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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9、骗人
何绍阳自己剜去腐肉,自己清洗创口,自己再用针线将创口缝起来。他痛得全身挂满了豆粒大小的汗珠,却还能与徐小乐和罗云说话,连呻吟都没有一声。
罗云只以为这真是神仙下凡,看何绍阳的眼神都带着敬畏。
徐小乐却知道何绍阳腿上扎的那些银针,非但可以止血,似乎还能镇痛,否则血肉之躯怎么可能做到这么夸张的程度?想来师叔祖都做不到吧!
徐小乐醒来之后,发现自己身在一间简陋的民宅之中。他坐起身,扶了扶头,倒觉得不是很痛了。本以为是因为晕成了习惯,所以不觉得痛,不过鼻腔发痒,似乎有异物……
徐小乐打了个喷嚏,整个人都精神了。
“老罗!小云!云子!”徐小乐叫道。
罗云没有回答,皮皮倒是先跳了进来,嘎嘎叫着爬上了徐小乐的肩头,讨好似地给徐小乐拨拉头发。
徐小乐哼了一声,拍打皮皮的手:“我头上可没虱子,不用你来卖乖!”
“猿猴彼此理毛,抓的并不是虱子,而是凝结在毛皮上的盐粒。”何绍阳端了碗褐色的药汤进来,递给徐小乐:“一口气喝掉。”
徐小乐咕嘟咕嘟喝了个底朝天,长舒一口气,抚着胸口道:“好舒服!这回醒过来就跟睡饱了似的,倒不像昏迷。”
何绍阳瘸着腿,在椅子上坐下,道:“我刚才叫罗小哥在你鼻孔里吹了石菖蒲粉末,能够开窍宁神,所以醒来就不必头痛了。”
徐小乐连忙上前拉了张凳子,坐在何绍阳面前,微微仰着头,盯着这个诡异的大叔。
何绍阳继续道:“你刚才喝的药汤……”
“有石菖蒲,郁金、制半夏。”徐小乐飞快接道:“我一闻就闻出来了。”
何绍阳微微一笑:“小郎君根基打得很扎实啊。”
徐小乐有些羞涩,道:“这都是人家肯教,哈哈,当然我脑子好是主要的。”
何绍阳仍旧淡淡笑着,根本不在意徐小乐的自吹自擂。
徐小乐坐在他面前,颇有种面对高山峻岭的感觉——只能仰望,似有回声,然而高山峻岭却并没有真正在意他的存在。这让徐小乐颇有些双腿发虚,登时就想到了师叔祖。
徐小乐就道:“大叔也是修行人么?”
何绍阳的眉毛跳了跳,算是对徐小乐的反应。很快他就发现,自己这种微表情并不能满足徐小乐的沟通需求,只好开口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徐小乐追问道。
何绍阳只好反道:“你说的修行是什么?”
徐小乐发现有些难以阐述,琢磨了一番,道:“修行就是大概就是奉道,行道,最后合道成仙吧。”
何绍阳笑了笑:“我自降生以来,也曾在仙人洞府烧炉打水,也曾在老君车前除道引磬。也与赤松子喝茶下棋,也同冲虚子御风遨游。我是五千灵言背得,九部真经参得。十地三界,七海四洲,不拜人王土主,只朝高真上德。你说我算不算修行人?”
徐小乐微微点了点头,认真道:“你这牛吹得太大了,我理解不了。不过我在上真观见过不少老道,也是动不动说些与仙人遨游,面见天尊之类的话,你们倒是真像。”
何绍阳终于笑出了声:“这习惯却是庄子时候就有的,到了魏晋之时,士人喜欢清谈修行,还弄出了个名目,叫做‘游仙诗’。你貌似读过书?”
徐小乐自豪地连连点头:“那是自然。我非但读过书,还读过很多书。不是我吹牛,只要是我过目过耳的书,一遍就能背下来,一字不差!”
何绍阳道:“我活了很久很久,却很久很久没见你这么自夸自擂的人了。”
徐小乐不乐意了:“我说的是实话!”
何绍阳笑问道:“《周礼》读过么?”
徐小乐一噎,道:“这书,不是急需读的吧……我主要是读医书。”
何绍阳“哦”了一声,道:“你读过《诸病源候论》吧?”
徐小乐又是一噎,道:“呃,有这本书?”他却是连听都没听说过。
何绍阳道:“巢元方的《诸病源候论》虽不足以起医家五代之衰,但也算是一代巨著了。”
徐小乐弹了弹鼻头:“其实吧,我主要是看家里藏的医书医案……唔,后来师叔祖叫我看史书,我史书就看得比较多啦。”
何绍阳还是一样面带微笑:“那么《旧唐书》和《资治通鉴》总看过吧,你说你过目不忘,能背‘安金藏自剖其胸’章么?”
徐小乐垂下头:“我还没读到《三国志》后面的史书。”
何绍阳道:“读过《三国志》也够了,你记得……”
徐小乐猛然前倾,按住何绍阳的膝盖,诚恳得都要哭出来了,道:“大叔,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师叔祖给我开的书目,我后来都没读,就觉得治病有趣,分散了精力。”
何绍阳扶起徐小乐,以免这熊孩子把自己的伤口弄裂。他道:“我又不是你师叔祖,也没考校你功课的意思。只是见你对缝针术颇为好奇,提点你一番罢了。”
徐小乐只觉得何绍阳的劲道之大,几乎将他整个人都托起来,颇为奇异。他问道:“这些书里有缝针术?”
何绍阳笑道:“缝针书恐怕比方剂、针砭都还要早些。先民与百兽竞技,技高者胜,胜者生,败者死。那时候受伤的人总比后世要多得多,难道就眼睁睁等死?自然是要想办法医治的。
“先民碰到大创伤,最早是用皮裹,基本十死无生,所以后来就有了皮革裹尸的习俗等先民学会了织麻,就用麻布缠裹伤口,同样死者居多;再后来才有人用麻绳夹木捆绑,令伤口接触,涂抹松脂白矾;直到发现针线缝合,死生者参半,方才流传下来。《周礼》中说的疡医,就是干这个的。”
徐小乐听得都呆住了,喃喃道:“师叔祖一直要我溯源而见真知,却从未跟我说过能溯得那么远。”他当即朗声道:“请何先生教我!”
何绍阳微微有些尴尬,道:“倒不是我藏私,这些东西其实你去翻翻书就知道了,我不过一介野人,并不通医术啊。”
徐小乐心中万马奔腾,只有一个声音无限回响:
你!
骗!
人!
……(未完待续。)
120、祝由
何绍阳并不否认自己曾经行过医,似乎口碑还算不错,但是他坚持自己不通医术。
“医术是可以通于神圣的,我最多也就是照方抓药的小医匠罢了。”何绍阳如是说。
徐小乐才不管那么多,有本事就要学,哪怕你自贬成庸医无双,该学还是要学。
这股痴劲或许会惹人笑话,却让何绍阳颇为感动。他就说:“别的其实我也教不了你什么。外科诸术其实就是裁缝、木匠的活计,你凭着这股痴劲,自己也能钻研出来。我便教你祝由禁咒吧。”
北宋熙宁时候,医学分为十三科,后来元丰改制为九科。到了蒙元,仍旧改回十三科,并且明文规定:起码精通一科,方能行医。
国朝沿袭宋元旧制,太医院设三十科,只是名目上略有变化,内核都是一样。这十三科便是:大方脉、小方脉、妇人、疮疡、针灸、眼科、口齿、咽喉、接骨、伤寒、金镞、按摩、祝由。
大方脉就是最常见的医馆大夫,给成年人号脉开方。小方脉是专治小儿,又称儿科。妇人自然是妇产科了,只是其中产科分包给了稳婆。又因为医生罕有女子,所以妇科就很尴尬了。
至于后面的疮疡、五官、骨科、金镞、按摩,或有专门医馆,或是索性由剃头待诏兼职,江湖地位颇低,有时候甚至还不如妇科医生地位高。
至于伤寒,在宋朝属于风科。在如今则因为宋元大医家们奉张仲景的《伤寒》为经典,尤其是在张元素、李东垣、朱丹溪之后,已经与大方脉融为一体了。
这十二科不管地位高低,都还是纯正的“医”。
祝由可就有些难说了。
照扁鹊的说法:信巫不信医的人,他是拒绝治疗的。
可祝由偏偏就是游走于医与巫之间,有医生一口咬定这属于“医”,也有医生信誓旦旦说那是“巫”。
徐小乐听了之后十分纠结,道:“我见过书上说的禁咒治病,但真假可就分不清啦。若要说经脉穴位,虽然看不见,可我通过导引练功、扎针按摩,还是能有感觉。祝由的医理何在呢?”
——我要是去做个巫师神汉,嫂子会打死我的吧!
徐小乐想想就不敢学。
何绍阳微微想了想:“你相信情志致病么?”
徐小乐爽快道:“那当然信啦。《黄帝内经》里写得明明白白,朱丹溪也说五志过则生火。情志影响身体,岂不是很正常的事么?”他自己就单靠情志法治好了张大耳他爹,怎么会不信。
何绍阳摇头道:“你这不是相信,只是知道。别听前人怎么说,你可有体悟么?”
徐小乐暗道:这何大叔倒是跟师叔祖一样,将“体悟”二字看得很重。他想了想道:“嫂子凶我的时候,我都是先有畏惧之心,然后才感觉到肾经麻、凉,从命门直冲百会。心在身之前,可见五志是能影响身体的。”
何绍阳道:“这就是了,可见你是有体悟的。那么,五志又是什么?”这回他知道徐小乐回答不上,直接道:“五志皆是神所化生。这神就如同‘热’,你虽然看不见,却能感觉得到。譬如那个盛药的汤碗,看上去和普通汤碗无异,但它还是热的。”
徐小乐微微点头:“虽不可见,却任可验。”
何绍阳道:“人与天地万物皆有神,神强则壮,弱则病,散则亡。若是你敏锐到了极致,凡人的神强神弱,虽然看不见,却也跟靠近冰窖、暖炉一样,立刻就能感知得到。用自己的神,乃至于借天地山川之神,治愈、安抚、激昂他人的神,这就是祝由。‘祝’本来就是向上天尊神进呈祷言的人,比如今人所谓的‘庙祝’、‘祝贺’‘祝福’之本意。”
徐小乐记当然都能记下来,可还是道:“这不还是近于巫术么?”
何绍阳无奈笑道:“就因为过于玄妙了么?”
徐小乐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何绍阳道:“所以说医术是通于神圣的,等你到了那个境界,放眼看去不过如此,自然不觉得高深玄妙。如今你虽然神壮,终究没有长成,也没有壮到可以观神望气的程度,学祝由倒是只能从医术入手。”
徐小乐暗道:原来刚才说的还是艰深学问,我且先把医术部分学好再说。
何绍阳道:“先让我休养十余天,也正好做些准备。待我准备好了,便治你的晕血病,让你知道祝由的效验。”
徐小乐大奇:“晕血病还能用祝由治!”
何绍阳不以为然:“跟你说了,那是心病,用祝由治正是对症。”
徐小乐如今对何绍阳崇拜得不得了,当然不会起疑,又问起何绍阳要准备什么。何绍阳对此却不多说,只说要培植草药。徐小乐就更加好奇了,十余天能培植什么草药?若说采摘倒还可能,难道草药能说长就长?
