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乱战
徐小乐早就看张大耳不顺眼了。
更加厌恶他动辄就威胁别人要卖人家的女性亲属去堂子!
逼良为娼不仅是国法不容的大罪,更是该下十八层地狱的恶行!
可恶这混混竟然当做耍横扮狠的招牌!
尤其这回还触动了徐小乐的逆鳞!
嫂嫂虽然时常打他,但是这回她生病,徐小乐就知道自己其实把嫂嫂看得比天还大。
若是以前徐小乐听了张大耳这话,权当狗放屁也就过去了。可如今自己日夜揉腹,五脏调和,中气十足,阳气上升,正是自我感觉最好的时候,更何况还跟道观道士学了两招擒拿手,岂能就此放他过去!
徐小乐一个撤步,手刃已经切到了张大耳的手腕。
张大耳一惊,全然没想到徐小乐竟然敢跟他动手。若是今天叫小乐打了,这些年在木渎镇上积累下来的威名岂不是付诸流水?
他怒喝一声:“找死!”
徐小乐牙关紧要,知道自己力量不足以跟张大耳相抗,按照道士教的技艺,顺着手刃,将整个身体的分量都压了上去。
只听咔嚓一声,张大耳发出一声惨叫,手腕已经被徐小乐的体重压断了。
这一手徐小乐只练过两次,以为自己一辈子都用不上,谁知道初战告捷,心中更是腾起一股凶戾之气,抬起一脚就朝张大耳肚子上踹了过去。
这却不是跟道士学的,乃是家传——佟晚晴的姑苏无影腿!
只是尚未碰到张大耳的肚子,徐小乐就觉得身体一轻,整个人都飞了起来,重重撞在了墙上。
张大耳虽然被徐小乐偷袭受伤,但终究从街头厮杀打出今日的名头,岂会没有硬手傍身?他忍住痛,当即飞起一脚踹向徐小乐。虽然比徐小乐慢了一拍,奈何占了腿长的便宜,后发先至,将徐小乐踹飞。
徐小乐顺着墙壁滑落在地,眼前一黑,就见张大耳满脸狰狞地冲了来,一阵拳打脚踢。
在唐笑笑眼中,这都是一眨眼的事,直等徐小乐被张大耳踢倒在地一通乱踩,方才回过神来。她冲上去想推开张大耳,偏偏就像是推着一堵墙。张大耳只挥手一甩,就将唐笑笑推开三五步,坐倒在地。
唐笑笑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已经哭了出来,只是大声喊道:“张大耳杀人啦!张大耳杀人啦!”
周围的人听她这么喊,反倒跑得更快了。
唐笑笑硬生生被憋住了气,也亏得她脑袋灵光,一口气转上来就又喊道:“有人放火啦!有人放火啦!”
杀人自有衙门管,放火可是自家遭殃,当即四邻八舍就有人冲出来,还有些人拿了棍子,站在街面上就喊:“哪里有人放火!”
唐笑笑见人多了,立刻跑向一个手持棍棒的壮年后生,一指正在打人的张大耳:“就是他!小乐不准他放火,他就要打杀小乐!”
那后生颇有些尴尬。他是知道张大耳的恶名的,但是就在自家门口,又有个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的小姑娘在场,自己实在没法装瞎子。
他上前一步,横了棍子,壮起胆子叫道:“你们别在我长乐坊惹出人命来,要打要闹去别处!”
他这话本来已经是认了怂,言下之意:只要张大耳换个地方,他就不会多管闲事。
张大耳却正是怒气冲头的时候,伸手指着他:“放屁!给老子滚远些!若是再敢啰唣,就把你娘卖去堂子里接客!”
年轻人总是有火性的,何况还是在家门口。那壮年一顿棍子,火气也冒出来了,叫道:“诸位街坊,这是欺负我长乐坊的男人都死绝了啊!”
“****娘!”有个脾气更火爆的青壮冲了出来,手里还拿着个水桶,本来是准备灭火的,现在正好用来灭人。他也没打到张大耳,却砸在了张大耳一个小跟班脑袋上。
这跟班被砸得吃痛,惨叫一声,正是拉开了两边乱斗的序幕。
张大耳就要扔下徐小乐这条死狗去帮忙,谁想徐小乐被打了半天,痛则痛矣,血气却更旺了,竟然死死抱住了张大耳的腿。
张大耳一惊,用力就踹,骂道:“给我放开!”
徐小乐只觉得满嘴甜腥,狠劲也上来,猛然张开嘴,重重地朝张大耳的小腿咬了下去。
张大耳一声惨叫,却让刚才对峙不敢出手的长乐坊青壮起了狠心,趁他病要他命,手里长短家伙纷纷朝张大耳招呼过去。
唐笑笑却是被吓坏了。
好在长乐坊人多势众,各个都操着家伙,还有人不断加入战局。张大耳已经被人打倒在地,一圈人围着他踩,当真是有仇报仇没仇揩油,大快人心。
唐笑笑见形势大好,这才恢复了胆气,寻着空将徐小乐从人堆里拖了出来。
徐小乐浑身疼痛,一只眼睛怎么也睁不开,勉强从眼皮缝里看了一眼战局,便扶着墙勉力站起来,对唐笑笑道:“咱们快走。”
唐笑笑自然知道此地不宜久留,使出吃奶的力气架起徐小乐的胳膊,悄悄撤离了战场。
62、讲道理
在徐小乐被打的时候,佟晚晴正跟胡媚娘在厨房里说话。
胡媚娘劝佟晚晴不要太过于压抑自己,就是守不住寡也没什么好丢人的。
只不过这话没有加主语,落在佟晚晴耳朵里自然成了胡媚娘的自我开脱。她满脸通红,很想怼一句:你只是守活寡,又没死丈夫,算什么守不住?分分明明是偷人!
胡媚娘又小心翼翼地把话题引到小乐身上,说他这个年纪的少年正是春情勃发的年纪,若是再大两年,恨不得是个女人就推倒呢。
这本来也是给佟晚晴一个台阶下,好叫她能够接受小乐。事情都已经发生了,难道还火上浇油么?
在佟晚晴听起来,这又成了胡媚娘无耻地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事都推到了小乐头上——过两年是个女人都要推倒呢!可偏偏小乐又不争气,做了不该做的事,现在这个锅不背也得背了。
两人鸭同鸡讲,却是丝丝入扣,竟然一直没有说破。
只是佟晚晴却是越听越气,胡媚娘越劝越尴尬。
终于,徐小乐回来了。
徐小乐是被唐笑笑架回来的,一进堂屋就瘫倒在地上。
唐笑笑就去后面叫人帮忙,这才惊动了佟晚晴和胡媚娘。
佟晚晴看到唐笑笑汗流满面地进来就知道出了事,听了个大概就跑去看徐小乐。
徐小乐此时正是最狼狈的时候,该肿的、该乌的、该青的全都冒了出来。鼻血倒是止住了,却抹了一脸,就像是涂了层胭脂。真是姹紫嫣红,花色俱全。
佟晚晴脸明显就阴沉下来。徐小乐在街面上玩耍,又没大人看顾,少不得要跟人打架的。不过这孩子性子活络,最是不肯吃眼前亏,即便逃不掉,也绝不吝啬好言好语求饶,没有半分节操,跟韩信倒是个知己。
被打成如今这副惨样,真是破天荒头一遭。
佟晚晴就问唐笑笑:“谁打的?”
唐笑笑一听佟晚晴不问缘由,知道晚晴姐并不怪罪小乐,总算放了心。她就把街面上偶遇张大耳,张大耳辱骂佟晚晴的事说了,最后道:“晚晴姐,小乐就是见不得别人对你不敬,实在是气极了。”
她见佟晚晴脸上已经布满了厚厚一层寒霜,吓得声音越来越轻,到了最后已经是说不下去了。
佟晚晴瞪了一眼瘫在地上的徐小乐。若是依着小乐的性子,有点小伤小痛必然要辗转哀嚎。那倒说明受伤不重。如今小乐连呻吟声都发不出来,可见是被打得极重。
“打死了干净!”
佟晚晴啐了一口,转头就走。
唐笑笑缩了缩身,被佟晚晴这把无明业火误伤,心中怕得厉害。
胡媚娘走到唐笑笑身后,低声道:“这时候了还有什么好说的?都被打成这样了,快央人去城里找李大夫过来吧。”
唐笑笑这才回过神来,连忙往外面跑去:“我这就去找船家,辛苦姐姐照顾小乐。”
胡媚娘心中暗笑:这也算是患难见真情了。
她那心中的笑意还没透出来,就听到笑笑在堂屋外惊呼:“晚晴姐,你这是要做什么!”
胡媚娘三步并作两步,疾步出去,暗道:这时候晚晴可别再出事!
一到外面,就见佟晚晴扎了衣袖、绑了宽腰带、用蜡染布包了头,双手各提着一柄三尺长的铁锏就要往外走。
胡媚娘连忙上去拦住佟晚晴,惊道:“晚晴妹妹,你这是要干嘛!小乐还要你照顾呢!”
佟晚晴说话倒是一如平素,仿佛自己只是出门买菜。她道:“我去跟人讲讲道理,不能因为小乐没爹没娘就白白受人欺负。”
胡媚娘心道:你这讲道理的手段恐怕有些太硬朗了些。
她忍不住拿眼打量佟晚晴手里的铁锏,暗道:这东西应该算是兵器了吧?似乎在书里只有猛将才用。譬如门神尉迟敬德和秦叔宝。
佟晚晴发现了胡媚娘的目光落在自己的铁锏上,嘴角上扬,双锏在身前一撞,发出噹地一声金鸣。她道:“我总不能空手上人家去讲道理。”
胡媚娘只觉得佟晚晴这笑容十分可怖,当真是不寒而栗,退了一步,勉强笑道:“看起来怪沉的,平日又没什么往来,带这么重的‘礼’可不好。”
佟晚晴不跟她废话,心中暗道:要不是小乐受伤,我还要好好跟你论论礼呢!她抬脚就走,胡媚娘和唐笑笑就像是被虎威慑服的狐兔,乖乖让过一旁,不敢阻拦。
直到佟晚晴走出大门,胡媚娘才拉住唐笑笑的手:“顺便央人把罗百户也请来。我看怕是要出事,且先跟去看看。”
唐笑笑连连点头,也顾不上母亲要她做个淑女,迈开腿便跑去码头找人传信了。
胡媚娘安排了夏荷照顾小乐,又跟老安人打了招呼,方才急急忙忙追出去。
追到了巷子里,方才发现事情恐怕比她想的还要麻烦。
佟晚晴出了家门,手持两柄三尺铁锏。那铁锏乌黑发亮,又有节突,一看就有股凶残之气。巷子里的人只知道佟晚晴为人爽快,也敬佩她巾帼不让须眉,见了这情形,纷纷忍不住上前询问。
但是无论别人说什么,佟晚晴就是紧咬牙关,嘴唇上扬,一语不发。街坊们也知道大约是出事了,纷纷跟上,一两个走动勤快的还免不得劝她不要冲动。
佟晚晴却没有丝毫冲动,落脚极稳,大有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概。
63、通情达理
张大耳是木渎镇上的名人,佟晚晴不认识他家,认识他家的人却不少。
尤其是那些街面上玩耍的少年。无论是跟张大耳一边的,还是跟张大耳有仇的,都不会不知道他家在哪儿。
佟晚晴刚出巷子,就看到一个以前跟徐小乐一同玩耍的少年,铁锏一指:“带路,去张大耳家。”
那少年被吓了一跳,叫了声“晚晴姐”,已经明白街面上的传闻不假:徐小乐跟张大耳火并,被打成了重伤。他只见过街头打架用的铁尺,头一回见到上阵杀敌的铁锏,只觉得一股凉意从尾闾直冲头顶百会,舌头都撸不直,平地上左脚绊右脚摔了个跟头。
佟晚晴直挺挺平举铁锏过去,吓得那少年连滚带爬,边叫道:“晚晴姐这边走!”
