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墙上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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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小乐觉得自己的人生已经走到了终点,就在这道一脚掌宽的青砖墙头。这时候,他想起曾听一个和尚发问:墙的一边是猛虎,另一边是恶狼,自己该往何处去呢?
“你下来,我保证不打死你。”猛虎提着一根齐眉棍,足有鸡蛋那么粗,满面寒霜对徐小乐说道。
徐小乐道:“一听这话就没诚意。我是老徐家的独苗,你自然不会打死我的,但打个半死总是稀松平常。你先把棍子放下。”
猛虎柳眉一竖:“刚才老娘我和颜悦色请你下来,你不下来。现在还敢要什么诚意!今天不打断你两条腿,怕你不知道这个家里谁说了算!”
徐小乐道:“你就是不打断我的腿,我也知道家里是嫂子你说了算。好啦好啦,我既然知道了,你就把棍子放下吧。”说罢,死皮赖脸地给了佟晚晴一个龇牙咧嘴的笑容。
徐小乐的嫂子佟晚晴娘家是开客栈的,小时候随着跑马卖解的江湖客学过棍棒拳脚。虽然只能算三脚猫的功夫,收拾个徐小乐却是三根手指捏田螺——十拿九稳。
在徐小乐十岁以前,佟晚晴只需要用巴掌就能打得他鬼哭狼嚎,以至于周围不明真相的邻居还请了和尚道士来看过几次。自从徐小乐过了十岁,一天比一天壮实,佟晚晴的降狗十巴掌就不管用了,从扫帚到拖把,终于有一天从自己的嫁妆里翻出了这条鸡蛋粗的齐眉棍。
只看如今徐小乐逃跑的技巧日益纯熟,一人多高的围墙蹬蹬蹬两三步就上去了,恐怕齐眉棍也用不了多久了。好在大明律不准人家私藏弓弩,否则佟晚晴难免会忍不住找一张来上上弦,试试准头。
佟晚晴看到那副贱笑恨得牙痒:“你知道什么了!还不快些下来吃家法!别逼我拿棍子把你捅下来!”
徐小乐不怕。佟晚晴并不是没有捅过,不过齐眉棍号称齐眉,终究还是短了点。捅得低了,徐小乐跳便跳开大笑;捅得高了,反倒容易被反夺过去。徐小乐固然没胆子反攻倒算,但是对于佟晚晴而言不啻于奇耻大辱。
两个人就这样对峙着,谁也不肯让步。要不是因为墙的另一面有一只恶狗正盯着徐小乐,他早就跳过去跑了。那也是他固有的逃生路线,可惜今天唐家竟然没有把狗拴好,让他陷入如今的尴尬境地。
日头渐渐西斜,徐小乐见嫂子拄着齐眉棍休息,一副不打死他誓不甘休的神情,就嬉皮笑脸的对嫂子道:“嫂子我渴了,你先给我灌一壶酸梅汤吧。我保证不趁你进屋时候逃跑。”
佟晚晴就道:“男子汉大丈夫,一口唾沫一个钉。你要是跑了,就不是男子汉大丈夫,是擦粉画眉的小娘皮!”说完,提着棍子就进屋里了。
徐小乐心中暗道:嫂子突然这么爽快就答应给我酸梅汤,显然暗藏了奸计。哎呀呀,我若是不逃,岂不是得在这儿站到晚上去了?若是逃了,却又成了说话不算数的小娘皮!
徐小乐正天人交战呢,佟晚晴已经提着一个青花大瓷壶出来了。江南天气炎热,一入夏就让人失了胃口,所以各家各户都会熬煮些应季的青梅。这酸梅汤酸里带甜,再在井里一镇,爽脾开胃,乃是最受徐小乐喜爱的饮料。
佟晚晴知道徐小乐爱喝这个,每年都要做上许多,灌在壶里,由着他当水喝。她变戏法似地从身后又摸出一个碗来,将齐眉棍往肩上斜斜一靠,高举茶壶往碗里倒了一杯,空气中登时弥漫开一股清香的酸爽气味。
徐小乐笑道:“谢谢嫂子,那一碗你留着喝,把壶给我就行了。”
佟晚晴不理他,自己扬起脖子,胸口起伏,一口气喝了个精光。她眯眼换气,脸上写满了享受两字,对徐小乐说道:“真解渴!”
徐小乐看得满口生津,心中暗道:原来嫂子学的是曹操那个奸臣,要我闻梅流口水,若是一个忍不住可不就下去乖乖挨打了么!
有邻居从大门口走过,看到站在院子里的佟晚晴,又抬头看到了墙上的徐小乐,和佟晚晴打招呼:“佟娘子,又在打小乐呐。”佟晚晴连忙换了副温柔和善的笑脸回应,徐小乐瞅住机会就跳下了围墙往屋里跑。只要叫他跑回房间,销了门栓,今天这事就算逃过去了。
谁知佟晚晴一手提着水壶一手端着碗,早就胸有成竹,竟然转身侧踢,一条三尺有余的大长腿,如同鞭子一样抽打在徐小乐的屁股上。徐小乐哎呦一声惨叫,只觉得重心一丢,仆倒在地。等徐小乐手足并用站起来再跑,一扭头,却见嫂子已经放下了手里的壶碗,齐眉棍在手,满脸杀气地冲了上来。
“还是环跳穴!”佟晚晴大喝一声。
徐小乐下意识地腰胯朝前一挺,却听啪的一声,齐眉棍却打在了他的小腿上,还没站稳人就又已经趴在地上了。
“你耍诈!”徐小乐不服叫道。
佟晚晴笑嘻嘻地提着棍子走到徐小乐身边,眯着眼睛:“等你乖乖脱了裤子趴在地上,我自然是要打你环跳穴的。”
徐小乐朝旁边挪着身子,一边讨饶道:“女侠好腿,我甘拜下风。不过你要是用棍子打我,即便我嘴上讨饶,心里也不服你。”
佟晚晴哼了一声:“我是要教你学好,又不是要你服我!”她正要数落徐小乐的罪过,突然听到大门口有人跟她打招呼:“晚晴姐又打小乐呐!”
徐小乐先看到门口的人,正是邻居家的小女儿唐笑笑。他恶狠狠冲唐笑笑叫道:“关你屁事!再多嘴我揍你……哎呦呦,嫂子你轻些。”佟晚晴一脚踹在徐小乐大腿上,教训他的出言不逊。
唐笑笑掩口轻笑,道:“晚晴姐别打他屁股了。他屁股肉厚,打不疼的。掐他腰上,那里肉嫩。”佟晚晴笑道:“这法子好,我一定要试试。最好再寻几个肉嫩的地方出来,拿了竹钎子好好招呼。”唐笑笑朝地上的徐小乐做了而鬼脸,闪身回家去了。
佟晚晴目送唐笑笑的身影消失在门外,齐眉棍在徐小乐腰上一碰,恨恨道:“进屋!”徐小乐撅着屁股就要站起来,被佟晚晴一脚又踹趴下了。她道:“给我爬进去,少耍花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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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挨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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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小乐眼看自己逃跑的企图再一次破灭,只好乖乖朝屋里爬去。他知道进去难免要挨一顿狠揍,爬得四平八稳,就如万年老龟一般。
佟晚晴在后面也不催他,好整以暇地拉了拉衣裳。刚才如有神助地飞出一脚,也着实让她有些自豪。没想到这么多年了,功夫还没落下多少嘛。只是当年轻轻松松开一字马,如今怕是要费些力气了。女人过了二十五,身心总有些异样。自己正是前几日过的二十五岁生日,徐小乐还送了一盒梅宝莲的胭脂……好吧,念在这盒胭脂的情面上,等会少打他两棍子。
佟晚晴心中做了决定,只等徐小乐进了堂屋,反手就关上了门,厚实的门栓一插,任他长了翅膀都逃不出去。
“求女侠下手轻些!”徐小乐知道在劫难逃,连忙跪地抱拳讨饶,装出一副害怕的模样。
佟晚晴不理徐小乐的装模作样,抬脚就踢在了徐小乐的大腿上。她刚才追出来的时候急了,穿的是双木底拖鞋。徐小乐真被踢疼了,嘴里不住叫着“疼疼疼”,却欺身上前,猛然抱住了佟晚晴手里的齐眉棍。
“我再也不敢了,嫂子饶了我这回!”徐小乐死死抱住齐眉棍不放。
佟晚晴使劲往回拉扯,两三回都没得手,气得用巴掌打徐小乐的脑袋:“不敢?天老大你老二,你还有不敢的?”
徐小乐硬顶着头上的巴掌,可不敢放开棍子。这一棍子下来可顶得上一百巴掌了。他耸肩勾头就往佟晚晴怀里拱,既能防止棍子脱手,又能叫嫂子的巴掌使不上力道,自己少吃几分痛。
“说!是谁教你做出这种事来的!”佟晚晴越说越气。她刚刚追徐小乐追得急,外衣里面就一件亵衣,被徐小乐这么一拱,身子登时麻了半边。
徐小乐也感觉到了嫂子身体一僵,细细一感觉,贴身处竟然透出一股潮热,立刻想起刚才嫂子在浴室脱衣服的情景,心里就有些得意:姑苏城里说是美女如云,谁能比得上我家嫂子?身材又高挑,模样又俊俏,唯独下手太狠这个缺点……不过跟她人比起来,也算不上缺点了。
“你怎么不把这劲头用在读书上?尽长些流氓喇虎的本事!”佟晚晴莫名觉得有些不自在起来,忍不住就想避让。她转而又想:这小流氓胆子越来越大,我若是一躲,他越发得寸进尺起来了!于是佟晚晴不避不躲,只是腰胯用力,将徐小乐顶开,随手又赠送两枚粉拳,打得徐小乐哎呦直叫。
“这哪里需要人教!书上说了:男子二八肾气盛。我马上就十六了,自然会对这些事好奇。”徐小乐高声叫道:“再说了,书上总说男子女子,我读书读多了也想亲眼看看女子什么样呀!哎呦呦!”
佟晚晴又是一顿老拳打了上去,索性将齐眉棍一丢,摸到撑窗卷帘的叉杆,劈头盖脸打了过去。这叉杆有二尺来长,老竹所做,当年勾动潘金莲与西门庆一场姻缘者正是此物,打在身上虽痛,却打不坏人。
“你还敢给我犟嘴!读书读书,读的什么鬼书!”佟晚晴想起自己舅姑早亡,丈夫七八年来不知所踪,人人都说他叫山里的大虫吃了,豺狼啃了,称她是望门寡……徐小乐身为家里独苗,又不肯好好读书上进,如今竟然欺负到自己头上来了,不由悲愤交加,手里的叉杆如同擂鼓一样打下去,快得拉出了一片残影。
徐小乐一边哎呦呦叫着,一边抱着齐眉棍逃跑。虽然棍子在手,但是这八年来嫂代母职,早就积聚威势,让他根本兴不起反抗的念头,只是嘴里叫道:“我读的是《黄帝内经》,是医家正宗,不是鬼书!哎呦呦,嫂子你不能不讲理!”
佟晚晴又是劈头盖脸一顿敲打:“讲理?讲什么理!养你长大学好就是天大的道理!来来来,让嫂子我好好给你讲讲这个道理!”
“我才不!又不是活得不耐烦了!”徐小乐拖着齐眉棍绕着堂屋里的椅子打转。这些椅子都是祖辈传下来的细木巧雕,嫂子就是再生气,也断然舍得把家伙往椅子上招呼——这些椅子可比徐小乐金贵多了。
“你没有活得不耐烦?那你就敢偷看我洗澡!知不知道我是你嫂子啊!”佟晚晴两下落空,心头更怒,气血翻扬,脸上就像是用了整整一盒的胭脂。
“怎么不知道!我都叫了你八年的嫂子!”徐小乐战术成功,益发得意起来:“不偷看你却叫我偷看谁去?看谁被抓住了都要送官法办,只有偷看嫂子你顶多挨顿揍。”
佟晚晴被这话一绕,心中也觉得有点道理。真的送官法办,老徐家以后怎么传宗接代?自己岂不是成了徐家的罪人?
