是外园里爷们急用的,让人来找我。”

    “是,四奶奶。”安顺媳妇跟在江素心身后,将她送到院门口。

    等江素心走得没影了,安顺媳妇找个信任的小丫头,“快去安妈妈那儿打听清楚,究竟太太是什么意思。”四奶奶真好性,说了等于没说。到时候,得罪人的,就成了自己。

    封库?哪儿那么好封!

    五少爷动不动就拿库里的首饰送给他那些丫头,几天一趟。平时,安顺媳妇是这头给了,那头赶紧再报太太。打骂还是睁一眼闭一眼,都由太太决定。婆婆说,若是值个十来两,几十两的小东西,太太几乎是不管的。要赶巧了今日,她不给,闹到太太那儿去,能骂亲儿子却帮着她吗?根本没可能。

    等小丫头报了信,得知是太太要给三姑娘脸色看,安顺媳妇就有数了。拿包瓜子,又沏了壶茶,在廊下坐着,一口一个瓜壳往外吐。

    七日沐斋礼所需的香具,茶器,还有头面首饰,都是由一定规制的。庵门清净地,也不喜金银器,讲究素淡,却又不能失了大户人家小姐的身份,因此玉器最好。明日就要出门,今日必然来取玉。

    午时刚过,就有人扣起门环来。

    看门的小丫头细声细气问是谁。

    “我是三姑娘院里的丫头白荷。”

    小丫头赶紧瞅不远处的安顺媳妇一眼。

    安顺媳妇招手把小丫头叫过去,贴耳如此这般吩咐。

    小丫头站在门后,微尖了嗓子,“今日封库通检,只能收物不能取物,你明日再来。”

    外头好一会儿安静。

    安顺媳妇以为人知趣,很容易就被打发了,不由得意。

    就在此时,一个她从未听过的清亮女声传进院中,令丫环媳妇们面面相觑。

    “我们所取的不是公中之物,而是存放在库房中属于三姑娘的物件,与通检何干?先把门开了,请管事娘子来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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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中秋,祝大家节日快乐!

第25章 谁说规矩(五)

    门开了。

    走进来两个身材纤细的丫环。一个是安顺媳妇认识的白荷,一个却是从未见过的生面孔。

    安顺媳妇心道,莫非就是让太太打了一耳光的墨紫?

    这门虽然是不得不开的,可安顺媳妇是库房管事,地位在一等丫环之上,自不必起身相迎,而且还可以摆副晚娘面孔。

    “刚才那话是你说的?”下巴一抬,掌管库房重地的安顺媳妇藐视着那张看不太清楚的面孔,实在很普通而且灰扑扑的样子。

    “墨紫,这位是库房的管事娘子,我们说安婶子。”白荷低语。

    内宅的管事娘子,职务上如同外宅的男性管事管家,铺子和生意上的掌柜掌事,专门替女眷们打点实务,在内宅往往有一定的权力。

    “白荷我知道,可你是谁?”安顺媳妇心里因墨紫的话有些发虚,面上却强硬。

    “我叫墨紫……”墨紫还未说完,安顺媳妇就笑出了声。

    “哦?我知道了,就是那个让太太打了一巴掌的墨紫嘛。”安顺媳妇一说完,就有小丫头们嘻嘻直笑,“怎么,没打疼,还想惹太太多打两巴掌?”

    白荷皱起眉。她虽只来过几次,却还从没见过安顺媳妇说话如此刁钻刻薄。

    墨紫若不想引人注意,脸总是向下藏起一点,下颚稍稍收紧,两边多留些鬓发将光线挡掉。因此她嘴角平直,却无人看到她眸中的笑意。

    “究竟我说了什么,又讨得太太打?请安婶子跟我说说,免得我总犯糊涂。”这一地的瓜子皮啊,等她们很久了吧。

    安顺媳妇见墨紫貌不惊人,似乎挺好欺负,于是恶向胆边生,“什么公中的,姑娘的,打我接手库房,就没听过这种说法。凡是库房里的,就是裘家的。只要是裘家的,就是老爷太太的。除非老爷太太说赏了,不然拿出去就得还回来。今日太太和奶奶说封库通检,我们自然要听吩咐做事。否则,我耳根子软,东西叫你领了去,可又不是你家姑娘给我发月钱。我要让太太罚了,你家姑娘能替我求到情不成?”

    “姑娘那时的规矩,通检不算各房借放的东西。”白荷也知道。

    “你也说是那时的规矩了。如今三姑娘又不掌着钥匙,她定的一本规矩早叫太太废了,仍用老爷当家时传下的。我们当下人的,谁拿着钥匙,就听谁的话。”安顺媳妇哼哼两声。

    墨紫心想,好生动的狗仗人势!怎么不干脆说只认肉骨头不认人?

