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余韵
徐小乐和张大耳对这种相公戏都没兴趣,两人就坐在下面聊着女人。徐小乐这才知道,自己以前去的地方实在太纯洁,原来苏州还有那么多好玩的地方。
趁着张大耳喝茶润喉的空,徐小乐感叹道:“我又不愿去私窠子,又没钱去行院,真是无奈。”
张大耳就说:“这话哥哥我就不爱听了!上个妹子还要挑三拣四的?”
他又道:“这事就跟拉屎尿尿一样。有钱了,茅房里放香薰,找两个美女给你用绫罗绸缎洗屁股。没钱难道你就憋死?我在你这个岁数,哎,真是最见不得女人,只要容貌过得去,就忍不住想推到大干一场,就连霸王硬上弓也不是没想过——好在哥哥我这副面皮还吃得开,没沦落到那个地步。”
徐小乐连连点头,突然想起自己吃了肾气丹,吓出一身冷汗。肾气丹既然已经有了成效,那么它的副作用岂不是也暗藏凶机?
徐小乐连忙摇头:“我还是算了。我在弱冠之前还是要专心学医。”他心中又想: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可以开荤,回头得找个时间套套师父的话。
张大耳不知道徐小乐的内心纠结,就问道:“小乐啊,学医虽然能挣银子,一旦失手也麻烦得很……唔,你有你嫂子罩着,没人敢找你麻烦。不过能挣钱的行当多了,干嘛盯着学医呢。”
徐小乐呵呵笑了笑,心中暗道:正道里挣钱的行当可不多。那些歪门邪道,我还是敬谢不敏啦。
这回他跟张大耳打架——其实是挨打,最大的收获就是知道了街头生活的残酷。自己实在不是大杀四方的人物,还是乖乖继承祖业当个好医生吧。
“我嫂子前段时间大病一场,我只能束手无策,听天由命,差点还叫庸医坑了。这滋味想起来真是难过得很。”徐小乐道:“所以我想学好医,往小里说可以保家人无恙,往大里说,还能保境安民行善积德呢。”
张大耳虽然走在邪路上,却也有正确的价值判断,知道劝他“行善积德”的人都是为他好,心中竟然有些感动:没想到小乐是个如此好心肠的人,以前只当他是个吹牛吹出来的翰林宗亲、不入流的闲汉,真是走了眼。
张大耳便端起一碗茶:“今日我才知道,原来小乐你是个有大志向的人。咱俩不打不相识,日后你有什么用得上兄弟我的,切莫客气!”
徐小乐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一下子就被张大耳架高了,支支吾吾端茶喝了一口,难免有些忐忑。
台上的戏演得越来越露骨,正说明夜色已经越来越深了。下面对相公不感兴趣的人已经决定离开,去找私窠子风流快活一番。
张大耳见徐小乐打起了哈欠,便提出各回各家,也该休息了。
徐小乐自然没有反对。
等徐小乐回到船上,船老大嘟嘟囔囔抱怨半天,怪徐小乐等人耽误他回家睡觉。这无非是为了多要两个赏钱的事,徐小乐摸出十个大钱,船资加打赏,叫这船老大立刻闭了嘴。
梅清和枫香早就已经困得在船舱里小睡了一觉,罗云和桃花却比徐小乐回来得还晚。
桃花一上船就叫道:“哎呀,小乐,你可叫我们好找!你去了哪里?”
徐小乐觉得跟张大耳一起看戏喝茶聊天,说出去并不是一件有脸面的事,便含糊道:“我就在最前面那排看戏,等你们过来呢。”
桃花抚掌叹道:“这可不是成了灯下黑么?我跟云哥哥只以为你身体不便,肯定挤不进去的,倒在外面找了好大一圈。”
徐小乐岔开话题,道:“好啦好啦,大家都回来了就好了。对了,我师父呢?”
罗云这才道:“他遇到了老友,说是要去跟人通宵下棋,叫我们自己回去。他明日直接就回苏州了。”
如今佟晚晴将小乐与胡媚娘当贼一样防着,肯定是不会同意小乐跟胡媚娘再睡一起的。徐小乐又不乐意跟李西墙一起睡,本来已经准备跟罗云一起睡堂屋的大桌子,谁知道李西墙竟然自己走了。
“哈哈哈,那咱们就回家吧!”
徐小乐颇为畅怀。
等回到家里,自然少不得要挨嫂嫂佟晚晴一顿埋怨。她虽然没指名道姓说那三个丫鬟不对,不过梅清三人也觉得没管好小乐,有些不好意思。
众人各回屋里要睡的时候,罗云却说他还是想睡堂屋,怕睡觉打呼妨碍了小乐休养。
徐小乐与这个死党真心要好,由衷挽留了一番,表示自己能够接受一定范围内的呼噜声。不过罗云意志坚定,最终还是睡了堂屋。
看夜戏就如抛入池塘里的一粒石子,激荡起了两圈涟漪,成了徐家三五天里的谈资,随后便重归平静,再没人提起来了。
罗云还是一如既往常来徐家帮忙,李西墙却是来得少了。因为徐小乐渐渐康复,已经能够丢了拐杖自己慢慢散步了,不需要他再来开药。
随着身体渐渐康复,徐小乐却总是觉得自己神疲乏力、精神不振、腰膝酸痛……分明就是肾虚的症状。
77、求援
肾气丹之所以不能立竿见影,是因为人体自身总有惯性。该修补的修补好了,该消耗的消耗光了,效果才会显现出来。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便是这个原因——在山倒之前也得积蓄一段时间。
肾是先天之本,人的发育成长全靠它。如今徐小乐也是个半吊子的医学生,背过的医书一字不差地印在脑子里,当然明白这个道理,心中颇有些忐忑:我怎么就肾虚了呢?没道理呀!
他反复想了想师叔祖和师父说过的话,最终还是觉得不可思议:我还是个童男子,天葵未至,又没有破身,照理说不该出现这种副作用呀——都还没来得及被炽热的**煎熬一下呢!