何绍阳却说这种草药只在云南有,中土罕见,甚至再北方一些连长都长不出来呢。
徐小乐知道自己见识有限,便缠着何绍阳要增长见闻。何绍阳也不反对,只叫他晚上还是回家去,以免叫家里大人着急。
徐小乐这才回过神来:“咱们现在这是在哪儿?”
何绍阳心涨叹道:这孩子赤忱一片,了无机心,有医痴之姿。未来少不得能够利济一方,活人无数,我总要多帮他一把。
徐小乐见何绍阳陷入沉思,也不催他,自己架着皮皮出去探看。何绍阳也没跟出来,徐小乐却看到罗云拎了老大一个袋子从外面回来,身上还带着土。
罗云反手关了门,拍打着身上的土,对小乐笑道:“小乐,你醒啦。头痛么?何大叔说,给你用了药,醒来就不痛了。”
徐小乐看了看地上的布包,有半人长短,明显是从土里挖出来的,便问道:“这是什么?”
罗云就道:“是何大叔的行李,你昏迷的时候叫我去挖出来的。”
徐小乐打量了一眼四周,又问道:“这儿是哪里?”
罗云道:“锦衣卫的暗桩呀。”
徐小乐回头就看到何绍阳一脸坦然地出来,显然早就知道了,心中发愁:你个朝廷通缉见不得光的人,躲在锦衣卫的暗桩里真没关系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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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1、飞贼
锦衣卫作为上直亲军,工作职责真是十分广泛。在皇宫内,他们要当背景墙,衬托皇室威仪;在皇宫外,他们要承担王公府上站岗、朝堂风向监测、刑事犯罪侦缉,乃至于城市交通卫生管理。
也就是说,他们承担了国家仪仗队到特工到警察到城管到环卫工人的全套工作。所以见到锦衣卫别以为就是密探,也有可能是通下水沟的。
罗云作为罗权的独生子,当然不可能去挖下水沟。罗权可是拿着部照可以随便抓人拷问的北镇抚司派驻地方的高端锦衣卫,他儿子自然也是走这条路。
退一万步说,罗云因为智力问题实在吃不了这碗饭,也可以走门路送到南镇抚司去当差——在皇帝出入的时候举个装样子的兵器,当仪仗队。
罗云这个校尉算是密探岗位。这套宅子也正是给密探们用的。倒不全是为了保密——其实也没那么多秘密要保,只是密探在外地公干,有这么一套宅子,休息、干活都方便。
徐小乐跟罗云这么亲近,当然知道暗桩的意思,有些担心:“这儿不会有其他人来吧?”
罗云道:“最近卫所里忙得很,谁会来啊。”
徐小乐这才微微放心。
不得不说,宅子是锦衣卫置办的,难免有些锦衣卫特色。从外面看是普普通通的民宅,里面的布置却很精细。除了密室之外,其它房间全都有两到三个通道。从整个宅子而言,前门就是闹市,后门紧邻河道,十分方便逃脱。
他们当初肯定没想过,有通缉犯会躲在这儿。
徐小乐很想知道包裹里都有些什么。何绍阳也不掩饰,大大方方打开给他们看。
一看之下,徐小乐才知道何绍阳真的不是医生。
哪家大夫出门带两张弓、两把弩、三把长剑、四把匕首……真正跟医术有关的,只有何绍阳随身带着的一卷银针。
徐小乐道:“何大叔,你带这么多凶器干嘛。”
“不同场合用不同的武器。”何绍阳说得很理所当然:“针灸不也需要九种不同的针么?”
罗云蹲在地上看了会,又摸了摸一柄钢口罕见的长剑,道:“这剑好锋利!何大叔,你到底是锄强扶弱的飞贼,还是开山立寨的大盗?”
何绍阳瞟了他一眼,道:“都不是,我就是个游走江湖的旅人罢了。”
“旅人要带这些东西?你哄小孩呢!”徐小乐由衷不信。
何绍阳笑了笑,那笑容分明是说:你不就是小孩么?
徐小乐就又问:“他们为什么要抓你呢?”
何绍阳就说:“因为我偷了人家的银子。”
徐小乐哈哈大笑,豪爽地去拍何绍阳的肩膀:“大叔你也真是的,你有医术在身,摇铃行医都能赚到银子,何必去偷呐!没关系,这点小事,找罗叔就能办妥了。”
何绍阳淡然道:“最好还是别让人知道,免得麻烦。”
罗云诚恳地点了点头,道:“就是就是,终究不是好事。回头等何大叔伤好了,我求我爹给你弄个锦衣卫的腰牌,换个名号就好了。”
何绍阳道:“不用换,他们不知道我的名字。”
罗云道:“那就更简单了,落个籍的事。不过得有银子……大概要两三百两吧。”
何绍阳笑了笑:“为富不仁的狗大户很多,借两户就有了。”
徐小乐干笑一声,突然觉得很奇怪,罗云怎么跟他像是很交心?于是他直接就把这个疑问抛了出来。罗云这才告诉徐小乐,在徐小乐“睡着”的时候,何大叔已经教了他两手相扑,真是威力无穷。
徐小乐不知道相扑是什么时候有的,不过他知道宋朝人非常喜欢玩那个,甚至还有女相扑,跟男子相扑一样只穿一条犊鼻裤。
如今苏州也能看到相扑手在台上竞技,不过喜欢的人并不多。
“你学相扑有什么用?”徐小乐脑中反应出来的都是人家打着玩,听说角抵才是军中搏杀用的。
罗云正色道:“这个相扑可不是咱们看的那些花架子,那个、啊、那个……反正很厉害!”他说不清厉害在哪里,只好空空比划了几下,最后道:“否则当年燕青燕小乙怎么会那么厉害!”
徐小乐这才释然:是了,既然燕青精通相扑,那自然是很厉害的!
何绍阳道:“相扑缘起甚早,没有兵刃在手就全靠它杀敌。都说扑杀扑杀,你当说着玩的?”他又转向罗云,道:“你身体刚硬有余柔韧不足,最怕的不是棍棒拳脚,倒真是相扑。我教你的那两手,你可以多练练,日后当差抓贼也能有用。”
徐小乐噗嗤笑了:“你不就是贼么?”
何绍阳也笑了:“我忘了。”
罗云这才反应过来,跟着呵呵笑了一通。
徐小乐和罗云二人也算是大明朝数得着的奇葩。
徐小乐一没有严父教育,又逆反得厉害,加之受佟晚晴的影响,最喜欢梁山泊上的那些好汉,最讨厌道德文章。他只觉得杀富济贫是侠盗所为,根本不觉得何绍阳这个“贼”有什么丢脸的地方。
罗云是笨得单纯,既然小乐都说是好汉了,那就是好汉。
更何况何绍阳医武双绝,将两个半大小子镇得死死的。
两人又跟何绍阳天南海北聊了一会儿,方才回去吃饭。
佟晚晴虽然恼火他们回家晚了,又弄得一身脏兮兮的,但也不过就是骂了两句作罢。
叫徐小乐意外的是,桃花今天不知道哪根脑筋搭错,竟然帮他俩把衣服洗了,真不知道明天太阳是否会从西边出来。
徐小乐本来还想跟罗云分享“隔门反插花”的事,见桃花这么巴结,也就忍住没说。他心中暗道:莫非是桃花知道我那天其实是在偷看?想讨好我封我嘴?嘻嘻,我要不要拿她这个痛脚,问她要点好处?
思绪一开,心猿意马就守不住了。
徐小乐想着桃花能有什么好处:银钱那种俗物肯定不要,要么让她脱了衣服给他看看?可惜桃花平胸平屁股,有什么好看的?唉,真不知道她那个奸夫看上她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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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2、蘑菇
罗云得了他爹的指令,就在木渎“公干”,吃在徐小乐家,晚上就跟何绍阳一起住暗桩。
趁着何绍阳在,他总算把那两手相扑学会了。何绍阳十分耐心,不过连徐小乐都看出罗云学得实在有些慢。
徐小乐虽然在家休假,但是该做的功课一样都没落下。偶尔晚上还会弹弹琴,第二天总是能看到几个姐姐妹妹脸上笑吟吟的,像是想夸奖他却又不好意思。他就难免心中呐喊:让夸奖来得更猛烈些吧!
转眼七八天就过去了,何绍阳的伤口恢复得很快,到了八月十五就能拆线了。
徐小乐总算等到了这个时候。他一直担心丝线会长到皮肉里,所以唠叨了好多次,要亲眼看着何大叔拆线。
何绍阳一如既往地不介意,当着他的面用小刀割断了丝线,然后一抽就抽出来了。
“痛么?”徐小乐问道。
何绍阳摇了摇头:“有点痒,愈合得还不错。”
在何绍阳腿上,伤口已经变成了一条红色的“蜈蚣”,丑兮兮地趴着。皮皮看得也很好奇,伸出手去摸这“蜈蚣”,还没摸到就自己吓唬自己,猛地缩了回来。
徐小乐看得十分惊奇。一般用药膏愈合的伤口,也会有一道大疤,但是愈合速度绝没有这么快。如果膏药质量不好,甚至可能会带来别的麻烦。
何绍阳起身走了走,道:“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过几天就能跑了。”
徐小乐道:“我看别的医生要治这种病十分麻烦,又要去腐又要生肌,何叔怎么好得这么快?是药水好么?”
何绍阳就说:“这跟个人体质也有关系。而且受了这种伤,多静养,多吃肉,保持伤口洁净,通风透气,好起来都很快。”
徐小乐一一记在心里。
何绍阳又从密室里拿出一盆蘑菇,他道:“你看,等会用它来教你祝由。”
徐小乐这才发现这蘑菇体型略小,通体是红色的,隐约能看到白色的斑点。自己还真没在苏州见过。
何绍阳让徐小乐坐在床上,从盆栽里取了两颗,洗干净后叫他生吃下去。
徐小乐有些疑惑,将生蘑菇送进嘴里。
实话说,蘑菇的口感并不好,嚼着像木头,一嘴土腥气,回味还略略发酸。徐小乐觉得自己也是有些蠢,为什么突然计较起药材的口感来了。脑子里开始分析:这口味的药材,应该是入肝、肾两经吧。
何绍阳打发了罗云带着皮皮出去练功,从屋子里锁了门,坐在徐小乐身边。
徐小乐道:“好了,何大叔,咱们开始吧。”
何绍阳微微笑道:“已经开始了。”
徐小乐有些不解。祝由难道就是两个人对坐么?他道:“何大叔,你不需要用符咒么?”
何绍阳就说:“符咒只是许多人喜欢用的手段之一,尤其是在民有敬畏之心的时候有用。我看你也谈不上敬天畏神,所以只给你用了真正起作用的东西。”
“刚才的蘑菇?”
何绍阳点头,看了看徐小乐的瞳孔,道:“开始了。”
徐小乐还是不明所以,但是内心中渐渐感受到了一股喜悦。他很想知道这股喜悦从何而来,细细品味之下却又有些悲哀。
如此矛盾的感受让他颇有些新奇,突然之间屁股底下的床就开始摇晃,紧接又上下升降不止。
徐小乐想跳下床,突然看到何绍阳顶着一个硕大的脑袋,将他一把推倒在床上。
床中间鼓起了一个大包,像是要冒出什么东西。
徐小乐开始有些害怕,当他想再站起来的时候,却看到何绍阳变大的脑袋长出了一圈黑毛,口鼻渐渐外突,竟然变成了一个熊头。他听到了一个声音,那个声音告诉他这很可怕,熊是会吃人的。然而他却发现自己不受控制地傻笑起来,甚至伸出了手去拍何绍阳的新脑袋。
长了一个狗熊脑袋的何绍阳开口了,声音很慢很慢。他说:“你感觉如何?”
