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8、滚!
当事人觉得很隐秘的事,事实上早就成了众所周知的“秘密”。景泰帝在宣布太上皇回宫之后,就不再传出任何声音,既不讨论皇位的归属,也不讨论太上皇的状况,当然更不可能让外臣去晋谒太上皇。
这对景泰帝来说,似乎是个很明智的反应。因为他是在孙太后的允诺之下、朝臣的拥戴之中,合理合法登上皇帝宝座的。既然如此,即便太上皇回宫,皇位归属问题也是不能讨论的。
更何况当初景泰帝就反对迎回朱祁镇,他还抱怨说:“我本来不想当皇帝,是你们硬要我当的。”还是于谦给了他承诺:“即便太上皇回来,仍旧拥戴陛下。”所以重臣们不去觐见太上皇,不讨论皇位归属是必然的,但是谁没有好奇心?
关于太上皇的各种传闻早就漫天飞舞了。徐小乐实在不是个喜欢跟人扯淡的孩子,否则一定会诧异:外间甚至有人说太上皇其实已经驾崩了。更有人言之凿凿地讲述着东厂番子如何在太上皇饭菜里下了毒,初时好像没事一般,吃个一两年就会毒发身亡。
这些近似梦呓的故事,徐小乐倒是真的一概不知。
徐小乐亲眼看到朱祁镇和阮老公在南宫,简直比坐牢还惨。坐牢还能探监呢,他那边却没人能去探看,只有自己过去跟他聊天。至于西苑的皇后、贵妃、皇太子,同样十分悲惨。
“这个,传闻如此。”
徐小乐总不能把化妆成宦官去南宫的事说出来。戏文里常有个罪名叫“秽乱宫闱”,自己冒充阉人在宫里走,万万不能暴露,否则很可能就真的成为阉人了。
至于会不会坑到曹吉祥,徐小乐倒是没想过,因为他压根没把曹吉祥当伙伴。
景泰帝重重甩着袖子,十分气愤,但是再看看徐小乐,这股怒火却发不出来。到底人家刚刚治好自己的宝贝儿子,而且也是自己叫他提条件的。
可是谁能知道,这小子竟然提出个这样的条件?!
方御医挪到徐小乐身边,悄悄拉了拉他的腰带:“徐大夫,这是天家的家事,咱们换一个,比如官升一级?”
徐小乐自认为不是没脑子的人。
身上这套绿袍是沈老给他撑面子的,不能当真,若是跟皇帝说要升官的话,回头吏部一查:呦呵,你原来是个不入流啊!这种事自己是万万不能做的,否则太坑沈老头了。那老头虽然脾气古怪些,但是为人还很不错呀。
若是不要官,改要银子,能要多少?他听大伯徐有贞说过,皇帝家其实未必有很多银钱。大明虽大,但是朝廷的国库和皇帝的内帑是分开的。户部还时不时挖皇帝的私房钱,所以未必比江南豪富人家富裕。
既然官也要不到,钱也要不到,徐小乐想着还不如趁着这个机会,改善一下自己朋友的生活环境。而且他每次看到钱皇后总是心怀敬佩——钱皇后才真是身残志坚,对朱祁镇矢志不渝。
徐小乐就不知死活道:“其实这就是一桩小事吧。”
朱祁钰伸手就要掀桌子,突然看到熟睡的儿子,硬生生还是忍住了,压着嗓子骂道:“胡言乱语、胡说八道!给朕滚出去!”
李御医吓得汗如雨下,听皇帝如此吩咐,如蒙大赦,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好啦,不用去大同啦。他深怕徐小乐再惹出什么祸事,连忙拉了徐小乐胳膊就走。
方御医与李御医心同此情,不约而同地也掺起徐小乐另一只胳膊。两人就这样夹着徐小乐往外走,恨不得把徐小乐一路架到北海,然后扔下去。
到了寝殿外面,李、方两位御医放才松开徐小乐,瞪着徐小乐大喘气。
徐小乐从景泰帝的反应上就知道自己恐怕说了不该说的话,叫龙颜大怒,吓得李、方二人屁滚尿流。他不等二人指摘他,抢先哈哈大笑道:“好啦,大功告成,咱们可以回去啦。”
二人简直惊呆了。
——什么人能够没心没肺到这个境地啊!
——你刚才那是在虎口拔牙——不!是在拔龙的逆鳞你知道么!
徐小乐走了两步:“二位不走么?”
李御医已经气得脸色铁青,一甩袖子就往外走,根本不跟徐小乐搭话。
方御医走到徐小乐身边,摇了摇头:“差点被你害死啊。”
徐小乐就跟方御医并排出去,故作轻松道:“圣天子既然带了个圣字,哪能不讲道理?你们何必怕成这样。”他其实想想也有些心有余悸,不过又想起大明关于砍头的条文,就算是皇帝也不可能说杀人就能杀人的,所以并不很害怕。
方御医却还是摇头:“伴君如伴虎,咱们出入大内在外面人看来十分风光,实则也是个很危险的行当呐。若是惹动天子之怒,说不定就被发配到九边苦寒之地去啦。”
徐小乐撇了撇嘴,暗道:您老胆子也真够小的。皇帝可是九五之尊,跟我们小小御医置气,传出去也没脸不是么?
不过这种话徐小乐还是肚子里转一转就行了,免得说出来吓人。
方御医见徐小乐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心有所感:他不会又要说些怪话吧?我还是先走了。
方御医加快脚步,追李御医去了。
李御医化郁闷为脚力,已经走在前面很长一段路了。方御医一追上去,不明所以的徐小乐也加快了步伐。他走得云淡风轻,却逼得方御医出了一头汗,几乎小跑起来。李御医见后面两人追上来了,不愿与徐小乐并行,又加快了脚步。
一时间,三人就跟竞走似的,走得飞快。
这真是苦了后面追上来的小宦官。
“徐先生请留步!徐先生!”小宦官追得辛苦,发冠都跑歪了,只能边跑边用手扶着。
徐小乐刚一站住,李、方两位大夫就蹭蹭蹭走了。
徐小乐等那小宦官喘息平稳,方问道:“怎么了?”
小官宦跑得腰腿无力,双手扶着膝盖,弓腰吐息,几乎连口水都流出来了。他气喘吁吁道:“徐先生,陛下召见,快随咱走吧。”
徐小乐心中就奇怪:不是刚见过吗?他就忍不住道:“可是陛下刚叫我滚呀?要不你回去跟陛下说我已经滚远了?”
小宦官脸色惨白:“徐先生莫开这种玩笑。”(未完待续。)
409、教学
许多高高在上的人都觉得底层草民见了他们,就该鞠躬致意,极尽谦卑之能事。然而他们忘了,华夏的历史太长,从未有永恒的贵族和永恒的跪族。哪怕街头一乞丐,也多少能够攀上个阔气的祖宗。
傲骨这东西,其实存在于每个华夏子民的骨子里,只是有些人将之隐藏起来了,有些人却放任它成长、彰显。
徐小乐并不知道什么叫傲骨嶙峋,但是他有个十分朴素的信念:除了嫂嫂我就是谁都不服!服嫂嫂也不是因为她能打,只是因为她铁肩担道义,把我养这么大。
——至于皇帝嘛,哥也不是没见过。上皇大家都知道,比当今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我跟他谈笑风生……
徐小乐心里活动着,跟小宦官重又回了咸阳宫寝殿。
说上皇比景泰高明,这其实也是因为徐小乐心怀怨望。这兄弟俩其实性格十分接近,不过上皇幼年登极成了皇帝,气度上要比捡来皇位的景泰大些。很多时候,景泰的反应是亲王的反应,而非皇帝的反应。
所以从秦始皇至今,能向大臣行贿的皇帝也就他一位。
能够刚把人赶跑,又巴巴地请回去,更是没谁了。
徐小乐进了寝殿,景泰的怒气已经消了,怀抱儿子,用手指头逗弄。这模样就跟初为人父的小青年也没什么两样。无论景泰还是上皇,都是十分宠爱孩子的人。
徐小乐看着睡意尚未散去的世子,心中暗道:这小子明显不如西苑那位皇太子灵动呀。若是叫他以后当了皇帝……唔,也没事。听说我大明是阁辅治国,皇帝只要会点头就行了。若是还会说一句“准奏”,那就算是明君了。
这个听说,当然是听大伯徐有贞说的,不能为外人道也。
徐小乐上前行礼,口称万岁,却颇有些敷衍。
他本来是一介草民,天高皇帝远,对皇权就如水中望月,实在谈不上敬畏。后来遇到个何绍阳何大叔,把两个皇帝说得好像地主家傻儿子争家产似的。再后来他又见了落魄的上皇,真是一见如故,谈笑风生,上皇没有半点皇帝的架子。最后徐有贞跑出来补刀……世界观尚未稳定的徐小乐,直接被这帮人带偏了!
唔,或许罪魁祸首不是他们,而是师叔祖。
徐小乐经常会不自觉地冒出一个念头:你算哪根葱,我师叔祖还是神仙呢!
景泰帝抱着宝贝儿子,也没了刚才的焦躁。他对徐小乐道:“徐先生,世子醒来就好了。你这手法真是神乎其神啊!”
徐小乐心中暗道:陛下你这变脸的手法也是神乎其神。
景泰帝又道:“世子终归年纪太小,不能叫你们御医半步不离守在世子身边。朕就想着,请徐先生把这手法教给世子身边人,不知道是否方便?”皇帝也知道说不定这手法是人家祖传的,传男不传女,又补充道:“这些人都是一辈子不出宫的,又不可能有自己的孩子,绝不会叫你家技艺外传的。”
徐小乐暗道:你说话这么快,我又没说不教。他就道:“回禀陛下,医术从来不是敝帚自珍的技艺。只因医家先贤不拘门户,医术才能自新,以至于今日。只要有人愿学、能学,微臣是肯教的。”
景泰帝脸上笑容有些僵硬,心中暗道:虽然这话说得不错,但是朕为什么不爱听呢?你就算说一句“臣遵旨”都更叫人舒心。不过他也没挑徐小乐的刺,点了两个人名就叫他们跟徐小乐学手艺。
那两个都是三十上下的中年宦官,其中一个正是之前注重细节的“喜极而泣”。从他激动的目光中可以看出来,他对这份嘉奖十分满意,并且对之前的表演更是得意。
两个宦官小步走到徐小乐面前就要下跪磕头。
徐小乐心中暗道:宫里规矩真大。
宦官心道:你小子都不客套一下?
等两个宦官行了礼,徐小乐有些迟疑:“就在这儿教?还是你们跟我回太医院?”
两个宦官对视一眼,“喜极而泣”道:“先生,内侍等闲不能出宫。”
徐小乐哦了一声,望向皇帝,看他怎么安排。内侍等闲不能出宫,御医等闲也不能入宫,这事安排得真叫人无语。
景泰帝道:“这动作很难学么?”他看徐小乐来回也就一个动作,以为三言两语就能教完。
徐小乐被景泰帝这话点醒了:又不是真的叫我收徒传艺,我这么顶真干嘛?难道还从头教起?他就当场道:“按摩术在小儿病症中十分有用,主要是推法和拿法。刚才我用来给世子退烧的是清天河水,十分好用。”
清天河水在民间也是十分盛行,几乎到了小儿发烧不管病因就能用的程度——这当然是不可取的。虽然常人感应不到气机,但这个手法的效果对于很大一部分热证的效果仍旧不错,所以流传甚广。
徐小乐解释了天河的位置,基本手法,想想自己到底是御医,不是街头那些理发待诏,岂能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他就道:“推天河水,为什么会功效卓著呢?它的医理是什么呢?你们知道经络腧穴么?”