徐小乐虽然胆大包天,但本质上是个十分惜命的孩子。他又休养了三五天,专门叫嫂子煮了黑豆粥,肾虚的状况却是毫无好转,甚至于有些愈演愈烈的态势。
徐小乐终于待不住了,找了个借口要去苏州买书,从嫂嫂那边支领了二两银子,一大清早就带了皮皮一拐一扭地往码头赶船去了。
……
李西墙仍旧住在药王庙,这天一觉睡醒已经天光大亮,胡乱擦了把脸就要提着布幡出门挣钱。他刚走到药王庙大门口,迎面就撞上了徐小乐。
李西墙大喜:“你来啦!”
徐小乐见李西墙的喜悦由衷而发,颇有些讶异:师父今天发的什么疯?竟然看到我这么高兴!
李西墙上前拉住徐小乐的衣袖:“走,咱们吃饭去。”
——难怪看到我高兴呢!
徐小乐猜想自己的脸肯定乌黑乌黑的。
李西墙昨晚上的晚饭就没着落,早上起来肚子咕咕叫个不停。如今可算是开门大吉,还没出门就碰上了个金主。他知道徐小乐也没什么银子,但是架不住这小子实在命好,温衣饱食还时不时有小钱钱进账!
李西墙拉着徐小乐穿过一条街,找了家卖吃食的店,开口就要六个大饼,三甜三咸。
店家很些吃惊:“六个饼,你们两个人吃得了么?”
姑苏的大饼其实也就比巴掌略大一些。不过苏州人秀气,一般人早上吃两个就饱了。就算是卖苦力的……唔,苦力吃不起这种饼。
李西墙不耐烦道:“又不是不给你钱,啰嗦什么。”
店家当然不嫌弃生意多,先给李西墙和徐小乐打了两碗豆浆,然后便去取饼。
苏州大饼的做法颇有特色。店家用一个炉子里面燃了火,面饼贴在炉边。等饼熟了,自然就从炉边上落入下方的凹槽。有时候没落好,直接落进火炭上也是有的,这时候店家就会拍干净碳灰,混在干净的饼里偷偷卖。
甜大饼里面放了糖,经火一烤就冒出糖油。咸大饼用的是葱油芝麻,闻起来喷喷香。这大饼香气扑鼻,入口糯中带脆,是苏州人很喜欢的早点。
徐小乐有心事,随手取了个咸的,就着豆浆细嚼慢咽。
李西墙一如既往,甩开了腮帮子,撩起了后槽牙,唏哩呼噜像是倒垃圾似地就将大饼豆浆一扫而空。
徐小乐才吃完一个,就发现桌面上已经空了。
李西墙打了个饱嗝,揉了揉肚子,心满意足叫道:“吃饱啦!店家,算账!”
店家哪里需要算,凑过来道:“豆浆三钱一碗,大饼四钱一个,一共是三十大钱。多谢惠顾,多谢惠顾!”他以为总是大人付钱,巴巴等着李西墙掏钱。
李西墙巴巴看着徐小乐。
徐小乐是来求援的,倒也不在乎,摸出钱袋数了三十大钱给店家,对李西墙道:“师父,咱们回庙里说话。”
李西墙呲了个牙花,用手扣下黏在牙齿上的一片葱花,看了看又舔进嘴里。他品着葱花的香味,悠悠道:“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呐!”
徐小乐嘿嘿笑道:“师徒父子,咱俩谁跟谁啊,这话说得伤感情。”
李西墙给了徐小乐一个白眼,还是提起布幡往庙里去了。
他本就是有一天混一天,蒙到个十钱五钱就可以安心高卧了。今天一顿饭吃了五个饼外加一碗豆浆,超额完成了生存任务,浑身舒坦,就差找个地方倒一倒,哪里还有心思穿街走巷苦苦挣钱。
二人回到药王庙,庙里的闲汉们方才刚刚起床,三五成群地出去觅食。见了李西墙和徐小乐,就有人叫道:“李大夫,你的好徒儿又来看你啦。”
一句话成功膈应了两个人。
徐小乐和李西墙难得心有灵犀,同时腹中暗骂:活该你今日打饥荒!
进了李西墙空空如也的“家”,徐小乐让皮皮从肩头下来,叫它自己去玩。
皮皮看看这屋子里什么都没有,眼泪都要掉下来了:这让我玩个毛啊!
于是它找了个角落开始扒拉自己的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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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绝学(求三江票)
李西墙往床板上一躺,伸手蹬腿,舒舒服服拉了拉筋骨,道:“坐,坐,自己人客气什么。”
徐小乐实在找不到坐的地方,就蹲在李西墙床板旁边,道:“师父,我出了点小事。”
李西墙眼睛半开半闭,好像随时都会睡着一样。
徐小乐等了一会儿,才听这老无赖道:“小事你舍得来找我?说吧,到底出了什么事?别拖功夫,真要是大事,咱俩还得去找师叔祖出头呢。”
徐小乐叹了口气,只好将自己如何记挂肾气丸,又如何找到了师叔祖和太爷爷的书信,然后找到了祖传的肾气丹,自己吃了四粒……李西墙登时跳了起来,眼睛瞪得老大:“你说你吃了几粒?”
徐小乐无奈,道:“四粒。第一粒吃了没什么反应,过了两天又吃了三粒。”
李西墙听得整张脸都抽搐起来。
徐小乐看李西墙那个表情,心里慌慌的:“师父,我是不是没救了?”
李西墙挤眉弄眼、捶胸捣足半天,终于倒过气来,破口骂道:“你个败家玩意!你知道师叔祖练出来的肾气丹值多少银子么?千金难买!”