不对不对!
佟晚晴猛然一甩头:这分明就是胡说八道,我却被这小流氓带到沟里去了,偷看谁都不对啊!她怒极反笑,道:“那看在徐家列祖列宗份上,最好我连这顿打都省了?”
“那是最好。”徐小乐一乐,脚下一顿,立刻被追上来的佟晚晴抓住了胳膊,劈头盖脸就是一顿。
“别打脸……”徐小乐手捂着脸,只听啪啪两声,叉杆已经打在了手背上,痛彻心肺,却是暗喜:幸好我反应快,这要是打在脸上,又有好几天不能出门。
佟晚晴眼看着徐小乐手背肿起来,心下也有些不忍。就在她手中迟滞的时候,突然有人砰砰敲门。
江南小镇人家白天是不关院子大门的,肯定是相熟的邻里直接进来敲了堂屋的门。佟晚晴听得心肝直跳:不知道外面是谁,也不知道听了多久。若是只听到她打小乐倒是无妨,反正三天两头要打一顿。若是之前那段没羞没臊的话叫人听了去,却又如何是好!
“小乐,出事啦!张大耳要你还钱!”来客叫了起来。
佟晚晴一听这话,心就放肚子里了。徐小乐的心却提到了嗓子眼,比挨嫂子的打还要更慌张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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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靠山倒(感谢盟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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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敲门,佟晚晴终究是不能打下去了。她取下门栓,眼前仍旧不见阳光。因为来者身形实在太过于高大了,将阳光都挡在了背后。那人咧嘴一笑,憨憨叫了一声:“晚晴姐。”
佟晚晴退开让他进来,怒色上脸就道:“小乐又让在外面闯了什么祸?还去找张大耳借钱了?”
张大耳是街上有名的喇虎,有五六个跟班,学人家放些印子钱,虽然算不上吴县大害,但也是木渎镇上的一霸。但凡沾惹了这种人,总是没有好下场的。佟晚晴怒视徐小乐,心头火起,真是恨不得将他按在地上结结实实再打一顿。
“罗云!”徐小乐叫了起来:“说不清楚就少说两句!”他连忙对嫂子谄媚笑道:“嫂子,我怎么会找他借钱,是罗云说不清楚话。”
罗云显然也是极怕佟晚晴,道:“小乐的确没有跟他借钱。”
“既然没借钱,那还什么钱?”佟晚晴不信。
“是他自己要巴结我,请我吃饭喝酒,我是实在不想搭理他,怎可能问他借钱。”徐小乐道。
罗云也道:“就是吃饭喝酒的钱。他说要你还他,不然,不然……”
“不然抓我卖去青楼行院,是吧。”佟晚晴脸上寒霜更甚。这是张大耳挂在口头上的惯话,街上谁都听说过。
罗云不敢说话,支吾不语。徐小乐就道:“他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来问我要饭钱。不知道我是徐翰林的族侄么!”话虽这么说,他终究还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年,害怕张大耳暗中下黑手,远在北京的翰林族伯恐怕也保不住他。
再想想张大耳平日带着跟班小弟打人的情形,徐小乐浑身就起鸡皮疙瘩。嫂子打虽然疼,但是终究打不坏。张大耳出手却十分狠辣,不是断手就是断脚。想到自己被张大耳打断了手脚,以后再也不能愉快的玩耍,徐小乐还是不免担忧。
罗云道:“街上传说,族伯得罪了皇帝,已经打入诏狱了。”
“啊!锦衣卫诏狱?”徐小乐大叫一声。
罗云沉重地点了点头:“晚晴姐,小乐,你们节哀顺变,听说进了诏狱的没一个能出来。”
佟晚晴见徐小乐如丧考妣的模样,手里的叉杆就甩了过去,打在徐小乐身上。她道:“节什么哀!徐翰林家跟我们家隔了八辈远,就小乐这个不争气的打着人家名头到处坑蒙拐骗!”
“一个太祖公,没出五服,我找人问过……”徐小乐一边揉着身上的痛处,一边心道:罗云这粗汉说得对,是要节哀了。徐翰林下了诏狱,我这儿的好日子是没得过了。他又问道:“这消息是真是假?”
罗云道:“抄家的人都已经在柳絮街了,你说是真是假?”
“我得去看看!”徐小乐拉扯了一下衣冠,正色对嫂子道:“嫂子,疾风知劲草,板凳识忠臣。我是大大的忠臣,是一定要去救徐家于危难之中的。嫂子你别拦着我,让我做了不忠不义的奸臣。”
“板荡识忠臣!”佟晚晴强忍住笑:“你这里事情还没完,就想这么蒙混过关么!”
罗云满脸钦佩地看着徐小乐,心中道:小乐真是张口胡诌毫无压力,果然厉害!
徐小乐连忙换上一副面孔:“嫂子你就让我去看看吧,有热闹不能看,实在是比杀了我还难过。我犯的罪过无非就是挨顿打,罪不该死吧,更不该生不如死呀。”
“我又不会杀你。”佟晚晴说道:“要我放你出去也行,但是你得乖乖过来叫我打一顿。咱们先把之前的事做个了结,再说你出去的事。”
徐小乐面露悲戚之色:“也罢,终究是逃不过嫂子的毒手了,只求嫂子看在我死去的兄长面上,下手轻些。”
佟晚晴啐道:“呸!我何尝见过你死去的兄长!”说着四下环顾,找趁手的家伙执行家法。谁知道她这一松懈,却给了徐小乐可乘之机,只见这厮如脱了狗绳的哈士奇,撒腿就往外窜了出去。
佟晚晴猛然醒悟,纵身拦截,却已经迟了。徐小乐早就算好了站位,正好躲到了罗云身后。借着罗云墙壁一样的身板,徐小乐顺利逃出生天,只觉得五月的阳光照在身上,温暖惬意,给了他无穷的力量。
佟晚晴被罗云一阻,再追出去的时候只能看到徐小乐窜出大门的背影。她喊道:“有种你就别回来!”
徐小乐的声音从墙外传了回来:“我肯定是有种的,也肯定是要回来的!哈哈哈!”笑声渐渐传远,佟晚晴气得直想跺脚。她突然看到罗云正勾头缩脑顺着墙边往外挪,好像有谁看不见这么个身高八尺的大块头一样。这情形莫名触动了佟晚晴的笑点,忍俊不禁:“不会好好走路么!”
罗云连忙挺直了腰杆,嘿嘿一笑:“会会,晚晴姐再见。”说罢,一溜烟跑了。
佟晚晴这才叹了口气,过去掩了院门,这才觉得身上有些发粘。她中午时候原本是要洗澡的,被小乐闹了一场,澡也没洗成,真是叫人丁点心也省不下来。
佟晚晴索性从里面上了门栓,进了小楼旁边的棚屋。这棚屋里放了几根长竹竿,是晾晒衣服用的。也有一些家中很少用的器具,舍不得扔,用毡布罩着。空闲处放着一个浴桶。浴桶旁边的凳子上还放着她要换的干净衣服,水却已经凉了。
佟晚晴不自觉地看了一眼发现徐小乐偷窥的地方,是墙壁年月久了自然产生的裂缝。原本这屋子只是徐家堆放制药工具的小窝棚,在造的时候也极尽偷工减料之能事,倒不是徐小乐苦心积虑自己做的观测孔。
——真得找人修修了。
佟晚晴脱了衣服,将汗湿的亵衣扔在一旁的盆子里,懒得再烧水,直接就要用这水洗澡。五月的江南已经颇为炎热,烧过的水再凉也不会太冰。佟晚晴只是被激得打了个哆嗦,便坐了下去。
清凉的水漫过凝脂一般的肌肤,佟晚晴慢慢伸展长腿,仰头枕在桶沿上,轻轻往胸口撩水,心中想着:刚来徐家的时候,小乐还跟她一起洗澡呢。如今一转眼八年就过去了,小乐上跳下蹿是越发难管了。那时候给小乐洗澡,每回都跟打仗似的,弄得满身满地的水。现在若是再要给小乐洗澡,恐怕那小子非得乐死。
佟晚晴被自己突然冒出来的念头吓了一跳,这即便对立志要当江湖女侠的她来说也有些太过重口味了。她觉得脸上有些发烫,捧了一捧水拍在脸上,这才又享受起难得的闲暇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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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抄家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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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小乐在老地方等罗云。他一点都不担心嫂子对罗云下狠手,因为他对罗云很有信心。不光光是罗云的个头大,也是因为罗云他爹还是个百户,而且是有部照可以拿人的锦衣卫百户。有这样的老爹在上头罩着,罗云那身筋骨皮真是白长了,谁敢动他?
罗云很快就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见徐小乐坐在树枝上晃腿就先乐了:“你又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叫晚晴姐这般气恼。”
徐小乐想想也很憋屈。自己其实还没看到什么呢,就已经被嫂子发现了。他挥了挥手,道:“不算什么。对了,朝廷要抄家,你爹又要发财了吧。”
罗云就嘿嘿直笑。
徐小乐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听说这种抄家都是有门道的,咱们说不定还能捞上一笔。”
罗云摸了摸头:“我不懂啊。再说,你不怕遇到张大耳么?”
“有你在我怕什么。”徐小乐不以为然道:“我就怕自己一个人的时候碰到他,那就有些难办了。”
“可我终究不能整天跟你在一起。”罗云也为难道。
“所以我刚想了个主意,只要去徐家捞一笔,拿钱打发了张大耳,事情不就了了么?”徐小乐说着,啐了一口:“这张大耳也真不是东西,明明是他硬要巴结我,请我吃饭喝酒,一看我家落了难,就要来讨钱!”
罗云道:“上次他不是还请你去丁娘子家么?”言语中颇有些羡慕。
“吓!丁娘子家有什么好玩的?他给我找的那个小娘皮满嘴黄牙,皮包骨头,浑身发臭!不知道是哪处钻出来的干尸,我逃都来不及!幸好你没去。”徐小乐张牙舞爪,回想起来就觉得心灵受伤。
罗云吓得龇牙咧嘴,拍着胸脯说:“还好还好,果然你不叫我去是对的。”
徐小乐从树上跳了下来:“走,咱们去柳絮街,看看能不能摸到什么好东西。”
罗云乐呵呵地就跟上了。
徐翰林是吴县的名人。虽然姑苏府的举人进士一大堆,但是徐珵徐翰林算是比较出挑的一位,大家都说他是能当宰相的。尤其是观前街的汤瞎子,见人就说自己当年一摸徐翰林的手,就知道他是左辅星君下凡,非但没有收钱,还当场给他磕了三个响头。
徐小乐跟这位徐翰林的确是没出五服的亲戚,但是徐小乐从他爷爷辈就跟徐珵家没什么走动了。而且徐小乐家是世代医户,子承父业,从未想过考科举当官,自然也不会对这么个翰林亲戚有攀附的想法。只能说,徐小乐跟他爷爷、爸爸不太一样。
徐珵中了举人之后,四里八乡就有人来投献,让他立刻就发了家。后来中了进士,家业就更大了。柳絮街左边半条街几乎全被徐珵的宅子占了,隔着围墙仍就能看到里面厅殿楼阁峥嵘轩峻,园子里的树木山石也还都有蓊蔚洇润之气,只是大门口的家丁如今成了披甲持兵的锦衣卫,又有身穿缁衣的公差看守。
徐小乐和罗云躲在拐角处偷看,盘算着怎么混进去。突然背后伸来一只大手人,重重拍在两人肩头。
徐小乐吓了一跳,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罗云已经回头叫道:“爹!”
来人正是罗云的百户老爹罗权。罗权难得地穿上了锦衣卫的飞鱼服,腰挎绣春刀,满脸严厉:“你们两个小子在这儿干嘛!”
徐小乐笑道:“罗叔,你也知道我跟徐家是同宗,岂能不来看看。”
罗云一旁连连点头,帮徐小乐敲边鼓:“我们可没有想要混进去摸东西。”
徐小乐恨不得咬死罗云。罗权知道儿子的秉性,那是连说谎都不会的人呐。
徐小乐有些尴尬,摸着鼻头道:“自家人,不算偷吧。”
罗权扬了扬头,突然道:“小乐,你跟这徐家真是同宗?”