徐小乐很想说“不好”,但是他听到自己吐出了一连串的笑声。他想拍打自己的脸,让自己醒过来,却只觉得双手拍在了水面上,手心里传来了冰凉的触觉。
至于脸上,全无痛觉。
徐小乐终于站了起来,地面如同泥浆缓缓流动。
何绍阳这回没有阻止徐小乐,看着徐小乐摸索着墙壁,好像贴了壁纸的墙上看出了绝世名画。他问道:“你看到了什么?”
徐小乐流着口水,呵呵傻笑着:“画,好画,画得真好。”
何绍阳也笑了:“谁的画?”
徐小乐口水流得更凶了,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欧、欧波亭主。”
何绍阳有些意外,道:“他的画是不错。”
徐小乐转过身,一步步朝何绍阳走来,就像是走在漫过膝盖的沼泽里。他道:“你也喜欢欧波亭主?”
何绍阳不置可否,道:“你没发现这些画都是红色的么?”
徐小乐下意识地左右扭头,果然在墙上的“画作”上看到了红色。原本只是点缀的红花,渐渐绽放开来,散发出耀眼的红光,染红了树木、石头、人物,以及天地一切。
徐小乐看得头晕,只觉得这层红光慢慢凝成了水,在墙壁和空气中流淌着。
狗熊何绍阳用低沉得几乎凝滞的声音问他:“你不怕么?”
徐小乐想说自己很害怕,但是只发出了一连串诡异的笑声。
狗熊何绍阳又说:“这都是血,你看看是谁的血。”
徐小乐站在地上,随着空气中血红色的“水”而摇摆。他脑中有一个声音说:这都是幻象,不是真的。另一个声音却冒出来,大声告诉他说:这都是真的,真的是血!
徐小乐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从红色的光影中走了出来,全身上下连同五官也都是红色,就像是个血人。他看不清这个高大人影的面孔,却已经喊了出来:“爹爹!”
血人伸出手,抚摸着徐小乐的头顶。
徐小乐觉得血人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唔,是自己变小了。自己以飞快的速度变小,矮过了波动的床,直到地面,差点落进一条黝黑的峡谷——那是一条砖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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蘑菇有危险,请在专门人士保护下食用。
*(未完待续。)
123、遥远
两个时辰之后,徐小乐方才彻底清醒过来。他还能记得刚才所见所闻、所知所感,隐约中还能看到墙壁上流动的人影,只是脚下的大地总算是安静了,没有再像泥石流一般汹涌。
何绍阳的脑袋也恢复了正常,仍旧是那个相貌平庸的中年大叔。
徐小乐坐在床沿,长长舒了口气,道:“这蘑菇什么来路,这般厉害!”
何绍阳没有理会徐小乐的问题,手里转动着一柄三寸长的小刀。
或许可以算是小刀。
徐小乐并不是很确定,因为这把小刀太小太精致,刀面上明显可见的水波纹让它看起来杀气腾腾。然而它并没有宽厚的刀脊,如果让惯常夸张的文人来形容,简直就是薄如蝉翼。
何绍阳说:“把手伸出来。”
徐小乐依言伸出右手。
何绍阳就抓住徐小乐的手腕一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柳叶状的刀尖在他手背上一按一拖。
不等徐小乐反应过来,白皙的手背上就多了一道短短的白印。
白印转而泛红,冒出了一粒血珠。
徐小乐心中一紧,旋即闭上了眼睛。他很快就发现自己并没有跟以前一样昏迷过去,意识十分清醒——如果不算刚才吃了蘑菇产生的残余影响。
徐小乐睁开眼睛,端详着手背上的血珠,心中感慨:莫名其妙有的晕血病,就因为一个蘑菇又莫名其妙地走了。
何绍阳收起刀:“神是很玄妙的,在没有到那个境界之前,就如河里的鱼不能理解山风吹拂的妙处。所以古之巫祝在境界不足的时候,会借助一些其他手段。”
“比如这种蘑菇?”徐小乐望向盆栽里的红色小蘑菇,觉得世界真是奇妙。
何绍阳摇头道:“蘑菇是界于草木与微虫之间的生物,剧毒者居多,服之必死。这种蘑菇并不多见,西南蛮荒之地的巫女偶有用之。中土巫祝多用科仪、符箓、咒语。效果因人而异,神壮者强,神衰者弱。”
人是很奇怪的动物,如果周围人都愁云惨淡,哪怕自己没有伤心事,也会跟着哀愁起来。
反之亦然,若是身处群情激昂的环境中,自己原本古井不波的心,也会生出波澜。
巫祝们用歌舞、科仪、祷词等等,先影响少数人,令其与自己同悲同喜,然后渐渐扩散出去,最终形成一个庞大的“神”。
徐小乐听了何绍阳的阐述之后,突然对深信不疑的“神仙之说”有了动摇。他想起师叔祖说过的只言片语,似乎真正的神、仙,并非那些道士们说的高不可攀。
何绍阳道:“你好好学医,总有一天能达到这个境界。从宋元以来,已经有很多人给你铺好路了。”
徐小乐听得有些疑惑,道:“有人给我铺路?”
何绍阳道:“我一位老朋友说:永嘉南渡之后,医术就走错了路。这条歧途一直走到宋朝,方才回归正道。”
徐小乐从未听说过这种说法,心生好奇,一定要问到底:“大叔,是怎么一条歧途?什么又是医术的正道?”
何绍阳有些为难,道:“我对医术真的谈不上通达,所以只能将他的话转述给你,真假正误还要你自己去体悟才是。”
徐小乐道:“好!”
何绍阳这才道:“南渡之变,五胡乱华,华夏最为繁荣的中原之地就凋敝了。医术原本就是师徒父子相传的精妙之术,从学医到施诊,非得有二十年苦功不可,你想想,一旦断了传承,要再接上是不是就难如登天了?”
徐小乐一边点头,一边心中暗道:其实也没那么难学嘛,我现在不就可以坐诊了?在遇到师叔祖教化之前,我那点医术恐怕还不如骗钱的铃医呢。
何绍阳不知道徐小乐的小心思,继续道:“南渡之后,医废而方独存,重方轻医之路便是歧途。医生们在这条歧途上走了几乎一千年,延绵的医家宗脉方才重又展露出头角,回归《内经》、《伤寒》,寻求正道。”
徐小乐“哦”了一声,似乎琢磨到了一些什么,却又有种蒙了层纸的感觉,心里发痒。
何绍阳道:“我对医术有些兴趣,但是碍于资质,要想成为高明的医生是没指望的。这些话倒是个高人口述,你可以多加参悟。”
徐小乐道:“我总觉得何大叔有些过谦了。”
何绍阳面对这个仰慕者颇有些无奈,只好道:“知人者智,自知者明。我只是多活了几年而已,你日后就知道了。”
不管怎么说,徐小乐都因为救了何绍阳而获得了“好报”。非但治好了对他约束极大的晕血病,还学得了祝由术的精髓。
只是何绍阳不肯将那种神奇小蘑菇的种子留给他,徐小乐亲历了那种诡异体验,也不敢把这“妖物”留在身边。
身边还有个什么都要往嘴里塞的皮皮呢!
徐小乐一直疑心皮皮越来越聪明,越来越通人性,跟它吃了肾气丹有很大关系。虽然当时皮皮很快就吐了出来,但是照李西墙的说法,那东西上面刮一小片下来都有大用,整个地在胃里转了一圈,天知道“刮”了多少。
肾气丹倒也罢了,这种服用之后满脑子幻象的蘑菇,若是身边没个清醒的人守着,不出意外就奇了怪了。
徐小乐见何绍阳手上的刀片已经没了,急忙问道:“何大叔,你这刀是哪里打的?”
何绍阳手腕一翻,那柄柳叶薄刀又出现在了自己手中。
徐小乐一乐:何大叔靠这变戏法的手段,也能赚个钵满盆满了!
何绍阳道:“出玉门关一路往西,在古波斯国有善于铸刀的巧匠。他们用产自天竺的上好铁锭,能够锻造出极为坚韧锋利的刀剑。这柄小刀就是我参照铍针制式,略加修改,请人打造的。能够入肌肉骨骼间隙,适合剜、割、切、剖,处理外伤十分方便。”
徐小乐听得浑身发颤:“是啦,我听说永乐时候有三宝太监,乘坐九桅十八帆的大船,走到了极远极远的地方……那里风土完全不同于中国,真想去看看。”
何绍阳笑道:“你才十五岁,日后学好了手艺,自然能够走很多地方,看很多风情。”
徐小乐顿时激昂起来,恨不得一蹴而就,长出翅膀飞遍天下。
何绍阳却没有将这柄波斯铍针再收起来,道:“你既然喜欢,便送给你吧。”
徐小乐愣住了,不敢去接:“你走了那么远的路,好不容易打造一柄顺手的器具,我怎么好白白生受呢?”他只以为玉门关很远,要穿过很多很多州县才能到。出了玉门关恐怕还要往西走个三五天,才是古波斯国……全程说不定要走大半个月呢!
这在一个从未出过苏州府地界的少年看来,果然是天涯海角般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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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朋友问何绍阳是不是穿越的,喔嗬嗬嗬,小汤会写这么老土的套路么?欲知详情,请看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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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续。)
124、相见
徐小乐最后还是收下了这柄柳叶刀。
何绍阳说得很清楚,这把刀是救命之器,不是杀生之刃。留在他手里,能救的人终归有限,传给徐小乐则可以医治更多的伤患。
徐小乐摸着冰冷的刀柄,心头手上都是沉甸甸的。他道:“何大叔,我保证用这把刀去医治更多的人,不辜负你这片苦心,也不辜负它走了那么远的路。”
何绍阳很高兴,便将这柳叶刀的五种握持手法一并传给了徐小乐。
徐小乐这时候就展现出自己的超强学习能力来了,只看何绍阳演示一遍,便牢牢记在脑中,使得有模有样。
何绍阳只能感叹天赋超凡果然省力,又因为近日来听徐小乐说起李西墙的事,很是担心徐小乐被庸师误导,浪费了自己的天资。
徐小乐不知道何绍阳的所思所想,收好刀,又兴奋起来,道:“何大叔,今天去我家过节吧!”
中秋是一年之中的大节,即便再抠门的老板都得给伙计们添两个肉菜,放两天假。吴地的中秋更是男女混游的大好日子,不知多少人借着看灯的由头,暗中私会。
何绍阳就说:“免了吧。我要继续前行了。”
徐小乐一直以为何绍阳只是四处流浪,偶尔靠“借”为生的流民。这种人在太祖时候几乎不可能生存,每到一地若是没有路引,就会被里甲招来巡检司,逮捕入狱。
如今好像什么人都冒出来了。
徐小乐就劝何绍阳道:“何大叔,这里是江南繁华之地,只要让老罗求他爹给你落了籍,你就在这儿开个医馆,只治外伤恐怕都能娶妻盖房了,何必还到处奔波。”
何绍阳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必须得去。”
徐小乐肃然起敬:“何大叔,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可你担不起这事。”何绍阳笑道。
他起身打开门,招呼徐小乐一起出去。
外面罗云正在练何绍阳教的相扑,对手是一个木头桩子。皮皮就坐在台阶上,一边剥着瓜子,一边看他跟木桩较劲。见徐小乐出来,皮皮扔掉了手里的瓜子,三两下就跳到了徐小乐肩膀,稳稳坐着。
徐小乐长吸了一口气,好像有一万年没这么痛快地呼吸过了。
“你们早点回家过节吧。”何绍阳对两人说道。
罗云喘着粗气站起来,道:“我不回去了。”
徐小乐一愣:“你不回家罗叔不骂你?”