两个宦官齐齐摇头。
徐小乐也没指望他们知道,就道:“天河水是从劳宫穴一直到曲泽穴。这是心包经所行。逆推心包经,泻肝经——母实则泄其子嘛。肝火得泻,心里自然清凉,所以清天河水的医理所在。”
两个宦官听得连连点头,只是眼中难掩迷惑。
“喜极而泣”壮着胆子问道:“徐先生,这跟母子有什么关系?”
徐小乐听了一愣:“木为火之母呀。咳咳……你们知道五脏五行吧?知道五行生克吧?”
两个宦官把头摇得如同拨浪鼓一般。
徐小乐为难地望向景泰皇帝。
皇帝陛下也有些尴尬:这么简单的东西,哪有那么多说道!他脸上一板:“你就跟他们说,遇到病该怎么弄就行了,医理且放放,待日后再慢慢补习。”(未完待续。)
410、坏话
徐小乐这回倒是爽快地道了一声“遵旨”,然后也不管这两宦官听得懂听不懂,张口就来:“清天河水用来解表发汗的。如果是世子夜里手足心发热,那大多是食积或是阴虚。这个就没用了。还有就是受寒引起的高热,那更不能解表发汗,否则烧退了,寒邪却没散出去,反倒大害身体。”
景泰帝听到“大害身体”四个字,连忙对身边宫人道:“这等禁忌你们也要记住,不可不谨慎!”
众人纷纷应诺。
徐小乐觉得他们这些人既然不通医理,学按摩术也就是理发待诏那种层面了。本想就此结束,见皇帝陛下仍旧殷切地看着自己,只好再挤点东西出来。
挤什么呢?
“从掌心劳宫推至肘横纹,名叫大推天河水;由肘横纹下推至劳宫,名叫取天河水;由腕横纹推至肘横纹,再以食、中、无名指三指向上轻拍,并用口吹天河处,随吹随拍,名叫引水上天河;以一手大指按总筋处,另一手大指、食指如弹琴状弹天河穴,由内关弹至肘横纹上,再以两手大指掐肩井、琵琶、定马等穴,名叫打马过天河。这些都是用来治疗诸热惊风,心经热盛,口渴咽干等一切热症。”
徐小乐说着,又拿了喜极而泣的手臂做示范。两个宦官见过清天河水,再看大推天河水,觉得没什么区别,就多推个手掌罢了。再看到取天河水,倒也简单,无非是逆向而已。等徐小乐教到引天河水,他们就有些问题了,这个轻吹轻拍,以何为度呢?
如果说引天河水只是有问题,那么打马过天河就更复杂了。光记住手法就很不容易了,偏偏这个名堂也奇怪得很。
为什么叫“大妈过天河”呢?还有没有“大爷过天河”?
徐小乐却不知道自己苏、京合璧的官话引起了宦官的遐思,说完之后喘了口气:“总而言之一句话:”
众人纷纷竖起耳朵,就连皇帝陛下都不敢遗漏最关键的“一句话”。
徐小乐继续道:“世子若是病了,及时叫御医吧。”
景泰帝抱着世子转过身去,心中十分不爽利。他把徐小乐叫回来,让他把这种手法传授给宦官,就是为了以后让宦官配合小方脉的御医,不需要找他这个不知道几品的绿袍小官进来。
景泰帝是真的头一回见鹌鹑补服,甚至都没认出来那是鹌鹑,还以为是小鸡仔。
——没想到这看似简单的东西,背后还有那么多说道。那岂不是以后还得找他来么?
景泰帝恢复了情绪,转头问徐小乐:“太医院按摩科御医如今有多少人啊?”
徐小乐老老实实道:“陛下,就微臣一人。”
景泰更郁闷了,良久才道:“怎么就你一个?”
徐小乐道:“太医院好多科室都在土木堡全军覆没了。微臣也不是按摩科的御医,只是因为实在没人,兼顾而已。”
景泰脸颊抽了抽,道:“朕知道了。你下去吧。”
徐小乐一躬身告退。还不等徐小乐转身,就听到景泰帝又道:“等等。”
徐小乐只好等着。
景泰帝放下了世子,让他睡觉,转身对徐小乐道:“你之前说的……是出于什么心思?”
徐小乐眼睛一亮。皇帝肯说这话,又不是十分癫狂,可见是真的心有所思。徐小乐就垂着头道:“微臣就是听说上皇在南宫过得十分凄凉,就想着若是能够一家团圆,终究是好事。”
景泰帝脸色就绷紧了:“你是朕的臣工,为何一心就想着上皇!”
徐小乐无辜道:“若是陛下处境不善,微臣也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啊。”他说完自己也佩服自己,撒谎功力的还没有消退。
景泰帝气得挥手:“胡言乱语,朕如何会处境不善!”
徐小乐道:“陛下说得对。陛下已经贵为天子,手握九鼎,脚踏万里山河,全天下没人能比得上陛下一根寒毛……您就让自己兄长过得稍稍好些,于您既没有丝毫的损失,又能叫天下人觉得陛下胸怀豁达,亲情感人。上皇有了老婆孩子在身边,自然就更觉得皇恩浩荡。这是有益无害之事呀。”
景泰帝听徐小乐这么一说,竟然不气了。他挥了挥手:“你去吧。”
徐小乐总算出了皇宫。
他本来想穿着官袍回家显摆一下,但是转念一想:高叔是正五品的进士官,大伯是阁辅后备的庶吉士,自己挺着借来的鹌鹑给谁看呢?这么一想他就觉得老话说得好:日子好不好别跟人家比。这不,人生乐趣都没了,只好回太医院上班。
这心情,堪比上坟呐!
徐小乐进了太医院,就见一路上都有人朝他笑,笑得他莫名其妙,反复低头查看自己的袍服是否出了问题,最后只好归结于胸前的“鸡仔”实在有些滑稽。他就想早点去沈院使的值房把衣裳换了,重新做回自己的医学生。
不等徐小乐走到沈院使值房,就看到沈院使了。
老头正站在一颗柏树下跟两人说话。那两人徐小乐也认识,正是今天搭档的李御医和方御医。从李御医一脸气愤来看,似乎说的不是什么好话。
徐小乐就加快了步速,上前笑道:“哈哈哈,我回来了,有什么坏话可以当我面说啦。”
沈院使一脸云淡风轻,方御医嘴角含笑,李御医却是满脸僵硬。
徐小乐往三人中间一挤,就加入了“说坏话”集团,道:“我今天表现还可以吧,凭一己之力就解决了世子的急惊风。”
沈院使道:“刚才李大夫就在说这事。”
徐小乐呵呵直笑。
沈院使继续道:“听说你还问陛下讨赏了?还讨得挺新奇的?”
徐小乐道:“哦,那个啊,随便说说嘛。要钱要官多俗气。”
沈院使深深地看了徐小乐一眼:“你是急着去大同当军医么?”
徐小乐缩了缩,迟疑道:“圣上不会那么小气吧?”
沈院使沉默不语。
李御医道:“咱们做大夫的,治病救人就好,何必卷入人家的家事?”
徐小乐撇了撇嘴,暗道:上皇可是我朋友!(未完待续。)
411、罗网
沈院使叹了口气:“你让陛下一时不爽快,陛下能让你一辈子不爽快。唉,我懒得说了,你回家收拾行李,准备去九边当军医吧。”
徐小乐急忙道:“沈公,你不能这么赶我走吧。”
沈院使无奈道:“不是我要赶你走,是你今天做的事必当会被发落啊。就算陛下不介意,你以为就没人站出来了?”
徐小乐又辩解几句,但也觉得沈院使可能说得有道理。今天这事陛下就算不追究了,他身边那么多太监,难免会给外面透气。自己不觉得皇帝有什么了不起,貌似外廷里忠君之辈还是挺多的。
徐小乐心中又想:我一个苏州人,跑九边去给皇帝卖命?这真是开玩笑,我们苏州人已经交了全天下最重的税啦!他就暗自打算:反正祸也闯了,不如就此回苏州,凭我的医术还怕没饭吃么?
沈院使一看徐小乐这副沉思的模样,就知道这家伙脑袋里不定在转什么大逆不道的念头,急忙道:“你可别想着逃啊!一逃你这辈子就完啦,而且子孙三代都不能科举。”
徐小乐道:“我自己才十六岁,若是以后有了儿孙,当然也是要他们学医做大夫,科什么举?”
沈院使道:“你那个药局大使的职司也会被削掉的!”
徐小乐弹了弹身上的鹌鹑补服:“真穿上这身袍子,也不觉得有什么意思。”
李御医就暗道:你哪里是“真”穿上,分明就是借你穿的!
沈院使道:“小乐啊,你年纪也不小了,真惹了祸也得自己学着扛,光逃哪行啊?”他顿了顿又道:“其实我刚才也是吓唬吓唬你。皇帝哪会跟你个小孩子较真?陛下就算要较真,也是棍扫一大片,打翻一船人,总有人会陪你倒霉的。”
徐小乐笑了:“沈公,你以为这么一说,我就能开开心心地去九边了?别人倒霉是别人的事,我可不想掺合。我有手艺,走遍天下都不怕。别说大同,泰西我要去也去得!但是因为说了几句公道话就要发配戍边,这事我不答应。”
沈院使正待再说,就见有吏目过来,手上还拿着一个大大的信封。一般而言,这种信封都是部里发文用的。他看了心中暗道:看来小乐这回真是触了逆鳞,部里反应也太快了些。
吏目上前将信封交给沈院使,却不肯走。若是事情机密,走的就是沈院使了。若非机密大事,院使也不至于赶人。
这可是第一手的谈资,哪能轻易放弃?
沈院使除了不爱让人进自己值房之外,其余时候都是一副好好先生的面孔,并不介意旁人的窥探。他打开信封,取出来信,原来是五军都督府发来的公文。
五军都督府与文官是两条线,管着全国的卫所军民,以及下辖的土地。军户即便犯了事,地方官府也不能管,只能交给卫所管。可以说,五军都督府和朝廷在一定程度上是并列的,即便兵部尚书都不能过问军户人口、土地之类的机密。
从效率上来说,皇帝直接发出的旨意叫做中旨。由司礼监行文外廷,外廷决定办或者不办。一般事务没十天半个月,恐怕回音都没一个,所以皇帝也不太发中旨,都是示意大臣拟奏疏,从通政司进内阁,然后呈递御前朱批,由司礼监用印……只要六部给事中不使用封驳权,这样反而更快些。
五军都督府那边可就叫皇帝愉快多了。因为那些都督、同知、佥事都是勋臣贵戚,跟皇家的关系很不一般。皇帝一句话,他们就立刻会去办——除非皇帝借钱。
沈院使皱着眉头看完了都督府来的公函,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徐小乐。
徐小乐眉毛一挑:“要发配我还弄个这么大的信封?”
沈院使深吸一口气:“跟你说了,皇帝和朝廷怎么可能针对你一个人呢。那岂不是太小气了?”他将公文递给徐小乐,道:“你自己看吧。”
徐小乐接过公文,却发现李御医和那个送信的吏目也凑了上来。他故意转了个身,把两人挡住。等他细细读完公文,不可思议地转向沈院使:“这得牵连多少人?二十?三十?”
沈院使凝重地点了点头:“你好自为之吧。”
公文流转到了李御医和吏目的手上。这种手法就是小道消息的来源,虽然快一步,但也快得有限,因为沈院使让吏目把公文贴出去,好叫全院知悉。
李御医看完了公文,神情复杂地看了看徐小乐,道:“你这就没事了?”