    “姑娘当初掌库时的规矩改了,难道祖宗定下来的规矩也改了?”她平心静气。

    墨紫刚随三娘进府时,整理过库房历年历代的记事簿。一大箱子,记着平时取出取入,还有清点之后的总录。因为想要了解身处的环境,她好好地翻过几本。裘老太爷那时的库房里,好东西才真叫多。如今,却连根几十两的金簪子都当宝搁进箱笼里。

    “改规矩的是你家姑娘。太太掌钥后,才又用回从前的规矩。”安顺媳妇不明白自己已经掉入了陷阱。

    “既然这样,那就行了。”墨紫不再废话,从袖里拉出一张单子,“这是姑娘吩咐要取回的东西,麻烦安婶子拿给我们。”

    安顺媳妇闻言,忍不住跳了起来,“真是猪脑袋不开窍,都跟你说你家姑娘的规矩行不通了。”

    “我没让你用姑娘的规矩,而是让你用太太的规矩。你说太太的规矩就是老爷那时的规矩,那你听好。大周玄明十六年元月十五,也就是三姑娘十岁时,前后宅库房的钥匙由老爷管着。那日,封库通检。太太遣安妈妈取走存放的玉如意一双,名画三幅,瓷器四对。”墨紫见安顺媳妇半张着嘴,又添一句,“你若不信,可以去看簿子,就在箱子最上头的几本中。”

    安顺媳妇这嘴张了合,合了张,最后叫了一个仆妇,去把玄明十六年的簿子拿来。她还真要查查看,无论如何不相信一个蠢丫头能记得这种事。要是说错了,不用等太太,她先给丫头一个耳刮子。

    簿子拿得来,她翻开第一页,脸色刷白。墨紫居然说的一点不错,还有管事备注,清清楚楚写明各房寄放的私有物不算在通检之中,亦不受封库限制。

    看完,安顺媳妇就站不住了,一屁股坐下去。这可怎么是好?要是不让取,就自打嘴巴。要是让取,她的差事一定让太太撤掉。

    “安婶子若是抽不出人手,找个小丫头跟着,我们自己去取也是一样的。”墨紫微垂眼微垂头的姿势仿佛将眼前人捧到了极高点。

    她身旁的白荷却看到完全不同的画面,那是安顺媳妇犹如丧家之犬夹着尾巴的灰溜溜。

    “拿来让我瞧瞧。”就在墨紫和白荷身后,有个人说道。

    安顺媳妇灰败的神色突然烟消云散,不但站得直,还走得快,语气恭敬,却因连着的两声四奶奶,还有那颤抖得递出簿子的手,透出她的紧张。

    白荷忙半福了身。

    墨紫则从容一些。

    “还真是这么个做法。”江素心把簿子递回给安顺媳妇,又免了白荷和墨紫的礼,“既然如此,安顺媳妇,把三姑娘要取的东西赶紧去拿齐了。”

    “四奶奶,可太太——”是要给三娘颜色看看的。

    “太太那儿,你拿着这簿子给她看就是了。想来,她也不能怪罪你。”江素心竟是要将自己撇清。

    安顺媳妇可垮了脸。让她拿这本簿子去给太太,这不是自己送上门去讨打吗?她宁可得罪三姑娘,也不得罪拿着她卖身契的太太。

    “要不是你平日里偷懒,怎么会连这些事都不知道,还要别人提醒你?”江素心对安顺媳妇很不满意,“行了,别哭丧着脸,看得我心堵。太太那儿,我自会交待。不过,逃得了一顿打,我还是要罚去你两个月的月钱。你若是心服,就把刚才丢人的事给我烂在肚子里,由我跟太太说,说什么你都说是。若是不服,那你自己去跟太太说,我真不管了。”

    “四奶奶,我愿领罚。”家里头也不指着她的月钱开饭。损失那么点银子,却保住肥差,不答应就傻了。

    安顺媳妇扑通跪在地上,给江素心重重磕个头,赶紧领着小丫头们取物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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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秋虽过,月儿还圆,票票还要。

第26章 菩萨心肠(一)

    墨紫倒是有点看不懂了。她一直以来这么认为,这裘府里的女人们,看着贤淑的未必真贤淑,听着嘴甜的未必心也甜,说着好话的未必是真话。一大家子之所以搞成这样,都是张氏这根上梁歪掉,以至于下梁根根自然也没法正,为了各自的利益,不得不谨慎做人。

    因此,四奶奶虽然是府里人人称道的贤妻孝媳,单她能让张氏看重这一点,墨紫就不会真当她菩萨心肠。

    “谢四奶奶。”可面上,还是做足了感激之意。

    “不必谢,我也只是照规矩办事。”江素心瞧定了墨紫。

    刚进院子看见墨紫,还以为那晚是自己迷了眼,错看成美人儿。可仔细打量,才发现原来模样不是不好,只是站姿如随时会让弓给惊了的鸟儿般,瑟缩又小心翼翼,头都抬不平。

    “那也是四奶奶好心肠。我们本不该在封库时来给人添麻烦的。”真正谦卑的,是白荷。

    “事出有因。你家姑娘决定得突然,明日就出发了,你们还能选什么该不该的吗?”要换成张氏,就绝不可能说得像江素心那样听上去真心实意。

    白荷赶紧再谢。

    “院里太阳大,我瞧单子上的东西不少,估摸着安顺媳妇得花番功夫,你俩随我去堂屋里等着吧。”江素心转身。

    紫霞日升的出云裙一摆,绣着桃枝的粉蚕丝夹衣随风动,腰系一串双拢珍珠带在光下颗颗饱满,这位四奶奶娘家确实有钱。墨紫边想,边跟着白荷,走进堂里,又比白荷落下半步,站定。

    “你们俩多大了?”状似不经意,江素心坐下喝茶。

    “奴婢二十。”白荷答。

    “墨紫十八。”在称谓上耍小聪明,不知哪天会不会让人揪住,但墨紫愿意冒这个风险。

    “年龄可都不小了,白荷还大我一岁。”江素心十六岁嫁给十七岁的裘四,而裘四比三娘只小了三个月。“我身边那几个陪嫁丫头,最大的也十八。年前配给外院管事的儿子,快当娘了。”