罗云道:“他就要来这儿了。”
徐小乐顿时有些惊恐,几乎喊了出来:“来这儿!来干嘛?”他心中狂汗:你不知道这里还藏了个朝廷通缉的大盗么?
罗云理所当然道:“他当然是来公干的。前段日子锦衣卫一直在找个江洋大盗,后来在木渎和昆山都说有他留下的痕迹,所以他就跟穆百户先去了昆山。前天传信说要来木渎,看来那边没找到人。”
徐小乐暗道:你这个脑力恐怕没法将事情联系起来。
他望向何绍阳,目光中分明是在询问:锦衣卫要抓的大盗不会是你吧?你难道偷了藩库不成?
何绍阳没理会徐小乐的眼神,问罗云道:“什么样的江洋大盗?要我帮忙么?”
徐小乐下巴都差点掉下来:大叔,你就这么自信不是找你?
罗云已经乐呵呵叫道:“好啊好啊,何叔你这么好的身手,铁定是个大助力!”
何绍阳笑了。
徐小乐本来是要急着回去的,但是看到这两人似乎不明状况——罗云是笨得不明状况,何绍阳是高深得让他不明状况,只好留下来随机应变。
还没等徐小乐做好心理建设,暗桩宅院的门已经被人推开了。
暗桩大门是门上有门。从外面看,大门永远都是铁将军把门,仿佛里面没人一样。其实大门上还有个小门,那才是平日进出地方。在暗桩没人的时候,锦衣卫拿着钥匙开了大门进来,然后从里面打开小门,锁好大门,就能制造屋里没人的假象了。
如今罗云住在这里,小门自然开着的,敢直接推门进来的人,多半也都是锦衣卫。
来者正是罗权和穆青友。两人进了暗桩,猛然间发现院子里这么多人,颇有些意外。
罗权看到徐小乐倒是很能接受,以儿子跟小乐恨不得同穿一条裤子的交情,有这么个好地方供他们敞开了祸祸,哪有不带过来玩耍的道理。只是那位负手立在台阶上的人,颇有些诡异。
这人相貌平平,谈不上儒雅英俊,但是随随便便一站,就站出了个昂然挺拔。
罗权和穆青友见惯了锦衣卫南镇抚司里那些大汉将军,一个个装模作样想站得漂亮些,却完全没有眼前这人的气度。
一时间,两边竟然对峙起来,叫站在中间的徐小乐连话都不敢说。
罗云却浑然不觉,乐呵呵地过来叫人打招呼,然后居间介绍道:“这位是我跟小乐认的老师,身手厉害得很,还教了我两手相扑。爹,相扑可真厉害!”
徐小乐暗暗松了口气:还好你没傻到跟人说何大叔是个贼。
罗云又对何绍阳道:“何叔,这是我爹,这是穆百户。”
介绍的时候总是先向位尊者介绍位卑者,然后再反过来,这样大家就很清楚对方的地位了。
何绍阳上前朝两位锦衣卫拱手作礼,道:“山野村夫何绍阳,见过二位上差。”
罗权见这人步行之间自然蓄力,全身骨节松泛,步履精准——就跟尺子量出来似的。分明是个极厉害的练家子,却一不见横肉,二不见拳骨,精光内敛,神气充沛,总而言之就是深不可测。
他不敢托大,拱了拱手道:“世外高士何必在乎俗礼。小儿承蒙阁下指教,在下多谢了。”
何绍阳笑了笑,并不多话,又朝穆青友行礼。
穆青友眉毛一挑,道:“好汉子要谋个出身乃是极好的!而今天子重英豪,一身本领自不该抛诸草莽。只是相扑那等玩意,恐怕还不够入……眼!”他边说边上前,话音将将落下,举手就朝何绍阳推了过去。
锦衣卫都是家传的本事,有的擅长缉拿,有的擅长打探,有的擅长行刑……罗权学的是侦缉打探一路,在身手上并不很擅长。不过常在田边走,就算没种过地,也能分辨五谷。
他一见穆青友出手,就知道这看似要推开何绍阳,实则是角抵里的先手。
何绍阳没有退步,抬手做了个似挡似拦的动作。
两条手臂砰地撞在一起。
徐小乐眼角一跳,就看到何绍阳身形微微一晃,穆青友却退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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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5、试探
徐小乐很少跟人动手——因为不占便宜,不过他看人动手的经验却非常丰富。
这回穆百户和何绍阳见面就动手,无非就是街面上称斤两的变形。只不过两人都是有成年人,不会跟小屁孩一样胡扯半天。
徐小乐退开了两步,跟罗权站在了一块。这种危险环境,跟老油子站一起总是比较安全的。
罗权比徐小乐见识略多,只从刚才手臂一撞,就看出二人都是高手,何绍阳更是高手中的高手。
果不其然,何绍阳见穆百户朝后一退,破绽显露出来,当即迈步跟上。他的身材算不上高大,身上也没有壮汉那般一块块坟起很高的腱子肉。这一步踏出去,却踏出了个地动山摇。
徐小乐真觉得大地抖了抖——这也是因为蘑菇的效果仍然还留着尾巴。要等效力彻底过去,恐怕得四个时辰之后了。
何绍阳追了上之后,却没有太大的动作,看似随手一推。
罗权却忍不住叫好道:“好一招推山手!”
徐小乐看得莫名其妙,穆百户却如临大敌,连忙侧身闪躲,根本不敢接招。
何绍阳变手为爪,向穆青友锁骨扣去。
徐小乐眼睛一晃,好像看到了一只虎爪!
他晃了晃头,这虎爪方才变成人手。
——难怪何大叔不肯留下蘑菇,这效力也太强了些。
徐小乐这一分神的功夫,就听到何绍阳突然暴喝一声:“好扑!”
徐小乐就看到穆青友身体一沉,两腿发力,朝何绍阳扑去。
虽然气势惊人,却并没有什么效果。
徐小乐就捅了捅身边的罗权:“罗叔,这好在哪里?”
罗权看得热血沸腾。虽然知道两人只是试手,不会动杀招,但是激烈程度还是叫他十分投入。听到徐小乐问他,他一边关注两人比试,一边答道:“这就是虎扑!一旦扑中,能伤人脏腑的!”
何绍阳既然能喊出来,就说明余力甚足。他从容避开了穆青友的虎扑,不见脚下步子移动,整个人硬生生平移了半尺,在地上磨出一道深痕。
这一动,罗权差点击掌叫好,穆青友却被吓呆了。
何绍阳已经到了穆青友身侧,双手扣住了这位百户的腰,闷哼一声,直接将穆百户从地上拔了起来。
穆青友脚下失根,脑中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我命休矣。
罗云已经喊道:“霸王举鼎!好!摔!”
何绍阳却不会摔他。即便是最温和的一摔,都能将穆青友摔个脏腑移位。他腰肢发力,竟将一百五六十斤的穆青友甩了出去。
穆青友本能地双脚落地,微微一晃,心中骇然:这一甩的功夫可比摔我更高一层。
何绍阳抱拳道:“侥幸与尊驾打了个平手。”
穆青友满面愧色:“是我输了,没什么好遮掩的。别再说什么尊驾,若是看得起我,叫声老穆就行了。”
何绍阳摇头道:“穆兄没有与我拼死一战的念头,否则刚才使出‘虎攀颈’,就能顺势拗断我脖颈了。”
穆青友眼睛一亮:是了,刚才我怎么没想到?真是太久没动手,吓傻了不成!
罗权上前哈哈大笑道:“好汉子!好相扑!我道如今相扑都是花架子,演给人看的玩意,没想到还有这般厉害!”
何绍阳微微一笑,道:“原本也是花架子,只是玩得日久就熟了。”
罗权笑着问道:“太平时节,何壮士这扑是怎么练出来的?”
这是在套话了。
何绍阳道:“总有不太平的地方。”
罗权就说:“安稳住在家里,哪里会不太平。”
何绍阳说:“人总要出门的,哪能窝一辈子。”
两人如同切口似的一问一答,让徐小乐听得一头雾水。不过他也看出来了,罗权和穆青友对何绍阳颇有好感,等闲一些小事会很乐意帮忙。不过疑心未去,落籍那么大的事恐怕就不行了。
罗云又上来给父亲演示自己从何绍阳这儿学的相扑,用的当然是木桩子。说来也巧,何绍阳之前教给罗云的,正是“霸王举鼎”和“虎扑”。若不是罗云练了数日,已经略有模样,穆青友难免会以为这是故意刺激他。
“令郎体格健硕,这两式最能发挥其身强体壮的优势,强上加强。”何绍阳对罗权道。
罗权很清楚儿子的水平,看他抱着木桩重重一摔一压,就知道何绍阳没有藏私。
穆青友看了罗云的虎扑,却是心头发颤:罗云显然还很生疏,但是发劲的力度角度却明显受了高人指点。等他练熟之后,恐怕连自己都要被比下去了。
罗权转而向何绍阳诚心诚意行了个礼:“多谢壮士!我等缉拿贼寇,能有这样一技傍身,说不得要顶一条命呢。”
何绍阳微微笑道:“好说。我听令郎说,尊驾来此是为了捉拿一个悍匪,可有我能效力的地方?”
罗权自然不能怪自己儿子多嘴。他道:“这事有些麻烦,那个贼人有几分手段……”他当下就说了那贼人的唯一特征:腿上受了重伤。
罗云就傻呵呵道:“何叔也正好腿上有伤。”
此言一出,徐小乐差点晕过去,心道自己也太过大意了,竟然没关照罗云不能透露这事。
罗权和穆青友也差点晕过去:你就不能背地里偷偷说?若是此人真是那悍匪,眼下院子里四个人并肩子上都不是人家的一合之敌啊!
何绍阳倒是从容依旧,道:“我在林中打猎,滚落山崖,被树枝划伤了腿。幸好得令郎和小乐的救治,如今已经彻底好了。”
穆青友这才哈哈一笑:“我就说呢,你若是腿上带伤还能这般轻易赢我,我也真是不用活了。”
罗权心中暗道:那人的腿伤极重,又拖延数日不得医治,已经有脓血流出来了。他进不得城镇,病死荒野的可能性更大。不过徐小乐出手,万一真救回来了也未可知呢。
罗权就斜眼去看徐小乐。
穆青友却突然道:“小乐,你不是见血就晕么?”当初徐小乐在街头救人,人是救回来了,自己却因为血珠子昏迷过去。还是穆青友把他背到了拜斗堂,等到他醒。
徐小乐咳咳一声:“这个,其实何大叔腿上就是一道小伤口罢了。”
罗云大笑一声:“那你还晕过去三回。还是我帮着给何叔打理的伤口。”
何绍阳也笑道:“多亏云哥儿。”
罗权这才消退了疑心:自己儿子什么水平自己知道,若是重伤,他能帮的上忙就怪了。
罗权就说:“能得壮士相助,自然是极好的。咱们进去说。”(未完待续。)
126、过节
徐小乐还是第一次进锦衣卫的密室说话。
虽说是密室,也只是没有窗户,不让人偷听的房间罢了,并没有刻意隐藏房门。因为这里被何绍阳用来种蘑菇,空气中还有浓浓的霉味。
罗权他们三个坐了桌子,徐小乐和罗云只能站在旁边。
罗权和穆青友对视一眼,就说:“这案子是东厂压下来的,只说要抓一个贼人,至于犯了什么事都不知道。北边还好,抓了那贼人的两个同伙,还能带着认人。咱们南边,简直就是捕风捉影。我问人有多高,说是一人高;再问长相面貌,说是大众脸。你说这案子怎么办?”