徐小乐仍旧是一脸凝重:“貌似是没事了。”
李御医脸都要皱成一团了,也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你折腾得几十人去都督府接受铨选,自己反倒摘干净了?”
徐小乐缓缓点了点头:“我本来就是干净的。”
李御医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五军都督府发来的文告中,先讲了北边战事之激烈,又说将士英勇奋战,却没有得到足够的医治,死于伤病者倍数于死于战阵者,殊可惋惜。鉴于此,特行文命太医院九品以上,七品以下御医、医士、医生前往都督府接受铨选,择优者秩加一品,派遣边军。
这是堂堂正正的阳谋。
大家都知道北边在打仗,都督府说的也是实情:伤病者死的比战死的还多。所以理所当然要太医院出人帮忙,这不正是当初太祖皇帝设立太医院的初衷么?
至于铨选,徐小乐、沈院使、李御医都很清楚,估计那边早就定好了标准:
第一,精通按摩术;
第二,年纪不要超过二十;
第三,体态健康,面白无须;
第四也是最重要的,姓徐。
所谓九品以上、七品以下云云,纯粹就是掩人耳目,只为了把徐小乐揪出来。至于秩加一品,看起来是朝廷给的优待。可是到了那边,九品和八品有什么区别?还不是让你一辈子回不来。
如此精心编织的罗网,竟然还是把徐小乐漏过去了。
景泰帝哪里知道,徐小乐压根就是不入流,那身衣冠纯粹就是撑个场面。(未完待续。)
412、暗流
官服当然不是谁都能穿的,更不是谁都能僭越品秩的。不过这里有三个例外,已经成了大明约定俗成的制度。
其一是内官。宦官也有品秩,不过因为是皇帝身边人,所以正四品的首领太监赐蟒袍的也不少。下面的太监、少监,见多了之后也会根据自己的身份越品穿戴,皇帝并会介意这种小事。
其二是言官。科道言官品秩极低,权力很大。这种以小博大的设计,其核心逻辑就是:反正你官阶小,丢了也没什么可惜的,就大胆进言吧。不过言官因为危险系数高,又十分清贵,所以也被获准越级穿戴。七品官可以穿五品服色,并且参加朝会。
最后就是御医。御医属于文官系统,但是因为经常出入大内的特殊性,像徐小乐这样越级穿戴的也是约定俗成。很少有人关心御医的品秩,因为这跟朝纲社稷没多大关系嘛。
如果上面追究下来,沈院使也完全可以用这种“惯例”来解释,最多被警告说:下不为例。当然,这种警告没人会当真,否则下回真叫布衣去给皇帝看病么?整个朝廷的脸都丢光了。
随着都督府的公文公布出去,整个太医院哀鸿遍野,谁肯去九边那种地方啊。尤其是大同,至今还在跟瓦剌人对战呢。刀剑无眼,万一自己的小命留在那边怎么办?然而都督府的公文通过正规程序下发,根本无从违抗,只能乖乖去接受铨选。
太医院作为没有秘密的地方,流言一向比公文跑得快。徐小乐也发现周围有人对他充满了敌视,显然自己在皇帝陛下面前作死的事已经传开了。他早在沈院使劝他“好自为之”的时候,就猜到要犯众怒了,马不停蹄地逃回了家。
徐小乐回到家里,就看到大伯徐有贞正在院子里看书。
两人对视一眼,都有些意外,异口同声道:“这么早回来了?”
高若楠听到动静,从厨房出来,对徐小乐道:“你中午是在家里吃饭么?”
徐小乐没听出高若楠声音里多了隔阂,还是老样子道:“吃,也只能在家吃了,这几天恐怕都出不了门啦。”
徐有贞奇怪道:“你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好歹得等伯父我官至宰辅,你再去鱼肉乡里吧。”
徐小乐没心情逗乐子,撇嘴就把自己入宫给世子看病的事说了一遍,当然也没漏掉五军都督府的反应。
徐有贞听完之后,眉头紧锁,手中的书是展开又卷起来,然后又展开,好像碰到了十分头大的事。
徐小乐就道:“大伯,你干嘛一副很难办的模样?我躲开几天不就行了?”
徐有贞道:“哪有那么简单的事?你看,这件事看起来像是陛下要给你点颜色瞧瞧,可换个角度来看:你刚治好了世子的病,陛下也知道太医院只有你这么一个会按摩的御医。那些内官又不争气,学了等于没学。你说这时候陛下怎么会放心让你离开京师?”
徐小乐一转念,若是自己走了,世子再发病,岂不是就只能冒险吃药了么?他惊叹道:“咦,大伯说得有道理啊!”
徐有贞捻着胡须又道:“五军都督府那帮人,看来还是更站在上皇那边啊。”
徐小乐跟着徐有贞的思路想了想,道:“是啦,现在最大的事莫过于改立皇太子。若是世子真有个轻重缓急,皇太子的位子就稳妥了。”
按摩术最大的好处就是不用吃药。徐小乐突然想到了差点被毒杀的顾家宝哥,打了个冷颤:药里三分毒自然不足以叫人因噎废食,怕的是药里只有三分没毒。
这种情形之下,哪个当爹的敢让儿子吃药?
徐小乐道:“陛下连身边的人都信不过么?”
徐有贞反问道:“陛下身边有多少人是腹心爪牙?有多少人是阳奉阴违?有多少人忠肝义胆?又有多少人暗怀鬼胎?”
徐小乐一听最后“暗怀鬼胎”,就想到了曹吉祥。那阉人带自己入宫给上皇看病,看起来是个忠臣,真要剖开来看,恐怕肚子里也是一包坏水。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何对这个阉人有如此成见。若说他歧视残疾人,可阮老公、吴小雨给他的感观就很不错呀。
徐有贞道:“我要是你,宁可去大同暂避。”
徐小乐不乐意道:“要走我也是回苏州,去大同干嘛。”
徐有贞道:“你回苏州是可以,但前途可就彻底没了。你若是去了大同,总还留着个官身。”
徐小乐道:“你们都把当官看成是多大的事,我却不稀罕。我还是喜欢独来独往,闲云野鹤,以后跟着师叔祖求仙问道,做个不老地仙也好。”
徐有贞笑了:“我在玄学上虽然颇有些造诣,却不相信真有人能成仙。天道在上,怎么会留出这种门路?”他见徐小乐要反驳,就又道:“你所谓的仙人,要么是身怀绝技,要么就是江湖骗子。前者可以诚心参学,后者敬而远之吧。”
徐小乐见徐有贞存了这般成见,知道怎么说都没用,心中暗道:你是没缘分见我师叔祖,我也不与你多说。他道:“不管去哪里,我最近还是走不了。孙老师那边的按摩还没学完呢。”
徐有贞对医术也不很看重,道:“随缘呗,总是先保住性命不失才好。”
徐小乐觉得大伯有些危言耸听,难道还有人会来暗算自己?不过苏州那事已经叫他有了教训,有些人为了丁点蝇头小利都会不把人命当回事,更何况现在朝中涌动的是国家储位之争。
徐小乐忍不住问道:“大伯,你说换太子可能成功么?”
徐有贞不答反问道:“你猜我干嘛这么早回来呢?”
徐小乐哈哈一乐:“原来你是回来躲事的啊!”
徐有贞卷起书在手心里敲了一记,道:“我同你讲,这事无论成败与否,没有任何人能得好处。现在出来说话的,必然落个里外不是人的田地。”他仰头一叹:“好在我可以把书拿回家来编纂。”
徐小乐见徐有贞说得可怕,心中暗暗奇怪:朝中不是还有于少保、陈芳洲公这些国家栋梁么?怎么好像暗流汹涌一般。(未完待续。)
413、化吉
如今朝中暗流,非但是汹涌,简直到了混乱的程度。功勋贵戚希望上皇复位,朝廷文官又觉得景泰帝足称“英主”,更适合作为天下至尊。
景泰帝想废太子朱见濬,改立自己儿子朱见济,可是文官觉得这样在礼法上有问题,勋戚觉得如此一来上皇非但复位无望,就连帝系都绝了。两边对抗,自然又有人投机倒把,有人骑墙观望,有人两面下注。
就连著名官迷徐有贞在这个时候都不敢贸然轻进,乖乖专心于书籍,一副洗心革面的模样。
徐小乐坑了太医院那么多同仁之后,也不敢去上班了。倒不是他怕那些御医、医士揍他,只是因为心中有愧。到底自己嘴炮一时爽,别人就得去大同挨回回炮了。
高志远在徐小乐的调理下,恢复了健康,每天跟着徐有贞散步、读书,身心两方面都有了极大的进益。如此一来他也不说要搬出去的话了,对徐小乐只说“故人之子”该当亲近,实则却暗中将他当女婿半子看待。
高若楠也从最初的尴尬中走了出来,撑起这个临时组建起来的“家”。
徐小乐渐渐觉得有点奇怪,这么一伙人说是亲人不算亲人,却比很多人家还要和睦。只是这种和睦叫徐小乐觉得缺了什么,索性以学手艺为名,直接搬到孙老师村子里去了。
此时已经是六月天了,京师渐渐炎热起来。从大漠刮来的沙尘也彻底消停了,徐小乐呆在这个被外人叫做五棵松的村子里,倒是悠然自得。他每天跟着孙老师在乡间行走,几乎整个村子的人都认得他了,以为他是孙老师的关门弟子。
在按摩术上,徐小乐也学得飞快,只是对气机的感应还不稳定。
孙老秀才其实已经暗中咋舌,从未见过资质如此过人的少年。他本来颇为自傲,觉得自己资质算是很不错的了,能够将按摩与医术相统筹,若是弟子学生争气,自己也能开宗立派。如今见了徐小乐,一方面有得英才而教之的快乐,一方面也有些受打击。
过耳目辄不忘,气机感应又十分灵敏,真不知道此子跟祖师爷是什么关系,竟然受到祖师爷如此偏爱。
徐小乐很快就学到了子午流注。学之前以为是多么高深,学了之后比照自己体内的气血流动,很快就上手了。而这在各家按摩术中都属于高端课程,学了这个,徒弟就可以出师了。
孙老秀才就道:“小乐,我如今能教你的都教了,你也可以走啦。”
徐小乐眯着眼睛直笑:“老师,我记性可好了,你以前说过的,我起码还有两分本事没学到。”
孙老秀才脸上一板,骂道:“你个贪心不足的货!我这几个月教你的东西,人家非得学个五七年不可,你还不知足!”
徐小乐哪里看不出来孙老秀才嘴硬心软,贴身上去给老师捏肩捶背,笑道:“老师,这不是知足不知足的事。你看,反正大头都教了,何必最后藏一手呢?世兄们又不学。”
孙老秀才的儿子都出去当官了,肯定是不会学这等家学了。
孙老秀才道:“老师我也不是想藏私。人家手艺人藏私是怕教会了徒弟饿死师父,你说我怕什么?”他儿子都是当官的,自己在村里地位高超,坐拥三百亩良田,的确是没有任何后顾之忧。
徐小乐就轻捏慢捶,听老师说话。
孙老秀才沉默片刻:“主要是后面的东西,你现在学不了。”
徐小乐道:“老师放心,您说我要先打什么基础,我立刻就着手。”徐小乐学东西快,自从跟了师叔祖之后一直在学习,已经都学出精来了。你说我这门功课学不了,那咱们就打基础,反正他是不相信有学不了的手艺。
孙老秀才道:“这个学不了啊,不在于你学识上不足。”
徐小乐奇怪道:“是我经验不足么?”