徐小乐目光空灵,彻底傻了,喃喃道:“我真傻,真的,我竟以为你会关心我,原来还是关心银子……”
李西墙并不解气,走到一边用头撞墙,直到落下的墙灰把他的头巾都染白了,方才停下。
发泄之后,李西墙总算镇定了。他说:“唉,我跟你讲:剩下的丹丸别轻易卖。拿小竹刀刮个一钱下来,能卖三百两。当然啦,得有人付了定金才能刮药,融在****里,当即要他喝下去。剩下的药丸得用蜡封好。”
徐小乐心道:看来这东西真的很值钱,我还是不要告诉他皮皮也祸害了一丸。
他扭头看了看浑然不知自己暴殄天物的皮皮,觉得这猴子才真是没心没肺呢。
李西墙道:“至于你嘛,吃了就吃了,要是实在浴火烧身,就去推推石头,卖卖苦力,别去想它就是了。只要熬过了二十四,肾气平均,筋骨劲强,自然就没事了,也不耽误你娶妻生子。”
徐小乐干笑一声,道:“可我如今就……虚了。”
李西墙皱眉道:“你这么早就破身了?”
徐小乐当然要大喊愿望了。
李西墙就叫徐小乐过去号脉,一摸之下,发现徐小乐真是肾精亏损,已然有气血两虚的症候了。他皱眉道:“若是没有男女之事,恐怕就是你遗精了。”
“也没呀……”徐小乐说完,突然想起光屁股醒来的那天。
胡姐姐说他尿床了,可要真是尿床,肯定得把席子洗掉呀。可自己醒来的时候,席子好好铺在身下,并没有潮湿的感觉。
——莫非胡姐姐是不好意思,用尿床来掩饰遗精?
徐小乐将自己的推测跟李西墙一说,李西墙抚须道:“这也说得过去,人都是要脸的。不像你,左脸皮搭在右脸上——一边没脸没皮,一边厚比牛皮。”
徐小乐欲哭无泪:你们这些大人真是事多!本来吃喝拉撒一样平常的事,偏偏弄得见不得光,一定要藏着掖着……哪个人不是这么过来的!
李西墙又道:“如今嘛就有点麻烦了。你说你吃一粒,我还有把握。你把这东西当糖豆吃,这不是作死么?”
徐小乐吸了口气:“师父,计将安出?”
李西墙就吹胡子瞪眼说道:“出你个头!如今只好死马当作活马医,我先传你一套导引术,把你这亏空的身子补起来——就算补不起来,也要拖到师叔祖回来。看你这样子,我怕不出三个月你就一命呜呼了。”
徐小乐听得胆颤心惊:“师父快教我!”
李西墙心中一喜:原本师叔叫我传他此术,我怕他吃不了苦,如今他自己作死吃了肾气丹,不练也得练了。哈哈,真是天助我也,总算能给师叔一个交代了。
李西墙活动了一下脖颈,就道:“也罢,你我师徒一场,情同父子,怎么都不能看着你去死。”
徐小乐就连连点头。
李西墙正色道:“我先说清楚,这套导引术效果非凡,做一便就有一便的效验。效验这么大,你要吃的苦头自然也大。日后你若是畏难偷懒,是你自己的事。运气好点,直接脱阳而死;运气不好,生不如死。”
要不是徐小乐深知李西墙就是个老无赖,看他现在这样一本正经,还真以为是玩世高人呢!
徐小乐就说:“师父放心,我对自己性命还是十分看重的,绝对不敢偷懒。”
李西墙这才继续往下说道:“这套导引术源自两汉,传至北宋年间,扬州金氏手里,已然成了套路。安祖从三丰真人得授此术,去芜存菁,定为十二式,是为本门绝学。我今日便传给你,你好生看着。”
徐小乐自然一个劲地点头。
李西墙摆了个架子,深吸一口气,沉入丹田,倒真像是有些功夫的人。
徐小乐认真观看,无论是姿势还是呼吸都不放过,甚至还想看出师父身上筋肉何处紧,何处松。
李西墙突然长吁一口气,浑身松弛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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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小乐以为这其中蕴藏了高妙的道理,谁知李西墙揉了揉肚子,道:“吃多了,绷不住劲。”
徐小乐就笑道:“我就知道不该对你抱什么希望。”
李西墙本想发作,终于还是决定不跟徐小乐一般见识,道:“我做个架子,你跟着我做,左右也是一样。”
徐小乐还能怎么办?只好认了。
李西墙果然不再用劲,只是搭出个架子。然而这套导引术光有架子是远远不够的,它的关键就在于“达致自身极限”。无论习练者有无基础,身体强弱,每一式的标准都是一样:达到自己的身体极限。
如此一来,看似简单的动作,却必须要做到汗流浃背,筋骨欲断的程度。
徐小乐终于知道为什么这会成为本门绝学了。
要找一个跟自己有仇的徒弟谈何容易?若是真把徒弟当亲儿子看,那是死活不会让他学这套导引术的。
徐小乐眼看着自己身体折叠起来,双腿绷得后弓,大腿后面的肌肉筋骨扯得生疼。他额头都碰到小腿,师父李西墙却还按着他的肩,嘴里不住道:“再往下!沉着用力,往下!”
喀拉!
徐小乐痛得汗如雨下,滴在地上偌大一摊。他听到自己脊柱骨节异响,终于忍不住了,整个弓起来的身体就要发力弹开,从喉咙里挤出一缕气,嘶哑道:“骨头断了……”
李西墙瘦弱的身体却重若千钧,双手硬生生地压在徐小乐的肩头,不让他弹起来。
徐小乐不能弹身而起,只好双膝朝前一送,整个人都蹲了下去。
李西墙猝不及防,差点跌一跤,怒道:“刚才谁说一定不偷懒的!”