徐小乐噗嗤就笑了出来:一人高的大众脸,这还抓什么人。
穆青友之前听上峰给任务的时候只觉得苦恼,现在听罗权这么一说,倒真像是个笑话,强忍着笑意撇过头整理网巾。
罗权无奈道:“还好后来说是这人在北面受了伤,一路钻林子往南逃过来的。开始是循着血迹追,后来发现血里带脓,再后来脓血参半,知道他这回跑不了了,大家才轻快些。”
穆青友怕罗权说得不清楚,补一句:“流了脓血,必然体虚高热,多半是撑不住的。即便进城找有本事的大夫医治,也未必能救回来。”
徐小乐看了一眼何绍阳,见他面不改色,好像是在听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这份定力之下,竟叫徐小乐都有些动摇:何大叔到底是不是锦衣卫要抓的人?
罗权叹了口气:“唉,谁知这贼子也是厉害,硬撑十多天跑到了苏州,竟然还使了个障眼法,虚晃一枪,把我们骗去昆山。木渎这边就只有巡检司找了些老百姓去搜山了,自然是什么搜不到的。非但搜不到,说不定连踪迹都破坏了。”
徐小乐暗道:原来前几天闹得镇上鸡飞狗跳,就是为了这事呀!
何绍阳就问道:“那如何知道他就往木渎来了呢?万一他杀个回马枪,又往北面去了呢?”
罗权叹了口气:“正是为了这事恼火。如今连他落脚的痕迹都找不到了,上峰催得越来越紧,也不知道该如何交代。”
徐小乐视罗权为靠山,不由替罗权担忧起来了。
何绍阳道:“原本以为是抓贼,我或许还能效力。如今看来,我却是无能为力了。不过若是那人已经流了多日的脓血,兴许查问一下附近的医家和义庄,能有收获。”
罗权道:“是也,他要么求医问药,要么已经死了。”他说得很随意,显然已经查过那条路,却一无所获。
徐小乐就忍不住插嘴道:“既然如此,随便找个一人高大众脸的无名尸给上面,不就好了?”
穆青友摇头道:“上峰是要那贼子身上藏的一件东西,他若是真死了反倒更麻烦。”
徐小乐回想了一下何绍阳携带的东西,都是些兵器,虽然锋利,但显然不足以叫人如此追杀吧。
难道真的不是这位何大叔?
连要找的人生死都不清楚,何绍阳也只能表示无能为力了。为了不耽误两位百户的正事,何绍阳就说自己会尽快离开。
暗桩里的房间有限,住四个人就有些太挤了。现在罗权和穆青友把重心转到了木渎,之后的日子里肯定是要住在这儿的。
罗权假模假样挽留了一下,何绍阳还是很识相地要走。
徐小乐突然想起来了,前几天街尾的马婆子正在往外租房子,好像还没人接手。他就道:“左右给她两吊钱,就小住两天。等过了中秋,何大叔随我去苏州,我师父在药王庙的屋子还空着呢。”
李西墙搬进顾煊的宅子之后,就去找房东退房。不过他当时已经交了整个月的房钱,房东自然是不乐意退给他的。于是李西墙也发狠,既然你不退房,那我房子空着也不能还你,叫你赚两份钱么?于是药王庙的房子就空下来了,算起来还能住半个月。
何绍阳对这个提议倒是没有意见。罗权也觉得这样不伤颜面,主动提出来给何绍阳当保人,可以免去许多麻烦。
几个人当即就动身办事,以免天色暗了不方便。
徐小乐把众人请到自己家里,然后叫了马婆子和里甲过来,由罗权作保,里甲做见证,先租了五天。
时值中秋,佟晚晴不能叫人家喝杯清茶就走。如今她手上宽绰了许多,上回张家给的银子都没用完呢,便叫罗云跑腿去割了几斤肉,晚上大家一起吃个团圆饭。
徐小乐喜欢热闹,当然高兴啦。
佟晚晴又叫了隔壁的唐家,于是就更热闹了。有了唐三婶帮忙,后厨那边也轻松许多。
在这么个喜庆日子里,徐小乐若是不作点幺蛾子出来,也就不是徐小乐。他因为治好了晕血病,硬要跟罗云一起出去买肉。这一去就是小半天,都等得佟晚晴有些发急了,才见他们回来。
……
“让让!都让让!”
徐小乐推开大门冲进院子里,高声喊道:“姐姐们快给我搬张桌子来,荷叶别愣着,快去煮药!”说着随手就扔给荷叶一个药包。
荷叶还要问清怎么个煮法,徐小乐已经喊道:“药扔冷水里泡了一起煮,煮到水沸颜色深就可以了。”
荷叶连忙跑去煮药了。
佟晚晴和胡媚娘跑出来一看,枫叶和梅清已经搬了徐家祖传的桌子出来。罗云抱着一只将死未死的狗,血淋淋滴了一路,正要往桌子上放。
佟晚晴叫道:“别急别急!”她连忙招呼胡媚娘一起去抬了一块门板,先放在桌子上再让罗云放狗——否则这桌子以后还怎么吃饭啊!
这只狗从腰到屁股被人砍了好几刀,最长一条直直拉到了大腿,血肉模糊。求生的本能让它在受伤之后拼命奔跑,反倒加速了失血速度,等徐小乐撞见的时候已经丢了大半条命,被罗云一把抓住,反抗的力气都没了。
它现在是吹到认命了,反正落在那个泼皮手里,自己难免变成一锅香肉。落在这个粗壮汉手里,也无非给人打了牙祭——好歹这个没仇。(未完待续。)
127、弯针
徐小乐却不是要把它带来回来加菜的——正经人家谁吃狗肉?
乡下老人们还说:吃了猫狗肉,死后就吃不到子孙香火了呢。
徐小乐乃是看中了这只狗身上的伤口。
如此大的创口,若是不管不顾,难免要生出腐肉长出蛆虫。
若是这狗体质好,能找到足够的食物,伤口还有可能愈合,但以后也只能一瘸一拐当只癞痢狗了。若是这狗体质不够好,没什么吃的,恐怕最多两三天就会死在某个角落。
徐小乐让罗云把狗放在门板上,先让罗云用麻绳把狗嘴和爪子都绑起来。
隔壁家的大黄早就给他留下了五亩大的心理阴影,若是因为救它反倒被咬一口,自己成了傻子不说,这狗也伤阴德呀。
更何况待会穿针走线,即便是狗也知道痛吧。徐小乐才不指望这狗东西能有何绍阳的定力,能够硬生生忍住痛。
等准备工作都做好了,荷叶那边的药汤也煮沸了。端来之后,徐小乐觉得颜色有些浅淡,不知道煮的时间不够长还是水加多了。他就叫荷叶滤出药渣再煮一道,又叫罗云拿了长柄汤勺搅匀,也加快冷却。
何绍阳一看徐小乐这个架势,就知道他是要给狗治伤口了,对徐小乐的学习能力和实践动力由衷满意。谁不想得天下英才教育之?这实在是人生快事。
罗权和穆青友没有立刻上前帮忙,一者是客人,再者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还是退开一些为好。
穆青友还很好奇徐小乐见血不晕的事,徐小乐此刻也顾不上答他。
罗权之前对何绍阳疑心尽去,那是因为他知道徐小乐没法出手救人,而儿子罗云没有能力救人。这才多大会功夫,徐小乐就颠覆了他之前作出的判断,这让罗权难免再生出疑心。
徐小乐却没想到那么多。他终究还只是个顾得了头顾不了腚的大男孩,恐怕长大了也难敌罗权这老滑头的缜密心思。他只是单纯在街上看到这受伤的狗,恻隐之心油然而生。
人都说“手持利器,杀心自起”,那么身怀医术,仁心自起也是人之常情。
街坊邻舍们看到徐小乐、罗云抱了一只血淋哒滴的狗回来,也知道徐家今天要请客吃饭,纷纷赶来看热闹——徐家都沦落到吃狗的地步了,这不是热闹么!
不过大家看归看,闲话却不会立刻说出来。都是人老成精的口舌高手,当着佟晚晴的面说这种话,显然是活得腻歪了。
等她们看到徐小乐竟然手持缝衣针,终于忍不住打开了话匣子。
这个疑惑说:“小乐是要把狗皮缝起来?”
那个咋呼道:“小乐!别乱来啊,伤生害命的事咱们不能做!”
这个嘲笑说:“你们这群没见识的,小乐这是要给狗子缝合伤口吧?”
那个懵懂道:“还有这样治伤的?撒把香灰不就好了?”
佟晚晴说:“都闭嘴。”
于是院子里就安静下来,所有人都饶有兴致地看着徐小乐操针。
徐小乐拿温热的药汤冲了一下伤口,血水混着药水流了一地。之前伤口内外附着的沙粒、血块,也随之不见踪影。
罗云就帮他按着狗,朝小乐重重一点头:“好啦,可以下手了。”
徐小乐听着觉得味道有些不对,可是对罗云的智力能有什么期待呢?他就深吸了一口气,一手捏起了伤口两侧的皮,一手用针刺了下去。
这狗虽然力气将尽,但是猛然被针刺穿毛皮,后腿还是用力蹬了起来。
徐小乐反应迅速,没有被蹬到。
何绍阳一个闪步过去,按住狗腿。
徐小乐心里谢了一声,继续施针。也不见何绍阳特别使劲,这狗却被按得死死得,一动也动不了。
徐小乐缝了几针,觉得很不顺手。因为活物终究不是棉布,不可能拗折就针。他停下手,仰起头看天,脑中飞快想着办法。
一帮看客又开始疑惑起来,纷纷说些大家并不乐意听的高见。
在佟晚晴发怒之前,徐小乐终于回过神,斩钉截铁道:“得用弯针。”
穆青友上前一步,毛遂自荐:“怎么个弯法,我帮你弄。”
徐小乐道:“跟鱼钩、肉钩相似就行。”
穆青友上前取了针,找唐三叔借了一把夹钳,两下就将针掰弯了。
徐小乐重新续上线,再次用起来就顺手多了。
唐笑笑站在他身边,呲牙裂嘴看着,就好像针刺在自己身上一样。她突然叫道:“你这针下错了!”
徐小乐被吓了一跳,横她一眼,不满道:“怎么错了?”
唐笑笑就说:“你没见针脚不齐么!”
徐小乐扭胯去撞她:“走开些,别来捣乱。”
唐笑笑只好委屈地退开两步:“我又没说错,你这针脚疏疏密密,上下错落,跟狗啃的也似。”
佟晚晴也凑了过去,道:“笑笑说的对,你这缝得也太丑了。”
徐小乐都要气炸了,又不敢朝嫂子发火,只好压抑嘟囔道:“毛长起来了谁看得见。”
胡媚娘跟着凑上来,道:“丑也就罢了,你得回针呀,否则它一跑起来不就把线绷断了?”