孙老秀才道:“其实这是一条捷径,捷径就意味着偏门。这个不足,就是你心智能否承受得了。”
徐小乐大咧咧道:“这有什么,我心智健全得很。”
孙老秀才嘿然一笑:“我看你是长不大的一个人,心智残缺呐。”
徐小乐还能说什么,只好拿出本事给老师按摩,很快就听到孙老师发出的呼噜声。过了一会儿,又有人进来求医——如今农忙时节,干活崴了脚、闪了腰的事多得很,可地里的活又不能耽误,自然是要第一时间求医了。
徐小乐就接手治疗。他如今手势娴熟,村民们也都信他,十分配合。等徐小乐治好之后,他们也会送来一些米面鸡蛋表示感谢。徐小乐虽然借住在孙老师家里,收入却足以顶房租了。
更何况徐小乐还会诊脉开方子,这在十里八乡可是独一份,光靠着口碑引来了不少村民。甚至有人从京城里赶来求治,让五棵松这个小村落名声高涨。
景泰二年的六月,京师太医院里一片哀鸣。都督府那边找不到徐小乐,先是以为网拉得不够大,就连吏目都一起扫了进去。后来发现还是没人,这才意识到恐怕有些误会。
太医院里倒是都知道这件事的起因,有意无意地跟都督府说明:徐小乐不是御医啊!就是个医生罢了——还没通过太医院的考选呢!
可惜都督府骑虎难下,还是从太医院里选了几个大夫并两位吏目,调往大同。不过走之前非但官秩加了一品,另外保证三年后就调回太医院,还能再加一品。
这样一来,那些倒霉蛋反倒生出几分希望来。
文官过了六品就可以封赠父母、妻子了,这才算是真正的光宗耀祖。三年里升两级,走的时候若是八品御医,回来就是六品了,正好够格。
如此一想,反倒还要多谢徐小乐呢。
徐小乐却不知道自己在太医院已经成了“福娃”,御医们都说他有逢凶化吉的命数。他只跟族伯徐有贞有书信往来,听说陛下果然让上皇一家团聚在南宫了,心中颇为欣慰。不过徐有贞在信的后半段,却是让他尽快回京,有桩怪病要请他去看。(未完待续。)
414、杨公
徐小乐一听怪病,心里就痒痒。他一直把行医治病看成自己人生的一部分,虽然不敢说指望别人生病,但这就跟人家开棺材铺一样,见了买卖上门,脸上再哀痛,心里还是高兴的。
既然孙老师这边一时半会不肯教他,徐小乐也就不缠着老人家了,跟老师说了回京师给人治病的事,就骑着墨精走了。
孙老秀才嘴里说着徐小乐是个烦人精,等这小子真的走了,心里却是空落落的。他看着空无一人的村中小路,难免暗叹:若是跟小乐不那么亲近,最后那点东西教了就教了。偏偏如今关系近了,有些自家人的感觉,那点东西反倒不好教了。
徐小乐浑然不知老师的纠结,只想快点看到病人。
五棵松在京师西郊,都要进山了,这一路赶回去真是花了不少功夫。
徐小乐还不知道自己在太医院的名声已经好转了,仍旧不敢去院里,甚至连太医院附近的翰林院都不敢去,只是回家等徐有贞下班。
高若楠一见徐小乐回来,高兴道:“小乐哥哥,你回来啦。晚上想吃什么,我这就给你做。”
徐小乐吓了一跳,捂着胸口朝后一躲:“旬日不见,你这么开朗活泼热情大方,叫我有些不适应啊。”
高若楠被徐小乐说得脸上一红,道:“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咱们也不是几岁的小孩子,难道还一直记挂在心上,连朋友都做不得了?”
徐小乐大大松了口气,道:“我是一直都没挂在心上,你也早该如此啦。”
高若楠气得牙痒,臼齿情不自禁就重重磨了磨,发出喀拉声响。
徐小乐看着高若楠的脸,道:“你是不是有时候还会小腿抽筋?多晒晒太阳,喝点骨头汤就好了。”
高若楠别过头去深吸一口气,再转回来的时候已经笑靥如花,道:“正要给小乐哥哥介绍家里新人呢。”
徐小乐已经看到一个十二三岁的女童从厨房里出来,头上还梳着总角。这女童见了徐小乐,仍旧有些怯生,三五步路硬是挨过来的。高若楠就过去拉起她的手,道:“这是家里新添的人口,我给她取名叫葫芦。”
“葫芦?”徐小乐乐道:“起这么个名字,是要用来除烦止渴么?”
高若楠没反映过来,微微有些愣神。
葫芦倒是明白过来了,道:“哥哥说的是药材么?”
徐小乐道:“呦,不错呀,小妹妹挺有灵性。”
葫芦朝高若楠身后躲了躲:“我看哥哥书房里多是医书。”
徐小乐哈哈一笑:“我还是个御医呢。”他突然想起来,自己书房里还有不少写观赏钱塘江大浪的“游记”,这个叫小妹妹看到就不妥了。他就道:“你还识字啊?”
葫芦道:“识得不多。”
徐小乐这才放心些,道:“书之为物,就跟老婆一样,不能叫别人碰。你以后可不能随便看我的‘老婆’。”
葫芦面露羞色,彻底躲到高若楠身后去了。
高若楠道:“谁耐烦看你那些书。葫芦自从来了家里,整日忙得停不下来,无非就是给你书房擦灰的时候看了几个封皮罢了。”
徐小乐打了个哈哈,问道:“我大伯还没回来?高叔也没回来?”
提到自己父亲,高若楠更显得高兴了,道:“吏部已经有了消息,大约会往上再走一步。他这几天在吏部的时间比在家里还多呢。”
徐小乐对知府往上升迁毫无概念,为了避免露怯,就道:“果然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假意感叹一声后,他道:“你看到我大伯回来了,跟他说一声我在书房。”他说罢便往书房去了。
徐有贞没想到徐小乐这么快就回来,本以为这小子还要躲一阵子呢。他跟高若楠打了招呼,去书房找小乐。
小乐已经整理好了药箱,正在翻看医书,见徐有贞进来,就道:“大伯,你说的怪病是什么?”
徐有贞心道:你还真是开门见山啊!好样的,我徐家最烦的就是磨磨唧唧了。他满意赞道:“你有这份仁心,实在是好得很。”他又道:“不过去之前,我想问一下,你有多少把握。”
徐小乐挺直了背:“什么病情?”
徐有贞道:“是右都御史杨公的孙子。杨公你知道吧?迎回圣驾的大功臣。”
徐小乐撇嘴道:“大伯,你好歹也是庶吉士,这是答非所问好么?”
徐有贞差点忍不住上去给这个族侄吃两个“毛栗子”,道:“病情如何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得知道人家是干嘛的。若是能治则治,不能治权当没这回事。”
徐小乐不耐烦道:“好吧好吧,我现在知道杨公是大功臣啦。快说他孙子的病吧。”听说是迎回上皇的功臣,徐小乐对这位杨公也多了几分钦佩。到底这件事就算在戏文里也很难办到。
上一个劝皇帝迎回上皇的人,名叫岳飞,死得挺惨。
徐有贞道:“他孙子今年二十四五的年纪,每天发热,体质十分虚弱。这回更是受了风,一病不起,找了许多大夫来看都没有起色。”
徐小乐听了这病情基本跟没说一样,只是问道:“没找御医么?我记得院里还是有几个大方脉御医的。”
徐有贞道:“哪有动辄就找御医的?御医也有个看与不看的道理。”他嘴上这么说,心中却道:我这可怜的侄儿看来是真不能当官。杨善既然是迎回上皇的首功,如今有多少人愿意跟他往来?何况御医呢。
徐小乐的确没想到这一层,只是不满自己被小瞧,道:“那不是找到我头上了?”
徐有贞暗道:你算什么御医,明明就是个医生!不过这话他是不会说出来的,只是道:“我与杨公也算有旧,你作为我的子侄辈,随我去他家拜访,顺便看病。你可明白了?”
徐小乐只好点头:“我明白了,能治就治,不能治反正也就是探访故旧。”
徐有贞连连点头,夸徐小乐悟性高超。
徐小乐心中暗道:这用脚趾头想想都能明白,跟悟性有什么关系?
不过心里还是美滋滋的。(未完待续。)
415、杨家
徐有贞说的这位杨公,单名一个“善”字,在官场上是有名的不倒翁。尤其叫人惊叹的是,他只是个秀才,却走到了正二品大员的位置。
更有意思的是,他儿子杨容伪造内官书信,从工部尚书吴中手里骗了一笔钱,东窗事发之后被发往威远卫戍边。即便是这么严重的案子,都没影响杨善的仕途——他在不久之后擢升为礼部左侍郎,兼管鸿胪寺。
生活真比戏文还夸张。
杨善在前往瓦剌大营的时候,朝廷其实还没决定要迎回上皇。一方面是景泰皇帝的纠结,另一方面也有人担心瓦剌人狮子大开口。明朝可一直把两宋当反面案例,割地赔款岁币和亲是绝对不能接受的。
杨善见了瓦剌使者和也先本人,通过“胡编乱造”和“花言巧语”,竟然真的一分钱都没花就把上皇朱祁镇迎回来了。时人称他迎回上皇第一功,绝非吹捧。
在大家都觉得徐小乐跟皇帝朱祁钰说的那些话纯属作死的时候,杨善杨老头甚至还建言上皇出来接受群臣拜谒呢,比徐小乐还作死百倍不止。
当然,徐小乐没死,杨善也没死,可见有时候作死真不会死,关键还是看能力。
这样一个有能力,又不迂腐的朝廷大员,自然是徐有贞眼中的大树。相比状元郎陈循,秀才公杨善的道德灵活性明显更高,所以更容易接纳徐有贞——改名对皇帝或许有效,对同僚、尤其是高高在上的同僚却没多大影响。
徐小乐跟着徐有贞连晚饭都顾不上吃就出了城。
杨善虽然家在京师,但是府第治在城外。主要也是京师寸土寸金,没有偌大的庄园给他种果树。他家的果树能结很好吃的果子,每到成熟季节,杨善就会派送这些果子,朝中宫中都很得人情。
这些都是徐有贞告诉徐小乐的,至于原因嘛,徐小乐懒得知道,权当故事听。这让徐有贞颇有些给瞎子抛媚眼的感觉,只能反复哀叹自己最看好的族侄没有当官的那根脑筋。
杨善这人的确比徐小乐见过的其他官员都要和气。六十多岁的老头,脸上挂着真诚的笑容,就像是邻家老伯。同样都是秀才,这个正二品的秀才可比五棵松的孙秀才和蔼多了。
杨善还长得十分高大魁梧,徐有贞站在他身旁,只能到他肩膀。两人一高一矮,一魁梧一精悍,对比强烈,让跟在后面的徐小乐十分想笑。
杨善虽然只看了徐小乐两眼,却对徐小乐深信不疑。他请两人在花厅坐了,奉茶奉果奉糕点,然后方才道:“舍孙这病,就要有劳小徐先生了。”
徐小乐见杨善说话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开门见山十分爽快,心中更是对杨善高看一眼,道:“晚辈尽力而为。”说罢就要去看病人。
徐有贞却心中暗道:杨思敬以辩才闻名,殊不知他更是因人设言,只一个照面就把小乐看透彻了。
徐小乐在杨家家人的带领下,走过廊桥小院,到了杨善孙儿的卧室。
杨善的这个孙子是次子杨宗的儿子,名叫伟增。
杨伟增见到徐小乐的时候很是失望,黯然道:“已经到了乱投医的地步么?”
徐小乐上前道:“这位兄台,你不会说话就别乱说话,要死人的。”
——你还敢威胁我!