街坊们怕佟晚晴吃亏,纷纷跟了过去。
沿途有人爱凑热闹,也纷纷跟上,一边询问前因后果。
不长的一段路,等佟晚晴到了张大耳家门前,身后已经跟了乌泱泱一堆人。
“就是这家!”街头少年完成了任务,立刻就躲到了佟晚晴身后,又道:“晚晴姐小心,迎面走过来那个是张大耳的死党……”不等他说完,佟晚晴已经迎头走了过去。
那死党本是张大耳的邻居,两人从小玩到大,自然是有架一起打,有肉一块吃。他见这事颇有些蹊跷,一个劲装美女提着两把铁锏找上门来,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他迎上佟晚晴,歪着头咧嘴痞笑:“这位貌美如花的小娘子是来寻我的么?”
佟晚晴一听这调调就来气,一言不发右手铁锏已经挥起砸了下去。
那流氓吓了一跳,本能跳开,心道:这若是砸实了,不死也得丢半条命啊!这小娘皮什么路数!
他这一分心,佟晚晴左手的铁锏已经捅到了他肚子上。
铁锏属于硬鞭类武器,三尺长,不开刃,全靠砸击。即便如此,被人捅了肚子也不好受,那流氓刚一弯腰,佟晚晴右手的铁锏就落了下来,重重砸在他背上。
流氓扑倒在地,忍着满口腥甜,装死不敢动了。
这一片是张大耳的老巢,邻舍中多有跟张大耳一起玩的,但是看到眼前这等诡异的情形,谁都不敢贸然上前。
佟晚晴从那人身上跨过,直直走到张大耳家门前,抡起铁锏就砸门。
门是从里面闩上的,显然家中有人。
佟晚晴双锏轮砸,砸得砰砰作响,更是门框发颤。嵌入土墙的铁钉随着一记记猛砸,里外滑动,带出不少泥灰,好像随时都会被砸脱一般。
她此时霸气侧漏,砸门如擂鼓,竟然吓得那些只会欺软怕硬的流氓喇虎一个个都缩头当了乌龟,不敢上来言语一声。
胡媚娘跟在人群中,也见了眼前此景,心中暗道:我以前还觉得她对小乐太过严苛,打骂得太凶……现在看来她已经是很溺爱小乐的了。
只听到轰地一声,张家的大门连带门框,就被佟晚晴硬生生砸倒了。
众人齐齐发出一声惊呼。
佟晚晴就像是做了一桩很不起眼的小事,挥了挥铁锏驱散灰土,踩着倒下的大门就迈步进去了。
张家人终于躲不下去了,一个白发老汉躬身驼背,缩着脖子,颤颤巍巍出来,两眼上翻:“这位、这位娘子,不知何故要砸我家大门啊……”
佟晚晴扫了他一眼,径直进了堂屋,扫视一周,猛地抡起铁锏砸在桌子上。
桌上的茶壶茶碗噼里啪啦碎了一地,那杂木做的桌子登时从中裂开,成了一堆碎木。
那老汉眼角抽搐,心痛不已,却不敢上前说话。他妻子也从后面出来,老夫妻两个相依相偎,只是看着佟晚晴在堂屋里大逞虎威。
不一时,佟晚晴一手拎着双锏,一手拎着幸存的椅子出来,在堂屋门口一坐,双锏斜靠在腿边。她拍了拍手,取了帕子按了按额头的汗,对下面围观众人道:“他家儿子张大耳,打残了我徐家的独苗,说不定挺不过几天了。我今日来,就是叫张大耳先去黄泉路上等着。”
众人听着心惊,暗道:张大耳在外面欺凌乡梓也不是一天两天,这回却真踢到铁板了。
人群之中有人沉声道:“你也逃不过……”
佟晚晴耳尖,拿起双锏,砰砰敲了两下,云淡风轻道:“我就没想着回去。”
人群中一阵骚动,这是碰到亡命之徒了。
正说话间,人群分开两边,走出来一个中年男子。那男子先看了一眼佟晚晴,旋即走到两位老人身前,低声安抚了两句,转头对佟晚晴道:“这位娘子,我是此间里长,人称张大眼的就是。”
佟晚晴只是看着大门,丝毫不搭理他。
张大眼只好上前一步,抱了抱拳:“舍弟在街面上或有不是,不过祸不及家人,你这般闯到人家家中来胡闹,总是有些不讲道理。”
佟晚晴铁锏一挥,嗡嗡有声,盯着张大眼道:“总之都是别人没道理就对了。”
张大眼嘴角抽动,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佟晚晴站起身,朝张大眼踏出一步。张大眼一个壮汉,竟然硬生生被她的气势所迫,退了一步,已然失了胆气。
佟晚晴冷声道:“我家小乐最没道理的,便是爹娘死得早,便是哥哥死得早,便是家里只有我一个弱质女流,没人教他护他,所以活该被人打死!”
欺负人家孤儿寡女是仅次于挖人祖坟的缺德事,一向为人所不齿。就连下面那些跟着张大耳混吃混喝的小流氓,也觉得大耳哥哥这回有些突破下限了。
64、风平浪静
张大眼羞愧地满脸通红,不敢正视佟晚晴,走到父母面前跪下,道:“爹,娘,儿子没带好弟弟,实在没脸再见人了。今天人家闹到家里来,儿子也说不出一个委屈来,请二老跟儿子过去住,这里就叫弟弟自己应付吧。”
张家本来只是小户人家,张大眼跟人跑生意,赚了不少银子,便又买了一套宅子,再后来谋了个里长的差事,也算是有头脸的人。
他早就要父母跟他一起住过去,可父母知道大儿子看不惯小儿子,自己若是跟小儿子一起住,大儿子还得看在老人面上附带照顾照顾弟弟。若是自己跟大儿子一起住了,恐怕小儿子就彻底没人照应了。是以总是不应。
今日事主找上门,张家二老痛心之余也只能摇头不语。
佟晚晴见张家倒也不是满门混蛋,便不再咄咄逼人,坐回椅子上,仍旧盯着大门。
她威势已成,压得满院子人连大声喘气的都没有。那些想看热闹的人,本来是舍不得走,现在则是不敢走。
别人觉得度日如年,佟晚晴却恍然间好似一眨眼的功夫,就见几个青年互相搀扶着迈进大门。只看他们各个鼻青脸肿,愤愤不平,嘴里冒着各种脏话粗话,说什么要“报仇雪恨”、“踏平长乐坊”。
看到家里莫名其妙聚了一院子的人,为首那人更是忍不住骂道:“都懂不懂规矩,在这儿杵着找死啊!”
正是在长乐坊被人打怕了的张大耳一干人等。
佟晚晴没见过张大耳,不过此刻看看张家人的表情,就知道来者的身份了。她起身提着双锏走了过去,目光一扫,落在张大耳身上:“你就是张大耳?”
张大耳微微退了一步,发现这女子竟然比自己还要高些。他扬起下巴:“你是谁?”
佟晚晴眼中凶光迸射,抡起铁锏就打了上去。
张大耳只来得及惨叫一声,已经被佟晚晴抽中了胳膊。
佟晚晴打小乐早就打出了经验,知道怎么打可以伤筋动骨,怎么打只是皮肉吃苦。她也不把张大耳往死里打,只是招呼那些皮厚肉糙的地方,打得张大耳满地打滚,惨呼连连。
即便这么个安全打法,张大耳也是熬不住的。他在长乐坊已经被狠狠打了一顿,身上本就有伤,再加上佟晚晴现在是真的恨意勃发要他性命,下手又准又狠,只是不让他死得太过轻松。
其他那些混混看到佟晚晴这般凶狠,还以为哪里来的女匪,吓得双腿发软,别说上去帮忙,就连袖手旁观都已经心惊胆战,不自觉地朝门口挪步。
佟晚晴疯魔了一般,每一锏下去都像是要张大耳的命,却偏偏不往要害上招呼,叫张大耳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张大眼虽然对自家弟弟诸多不满,也知道弟弟是个什么垃圾货色,但是终究不能看着血亲之人被个疯婆子打死。他就上去想拉开佟晚晴,却见佟晚晴像是身后长了眼睛,转身就是一锏,重重砸向张大眼。
张大眼避让不及,下意识地抬手就挡,只听得咔嚓一声,方才觉得一阵剧痛,抱着手臂就蹲下了。
佟晚晴打红了眼,再看张大耳身后那些混混,各个带伤,肯定之前也在长乐坊一起欺负了小乐。她二话不说,抡起铁锏就砸了过去。
那些混混从来都是一拥而上欺负别人,何尝见过有人这般勇悍——若是真碰上这种人,混混怎敢上去欺负。见佟晚晴又砸倒一个,其他人终于反应过来,不过却是哀嚎一声:“逃啊!”
佟晚晴哪里肯就此罢休,大步追了出去。她本来腿就比一般人长,那些人又都带了伤,当下追上一个,二话不说便抡锏砸倒在地,左右轮捶,打得那混混奄奄一息。
佟晚晴正要再追,却见横向里冲出一人,抱住她的腰肢就喊:“好妹妹!这就够了吧!你还要照顾小乐呢!”