徐小乐终于忍不住叫了起来:“谁行谁上,不行闭嘴!”
佟晚晴和胡媚娘嫌弃地退开一边,这鲜血淋漓的怎么沾手?
佟晚晴就用徐小乐能听到的声音跟胡媚娘说:“看我养的这白眼狼,有些本事就嫌弃我了。”胡媚娘也故意道:“唉,觉得自己翅膀硬了。”
徐小乐深吸了两口气,强迫自己沉浸在眼前的创口上。他拿出何绍阳说的痴劲来,将周围杂音统统赶走,专心致志地开始缝针。
这针弯过之后,用起来果然顺手多了,不一时就将几条小伤口缝合完毕。
轮到最长的那条伤口,徐小乐却有些犯难。因为狗跑动的时候,将这伤口扯得太开,看似一道伤口,实则还有好多条“支流”。
——何大叔说得真对,这外科就是裁缝木匠的活计啊!
徐小乐沉下心,一点点缝合起来,就好像天地之间再无外人。
过了不知多少时间,徐小乐终于将麻线打了个结,双手一举,欣然大叫道:“大功告成!”
——咦,怎地没人叫好!
徐小乐茫然地收回双手,竖在胸前,这才发现院子里不知何时来了一群外人。
这些外人杀气腾腾,正跟佟晚晴形成对峙之势。罗权和穆青友袖手站在后面,并没有表露身份,只是静静看着。
徐小乐很放心:有这两位锦衣卫坐镇,小小木渎还没有能够为难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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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8、一只狗引起的血案
“你们抢了我兄弟的狗,还敢耍横?”
外来者满脸横肉,身上的肥膘一抖一抖,仿佛一座肉山。
罗云站在佟晚晴身侧,因为不会吵架,只等着晚晴姐一声令下就上去打先锋。他刚学了霸王举鼎和虎扑,跟木桩子玩得太久,迫切渴望找个对手练一练。这肉山比他还高了一个头,腰如水缸,腿似梁柱,正是个好对手。
技艺对于年轻人而言就跟玩具一样,总是想拿出来显摆一下。徐小乐如此,罗云自然也是如此。
佟晚晴双手叉腰:“我管它是谁打的狗,只说一句:这是我家,谁敢放肆就别怪我不客气。”
肉山哈哈大笑:“老子在街上也听说过你佟罗刹的名声。想你欺负欺负张大耳也就罢了,竟然还敢跟老子放对!”
佟晚晴双手低垂,缓缓握成拳头。自从她上次打上了张大耳的家门,就得了个“罗刹”的诨名,听着就不像是正派人物啊!
这让颇有女侠情节的佟晚晴十分郁闷,在她早年间的幻想里,自己应该有个“某某仙子”之类的好名号呀!
她侧身对看热闹的几个小丫鬟道:“去把我的流星锤拿来。”
罗云一撩袖子:“晚晴姐不用忙,看我打发了他们。”他终于找到了机会,朝前一站,大声喝道:“你们是一个个上,还是一起上!”
肉山笑得脸上横肉甩动,就跟进食的肥猪相似,大笑道:“有种!”他朝左右一看,叫:“既然你这般有种,弟兄们,一起上!”
罗云岿然不惧大声喝道:“晚晴姐,何叔,那咱们也一起上!”
佟晚晴脸上微微发烧,暗道:这罗云留在家里干活倒是好手,一旦出去就有些丢人现眼了。
“何必惊动佟娘子。”
外面脚步声嘈杂,说话的赫然是张大耳。
张大耳带了十多个弟兄,各个手持铁尺铁棍,堵在徐家门口。不明真相之人还以为张大耳是来讨回上次家里被砸、菊花被爆的场子,纷纷前来围观。
肉山这边原本人数占优,此刻形势逆转直下,非但数量不足,还被前后夹击。而且人家手里都有家伙,自己这边却都是赤手空拳。
“哈哈,你们这般无耻,竟要以多欺少么!”肉山浑然忘了就在两句话之前,他还要弟兄们并肩群殴罗云呢。
张大耳大笑:“你也是街面上玩混的人,说出这等可笑话。弟兄们,上啊!”
手持铁尺铁棍的小混混们纷纷上去抓人放对,或是两个打一个,或是三个打一个,占尽上风。只不过没人敢对肉山下手,谁都知道他一身肥肉的分量摆在那里,压都能压死人。
罗云总算等到了机会,健步上前,暴喝一声:“看爷爷我不打杀你这贼厮鸟!”
罗权在后面听了直皱眉。
穆青友就劝他:“年轻气盛,说话粗鲁些也是为了壮气势。”
罗权阴沉着脸:“回头还得教训这兔崽子。”
罗云不知道自己惹了爹爹不痛快,反正他自己是挺痛快的。一个虎扑过去,撞得肉山脸上惨白,显然已经乱了气息。紧跟着就是霸王举鼎——没举起来。
肉山实在太重了。
肉山缓了一口气,铜钹一样大的手掌拍向罗云。
罗权看了双眼一瞪,差点自己跳出来保护儿子。他平日很是阴沉,寻常不与人交手,城府颇深。可是看到儿子吃亏,立刻就站不住了。
眼看肉山这一巴掌就要拍实,罗云后背大开,肯定是要吃亏的。肉山突然惨叫一声,浑身劲力一松,巴掌软趴趴地落了下来。
罗云还没反应过来,就看到肉山朝前扑倒。他连忙侧身避开,就听到砰地一声,肉山脸面朝下砸在地上。
他背上裂开了一条深深的伤口,从右肩直拉下来,几乎到了胯骨。这一刀砍得极狠,伤口处皮肉外翻,血涌入泉,隐约还能看到里面黄色的脂肪。
张大耳嘴里叼着一根稻草杆,双手持着一柄倭刀。刀尖上还往下滴着血水,煞是可怖。
肉山一倒,他手下的小弟失去了主心骨,纷纷抱头蹲地,护住要害,认打认罚。有两个跟肉山感情深厚的,倒是想拼死一搏,很快就被群殴干翻,躺在地上被人拳打脚踢。
徐小乐冲过来一看肉山的伤口,又看了看张大耳手里四尺长的倭刀,都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了。
佟晚晴也冲了上来,对张大耳道:“你这倭刀哪儿买的?多少银子!”
徐小乐心中一颤:嫂子,你关注的地方有点偏差吧!
张大耳还想扛着刀拗个冷酷一些的模样,被佟晚晴这一问,舌头在嘴里打转,一个字都抖不出来。
倭刀是仿唐刀打造的。因为倭岛少铁,所以那边的刀匠十分珍惜材料,在打造上很是用心,锻造手艺也就越来越好。到了宋朝时候,倭刀远销大宋,很受欢迎,一柄好刀价值千贯乃是常态。
到了国朝,因为胡惟庸与日本勾结谋反,太祖将日本列为“不庭之国”,直到永乐年间才又赐下堪合,许其来华贸易。又因为日本本国也不太平,倭刀产量很低,需求又大,卖到明国的都是他们本国武士买不起的好货,价格自然也就十分高昂。
别说张大耳这样的小混混,就连苏州千户所的曾千户也未必买得起。
徐小乐岔开佟晚晴的话头,就说:“人要是真死了就麻烦啦!来来,正好药汤是现成的,我给他治治。”
肉山只是一时剧痛,闭气过去,倒下之后很快就醒了。他知道背后狠狠挨了一下,见没人上来补刀,索性躺在地上装晕,趁机喘口气恢复一下。一听有人喊着要给治伤,他更不会起来了——输都输了,能捞到多少好处就捞多少吧,难道还能给诊金?唔,倒是可以顺便讹一笔汤药费。
他敢这么想,也是因为一来就被徐家众人挡住了视线,完全没看到徐小乐是如何给那只狗疗伤的。
徐小乐秉承着一贯的谨慎,对罗云道:“把他手脚捆起来。”
罗云到底是锦衣子弟,抓住肉山两手,拉过头顶,扯出一条麻绳,飞快地在手腕上绕了三五圈,绑了个结结实实。
肉山后悔的时候,双脚都已经被绑住了。
*(未完待续。)
129、化干戈为玉帛
徐小乐满意地拿弯针在抹布上擦了擦,蹲下身子用葫芦瓢舀了药汤,冲洗肉山后背的伤口。
看着卷起的皮肤,鲜红的肌肉,淡黄的脂肪,使劲冒出来的血,徐小乐仿佛看到了一张美丽的画布,而自己手持弯针,正是要在这副画布上欣然作画。这愉悦感让他恨不得引吭高歌一番。
这世上终究不是谁都跟何绍阳一样硬朗……即便何绍阳给自己缝针,也是要先用针灸止痛止血的。
可惜徐小乐能学会裁缝的手艺,却不可能无师自通连针灸都学会——那可不是看一眼,知道扎哪里就有用的。
于是乎,徐小乐直接就下针了。
据说私窠子里泯灭人性的老鸨,在整治不听话的“女儿”时,便是用针扎她们隐蔽处的皮肉,既不会破相,又能叫她们痛不欲生。
这种私刑也只是扎到真皮层,而徐小乐的缝线针却要刺透皮肉,然后引线。疼痛自不消说,那种麻线穿过皮肉的惊悚也足以令人崩溃。
肉山痛得直打挺,就跟鲤鱼上岸一般。只是他双手双脚被麻绳紧缚,绑成了个“一”字,身上肥肉又多,再挣扎也起不了身。
徐小乐按着肉山的后脑勺,叫道:“别动!越动出血越多!会死的!”
肉山哭嚎道:“给我个痛快吧!”
何绍阳取了银针过来,道:“我给他扎针止痛吧。”
徐小乐就为难道:“何大叔,以后你若是不在我身边,我岂不是没法给人医治了?所以我想,在我学会针灸之前,还是得想个别的办法。”
何绍阳收起针点了点头:“言之有理。”
徐小乐想了想,就跟旁边的罗云道:“把他打晕。”
肉山挣扎得更厉害了。
罗云却是想都不想,一记手刀砍在肉山后颈。肉山惨叫一声,显然没晕。罗云紧跟着又是一记,这回总算到位了。肉山双眼一翻,肥硕的脑袋砸在地上,弹了两弹,彻底落定,这回就安静了。
徐小乐再次下针的时候,肉山就只是在刺激反应之下抽搐而已。
这帮信誓旦旦要来讨回“肉菜”的混混,看到眼前这一幕,吓得都不敢哭了。
徐小乐专心把手头的活干完,一瓢瓢药汤冲洗下去,露出自己的杰作来。他皱了皱眉头,嘟囔道:“这针脚看起来是有点丑。”说着就要找剪刀来拆了重缝。
杀狗和杀人是两个概念,看缝狗和看缝人也是两种感觉。前者是猎奇,最多觉得恶心,后者可就是惊悚恐怖了。尤其肉山的伤口实在太吓人,一众看客早就躲得远远的了。听徐小乐说要拆了重缝,她们齐齐劝道:“丑一点有什么关系!反正后背看不见,就这样行啦。”
徐小乐不服道:“我刚才缝只狗子你们一个个叽叽歪歪,轮到人了就各种敷衍,人不如狗么!”
佟晚晴知道徐小乐性子执拗,别人说东他就更要往西去,连忙上前看了一眼,道:“这已经很不错了,而且你也说了,毛长出来就看不见了。”
徐小乐差点气疯了,就叫道:“嫂子,你当我傻么!他后背能长多长的毛!”