杨伟增诧异地又看了徐小乐一眼,被徐小乐坚定地顶了回去。他嘴唇蠕动,终究是没有说出心里话。
徐小乐见他认了怂,也不多说,就拉出他的手臂,轻轻落下三指,按在脉上。刚一上脉,徐小乐就嘴角抽动,忍不住显露出嘲讽、鄙视、同情、怜悯……隐约又夹杂羡慕的笑容。
杨伟增忍不住道:“你笑什么!”
徐小乐仍旧是那副惹人嫌弃的笑容,道:“我当然是笑你。”杨伟增正要发怒,徐小乐就说道:“你小心说话喔!我若是被你气走了,你非得叫一班庸医治死。”
杨伟增忍了忍,最后还是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就不是庸医?”
徐小乐笃悠悠地给杨伟增摸脉,边说道:“医无三世,莫服其药。我年纪虽轻,却已经位列御医。寒家自宋朝从医至今没有断过,你说我会不会是庸医。”
徐小乐说地九真一假,还颇有些误导的意思。他家虽然七八代人都是医生,但并不能得出他就是明医的结论呀。
杨伟增既没有读过《墨经》,也没学过《因明》,却是被徐小乐唬住了,看徐小乐的目光之中也带了些许敬畏。
徐小乐摸了脉,道:“你这病很简单啊,怎么会治成这样?”他摇着头:“先说清楚,色字头上一把刀,这个你得先戒掉一段日子。若是你不能管住自己的小弟弟,就算治好了,恐怕以后它也派不上用场了。”
杨伟增脸色胀红。
旁边侍立的小厮连忙为杨伟增辩诬:“我家少爷并非沉溺女色之人!”
徐小乐看了他一眼,道:“男色也不行。”
小厮跳脚道:“你怎能如此污人清白!”
徐小乐只看着杨伟增,道:“你骗我有什么意思?你这尺脉按下去几乎是空的,这不是肾虚到了极致还能是什么?”他又顿了顿:“你这个年纪,肾虚成了这个样子,不是纵欲过度又是什么?”
杨伟增嘴硬,道:“肾虚有阴虚,有阳虚,焉能一概而论。”
徐小乐被他激起了火气,道:“我最喜欢跟你这种半瓶子水还要晃荡的人论理了,非得把你脸打得肿起来你才懂事。”他站起身,居高临下道:“你这就是纵欲过度的肾!阳!虚!”
杨伟增也动了真气,掩着胸口,半咳半笑,道:“我看过的大夫没有十个也有八个,你还是头一个说我是阳虚的。但凡读过两本医书也该知道,阴虚则发热,阳虚则怕冷。我经年累月地身子发热,你有脸说我是阳虚?”
杨伟增又对身旁小厮道:“去跟大人说,此子真欺世盗名之辈,当早早赶出府去!”
小厮为难地看了一眼徐小乐,犹豫着就要从命。(未完待续。)
416、验方
徐小乐已经听到了外面的脚步声,正是杨善杨老先生和两个壮年人过来。
其中一个脚步声十分熟悉,乃是族伯徐有贞,另一个大约就是杨伟增的父亲杨宗了。
徐小乐见大人们都来了,更是怀了看戏的心思,并不多加辩解,只是斜眼看着天花板,一副谁都不在乎的模样。
不过徐小乐却没料到,杨伟增的父亲杨宗也是懂医的。一听说徐小乐诊断儿子肾阳虚,杨宗就先刺毛了。他道:“肾虚分阴阳,阴虚则阳不能敛,阳虚则阴不能固。故而阴虚者多发热,阳虚者多畏冷。我儿发热不止,怎么可能是阳虚?分明就是阴虚啊!”
徐有贞精通玄学,对医学自然不会陌生。阴虚阳虚在诊断上虽然有些复杂,但是精简到这些票友的层面,一般就是看“发热”和“畏冷”与否。这两个体征最为明显,所以有很多人冬天穿单衣,以表示自己阳气充沛,肾是健康。
听了杨家父子的异议,徐有贞就盯着徐小乐,示意他温和地跟病人沟通,做出解释。
这对于大夫来说并不是个合理请求,人家学了那么多年——徐小乐例外——有什么义务来教你呢?就算要教,病人又有什么能力学呢?
这种沟通在徐小乐看来,简直就是给原本盲人摸象的病人再多加些零碎,根本起不到作用,说不定以后还会被病人拿出来反驳其他的大夫。所以徐小乐压根无视了杨伟增和杨宗的质疑,直截了当道:“你们这么能耐,怎么还病成这样了呢?”
杨家父子顿时住口。之前来的大夫,哪个看不出这是“肾阴虚”?谁不是一个劲地给杨伟增吃六味地黄丸?药没问题,诊断没问题,为什么病越治越重?这个问题的确叫他们百思不得其解。
徐小乐等冷场冷够了,道:“就算不懂医术的人,只要有些头脑,猜也猜得到诊断上有些问题了吧。你们还要死死咬住肾阴虚不放?”
徐有贞已经别过头去,心中暗道:难怪这孩子只有罗云一个朋友。或许以后也只能找罗云那样脑筋有些欠缺的人做朋友了。他这时候突然又想:若楠这姑娘倒是不错,貌似也有些聪明劲。若是做了徐家的媳妇,大概能对小乐跟人交往有些裨益。
杨善哈哈一笑:“小乐说得对极了。你们这两个不长进的,还不道歉!”他说话神情貌若玩笑,但是熟知父亲脾性的杨宗却不敢当玩笑视之,只得躬身道:“宗也浅陋无知,还请小徐先生指教。”
杨伟增也垂下了高傲的头颅,只是担心徐小乐揭穿他纵欲过度的事。杨家虽然不是礼教之家,但是祖父、父亲管教极严,若是叫他们知道自己偷偷……恐怕少不得一顿家法。
如此想来,杨伟增就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悲哀地望向徐小乐。
徐小乐打了个冷颤,暗道:你干嘛可怜巴巴地看着我……好吧,我姑且放你一马,就不跟你家大人告状了。
徐小乐道:“那现在就是听我的咯?”
杨宗只好道:“听小徐先生的。”儿子都已经要病死了,能多一分希望就多一分,反正最差的结果就是那样了。
徐小乐见杨宗彻底服软,也就不多说了,问他们要之前大夫开的方子。杨家人取来方单,徐小乐几眼看完,道:“果然不出我所料,要么是用六味地黄丸,要么就是六味地黄丸的药材煎汤。这样喝下去,没病都要出事。”
徐小乐从一摞方子里抽出一张,取笔墨来写了五个字两味药:桂枝、熟附子。
杨宗接过一看,颇有些诧异,又转给了杨善。
杨善看了之后眉毛挑起:“我虽不懂医,但是小徐大夫这手段可谓化腐朽为神奇呀。”
徐小乐倒是没什么感觉,道:“这是金匮八味丸,也叫肾气丹,见于医圣张仲景的《金匮要略》,是温补肾阳的妙方。宋人钱乙钱大夫,将其中的桂枝、熟附子去掉,就成了滋补肾阴的验方,名叫六味地黄丸。这两个方子看着相近,方效却是相反。然而其作用之大,效验之妙,恐怕再过五百年都没人能超越。”
杨善将方子还给杨宗,教训道:“看看,这才是治学之深。来龙去脉何其清晰明了!哪里像你,学了个三脚猫功夫就到处张牙舞爪。”
徐小乐听他说得有趣,忍不住笑了。
被训的杨宗脸上惨白,连连应诺,拿着药方出去叫人抓药。
徐小乐在京师没有熟悉的药铺,所以还不能走,得等杨家人抓了药来,检查确认炮制无误才行。南北药材的炮制方法差异极大,这跟传承有关,跟大夫的用药习惯也有关系,所以不能轻忽。
这时候杨善就请徐有贞和徐小乐去客厅奉茶,一边聊些徐有贞觉得有趣,徐小乐觉得很无趣的话题。
比如黄河决堤一类的事。
徐小乐对水利工程一窍不通,却见一个礼部官员跟个翰林院庶吉士聊得很是起劲,几乎有些坐不住了。他正要借口更衣,去杨家的果园看看,就见抓药的人已经回来了。
徐小乐当着众人的面解开了药包,手掌轻扇,已经将各种药味过了一遍鼻子,旋即从中挑出一些,道:“牡丹皮要用酒洗后微炒,这个不行。”
杨家下人为难道:“先生,这是从老号里取来的,若是他家都不对,恐怕京师里就没对的了。”
徐小乐道:“你去找找南方人在京师开的店,问清楚是不是酒洗微炒的,别买回来又不堪用。我开方很讲究,用药就得更讲究。”徐小乐不像许多大夫那样大开大合,有用没用的全都放进去。他更喜欢嫂嫂佟晚晴做女红的态度,一针一线都力求精准。
下人只好跑出去找南方人开的铺子。别人都以为这是南北药材炮制方法不同,却不知道徐小乐已经在心里吐槽所谓的“老号”也开始偷工减料了。
*
(未完待续。)
417、制药
药材炮制之中,酒是最常用的辅料。很多药材里的药性都要用酒来调整,有些毒素也是靠酒萃取出来。然而酒也分三六九等,价格区间极大,所以看药铺良心与否,就看他们肯否使用恰当的酒了。
有优良传统的老字号药铺自然不会在这上面偷工减料,但是像长春堂那样由外行人掌权的新药铺,往往以次充好,甚至以水代酒……不能治病还是小事,吃死人也不是不可能啊!
现在老字号也开始用劣酒了。天下还是少了鲁药师那样认认真真讲究良心的药工呀。不过换个角度来说,若是药力充沛,那杨公子恐怕早就因为误诊而身故了。可见药效不足也给了别人求生的机会,孰是孰非,真是难说得很。
徐小乐猜那下人一时三刻回不来,就去杨家的院子里散步,同时看那些果树。谁知并没有等多久,杨家仆人就带着一个外人直奔果园来找徐小乐。
徐小乐见那外人颇有些南方人的长相,开口一打招呼,果然是南人。
“小人姓乐,贱名来喜,祖籍宁波府,永乐年间祖上迁徙京师,如今做些药材生意。”乐来喜乐呵呵地自我介绍,然后打开药箱,道:“先生要的南派牡丹皮,可是这样的?”
徐小乐暗道:难道还真有南北不同的牡丹皮?他就伸手接过乐来喜的牡丹皮,凑近一闻就知真假,道:“虽然用料不是特别考究,但也堪用了。”
乐来喜一听这话,喜得抓耳挠腮,连忙取出其他药材给徐小乐检查。
徐小乐翻看一遍,叫杨家人去煎药。他自己就在果园跟乐来喜聊天。虽然乐来喜是宁波人,跟苏州差开老远,但此刻同是南方人,总有些乡土情谊。徐小乐已经很久没有听到南方官话了。
徐小乐就跟乐来喜聊起了京师这边药材炮制的话题。
乐来喜道:“先生说的不错,现在人心浮动,只为了赚钱,很多炮制繁复的药材都减少了工艺。就拿您要的这熟地(黄)来说吧,九蒸九晒、阴干三年方能成药。这得花多少工夫?