“那还有假!全城都知道啊!”徐小乐急忙道:“他家还欠了我家东西,能去讨回来么?”
罗权岂能不知道小乐这点花花肠子,在他面前这就是小屁孩的异想天开。他道:“我记得你家是医户吧。”医户是前朝蒙元的分法,太祖开国之后,医户散落在民、军、匠户之中,已经不是一个专门的户籍了。徐小乐祖上从龙起兵,算是军户,不过仍旧干行医的营生。
“正是。”徐小乐道。
“等会我带你进去,叫你说什么你就说什么,要你画押你就画押,要你按手印就按手印,事成之后罗叔给你两贯钞。”罗权低声道。
徐小乐眼珠子一转,笑道:“给罗叔帮忙是小侄的福分,哪里能要罗叔的钱钞?不过最近街上的张大耳老放出风声要找我麻烦……”
“我自会帮你料理的。”罗权道。
徐小乐满脸严肃:“小侄这就跟罗叔进去。”
罗云也要跟着过去,被老爸一瞪,只好乖乖去墙角里蹲着画圈。
罗权带着徐小乐径直往大门口走去。门口的锦衣卫显然不认识罗权,查验了腰牌之后方才放他们进去。徐小乐虽然号称是徐氏宗亲,还是头一回进徐家的大宅子,抬头看看漆黑发亮的梁柱,怀疑皇宫大约也不过如此。其实那只是人家下轿子的门厅。
穿过门庭、中堂,罗权一路带着徐小乐到了后院门口。这里的守卫比外面更严格,全是北方口音的锦衣卫看守。这些锦衣卫不肯放罗权进去,还是他们的上官来了,与罗权说了好些黑话——徐小乐每个字都能听懂,但是连在一起就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了,隐约中觉得似乎是讲斤头的意思。
进了内宅,就能亲眼目睹抄家实况了。所有东西分门别类堆在空地上,金银珠宝、古玩字画,放了满满一地。几个案牍师爷模样的人走来走去,嘴里喃喃自语,时不时在簿册上勾勒两笔,对罗权和徐小乐视而不见。
罗权见徐小乐对着地上的一箱小金元宝流口水,不由好笑,拉了拉徐小乐,低声道:“回头给你寻一个,先办正事。”
徐小乐精神一振,顿时充满了办事的激情。虽然他还不知道要办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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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少年神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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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又碰到了几拨锦衣卫,两人才到了徐家女眷住的闺楼前。徐小乐见这楼高两层,雕栏画栋,不由咋舌:我那位族伯真是太有钱了,就这样白白被皇帝抄了家,真是可惜。
楼里静悄悄的,罗权按了按徐小乐的肩膀:“等会一定要恭谨些。见了年纪大的老太太记得要叫老安人。”
徐小乐点了点头。徐老安人的名号他还是知道的,那是徐翰林的母亲。算起来是他祖母辈的,当然得要恭谨一些。
罗权交代清楚,这才带着徐小乐往里走去。涉及女眷,所以闺楼里都是府县衙门特地安排的健壮仆妇,一个个五大三粗面容凶恶,丝毫不比男人差。徐家的女眷们都被赶到了下面的堂屋,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太坐在中间,身后站了四个侍女。另外有个身穿粉色裙装的年轻妇人站在老太太身旁,应该是徐珵的侍妾。
徐小乐进去之后目不斜视,只为了罗权许诺的金锭也得好好表现一番。他只道徐家东西都要归于朝廷,所以他拿了也不要紧,是以对罗权的话毫无疑心。
“族孙徐小乐,大礼参见老安人。”徐小乐上前拜见。
老安人点了点头,声音里有些疲惫,却不失风度。她问了徐小乐父亲、祖父、曾祖父的名号,确定的确是族亲,方才道:“如今家里乱,招呼不了你了。早前怎么不见你来玩耍?”
徐小乐就说:“我嫂子说,你们家是豪门势家,我们家已经败落了,无缘无故上门,叫人说攀高枝不好听。”
老安人微微摇头:“家势高低在门风德行,不在财权势力。你看这里,岂不是例证么。”
徐小乐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就垂下头乖乖站着。一旁罗权道:“徐老安人,等会人来了,恐怕要说些不敬的话,还请您见谅。”老太太点了点头,又抓起手里小叶紫檀木佛珠手串,拨着珠子,喃喃念佛。
徐小乐这才有了闲心打量周围。不过周围实在没什么好看的,值钱东西都已经搬走了,于是他理所当然地把目光投向老安人身旁的年轻妇人身上。那妇人见徐小乐就这么直愣愣地看她,竟然噗嗤一笑。徐小乐毫无顾忌,一咧嘴,露出满口白牙,回了一个灿烂的笑容,心中暗想:这小妇人虽然不如嫂嫂美貌,却比嫂嫂多了几分妩媚。不知道她上衣里鼓鼓囊囊塞了什么,怎会挺得那么高。
此刻正是徐家遭受抄家的档口,两人这般你笑来我笑去,实在有些碍眼。就连一心念佛的老安人都打了个哆嗦,想来若不是遭逢抄家,肯定就拿那串佛珠砸过去了。罗权往徐小乐身前挡了一档,好叫他别太丢人现眼,脸上颇有些尴尬。
徐小乐却浑然不觉,前倾了身子,让视线越过罗权硕大的身躯,想看透那小妇人胸前暗藏的玄机。罗权只恨徐小乐不是自己儿子,否则早就大耳刮子打上去了。
在徐小乐与罗权无声拉锯的时候,有个同样身穿飞鱼服的锦衣卫进来,张口便是一口北京官话:“是谁报的重病?我看这老太太气色好得很呐。”
罗权上前道:“上官容秉:安人徐氏,年过八十,本属老迈,如今重病在身,恐怕不易收押。”他说着便拱手上前,一叠大明宝钞就在袖口里装着,还有几张房地契。
那个北京来的锦衣卫却不买同僚的面子,看都不看就推开了罗权。罗权满脸尴尬,正要凑上去再说,只听徐小乐在身后道:“徐老安人的确重病缠身啊。虽然她面色红润,但虚而无根,是相火烧身之相。口中念佛,不能说其他话,那是因为一旦开口,神气溃散,人当即就要不行了。依我看呐,若是没事就只能躺着了;一旦动了中气,三五个时辰里就要吹灯拔蜡啰。”
罗权心中一松:这小子还是有些机灵,能看时机说该说的话,不错不错。
他再看北京来的锦衣卫百户,脸上显然有些慌张,在半信半疑之间。
那锦衣卫就问罗权:“这是什么人?”
徐小乐双手一背,朝前走出一步:“大夫。”
“大夫?就你?”那锦衣卫哈哈大笑起来:“毛都没长齐,就敢说自己是大夫?”
罗权听了也是有些脸红。
若有人家送孩子去学医,先得给师父当小厮,铺床叠被洒扫庭院三年,方能学着捡药。捡药三年方能抄方;抄方三年,资质不错,师父才会扔本医书给他,偶尔得闲时传授一二,算是正式学艺了。等学个十七八年,人近三十,方有资格跟着师父摸脉、问诊、开方。要想真正学成出师,非得年近四十不可。即便这样,病人还要嫌这医生年轻没阅历,不肯尽信。何况徐小乐才十五岁,最多也就是抄方子的年龄。
“他家世代医户。”罗权强撑起信心,替徐小乐拔桩。他又怕那锦衣卫不信,道:“而且他可是远近闻名的小神医,天生就是会看病的,岂能以寻常庸人视之?”
那锦衣卫虽然不信,但是担不起老安人病死中途的后果,颇有些踟蹰。
徐小乐道:“我太爷爷姓徐讳子陵,以前在太医院给太祖爷看过龙恙的!”
罗权额头上汗津津的,心中暗道:你吹牛就吹牛,龙恙是什么鬼!
那锦衣卫百户双眼瞪得跟铜铃一样大:“你是徐子陵徐神医的曾孙?”
这回轮到徐小乐受惊了。他暗想:太爷爷的名头这么大?还是神医?那为什么人家都叫爹爹是庸医呢?是了,多半是因为爷爷死得早,没有把太爷爷的本事传下来,也恐怕是爹爹跟我一样不肯好好用功。自然,最大的可能就是京师有位徐神医正好跟太爷爷同名。
罗权原本已经不怎么抱有希望了,见状连忙道:“他家世代名医,不说徐神医,就是他祖父、他父亲,也都是江南鼎鼎有名的大神医、真圣手!”
见同行这么说,那锦衣卫百户终于变了脸色:“失敬失敬。既然有徐神医的后人在此,那人我还是得带走,正好也请徐小神医同行,一来护住老人家的身子,二来也正好进京游玩一番,到时候我定然派人再送你回来。”
徐小乐一听要去北京,吓得连忙摆手道:“不妥不妥。其一,老安人动弹不得,否则神仙难救。其二就是……我爹我哥死得早,我只学了断病的本事,没学到治病的本事,所以嘛,我也保不住老安人的玉体。”徐小乐说着,两手一摊,好像真没办法似的。
那锦衣卫见徐小乐说得恳切,心中又存了个少年人不会说谎的成见,一时拿不定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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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一客不烦二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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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小乐自家明白自家本事,看过两本医书,记得几个唬外行人的名词,其他可就要啥没啥了。别说治病看病,就连十八反的药诀都背不出来。他是绝对不肯跟着锦衣卫上京的,否则三两天就得露馅,然后恐怕就跟到诏狱里出不来了。他转念又一想:听说诏狱是皇帝关大官的地方,怕是我还没资格进去就被打死了。
罗权不知道徐小乐内心中已经心猿意马跑了一圈,抓紧机会对北京同行说:“上官,徐珵终归是没有定罪,若是最后又叫他出来了,母亲却死在咱们锦衣卫手里,恐怕日后有些麻烦。”
锦衣卫自然是知道一些内幕的。徐珵说穿了是不识时务,劝皇帝迁都南京。我大明是什么血性?正统皇帝至今还在瓦剌人手里呢,百官们宁可换个皇帝,也不肯割地赔款,输币求饶。徐珵在这个时候要皇帝迁都,他这是认怂!他肯认怂,百官们肯认么?
不过那都是文官的事,怕就怕徐珵徐翰林从诏狱里出来。首先徐珵是翰林清供,其次他得罪过皇帝被下过诏狱,有这两条就是入阁辅政的资历呀!日后他官当上去了,不能找指挥使的麻烦,但是为母报仇找下面人的麻烦却是轻松简单。自己只是个百户,能升到千户恐怕也就到头了,那时候岂不是要被个宰相报复?
“既然如此,你就出个病单来,我报上去看看上面的意思。”那百户终于松了口风。
罗权心中狂喜,从袖中取出一张早就拟好的单子,递给徐小乐。徐小乐接过一看,上面每个字都认识,但是连在一起就完全看不懂了。他轻轻拉了拉罗权,示意他到一边密谈。那北京来的锦衣卫倒也没有追究,反倒避嫌似地让开几步,眼睛却被徐老安人身旁的那美貌妇人吸引过去了。
徐小乐拉着罗权到了角落,低声说:“罗叔,这上面写的什么?”