肉山的一干小兄弟连忙叫道:“有长毛有长毛!哥哥每天都要叫人刮了毛才这么干净,否则比狗毛还长!现在天气热,等天凉他就不刮了,能顶一件皮袄呢。”
徐小乐见人家都这么说了,真把他个小孩糊弄,气哼哼道:“罢了罢了,那就这样吧!以后嫌丑别来找我!”说罢,他飞快打了个死结,又泼了一瓢药汤,眼看着只有一点点血丝渗出来了,拍了拍手:“好啦,大功告成,哪位把诊金结一下。”
挨打的小混混们纷纷垂头不语,其他人则望向张大耳。
张大耳已经被罗云和穆百户夹在了中间。
这回张大耳是以正面形象出场,若只是打伤了几个人,两位百户还能周旋包庇,但要是肉山就此重伤不治,那就成了命案,断不能叫张大耳跑掉的,最多在后面环节之中再打点一番。
张大耳却是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笃悠悠地擦着倭刀。
见众人都看着他,他道:“是我砍伤他的,但我没钱没银子。”一股油哈气悠然飘荡。
徐小乐虽然不知道前因,却知道后果,站起身拍了拍手:“我说句公道话:张大耳砍伤你们,的确该赔些汤药费。你们呢,又欠了我的诊金。既然大耳哥哥是来给我家站场子的,我看大家一笔勾销算了。你们留三五个人帮我洒扫干净,其他人就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一众混混头垂得更低了,心中暗骂:你这算哪门子的公道话!
徐小乐自己乐呵呵道:“既然没人反对,那就这么散了吧!”
罗权见这孩子完全没阅历,只好出头道:“这总是伤人案,口说无凭,立字为据。”
他就叫罗云拿了冷水把肉山泼醒,然后挨了打的统统过来签字画押按手印,表示自己打伤了徐家的狗,又来滋事,无理在前。经过徐家耐心细致的说服教育,并且仗义代付了汤药钱五百贯,众人深感羞愧,愿意化干戈玉帛,再无纷争。
众人明知那狗根本不是徐家的,那“五百贯”汤药钱更是影子都没有——就只见徐家这小魔头在老大身上用针扎了半天,把伤口缝起来了。也不知道这么治到底是好是坏,回头说不定还得找大夫看看。
然而现在人家势大,在挨打与认怂之间,混混们选择了认怂。说起来徐家也真是仁义,这要是换了张大耳,非得趁机讹诈一笔,不死也得脱层皮。
等这帮混混签字画押按了手印之后,罗权又叫左右邻舍、老人里甲,出来做了见证,一样要签字画押按手印。如此一来,这桩伤人案就算是铁定了,哪怕肉山日后反悔,告到县衙,衙门也不会受理。
肉山虽然醒了,行走却得有人搀扶。这时候就看出肥胖的坏处来了,一干兄弟人等,没一个能撑得住他。无奈之下只好去借了辆独轮车来,照着运生猪的样式,方才把他运走。
运人的两个小弟虽然吃力,总算能够松口气。没捞到这差事的小混混,还得在虎视眈眈之下清扫院子里的血迹。
这活是不重,关键是提心吊胆吓人得很。
徐家这么一处朴实无华的江南小院,在他们眼里已经成了恐怖的魔窟。
*(未完待续。)
130、仲秋
徐小乐十分满意自己新学的手艺,嘚瑟了一会儿方才问道:“他们是来干嘛的?”
佟晚晴气得飞起一脚踢在徐小乐屁股上:“还不是你到处惹事!抢了人家的‘肉菜’回来!”
徐小乐看了看躺在桌上的狗,把剩下的汤药给它用完,道:“我这也算是救了一条生灵,胜造七级浮屠,阿弥陀佛福生无量天尊一定会保佑嫂子年轻貌美长生不老的。”
佟晚晴很想忍住不笑,却实在有些辛苦,就岔开话题道:“你这手艺潮也就算了,每回给人缝针都得打晕人家?那还不如不缝呢!”
徐小乐也苦着脸道:“我也很头痛,但是针灸这东西又不是说学就能学会的。”他叹了口气:“我先去洗个手。又是狗血又是人血,黏糊糊得难过。”
这么一说,罗云也觉得不舒服起来。两人就拉了何绍阳去后面打水洗手。
佟晚晴去借了个鸡笼,暂时安置伤狗,至于清洗门板之类的活计自然是落在了那几个小混混头上。
何绍阳边走边跟徐小乐道:“华佗那时候给人开刀治病,病人也常常因为缝合之后流脓高烧而死。”
徐小乐又长见识了,问道:“这是为什么呢?”
何绍阳摇了摇头:“从未有人找到缘由,大约也就只有微虫与戾气两种缘故了。我这么多年看下来,外伤之后流脓高烧,除开体质强弱,跟干净与否很有关系。处置时越是干净,好得就越快,流脓高烧也是可以避免的。”
徐小乐微微点了点头,突然意识到了自己刚才有些欠妥:“手上沾着狗血就去给人缝合,不会出事吧。”
何绍阳道:“或许可能未必然。”
罗云在一旁劝道:“那肉球壮实得很,不会有事的。”
徐小乐又问道:“何大叔,为什么要用金银花、紫地丁,连翘这三味药呢?从配伍上看,完全看不出医理呀。”
何绍阳想了想道:“我忘了是谁教我的。不过他们都是单用一种,还有用蜂蜜的。我把三类混用,大约效果能好一些。你可以自己琢磨。”
“蜂蜜?效果好么?”
“蜂蜜抹伤口,效果很好。
“那咱们为什么不用?”徐小乐有些不解。
“贵。”何绍阳道。
徐小乐想想用得起蜂蜜的人,的确也不太会受这种外伤。不过既然金银花紫地丁连翘这些药物有用,可见不论是微虫还是戾气致人流脓发烧,都可以借助药物杀灭驱散——这么看起来,倒像是微虫的可能性更大些,不知道其他的打虫要有没有用。
罗云从井里打了一桶水上来,三人洗干净了手。何绍阳就说自己先去马婆子的屋里放行李,让大家先吃别等他。
徐小乐自然转告了佟晚晴。
因为今天家里客人多。有罗家父子,有穆青友,有唐家三口,的确也没法等何绍阳回来。
吃饭时罗权心事重重,穆青友盯着胡媚娘不知道在想什么,佟晚晴跟唐家叔婶悉悉索索不知道在说什么小秘密,似乎每个人都有悄悄话要说……几乎没人意识到何绍阳不在了。
宴席将终,回过神来的罗权感觉有些奇怪,道:“好像少个人。”
徐小乐也意识到有些不妥。他很早就怀疑何绍阳是锦衣卫要抓的人,但是看他面对锦衣卫的从容淡定,又有些动摇了。现在这个时候何绍阳还不出现,恐怕是已经逃了。
念及何绍阳给他治好了晕血病,给他讲解祝由术的精髓,还教了他一手缝合伤口……徐小乐当然偏向何绍阳啦。
他就叫道:“是啦!张大耳呢?”
佟晚晴听到徐小乐在叫,就道:“他早就走了,说是欠你的情已经还清了,可以安心走了……我觉得他有些古怪,那把倭刀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
徐小乐挠着头道:“他欠我什么?那天看戏他还请我吃茶……咳咳,他要走去哪里?”
唐三叔就说:“听说他最近傍上了一个大门槛,有人说他还要出海呢!”
佟晚晴酸酸道:“难怪呢,我就说,凭他自己怎么买得起倭刀。”
徐小乐就问:“倭刀很贵么?”
佟晚晴面露钦羡之色,道:“不是贵不贵,而是有银子都未必买得到。他投靠的那个大门槛真是了得,随随便便就能送人倭刀。”
罗权就说:“其实也不算什么。浙江那边常有人前往朝鲜、日本贸易,买倭刀简单得很,就是到了国内才紧俏起来。张大耳大约也是要走这条路,年轻人啊,只看到出海的暴利,却不知道更多人都葬身鱼腹了……不对不对!我是说何绍阳去哪儿了!”他猛然醒悟过来。
徐小乐见罗权反应过来了,就装傻说:“何大叔说他初一十五要吃斋,就不跟咱们吃了。”
罗权将信将疑:“老安人也吃斋,他可以跟着老安人吃啊。”
徐小乐恨不得给自己一嘴巴子。他正是受了老安人吃斋的影响,脱口而出给何绍阳找了个吃斋的借口,却忘了家里本就有干净的锅碗可以吃斋。
他就说:“哈哈,何大叔的斋饭可是寒酸得很。说是要用来磨砺心志的,别人看着恐怕都要掉眼泪。”
罗云疑惑道:“前几天何叔不也吃肉么?”
徐小乐就道:“吃短斋嘛,就初一十五。哎,这还有个鸡翅根。”徐小乐将菜夹到罗云碗里,轻车熟路地堵住了罗云的嘴。
罗权心中的疑心却已经冒了芽,与穆青友对视一眼,两人便找了个生硬的借口退席。
罗云嘴里含着鸡翅根,支吾着要跟父亲一起去。
罗权可是知道何绍阳的手段,真要撕破脸了,自己和穆青友能否逃生还难说得很,带上儿子给人一窝端么?于是罗权就叫罗云留在此间,等何绍阳回来,请他“协助捉贼”。
罗云信以为真,就安心地在徐家等何绍阳。
徐小乐却把心提到了嗓子眼,既担心何绍阳被抓,又担心罗权这座靠山倒塌,真是无比纠结。
眼看着外面天色已经黑了,一轮明月当空照,众人在院子里设了祭案,点起一炉香,把月饼、糯饼、瓜果、毛豆各摆了一盘,供了三杯酒,开始祭月了。
徐小乐和佟晚晴两个人就是一个家,唐家三口也是一家,罗云没心没肺也不会想他娘此刻一个人孤零零在家……都是一团高兴。轮到胡媚娘诸人,却是想到家破人散,徐珵还在诏狱里不知如何下场,难免生出愁绪。
梅清扶着老安人出来,老人家领头拜了月,又说了几句笑话,才将这愁云驱散。不过除了罗云,大家都能看出老安人还是很牵挂自己儿子的。
若是徐家还有男丁可用,这时候铁定要派去京师打点。
可惜,除了一屋子的女人,就只有一个半大的徐小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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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续。)
131、暗流汹涌
何绍阳根本没有去刚刚租下来的屋子,直接背着他的一堆兵器消失了。他虽然只比罗权穆青友早走一顿饭的光阴,却正好是傍晚时分,等两位锦衣卫调动巡检司各路追踪时,夜幕成了何绍阳最忠诚的伙伴,遮掩了他所有的踪迹。
罗权和穆青友都知道,东厂锦衣卫从北到南追踪了大半年的人,就这么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打了个转,施施然走了,甚至还差一点混入侦缉自己的队伍。这让他们想想就后背发凉。
两人再回忆何绍阳说的每一句话,却连丁点消息都分析不出来,从未见过能够将自己隐藏得如此之深的人。
罗权又找来画师给何绍阳画像,可是无论画师如何修改,始终难以画出何绍阳的肖像画。有时候明明五官大小形状已经很接近了,可是凑在一起就觉得位置不对。好不容易有一张位置放得也好,可就是缺少了神韵。就是这点神韵,让画像和真人判若两人。
“你说他是不是会妖法?”穆青友实在找不到世俗的解释,逼得自己往怪力乱神上想。
罗权沉吟片刻,道:“难怪就连他的同伙都说不出个子丑卯寅来。”
穆青友道:“要不再从徐小乐处下手?”