正是胡媚娘。
胡媚娘之前见佟晚晴一腔怒火无从宣泄,自然是不敢冲出来的。等她见佟晚晴开始追打那些小喽啰,知道她心中怒气已经泄了大半,又怕佟晚晴追出去之后遭人暗算,吃了亏,这才上前抱住了佟晚晴。
追打本来就是一鼓作气,佟晚晴被胡媚娘抱住,这气泄了大半,疲惫感袭来,手中双锏也重了许多,没力气抡起来了。
她一回头,却见张家两个老人颤颤巍巍上来,就要跪在她面前求饶——那两人以为小儿子真打杀了人,心中已经怀了极大的愧疚,就算儿子偿了命,还是要赔罪的。
胡媚娘只只觉得佟晚晴力气极大,死死抱住佟晚晴之后不敢放松,又道:“现在小乐未必就有事,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谁照顾他?”
佟晚晴这才彻底冷静下来,轻轻晃了晃身子:“你放开。我好了。”
胡媚娘只听得胸腔里心脏噗通噗通跳得厉害,将信将疑地放松了力气,生怕佟晚晴突然暴起又要伤人。
佟晚晴却是真的冷静了,扫视了一眼在场众人,又看了一眼白发苍苍的张家老人、地上呻吟不止的张大耳,以及痛得龇牙咧嘴吸着气却不敢做声的张大眼,一言不发朝外走去。
胡媚娘见佟晚晴走的是回去的路,这才放心地跟了上去。她却也不敢说话,只能在心中默默祝祷小乐没事。
65、苏醒
徐小乐醒来之后,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床上了,空气里满满一股药油的气味。
胡媚娘和唐笑笑正在给他抹药,揉散淤血,见他醒来颇为高兴。唐笑笑连忙跑去找佟晚晴。
在徐小乐昏迷的时候,李西墙已经来过了:说是万幸徐小乐命大,没有被打破内脏,否则就是神仙都救不了。当下只看他能否自己醒过来,若是能醒来,自然就没大碍了。若是醒不过来,恐怕日后就一直这么半死不活地睡着了。
如今徐小乐醒来了,自然是个天大的大好消息。
胡媚娘嗔怪道:“你哪里来的胆气,看到人家那么多人还敢动手!”
徐小乐心道:看来是笑笑给我留了面子,只说人家人多。其实人家那么多人也没一拥而上,就只是张大耳一个人便将他打成这样了。
他正要说话,突然觉得身上四五个地方疼痛起来。有针扎,有拳击,有揉搓,各有各的痛法,叫他脊柱僵直,身子硬生生颤了颤。
胡媚娘连忙放松手势,关切问道:“哪里痛?可要紧么?”
徐小乐抽着冷气,用力甩了甩头,其实在胡媚娘看来也就转动了不过两三寸。
他道:“好姐姐,我浑身都痛,胸口尤其痛。”
胡媚娘让听李西墙说了,徐小乐这回挨得很重,肋骨都断了一根。
胡媚娘就说:“痛也没办法,好好躺着,别动。”
徐小乐一吸气胸口就更痛了,只好努力着不叫自己呼吸幅度太大。他望向胡媚娘,觉得美人姐姐的形象十分模糊,视野也十分古怪。他闭上了右眼,果然发现左眼只能看到模糊的人影。
徐小乐就问道:“好姐姐,我是不是瞎了?”
胡媚娘就吓他:“是啊是啊,你这只左眼肿得跟个馒头似的,以后怕是再也用不成了。”
徐小乐识破了胡媚娘的心思,嘴角一抽一抽的,道:“我有秘方,不怕。”
胡媚娘好奇道:“你有什么秘方?”
徐小乐转动着眼睛:“不能说。”
胡媚娘就奇怪道:“你都伤成这样了,还不能说?”
徐小乐就说道:“这秘方有些风险。须得求人帮忙,若是人家不肯,我岂不是还要多一层伤心?”
胡媚娘立刻反应过来,肯定是小乐又在给她挖坑埋线,没好气道:“都伤成这样了,难为你说这么多话。既然怕伤心,就别说了,好好忍着吧。”
徐小乐见胡媚娘并没有如他所幻想的那般表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急忙道:“其实这秘方简单,只要好姐姐亲我一亲,或是给我香香面孔,身上痛的地方肯定就不痛啦。”
胡媚娘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说:“看你这副恬不知耻撒泼无赖的模样,多半是没事了,我总算好放心。”
徐小乐还要缠着好姐姐要香香面孔,亲亲小嘴,就听到有人上楼的声音,正是嫂嫂佟晚晴。
徐小乐当机立断闭上眼睛开始哼哼,好像正遭受着多大的折磨似的。
佟晚晴一进门,听到徐小乐的哼哼,就知道他已经没事了。她在徐小乐床边坐下,朝胡媚娘笑了笑,故意道:“看他痛成这样,恐怕是好不了。”
胡媚娘也是偷笑,暗道:这对叔嫂真是绝配了,一样的爱作怪。
佟晚晴以为胡媚娘也有心要逗小乐,就道:“咱们索性拿席子裹了,扔到城外去吧,省得弄得家里晦气。”
徐小乐忍不住“哎呦”叫了一声,又闭着眼睛装作说梦话,故意含糊道:“嫂子,我觉得、我还可以救一救。”
啪!佟晚晴扬手拍在徐小乐大腿侧面的乌青上。
徐小乐痛得差点坐起身,却因为胸口痛极,又重重砸了下去,震得全身疼痛。
“嫂嫂,你轻些。”徐小乐眯着受伤的左眼,哎呦呦叫个不停。
佟晚晴还没什么反应,胡媚娘却联想到了一些不怎么好意思的事,脸上一红。
跟着上来的唐笑笑就倚着门口发笑,觉得小乐这般长不大的模样,十分好玩。
佟晚晴板起面孔,就说:“叫你跑出去!要是你乖乖在家挨打,何至于受这么重的伤!”
徐小乐愁眉苦脸:“虽说两害相权取其轻,不过我终究是想着最好能够不要挨打。”
佟晚晴想想现在徐小乐这个模样,自己是肯定不能再打他的——能熬过来就不易了,真要再挨顿打,恐怕真就打死了。
不过想想徐小乐做的事,往大里说就是有悖人伦,就算往小处说那也是私通人妇,都不是随便就能揭过的。她只好重重拿手指戳了徐小乐的额头:“回头再跟你算账。”
胡媚娘看看徐小乐,又看看佟晚晴,心道:晚晴性子也太过刚烈了,这事终究还是要开解一番。她就拉了拉佟晚晴的手:“晚晴妹妹,你来,我与你说话。”
佟晚晴心道:是了,媚娘一定是知道她与小乐的事绕不开我,终究还是要劝我松一松,睁只眼闭只眼。唉,追根到底,无非就因为这点男女破事,惹出这么大的麻烦,何苦来哉?说开也好。
她就起身与胡媚娘出去,与唐笑笑错身而过的时候,指了指徐小乐,脸上笑了笑,意思是麻烦她帮忙照顾一下。
唐笑笑却以为这是晚晴姐姐有意撮合他们,霞飞双颊,就跟抹了胭脂一样。
66、发誓
胡媚娘拉着佟晚晴进了佟晚晴的卧室,颇有些反客为主的意思。她按着佟晚晴坐下,快人快语就说:“晚晴妹妹,在你这儿住的这些天,恐怕是我这辈子最好过的一段日子了。”
佟晚晴没想到胡媚娘这么开场,既有些诧异,又有些可怜她。
胡媚娘在一边坐了,道:“我是真心把这儿当成了自己家,也把妹妹你当我亲妹妹。”
佟晚晴有些不适应,尴尬地扭动了一下身子,却不好意思直说:你太不见外了。
胡媚娘又道:“有句话我真的不得不说。其实你也是把一些事看得太重了。叔嫂通情,天下有之,算得了什么?”
佟晚晴猛然站了起来,眼睛瞪得老大:“什么!什么叔嫂通情!你在胡言乱语什么!”
胡媚娘叹了口气,拽了拽佟晚晴的手,要她坐下:“我就说,本来不算什么事的,叫你看得比天还大。远的不说,隔壁巷子里花家媳妇,人称花二娘的,不就跟她丈夫的义弟任三官私通么?只瞒着她丈夫一人,街坊里谁不知道?这还是有丈夫守着的呢!”
佟晚晴脸上红地像是能滴出血来:“你是说我跟小乐……行那苟且之事!”
胡媚娘一笑,道:“这哪里是我说的,明明是你遮掩得不好罢了。再说了,这算什么苟且之事,那些贤人君子,不还是一样扒灰的扒灰、偷人的偷人。我不懂那么许多道理,反正二嫁兄弟、再娶姐妹的事,哪里看不到?”
佟晚晴真是心里痒得想挖出来好好挠挠,她立起手掌:“我若是与小乐有半分逾越,便叫天打五雷轰!”
窗外突然白光一闪,紧接着便是轰隆隆雷声滚过。
江南六月天,一言不合就电闪雷鸣给你看。
胡媚娘连忙站起身,双手将佟晚晴立誓的手包了起来:“傻妹妹,这事值当赌咒发誓么!”
佟晚晴都要哭出来了:“我真是清清白白!难道要验了我的处子之身,你才相信?来来来,我给你看!”
胡媚娘一愣,心道:这么说是我误会了?
“那你为何之前说……”胡媚娘将之前两人对答翻了几句出来,又将佟晚晴与小乐的对答说了些。
佟晚晴哭笑不得:“哪里说的是我跟小乐!我说的是你跟小乐呀!”
胡媚娘倒是没佟晚晴反应那么大,只是奇怪道:“我跟小乐清清白白的,能有什么?”她猛然反应过来:莫非就是小乐光屁股跑出去的那次,叫晚晴起了误会?
佟晚晴见胡媚娘不承认,还是有些将信将疑。这也不能怨佟晚晴多疑,胡媚娘本来就长得美艳,一双桃花眼就像是能勾人魂魄似的。别说徐小乐这样的半大少年,就连那些久经风月的常客都未必把持得住。
胡媚娘颇为无奈,道:“可怜我没有处子之身给你查验,不过这事你真的冤枉我了。”
佟晚晴见胡媚娘这么说,当然不好意思再说什么,当即道:“我自然是信你的。”
胡媚娘觉得佟晚晴说得颇为勉强,也只好叹了口气。她有什么办法呢?老牛啃嫩草就是如今的社会风气,人家闺门不肃,就你胡媚娘是个贞洁烈女么?