    江素心嫁进三年,至今无所出。好在,唯一的收房丫头艾莲也没生养,威胁不到她正室的地位。要知道,正室虽然对妾室能耍狠,甚至可以不问丈夫而直接交给人牙子卖掉,可母凭子贵的妾室若能将丈夫牢牢掌握,也可以说动其休妻。毕竟,无后是男人休妻最正当的借口。

    “所以都说四奶奶菩萨心肠。”白荷笑盈盈地说。

    像这类一问一答,墨紫交给白荷去应付,她当回不起眼的二等丫环。

    “三娘也是。她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嫁妆又丰厚,即便年龄稍稍过了些,还怕嫁不好么?倒让你们这些丫头陪着她不嫁人。要知道,女儿家误了好时候,可就难找了。”江素心说得很操着颗心似的。

    “姑娘还未找到归宿,奴婢们怎么能先想着嫁人?”白荷用一个奴婢们把墨紫也拉进泥沼。

    “这是什么话?莫非三娘一辈子不嫁,你们也一辈子不嫁了不成?”江素心食指往唇上一贴,呵呵笑言,“这么俏生生的可人儿,岂不是太可惜?跟我说说,喜欢什么样的,我平常帮你们留心。虽然你们的卖身契在三娘手里,真要有好男儿求亲,三娘不会拦的。”

    “四奶奶说笑了。我们当丫环的,哪轮到自己说要嫁个什么样的呢?等主子嫌奴婢们笨了拙了,要配了人打发出去,能找个实心善眼的,就是奴婢们的造化。”白荷也微微笑了一下子。

    这叫谦卑外交政策,墨紫明白,不过本人不愿努力学习。

    江素心放低了手,点点头,“倒是个明白事理的丫头。我看,三娘不会亏待你。”

    白荷再谢了四奶奶。

    “那么墨紫你呢?”江素心话锋一转,到了墨紫身上来。

    墨紫头垂得有些累,听四奶奶问她,就稍微抬起五度,“墨紫的想法同白荷姐姐是一样的。”这位四奶奶聊得真是闲话?围绕着丫环们的婚配,是不是问得过细了?而且她和白荷又不是四***丫头。

    “我可羡慕你们姑娘了。怎么教出来的,这么懂事乖巧的丫头?”江素心又用手掩了笑,“我得回去好好问问,有没有实心善眼的,将你们讨过来。”

    正在墨紫白荷不知如何回应这话时,安顺媳妇领人抬了一个箱笼进来,回说东西齐了。

    白荷趁势说道:“院里丫头们还等着装箱,奴婢告退。”

    “去吧,替我向你们姑娘问个好。”江素心挥挥手,让两人罢礼。

    两人一手扣一环,箱笼看着沉,抬起来也挺沉,走出了库房院子。

    “墨紫,四奶奶跟咱们说得那些话,不会真想给找人吧?”不知是手沉,还是心沉,白荷有点担心。

    “我瞧四奶奶夸你那样子,也说不准。听说,四奶奶嫁过来带了两房人,现在帮着她管陪嫁铺子和庄子。多半有适龄的小子,想娶媳妇。要是四奶奶看上你,嫁过去也算不亏。”墨紫虽觉得四***关心来得突兀,不过主子给底下人找婚配这种事,并不值得大惊小怪。

    “凭什么看上我呀?看上你了吧。”白荷啐了一记,以为墨紫故意逗她。

    “我的好姐姐,咱俩站一道,瞎子都选你。”墨紫确实在逗白荷。

    “为什么瞎子都选我?”白荷哪有墨紫的脑袋会转。

    “荷花香啊。”墨紫嘻嘻一笑。生活没人权,只好苦中作乐。

    “去你的!”白荷斜睨墨紫,双刀白眼杀到,又突然清澈明亮,“不过,四奶奶选谁都别选咱们四个,咱们可是姑娘的陪嫁丫头。”

    “可不是。要嫁,你也得嫁个王府里头的大管事,那可威风。”墨紫笑个不停。天下女子,不分高低贵贱,都想遇到一生的良人。她自己是没期待,却也有随缘这种土得掉渣的想法。

    白荷脸都红了,左一眼右一眼地瞪墨紫。想打人,却腾不出手。欲驳回,已经到了嘴边,可让人截断。

    “唉哟,两位小姑奶奶,我在后面嗓子都喊疼了,偏生你们不回头瞧瞧。”安顺媳妇领着两个福敦敦的仆妇快步赶来。

    “安婶子,我们俩说话呢。这小路肠子,绕个弯就隔面墙,还真没听见。”白荷尽量能不得罪就不得罪人,“怎么?难道东西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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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菩萨心肠 (二)

    “东西哪能错,我就靠这双眼吃饭的,就是根针丢了,都能给它找出来。”安顺媳妇不忘夸自己一声,又说来意,“四奶奶说她那儿有雾山雪莲子,本来就想给三姑娘一份,既然你们两个丫头来取物,就不用她特地再找人送过去了,让我等来抬箱笼,你们中谁去四奶奶院里一趟吧。”

    墨紫等白荷说话。当着别人,等级还是要分清楚。

    “既然如此,墨紫你去取吧,别忘了谢过四奶奶。”绿菊小衣正等着自己分派事做,白荷只好交待了墨紫。

    墨紫见那两个仆妇轻松松抬起箱子,她和白荷不用当苦力,而四***院子离这儿又不远,挺好的事她当然没意见。

    裘四和四***院子叫春归园。名字取得好,所处的位置也极佳,将府中最美的湖桥丘林尽收眼底。门前居然修了马道,裘三娘曾批过荒诞不经。裘四可从府外一路骑到自家院口,足见他在这个家中的长子,也是嫡子的地位有多受张氏重视。

    墨紫听到马嘶嘶喷气,原本轻快的步子就变沉了。抱了一丝侥幸,她想或许只是报信的,也或许是四***手下人。

    之所以不喜欢面对裘四裘五这些家里的男主子,皆因他们风流过甚。地位低下的丫环仆妇们,裘五可随意玩弄戏耍。裘四兔子不吃窝边草,但在府外包养的妓子有四五个,也不知道哪天会不会换口味,爱啃家里的。

    洁身自好的女子,如她,能有不躲的?