“我抄来的医案,那病人已经死了,肯定是绝症。”罗权道。
徐小乐虽然看不懂诊断内容和药方,医案却是见过的,基本格式全天下都差不多,轻轻道:“既然是抄来的医案,病人的名字好歹改一改吧。”
罗权偷偷脸红。
徐小乐又道:“罗叔,我家有家训,不是自己的医案不能落笔签押。”他虽然年纪小,但是自幼生长在医家,基本规矩还是听父兄说过的。
罗权一怔,没想到卡在了这里,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他只当徐小乐是个小孩子,不知道徐小乐的心思就在他袖子里。徐小乐见罗权竟然不上道,只好进一步点拨道:“不过若是有些润笔……我也是可以抄一遍的。”
他虽然知道规矩,但是没有父兄的督导,对于这种规矩并没有半分敬畏。
罗权恍然大悟,微微摇头,就道:“你真该来做锦衣卫。我家小子能有你一半的鬼灵精怪,我就可以安心了。”
“好说好说,所谓近朱者赤,小云日后少不得有我几分神采。”徐小乐咧嘴一笑。
罗权哭笑不得,只将宝钞抽了出来,偷偷塞给徐小乐:“抄得工整些。”
徐小乐顺势藏了宝钞,铺纸研墨就去抄这医案。他抄到一半,突然心中闪过一道灵光:“这种大人们的事,罗叔为何要找我呢?今天姑苏城里的医生都没空么?莫非正好撞到?这也有些太巧了吧。”他轻轻咬了咬笔尾上的挂绳,怎么都想不出个所以然来,索性抛却一旁,笔走龙蛇,飞快地将医案抄了一遍,反正钱钞入袋,旁事皆与自己无关。
罗权看到徐小乐乖乖做事,心中也是一松。他若是没碰到徐小乐,还得专门去找一趟,因为全姑苏的医生没人肯做这种事。谁会愿意与下诏狱的犯官扯上关系?更何况还要做这等欺骗朝廷的重罪。万一事泄,罗权一问三不知,推个一干二净,自己的名字却白纸黑字落在人手里,岂不是找死么?
也就徐小乐什么都不懂,方才好骗。
罗权看着徐小乐,心中又道:你小子看起来挺有福相,这回借你福气应该不会出事。若是真的出了事,我能报恩公于此也安心了,只是要对你说声抱歉了。
徐小乐满意地画了押,吹了吹墨字,得意道:“我这一笔字还凑合吧?”
罗权敷衍:“相当凑合。”说罢已经取了医案,递给北京来的锦衣卫:“上官,请您收好。”
那锦衣卫被那妇人的一双媚眼勾住,色授魂与,这才被罗权唤醒,自觉有些丢人,接了医案也不寒暄便抽身离去。到了外面他才想起来,又对罗权道:“人虽然不带走,但是这里不能住了。她们安置在哪里你要晓得,好随传随到。”
罗权道:“下官懂的,徐氏满门人口都安排在城南药王庙里。”
那锦衣卫不再多说,急急忙忙去了。
徐小乐站在一旁将刚才情形看在眼里,心中暗道:女人真是善变,刚才还跟我一笑留情,转眼就跟别人勾三搭四、眉目传情。若是谁取了这样的女人,岂不是头上一直绿油油的?是了,她已经被徐翰林娶了……
罗权很快又回来了,对徐小乐道:“老安人年纪大了,住在庙里怕不方便。一客不烦二主,便借住你家可好?”
徐小乐登时踟蹰起来:家里就一栋二层小楼,嫂嫂一间,自己一间,还有一间书房,一间客房,实在有些住不开。而且家里嫂嫂做主,自己该怎么说呢?不过若是让她们住到家里,不说那老安人身后那四个姐姐妹妹,就是跟这小妇人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也是一桩极有趣的事呀。
老安人突然开口道:“小乐已经是雪中送炭了,老身就住庙里无妨,罗百户费心了。”这意思分明是不想连累徐小乐他们一家。
罗权总觉得自己没能送佛送上西,嘴唇蠕动,颇为遗憾。
徐小乐却道:“其实我倒是想接老安人去家里,好歹是同族呀。”他那双不听话的眼睛,自作主张地那少妇身上转了两转,颇有损他义正言辞的形象。他连忙管住眼睛,又道:“不过一来是家中有些简陋,怕折辱了老安人。二来嘛……我还小,得听嫂子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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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晚上
罗权一听有戏,劝老太太道:“老安人,眼下正是见真情的时候。您若是执意住到庙里去,也叫外人说小乐和他嫂嫂见死不救不是?”
老安人微微垂目,她身边那少妇俯下身去,道:“老太太,不如让奴去探看一番,然后回话,好叫老太太您做主。”这话说得倒是十分得体,徐老安人微微颌首:“你去看看也好,若是果然不便,咱们还是住到庙里去。”
罗权这才松了口气。他与徐珵之间有过一段鲜为人知的往事,若非徐珵的一时善举,也就没有罗百户的今天。只是徐家一向家大业大,罗权即便有心报恩,人家也不需要。如今徐家遭逢突变,罗权自然要暗中出力维护。
只是文武官员私下结交是很犯忌讳的事。尤其他还不是一般的武官,乃是上直亲卫之一的锦衣卫——皇帝在地方上的心腹耳目。若非如此,罗权早就将徐家人接到自己家里去了。
如果徐老太太住到庙里去,人多口杂,罗权反倒不方便照顾。然而徐珵一出事,正显现出世间冷暖来,往日的狐朋狗友大多避之不及,谁会接徐家人过去住?若是徐珵有君子之交,或许还能上门求助。可徐珵本身就不是个君子,哪里有君子肯跟他交往?
罗权脑中过了一遍,结果发现还真只有徐小乐家最为合适。首先,他家以前是医馆——虽然现在没人去看病,但是给老安人找的借口就是重病,住在医馆里顺理成章。其次,徐家就一个寡妇和一个毛头小子,谁都做不出大文章来。最后一条,人家好歹是宗亲,接纳落难族人是天经地义的事。
徐小乐很希望徐老安人带着人住过去,又有些忐忑,生怕嫂嫂不肯接纳。
因为徐家正在被抄家,家人离开是最后一步,还要搜身防止她们夹带了值钱细软,所以徐小乐便先行回去,正好可以一探嫂子的口风。
罗权自然与徐小乐一同出去,生怕小乐真干出什么顺手牵羊的事被人抓住。到了外面,罗权道:“今日很好,我很满意。”徐小乐咧嘴笑着,伸出手,意思是想要承诺中的那块金元宝。
罗权本来就是随口一说,厚颜无耻地拿了一张一百文的宝钞拍在徐小乐手上,道:“若是徐老安人过去,我每个月给你们十贯宝钞。”
徐小乐看到“一百文”的宝钞就已经有些变脸了。他道:“罗叔,我虽然年纪小,却也知道这钞已经不值什么钱了。十贯新钞也就只能买一斗米呀。”
罗权撇了撇嘴:“米粮我额外给,断然不会叫你家吃亏。”
徐小乐还是有些闷闷不乐。罗权就说:“张大耳的事嘛,其实也挺麻烦的。你恐怕不知道他,他赚的那些银子里还要分给官面上的人物,人家是真金白银要抽成的,自然肯着力护着。我去打招呼,非但要赔上人情,说不得还要破费几个呢。”
这登时击中了徐小乐的软肋,他只好道:“还请罗叔多多周全。”
罗权拍了拍徐小乐的肩膀:“好说好说,徐家虽然倒了,我还在嘛。你若是表现得好,我也不介意多个干儿子。”
徐小乐心中暗想:给人当儿子还得上杆子去求,这也太丢人了些。于是他不肯接嘴,只是岔开话题道:“我还是快些回去,左右要叫嫂子知道。”
罗权便由得他去,也没去找张大耳的打算。有自己儿子在徐小乐身边当护身符,张大耳又不是没脑子的小杂碎,岂会乱来。
徐小乐跑到外面跟罗云汇合,两人边说话边往家里走去。徐小乐的家在木渎镇上,从城里走回去还有些路程。
不像进城一心要发笔横财,情绪颇高,回去时想想要面对母老虎的雌威,路途就好像长了许多。还好路上遇到一辆牛车,徐小乐便将今日得来的宝钞给了那个目不识丁的老农,连哄带骗搭了顺风车回去。
罗云原本是想回家的,被徐小乐几句话拐带出来,恐怕晚上只能睡徐家的客房了。他幼年时曾在徐家住过一段时间,是让徐小乐的父亲徐荣给他治病,由此与徐小乐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后来常来常往成了徐小乐的死党,自然对于佟晚晴也有种见到天敌的畏惧。
天色近黑的时候两人总算回到了木渎的家中。院子门只是虚掩着,徐小乐推门而入,不忘指使罗云上上门栓。他三两步跑进堂屋,见里面漆黑一片,没有人在。又跑过二进的天井,三两步窜上了楼。
楼上房间里也都是漆黑一片,徐小乐小心翼翼摸到嫂子门口,侧耳听了听,里面没有动静,心中暗道:太好了,嫂嫂今天睡得早,万事大吉!他又蹑手蹑脚回自己房间,却听得楼梯处传来重重的脚步声,自然是罗云上来了。
徐小乐大惊,连忙过去比了个悄声的手势,压低声音道:“轻些!嫂子睡了。”
罗云嘴巴比成了个圈,再落脚的时候就跟徐小乐一样了。两人像是做贼一样,蹑手蹑脚进了徐小乐的房间。徐小乐等罗云进了屋,转身关了门,方才松了口气,说道:“别把那母老虎吵醒,否则咱们有得苦头吃了。”
“嗯……你火绒放哪了?把灯点上吧。”罗云道。
徐小乐不耐烦道:“就在桌上。”
黑暗中冒出了个红点,正是有人吹燃了火绒,递给罗云。
罗云接过,点亮了灯。
油灯从一朵毫厘小花渐渐燃起一寸长,驱散了房间里的黑暗。徐小乐却如坠冰窖,恨不得吹灭了油灯再逃出去。
因为他看见自己口中的母老虎正坐在床沿上,好整以暇地看着那双玉雕也似的手,身边还放着一根擀面棍。
罗云奇怪地看着徐小乐:“你怎么站在这儿?那谁给我的火绒……是晚晴姐啊……”他缓缓回过头,看到面色不善的佟晚晴。
佟晚晴冷哼一声。
罗云很不义气地笑了笑:“那我先回屋睡了,晚晴姐好好休息,别打太累。”
徐小乐就伸手去拉罗云,罗云却混若不知地出去了,顺手带上了门。
8、女侠
“哈哈哈,”徐小乐未语先笑,“今天月色真漂亮!”
“今晚哪来的月亮。”佟晚晴板着脸:“说瞎话还得多挨一棍子,一共是二十一下。”
徐小乐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叫道:“嫂子你不能这样!下午已经被你打过了,岂能再打一顿?”
“下午没打完,现在自然得重新打过。”佟晚晴道:“你若是自己乖乖过来受罚,我或许还能手下留情,打得轻些。”
徐小乐面露苦色:“那以后每次偷看被抓到都要打二十棍?”
佟晚晴暴跳起来,挥手就打:“你还敢有下次!”
徐小乐往后一个下腰,躲过一击。只是他这点反应都是跟佟晚晴实战得来的,不知道佟晚晴这是虚招,真正的杀招却在腿上。佟晚晴一脚踢在徐小乐的小腿上,徐小乐疼痛难忍,腰上力一松,啪地就摔在地上。他揉着屁股:“嫂子,摔成八瓣了!”
佟晚晴残忍一笑:“是么,那让嫂子给你上点药。不过你可要知道,若是没有摔成八瓣,那就先打成八瓣再上药。”
徐小乐飞快跳了起来:“好了好了,真是太神奇了,嫂子才说话,我的屁股就好了!果然不愧是神医之后……对了,嫂子,我太爷爷很有名么?”
“你别想东拉西扯逃掉这顿打!”佟晚晴不上当。
“是真的,今天我去徐翰林家看抄家,碰到了罗叔。罗叔带我进去看病……”
“看病?你病了?”佟晚晴手里的擀面棍悬在徐小乐的头顶。
“是给人看病。”
徐小乐见嫂子攻势戛然而止,心中默诵了一声“阿米豆腐”,旋即将自己下午在徐翰林家的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等他说完,佟晚晴早就放下了手里的擀面棍,只是咬着嘴唇在心中暗骂:朝廷鹰爪果然没一个好东西,竟然坑害到我家头上来了。徐翰林是下了诏狱的人,自家跟他们搅在一起有什么好处!