两人又随便聊了两句,心思都不在说话上,正好徐小乐那边突然大喊一声,算是给她们解围了。
“小乐,你又闹哪样!”佟晚晴抢先进了房间,见小乐好好躺在床上,浑然无事一般。
唐笑笑满脸通红,手里还捧着一本书,见了佟晚晴颇有些不自在。
徐小乐就说:“我嫌躺着无趣,就叫笑笑帮我读书,我好抓紧时间背书呀。”
佟晚晴对于徐小乐突然高涨的读书热情有些不习惯,不过她也知道孙玉峰给小乐留了不少书目,都是要背完的。她问道:“那你鬼叫什么?”
唐笑笑脸上更红了。
徐小乐道:“结果笑笑没拿稳,书砸我脸上了。”
佟晚晴看看唐笑笑坐在床边,那书距离徐小乐的脸足足有三尺远,得怎么个没拿稳才能砸上去?
胡媚娘也跟了进来,听了徐小乐,再看看唐笑笑,就暗道佟晚晴不解风情:这分明是人家青梅竹马调笑玩闹,你追问个什么劲?
她就岔开话题,道:“你都伤成这样了还背书?”
徐小乐当即来了精神,道:“我现在本事可大得很,过目不忘,过耳也不忘。嫂嫂和姐姐、妹妹要是不信,大可以试试。”
胡媚娘笑道:“这本事可了不得,日后说不得中个状元呢!我来试试。”
佟晚晴让开一边,看徐小乐展现自己的超级记忆力。她本来只以为徐小乐是惯例吹牛,谁知道胡媚娘挑着读了几章书,小乐竟然真的就能重复出来,好像真是如有神助。
胡媚娘也颇为惊诧:“还真是呢!我家老爷虽然中了进士,却也没这个本事。”她又道:“被打开窍了?”
徐小乐当即就不乐意了,这不是把自己变神童的功劳加到张大耳身上去了?他连忙辩白,说是之前就练成了这门神功绝技,要去给嫂嫂开开眼界的时候,却莫名其妙被打了出去,在此之后才遇到的张大耳。
他说这话的时候故意装出一副可怜相,想让佟晚晴内疚。
佟晚晴哪里看不出他这点小算盘,哼了一声就去厨房做饭了,出了房门才飘来一句:“笑笑,下回用点劲!”
唐笑笑还是脸红得跟杨梅似的,抿嘴不语。
胡媚娘朝两人笑了笑:“我去给你们嫂子打下手。”说罢便也走了。
67、康复
唐笑笑听着两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脸上的羞红变成了恼怒,皱鼻拧眉,装出一副凶相:“你手再敢乱动!”
徐小乐看着差点笑出来:嫂嫂发怒的时候可从来没有凶相,但浑身都冒着凶气,就跟老虎似的。笑笑这愤怒相虽然做得十分努力,却更像只小猫。
唐笑笑被徐小乐气到了,伸手就去拧徐小乐腰上的嫩肉。
徐小乐其实并不觉得疼,但实在受不了那个痒,连忙求饶:“别再掐了,刚才就给你掐紫了!”
唐笑笑当然不会真下狠手,她又不是佟晚晴。她气呼呼道:“看你还敢轻薄我么!”
徐小乐满脸无辜说:“我哪里轻薄你了?你这双手我不知道摸了多少次,今天就突然不能摸啦?”
唐笑笑脸上就红了。她道:“那时候我们还小,如今我们都长大了,自然该有男女之防。”
徐小乐最烦那个“男女之防”。
就是这个讨厌玩意,让自己跟嫂子从亲密无间变成了看也不能看、抱也不能抱、睡也不能睡;也是这个玩意,叫胡姐姐不肯给他香香面孔,亲亲小嘴;还是这个玩意,连笑笑的小手都不能摸了。
徐小乐嘟囔道:“两人在一起怎么舒服怎么来,有什么好防的?也不知道是谁那么无聊搞出来的破事。”
唐笑笑就笑话徐小乐:“还说自己能背书,书都背到狗肚子里去啦!这是圣人教化,你个‘读书人’竟然不懂。”
徐小乐不服气:“没有圣人教化,人就禽兽不如了?那圣人出生之前的人怎么活?再说了,圣人他爹娘就是野合生的他,他怎么还好意思说男女大防?真要防住了,哪里来的他?”
唐笑笑颇有些慌乱:“什么野合,你这人怎么敢诬蔑圣人!”
徐小乐扬了扬下巴:“书上说的,还能有假?”他见唐笑笑还是不信,就说:“《史记?孔子世家》,头一段就是。”
唐笑笑见徐小乐说得有头有脑的,知道自己说不过小乐,但还是觉得心里不舒服,突然想起了佟晚晴……于是,她卷起书呼在了徐小乐脸上。
徐小乐这回没有叫,一则是累了,另一则却是有些淡淡的悲哀。他本来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有什么哀愁,但是现在却莫名地冒了上来。好像自己生长的每一天,都在跟身边亲近人渐渐疏离,而一切都是因为“男女之防”。
——要是想抱抱就抱抱,想亲亲就亲亲,想摸摸小手就摸摸小手……那该多好!
徐小乐的沉默让唐笑笑觉得不舒服,叫道:“喂喂,你还听不听了?”
徐小乐心头愁云登时消散,咧嘴笑道:“听!”这一笑却牵动了脸上的伤,痛得他嘶嘶抽气。
唐笑笑见他这般狼狈,更是笑得前俯后仰,又忘了做一个淑女的教诲。
徐小乐受伤之后,佟晚晴反倒省心了。她再也不用担心这皮猴子四处乱跑,惹是生非。不光家里安静了,整个街坊都消停了。加上徐小乐受伤之后,李西墙不得不隔三差五跑一趟木渎,街坊里但凡有个头疼脑热,还能找他治治。
这么一看,徐小乐挨了一顿打,整个街坊的生活水平倒是上去一大截。
佟晚晴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只能叹气:“真是祸害!”
祸害也是有人缘的。
罗云就是徐小乐的死党,但凡有空就要跑来探望小乐。
罗权知道儿子重情义,既欣慰又有些苦恼——当爹的人自然不会喜欢儿子堕落成个小人,然而他又知道锦衣卫这一行里,实在难以容得下憨厚仁义的人。
不管怎么说,罗权还是出手帮佟晚晴善了后,让张家赔了一头骡子出来。这也是他对徐小乐心存愧疚,当初说好要罩着小乐的,却没有真正放在心上。
不过这头骡子却没有直接给徐家,而是先给了罗云,通过罗云的慷慨让徐家“随便用”,得了便宜还得卖个乖。
这就是锦衣卫啊!儿子恐怕一辈子都学不会了。
徐家没有田地,不做生意,实在没什么用骡子的地方。相比之下,罗云比骡子更有用。
因为一屋子女流,佟晚晴虽然不逊须眉,但还是有很多粗活重活需要男人来干。
罗云也乐得帮忙,跑来看看徐小乐,然后就前前后后当苦力。他自己也觉得奇怪,在家时他是连油瓶倒了都不带扶的人,跑到徐家却喜欢干活,越重的活干得就越起劲。
徐小乐在床上足足躺了半个月,终于等来了下床散步的一天。他拄着唐三叔给他找来的拐杖,在笑笑的陪伴下一步步下了楼。走到前院就看到罗云光着膀子,扎了腰带,哼哧哼哧地推一块硕大的碾石,旁边还放着一堆砖头。
桃荷枫梅四个丫鬟就围在一边,纷纷拍手叫好:“云哥儿好力气!”
“云哥哥真是了不得!”
“云哥哥就是力拔山兮气盖世的大英雄!”
……
罗云身上全是汗珠,肌肉滚动,干得更起劲了。
徐小乐撇了撇嘴:“有骡子不用,也真是吃饱了撑的。”
罗云抬头见了小乐,咧嘴就笑。他没听到小乐在那边嘟囔,却正好接了下去,说道:“我正好要打熬力气,又可以把这烂了的地碾平、铺砖,真是一举两得。”
徐小乐抿了抿嘴,没说什么,身边的笑笑已经转过头去偷笑了。
皮皮见小乐出来了,三蹦两跳爬上了小乐的肩膀,高兴得直叫。
小乐就点着皮皮的脑袋说:“真是久病床前无孝子,我病了这几天,你就撇下我自己玩去了!”
皮皮不喜欢小乐点它头,不满地吱吱叫了两声,伸手就抓小乐的手指。
唐笑笑就笑道:“它要是你的孝子,你就是大猴子啦。”
徐小乐当即顶了回去:“那你就是母猴子。”
唐笑笑捏起粉拳招呼上去,嘴里喊着:“讨厌!老是占我便宜!”
徐小乐如今躲避不能,只好硬生生挨了两拳,砸吧砸吧嘴:“味道不咸不淡,比嫂嫂的拳头差远了。”
唐笑笑就想重重打他,但是又心疼他重伤未愈,落下去的拳头反倒更轻了。
就这儿当口,突然大门被人推开,呼啦啦涌进来十来个人,将徐家的小院挤了个满满登登。
领头那人,正是张大耳。
68、挑衅
张大耳并不比徐小乐伤得轻,恐怕还要更重一些——佟晚晴可是拿着铁锏抽他的。
不过常年的街头打斗,让张大耳的身体恢复能力比徐小乐略强。又因为他哥哥张大眼从苏州城里请了好大夫,买了好药,不计成本地给他治伤。徐小乐这回却是李西墙一手调理的,效果嘛……徐小乐今天才下楼,张大耳已经能生龙活虎地满街晃了。
今天还晃到了徐小乐家里。
唐笑笑见了张大耳,又看到他身后带了十几个弟兄,颇有些害怕地朝徐小乐身后躲了躲。不过她立刻想起晚晴姐还在家呢,顿时生出一股豪气,从徐小乐身后探出头叫道:“呵呵,软的不成要来硬的了么!”
因为佟晚晴打断了张大眼的手臂,张大眼自觉理亏认了下来,但是他婆娘却不肯罢休。
那婆娘平日也不是省油的灯,带了三姑六婆七八个泼妇,上徐家找佟晚晴算账,声称“不打死一个绝不罢休”。
佟晚晴只问了一句:“你们想死几个?想死的朝前走一步。”
还真有人站出来了,然而才被佟晚晴打了个半死就认怂了。
这便是唐笑笑说的“软的不成”。
张大耳缓步上前,步履间还能看出被重伤过的痕迹。
罗云已经取了一杆木棍,站到了徐小乐身边。
徐小乐有这位死党保护,自然不惧,朗声道:“哼哼,张大耳,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闯进来!”