罗权不说话了。从锦衣卫的办案手法而言,抓不到犯人,就抓犯人身边亲近的人,或许能拷问出一些有用的消息。然而何绍阳身边“亲近”的人,只有徐小乐和罗云。一个学了他的医术,一个学了他的相扑。两人对他又有救命之恩,这简直已经超出了“亲近”的范畴,可以说是“亲人”了!
让罗权把自己儿子弄进大牢里拷问?
罗权宁可脱了这张虎皮带着儿子远走海外!
让罗权抓徐小乐?
不说儿子是不是跟他反目,徐老安人那边如何交代?没有徐珵,焉有自己今日?这一条线连下来,抓徐小乐就等于背上了忘恩负义枷锁,自己以后还能睡得着么!
在大部分时候,罗权还是一个秉公办事的人,但是关系到自己的底线,他就有些动摇了。
穆青友只是倔强,却不是傻。他平日公事公办,不肯通融,只是因为不愿意同流合污,并非不懂人情世故。
见罗权沉默不语,穆百户也分析出来了原因。就连孔子都说:子为父隐,父为子隐,直在其中。虽然妨碍办案有辱锦衣卫的操守,但是亲亲相隐更见人伦道德。
穆青友就说:“人犯从我俩手上逃脱,如何是好?”
罗权眼睛一亮,心道一声:有门!
此事如果只他一个人操办,他早就人为把这事忘记了,全当何绍阳是个普普通通的江湖客。偏偏身边跟着北京来的穆青友。两人不算很熟,而且罗权总是怀疑穆青友是个“鞑官”。
当年太祖皇帝恢复北方,为了节约元气,有过召令:凡蒙古色目人等,愿意服从王化的,与华夏子民一视同仁。于是很多蒙元将校投降归顺,被安置在各个卫所。他们作战彪悍,骑术精湛,也成了后来北伐大漠的精兵。
这些人就是“鞑官”。
鞑官性子刚烈,对皇明感恩戴德忠贞不二,只讲忠君秉公不讲人情世故。
如果穆青友是鞑官,那他不管不顾,将实情汇报上去,也就丝毫不令人意外了。
现在听穆青友的口吻,看来他也不想拿自己前程乱来。
罗权就说:“这事若是报上去,咱们两个肯定没有好下场。且不说咱们出面给他租了房子。光是画不出画像,就难逃隐匿包庇之罪——除非上面的人都相信他会妖法。”
穆青友也是因此担心,点了点头。
罗权继续道:“好在此事没其他人知道。何绍阳到底是不是上头要的人,咱们也只有八成怀疑——万一中了另外两成呢?”这话虽然牵强,但也不是不可能。要是费了人力物力把何绍阳抓拿到案,结果发现并不是上面要的人,那就更加欲哭无泪了。
穆青友沉默片刻,吞了口口水,方才开口道:“就说苏州挖地三尺,不曾找到可疑之人,如何?”
罗权想了想:“已经有踪迹到了苏州,咱们要说没有,恐怕上面不信。这样,咱们就说有,而且不止一处。贼子故布疑阵,可惜咱们人手不足。问上峰要人手帮忙。”
穆青友皱眉道:“若是上峰真的派了人手来,咱们却还是抓不到人,岂不是没法收场?”
罗权微笑道:“咱们不过就是百户,动用人手多了,难道还叫咱们管着?上面总要派下个千户、镇抚来坐镇搜索的。”
穆青友抚掌赞道:“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就好。”
罗权到底是紫面虎、地头蛇,很快翻找出一些“可疑”之处。他甚至不用动手,只需要言语诱导几句,就有证人以为自己真的发现了朝廷要犯,急吼吼想要立功受赏呢。
线索多了,人手自然就不够用;人手多了,罗权和穆青友的官职就嫌小了。
北京那边对此颇为重视,连夜从南京调派一位指挥佥事赴苏州坐镇。
罗权与穆青友在上峰面前大吵一架,各执一词,一个要往东,另一个就要往西。这当然也是二人商定好的剧目,只要这位佥事支持了其中一个,或是都不支持,日后就可以把走失人犯的责任都推他头上。
大家都不是傻子,这位指挥佥事吃了黄连喊不出苦,只好默默地寻找下一头替罪羊。
徐小乐自然不知道何绍阳一走之后,竟然掀起了如此惊涛骇浪。他只知道太湖巡检司安静下来,也不见街头巷尾贴出海捕文书,大概这事拖着拖着就没事了。
他却不知道,一队队鲜衣怒马的缇骑,正从全国各地调往苏州,朝廷是下了死力要抓住那个要犯。
八月十七的中午,陈明远背着礼物在木渎码头下了船,很快打听到了徐家位置,脚下生风,生怕误事。他此行的目的,正是来请徐小乐早日销假,回长春堂“学医”的。
*(未完待续。)
132、最烦勾心斗角
陈明远坐在徐家的堂屋里,四下打量。他听到丝履摩擦地面的脚步声,连忙收回目光,正襟危坐。
荷叶晃动着小辫子,将茶碗放在陈明远面前,道了声“请用茶”,托盘一转便退了出去。这都是她们在徐翰林家里养成的习惯,如今住在徐小乐的寒舍,仍旧没有改变。
陈明远家的经济条件其实要比徐家强不少。有两个门面租给人家做生意,上头还有两个哥哥在大商号里当二掌柜、账房。不过他家的房子可不能跟这里比,别说后面的小楼,连个院子都没有。
再加上礼仪周全的荷叶,温柔大方的梅清,还有美名在外,他却没机会看到的佟姐姐和胡姐姐……陈明远已经在脑中编了整部头的大户人家兴衰史,对徐小乐既羡慕又同情。
徐小乐早起练完功,正在井水边擦洗,就见荷叶跑过来,红着脸对他道:“小乐哥哥,有长春堂来的人在堂屋等你,你要去见见么?”
徐小乐有些意外,随口问道:“是哪个?”
荷叶就报了陈明远的名字。
徐小乐更加意外了,陈明远跑来木渎干嘛。他三两下换上衣服,大步朝堂屋去了。
陈明远听到脚步声,转头一看,见徐小乐出来,连忙起身打了个躬,声音里还带着恭敬和热情:“小乐,你可来了。”
徐小乐有些意外,在长春堂的时候陈明远也没这么客气过呀。他忙不迭回礼,在陈明远对面坐了,也不寒暄,开门见山道:“明远哥怎么来了?”
陈明远清了清喉咙:“仲秋嘛,东家发了节礼,顾掌柜叫我送来。”
徐小乐了无心机,道:“哎呀,可能搞错了吧。我走之前遇到顾掌柜,他已经给我发了节礼,是个大红包。莫不成他忘了?”
陈明远心中暗骂:有屁的节礼!顾煊那抠门货,只是请大家吃了一席酒饭罢了!
做伙计的最为单纯。东家给的饭菜好工钱高,他们由衷把东家当神明一样看;东家若是克扣些,他们转眼就能在肚子里骂遍东家的十八代祖宗。尤其是知道东家对下面的人差别对待,那就更是火上浇油了——比如同样都是伙计,就徐小乐有节礼。
还是两份!
陈明远揉了揉脸,半天才揉出一个笑容,道:“顾掌柜再三关照我要送到的,怎么会错。你给咱们长春堂大大长了脸,他就是真给你两份节礼,也是应该的嘛。更何况,现在还有事求你呢。”
徐小乐看了看桌子上红纸包裹的礼物,大大小小有四件,取的是四季平安的彩头,可算厚礼了。他道:“我一个小小伙计,有什么求不求的?顾掌柜要我做什么?”
陈明远就说:“今天就跟我回长春堂。”
徐小乐一愣:“我请了假的,为什么这般着急要我回去?人手不够用了么?”他想想自己就是给李西墙代工,就算人手不够用,难道能让他顶?
陈明远苦笑道:“现在是人手太多啦。”
徐小乐会错了意:“哦,那是要我过去结工钱么?”他颇有些失落,本着少年人的自尊,强嘴道:“我本来也不想干了,既然长春堂人手太多,我不去就是了,何必还给我带什么节礼,工钱不要也罢。”
反正八月份就做了十天,满打满算一钱银子,真不值得秋老虎天跑这么一趟。何况顾掌柜节前给了他十两银子,已经很慷慨大方了。
陈明远头上汗珠滚落下来,道:“你想到哪里去了!就是人手多才要你速速回去啊。”
徐小乐茫然道:“这道理有些说不通啊。”
陈明远端起茶喝了一口,道:“你回家之后没两天,馆里就来了一个杨大夫,带了四五个学徒,架子大得很。说是河间府的名医,因为仰慕咱们苏州,举家迁徙来的。现在闹得在医馆里像是话事人一样。”
徐小乐哦了一声,还是没理解:“那急着要我回去干吗?”
陈明远一噎:难道要我说,你师父很多病都搞不定,要你回去捉刀么?
他想了想,换了个说法:“杨大夫最不讲规矩。李先生治病稳妥,一时不能见效,那杨大夫就派学徒去拉拢病人,转找他看。”
徐小乐知道李西墙的水平稀松平常,要不是师叔祖给他捉刀,早就被人冠上庸医的帽子了。他不以为然道:“谁看不是看?病人少吃苦才是真的。”
陈明远没想到徐小乐竟然帮理不帮亲,连忙又道:“杨大夫能看好也行啊!他就是嘴上能说,最后结果嘛,呵呵。”
徐小乐迟疑道:“我师父跟顾掌柜什么意思?”
陈明远道:“当然是很讨厌他了。”他连忙又补了一句:“就怕他治坏了人,到时候病人吃苦头,又砸了长春堂的牌子。”
徐小乐有时候是小糊涂,有时候是小混蛋,不过他的医家操守可是师叔祖灌输的,最容不得“坑病人”的大夫。
陈明远又道:“你想啊,小乐,河间府,那是什么地方?那边的医生能治好什么病?还跑来我们苏州府,啧,天知道是不是惹了官司逃来的!”
徐小乐不知道河间府在哪里,只知道是在北方很远的地方。
从宋朝开始,南方就比北方富庶,学医的人多,医书刊印方便,医术水平也要高一些。北方诸省被契丹人、女真人、蒙古人轮番折腾了几百年,到了太祖皇帝才收归王化,经济、文化水平比南方落后一大截。正因为悬殊太大,大明科举取士才搞出南北榜,免得朝中全是南人。
因此南方医生看不起北方医生,这在杏林之中已经成了风气。
徐小乐想了想,道:“既然他人既不可靠,顾掌柜又讨厌他,为什么还让他坐馆呢?”
陈明远只好道:“他也是东家安排进来的。”
顾煊是东家安排的不假,这位杨大夫也是东家安排的。说都说是“东家”,细分起来却不一样。顾煊是长房的人,这位杨大夫是会二房的人。这里头就是顾家嫡支五房不为外人所知的斗争了。
徐小乐只觉得头大,索性挥手道:“我不回去了。麻烦明远哥给我师父带个话,就说我要辞工。我最烦这种勾心斗角的事了。”
陈明远瞬间腿都软了,差点给徐小乐跪下。这话要是带回去,顾掌柜还不剥了他的皮啊!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