    拐过一角,墨紫瞧见门前那匹浑身花斑的高头大马,心里暗喊糟糕。再看见裘四贴身小厮齐书和一个长得挺标致的小丫头正嘻嘻哈哈在乐,那就更不用说了。她前两日刚惹过裘四的老娘,真怕这夫妻俩今日想起来要跟她算账。四奶奶不会是故意让她来的吧?可安顺媳妇并没有指名道姓。

    现在掉头就走是不可能了,脚步的方向不变,墨紫却显得磨磨蹭蹭。

    “你是谁?”本来和齐书说话的小丫头看到她。

    “四奶奶让我来取雾山雪莲子。”墨紫只答此行的目的。

    “我问你名字,又没问你来干什么。”小丫头的统制裙子等级为——没有等级,说话挺强横。

    “我叫墨紫,是三姑娘房里的。”够清楚了没?

    小丫头圆眼睛扇啊扇,“就是前几日让太太打了的那个墨紫?”

    墨紫觉得后脑神经一抽。就算为了她自己,也得赶紧让裘三娘嫁人,因为她已经成为这府里的名人,跟她主子差不多,处在浪尖尖之上,将会遭受很多关注。

    “你跟我来吧,奶奶已经吩咐过了。”小丫头对齐书摆摆手,抬头挺胸进门。

    墨紫瞧小丫头傲气而故作大人的模样,纠结的心情舒畅了点,不由好笑。毕竟还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自己何必同她计较?

    裘四的院子里有小花园,凉亭和鱼池,厢房东南西三拢,有房十来间,比裘三娘的小院大三四倍。

    小丫头将她领到南厢的大屋门口,正有一个二等丫环从里面出来。

    “金珠姐姐,三姑娘房里的墨紫姐姐来取雪莲子。”小丫头甜丝丝说道。

    墨紫听了,才发现小看了这丫头,其实很机灵,不是肤浅的蛮横。那叫金珠的,听到她名字时,面色如常,目光沉稳。不自觉,她将这份教出懂事丫头的功劳归给四奶奶。

    “彩珠儿,我去告诉奶奶,你——”金珠要把小丫头差回门屋。

    “彩珠,爷要用茶点,你领乔书到门屋里坐会儿,再拿些糕饼点心给他。”屋里传出四***声音。

    彩珠似乎和乔书要好的紧,高高兴兴欸了一声,蹦跳着走的。

    “奶奶,墨紫来了。”金珠通报,虽然刚才彩珠说得挺大声。

    “进来吧。”四奶奶吩咐。

    为何要让人进去呢?只是给个东西,让彩珠金珠这些小珠子拿给她就行了。墨紫不顾金珠站在身侧,脚停在门槛外,再次犹豫。

    金珠也不催,静静候着。

    墨紫刚才没躲开,现在更不可能躲得开,没法选择,就只能进去。

    屋中很亮堂,看摆设是四***喜好,特别重细巧的布置。梨木桌上放了两杯茶,烟色翠绿,呼吸间就闻到香极的味道。还有几个小碟子,盛着不同的点心,样式精致。

    裘四和四奶奶分坐在桌子两边。

    墨紫上前行礼,“四爷,四奶奶,好。”

    裘四看都不看她一眼,但说声免礼,只顾喝茶。

    四奶奶就笑,“我那几个丫头笨手笨脚,将雪莲子收哪儿了都不知道,正在找呢。”

    墨紫也只能陪笑,说多错多,所以保持笑不露出齿的无声状态。

    “之前人多口杂,我也没好问。你的脸还疼吗?我这儿有上好的活血化淤药膏,让丫头拿一小瓶给你。”四奶奶却不让这份无声延续太久,并将裘四骤然瞥向墨紫的目光尽收眼底。

    “谢谢奶奶关心,不过已经完全好了。”墨紫连忙推辞。不管四奶奶心好心坏,拿人的手短。帮裘三娘拿的,跟自己没关系。

    “听爷说,你是玉陵人,父母都不在了。”四奶奶又问,“可有其他兄弟姐妹或亲人?”

    “没有。”墨紫低眉顺目地答道。因为平时太少同府中高层领导接触,今日脑袋垂得很累,脖子有点肌肉痉挛。

    “怪可怜的。”四奶奶摇了摇头。

    这时,宝珠从里屋出来,手上捧了个木盒子。

    “找到了?”四奶奶接过,打开看了看,神情挺满意,交给宝珠,示意她给墨紫。

    墨紫小心翼翼双手捧好,“我替姑娘谢谢四爷和四奶奶。”脚步微退,应该可以走了?

    “自家人,客气什么?你快回去吧,我知道三娘那儿一定忙得团团转。”四奶奶终于松口放人。

    墨紫捧着盒子,福身很像鞠躬,却也顾不得那么多,脚下原地一圈,就往外走。哪料,在门口差点撞上一个要进去的人。

    她立刻道了歉,那人得理不饶人,“你要死啊?赶投胎,顶着脑袋乱撞!”