徐小乐扶住师父,抹了把头上的汗:“师父,这不是偷不偷懒的问题,我骨头都断了!你刚才听到声音了吧。”
李西墙哼了一声:“那是你僵住的地方拉开了。今天是你第一天练,自然骨头先得正形,回归天然姿态。以后筋、膜也都会一一拉开,五脏复位,有得你吃苦呢。”
徐小乐看看身上衣服已经彻底湿透了,就跟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刚才做的时候虽然没有跑动,但是心跳也是惊人地快,看来绝学真不好学。他道:“师父,咱们歇歇吧。”
李西墙抚着胡子,做出一副高人姿态,悠悠道:“歇,当然可以歇。不过歇了之后就得重头再来。”
他斜眼看着徐小乐:“不是我对你格外严苛。这套功法最讲究循序渐进,每一式都是给下一式打底子。前面不做到位,后面的招式是死活练不出来的。你现在一歇,前功尽弃……”
不等李西墙说完,徐小乐已经站了起来,双手抱头,将自个想象成一个被褥,慢慢卷了起来。从收下颌卷到胸椎,吸腹卷腰椎。卷到了极限,便又双肩用力,咬着牙将额头撞了撞小腿正面。
拉扯的剧痛之中无暇分心,徐小乐堪堪数到五个呼吸,终于解脱了一般,整个人弹起,身体就跟风箱一样,自然吸足了一口气,旋即又朝后下腰。
李西墙走到徐小乐身后,叫道:“下、下,要看到我的鞋子!”
徐小乐硬生生又下了一寸,总算扫到了李西墙的鞋子。心弦一松,吸进去的气自然翻涌上来,破口吐出,宛若利箭,人自然也跟着弹起来了。
徐小乐站直之后,只觉得像是站在钟里被狠狠震了一震。身体明明站稳了,却有个无形的自己,左右撞动,几乎要撞出身体去了。
李西墙照例挑刺道:“后仰下腰时,要从下巴开始反卷,不是你这样一下子就下去的。”
徐小乐只好表示明白,活动了一下腰肢,意外道:“好像比刚才松泛多了。”
李西墙得意道:“这套功法就是立竿见影,黏连的筋膜拉开了,错位的骨节拉正了,自然松泛。我跟你说,每次练完若是听不到几声喀拉响动,那就说明你没练到位。”
徐小乐不服:“若是日后我练得好了,没有滞碍、黏连、错位,还怎么响?”
李西墙嘿嘿一笑:“那老子问‘专气致柔,能婴儿乎?’的时候,你就可以跟他说:能。”
徐小乐道:“可惜我碰不到老子。”
李西墙就道:“等你能复归婴儿,自然是能见到的。好了,别散了气,继续下一式!”
徐小乐索性把衣服一脱,光着膀子开始最后一式。
这导引术先易后难,层层加码,到了最后一式简直丧心病狂。李西墙要徐小乐岔开两腿站立,脑袋从胯下钻出……实在不是徐小乐头一遭就能做到的。只能做到极限,然后慢慢突破极限。
十二式练完之后就可以收功了。
相比前面的功夫,收功实在太轻松惬意了。徐小乐本以为自己收完之后定会瘫软在地,动都动弹不得。谁知收完功后,整个人精神饱满,身体里流动着无穷的力量,颇有种能上天的幻觉。
李西墙又躺回了床板上,嘴里叼了根不知哪里捉摸来的稻草,慵懒道:“好了,这就是全套的本门绝学,是不是很轻松简单?”
徐小乐活动着筋骨关节,只觉得从未有过的轻松。他道:“练的时候很痛很苦,练完之后倒是舒服极了。不过这绝学也得亏遇到了我,否则真就绝后了。”
李西墙掏了掏耳朵,将耳屎凑到眼前看了看,弹出一旁。他懒得理会徐小乐的胡言乱语,只说道:“好了,今天你是一式三遍,等练熟之后就是一式七遍,乃至许许多多遍。其中关窍就慢慢体悟吧,我说了你也听不懂。你若是资质好些,说不定还能跟师叔祖一样,祛老葆形,在世长年呢。”
徐小乐一想起偶像师叔祖,精神立刻大振。
那可是活神仙啊!
80、书坊
按照传统惯例,为了让弟子门人重视练功,必然是要吹嘘一番功法效验无双。
于是乎,李西墙也照本宣科,将这套功法吹到了天上去。
徐小乐听了并不很相信,说:“这么牛?咋不上天呢!”
李西墙就说:“对,练到最高境界还能上天呢!”
徐小乐撇撇嘴,不多说了。即便是师叔祖也不过是长葆青春,到底能不能上天还两说呢。不过事不目见耳闻,而臆断其有无,那就太蠢了。徐小乐还不至于做出那等蠢事。
他在药王庙请李西墙吃了午饭,休息片刻之后又练了一遍。借助于超强的记忆里和天生的悟性,徐小乐这回练得十分流畅,就连李西墙想挑刺都挑不出来了,只能在一旁描述连他自己都练不到的境界。
姑且不说这功法能不能练上天,不过功效却是真正立竿见影。
徐小乐年纪还小,照理说不该有什么痼疾。然而他从小四处乱跑,攀援登高,纵身跳跃……短时间里看起来身体很不错,却因为缺乏热身准备,筋骨早就受了暗伤。
更何况如今身体还面临最大的危机:肾虚。
下午一式三遍做下来之后,徐小乐只觉得前段时间膝腰酸痛的感觉彻底没了。就连尚未好透的伤势,都有了明显的好转——走路已经恢复了正常。
李西墙叫徐小乐买了一份卤大肠——也不管夏天吃这东西太骚气,作为自己的晚饭,然后就不再理会徐小乐了。
徐小乐了却心头大事,神清气爽,带着皮皮去了玉皇观转了一圈,没见什么漂亮的女香客,于是顺便就去启阅书坊看书。
启阅书坊的老板如同见了财神爷,热情地迎徐小乐进去。按照小乐的喜好推荐书目,无非就是更好雕版的欧波亭主墨宝。
徐小乐生怕自己抵御不住诱惑,走漏元精,抵消了导引术的功效,哪里敢看。只说自己要好好读书,让老板照着师叔祖给的书目找书出来。
老板自然无不应承,春宫图卖得的是银子,正经书卖得的也是银子!