徐小乐见嫂子好像消了凶性,小步挨到嫂子身边坐下,道:“嫂子,罗叔说:若是咱们接纳徐翰林的家人,他每个月给咱们米粮。”
“饿着你了?”佟晚晴没好气道。
徐小乐颇有些不好意思,道:“嫂子贤惠能干,倒是从来没饿到过我。我就是看嫂子一个人忙里忙外,照顾我不说,还要给人做女红贴补家用,累得人都瘦了许多,心中实在不忍。”
佟晚晴顿时所有怒气都没有了。她想起自己当初执意要嫁过来,撑起这个残破的家,八年来风风雨雨,不知道吃了多少委屈。那时候徐小乐还是个光着头皮、扎着冲天辫的小屁孩,如今也束了发,人模狗样在外面招摇过市,看起来也不像是个会吃亏的人物。
佟晚晴心中酸楚,却又很是骄傲:只有她自己知道这八年有多么劳心劳力,当初只会捣乱的熊孩子仿佛一夜间就长大了,还会说话安慰她。
“再说,我以前打了徐翰林家的名号在街上招摇,如今他家落难我却见死不救,会叫别人说我势利小人!佟女侠常说做人要讲义气,我徐小乐可是片刻都不敢忘!”徐小乐说这话的时候,脑子里却想到了徐老安人身边的那个年轻妇人。不知怎的,那妇人的容貌在徐小乐脑中显得有些模糊,但是上衣正面的织锦花纹却清晰在目,大约是因为太过突出的缘故。
佟晚晴自幼就想做个女侠,一直把“行侠仗义”放在心里。别人都说她坚持嫁到徐家守活寡是因为礼教,只有她自己知道:关礼教屁事?只是当时见徐家满门只剩了一个七岁小童,起了救危扶困的侠义心罢了。
“好……吧。”佟晚晴被徐小乐抓到了弱点,只好应承下来:“他们家有多少人要来住?男人可不行。”刚说完,佟晚晴才发现徐小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贴到自己身边了,还有一只手环着自己的腰,立刻凶目瞪了过去。
徐小乐恍若无事地退开几寸,身上还带着嫂嫂的热度,道:“嫂子放心,我看过了,都是女子。徐老安人,一个姐姐,四个丫鬟。”他一个个数了过来。
佟晚晴有些奇怪:“姐姐?听说徐翰林的九个女儿都出嫁了呀。”
“哦,是徐翰林的妾室吧。”徐小乐解释道。江南称妾室为姐姐,北方则多叫姨、姨娘。佟晚晴没想到竟然还有妾室没跑,跟着一起受难的。不过一般人家到了这种境地,别说妾室留不住,就是自己老婆女儿都要发卖出去度日。
“这样说起来,老安人要一个卧室,那位姐姐要一个,你我又各占一个,楼上四间房间都满了。”佟晚晴皱了皱眉头:“你这卧室要让出来,给老安人住,你去睡书房。那位姐姐可以睡客房。四个丫鬟……只有把棚屋收拾出来,支个通铺了。”
“果然是贤惠持家的嫂子,如此就万事大吉了!”徐小乐见嫂子眉头舒展,得寸进尺地抱了上去。不等他抱到佟晚晴的身子,只见眼前蓦然出现一个拳头,然后便是一黑。
徐小乐捂着眼睛委屈道:“现在嫂子真是越发生分了,连抱都不让抱一下。”
佟晚晴想起当年还抱着徐小乐睡觉,简直视小乐如自己的儿子一般,也觉得自己有些过分。不过她脸上可不松缓,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这一拳只算利息,且将你那二十一棍子先存着,等明天你再闯了祸便一起算。”
徐小乐叫了起来:“这可不公平,我明天若是不闯祸呢?还得挨一拳交利息么?咱们有君子约法,祸不过夜!你不能坏了规矩。”
佟晚晴一撩袖子:“你要现在打也行。”
徐小乐连忙噤声,心中暗道:也罢,明天的棍子明天再说。是了,我明天在家乖乖读上一天书,嫂子找不到由头,自然不能打我收利息。这二十一棍放到后天总该消了吧?难道要记我一辈子?
佟晚晴走到门外反手关了门,道:“明日早些起来,把棚屋里的东西收拾收拾,帮我把浴桶抬上楼。”
9、读书
佟晚晴在江南女子之中,身量太高,腿也太长,寻常的浴桶对她而言都有些小。现在家里用的这个乃是专门找木匠做的加大号,外面等闲见不到,分量自然也不轻。
徐小乐对于明天的工作安排并没有任何意义,反正只要罗云在,干活的肯定是他。
听说锦衣卫为了让自己儿子长得高大,能够入宫当大汉将军——给皇帝打仪仗的人样子,都喜欢娶身材高大的女子。几代人下来,子孙非但个子高,力气也大。苏州千户所的千户老爷就曾看上过佟晚晴,谁知佟晚晴太过刚烈,谁敢来说媒就打谁,这才作罢。
徐小乐赶了蚊子,上床放下蚊帐,顿时觉得有些气闷。他深深换了口气,只觉得一丝淡淡的幽香沁入肺里,正是嫂子不施粉黛的天然体香。徐小乐不禁想起前两年还能嫂子一起睡的光阴,对于“束发”不免生出一股怨念。嫂子说,束发之后就是男人,不能再跟她睡一起了。
徐小乐跑了大半天,借着香气助眠,很快便昏沉沉睡去。他本来睡得很死,浑然不知道做梦是什么滋味。今夜却做起了梦来,乃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他又走到了棚屋后面,找到了那条天造地设的裂缝。从一旁的窗户里传来水声,正是嫂嫂在沐浴。
徐小乐凑了上去,这回嫂嫂没有发现……
猛然间地动山摇,徐小乐慌张失措:难道我偷看嫂嫂沐浴,竟然引来了天地之怒么!
“小乐,醒醒,小乐!”
徐小乐睁开眼睛,看到罗云那张大饼似的面孔。
“你今天真丑!”徐小乐觉得阳光刺眼,弯曲手臂遮住了双眼。
罗云听得莫名其妙,道:“晚晴姐叫咱们干活呢。”
徐小乐老大不乐意地翻了个身:“我得养精蓄锐,等会好起来读书,有什么活你就帮我干了吧。”
“哦……啊?你要读书?”罗云吓得退开三步,怀疑徐小乐是不是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夺了舍。徐小乐只管脸朝墙壁,回想起梦里的香艳滋味,不肯理罗云。
罗云信以为真,出去跟佟晚晴说徐小乐要读书云云,在床上养精神。佟晚晴又不傻,当然清楚小叔子的秉性,蹬蹬蹬就往楼上跑,亲自叫徐小乐下去帮忙。
徐小乐在床上听到外面木头地板上的脚步声,知道嫂子上来了就没那么好说话了。他连忙扯过衣服一个滚身,赤脚站在地上,环顾屋中,好不容易找到一本《论语》,装模作样大声朗读起来。
佟晚晴正好走到门口,听到里面的读书声,颇为诧异:这小滑头今天是吃错了什么药?竟然真的在读书!她想了想,又觉得不对:怎么会突然读起“子曰”来了?徐小乐家是世代医户,只要能背几本医家经典,就能去县医署或是惠民药局谋个铁饭碗,难道还去跟读那些儒生一起考进士?
倒不是考进士不好,只是佟晚晴真不相信自己看着长大的小叔子能考得上。若是他真的突然之间能去做个书生,恐怕立马就得去城隍庙求符纸过来驱驱邪。
“你在读什么?”佟晚晴推门进去,看到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的徐小乐,大皱其眉。不过担忧之心倒是放下来了,因为这种胡闹不着调才是徐小乐的一贯风格,证明他没有中邪。
“《论语》呀。”徐小乐说得理直气壮。
佟晚晴听说过这本书,心道:果然是乱读书。她道:“你读儒生们的书做什么?有这功夫不如好好背背医书,日后也好谋个差事。”
徐小乐听得泫然欲泣:“嫂子啊!你怎么可以劝人不读书!难道不知道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么?我若是能够中个进士,岂不好过我们家世代行医?”
佟晚晴噗嗤就笑了:“一科进士才取多少人?就怕皇帝家多取十倍、百倍、千倍,唔,哪怕是一万倍,都肯定取不到你头上。你少偷奸耍滑,要么好好读医书,要么就下去帮忙。”
徐小乐只好装作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也罢,我只好重操旧业,去苦读医书了。孔老夫子,不能跟你……”
佟晚晴耐心耗尽,一巴掌拍在徐小乐头上,喝道:“去书房好好读书,顺便把你自己的被褥抱过去……这褥子才换多久,怎么就一股酸臭的怪味?快抱走抱走!”
徐小乐逃过一场劳动,心中愉快,抱起被子就往书房去了。虽然他并不是很喜欢书房,总觉得书多得有些让人喘不过气,但是想到那位姐姐也要住进来,而且客房和书房紧邻,与另外两间卧室隔开一条楼梯,如此想想实在大有可为!
徐小乐并不知道自家祖上有多么风光,甚至不确认那个北京来的锦衣卫说的徐神医是不是自己的太爷爷。反正父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爷爷对他而言也只有个名号,就邻里之间听来的只言片语,似乎父亲是个大家公认的庸医,至于爷爷则完全没有存在感。
唯一证明徐家的确是世代医户的证据,就是满书房的医书。还有许多手抄本,以及满满几箱子历代祖宗留下的医案。
在这个医术等于活命术的时代,家传医生有着天然优势,能积累更多的验方和医案,避免走更多弯路——弯路就是人命啊!
不过这些对于徐小乐而言并没有意义,他完全不喜欢学医。嫂子读书不多,更别提医术了,只会叫他背书。书是能背出来,可是谁来告诉他阴阳五行到底怎么用呢?浮沉迟数到底怎么分呢?九针到底长什么样子呢?就算学成了,跟大哥一样出去采药死在山里么?
徐小乐一想到这些问题,天空都阴霾起来,于是他关上了门,从书架上取下贴着《九灵真诠》书名的匣子。这个黄杨木匣子做工考究,上面包浆厚实,颇有些古朴气息。徐小乐把它从书箱里翻出来的时候,里面放着某位祖宗的手记,落有宝祐年的年号,貌似不是国朝的皇帝。
现在这个匣子里躺着的是徐小乐的“好朋友”,乃是新近才在市面上露脸的秘戏图。这些秘戏图是公开在书坊里发卖的,只是为了避免妨碍风化,店家会在外面罩一层纱。
徐小乐读书不行,在这上面却是行家,对各个书坊的秘戏图了如指掌,对版本也颇有研究,知道最好的秘戏图是个叫“欧波亭主”画的,不知何许人也,似乎家家都在仿他的画。
如今叫徐小乐格外珍视的是这套《三十六宫图》,一共有三十六幅,正是欧波亭主的手笔,取的是唐诗里“三十六宫皆是春”之意。又是苏州有名的启阅书坊雕版,里面每一幅都有一种姿势,笔法细腻,纤毫毕现,场景写实如同目见。
徐小乐最早看的是色相,只觉得血脉贲张。看久了之后非但心生欣喜,还有些玩味,隐约中还理解了画作之中的线条刚柔,人物神态,以及其他种种鉴赏功夫。可见秘戏图也不是简单的亵玩之物。
徐小乐正看得津津有味,身后突然伸出一只手来,猛然将这图册一拽,只听得哗啦啦一阵乱响。
10、约法三章
佟晚晴已经在徐小乐身后站了有一会了,足以辨别徐小乐看的到底是经脉图,还是秘戏图。她虽然承担着寡妇的名声,却是从未经过人事的处子。即便在家的时候,店里有三教九流之人进出,让她对男女之事并不避讳,但是如此纤毫毕现、神态与动态并作的秘戏图还是羞得她面红耳赤。
徐小乐反应极快,立刻团身钻入书桌底下,从另一面钻了出来,与嫂嫂隔桌对峙。他现在已经顾不上自己挨打,只担心嫂嫂拿了那欧波亭主的画作发作。见嫂嫂虽然鼻孔里喷火,但还算理智,徐小乐方才道:“嫂子,我可是在学医呢!”