唐笑笑就在背后偷掐徐小乐:有谁把自己家说成地狱的。
张大耳嘴角抽了抽,又朝前走了两步方才站定。
“你嫂子呢!”张大耳叫道。
徐小乐这才发现,张大耳还被打掉了一颗门牙,说话直漏风。
佟晚晴出来了。她没有来得及扎衣服,就拿着一杆流星锤出来了。
那流星锤两尺长的柄,起码五尺的铁链,几乎跟西瓜一般大的锤头拖在地上。
那锤头是黑铁铸成,上面竖着一根根尖锐的狼牙钉。
这可是擦着就死,砸着就亡的真家伙啊!
徐小乐和张大耳不约而同咽了口口水,心有灵犀,暗道:(你)家里哪里来这么多凶器?
佟晚晴已经手持流星锤,大步上前到了张大耳面前,朗目星眸:“你找我?”
张大耳又吞了口口水,突然膝盖一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突如其来的下跪让佟晚晴很是意外,差点失手拿流星锤轮了上去。
张大耳一个头磕了下去:“女侠!以前是我张大耳不懂事,多有得罪,还请女侠大人有大量,饶过我这回。日后再也不敢犯了!若是再有冒犯,管叫老天爷打死小的!”
佟晚晴扫视了一圈张大耳身后的人。他们倒是没有下跪,一个个弓着身,眼巴巴地看着佟晚晴,求饶道:“女侠就饶过大耳哥哥吧。”
佟晚晴也不叫张大耳起来,问道:“你是怎么想起来我这儿谢罪的?”
张大耳还不敢起身,抬起头答道:“我做了错事,若是不来赔罪,就要被爹娘赶出家门了。我爹娘年纪也大了,我爹病总也好不了,那日冒犯了小乐,也是因为替我爹着急……求女侠饶我这回,再不敢有下次了。”
张大耳以往在镇上劣迹斑斑,终究还是有个说头:那些去借高利贷的客人也是混迹赌场的浪子居多,不是什么本分人。
而这回遇到了佟娘子和徐小乐,一个是守节多年的寡妇,一个是自幼失怙的可怜少年,都是本本分分的良家子。连这样的人都欺负,张家二老再偏袒溺爱小儿子,也觉得说不过去。
尤其是逼得人家一个女子提着凶器上门,这得多大仇多大怨啊!
太伤阴德了!
所以这回张老爷子下了狠心,非要张大耳带着人过来当众谢罪,否则就要将他逐出家门。就连一直溺爱张大耳的老娘,这回也没话说,只是成天抹泪哭诉:不知道前世造了什么孽,乖乖的儿子竟然成了个恶霸。
张大耳终究还是存了一丝孝心,更知道父母一旦气出个毛病,大哥首先就不会放过他,这才带人上门,给佟晚晴道歉求饶来了。
佟晚晴看张大耳都要哭出来了,而且在这么多小弟面前给个女人下跪,也算是做得到位了。她扭头看了一眼徐小乐,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心中的怨恨自然是消去了大半。
佟晚晴道:“罢了,念在你还有些许孝心,我也不为难你。日后两家各走各路,全当不认识就是了。”
张大耳这才站起来,拱了拱手:“多谢佟女侠。那我就告辞了。”
“慢着。”
张大耳刚转身,突然听到徐小乐开口,心中一阵愤怒:杀人不过头点地,我都已经跪地求饶了,你还要怎样!
他猛然回过身,脸上凶相毕露,却一眼看到佟晚晴手里提着的流星锤,当即一垂头:“小乐哥哥有什么吩咐?”
徐小乐拄着拐杖走了出来:“你光给我嫂子赔罪,就不给我赔罪么?我才是被你打的那个吧。”
张大耳脸色铁青。
佟晚晴瞥了一眼徐小乐:“你给我消停些!”
徐小乐一撇嘴:“真是凉薄……我白白挨了一顿打。”
张大耳想着自己跪都跪过了,若是现在再掀桌翻脸,岂不是白跪了?他便打了个躬,道:“小乐哥哥,我如今叫你一声哥哥,也算认了你是条好汉子,这事就此揭过,如何?说起来我不也是一身伤,躺了十天半个月啊。”
徐小乐伸手逗了逗肩头的皮皮,斜着脑袋悠悠道:“看来你是不肯跪我了。”
“呵呵。”张大耳咬牙切齿挤出一个冷笑。
徐小乐突然仰头笑道:“本来我还想说,你若是给我下跪道歉,我便治好你爹的病。”
张大耳一愣:“你能治好我爹?”
“那是当然。”徐小乐满脸自信。
张大耳哈了一声:“你当我傻子,这都信你?”
徐小乐嘿嘿一声,旋即一本正经道:“不说信不信,只说赌不赌。”
69、开赌
张大耳信是肯定不信的,赌是肯定要赌一把的。
他唯一的要求就是徐小乐给他爹喝的药,做儿子的要先尝一口。这要求并不过分,而且从孝道上来说,这也是应该的。
徐小乐拄着拐,当然不方便出诊,就叫张大耳将张老爷子接到这边来施治。同时说得清楚,只要想治,就得谨遵医嘱。
张大耳自然也没什么异议,又要打赌又不肯服从人家安排,这不是捣乱么?
两人的赌注倒是简单,也没有什么下跪求饶之类侮辱人格的赌注,就是明明白白五两银子。
若是徐小乐赢了,治好了张老爷子,额外再收张大耳二十两诊金。若是徐小乐输了,没能治好,则给张老爷子赔礼道歉,说一声:“小子学艺不精,有愧信托。”
佟晚晴虽然不乐意徐小乐赌钱,但是看小乐这个自信,想来是有把握的。她又见小乐这些天的确背书如流水,就连一张死皮赖脸的面孔都带了几分书卷气,想来有什么绝活,便没多说什么。
胡媚娘倒是看得更远些,提醒她道:“这事既然已经闹得大了,徐小乐再不计前嫌治好仇人的老爹,传出去也是一段佳话。徐家终究是要重开医馆的,日后开馆也有好故事跟病人说。”
佟晚晴恍然大悟,却道:“恐怕小乐才想不到那么深远,大约就是想骗点银子。”
胡媚娘抿嘴偷笑,眼角花样绽放,并不替徐小乐说话,免得佟晚晴又疑神疑鬼。
徐小乐也没闲着,招呼罗云帮着将桌子搬到院子里,又在桌子上架了张椅子。
唐笑笑奇怪问道:“你这是做什么?要搭台唱戏么?”
徐小乐嘿嘿一笑:“天机不可泄露!”
唐笑笑噘着嘴跑一旁找佟晚晴去了。
非但唐笑笑看不懂,恐怕除了徐小乐没人能看懂。
有人去问徐小乐,徐小乐就仰头大笑,或是垂头偷笑,显然十分享受这种众人无知我独知的感觉。然而他又难得地紧紧把住了嘴,死活不肯透露一个字。就连胡媚娘过去问他,还附赠一个他最喜欢看的媚眼,徐小乐都忍住没说。
这恐怕只有叫佟晚晴祭出齐眉棍才能逼着徐小乐开口了,不过佟晚晴却不舍得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就这么收拾小乐。
张家老爷子很快就坐着太平车来了。非但他来了,还连带老伴,大儿子张大眼,大儿媳妇、孙子……一家老少都来了。
张大眼手臂还没好,裹着纱布吊在脖子上,遥遥跟佟晚晴点了点头,走到徐小乐面前,好声道:“若是徐小哥能治好家父,那实在少不得要多多谢你。”
徐小乐哼哼一笑,就盯着张大眼的手臂看。
张大眼有些尴尬,侧身藏了藏,又道:“小哥您看人也来了,咱们是不是开始?”
徐小乐好整以暇道:“急什么,我还要等个人。”
张大眼好奇道:“这还要等哪位高人?”
“当然是我师父啦。”徐小乐道。
众人一阵了然:说了半天还是等你师父出马啊!
张大耳就在一旁冷笑道:“要不是你那个庸医师父,我怎么会找你晦气。”
张大眼就拿自己一双大眼睛瞪他。
张大耳对大哥还是有些畏惧的,却不肯放软,嘟囔道:“不是么?他若是能治好老爹,何至于拖到今天。他自己都治不好逃跑了……”
正说话间,李西墙到了。
他一进门见院子里这么多人,颇有些奇怪:“今天好热闹,都是来看病的么?”
徐小乐就招呼李西墙:“都是来看我治病的。”
李西墙已经看到了张大耳,也看到了自己的老病人张老爷子,并不觉得尴尬——他反正也没脸没皮惯了。不过他终究怕张大耳打他,绕过人群走到佟晚晴身边方才觉得安全。
李西墙很快就看到了佟晚晴身旁靠着的流星锤,于是他捏着鼻子站到了徐小乐身边。
徐小乐身边还有罗云,这应该算是安全了吧。
徐小乐就跟李西墙说:“师父,上回你说没人能治好张老爷子的这病,敢跟我赌一赌么?”
李西墙皱眉:原来在这儿等我呢!
佟晚晴也皱眉:这没大没小的,一局吃两家么!
其他张家人也都皱眉:你师父都治不好的病,你能治好?
李西墙就说:“胡说什么,张家老爷子的病分明就已经给我治好了。”
徐小乐只是笑,抬了抬眉毛望向张老爷子,意思分明是:治好了就这样?
“治好了就是这样!?”张大耳已经跳起来了。
张老爷子佝偻着身子,费劲地收着下巴,非常难受
他并不是驼背,但是这些日子只能躬身弯腰像驼子一样走路。为何?因为双眼上翻,只能看天!
这怪病叫医生们束手无策,都说是之前治病的医生乱来,治了旧病留了新病——之前的医生自然是指李西墙了。
李西墙脸皮胜过城墙,强词夺理的本事早就臻入化境,强辩道:“虽然他两目上窜,瞳仁翻不下来,但是脉象已经平和了呀,人也能吃能拉,能走能睡,有哪里疼痛麻痒么?怎么不算治好!”
张家人自然一片嘘声。
徐小乐哈哈大笑一声:“我就能让他瞳仁翻下来。五两银子,赌不赌?”
李西墙冷哼一声:“没那么许多银子,不赌!”