    “艾莲,别说那些霉气话,没瞧见相公也在?”四奶奶这话里没火气,动作从容,替裘四倒茶。

    “一个丫头罢了,难道我都教训不得?”艾莲穿着桃红色的裙子,眉眼皆存风情,“我的爷,少见你白日里回来。一回来,就在姐姐这儿坐,也不去瞧瞧我。”

    “不去瞧你,你自己不也来了?”裘四吃着四奶奶递给他的云糕片,语调不热络。

    “……”四奶奶劝了句什么。

    墨紫已经走出去,所以没听清,更不好奇,反正就是为了个男人争风吃醋的戏码。想想四奶奶比五奶奶好一些,屋里只有一个要管,外面的几个只要不抬进来,就相安无事。艾莲,似乎也没有府里传闻的那么受宠,还有她和裘五那事——

    脚步匆匆。

    美轮美奂的园林华屋,令人越来越透不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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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亲们的中秋打赏。

    聆子会努力写文的。

第28章 慈念偏行(一)

    趁着裘三娘在和四奶奶说话,小衣硬把绿菊赶到三娘的马车前去,说要同墨紫一处坐。

    墨紫看看前方宽敞而且舒服多的马车蓬,耸耸肩,没多问。

    小衣好玩,学着墨紫,也耸耸肩,没多说。

    送行,张氏没来。她不来,裘三娘也没盼。四奶奶来了,说是张氏身子不爽利,因此让自己来代送。裘三娘也不信。

    经过那晚,裘三娘和张氏的矛盾已经昭然若揭,两个女人都没有要弥补的意思。这是一场不是你赢就是我赢的大对局,无需再虚伪,无需再哄骗。

    对于此次慈念庵一行,墨紫知道裘三娘有些勉强,虽然想通,倒是真心诚意要给父亲求平安去,见卫氏则是顺带的。可她的心境,尤其看到四奶奶对自己时不时显露的微笑时,突生背水一战的决意。但她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如同这身体具有的本能一般,对危险的警惕且仿佛有刺从背脊中长出来。

    四奶奶拉着裘三娘的手絮絮叨叨的。风捎到墨紫耳边,是嘱咐裘三娘出门在外当心身体,缺什么就只管找她要,她会派人送过去。不像弟媳妇,像大嫂。

    墨紫听得出来,裘三娘也听得出来。她眉梢一扬,只谢了那盒雪莲子,再没谢别的,只说要走了。

    这就是裘三娘的傲性,宁与奸商周旋,也不与女人搞小动作。用她的话说,一次两次嘴皮子上赢了有什么好处,能有银两进口袋,还是多喜爱她一些?

    四奶奶依旧不温不热笑着,亲自搀了裘三娘的手,要送她上马车。

    “三姑娘,四奶奶。”安婆子带了一批丫头仆妇赶到,“太太说,三姑娘这次孝行感动天,老爷的病必定会痊愈。又说三姑娘身边伺候的人太少,让我选了些手脚利落的,给姑娘带去用。”

    墨紫靠着车辕的身子站直了。早不送来,现在要走了才送来?她们本来就四辆车。头尾是护院和行李,中间是裘三娘和丫头们。她大致一数,小丫头五六个,仆妇五六个,婆子两个。这让人如何安置?就算能安置,多半是当张氏的耳朵和眼睛,未必真听裘三娘这方的差遣。

    “请转告母亲,她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我这次行孝礼。佛门清静地,更不宜嘈杂扰人修行。身边丫头虽少,从小伺候着,一人当四五个来用,能干的紧。”裘三娘自高而下望着安婆子,言辞不容拒绝。

    “这……姑娘千金体,只带四个丫头怎么行?”安婆子威慑于裘三娘的凌厉目光,却也怕跟张氏不能交待。

    “我说不用就不用了。能调动的就只有四辆马车,人和东西已经够挤的,难不成还要我跟七八个丫头在一起干瞧着?”裘三娘说完,不再理会。白荷一起蓝布帘,她就弯身进去了。

    几乎同时,里头懒懒一声走吧,耳尖的车夫忙吆喝起来。四驾车一个接一个,轱辘轱辘,得嗒得嗒,不一会儿就转出巷头。

    四奶奶睨一眼安婆子,瞧她倒挂眉毛的倒霉模样,说道,“心急能办出好事来吗?”

    安婆子哭丧着脸,“是太太临时吩咐的,我光挑人就慌里慌张了,哪里想到马车不够。四奶奶,这几日太太心情一直不好,还请您帮老婆子说说好话。要不,我现在安排了车,再赶紧跟上去?”

    “你这会儿再安排有什么用?三姑娘先进了里头,只要关照姑子们说已经没多余的地方住,就能把人原路打发回来。算了,也不全怪你,哪有这么赶的?我帮你跟太太说说看就是了。”四奶奶其实觉得是婆婆思虑不周。

    一干人关了大门,往主院去。

    在外头常走动,所以半点不稀罕偷掀帘子瞧,墨紫同小衣在一车里,有一挂没一挂说话。

    细听,很有点意思。

    “小衣,姑娘怕我跑了么?”所以让这位武功高强的跟着她?

    “嗯。”这位老实。

    “我要跑,不早跑了?”何必等到今天?