“如今有些新店就敢三蒸三晒拿出来卖钱,一些不检点的老店也是,六蒸六晒也敢卖了。阴干足足三年的更少,两年居多,甚至有些黑心店家直接是烘干的,那还能用么?小人虽然用不起好酒,但是九蒸九晒、阴干三年却不敢有丝毫马虎。”
徐小乐入京之后还没有坐过堂,看的病人少,用的药材也就少,并没关注到这些问题。不过他看这个乐来喜拿出来的熟地黄,的确是古法炮制,没有偷工减料。
徐小乐就道:“这味药用的酒越好,药效就越好。不过好酒是没底的,真用了极好的酒就为了提高它的药效,也有些得不偿失。可是九蒸九晒、阴存三年若是都做不到,那实在是糊弄人了。”
乐来喜虽然祖父辈就迁到了京师,他自己也是京师出生,但是乡音未改,可见家中都是说的宁波话。这让他内心中还是觉得自己是个宁波人,只是寄寓北地。他就道:“北人受胡风影响甚大,许多老规矩压根就不知道。在咱们江南,谁家敢这般糊弄人?不说病人受苦吧,拜药王的时候难道就不怕药王发怒么?”
徐小乐想起了长春堂掌柜顾煊,那位掌柜压根就不拜药王。要不是鲁药师压着不肯放松,长春堂怕也是出售劣药的大户。
徐小乐又问道:“你家北上也有三代了,生意还好么?”
乐来喜缩了缩脖子:“唉,虽说我家来了三代,祖父却只是走街摇铃的游医,兼卖些草药。到了家父五十多岁上,方才租了个铺面,卖些生药。如今交到我手上,虽然也能照古法炮制些许成药,但是膏、丸、散、丹的方子还是极少。”
他说得诚恳,叫人不怀疑其中有吹牛的地方。其实探究起来,他家在膏丸散丹上头压根就没自己的方子,所谓极少已经是给自己脸上贴金了。
徐小乐“哦”了一声,问道:“平日就你自己坐堂?”
乐来喜道:“其实小人的医术,也就只能治些常见的小毛病。”他解释道:“我家世代都是药工,制药的手艺还行,并不敢坐堂问诊,以免害人性命。”
徐小乐赞道:“你有这种自知之明是极好的,到底人命关天。”
乐来喜又道:“我看先生年纪轻轻,是驻颜有术,还是……”
徐小乐就知道跟人聊着聊着必然会扯到他的年纪,用一副云淡风轻的口吻道:“皆而有之。”
乐来喜弓了弓腰背,几乎是仰头看徐小乐了。
两人又聊起了京师好耍好吃的风物,正觉得投机时,杨家的仆人已经跑了过来,隔开十几步就叫道:“徐先生,徐先生!我家少爷服了您的药……”也不知他是故意还是无意,说到这里竟然停下喘起了大气。
乐来喜的一颗心顿时提了起来,生怕病人有个三长两短,自己可就要丢了这个大主顾啦。他看杨府十分奢遮,已经决定每年夏天送凉饮,秋天送润药,冬天送补药……说什么都要将这个客人牢牢拉住。
徐小乐不动声色,就等着这仆人喘完气说话。
那仆人深呼吸两三次,终于道:“服了您的药,说小腹发热,身上却凉了下来,手脚还有些发冷。”
徐小乐道:“我知道了,是药不够。”他转向乐来喜道:“乐掌柜……”
乐来喜立刻躬身道:“当不起当不起,先生叫我老乐就是了。”
徐小乐还是道:“乐掌柜,你速速回去,照刚才的方子再抓两斤。”
乐来喜一愣:“两斤?”
那仆人也愣住了:这是买菜还是买药!有论斤买药的么?
徐小乐道:“对,浓浓煎出一碗,让你家少爷当水喝。”
乐来喜见徐小乐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心头腾起狂喜:这位小徐先生开药如此豪爽,真是个好大夫!
仆人转身就回去禀报主家了。
*
今天第三更了,我看着都想打赏,有没有打赏走一波的?
*(未完待续。)
418、老道
徐小乐在果园里散步的时候,杨善、杨宗和徐有贞还在花厅里等着杨伟增那边的消息。听说杨伟增小腹发热,手足发冷,半瓶子水的杨宗就茫然无措了。他道:“小腹发暖应该是药效入了丹田,总是好事。不过为何会手足发冷呢?”
徐有贞道:“何不派人唤小侄回来解说一番。”
杨善连忙扬手:“哎,不可。小乐难得来做客,岂能打扰他的雅兴。”他又对杨宗道:“派人去问问下一步该如何处置便是了。”
杨宗连忙应诺。
过了一会儿,派去的人回来了,禀报道:“太爷,老爷,小徐先生叫再抓两斤药。”
“两斤?”杨宗因为仆人听错了。
杨善看不上儿子的大惊小怪,却很欣赏徐有贞的淡定自若。他道:“谨遵医嘱便是了。”
徐有贞暗道:杨思敬这用人不疑,真是气度宏大,大约还有更上一步的打算。
下人仍旧去了乐家的铺子上抓药,徐小乐自己一个人在果园又转了两圈,觉得有些无聊,决定借着复诊的机会把皮皮带来。一来可以陪他玩,二来这里有些果子应该正合皮皮的口味。
徐小乐回到花厅的时候,花厅里已经多了一个人。
这人须发皆白,面颊泛着红光。因为年纪关系,眼睑叠落下来,显得眼睛很小。不过那双眼珠子却泛着精光,好不矜持地在徐小乐身上打转。
徐小乐看他装束,应该是个道士。他师叔祖就是道士,又跟着上真观的何守阳监院学琴,还跟吴师叔学了轻身提纵术,跟戴思蒙要好得像是亲兄弟……所以他对道士好感颇深,即便这老道目光放肆,他也没有丝毫局促。
徐小乐朝老道士行了个礼,坐到了徐有贞下手。从座次来看,这道人跟杨家更熟一些,现在算是陪客。自己和族伯才是真正的客人。
待他一坐定,杨宗便道:“小徐先生,之前下人来报,说是要买两斤药……”
徐小乐爽快道:“对,令郎阳虚却发热,这是已经到了回光返照的境地。如今丹田回暖,这是阳气归位。正该大剂量温阳药灌下去,方能止住身体颓败。”徐小乐不经意间望向老道士,见他也正看着自己,不由奇怪,问道:“这位道长如何称呼?”
老道士跟徐有贞已经见过礼了,此刻就道:“贫道吴山隐。”
徐小乐欠了欠身:“我叫徐小乐,见过老师。”他又道:“老师此来,所为何事呀?”
众人听了颇有些好笑。这吴山隐是杨善的旧识,交情匪浅,来杨府就跟回家一样,算是半个主人。杨宗就不免暗道:你这反客为主倒是玩得很溜。
吴山隐笑道:“听说有天纵之才现世,老道来看看。可是你么?”
徐小乐咧嘴笑道:“虽然我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了不得的地方,但是大家都这么说我。”
吴山隐就道:“依老道看,你能说出这话就十分了不得。”
众人以为吴山隐在开徐小乐玩笑,暗指小乐脸皮厚如牛皮,纷纷笑了。看那吴山隐的年纪,没有九十也有八十,乃是地仙一样的人物,开个毛头小伙子的玩笑无论如何都不过分。
徐小乐也没心没肺地跟着笑,并不觉得这算是玩笑,反倒还想:当今世上,如我一般有什么说什么的爽快人,的确不多啦。
吴山隐自己也笑着,却没人知道他在笑什么。
杨善作为主人,又将话题引向了音律,却是时时向吴老道请教的意思。吴老道说了一会儿朝堂雅乐,话虽不多,却字字珠玑,叫杨善大发醍醐灌顶之叹。
徐小乐这时候倒是坐得住了,只觉得吴老道虽然说着庙堂雅乐,但是对于瑶琴一样适用。自己上京以来虽没碰过琴弦,此刻听来仍旧很受启发。
吴山隐说了雅乐之后,面向徐小乐,道:“琴者通道之器,也是一样。”
徐小乐惊讶道:“老师知道我会弹琴?”
徐有贞也大为讶异:我这个随性得近乎粗鄙的侄儿,还会瑶琴那般风雅技艺?
吴山隐笑道:“我看你非但会琴,还很精通呐。”
徐小乐大笑道:“这你可就看错了,我拿得出手的就一首曲子,而且也远远谈不上精通。”他觉得只有到了神仙姐姐那等地步才算精通,自己显然差得很远。神仙姐姐抚琴的时候,自己和皮皮都有种心动的感觉。轮到他抚琴的时候,皮皮却一副不耐烦的模样,恨不得跑出去玩耍。
吴山隐摇头道:“非也,非也。”一脸认真模样。
徐小乐就笑了:我自己都承认了弹得不好,你还死不认账。真是皇帝那啥,太监那啥。
杨宗也来了兴致,道:“原来小徐先生还是风雅中人。寒舍有一张宋琴,虽然名不见经传,却也有风过竹林之雅意,敢请小徐先生抚弄一曲,以开俗氛。”
徐小乐对他这种文绉绉的表白很不感兴趣,不就是想让他弹奏一曲么,有必要说得如此费劲?他眼珠子一转,又想道:莫非他们是故意捧我起来,然后再把我摔下来?我可只会一首《仙翁操》。
吴山隐道:“风过竹林,天籁自成,最适合《仙翁操》了。”
徐小乐这回愣住了,心中暗道:这道人莫非能看破我的心思?他盯着吴山隐的眼睛,心中又道:你可知道我现在在心里骂你呢,快说快说,能看破否?
吴山隐却只是笑笑。
杨宗就道:“来人,取我的‘寒潭雁影’来。”
不一时,家中长随小厮鱼贯而入。
第一个捧着琴炉,袅袅升起青烟。他往厅中一站,很快就满庭香氛,里面燃的乃是上好的安南沉香。第二个抱着一张古琴站了琴炉下手,这琴裹在银丝云锦之中,看不出制式。接下去两人合抬一张琴桌,当中放好,垂手退开一旁。最后一人抱着琴凳,也放好了站在旁边。
琴炉先上桌,寒潭雁影随后“入座”,这五人方才又排了队出去。
徐小乐起身坐到了琴桌前,探手转腕,在琴炉上熏沐一番,道:“那我就献丑啦。”
噔!
弦动声响,众人皆是神色一凛,唯有那位吴山隐老道士,仍旧一脸恬然散淡。(未完待续。)
419、异人
《仙翁操》成曲颇早,历代都有精通音律的道士为它配歌,最广为流传的是仙翁陈抟得道那首。如果是道士读书、书画时候演奏,配歌就省了,只有曲乐。
徐小乐抚琴时很容易入静,那时节心懒神活,哪里还想得起来弦歌。这张寒潭雁影虽然不如他的“望云”,但也是传世瑰宝,音色清冷高洁,虚幽奇古,自然叫人心生脱俗之念。
徐小乐大辟曲终,手落弦上,并不起身。此刻琴弦已经停了,小乐耳中却仍旧余音未绝。
这缕余音渐渐成韵,顺着《仙翁操》的原曲又演绎出一首曲子,与《仙翁操》似是而非,若即若离。
徐小乐静听良久,突然心生一念:我若是能将这首曲子弹给神仙姐姐听,那就好啦。
一念既起,心中琴音戛然而止。
徐小乐倒也谈不上遗憾,只是有些失落,这才睁开眼帘,起身团团拱手,道:“献丑了。”
杨宗不自觉地拱手回礼,直拱了两拱,方才反应过来:徐小乐医术比我高明自不待言,不料琴艺也如此高超。看他只有十六七岁年纪,这世上果然是有天才之人啊!
徐有贞却奇怪:一曲前后,判若两人,这是什么缘故?
杨善脸上仍旧微笑不已,转向吴山隐,道:“老师以为如何?”
吴山隐颌首笑道:“我以为第二首为佳。”
花厅之中,人皆望向吴山隐,却是不同心思。
徐有贞对于音律虽然不算精通,但是曲目如文章,起承转合是必然有的,一首曲子还是两首曲子总能听出来。他和杨宗一样,都很奇怪吴山隐说的“第二首”是什么意思。
——是在鼓励小乐再弹一曲?