徐小乐就坐到了里间贵客花厅,端起老板亲手奉上的好茶,装模作样品了品。等小二捧着书来,徐小乐抖了抖袖子,当即翻看起来。
书房老板见徐小乐翻看得如此迅速,以为他是在检查雕版、印刷,连忙在一旁述说优劣。他哪里能想象得到,徐小乐这么翻了一遍,就将一本书直接印在脑子里了。
徐小乐倒也不是故意要占人便宜。他更想看看自己练了导引术之后,过目不忘的本事还在不在。足足试了六本书,徐小乐方才确定自己的本事非但没有受到影响,比之以前还更厉害了些。
徐小乐长舒一口气:“这些书,全都……”
老板看到徐小乐满脸欣喜,以为自己的解说起了作用,高兴道:“包起来?”
“全都不要。”徐小乐心中暗道:打断人家说话真没礼貌。
老板整个人都不好了,下巴摔到了地板上。
徐小乐从他这个表情上看出了些许端倪:貌似自己这样做有些不厚道啊,搞得好像特意来消遣人家似的。
一般来说,消遣别人也是有风险的。比如鲁提辖若不是有着钵盂大的拳头,恐怕被打死的人就是他了。
徐小乐卖了个笑脸:“这些书都背过了,翻了一遍觉得很没意思。”
老板一口气没缓上来,差点晕倒:“你背过的书还要我拿出来,是特意来消遣我的么?”
徐小乐连忙赔笑道:“我以为老板你这里的书,会跟我背过的不一样嘛。”
老板倒是不疑有他。许多书不同的刻坊版本就不一样,通假字算是理所当然的,更离谱的是错字漏字,乃至于漏句、漏章。徐小乐跑他这儿来印证,也算是对他的认可。
然而生意做不成可是很痛苦的。
徐小乐从老板脸上看到了这种痛苦,只好道:“你这边有什么医书么?”
老板干咳一声:“哪有人买医书啊。”
虽说朱丹溪就开创了有教无类,阐扬医家的壮举,却没有真正打开局面。作为养家糊口、发家致富的宝贵技艺,医术如今还是以家传、师门为主。
能拜师学医的,就用不着出来买医书。拜不到师父的,买了医书也看不懂。因此上,医书就是图书市场上的冷门类别,没什么人愿意去印,自然也就没人卖了。
徐小乐有些庆幸:还好老板没有,否则真拿出来我还尴尬了。家里那么多医书呢,想看什么没有。
徐小乐装出一副遗憾的模样,道:“既然如此,我只好去别家看看了。”
老板连忙拦住这位大金主,诚心诚意道:“你想要什么书?我去给你找。”
徐小乐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实话讲,我家医书也很不少,我就是想看看有什么是我没看过的。但是话说回来了,我怎么知道没看过的书的名字?”
老板呵呵一声,暗道:你这小子说大话也不怕闪了舌头?他好生劝道:“小哥你好好想想,肯定有哪些书是书里提到过,你却没找到的。”
徐小乐撇嘴,逗弄着皮皮道:“医书里提到的书,肯定都是经典,怎么会有没读过的。”
老板也颇为无奈,满头油汗,看起来比徐小乐还着急。
徐小乐见他目光总是有意无意地朝门口瞟,奇怪道:“老板,你在等什么人么?若是有事,你就忙你的,我先走啦。”
老板连忙压住徐小乐的手臂,终于吐口道:“其实我等的这人,也跟你有关。”
徐小乐更加奇怪了,有什么人是自己跟老板都认识的吗?
81、双簧
启阅书坊传到吴老板手里已经是第三代了。就吴老板自己的感受而言,大明真是蒸蒸日上,坊间刻印的书越来越多,读书人也越来越多,生意是越来越好做了。
想当年他爷爷在的时候,只是满足于摆个书摊混口饭吃,而如今他已经靠卖书在城外买了田地,还让三个儿子拜了师,准备走科举之路。
不过读书终究还是很花钱的,尤其是有三个儿子要读书,简直可以说花钱如流水。
骨感的现实逼得吴老板无时无刻不想多挣一点钱。
在听完了吴老板的家史之后,徐小乐有些同情,也有些愧疚:自己跟吴老板往来这么久,还是头一回知道他姓吴呢。唔,貌似他以前说,不过自己没放在心上。
徐小乐就说:“吴老板,我阅历少,你说这些我能听懂,但是又听不懂。”
吴家的故事本身当然能听懂,但是为什么要跟他说这些故事,这里面的弦外之音可就有些听不懂了。
吴老板尴尬地笑了笑:“想请徐小官人帮个忙。等会我送些书过来,你就大包大揽说全要了。然后只管走就是了。”
徐小乐眼睛一亮:“书都送我?这个忙我肯定要帮啊!”
吴老板干咳一声:“是送你的,不过不能对外声张啊。您看如何?”
徐小乐嘿嘿一笑:“既然是帮忙,总是要有些辛苦茶钱的吧。”
吴老板肥硕的身躯扭了扭:“茶钱能有几个?给您也不好看,莫若日后您来敝店,书价上多些折扣。”
徐小乐不是贪心的人,抚掌笑道:“如此甚好,甚好!”他又道:“吴老板,日后咱们就是朋友了。朋友劝你一句,多进些医书吧,少不得有人要看。”
吴老板嘴上应着,心中暗道:你懂什么,医书哪有八股时文好卖?眼看着功名越来越值钱,多弄些八股时文来卖才是正经。
徐小乐又坐了一会儿,随手往头脑里印书。吴老板怀疑徐小乐是否真的看过这些书,有意无意试探,谁知徐小乐竟然能够脱口而出,显然是熟读成诵,让他心服口服。
过了半晌,店里有人进来,吴老板告罪一声,过去接待客人。几乎就是打了个招呼的时间,他就领着那客人进了花厅,在另一边坐了。
徐小乐见那人目光在自己身上打转,就笑道:“你也是这里常客?”
那人显然没料到徐小乐竟然主动跟他说话,很有些慌乱,支吾两声。
徐小乐见他青衣小帽,像是大户人家的仆从,猜想人家家规大概很严,不许随便跟外人说话,便也没了谈兴。
吴老板很快就捧着一大摞地书进来,背对那边客人站定,放在徐小乐面前,笑得满脸的肉都堆起来了:“徐小官人,这是您要的书。”说罢,他一本本开始报书名,听得徐小乐都有些诧异:这么多书可值钱呢!真送假送?