    “之前,你没挨打。”挨了打,她也会跑。

    “哦。”原来如此。

    “唔。”正是如此。

    “放心,跑了,我就成偷渡的了。”暂时不会跑。

    “……”这位没听懂。

    那就换个话题。

    “渴不渴?”关心一下,从身后大包袱里拿出一个小包袱。

    “有一点。”睁大眼睛,包袱里有三个倒着的小木“桩子”,肚子大,颈口细。

    “想喝什么?水?甜汤?还是酒?”那根纤白的手指一个个点过去。

    “酒……你就那么放,不会流出来吗?”眼睛骨碌碌随着三个小桩子滚来滚去,找不到塞子,大概是盖子。

    “拧紧了就不会。”手逆时针拧了几圈,瓶盖子就松开,倒一杯小酒在杯子里。

    “这是什么东西?”接过酒杯,却盯着桩子盖,咂吧嘴。

    “只给一杯,免得姑娘闻出酒味。”不回答先关照,手又拧巴盖子几下,酒瓶子倒下,一滴不漏。

    “看着比塞子好用。”是甜米酒,不过她只要有酒,就不挑。

    “这叫瓶盖。”现代知识的应用。

    “……”挺好。

    吃人的嘴短。

    “用瓶盖扣紧,比用普通的塞子保存时间久。”这就开始挖坑。

    “而且怎么都不漏。”拿瓶子在手里用力摇。

    “你要是喜欢,可以送给你。”放上诱饵。

    “那你送我吧。”接受引诱。

    “以后没小姐吩咐,可我要过高墙——?”来了。

    “一次两次我帮你。”忠心可表,只愿放两次水。

    “说定了。”她不贪心,也很耐心。

    “……”掉在坑里,琢磨瓶盖原理。

    一路再无话。

    等赶车的说到了,武功高强的跳下车去,没有武功的挪下车去。

    青山绿水就这样突然闯进眼里。遮去天空的大树,枝叶纵横,根上蓝苔湿漉。庵堂旁边一条从山顶而下的小溪,淅淅沥沥,清可见鱼。不知名的小花,粉的黄的闹在一处,烂漫热烈。明明不远处就是因这一庙一庵热闹起来的集市,却仿佛让透明的罩子隔开了,这里独自清静悠远。

    “愿与你寄寓一方山水间,朝花夕拾,唱晨鼓,听晚钟……”

    是谁?是谁?那般悲凉得在她脑中说话。

    墨紫抱住了头,半蹲下来,痛吟。

第29章 慈念偏行(二)

    “头又疼了?”小衣蹦回来,俯身问道。

    “嗯。”在听到小衣问话的瞬间,墨紫脑中的痛感就消失了。

    “还是找个好大夫看看的好。也不知道当初那赤脚郎中会不会治病。药方子都没开,随手从扁担上两个箱子里抓的。”小衣回头望一下裘三娘所在的位置,确定她听不到,又说,“小姐说替你找了镇上最好的大夫,诊金很贵什么的,是骗你的。”

    “我知道。”她那时昏迷不醒,可后来就恢复了些意识。但以当时性命垂危来说,她是不能挑剔的。找赤脚郎中总比不给她请大夫的好,有药吃总比没要吃的好。

    “你知道小姐骗你?”小衣吃惊转起眼珠子,“那你……那你……”

    “没跑?”墨紫手一撑膝盖,站直了,看小衣小鸡啄米的点头,不由苦笑,“因为我就算跑了,也没地方可以去。”

    俗话说得好,穿越成孤儿,两眼一抹黑,当然不如傍个款。早先也说了,裘三娘挺能干,傍着她,有点安全感。瞧,她的“移民身份”还是裘三娘花钱给办的,要不然就是一大周黑民。

    “也是。你跟我们都一样,世上除了小姐,就没亲人了。”小衣在裘府里跟着她们叫姑娘,出来了就叫裘三娘小姐。

    墨紫每回别人论到对裘三娘的忠心时,就心里发虚。亲人?她打上几个问号,拼命想裘三娘还不错的优点,答案是否定的。一条绳上的蚱蜢,大概贴切些。不过,裘三娘和自己都不在乎这个答案就是了。

    白荷过来指挥两人搬东西,虽然有护院搬箱笼,包袱还有贵重物件还得她们自己拿。跑了两三趟之后,终于将几车行李全挪进庵中的客院里。

    墨紫最后一趟拿完行李,回到三娘住的清心院,在堂下听到屋里笑声。

    “是明意老尼。”绿菊刚送完茶出来,一撇嘴,“姑娘给了张二百两银票,你没瞧见,她脸都笑歪了。还出家人呢,根本没看破红尘。”

    “出家人也要吃饭。吃饱饭,才能参悟佛经的道理。参悟了,就知道看破红尘不如入红尘。还是有金银这等白物傍身,心才安稳些。”墨紫对这些尼姑的敬意比绿菊高不了多少。

    要知道,这年头,避祸可以出家,让人挤兑了可以出家,活不下去了可以出家,尼姑庵里地方清静,姑子嘛,就得分一分了。反正这慈念庵的姑子看不破红尘,只好为生存入红尘了。不过,单纯喜欢钱的明意,不复杂。想要什么,就写在脸上,没那么多肠子绕到打结。