徐有贞看这道士,益发有些摸不着深浅。他因为学天文、《易》数,与山中道人多有往来,其中也不乏出尘之士。然而看到这老道,就好像面临一潭清澈深渊。初看极浅,一不小心就会以为他是京郊小庙来打秋风的道长。继而又觉得极深,扔一枚石块下去久久不见沉底。
杨宗说话就不那么谨慎了,笑道:“老师这是叫小徐先生再操一曲啊。”
吴山隐淡然道:“我是说他弹了的第二首。”
杨宗的笑声硬是被掐灭在喉咙里了。
徐小乐平静地看着吴山隐,一言不发。
杨善照样不说话,徐有贞正有所思,一时间花厅里就寂静下来。
直到有仆人进来道:“少爷服下了汤药,微微有汗,手脚也暖和起来了,如今已经睡着了。”
杨善明显松了口气,道:“甚好。”
杨宗也是大大舒心,朝徐有贞和徐小乐拱手道:“多谢二位。有劳小徐先生。之前宗也无识人之明,冒犯先生,万请见恕。”
徐有贞连忙道:“何至于此,世兄过谦了。”
此时天色也晚了,杨善就安排了席面,宴请徐有贞和徐小乐。吴山隐却以养生为由,并不出席。杨善显然知道这老道的习惯,也不多请,还替他为徐有贞解释。
徐小乐其实对吴山隐更加好奇。若是倚着平日的性子,恐怕当众就要问出来。不过刚才心在静境,莫名地生出一股敬畏,牙关就跟黏住了似的,叫他说不出话来。
直到一席结束,徐小乐都没说话。不过徐有贞和杨善自有话题要聊,杨宗时不时帮着暖场,也没人注意徐小乐的反常。
筵席结束,杨家人为徐有贞和徐小乐安排了两个院子。这是把徐小乐也当正经客人对待,十分礼遇。
徐小乐住的这间恐怕比徐有贞那间还好些。
轩窗正对外面半亩方塘,晚风吹来凉风,水汽被竹帘拦下,只有清凉和蛙鸣被送进屋里。
徐小乐在竹席榻上坐了坐,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一拍脑袋方才想起来:今天还有一遍功课要做。
他嫌屋里气闷,推门到了园子。先从井里打了一桶水上来,浇在地上,将残余的暑气驱散。
杨家安排照顾他的是个小童,正是渴睡的年纪,梦里恍惚听到外面有人浇园子,挣扎着揉眼起身,呆呆走到徐小乐身后,道:“先生有何吩咐,我来做吧。”
徐小乐道:“你去睡你的,不用管我。”
小童“哦”了一声,仍旧迷迷糊糊地回耳房睡觉去了。
徐小乐借着星月天光,看井水顺着石缝渗入草丛,整了整腰带,蹲身抱团,开始练师门导引术。等他一遍练完,正要回屋里睡觉,一晃眼发现园子里多了块一人高的太湖石。
徐小乐再细细一看,那“太湖石”上还有眉眼,眉眼还带着笑意。
“呀!”徐小乐吓了一跳:“是吴老师?我还以为是石头呢!”
吴山隐缓步走向徐小乐,道:“见你正在练功,便没打扰。”
徐小乐暗道:这可是我师门秘技,都被你看光了!
吴山隐笑道:“你师父姓李?”
徐小乐道:“老师认识家师?家师姓李,号西墙。”
吴山隐摇了摇头:“我倒是不认识。”他又道:“这套《易筋经》是我改过之后教给一个姓李的小友。他说会当传家宝传下去,还被我嘲笑了一番。”
徐小乐愣了:“我练的这个是《易筋经》?”徐小乐也见过上真观的道士练易筋经的,但是跟他练的导引术并没有多少相似的地方。
吴山隐哈哈一笑:“你就不想问我到底是谁么?”
徐小乐道:“老师月夜来访,想说总是会说的,不想说,我问也问不到。譬如这个‘吴山隐’,怕是假名吧。”
吴山隐果然笑了:“倒也不是假名,乃我斋号。老道有一斋,名作‘人间无山可隐斋’。”
徐小乐乐道:“人间无山可隐哉,那岂不是要么下海,要么上天?”
吴山隐哈哈一笑:“调皮。”
徐小乐道:“老师此来找我,有何见教?”
吴山隐道:“我有三门小术,想传一门给你。”
徐小乐:“哪三门?”
两人都是开门见山,说话没有丝毫拐弯抹角,倒是十分爽快。
*
不能因为姓氏就扯关系呀,不过明初的神仙人物就那么几个,心细的书友肯定已经猜到了。
*(未完待续。)
420、传说
吴山隐道:“其一是音律。此术能通天地,洗涤尘心,操持不辍,可登仙台。”
徐小乐心道:我以为是什么呢。成仙路径那么多,这个实在没什么意思。
吴山隐见徐小乐微微摇头,继续道:“其二是书画。毫末之间写意山水,神宁而体闲,自然成丹,游行三界。”
徐小乐道:“这个……我虽然很喜欢欧波亭主的画作,但是要我自己画就有些不好意思了。”他心中又暗道:都说好东西放在最后,看来这老道士也不能免俗啊。
吴山隐道:“还有便是在世长年之术了,有导引有按摩,有吐纳有静功。”
徐小乐连连点头:“我愿意学这个。”
吴山隐笑道:“聪明面孔笨肚肠,挑来拣去选了个最没用的。”他嘲笑了徐小乐,旋即从袖中取出一册书来,旋腕飞向徐小乐。
徐小乐接在手里,封皮上不见文字,打开一看,里面画了人形,旁边密密麻麻写着注释。人形上还有实线、虚线之别,经脉运行路线。他借着天光看不真切,正要请吴老师进屋里详谈,一转头,却发现身边已经没人了。
“干嘛装神弄鬼吓人……”
徐小乐嘟囔一声,自己拿了这手写的本子进屋去了。
到了灯光之下,徐小乐总算得见这手册的全貌。里面图形文字尽皆手书,干净整洁。每一个动作需要注意的事项也写得十分透彻,如何算是到位,如何算是过度。
最让徐小乐头皮发麻的是,这册子里所有按摩、导引、吐纳、静功,都是围绕十二正经展开的。如果要从中提炼一套养生功法出来,明显就是自己所练习的导引术。
徐小乐暗道:莫非我练的导引术,真是这个老道士改过的?这道人究竟是什么来路?
带着这样的疑惑,徐小乐一晚上都没睡踏实。翌日天蒙蒙亮的时候,他就起身练功,然后擦洗一番。等小童醒来,他已经都收拾妥当,坐在藤椅里看书了。
早餐是各吃各的,徐小乐吃了早餐,就有人来报说:“我家太爷、老爷有请。”
徐小乐跟着那人又到了昨日的花厅,却见大伯徐有贞已经在跟杨善杨宗父子喝茶了。他坐了片刻,就看到一个瘦骨嶙峋的年轻人被人搀扶着过来,身上的单衣迎风飘荡,仿佛挂在衣架上,正是久病的杨伟增。
杨伟增过来给祖父、父亲磕头,然后又跟徐有贞、徐小乐见礼。碰到徐小乐这样的同辈,本来应该是两人对面磕头的,徐小乐不耐烦跟他玩这套虚礼,就道:“你尚未痊愈,体力能省则省吧。”两人便拱手作礼,叫杨伟增心生感激。
杨伟增在祖父的示意下坐了椅子,道:“昨日服了小徐先生的汤药,只觉得身体里像是有个暖炉,微微出了身汗,就暖洋洋地睡过去了。今早起来浑身爽利,好似春日踏青一般。”
徐小乐并不意外,他下药之前就已经预见到了这样的反应,可以说是理所当然。
杨宗见儿子都能起床下地,更是高兴,就道:“小徐先生这本事,可谓名医。是家学?是师传?”
徐小乐道:“我曾祖父在永乐朝出任过御医,蒙恩赐归。祖父、父亲、长兄,都在乡梓行医。”虽然是实话,但其实这不过是叫病人家放心的说辞,徐小乐并没有学得家传的医术。他又道:“启蒙我医道的,还是我师叔祖。他也是道士,医术神乎其神。”
杨家人纷纷颌首赞叹。
徐小乐好不容易把话题带到了“道士”身上,理所当然问道:“杨公,怎么不见昨日那位老道长?”
杨善笑道:“他非常人也!说来则来,说走则手,真乃神仙一样的人物。若想找他,那是怎么都找不到的,除非他自己到你面前。”
徐小乐奇道:“他经常来府上么?”
杨宗替他父亲答道:“多的时候一年会来一两次,每次住个十几天。少的时候三五年来一次,露个脸就走,真是随性得很。不过他是真正陆地仙人,自我幼年时见他到现在,似乎不曾老迈。”
徐小乐心中一动:这不是跟师叔祖一样了?不过师叔祖可比他年轻多了。
杨善道:“此间并无外人,我姑且一说,你们权当志异听便是了。”他清了清喉咙,缓缓道:“我十七岁为生员,那还是洪武朝。后来赶上奉天靖难,李景隆五十万大军围功京师。我参与守城有功,授了典仪所引礼舍人。
“永乐元年,我升为鸿胪寺序班。”杨善回想起自己年轻时候的人生,自己也笑了:“那是个从九品的小官。不过因为我长大高大,声音又洪亮,太宗老皇爷进出时常常看我。我就是那时候认识了他。”
这个“他”,自然就是仙人吴山隐了。徐小乐追问道:“是怎么认识的?”
杨善笑了笑:“我这一说,可就把他老人家的底给泄了。”
徐小乐拿出昨晚吴山隐给的手册,翻到前面的自序,道:“因为他当年也在朝中为官吧?这里他说自己负责编订奠仪钟磬曲目。那是什么官?”
徐有贞脱口而出:“太常寺?”
杨善见了徐小乐手里的书册,也不隐瞒了,道:“他是蒙太祖征召,为太常寺协律郎,负责编订庙堂雅乐、国朝舞曲。”
徐小乐道:“难怪他有信心教我音律,原来国朝舞乐都是他编订的啊。”
杨善笑了:“他最大的本事还是精通《易》,深得邵氏梅花精髓,简直到了随心起卦,莫不应验的地步。”他叹了口气,又道:“那时候我看他,貌似五六十岁,神采奕奕。宫中有人说他已经年过百岁了,我是无论如何都不肯信的。”
“从永乐元年至今,匆匆四十八年了。”杨善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纠正儿子的误解,道:“我如今老迈不堪,他看起来也有八十开外了。可见老终究是会老的,不过常人一岁,对他们这些得道之人来说,恐怕只有半岁,或许更少些。”
徐小乐心中暗道:若是这样说起来,他年纪要比师叔祖还大。他说他改了《易筋经》给“李家小友”,莫非真是师父的先祖?这样算来真是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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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没人猜出来么?
*(未完待续。)
421、收获
徐小乐的机缘在杨善等人看来简直令人羡慕。不过不能否认,人家就是深得“神仙”眷顾。前有医术通玄的师叔祖,后有主动找上门来的陆地神仙。
尤其后面这位,杨善一说“协律郎”、“书画双绝”、“精通《易》术”……徐有贞已经脱口而出:“可是太祖朝的龙阳子冷谦冷道人?”