70、下手
李西墙终于还是赌了。
他不肯赌,徐小乐就东拉西扯胡搅难缠。
张大眼实在看不过去了,代替李西墙出银子跟徐小乐赌,赢了算李西墙的,输了算他张大眼的。当然,他本心是不希望徐小乐输的,无非五两银子而已,父亲的身体才是最重要的。
李西墙想想自己也没损失,说不定还能赚一大笔,当然也就不反对了。
徐小乐只看银子,不看银子是谁出的,终于一撩袖子,开始治病。
“请老丈上座。”
徐小乐高声道。
张老汉的两个儿子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一人一边扶着父亲踏上小木凳,上了桌子,坐在椅子里。
徐小乐把自己的拐杖让了一根出来,道:“人要坐正,脊柱直起来。拿这个抵住下巴,别让脑袋垂下来。”
张老汉如此一来真是两眼望天了。
徐小乐示意嫂嫂过来,低声问道:“嫂子,家里有没有尖锐一些的家伙,要扎得人疼。”
“针?”
“针太小了!要大些的。”
佟晚晴想了想,有些迟疑道:“你要拿来干嘛?”
“治病呀!当然嫂子请放心,我绝不会弄伤人的。”徐小乐道。
佟晚晴半信半疑,还是回去给徐小乐找了一件堪用的兵器。
峨眉刺!
徐小乐拿了这一尺来长的峨眉刺,试了试前面尖头,心中暗道:嫂嫂没去当女侠真是委屈了,真是十八般兵器样样精通呀!是啦,嫂嫂是因为要照顾我才没去行走江湖的,我什么都没做,就为江湖减去了一位女魔头,一定积了很多很多阴德。
大部分人都没见过峨眉刺,纷纷好奇那是什么物件。
徐小乐清了清喉咙,道:“张大耳,你去给你爹磕个头。”
张大耳不悦道:“你这到底是治病呢,还是消遣我呢!”
徐小乐眉毛一挑:“我就是消遣了你才肯治病。”
张大耳正要说话,张大眼上前就是一巴掌打在弟弟后脑勺上:“爹这病本来就是被你气出来的!你给爹磕个头委屈你啦?”
张大耳不敢对大哥放肆,只好缓步上前,跪在桌子前,道:“爹,儿子不孝,惹您生病了,给您磕头啦。”
张老汉对这小医生的诸多过场颇有不解,只是眼珠上翻,看不见下面,连声道:“好了好了,你能悔过就好,快起来吧。”
徐小乐走到张大耳身后一脚踹他屁股上:“起来什么,还没磕呢。”
张大耳敢怒不敢言,只好一个头磕下去。
徐小乐就喊:“三个!”
张大耳想想反正是自家老爹,多磕两个又不吃亏,便又撅起屁股磕了下去。
徐小乐出手了!
指如疾风!
势如闪电!
这磨得锋锐的分水峨眉刺立刻活了一般,仿佛灵蛇吐信,重重扎向了张大耳的屁股。
“啊!”
张大耳撕心裂肺地惨叫起来,眼泪如泉,喷涌不止。整个人都随着这一扎,猛然弹起,旋即又滚到在地,捂着伤处打滚不止。
“儿子你怎么了!”
张老汉大惊,微微一低头,就看到张大耳满地打滚,指缝里还隐约渗出一些红色。
“哎呀呀,怎么出血了!”张老汉就要下桌子去看小儿子的伤势。
张大眼本来已经要去看弟弟的伤处了,却得先顾着自己父亲,连忙又回来扶着父亲下了桌子,然后爷俩才过去看张大耳。
徐小乐没事人一般,看了一眼峨眉刺上的血红,缓步回到佟晚晴身边,将峨眉刺还给嫂嫂。
佟晚晴见张家人蠢蠢欲动,直接就将峨眉刺套在了手上。
这是准备“你要战,我便战”了。
张大眼的婆娘——张大耳的嫂子,上回被佟晚晴打了个鼻青脸肿,此刻见了小叔子吃亏,新仇旧恨一同爆发出来,张口骂道:“你们这是什么样的蛇蝎心肠!我们家大耳是头也磕了,礼也赔了!你们要这般作弄他!”
张大耳流着眼泪叫唤个不停,哭喊道:“这哪里是作弄我,这分明就是作践我!”
佟晚晴也觉得徐小乐有些过分,但是她可比谁都护短。别人打了小乐,她要砸上门去;小乐欺负了人家,她却觉得说服教育就行了。
是的,教育总还是要教育的,以免小乐长成张大耳那样的癞汉流氓。
佟晚晴就严肃道:“小乐,你这么做有什么意思么!男子汉大丈夫,要打也该光明正大跟人打才对!”
徐小乐道:“我一个读书人,跟痞子喇虎打什么架?我这是治他爹的病呀。”
此言一出,众人先是一愣,旋即望向张老汉。
张老汉莫名其妙,自己只是桌子上坐了一坐,治什么病?
足足过了两三个呼吸的时间,唐笑笑叫道:“张老丈,你眼睛好啦!”
张老汉不可思议地摸了摸眼眶,眼珠在里面转动一圈,视野所及俱如常人,果然是好了!
张大眼一边按着弟弟,一边看父亲,也喜道:“爹,真的好了!比以前还有神一些呢!”
张老汉也忍不住呵呵笑了起来。这病说起来真不是病,脉象诊不出,吃喝拉撒睡也都不妨碍,但就是不让人好好过日子啊!如今怎么莫名其妙就好了呢?这是什么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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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瞎猫碰到死耗子?
张老汉的双眼上翻果然让徐小乐治好了。
虽然代价是张大耳的痔疮被徐小乐戳破了,但是这点代价还在张家人的接受范围之内。
张大眼万分服帖地给奉上五十两银子,一举结清了诊金和赌资。
这笔银子堪称巨款,足以买下木渎镇外二三十亩上好水田,所以佟晚晴理所当然要帮徐小乐“代管”了。
佟晚晴的理由也很充分::“留着给你娶媳妇!落你手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祸没了。”
徐小乐耷拉着脑袋,完全没有辩驳的余地。
佟晚晴不忘继续教育他:“现在像什么样子,扎哪里不好,偏偏扎那里!就算有仇也不能这么欺负人家呀!”
徐小乐闷闷不乐道:“这又不是我故意的,扎歪了也怪我咯?”
佟晚晴瞪了徐小乐一眼:“你就不能想个别的法子?”
徐小乐把头一偏:“我脑子笨想不到,你们聪明怎么不帮我想一个?”皮皮就抱住了徐小乐偏过来的脑袋,两爪飞快地抓起了他的头发。
徐小乐连忙躲开,见嫂嫂一脸嫌弃地看着他,只好道:“好吧好吧,我也考虑过敲锣打鼓放炮仗之类的事,不过想想效果还是这样最好。”
佟晚晴就问道:“有什么区别?”
众人纷纷竖起耳朵,想知道这神奇背后的秘密。
尤其是李西墙,这老儿虽然很不上进,但同样想知道其中原理。现在不用他开口问,已经有佟晚晴打了先锋,实在是最好不过的事了。
徐小乐扫视了一圈围观群众,颇为享受被人瞩目的感觉,竟舍不得道破玄机。
张家人也很想知道这一扎的效果为何能够这么神奇,但是病人往往不好意思探问医生施治的原理。一则是自己本就不懂医,胡乱打听会叫医生反感。再者说,这是医生的傍身技艺,不是子侄、徒弟,谁肯对外人说。
徐小乐却没有这个保密意识,只是因为知道别人不知道的小秘密,让他油然而生出一股优越感。他不笨不傻,但是要说优越感,还真是不曾有过。虽然罗云在某些情况会给他带来优越感,但人家的家境要好他许多——那可是锦衣卫百户的儿子呐!
徐小乐摇头晃脑道:“你们都想知道?”
佟晚晴一个麻栗子敲在徐小乐额头:“快说!”
徐小乐转向李西墙,道:“师父,真要说么?”
李西墙干咳一声。
佟晚晴终于明白过来了。徐小乐解决了张老汉的眼睛问题,也等于当众打了师父李西墙的脸。虽然李西墙皮厚肉糙地不承认这是“病”,但是群众的眼睛里,这完全就是睁眼说瞎话嘛!
眼睛翻不下来,这非但是病,还是罕见的怪病呢!
佟晚晴连忙给李西墙搂面子,换上一副热情大方的面具……开始赶人。
张家人恋恋不舍,终于还是簇拥着张老汉离开了。现在张老汉的眼睛好了,可以步行回家,来时候的太平车正好给张大耳躺着,完全不浪费。
张家人走了之后,徐家的院子里还是有一群人围观。家里人就不说了,唐家三叔三婶也来看热闹,街坊邻居里也有来看热闹的,这些却赶不走。
李西墙眼珠一转,突然重重拍了拍徐小乐的肩膀:“哈哈哈,果然是年轻人脑子活络,这么巧妙的法子也让你想出来了。”
徐小乐斜眼看他。
李西墙丝毫不以为然:“其实这张家只请我去看张老汉的昏阙病,我已经将他救醒了,自然算是治好了他的病。至于他双目上翻不能落下,这算什么病?无非就是要他躬身走路罢了。”
徐小乐心中暗道:真是庸医,难得诊断对了一回,还不会治病。要是照师叔祖说的,治病如打仗,师父你若放在演义话本里,多半是给名将当垫脚石的货色。
徐小乐正想出口嘲讽,突然嘴巴一紧,心中转念道:不对不对!我若是说了师父的坏话,岂不是连带自己都被坑进去了?难保会有人说:小乐呀,你师父这么糟糕,恐怕你的本事也稀松得很!
佟晚晴已经送客回来了,又催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徐小乐只好避开重点,不去吐槽李西墙,只吹嘘自己的本事。
他道:“说起来呐,这也的确不是身体上的病,而是心病。”
众人虽然什么都不懂,但还是微微颌首。
徐小乐来了精神,道:“肝开窍于目,情志主怒。一旦发怒,气则上涌,上涌则系于目。张老汉因为怒气昏阙,救醒之后,上去的气却没下来,当然眼睛就翻不下来了。
李西墙微微皱了皱眉。他知道《内经》里说的情志生病,历代名医留下的医案里,也有很多用情志相胜的法子治怪病的例子。但凡能玩这一手的,都是医术大家,对人心有极大的把握力,否则就是瞎胡搞了。徐小乐一天正经医术都没学过的人,也能玩这手?