    不久,明意带着两个小姑子从客堂里出来,裘三娘亲自送人。

    “三姑娘只管放心,且不说是您交待的,就是那位上都的贵客,也再三嘱咐我们不能说出去。老尼还奇怪您是怎么知道的。”明意五十多岁,一身白尼袍,确有三分出尘意。

    裘三娘看看墨紫,努努嘴,意思是,你来说。

    “我家姑娘也是刚知道。进来时,在竹林子里远远瞧见贵客的贴身丫头。”墨紫解释得很聪明,“姑娘与她有一面之缘,知道这位长辈至孝无比。想来,特意住到这儿来超度亡魂,因此必然喜好清静。怕太太担心身边伺候的人不够多,又给姑娘再送来,人多口杂的,倒扰了她。所以,请庵主只说姑娘孝礼之中戒客,而且庵中已无住处,凡是家里来的,都替姑娘打发了。”

    “老尼理会。”明意瞧一眼墨紫,普普通通的一个丫环。于是双手合十,对裘三娘说道,“三姑娘不必再送,一路劳顿,先歇息吧。”

    “用过午膳之后,三娘再去找庵主下棋?”裘三娘手谈之技精湛。

    “好,好。卫施主也约我竹林草亭摆石盘,可惜我棋艺不精。三姑娘正好可代我一局。”明意突然看左看右,欲言又止。

    “庵主不必犹豫,这几个丫头忠心得很。”裘三娘善观颜色。

    “那贵客似乎有意要选好人家的闺女当儿媳妇,曾向我问起洛城里头大户闺秀。三姑娘我是最先荐的。今日三姑娘既然到了小庵,这就是观音菩萨要点姻缘的意思了。老尼就为你二人再搭个线如何?”

    裘三娘面露娇羞色,这回看得还是墨紫,因为也只有墨紫知道她眼神的意思。

    “若真是观音菩萨显灵,为我家姑娘找到好姻缘,那可是天大的喜事。庵主的牵线之恩,必以诚心相报。”墨紫想这个代言人没好处。说不到位,误事。说过了头,赖账。

    可明意听得却很满意,约好时辰,笑着走了。

    “墨紫,你说的这个诚心相报,大概是多少银子?”裘三娘往寝屋走两步,回头问道。

    “姑娘一年捐奉多少香油钱?”墨紫心道果然,反问裘三娘。

    “二三百两。”以一碗阳春面三个铜板的物价来看,以一户农家一年开销十两银子来看,以一个进京去考状元的书生所需二三十两的路费和住宿费来看,对于一帮吃素且不用付房租的姑子而言,这是很大一笔贡献。

    “姑娘刚给了二百两,再给个二百两该显足诚意了。”所谓牵线,就是让裘三娘巧遇卫氏这个戏段自然上演。说白了,就是个托。

    “四百两,不吉利。”裘三娘不满意,“凑个五,再给三百两。”

    “她们总不会嫌多的。”墨紫不痛不痒,反正裘三娘富裕。

    “墨紫,这话既然是你说的,这三百两的诚意就由你来出吧。”裘三娘一语很激荡,接下来一语叫人内伤吐血,“我没银子。”

    墨紫眨眨眼睛,心想,一出门,这位主子奸商的本性就扑来了,气势汹汹的。

    “姑娘,墨紫哪来三百两银子?”负责发月钱的白荷也眨眨眼,无辜善良。

    “墨紫,你存了半年,手里有多少钱了?”裘三娘关心一下。

    “八两三钱。”正往十两整数进军。

    “一年算十六两,三百两银子,你要存几年?”裘三娘再考她数学。

    “十八年九个月。”墨紫立刻报上年月。

    裘三娘倒是怔了怔,“想不到你算盘打得好,心算也挺快。你如今两个选择,一,就是我借给你,你今后十九年没有积蓄。二,想办法在我出嫁前赚三百两。”

    “姑娘,等你能嫁了再说。”墨紫这话里难得有怨。

    岂有此理,她为裘三娘的婚事机关算尽,到头来,好处没有,还多了三百两银子的债。这位主,难伺候起来的时候,她真想当黑民!

第30章 慈念偏行 (三)

    等你能嫁了再说?

    在白荷和绿菊听来,简直就是明目张胆的以下犯上。虽说姑娘给墨紫派的这个三百两很是突然,也想替她抱屈求情,可墨紫一句话就把这些软招给封死了,上来和姑娘硬碰硬。这让两人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劝一个消气,又怕给另一个火上浇油。

    小衣是侠儿性。三娘的吩咐立刻会照办。若没有事给她,她就嬉笑自由,始终一副看好戏的,却又极其无辜的天真童颜。

    裘三娘那双精光四射的杏眼不睁反半眯起来,红艳艳的嘴唇抿紧,仿佛就要大发脾气,却偏头对白荷说,“去,把我的小金拿来。”

    墨紫听后,刚小哼一声,手臂就被身边的绿菊狠狠掐了一把,中途改成闷哼。

    “你少说两句。”绿菊压低了嗓音,当着裘三娘的面,贴墨紫耳边说道。

    墨紫也到绿菊耳朵边去说:“我刚刚没说话。”