于是徐小乐取了一本,翻开一看,里面竟然全是白纸,没有一个墨字。
送是真送,可惜书是假的!
徐小乐拿眼看吴老板。
吴老板嘿嘿一笑,朝他挤了挤眼睛,示意他不要让那人起疑。
徐小乐就故意说:“老板啊,你们这批书印得不怎么样啊!啧啧啧,你看,墨都有些看不清。”
吴老板心中责怪徐小乐多事,只好又拿出本事说了半晌,无非就是有些地方墨迹不足,但雕版还是很不错的云云。
徐小乐作弄了吴老板,方才道:“好吧,我也不跟你计较,反正一直都是从你家拿书。对了,下回可真要多备些医书啊,否则我就没书可买了。”
吴老板知道徐小乐在说这种联党骗人的把戏可一不可再,心中暗道:真是人小鬼大!
“自然,自然。”吴老板连声应道。
徐小乐这才让伙计拿桑皮纸包了书,又用麻线扎好,然后提着走了。
吴老板做戏做全套,一路护送,嘴里还说些“柜上的银子”之类的话,故意让人以为徐小乐在书坊存了不少银子,是要做一辈子的老客人。
送走了徐小乐,吴老板回头就到那客人跟前,笑道:“客官,您都看到了,在下总没骗您吧。”
那青衣小帽的仆从自然就是葛再兴的家人。
上回葛再兴花了大把的银子买了秘戏图回去,当然是心有不甘,又找到吴老板,表示质疑。吴老板就跟他说:神医也不是天天都读医书,总要读些别的书调剂调剂呀。
葛再兴还是不信,吴老板只好说,下回徐小乐来买书,叫他派人在旁边看着,这样自然就能确定买的什么书了。
这回徐小乐刚进门,吴老板就派人通知了葛再兴,当着葛家人的面完成交易。
那仆从亲眼所见,又听了两人的对答,完全没想到这是一出双簧戏。
在他看来,吴老板即便要站边也应该站在葛家这边,因为葛神医跟徐庸医简直是天壤云泥之别,怎么可能有人为了一坨臭****跟葛神医过不去?
当然,这只是他的一厢情愿罢了。
吴老板满脸温煦地包了一份“真”书给他,送他出门,掂量着银子,哼起小调,突然听到门帘响动,又有客人来了。
“客官里面……呦,徐小官人,您怎么回来了?”
来客正是去而复返的徐小乐。
82、揭穿
徐小乐根本就没走。
他的确没什么城府,甚至可以说是没心没肺,但他可不是傻子。明显有人在用他设局,哪能熟视无睹、开开心心地拎着一堆白纸回家呢。
于是乎,徐小乐佯装离去,躲在巷道里,看着青衣小帽的仆从拎着一堆书出来。只看到这个情形,他就猜了大概,只是有些枝节问题还是很想跟吴老板聊聊。
徐小乐将一堆书放在柜台上,笑道:“我回头想了想,觉得有些不妥当,特意来还‘书’。对了,我还得去追那个戴小帽的,他好像也买了一堆假书吧。”
吴老板听了汗都下来,连忙从柜台里出来,拉着徐小乐的手到了里面花厅,道:“小官人,小爷!您可高抬贵手啊!”
徐小乐眼睛朝天花板上一斜:“那人盯着我买的书买,显然很是仰慕我。我怎么能叫仰慕我的人吃亏呐。”
吴老板一抹额头上的汗,自己做的这勾当若是叫徐小乐道破,日后姑苏城里恐怕难以立足。
这倒不是说葛再兴有多大势力,实在是自己这做法有些太不择手段了。听徐小乐这口气,似乎也不是没有转圜余地,他连忙道:“那人可半点都不仰慕你!”
徐小乐并不惊讶。
仰慕云云只是诈吴老板的话,自己的斤两还是清楚的。他因此问道:“哦?那为什么我买什么书,他买什么书?我没猜错吧?”
吴老板一脸苦笑:“小爷您聪明绝顶,的确没猜错。我也就是这样赚点小钱钱,贴补儿子读书。再说了,开卷有益,藏书传家,他买书总不会吃亏的。”见徐小乐有些不耐烦,他连忙奔向主题,道:“是拜斗堂葛再兴要买您读书的书目,您觉得他会仰慕小爷您?”
徐小乐很纳闷。葛再兴的确没道理会仰慕他,他又不是师叔祖,什么病都能治。说不定在葛再兴眼里,李西墙还要高一些呢——那是有师叔祖背地里帮他刷声望。
徐小乐就问:“那他为什么要做这事?”
吴老板想了想,没想出来。
人跟人的想法差异太大。加之吴老板并不知道徐小乐还曾有过街头救人的义举,实在想不通一个沉迷于秘戏图的小混混,有什么值得葛神医关注的地方。
徐小乐只好道:“你这么坑他,真没关系么?”
吴老板顿时就来气了,道:“他也没少坑人啊!”
徐小乐奇怪道:“人们不都叫他葛神医么?怎么会坑人?”
吴老板突然激昂起来,道:“他算什么神医?有把握的病人就治,没把握的病人就拒之门外!这算狗屁神医!”
徐小乐顿时感同身受。当日自己跑遍苏州,找不到医生肯出诊救治嫂嫂,正是因为这些医生爱惜羽毛,毫无悬壶济世的善心。他们甚至不如连医馆都没有了的李西墙!
当然,李西墙肯出诊也是因为实在缺银子,而且本就没羽毛可以珍惜。
——唔,这个对比实在不恰当。
李西墙在徐小乐心目中的形象刚刚略有上浮,又一棒子被打了下去。
吴老板见徐小乐脸上阴晴不定,趁机岔开话题,道:“莫非徐小哥也是医学出身?”