佟晚晴后槽牙磨得格楞楞直响:“你就看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学医?你怎么还有脸姓徐!”
徐小乐嬉皮塌脸道:“你要是不信,就看你左手书架上,是不是有本《**经》?扉页上还有祖宗的藏书印呢!”徐小乐怕嫂嫂不信,冒着被打的危险跑到书架旁,轻车熟路地找到了那本《**经》,翻开封面展示给嫂子看。
佟晚晴虽然不通文墨,但是真假还是会分辨的。她见那本医书的扉页上果然印着“子子孙孙永宝之”的印文,便知道这的确是前人留下的珍本。因为这方印乃是徐家的传家宝,只有珍本才能动用这方藏书印,如今就锁在她的箱子里,要等徐小乐弱冠之后才能传给他。
“这《**经》讲的什么?跟这些龌蹉东西有什么干系?”佟晚晴做出一副要撕毁秘戏图的模样。
徐小乐吓得肝颤,连忙道:“嫂子住手!古人常说:未尝学医先学人,《**经》和这秘戏图正是教医者学做人的呀。”他一时心急,没想到“做人”本来就有另一层含义,听得佟晚晴更是内心羞恼。她说:“很好很好,看来你是想先学做人再学医,我手里的棍子最会教你做人,来来来,有种别逃!”说着,佟晚晴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摸出一根擀面棍。
有谁随身带着擀面棍的?徐小乐叫道:“你进来之前就带了擀面棍!显然是存心不良!”
佟晚晴本来是带着擀面棍去叫徐小乐起床的,刚才一时被徐小乐读《论语》所迷惑,没用上。反应过来之后悄悄摸到书房,果然证明自己还是很了解徐小乐的,并没有白带擀面棍。
“你屁股动一动我就知道你要放什么屁!”佟晚晴将秘戏图用力撕成两半,扔在地上重重踩了两脚,举着擀面棍就打了过去。
徐小乐见秘戏图已经阵亡,自己再折进去可谓不智,连忙躲闪。只恨书架书箱都是靠墙放的,就一张书桌可以聊做掩护。徐小乐麻溜地钻进书桌下面,就见一只穿着绣花鞋的脚踢了过来。
徐小乐往后一缩,伸手一捞,正好捞了个准。佟晚晴一惊,差点摔倒,连忙俯身按在书桌上,一只脚站着,另一只脚却被徐小乐死死拉住,整个人拗成了个弓状。
“放开!”佟晚晴怒道。
“男子汉大丈夫,岂能就这么放了!”徐小乐收了身上的冷汗,生怕嫂嫂逃脱,连鞋带脚抱在怀里。
佟晚晴用力收脚,却只扯出来几寸,怒气一起就想发力踹上去。她却想道:我若是真的发力踹他,正中心窝,怕是要踢坏人的。佟晚晴换了个略轻松的姿势,道:“好啦好啦,你先放开,咱们谈条件吧。”
徐小乐嘿嘿一笑:“嫂子以为我还是小孩子么,我若真是放开了,恐怕只有跟你的棍子谈条件了。”
佟晚晴就笑道:“抱那么紧,你不怕染上脚气么?”
“咦,嫂子竟然还有脚气?我帮嫂子看看。”说着就要脱了佟晚晴的鞋袜。
佟晚晴连忙控制着力度踹了两脚,不叫徐小乐乱来,说道:“本来是没有的,不过刚才被个脏东西抱着,怕是就染上了也说不定。”
徐小乐见嫂嫂挣扎得厉害,更怕嫂嫂逃脱出去,也不敢多事,紧紧抱在怀里:“那我就更不怕了。嫂子要想叫我放手,咱们得约法三章。”
“你归你提,答不答应可得看我了。”佟晚晴道。
徐小乐就说:“第一,昨天和今天的事,就此揭过,我不要你赔我画册,你也不能打我。”佟晚晴被气得直笑:“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你接连犯在我手里,说揭过就揭过,让我怎么跟手里的棍子交代!”
徐小乐又把佟晚晴的脚往后拽了拽,整个人往上蹭了蹭,连带着将小腿都抱住了:“你要是不答应,我就脱了你的鞋袜挠你脚底板!”
佟晚晴这回就算想踹死徐小乐也做不到了,挣扎无果,只好放软道:“你先说后面的两章,咱们最后再讨价还价。”
徐小乐暗暗偷笑,道:“第二嘛,以后都不能随便打我。”
佟晚晴道:“我哪回是随便打你?不都是你做错了事,我才打你的么!”
徐小乐就说:“有时候虽然我做错了事,但是你打得也太狠了些。今日咱们得签订君子协议,碰上我头一回犯的错,你只能说服教育,不能打我。”
佟晚晴听徐小乐这么说,心中也有些难过。她从小像个男孩子,顽皮胡闹,不肯服爹娘的管。爹娘因为宠爱她,也不怎么管她。等她弟弟出生,爹娘吸取教育长女的失败经验,对弟弟格外严格,犯错就是一顿暴打。所以佟晚晴所见过的家庭教育,除了放任自流就是一顿暴打。
放任自流肯定是不行的。她作为徐家的媳妇,有义务照顾好徐家的独苗。而且在佟晚晴看来,徐小乐这个闯祸胚即便不是江南第一祸害,也能排进前三。这要是放任自流了,岂不是养出个混世魔王?
“你既然大了,那以后咱们倒是可以试试。不过你若是不肯听好话,我还是要打你的!”佟晚晴退了一步。她看看左邻右舍,谁家像自家这样成天鸡飞狗跳的?若是能够不打,自然还是不打的好。
徐小乐自觉赢了一局,第三个要求便狮子大开口了:“你要给我五两银子。”
话音刚落,只听哐地一声,佟晚晴直接将桌板掀了。
11、不好意思
徐家的书桌并不是真正的桌子,乃是两个四脚高凳,上面架一块木板。这样的设计并非徐家别出心裁,只是因为医户之家的传统旧俗:病人来了可以直接躺桌子上,治死了直接当担架抬走掩埋。
佟晚晴之前不掀桌子,主要是念在桌子上的笔墨纸砚打坏了可惜。谁知徐小乐竟然狮子大开口,直接就要五两银子,那还不如掀桌子打人呢。就算桌上的东西都摔坏了,再凑一套也不用五两银子——说不定宝钞就可以解决了。
徐小乐蓦然间发现自己的掩体被直接掀翻,吓得像是受惊的小熊,直接抱住了佟晚晴的大腿,双腿也缠了上来,索性就坐在了佟晚晴的脚上。佟晚晴落了两棍子,痛得徐小乐大声呼叫,抱得更紧了,脑袋直往她大腿上贴。
佟晚晴面红耳赤,却不敢再打了,谁知道这小流氓会做出什么没下限的事来。她就说道:“现在咱们可以休战了,我给你个机会,自己站起来乖乖让我打二十棍,以后不许再看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咱们就算两清了。”
徐小乐死抱着嫂嫂的大腿不放:“二十棍太多了,两棍子如何?”
“二十五!”佟晚晴满面寒霜:“刚才我差点漏了昨天的事!”
眼看着自己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嫂嫂棍子在手,正应了那句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老话,徐小乐反倒不慌了。他想想左右是一顿打,能拖一刻是一刻,更何况嫂嫂的腿结实笔直,抱在怀里温暖惬意,恨不得就这样永远不下来。
“好好,我吃些亏,就打五下吧!”徐小乐脸贴在佟晚晴的腿上,忍不住想:全当我闻了你身上的香气,多挨两下打也是值得了。
佟晚晴拖着腿,踢了一踢,却发现原本自己可以一只手就提起来的徐小乐已经重得自己踢不动了。她嫌弃道:“你洗了脸没有,就在我裤子上蹭!快起来!”
徐小乐蹭得更厉害了:“咱们还没约完法,我不起来。”
佟晚晴一时来气,又举起擀面棍打了两下,突然听到身后有动静,回过头却见到了面红耳赤的罗云。
罗云尴尬道:“晚晴姐,浴桶已经搬你屋里了。”
佟晚晴换上笑脸道:“还是小云懂事,快去喝口水,待我解决了这个死皮赖脸的东西,下去给你做蒸糕。”
罗云哎了两声,扭头就下去了。
徐小乐冲着外面喊:“你个没义气的,也不救我!”
佟晚晴一边拖着徐小乐往外走,一边冷笑道:“你现在下来把书房收拾妥当,我还可以考虑寄下你那二十棍,若是再不识好歹,等我出了这门,可就不一定只有二十棍了。”
徐小乐死活不肯松手。
佟晚晴挪了两步,突然想到自己昨天洗澡换下来的里外衣裳都在房间里,还没来得及洗,不知道刚才罗云是不是看到了。她想到刚才罗云的面色尴尬,越发怀疑罗云是看到了自己的贴身衣物,急着想去房间里查证,偏偏徐小乐在这儿死活不肯放手。
“放手!再不放手我就下狠手了!”佟晚晴喝道。
回答她的却不是徐小乐。一个厚重的声音从楼下天井传来:“佟娘子在家么?”
佟晚晴听那声音陌生得很,在脑中翻找。徐小乐却道:“是罗叔来了,大约是为了徐老安人的事。”佟晚晴怒目一瞪:“那你还不放开!”
“我放开了你不许打我!”
“快些!叫客人久等!”佟晚晴不耐烦道。
徐小乐这才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态缓缓放开了手。不等他彻底放开,佟晚晴一甩长腿,就将这个小无赖踢开了三尺远。徐小乐还等着后续暴风雨般的打击,佟晚晴却只甩下一个白眼,整理衣衫下楼去了。
佟晚晴刚走到楼下,就听到罗云跟他爹说:“晚晴姐正打小乐呢,怕是一时脱不开身。”
罗权平日不怎么来木渎,对徐家的生活常态知之甚少,对于“打小乐脱不开身”这一表述十分费解。还好他看到佟晚晴下来了,总算省了脑力。罗权上前与佟晚晴见礼,开门见山道:“佟娘子大约知道徐家的事了吧。”
佟晚晴道:“我已经听小乐说了,是徐老安人要搬来住吧?只要她们不嫌弃我家寒酸,倒是可以腾几间屋子出来。”
“老安人对贵府能收容落难族亲,还是十分感念的。”罗权今天带着徐珵的妾室胡媚娘过来看房子,立场也就不自觉地站在了徐府那边。
佟晚晴心中却道:徐翰林家风光的时候,认的族亲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如今就只能来找我们这种远得一辈子都见不上一面的族人了。真是世态炎凉,令人唏嘘。她这么一想,顿时可怜起徐翰林一家了。自家虽然没有什么出息,好歹生活还算安定。
“徐翰林的妾室就在外间,不敢贸然带进来。”罗权道。
佟晚晴连忙道:“是奴家失礼了,咱们出去迎迎那位姐姐吧。”
罗权暗道这佟娘子会说话,果然不愧是独立支撑起徐家的人。他总觉得自己对徐小乐有微微的愧疚,便问道:“府上如今做什么营生度日呢?”
佟晚晴道:“奴家平日纺纱织布,替人做做衣裳女红,足以支应一家开支了。”
罗权心道:这的确是有些贫寒了,倒不是徐小乐白白叫苦。他又问道:“这恐怕是有些艰难了。这样,我每月十五、三十便送些米粮来,总不能叫佟娘子一力承担。”
佟晚晴没有耍大方的本钱,这是她作为客栈老板的千金小姐时候就懂得的道理。她大大方方道:“承蒙罗叔照应。”
“说的什么,应该的,应该的。”罗权别过脸去,见这里屋舍倒是不错,就是年久失修,许多地方都损坏了。他道:“我还认识不错的木柜,到时候便叫到这儿来给佟娘子修修房子。一应开销自然算我的,佟娘子切莫推辞。”
佟晚晴总算流露出了笑意:“那怎么好意思呢!”
12、知音
罗权道:“应该的,应该的。府上世代医户,就没个秘方么?如今也是可以拿出去生息的。”
说到这个话题上,佟晚晴叹了口气:“这个原本也是有的。”
罗权奇怪:这种东西谁家不是当宝贝一样藏着,还能丢了不成?