    裘三娘只当没看见眼皮底下的交头接耳。

    白荷从里屋出来,手上就捧了个黑漆描金的木盒,上面还把金灿灿的小锁。

    裘三娘从贴身的荷包里拿出把同样金灿灿的钥匙,将锁打开,盒盖往上一掀,伸进手去。就听嚓啦啦啦,再看她手中已多了一个比之前金灿灿还有金灿灿的小算盘。

    那是裘三娘还跟着裘老爷经商时最喜欢的宝贝,纯金打造,大小适合她的手指拨动,用起来既有面子又有里子,溺称小金。

    “三百两,我借你的话,一年收本金的三分利,至于你还给我的,多算点,每年二十两好了……”裘三娘噼噼啪啪拨起珠子来。

    白荷一听,这就是把姑娘给惹恼了啊,都算上利钱了。见墨紫张嘴,就想,没错,赶紧讨饶吧。

    “姑娘,您别拨了,小金散架,也算不出来。照着三分利钱的收法和二十两一年的还法,我到88岁的时候,还会欠您共5200两。”三分利?吃人不吐骨头。

    裘三娘本来就是无心一说,算盘珠子刚拨到第三年,墨紫会欠她510两,刚觉得不对劲,没想到墨紫已经把七十年后的账给报出来了。

    “五……五……千……”绿菊吓得都结巴了。

    裘三娘其实算帐也挺快,一下子就想通了,还的银子要比利钱高,才可能清账。

    “而且,姑娘,我也说了,您能嫁进王府再说这三百两的事吧。”墨紫今日有点真生气。

    白荷两眼冒绿花,心想,姑奶奶,怎么又说回来了?

    “这事——”裘三娘不怒,还笑,笑得千朵万朵桃花开的妩媚,“如今由我说了算。再说,你不是希望我嫁得好吗?”

    “那是三百两以前的愿望。”墨紫觉得自己平日里服侍裘三娘挺尽心尽力,怎么突然来的晴天霹雳?

    “白荷,绿菊,你俩下去。”裘三娘一挥袖,素素雪梅花,纷纷。

    等人出去了,裘三娘呵呵笑两声,“三百两我来出也不是不行。”

    “那本来就该你出,又不是我嫁人。”墨紫想着,却没说出来。挑衅要适可而止。

    “若是由我出,你那份契就得重签了。这样,也可?”裘三娘笑得绝对不怀好意,“你说过的,只要是我的事,就是你的事。我不算很为难你,三百两银子,对你而言,虽不易,也未必绝无可能。毕竟,与白荷绿菊不同,你有机会的,不是吗?”

    墨紫明白了,“姑娘既然知道不容易,又提到契约之事,若我真能交上三百两银子,可否重订?我不敢贪多,减一年就好。”

    “可以。”裘三娘眉心舒展,“若你做不到,却要增五年。”

    “一言为定。”以五还一,不平等,但墨紫得答应。

    她此时突然想起卫大押她赢时,说的一句话——富贵险中求。她不求富贵,只求自由。不是逃跑或欺骗,而是无愧于心,真正凭自己的能力争取回来的自由。否则,她逃得出小小一个裘府,还能逃得过这个对孤女来说处处是陷阱,死了也无人哭的社会制度吗?

    羽翼会渐渐丰满,而她需要做的,就是等待和伺机而行。

    心计深?不,是流浪在错误时代,一个孤独行客,不得不保护自己的本能。

    “小衣,你就是证人。”裘三娘这么吩咐。

    “嗯。”小衣一听吩咐,神情严肃,会不偏不倚的模样。

    “墨紫,既有了约定,你不会再有故意破坏这桩婚事的念头吧?”裘三娘还是担心的。整件事起源于她临时起意的玩笑,一个大小姐总不能跟丫环低头,于是越说越认真,若不是她灵机一动提出约定来,大概会彼此之间产生嫌隙。

    “姑娘的事,就是墨紫的事。”又是这句口头禅,作用相当于现代那句“顾客就是上帝”。“墨紫现在就去打听。若是人品出问题,墨紫还是请姑娘考虑别家,不要为了三百两约定,耽误终生。”

    墨紫退了出去。

    “小衣。”剩下的一个,就是最了解她真性情的一个。

    “小姐。”小衣吊儿郎当坐在一把椅子里,双脚跷在扶手上。

    “咱们看过她求饶的样子么?”头每次都低得很自觉,双手每回都垂得很恭顺,但不知怎么回事,就是看得很刺眼。

    “在小姐那份契上按手印的时候。”小衣挺认真得想了。

    “那不算,她还跟我讨价还价了呢。”快死了,说话出气多入气少,偏骨头硬地铮铮的。“吃亏的是我。”

    捡了个人,住店还是一间房。随手找个赤脚郎中,诊金和药五两银子。等人自己好不容易求生成功,就当了现成的主子。小衣无论如何想,都不觉得裘三娘吃了亏。但是不接茬,她还怕小姐没完没了。

    “那就没求饶过。”说完,对自己的回答很满意,还点点头。

    “所以,就不能怨我了。我让她找三百两来,她不说两句好话也就罢了,还认真顶我。”不是她的错。

    “……墨紫嘴实。”小衣这回想了半天。

    “嘴实?”裘三娘笑得有些欢,“是,她对我嘴实,对别人倒是又说故事又诵诗词。那么聪明的一个人,你说,我比不比得过?”

    “……”小衣咽了咽,艰难吐出三个字,“没法比。”

    “是大聪明,或是小聪明,我想大概很快就能知道了。”裘三娘说完,转身进里屋,到床榻上小憩。

    小衣听出裘三娘话里有些别的意思,不过,到底是什么,就不是她的脑袋能想明白的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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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事介绍:
她一醒来,莫名其妙当了服侍人的丫环。
不算问题?
她一动刀,雕什么像什么,造什么是什么,
不算稀奇?
她一看木,就知轻重浮沉,能否成舟成船,
不算异能?
好在还有谋生本事两三样,生平无大志,当个掌事,求安居乐业。
低眉顺眼,怎么就越过了主子?
低眉顺眼,怎么就惹来了男人?
低眉顺眼,怎么就......偏不让她清静呢?
已有VIP完结作品《凤家女》《重生打造完美家园》,坑品保证。掌事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掌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掌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