徐小乐以前倒是毫无障碍地说自己是医学世家,但是跟着孙玉峰学了一段时间之后,反倒不好意思说了。他含糊道:“在学,在学。”
吴老板颇有些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意思:“府上是开医馆的?”
徐小乐有些尴尬,道:“家里以前是开医馆的,现在跟着师父学。”
吴老板又问道:“令师在哪家医馆坐堂?”
徐小乐干咳一声,实在没脸说自己师父是个走街串巷的铃医。他其实连李西墙的医生身份都有些质疑。
现在李西墙主要的谋生手段是看相、卖卦、代写书信。
“你问这些干嘛?”徐小乐明显有些不悦。
吴老板连忙道:“小哥别误会,我不是有意要打探你的私事。是这样子的,我有个亲戚认识顾家的一个旁支子弟。那个顾家的旁支子弟呢,受命开一家连带药铺的医馆,据说是为了给顾老太君八十大寿贺寿。”
徐小乐一愣:“开医馆药铺跟贺寿有什么关系?”
吴老板当初也问过,此刻正好充作内行。他道:“这不是积善行德的好事么?还有什么比子弟行善更让老太君高兴的?人家老太太八十岁了,什么福没享过?什么宝贝没见过?自然更喜欢功德啦。”
徐小乐微微点头:缺什么选什么。要是让自己选生日礼物,肯定选值钱的;换了那位老太君,肯定是想多几年阳寿——如果这东西真的能选的话。
徐小乐又问道:“哎,你说这些,跟你打听我家底有什么关系?”
83、坐堂
吴老板嘿嘿笑道:“我听亲戚说,那个顾家旁支子弟就是个纨绔子。拿了家族里面的银子花天酒地,现在医馆开起来了,却请不到名医坐堂。我想你若是学医,家里说不定有些人脉。”
徐小乐一副了然的模样,暗暗揣测是不是介绍师父李西墙去接这个工作。
吴老板却误以为徐小乐在纠结前面“没银子”的问题,连忙解释道:“银子其实是小事。他也就是如今有些尴尬。等医馆开起来,他自然有办法报个亏本——本来顾家就是为了积善做功德,亏本也很正常。医馆亏了本,顾家本家就得投银子下来,你还担心坐堂大夫没银子么?”
徐小乐更担心人家不要李西墙。
他转动眼珠,好像在细细思索,悠悠道:“家里人脉嘛……倒正好有个合适的人选,以前也开过医馆,如今快六十了,却还是喜动不喜静,整日游走街巷,医馆都关了……”
他说的都是实话,然而位序略作调整,关键之处略过不提,说得就像是李西墙闲云野鹤,不想受开馆的负累。
吴老板大喜,道:“那正好啊!自己开医馆是累人,我开个书店就已经累得折损了二十年阳寿,何况医馆?如今去人家医馆坐堂,一天不过两三个时辰,其他时候大可自由自在嘛!”
徐小乐试探道:“那……试试?”
吴老板斩钉截铁道:“试试!我这就去找我那亲戚,找那个顾家纨绔子说说。你说的那位姓甚名谁?可是名医?”
徐小乐道:“他姓李名黯,别号西墙,也是姑苏有名的大夫,葛再兴治不好的病都介绍到他那边。”
吴老板不是杏林中人,知道的医生不过三两位,葛再兴已经算是很有名的大国手了。没想到葛再兴治不好的病人都得求李西墙接手,这得是什么水准?
吴老板一拍手:“这事成啦!回头我给你消息该送哪里?”
徐小乐想想药王庙声明远扬,人家一听住在那里,肯定就不要他了。于是他就留了自家地址,从吴老板那里出来就直奔药王庙去了。
徐小乐赶到药王庙的时候,李西墙正将做熟的米饭拌进卤肠里,吃得满嘴都是油光。见徐小乐来了,他方才放下碗筷,道:“你不是回家了么?我都没准备你的晚饭。”
徐小乐连忙摇头:“我回家吃,卤肠太臊气。是这,刚才去朋友处走动,正好打听得一个消息。”他便将吴老板所说医馆之事一一阐明,问道:“我想帮你寻个馆,总好过你现在朝不保夕。”
李西墙简直难以相信,这就是人在家中坐,肉饼天上来么?他当即表态道:“这等好事,当然乐意。不过这个顾家是哪个顾家?”
顾氏早从先秦两汉就在江南扎根了,延绵至今可算是枝繁叶茂。
徐小乐满不在乎道:“管他哪个顾家,有钱开医馆就行。”
他想起神仙姐姐也是顾家人,心中总存了一分希望,希望能够和神仙姐姐搭上关系。他又怕自己的希望落空,所以就不肯去问个明白。
李西墙竖起大拇指:“有道理!你入门不久,却已经得了智慧三昧,果然有慧根!”
徐小乐嗤之以鼻,觉得江湖术士的套话实在有些不上台面——连他这个低矮的台面都上不去。
……
顾家的长春堂就在姑苏城东,屋舍早就重新修整,招牌也找木匠做好了,就连药材都进了七七八八,却因为迟迟不找到坐堂的大夫,不能开业。
说起来姑苏也是海内大郡,医生并不算少,然而有资格坐堂的大夫还真的不多。
这些有资格的大夫之中,一大半都已经坐馆几十年了,没有道理叫个新医馆挖过去。剩下的一半也都自己开了医馆,谁愿意从东家变伙计呢。
顾家那个纨绔子还把挖医生的银子花在了青楼行院,要人脉没人脉,要银子没银子,当然是找不到人的。
偏偏坐馆医生的职责又十分巨大,可谓人命关天,不是随便找只阿猫阿狗都可以的。
这位纨绔子已经拖了三五个月,若是再找不到人,大房那边就要将他赶走,另外换人掌事了。即便他勉强留下,多半也要受人掣肘,捞钱大计肯定要受到影响。
一听说有位手段比葛再兴还要高超的名医愿意来坐馆,对银子要求也不甚高,这位纨绔子连忙从床上起身,顾不得梳洗,就对下面的仆从道:“速速备上礼物,去请这位名医过府一叙!对了,现在是不是还太早了点?”