杨善颌首微笑,显然十分骄傲。
徐有贞登时就缄口不言了。
冷谦实在是一代传奇人物。
徐小乐看了看手里的小册子,竟然也生出了自己错过了大好机缘的感叹。因为他也听说过冷谦这人,当今传世的嘘呵六字诀、坐卧八段锦、十六段锦、四季养生祛病法……这些都是冷谦传出来的。
冷谦还有本《修龄要指》,从按摩导引到起居调摄,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就是教人益寿延年。若是有人能全按书里写的过日子,不说得道成仙,反正益寿延年肯定有的。
冷谦本人已经做出了榜样。道不问寿,所以他的年岁是个迷,但他生在前元,仕在洪武,这是铁定无疑的,活到今日少说也九十、一百了。
徐小乐在上真观和五棵松孙老师家里都看到过《修龄要指》,前后翻了两遍,字字都记在脑子里。只是因为他的揉腹法和导引术已经够全面的了,所以不曾练过里面的功法,权当理论补充。他一直以为这是离开人世的仙人所著,没想到作者竟然还在人间逍遥。
徐小乐看了看手里的小册子,心中暗道:若说是同一个人所作,那倒是可以衔接连贯上了。
《修龄要指》有似类书,都是冷谦收罗整理,修订之后放出来的。他给徐小乐这份手稿,却是只有一个功法,从头贯穿到尾,应该是他的集大成之作。若是打个比方:《修龄要指》就像是《三百千》之类的蒙书;这份手稿则类同《春秋》、《尚书》那样的元典。
徐小乐想通了这节,就觉得手里有些沉重了。拿了这东西,总不可能自己看完就扔书架上。这世间受益和担当都是一体,光想着受益却不肯担当,那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徐小乐对徐有贞道:“我拿了道长的这本小册子,难道还得给他找个传人?”
徐有贞想了想,坦率道:“这事你问我,那就是问道于盲了。”
徐小乐就要抬杠:谁说盲人就一定不认路呢?要是他家就住这个街坊,怎么可能不认道?
不等徐小乐说出来,杨善接过话头,道:“小徐先生啊,找不找传人是以后的事,反正现在你是他老人家找的传人,这就够了啊。”
徐小乐抖着手里的手稿发愁道:“可我从这上面得不到多少有用的东西啊。这里的东西我早就学过了。”
杨善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杨宗替他父亲解围,道:“那小徐先生莫若在寒舍住一段日子,若是道长回来了,正好问问清楚。若是道长他一时不回来,寒舍这边僻静,也方便深研道长手稿的精义。”
徐小乐暗道:主要是方便给你儿子复诊吧?
他这回是跟大伯来串门的,不算出诊,所以拿不到诊金。杨家也不好意思说让自己反复登门复诊的话,正好借这个理由留下他。多双筷子多个碗的事,实在太合算了。
徐小乐又琢磨着:我坑了太医院那帮同僚,现在回去万一被人撞见就不美了。这里跟孙老师家一样僻静,进城却很方便,住在这儿权当避暑也好。他就望向徐有贞,看大伯有什么话说。
徐有贞就道:“你反正回去也没什么事做,不如就借杨公府上避几天暑气吧。”这是明显劝徐小乐料理好杨伟增再回家的意思。
徐小乐就做出一副勉为其难的模样,道:“那还要大伯回去之后,帮我拿些医书来解闷,顺便把皮皮也带来。”
徐有贞本来很不想带皮皮过来,这不是给人添麻烦么?不过他又怕徐小乐闹出什么妖蛾子,只好点头答应。
杨伟增见徐小乐始终没有出卖他,放下了心中块垒,对徐小乐也友善起来,道:“此间颇有几处消暑胜地,正好我们可以搭伴前去。”
徐小乐瞥了他一眼,道:“你这半年恐怕都出不了门啦,就安心在家休养吧。”
杨伟增刚刚冒起来兴头,顿时被徐小乐打灭,虽然努力给了徐小乐一个笑脸,身上却散发出哀怨之气。
徐小乐并不介意杨伟增的哀怨。他交朋友讲究一个爽快。彼此相处起来一定不能扭扭捏捏,杨伟增给他留下的第一印象就是个纵欲过度的纨绔子弟,一点阳刚之气都没有,这还怎么愉快地玩耍。
所以徐小乐早就钦定了自己住在杨府的伙伴,乐来喜。
乐来喜开的药铺叫做“乐家老铺”,说是老铺其实并不老,只是在跟客人介绍的时候连祖爷爷那辈都算进去了。这也是医家的尴尬,没有个三世传承,病人都不敢吃这家的药。
想当初,若不是徐小乐一时名震苏州城,长春堂也得忍着亏本,经营多年之后,运气好才可能积累下足够的口碑。运气若是不好,就直接关门大吉了。
徐有贞当天吃过午餐就离开了杨府,他还要负责给徐小乐搬东西过来,这趟是真正的出了力气。不过从杨善的态度来看,徐有贞也通过此事结交了一位强力盟友。相比较付出的力气,老徐这回是赚翻了。
徐小乐其实也没亏。他定下心,细细琢磨冷谦留下的手稿,越发觉得这位老神仙不同凡响。初看是普普通通的大路货,真正上手试过之后,却发现内中别有洞天。不过这个洞天却不是那么好闯的,就连徐小乐根基牢靠,也只能隔墙看花,一时间无从下手。
于是徐小乐的生活再次简单起来。早晚练功之余,也尝试琢磨冷谦的手稿。每天给杨伟增复诊两次,调整药量,顺便做些按摩。既可以让杨伟增康复速度加快,也不至于荒废了手艺。
除此之外,徐小乐就是去乐家老铺玩耍。他随口指点乐来喜几句话,就能顶老乐苦读三年医书。
乐来喜见小乐肯来玩,嘴角都咧到耳根子上去了,自然百般崇拜,千般奉承。
徐小乐就吃这套,在乐家老铺呆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了。(未完待续。)
422、招牌
京师虽然地处北方,却有着不逊于南方的酷热。好在徐小乐住在城外,杨府被果林与森林围绕,要比城里凉快不少。
乐家老铺也在城外,距离杨府不远。徐小乐时常会乘着暑气尚未起来,骑着墨精过去玩耍。对于常人来说,药铺恐怕最没有什么意思。对于徐小乐而言,这里却充满了趣味。
可以看乐家人炮制药材,可以站在乐来喜身后指导问诊,可以收获满满的尊重。
跟着乐来喜去山里采药,也像是踏青一样。
徐小乐还借着这个机会,开始教皮皮分辨草药,以及挖掘草药的手法——有些药材用的是根和茎,若是只抓一把叶子回来可就太心塞了。
皮皮总算见到了森林,比在大内玩得还要欢快,好几次都要小乐用竹哨将他唤回来。
这一天,徐小乐骑着墨精,叫皮皮蹲在他肩上,仍旧早早就去了乐家老铺。照理说等他到门口的时候,药铺正该开门。谁知今天徐小乐到的时候,门前都已经打扫干净了。
徐小乐下了骡子,奇怪道:“今天怎地突然勤快起来了?”
门里就有伙计迎出来,笑着叫了声“先生”一边躬身行礼。他解释道:“今天一早就有热闹看,开门也就早了。”不等徐小乐探问是什么热闹,那伙计就又道:“有病家要砸里仁堂的招牌呢!掌柜的过去看热闹,到现在还没回来。”
徐小乐知道里仁堂就在乐家铺子隔壁那条街上,是一家有四开间的大铺子,远非乐家老铺能比。人家非但是正经的老铺子,还有名医坐堂——虽然没到御医的程度,但是在这一片颇有声望。
徐小乐就道:“看热闹?老乐是过去幸灾乐祸的吧。”他觉得有些无趣:“现在这些病家也真是暴戾。大夫又不是神仙,哪有必定能治好的道理?动辄就要砸人招牌,以后谁还学医?”
小伙计立场端正,心有余悸道:“可不是这么说嘛!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大夫也就是个帮手,帮病人把病扛过去,又没法逆天改命。”
徐小乐赞赏地看了一眼小伙计:“你很知道大夫到底是干嘛的,这才能当个好大夫。”
徐小乐整天一副高人模样指导乐来喜行医,乐来喜又是一副三生有幸的模样,早就叫乐家老铺的伙计们把小乐当神仙看了。如今这个技艺高超的“仙人”竟然夸他能当个好大夫,小伙计兴奋得抓耳挠腮,连请徐小乐进去奉茶都忘了。
徐小乐也没打算进去,道:“我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他说罢又翻身上了墨精,往里仁堂去了。
小伙计倚门而立,脸上笑容久久不减,望着徐小乐的背影自言自语道:真是了不得……也不知道他是在夸赞徐小乐,还是做起了白日梦。
里仁堂外围了两三圈,有周围店铺的商家,也有附近路过的居民。这么二三十人没有发出丁点声响,全都聚精会神听圈子里的病家声讨里仁堂。声讨的内容很简单,里仁堂的大夫延误了家中老人的病情,如今老人半身瘫痪,口眼歪斜,活得十分受罪。
徐小乐刚站住听了几句,乐来喜就挤了过来,为徐小乐拉住辔头,道:“徐大夫,今儿来得早啊。”
徐小乐道:“已经不早啦,是你看热闹看得入神了。”
乐来喜不好意思道:“里仁堂一向是咱们京北这片的杏林旗帜,碰到这档子事,实在叫人唏嘘啊。”他虽然垂下了头,努力做出遗憾的神情,仍旧叫徐小乐看出了他幸灾乐祸。
徐小乐就坐在墨精背上,比围观众人高了一头,正好看到圈子中间的悍客正在拆里仁堂的招牌。这招牌挂了几十年,卯榫都生了根,再加上几十斤的榆木板,要砸下来也是挺费劲的。
徐小乐道:“这家人什么来头?就算治不好病,换一家就是了,没必要如此霸道吧。”
乐来喜道:“徐大夫,您有所不知。病人是新安庄的莫家族长,当初本不是找的里仁堂李大夫。是李大夫自己找上人家,跟他们说之前的大夫用药不对,连哄带劝让莫家改用了自己开的药方,结果……
“结果病人久久不愈,情形越发糟糕,如今连话都不会说了。这莫家才来砸招牌——之前李大夫也打了包票,说是治不好就任由他们砸招牌。呶,那个站柱子旁边的就是李大夫。”
徐小乐顺着乐来喜手指的方向望去,看到一个须发花白的老头,头戴**一统帽,愁眉苦脸地抱着胸,看着莫家人拆自家招牌。里仁堂其他伙计也都满脸愁云惨淡,站在一旁,心不甘情不愿地当看客。
徐小乐看那老大夫一脸心酸模样,道:“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呀。这老先生也真是……孟浪了。”他挑了半天才找到“孟浪”这个不算太过贬义的词。因为他跟这位李先生一样,若是看到别的大夫开错药,绝不会视若无睹。
不过改人家的药方的确有很大风险。若是治好了病,那自然是一段佳话,病人家属也会充满庆幸,感恩图报。像这位李大夫,没把病治好,倒霉的就是自己了。祖宗基业毁于一旦,自己连同子孙都要背负极大的包袱。
更何况之前被改了药方的大夫也不会罢休,免不得要说两句“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的风凉话,病家自然就更难冷静理智了。
“咦,又有人来了。”徐小乐居高望远,看到对面又来了一伙青壮,居中四人抬着一付肩舆。
肩舆上坐着个老者,右手蜷曲在胸前,宛如鸡爪,口眼?斜,嘴角流涎,八成就是病人了。
乐来喜扶着墨精,踮起脚尖、抻着脖子、张口瞪眼地去看,道:“是莫庄主!这位爷可是豪强呐。之前他们庄子被瓦剌人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硬是守住了。”他又啧啧叹道:“如今真是好惨。”
徐小乐也微微摇头:外敌好御,身中敌难御呀!(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