还是说,完全就是瞎猫碰到死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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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非同凡响的思路
徐小乐说完之后,见众人一副茫然的表情,优越感颇为受挫——跟不懂的人怎么刷得出优越感呢?就好像对牛弹琴,或是给瞎子抛媚眼。
李西墙见徐小乐突然没兴致说下去了,忍不住道:“即便照《内经》里的情志相胜法,那也是悲胜怒,跟你这儿没什么关系呀。”
徐小乐登时觉得李西墙可爱多了。虽然还是个庸才,但是好歹还知道《内经》,还知道情志相胜啊!
他哈哈大笑,优越感油然而生:“既然你诚心诚意发问了,我便大发慈悲告诉你好啦。张老汉在昏阙之后,其实怒气已经散了,但是气散而乱,没有复归本经脉脏腑,所以才闹得双瞳上翻。《素问》里说:惊则气乱,我用的其实这个法子。”
李西墙初时很不爽快,什么“诚心诚意”、什么“大发慈悲”?到底谁是师父!
直到他听徐小乐说用的“惊则气乱”,更不明白了,仿佛回到了当年求学的时代,竟然带上了请教的口吻:“惊则气乱,如何能够治他这病?”好奇之下,他连强调“没有病”的原则都抛弃了。
徐小乐理所当然道:“惊则气乱呀。这还不明白么?惊过之后气是不是就要回归经脉脏腑了呢?我先‘惊’他,让气乱起来,连带之前散乱的气一同恢复,不就行了?更何况他听到儿子惨叫,‘惊’过之后立刻生出‘恐’来,恐在肾,《素问》里又说‘恐则气下’。这不是正对症么?”
众人听徐小乐引经据典,侃侃而谈,只觉得小乐突然高大起来。一伸手,一投足,竟然有名医风范。虽然不明白,但只觉得厉害!
李西墙却真正被惊到了。
惊得嘴巴都合不起来。
这思路,跟一般人不一样啊!
绝对是常人想不到的高度啊!
所谓非同凡响,正是此子!
徐小乐没有注意到李西墙的惊讶,已经转向了佟晚晴:“所以我没用敲锣打鼓放炮仗的办法,因为那样惊则惊了,‘恐’却未必。”
佟晚晴将信将疑:“真有这么多道道?”
徐小乐不悦道:“那是当然,否则张老汉怎么能好?”
众人见徐小乐果然是有几分本事,纷纷赞叹。然而他们本心上更喜欢听一些“因果报应”的故事,所以得知真相之后并不很满意。
不管怎么说,终究也为整常故事做了个不错的结尾,回去之后还能当做谈资,消遣消遣茶余饭后的美好时光。
众人渐渐散去,就连笑笑都跟爹娘回去吃饭了。
佟晚晴招呼众人在家吃饭。
徐老安人的素食得用单独的、从未沾染过荤腥的厨具做,做好之后单独在屋里用餐,所以不下楼。其他人也不讲究男女、身份,反正礼不下庶人嘛,就搬了窄长的餐桌出来,在天井里用餐。
徐小乐当然想紧挨着佟晚晴坐,却被佟晚晴嫌弃了。还好胡媚娘不嫌弃他,让他坐在了身边。再过去便是罗云,不过今天看起来这个傻大个有些魂不守舍,连饭也才吃了三碗。
罗云下首是李西墙,打横坐在桌头,也是吃得心不在焉。
徐小乐一边给皮皮剥了毛豆,一边自己吃饭,倒是最认真的一位了。只是突然之间,他腿上却被人踢了一脚。倒是不重,却让他心生诧异。
谁吃饭还不安生?
徐小乐就望向桌子对面四个小丫鬟,却发现她们各个都很专心,完全看不出是谁有心要作弄他。他又低头看了看桌子下面,原本这桌子两边各坐四人还算宽敞,但是今天自己身边有罗云,就显得很是拥挤了。
肯定是对面四个小丫鬟里的某一个踢的。
徐小乐心中暗自得意:都说桌下踢腿是春心暗许,莫非我今天露了一手,让这几位姐姐妹妹很心仪么!
他心中得意,表面上是绝对藏不住的。所有人都看着徐小乐咬着筷头,嘿嘿傻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佟晚晴嗯哼一声,瞪了徐小乐一眼:“不好好吃饭,又闹什么!”
徐小乐忍不住笑了出来:“哈哈哈,能治好张老汉的病,我心里高兴得很!”
佟晚晴白了小乐一眼,没再说什么。她其实同样很高兴,不逊徐小乐。那么多医生都没解决的麻烦事,徐小乐一出手就解决了,这是何等荣耀。可见自己带大的孩子还是挺有出息的。
胡媚娘看看徐小乐,却觉得这眼神之中颇有些春意。她虽然不知道桌子下面发生的事,却依靠女人的第六感敏锐地将目光投向对面四个丫鬟。那些丫鬟犹自夹菜吃饭,毫无异象。
——哼,小浪蹄子装得还挺像!
胡媚娘心中暗道。
罗云这个不怎么说话的人,却突然道:“对了,我想起来件事。”
众人纷纷望向罗云。
罗云就直挺挺坐着,也不说话。
徐小乐不耐烦道:“什么事?你倒是说呀。”
罗云这才醒悟过来似的,张了张嘴,终于道:“今晚胥王庙有胥王会的庙会戏,有几家大户一道出钱,办得很是喜庆呢。”
徐小乐偏了偏头,对这些杂剧戏曲并不感兴趣。四个小丫鬟都不敢发表意见,只是闷头吃饭。佟晚晴和胡媚娘都是青春少妇,当然不能主动说要去看夜戏。李西墙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没有搭话。
罗云只好道:“晚晴姐,媚娘姐,小乐,咱们今晚上都去看戏吧?”
徐小乐随口道:“最不耐烦看剧唱戏,还是说书有趣些。”
胡媚娘道:“大晚上的还出门干什么?再说了,我听说夜戏里很有些不好的段子,都是诱那些不本分的人去捧场的。云哥儿,你也别去了吧。”
徐小乐听胡媚娘这么一说,猛然眼睛一亮:“我都病了这么久,正好去丢丢病气!要不咱们全都去吧!”
73、去看戏
受百年胡风的影响,大明在社会观念上更趋近于开放的唐朝。又因为经济发达直追宋朝,所以市井生活颇叫老夫子们感叹“道德沦丧”、“世风不古”。
城里虽然还有宵禁,还要关闭城门,但是一墙之隔的关厢、市镇却是笙歌达旦,夜生活颇为丰富。
徐小乐所在的木渎离苏州城还是远了点,平日没有夜生活可言。不过碰到做庙会,或是镇上的大户请戏班来庆祝寿辰,日夜连转热闹个三五天也不是很罕见。
这些戏班、优伶都是人精。白天观众多,他们便拿出了十成的本事,卖弄一身技艺,让人赞叹不已。到了晚上,观众也少了许多,他们便收了本领,弄些文戏糊弄一番。
不过这些文戏也有讲究。前元时候的郎才女貌故事,在晚上并不吃香——因为爱看这些故事的夫人小姐们都睡了,肯熬夜凑热闹的闲人可对此不感兴趣。于是乎,上演的文戏就多多少少要带些低俗的色彩了。
或是主母偷小厮,或是浪子偷少妇,总之时时刻刻挠着那些浪荡子的心肝,让他们龇牙咧嘴看一夜都不觉得无聊。
诚如胡媚娘说的:正经人家是不会去看的。
偏偏小乐最讨厌“正经”两字。胡媚娘不说这话,他还懒得出去,宁可家里睡觉。听说那些戏就是给不正经的人看的,那他岂能错过。
罗云见徐小乐支持自己,连忙又对媚娘姐姐说:“听说这回请的都是苏州城里有名的家班,没有那么多乌七八糟的东西,就是图个热闹。”
佟晚晴从小跟江湖艺人往来,难免受些非主流影响。她就说:“虽然害群之马不少,却也不能一棍子打翻一船人,总不能说夜场就一定是诲淫诲盗的。不过,小乐你身体还没好透,连拐杖都丢不下,凑什么热闹?”
徐小乐连忙拍了拍罗云:“这不是还有老罗么!”
罗云连忙挺了挺胸:“晚晴姐,我照顾小乐,你就放心吧。若是你嫌我笨手笨脚,就叫几个姐姐一同去呗。”
佟晚晴连忙道:“我可不敢指使几位姐妹。”她心中就道:罗云真是傻小子,跟小乐一样不懂事。人家是寄居这里,又不是给咱们当下人。
胡媚娘也没资格指使老安人的侍女,便不说话。
四个姑娘却是十分乐意,这个年纪谁不喜欢热闹呢。只是荷叶今晚要伺候老安人,脱不开身,其他三人便决定抛下她,去找老安人求个假。
老安人体谅这几个丫头能够忠心耿耿留在身边,便也宽松了许多,只关照她们小心些,别被人拐走了。
丫头们连忙说小乐和罗云也去,断然不会有事的。
罗云虽然还没有荫职,但是穿上官靴,配把绣春刀,但凡不是瞎子就知道他是锦衣子弟,绝不敢骚扰他的。
就算是瞎子,看不到官靴和绣春刀,也该能够感受到罗云铁塔一般的身材。若是再敢冒犯,那就不是眼睛有问题,而是脑子有问题了。
徐小乐他们要出去玩,佟晚晴当然不能让他们空手出去。这种戏虽然是免费的,但是少不得要买些小吃、点心、茶水,否则难免遭人白眼。她固然舍不得小钱钱,但是更要面子,还是拿了一吊钱给徐小乐:“雇条船,请大家吃茶吃点心,别乱花!”
徐小乐眯开眼笑:“谢谢嫂子,我肯定照顾好姐姐妹妹们。”
梅清就笑道:“荷叶不去,可就没妹妹要你照顾了。”
枫香更笑道:“是啦,你是咱们之中最小的那个。”
徐小乐才不在乎年纪大小,他还觉得年纪小些更好:姐姐比妹妹好对付多了。实在不行就大喊:你以大欺小,不是好汉!