佟晚晴道:“我家祖传有一个丸方,可以固本培元,养益气血。当初我嫁过来的时候,什么营生都不懂,便有药店的人找我说:我家出方子,他们出药材和人工,收益一家一半,半年一清,绝不用我操心,等着拿钱便是了。我道这是个好买卖,便答应下来。结果方子给了他们之后,头两年还能分到些钱钞,我也置办了织机,日子过得还算不错。谁知后来他们便总说销路不畅,一年到头分不到三瓜两枣,这两年索性就连面都不肯见了。我去找他们,他们便欺负我家没男人,要我去告官……有道是生不入公门,我哪里会告状?只好就此吃了哑巴亏。”
罗权听着一直点头,口中劝道:“这些没良心的药店多有乡绅做后台,告官肯定是告不赢的。这事也的确没法子,只看小乐日后能否把家撑起来,到那时还能自己做了卖。论说起来,这种补药应该是不愁销路的。”
佟晚晴原本还很镇定地说着自己被坑的往事,也暗藏了一分罗权主动揽过去帮自家交涉的念头。见罗权说得滴水不漏,也便罢了,到底这么多年了,早就想开了。又听罗权说起小乐,佟晚晴登时想起这个小叔子越发堕落,恐怕也是指望不上的,反倒鼻头有些泛酸。
罗权见佟晚晴刚还好好的,说哭就要哭,连忙打住话头,说起徐老安人这两日的生活,将话题岔开。还好徐小乐家穿过天井就是堂屋,胡媚娘就在堂屋里坐着,叫佟晚晴很快分了心,没有落下泪来。
胡媚娘见了佟晚晴,第一个念头就是“这妹妹好高”。佟晚晴的身材在江南足以秒杀许多男人,虽然身材高大是家境优渥的象征,但是女子太过高大就不好找婆家了。要不是佟晚晴豁达豪爽,怕是会很自卑。
佟晚晴见了胡媚娘,第一个念头也是“这姐姐好高”,“只比我矮了半头”。
胡媚娘原本也算是“高人”,到了佟晚晴这里就被比下去了。两个“高人”惺惺相惜,头回见面却没有太多的隔阂。有时候人就是这样,看对眼的人就无比顺眼,一见如故。这情形看得罗权都有些纳闷,自己反倒成了一个局外人。
“既然有宗亲之谊,岂能见死不救!”佟晚晴说道,油然升起一股豪情。她又道:“只是姐姐不要嫌弃寒舍简陋,更怕老安人有所不便。”
胡媚娘笑道:“老安人都已经准备住庙子里去了,哪里会嫌弃这里简陋?”她抬头环顾,又道:“屋子虽然老旧了些,不过只看打扫得这么干净清爽,也知道妹妹是个会持家的。我家老太太最喜欢的就是你这样的贤惠女子。我听说你连丈夫都没见到就嫁进来了?”
佟晚晴有些羞涩:“那时候天真幼稚,想着自己跟他订了婚约,岂能就当忘了?”
“好侠气!”胡媚娘抚掌赞道。
佟晚晴一愣。她自己当年是有种行侠仗义的感觉,但是周围并没有人能够理解。包括她亲身父母,无论如何都不肯接受,甚至不准她归宁探亲。没想到今天竟然遇到了知音!
胡媚娘又说道:“当今世道尽是些蝇营狗苟的小人,像妹妹这样任侠之士,真是太稀罕了。我又有幸与妹妹同住一个屋檐下,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修来的福气。”
佟晚晴竟然有些脸红:“我算什么任侠之士,只是不忍心罢了。”
胡媚娘道:“一个不忍心,便是一辈子的拔刀相助,还有比这更侠气的么?说起来贵府的徐公子也真真像了你,一般的豪爽大气。”
佟晚晴终于盼到有人夸徐小乐了,而且还连带着夸了她“教子有方”,内中心花怒放。不过脸上还是没什么好神色,说道:“他哪里是甚么豪爽大气,就是个土匪无赖。姐姐叫他小乐就行了,再过八辈子怕他都跟‘公子’不沾边。”
胡媚娘就笑了起来。
两个女人聊得兴高采烈,罗权在一旁尴尬得只想抽身而退——身为一方锦衣卫百户,他平时还是很忙的。
与此同时,徐小乐在书房里愁眉苦脸,只想着该如何挽救好朋友《三十六宫图》。罗云却蹲在天井的水缸旁,看一群蚂蚁搬一只大青虫,鼻窦里却满是刚才在佟晚晴卧房里装满的清香,脑中又反复冒出那件粉白绫的抹胸——这让他原本就不够用的脑子无法再想其他事了。
胡媚娘看过了房间屋舍,便告辞走了。她没有见到徐小乐,因为徐小乐比她走得更早。为了挽救好朋友的性命,徐小乐决定去城里的启阅书坊,看看他们有什么法子可以挽救。这套《三十六宫图》可花了徐小乐三两多银子,不知道给他带来了多少乐趣,岂能见死不救!
徐小乐跑到巷子口,正好碰到笑笑。
唐笑笑手里抱着一个蓝色碎花包裹,见了徐小乐就笑:“你昨天又犯了什么事,都被追到墙上去了。”
徐小乐脸上一板,道:“以后你再不拴好大黄,我就不理你了。”
昨天要不是大黄在院子里堵他,他早就从唐家跑掉了,哪里还会挨后面的那顿打?如果昨天不挨打,今天或许就不会那么郁闷,也就不会大白天跟“好朋友”交流,更不会叫嫂嫂撞破,“好朋友”也就不会一分为二了。
“反正我出门的时候是拴好来着。”唐笑笑撇了撇嘴:“我娘做的冰镇绿豆汤,要我趁着还凉送你家去。既然碰到你了,就给你拿回去吧。”
徐小乐哈哈大笑:“那多麻烦,不如我就在这儿喝了吧。”
唐笑笑嘴上说着:“你不给晚晴姐留点么?”手上却已经将绿豆汤递给了徐小乐。
13、急病
徐小乐觉得嫂嫂刚“杀”了他的好朋友,拿唐家妈妈的绿豆汤赔罪正合适,于是开了汤罐的盖子,咕嘟嘟喝了个饱。他一抹嘴,道:“好了,嫂嫂的那份我代劳了。多谢笑笑小娘子送汤。”
唐笑笑收回了汤罐,转身跟着小乐往外走,也不去徐家了。她从记事起就跟小乐一起玩,堂都不知道拜了多少回了。那时候小乐十分顽皮,也没少欺负她,但她看到小乐就觉得满心欢喜,就一定要和他玩。
如今小乐长高了不少,身手比以往更矫健,动辄连影子都找不到了,像这样安静地前后走在巷子里的情形已经很久没有过了。
唐笑笑不知怎么地,竟怀念起过去大家梳着冲天辫一起玩耍的情景。
徐小乐满心只有救他的“好朋友”,根本不知道笑笑的少女之心。
“糟糕!”徐小乐突然站住脚步。唐笑笑差点撞到他身上。
“怎么了?”
“我把小云落家里了!”徐小乐道。
“你们真是形影不离。”唐笑笑觉得有些不舒服,心想:要是我们能这样就好了。明明是我们认识在先的。
徐小乐想了想,摇头道:“算了,我好不容易逃出来,若是回去撞见了嫂嫂,恐怕又要吃棍子了。要不,麻烦笑笑小娘子去帮我通风报信?”徐小乐说着,给了个惯常有用的无赖笑容。
唐笑笑撅着嘴:“我才不干!”说罢就走,好像受了什么委屈似的。
徐小乐看着唐笑笑的背影,心说:笑笑的屁股长大了,走路也会摇了。
他原本就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性子,跟着唐笑笑走了一路,把罗云彻底抛在脑后了。
从徐小乐家进城有二十里路,靠双腿走路的话得走一个半时辰。不过姑苏乃是江南水乡,水路发达无比,只要沿着河道走,看到空船就可以求人载他一程。花费既不多,又省力省时。碰到会做饭的船家,往往还能花几张钞买条鱼打打牙祭。
徐小乐还没走出镇子,就看到了熟识的船老大。一问之下,原来船老大正要进城送货。这就是顺风船了,徐小乐嘻嘻哈哈就混上了船,装模作样摇撸帮忙,省下的船钱正好在十全街买两只鱼味春卷。
“多谢张大哥!”徐小乐跳下船,朝船老大拱了拱手,飘然而去。张老大用徐小乐顶了一个人头,多问货老板要了一份工钱,也是颇为高兴,在后面叫道:“我这船赶着关城门前回去,你要是赶得上还可以捎带你回去。”
徐小乐顺便解决了回家的问题,跑得更欢快了。他直奔观前街,以至于想了一路的鱼味春卷都忘记买了。谁知他刚到观前街,就看到聚了一圈人。
原本生活就没什么娱乐活动,看热闹就成了徐小乐的嗜好之一。他硬挤了进去,见有人坐在地上,口眼歪斜,好像得了重病。
徐小乐看了一看,觉得没什么意思,又见那人坐在地上嘴角流出口水,益发觉得有些恶心,便要离开。突然人群中传来喊声:“都快闪开,葛大夫来了!”看热闹的人当即左右分开,让大夫进来。
葛大夫年在约四旬上下,也是个年轻有为的医生。自幼拜入江南名医朱嘉德门下学医,三十五岁正式出师,回到苏州开了自己的医馆,如今在姑苏城里名头甚响,渐渐有了葛神医的称号。
葛大夫从分开的人群中走了进来,蹲下身,摸了摸那人的脉象,眉头不自禁地就皱了起来。一旁围观众人纷纷凝神屏气,就等着看神医起死回生的故事——从扁鹊到华佗都有这样的传说,可见起死回生绝对是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经典桥段。
可惜现在这个病人还没有死,而且这位葛神医似乎也没有个靠谱的办法。
徐小乐看了一会儿,又觉得有些无聊,又想知道这葛神医到底有没有本事救人,渐渐生出了些不耐烦。和徐小乐一样没耐心的人也不少,渐渐有人开始鼓噪:“这大夫到底行不行?”
医生这行当对于病人来说,肯定高端大气上档次,但凡家里有人要看病的,即便请不起名医,名医的名号总是知道的。不过对于没有需要的人而言,就很难知道哪位医生看哪个科目特别拿手。除非混到扁鹊、华佗的地位,天下皆知。
“别耽误人家性命,不行就快些送医馆吧!”又有人担忧道。
“对对,隔壁街上的拜斗堂听说很不错。”有人出招。
葛神医终于忍不住发怒了:“我就是拜斗堂的葛再兴!都给我闭嘴!”
徐小乐听着忍不住就噗嗤笑了出来,再一抬头就看到葛医生冲着他怒目而视。他略微收敛了些,但是眉宇之间还是荡漾出一副叫人想一拳打上去的笑意。
“葛大夫那是我们苏州的神医啊!”有认识的人替葛再兴出头:“用药如神,三副药下去,再重的病都能好转起来。”
一旁说风凉话的人就说:“看这人恐怕没福气吃那三副药。”
徐小乐益发有些无聊了,边往外走边嘟囔道:“又不是什么特别重的病,折腾半天都没弄好?”
葛再兴猛然一起身:“什么都不懂的人就少废话!”他又道:“都给我闪开些,来两个人借块门板,把他抬到医馆去。”
徐小乐只是一笑,反正脸皮厚,这点垃圾话根本动摇不了他坚定的内心。眼下最重要的事,还是去启阅书坊给好朋友救命。他这边正要抽身而去,突然手臂一紧,整个人都被拽得退了两步。
“谁啊!”