桃花虽然也要去,但是跟徐小乐一直不对付——单纯地不喜欢徐小乐,所以便皮笑肉不笑的敷衍了一下,转而向佟晚晴道谢。
众人要去看戏,佟晚晴也就不要他们收拾碗筷了,催他们快去快回。自己和胡媚娘会在院子里纳凉说话,给他们留门。
这也是叫他们不好意思玩得太晚,只是这番苦心徐小乐和罗云未必能够领悟。
一个是出去玩疯了就什么都不顾,一个是脑袋缺根弦,实在没那个情商。总算有桃、梅、枫三人一起,应该会提醒他们。
五人正要出门,李西墙突然道:“咳咳,如今觉少,我也跟他们去看看热闹。”
佟晚晴就道:“那师父且等等。”她连忙回去又取了两吊钱,交给李西墙:“给师父吃茶的,切莫推辞。”
李西墙哪里会推辞,在徐小乐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目光下,接过铜钱,带头走了。他最近这些日子在木渎走动,几乎比过去几十年加起来还要多。这也是因为心结打开,不再记挂着当年跟徐弘轩的恩怨情仇了。
众人在河边搭上了一条船,给了船老大五枚大钱,轻松赶往胥王庙。
戏台就在胥王庙外。
虽然天色渐暗,胥王庙前还是人头攒动,锣鼓动天。
船老大就说:“前面人多,在船上也一样能看到的,我这里还有鲜鱼汤。”他当然是在为自家留客,鲜鱼汤并不是免费的,赚一文是一文。而且说不定还可以再载他们回去,免得空船回程。
梅清、枫香看到这么多人就怕了,连说:“也好,我们就在船上看吧。”
李西墙说:“我年纪大了,远的看不清,还是前头去看。”
徐小乐自然也是不肯留在船上的,便叫了罗云一起去前面看。桃花大约是高兴得很,大方地承担起了照顾小乐的工作,跟着下船去了。
徐小乐心中倒是颇有自知之明:她哪里是要照顾我,多半是被梅清枫香排挤了吧。呵呵,她那么凶,难免不被待见。
74、巧遇
桃花果然没有照顾到徐小乐。
事实上谁都没照顾徐小乐。
上岸之后没多久,甚至还没有走到胥王庙戏台前面,徐小乐就被洪流一般的人群挤开了。桃花和李西墙就像一块石头,洪流之中立刻沉底不见了。罗云倒是很醒目,可惜无论徐小乐怎么叫唤,他都没听到,巨灵神一般只管往前冲。
徐小乐拄着拐,很悲惨地被人流推到了边缘,然后就再也挤不进去了。
没过多久,就连罗云的身影都看不见了。
徐小乐真后悔出来,只好自己慢腾腾地回船上去。等着罗云什么时候发现丢了个人,回头找他。
谁知不等徐小乐回到码头,就看到前面同样有个人扭捏着屁股,慢腾腾地走着,顿时生出同病相怜的感慨来。
那人显然也看到了徐小乐,站住了脚步,呆呆立着。
徐小乐缓步过去,这才发现那人竟然还是个老相识。
张大耳。
徐小乐没有发现张大耳的跟班,自己的跟班也不在场,正是一对一的局面。不过上次跟张大耳的较量让他知道了两人的差距——道士教的那两招擒拿散手实在很坑爹。
于是徐小乐咧嘴朝张大耳笑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竟然在这里见到了大耳哥哥。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再会再会!”他说罢就要走,却听到张大耳干咳一声,脚步就不自禁地慢下来了。
张大耳道:“小乐,你也别躲我。我打了你,你嫂子揍了我;你刺伤了我,又治好了我爹。咱俩这算是清清楚楚,两不相欠了。”
徐小乐松了口气:“是极是极,两不相欠最好不过了。我得先走啦,否则等会罗云那小子找不到我,又要急了。”
张大耳是资深的街头混子,哪里不知道徐小乐这话暗藏警告:罗云就在附近,可别动歪脑筋。
张大耳道:“我刚才出来的时候看到罗云朝里面去了,要不我带你去找他?”
徐小乐有些尴尬:“你我这个样子,挤不进去的。”
张大耳好似没听到,两指放进嘴里,搓出一声尖锐的啸声。
这啸声清亮高亢,穿过乌泱泱的人群,压下了所有人的呼喊,传出老远。
不一时,几个青壮男子从人群中挤了出来,走向张大耳,纷纷叫道:“哥哥叫我们?”
张大耳指了指徐小乐:“小乐哥哥想进去看戏,咱们帮他开条路出来。”
那几人显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纷纷给徐小乐见礼,一样称呼“哥哥”。徐小乐挠了挠头,虽然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应了下来——感觉还挺不错。
几个专注流氓二十年的喇虎在前面开路,效果比罗云强多了。徐小乐登时觉得人其实并不多,自己四周都空出来了一片。有那么一个刹那,他甚至有些羡慕这些流氓喇虎——看起来很威风啊。
不过看到后面跟着的张大耳,徐小乐就又不羡慕他们了。
还是走正道比较安全。
……
徐小乐走到第一排都没看见罗云、桃花、李西墙,恐怕又走岔了。
张大耳很快就折腾出一张空桌子,正好让小乐和自己的兄弟们坐下。他原本已经想回家,但是现在要是走了,只让人误会自己给小乐当了开路马仔,所以还是勉强坐下应付一阵,算是他做个东道——当然不会出钱。
茶博士愁眉苦脸来给小乐上了茶。张大耳又抓了个卖水煮毛豆的小贩,拿了一盆毛豆。
徐小乐想想这些人也挺可怜的,便给了他们三五钱的赏钱。虽然不值货价,总不至于叫他们血本无归。那茶博士和卖毛豆的小贩脸上这才好看了一些,千恩万谢走了。
张大耳就定定看着徐小乐,却不说话。
徐小乐忍不住就道:“别人都饿死了,你还吃什么?”
张大耳眼角一跳,掩饰自己的羞愧,道:“我才不稀罕吃这么几只小虾米。”
徐小乐就道:“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你直接把虾米吃完了,小鱼吃什么?小鱼饿死了,你不是也没得吃了?”
大道如环,正是徐小乐在穹窿山参悟自然的收获。此刻当真理一样说给张大耳听,倒是逼格满满。
张大耳设身处地这么一想,颇有些醍醐灌顶的感觉,再看徐小乐的时候,已经减去了少许隔膜。
徐小乐对张大耳的隔膜却没有少。他见话题告一段落,自然不肯再找新的话题,正好此时戏台上走出两位小生,开始唱戏了。
唱的是《梁山伯与祝英台》。
75、不正经
徐小乐对这种不温不火的文戏完全没兴趣。
他更喜欢看一些打戏,尤其是带翻筋斗的戏。他记得以前看过一个艺名叫铁头的老生翻筋斗,能一口气翻八十四个!当时所有人都在台下跟着数,徐小乐数得尤其大声。
张大耳见徐小乐认真看戏,也跟着把注意力放到了戏台上。
徐小乐其实很是无聊,这故事都不知道听了多少回了。非但昆腔里有,评书里有,黄梅戏里有,各乡土小调里都有。
直到——
梁山伯:贤弟呀,其实愚兄……愚兄对你……颇有仰慕之情啊!
徐小乐暗道:咦,这里改了么?不是祝英台先表白的?
演祝英台的小生是个男子反串,闻言顿时扭捏起来。他扭捏得煞是好看,浑身上下每根骨头都打着圈,比女子还更有媚态,惹得下面观众纷纷叫好,登时就有铜钱飞了过去,算是打赏。
“祝英台”往台沿走了几步,出了戏境,面朝观众假装挡住梁山伯,然后白道:“咦呀呀,我这好哥哥今日总算是榆木疙瘩开窍鸟!不枉我一番情谊!”
这是“祝英台”的内心独白,所以“梁山伯”自然听不到。他也仿佛忘了自己刚刚表白,只是双目看着虚处,等“祝英台”回过“神”来跟他说话。
“祝英台”又做出一脸疑惑,对观众独白道:“奇哉怪哉,我那好哥哥难道已经知道我是个女子鸟?难为他与我同床而眠整三载,竟然没有丝毫非礼处,果然是真君子!我英台与他两情相悦,正是好姻缘呀呀呀。”
“祝英台”独白之后,重又回到与“梁山伯”对话的位置,算是再次开始两人的交谈。这回他可就不是独白了,大唱了一段你侬我侬两两相依的肉麻戏词。等他将“梁山伯”领到戏台前沿,两人已经搂搂抱抱,颇有些私定终身的意思了。
徐小乐剥着毛豆往嘴里扔,心道:这就是胡姐姐说的“不正经”了。不过他们改过之后,倒比两人白白死了变蝴蝶好看。
那边“祝英台”与“梁山伯”耳鬓厮磨,就差当众做羞羞的事了。“祝英台”像是想起来了似的,依偎在“梁山伯”怀里,当着观众的面问道:“我滴好哥哥呀,你是何时知道我是个女子的呀?”
“梁山伯”猛然变色,好像受到了极大的惊吓,一把推开“祝英台”,提起袖子遮住了脸,战战兢兢叫道:“甚吗!你竟然是个女子!”
观众轰然大笑。
徐小乐差点把毛豆呛到喉咙里去,抚着胸口大力咳嗽,方才避免了被毛豆谋杀的厄运。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不正经呀!
徐小乐也忍不住跟着叫起好来了。
张大耳就哈哈笑了一阵:“我就看着像,果然是相公班子!”
徐小乐不解。
张大耳就解释道:“你总知道戏班子是分男女的吧。”
徐小乐点头。如今的戏班要么全都是男子,要么全都是女子,所谓的乾班坤班,不会有男女混杂——男女混杂的那是青楼行院教坊司。
张大耳继续道:“若是这些草台班子兼做一些私活,便会在夜场里演出来。譬如这出梁祝,便是告诉大伙,他们也做相公生意,让人走旱路。”
徐小乐面露钦佩之色,诚心请教道:“那要是肯卖身的坤班,她们又怎么演?”
张大耳嘿嘿一笑,道:“她们只要演得你来了兴致,自然是肯的。有一回我在昆山看戏,那个班子里的青衣花旦,就只穿了一身薄纱出来,啧啧啧,真是恍如天上仙境,不似在人间啊。”
徐小乐听得颇为动心,也很想亲眼看看只穿一层薄纱是什么样的情形,由衷道:“这种天上人间难得一见的奇事都叫大耳哥哥碰到了,佩服,佩服。”
张大耳一时也忘记了痔疮戳破的痛,仰头笑道:“好说,好说。”他是这种“不正经”的专家,说起这些不正经的事简直如数家珍。
徐小乐的年纪摆在这儿,背书是功课,更感兴趣的还是人之初最纯粹的那点勾当。此刻听了张大耳的半真半吹的各种套路,真是大开眼界。
两人竟因此消弭了隔阂,跟朋友似的聊起天来。
戏台上的故事越来越露骨,《梁祝》过后是《将相和》,也是改得面目全非。蔺相如和廉颇成了相爱相杀一对怨侣,不过最后还是澄清了误会,两人相拥而去。
这戏里“廉颇”大半的戏份都****着上身,卖弄身材,显然跟坤班的薄纱出场一样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