徐小乐回头看去,竟发现拉住他的人正是昨天那个北京来的锦衣卫。
这真是六月天里一桶冰水当头泼下,浑身起满了鸡皮疙瘩。
14、庸医之子
【播报】关注起点读书,获得515红包第一手消息,过年之后没抢过红包的同学们,这回可以一展身手了。
“哈哈,原来是大哥你啊。大哥你也来逛街啊,好好,这里是我们苏州最繁华的地方啦。前面的玉皇观特别灵验,升官发财、娶亲生子、家宅安康只要一炷香就行啦!大哥慢慢玩,小弟另有要事,先走了。”徐小乐嘻嘻哈哈一通废话,说完就要抽身而去,谁知那锦衣卫的大手就跟铁箍一样,没有丝毫放松。
那锦衣卫百户道:“小兄弟,你也是一方名医,为何不出手救人呢?”说话间颇有些责备的意思。
葛再兴那边迟迟没有进展,众人的注意力很快就被吸引到了徐小乐身上。医生大家都见过,却没见过这么年轻的医生,更何况还有个北方大汉说这小孩子是名医。这貌似比治病救人更有看头。
葛再兴也是心中一个疙瘩,心道:这要是真给同行看去了,传说出去难免坏我名头。不过苏州哪有这么年轻的医生?我得问问清楚。
“请教小哥贵姓大号,师承谁家?”葛再兴收敛了一些狂态,问徐小乐道。
徐小乐犹自支吾,道:“我其实也算不上医生,还在学,在学。”
一旁锦衣卫百户已经替他答道:“这位小哥是家传的医术。他曾祖父乃是一代神医徐公徐子陵。当年永乐爷赐他回乡时,还是我祖父送他回的苏州。”他今天身穿便装,别人并不知道他是锦衣卫,当然也就不知道他爷爷也是锦衣卫,不过听到永乐爷,谁都知道那肯定是皇帝跟前很受信任的御医了。
葛再兴愣了愣,有些迷茫。杏林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并不是每个御医都能名扬天下的。除非著书立说,让后辈医家学习,否则很可能湮没在滚滚红尘之中。不过既然是世代医家,他不自觉地恭谨了些,说道:“葛某自幼在金陵朱先生门下学医,对苏州杏林宿老知之甚少,得罪得罪。”
徐小乐嘿嘿一笑:“好说好说,既然葛先生接手了这个病人,照规矩我是不能再接手的,否则未免太不恭敬了。”
锦衣卫百户这才松了松手:“原来杏林有这规矩,是穆某唐突了。”
葛再兴却道:“医者父母心,我既然无能,岂能责怪徐小哥?还请徐小哥出手施救。”
徐小乐咧嘴直笑,只是让人觉得有些皮笑肉不笑,看者莫不毛骨悚然。他心道:我哪里会治病,今天运气真是败到了家!大早上起来就不安生,现在又给人抓住。若是揭穿了我的真面目,不知道会不会被打入诏狱去跟我那个族伯作伴!
不等徐小乐胡思乱想完,葛再兴又随口问道:“小哥既然是医学世家,令祖怎么称呼?令尊怎么称呼?”他想着自己虽然不了解杏林典故,几十年前的御医没听说过,但是他子孙多少也该有点名头吧,说不定还是故交呢。
徐小乐还没开口,穆百户已经替他说道:“他父祖都是一方名医。我听罗百户说,你爹单名一个荣字,可对?”最后这话是对徐小乐说的,可见锦衣卫的确喜欢打听别人的八卦。
徐小乐正忙着点头,葛再兴已经叫了起来:“单名一个荣字?徐荣?”
穆百户正色道:“原来你也听说过。”
葛再兴从鼻孔里喷出两股废气:“何止听说过!简直鼎鼎大名!”
穆百户脸上一僵,暗道:这好像是正话反说啊。
非但穆百户听出来了,过往行人围观百姓,谁都听出来了。大家都乐得看热闹,一听这话就更来劲了。
徐小乐暗道不好,这分明是被人吊打的节奏啊。可恨这个锦衣卫百户不知道发的什么疯,死活拉着自己不让走。
葛再兴道:“这个徐荣在姑苏城里也算是有名的医生了。”他见众人面露期待的神情,故意喘了口大气,方才继续道:“是有名的庸医!别的医生偶然治死人已经算是一辈子的大事了,他却好,只有偶然治好人!这样的医户世家,恐怕还是少些好。”
徐小乐不是第一回听人说自己父亲是庸医了。这个事实早就被左邻右舍说了很多次,只因为他们并不是杏林中人,也不是病家亲属,所以对于徐荣的评价虽低,却还不至于仇恨,总是在贬低了徐荣的医术之后,褒扬一番徐荣的人品,也算是褒贬持平。
再者说,不会看病的医户算什么?不会打仗的军户、不会做饭的厨户、不会打铁的铁户……不满地都是么。
然而今天,徐小乐却头一遭感觉到了羞辱。所有这些陌生人都看着他笑,好像他就该秉承父亲的庸医之名理所当然地被人嘲笑。这些笑容就跟刀子一样刺入徐小乐的心脏,让他热血上涌,恨不得去打葛再兴两个耳光。
穆百户望向徐小乐:“他说的是真的?”
徐小乐一个激灵。别人的羞辱也就罢了,欺骗皇帝家的锦衣卫算不算是欺君大罪?他连忙道:“同行是冤家,你不信问问他,苏州有几个医生不是庸医。”
穆百户又望向了葛再兴。
葛再兴一时语塞:这问题问得实在太刁钻。无论自己报上来几个名字,这小无赖都可以反问一句:其他医生就都是庸医么?自己又不可能穷举苏州府所有的医生,当然是会被他套进去。
“无论苏州府里有多少庸医,你父亲总是能排进前三甲的。”葛再兴自觉回答得滴水不漏,颇为自己的急智感到自豪。
穆百户微微皱了皱眉,心中暗道:当面骂人家老子,而且还是当着个孩子的面,这人不够厚道。
徐小乐哈哈一笑,掩饰自己的尴尬,道:“你说我父亲是排进前三甲的庸医,他要是治这病却跟吃个春卷一样,你却治不好。这岂不是说你乃庸医里的状元么。”
“哼,医者名望口碑自有人说,岂是你吹牛就能改变的?”葛再兴一甩手:“这病人看似得的急症,只是病根早就潜伏多年,非得送到医馆,好生调理,过个三五月,或许还有康复的可能。别说你父亲治不好,就是大罗金仙、扁鹊再世,恐怕也不可能唾手就能治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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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刺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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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百户挡在两人之间,对徐小乐道:“你既然说能治,不会是信口胡诌的吧?若是能治,何妨出手救他?诊金自然有我来付。”
葛再兴见穆百户背对自己,却要徐小乐施治,再想到刚才自己差点被唬住,不由怒气丛生,道:“他若是能治好,诊金我来付,比照天下一等一的名医给!”
徐小乐现在倒是不在意诊金,更害怕自己跟罗权作假的事被穆百户揭穿。这两次接触下来,徐小乐便觉得穆百户这人颇有些死脑筋,秉性虽属良善,但是道德灵活性却远不如罗大叔。
锦衣卫不都是奸猾狡诈之人么?竟然出了他这么个异类!
“我当然不是信口胡说的。”徐小乐强嘴道。他的确没有全部撒谎。关于父亲的一切,在徐小乐脑中早已经淡得如同烟影一般。他的医学常识都来自于大哥,可惜大哥走得太早,根本没有来得及教他医术。
不过在徐小乐记忆之中,却的确有这么一个类似的病人。正是左邻唐家的唐三叔,也就是唐笑笑的爹。徐小乐记得那时候自己正跟笑笑玩耍,唐三叔突然坐在地上,口眼歪斜。正是自己去喊了兄长徐欢过来,方才救了唐三叔一命。
唐三叔如今仍旧开着个南北货铺子,与常人无异,足见大哥的施治是有效的。
徐小乐走到那病人跟前,蹲下身,只见病人整张脸都扭曲起来,渐渐有些失去意识。周围人只顾着看热闹,时不时还要点评两句,却不见这人的亲朋出现。
“再不施治,恐怕就晚了。”葛再兴在一旁幽幽道。
徐小乐微微闭上眼睛,脑中回想起当时的情形。那时候唐三叔还没如今这么胖,笑笑也整天笑个不停,哥哥的容貌似乎有些模糊了,当时他是怎么做来着?好像是拿了什么东西……是了!他说这是血瘀在脑,要用锐器给唐三叔放血。
徐小乐仿佛回到了八年之前,自己木然看着哥哥将唐三叔的耳朵揉得通红,然后用一根铁钎扎破了唐三叔的耳垂……然后呢?徐小乐想不起来然后的事了,记忆到了这里就消失了。
不过办法已经有了!
徐小乐伸出手,捏住了病患两只耳朵,心中暗道:你耳朵这么软,肯定怕老婆!不过耳垂这么小,恐怕也没有娶老婆的命。他边胡思乱想边揉搓这苦命人的耳朵,总算看到了红润的血色,他连忙道:“谁有钢针、铁钎,我要放血。”
穆百户见他出手就不同于其他医生,连摸脉都省了,颇有些惊讶,连忙道:“我这儿有刀,能用么?”他身为锦衣卫,就算不带绣春刀,随身也会带一柄匕首。
“不可!”葛再兴连忙叫道:“寻常铁器上都有毒气,伤人见血会让人得破伤风。”
穆百户听说过这种病症,手下有些迟疑。
徐小乐却道:“要得破伤风,总得他先活下来。”
穆百户看了看地上的病人,还是抽出匕首递了过去:“我每日都要清水洗涤,大约是干净的。”
徐小乐却不管那么多。刚才已经浪费了不少时间,再耽误下去恐怕真治不好了。他正反手都试了试,怎么拿都不舒服,只好又将匕首还给穆百户,道:“麻烦你将他的耳垂刺破,挤出几滴血就好了。”
穆百户是玩刀的行家,手脚麻利。徐小乐还来不及回忆更细节的问题,穆百户已经刺出了一个血点,很快就挤出了三五滴血。徐小乐眼看着穆百户又对病人的第二个耳朵下手,人却莫名其妙地一阵心悸,四肢冰冷,随即眼前一黑。
……
等徐小乐醒来的时候,自己却是在一间精美的卧室里。床上的被褥都是上好的绸缎,屋子里还熏着香,就连床架都是上好的红木。徐小乐想坐起来,可还是头晕目眩,四肢乏力。
“来人呐,给我水。”徐小乐叫道。
总算有人进来,是个不认识的小厮。这小厮对徐小乐并不待见,照吩咐给他倒了一碗水便出去了。徐小乐喝了水之后舒服多了,下床的时候也不觉得有什么异样。他见自己的衣服就挂在旁边的架子上,便取下来穿戴。
正穿到一半,门突然开了,进来的人是穆百户。
徐小乐摆出一个比哭好看不了多少的笑容:“我怎么在这儿?”
穆百户咧嘴一笑:“你不知道你有晕血病?”
“啊?”徐小乐听都没听说过这个病。
穆百户大咧咧坐下:“我们在军中倒是常见。有些人一见血就晕过去了。这儿是拜斗堂,我背你来的。”
徐小乐的记忆突然复苏了。当年好像也是这样,他直接见血晕了过去……所以才忘了唐三叔后来的事。他急忙问道:“那人如何了?”
穆百户笑得更灿烂了:“说来也是神了。两个耳朵挤出血后,他的病就像是好了,嘴角都渐渐正了过来。没一会儿,连人都清醒了。葛大夫给他开了几副药,叫他回去再调理一番就没事了。”
徐小乐连连颌首:“没事就好。”
穆百户突然脸上一板:“我说你这少年也太过冷漠了些,既然有这本事,为何一开始不救人呢?”
徐小乐心中暗道:一开始我哪儿能想来?还不是你逼我的么?
这话当然不会当着人家面说出来,所以徐小乐说:“我以为葛大夫真的是姑苏名医呢,谁能想到他连这么简单的手法都不懂。”
等徐小乐醒来的时候,穆百户已经跟葛再兴聊了一阵,也听了一些病人对葛医生的称颂,使得他对葛再兴的医德医术也有了认同之心。他道:“怕是误会。葛大夫看起来也不是个庸医。只是医家源远流长,传承又多私密,许多高妙的手法恐怕的确不为外人所知。”
徐小乐对这些没有概念,猛然想起自己进城的任务,惊呼道:“不好!我的包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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