禀事的管事看看外面日上三竿,都到了吃午饭的时候,连忙道:“不怕不怕。能得我家少爷的邀约,他就是披星戴月也要赶过来。”
“大清早”就听到这么个好消息,纨绔子觉得今天的心情很美丽。
84、皆大欢喜
吴老板还是吹牛了。他的亲戚并不能直接找上顾家子说话——人家虽然是旁支,但也是能拿到肥差的旁支,可不是随随便便一个闲人就能攀上关系的。吴老板的亲戚只是找到了顾家子身边的管事,那位管事才转到正主面前。
既然是自己推荐的人,当然得加一层光环上去,这样才显得好看。这样过了两层关系,李西墙的身份已经从享受清闲的退休老名医,变成了闲云野鹤的隐士大神医。
顾煊见到李西墙的时候,也着实为他这个老神医所折服。
李西墙身上道袍虽然洗得发白,但是难得打整得十分清爽。头上发巾也是新的,发髻梳得一丝不苟。
在这个看脸的时代,顾煊首先判断了一下李西墙的年龄:大约五十开外。于是他确认道:“老先生高寿啊?”
李西墙抚须一笑:“老朽虚度七十春秋。”他行走江湖,一向都是要虚报十岁的。
顾煊吓了一跳:“怎么看老先生也不像是古稀之年啊!我看着最多只有半百。”
李西墙故作神秘,装模作样打量着顾煊,然后笑道:“上古天真之人,年过百岁而不衰,无非就是善养生而已。今时之人,衣食远胜上古,只要有所节制,自然能常葆身形。”
顾煊只觉得李西墙说话文绉绉的,就跟他读书时候的夫子相似。明明说的是同一种语言,但就是听不懂意思。
连话都不能全懂,更不能指望顾煊考察李西墙的医学水准了。
李西墙其实也不怕考校。他好歹也曾拜师学艺、背过医书,打嘴炮从来没输过。这也是他作为铃医的优势——能说,反倒是正儿八经坐堂的医生,能治病开方,却未必能吹牛。
顾煊又随口聊了几句,便将问题引到了待遇上。他道:“李先生,我们家开这医馆,不为赚钱,只是为了做点善事,回报乡梓。
“我想着,先生也不是为了那些阿堵之物才来的,便每月馆金五两;诊金五钱一案,全归先生,医馆并不抽头;药铺的收益,一共分成十三股,东家要拿九股,一股归店里,一股归柜上,一股归你,还有一股是给药工的。”
李西墙只听到一个月有固定的五两银子收入,已经万分满足了。至于五钱一个人的诊金,医馆若是不抽头,那也十分可观。光这两项,每个月少说也有十几两银子的入账,立刻就步入高收入阶层了。
至于年终分红,李西墙倒是不怎么指望:谁知道能不能干到年终呢!
不过万一真的能撑到年终,那就更好了。生药没有三倍利就是亏本!能独占一股,说不定就能分几十上百两银子呢!
李西墙抚须微笑:“我所求不在此,掌柜的说了算。”
顾煊大大松了口气,又有些不好意思道:“不过如今店里略有点不凑手,头一个月的馆金,能否等月底了再给?”
他说这话的时候有些忐忑。之前谈过几个大夫,人家一听没有安家费,没有补偿金,要等干完一个月才给银子,便不乐意跟他、玩了。改换门庭可是风险极大的事,不先给银子怎么能行?
李西墙却没这个顾虑。还有比当街卖卦、代写书信更糟糕的境况么?于是他“淡然”道:“这些俗事,全凭掌柜的说了算。不过头一个月,老夫要收拾些首尾事,恐怕也会有些不便。”
顾煊只缺银子,又不在乎真的治多少病人。只要李西墙能坐镇医馆就行了。他笑道:“先生若是有事,尽管去做就是了!头一个月嘛,大家都能理解,能理解。”
两人一拍即合,自然十分欢畅。顾煊又请李西墙一起吃饭,李西墙也不推辞,酒肉不拒。一时席间气氛浓郁,酒过三巡,顾煊不自觉地就说起了青楼行院的姑娘来。
这倒是很对李西墙的胃口,只是李西墙平日去不起那么昂贵的地方,接不上话。顾煊却以为李西墙德行清高,不屑于去那种地方,自己倒是先不好意思起来。
李西墙与顾煊一餐饭连喝带吹,从中午吃到晚上,真是扶着墙进去,扶着墙出来。只不过进去之前扶墙,那是饿的;出来的时候扶墙,那是酒肉撑的。
徐小乐促成了这么大一桩事,却没有居功的念头。他到底个有良心的好孩子,李西墙实实在在教了他导引术,能有机会回报一二,自己也很高兴。何况对他来说完全是举手之劳,毫无成本。
吴老板有短处落在徐小乐手里,所以促成这事也就彼此间有了默契。日后大家继续坑葛再兴,也就没有任何隔阂了。至于他那个亲戚,介绍了名医过去,是要从顾家那边拿酬劳的,还要买了酒菜来感谢吴老板帮忙。
于是乎,所有人都很高兴很满足,正是皆大欢喜!
85、练功之地
“嗯啊~啊~啊啊~~!”
“喔!喔~!喔……哈!”
“嗯……啊!”
“嘶~!”
……
佟晚晴和胡媚娘坐在卧室里说着悄悄话,做着女红,气氛渐渐有些尴尬起来。
最后还是佟晚晴先撑不住了,放下手里的针线,蹬蹬蹬跑到书房门口,用力拍门:“小乐!小乐!”
书房里的喘息呻吟立刻就消失了。
徐小乐光着膀子,拿了大幅的浴巾擦着身上的汗,挪步过去开门。他满脸满身都红彤彤的,看上去就像是只煮熟的螃蟹。
这正是导引术的效用,通过极限姿势,令身体发热,可以畅通经脉,也可以保养关节肌肉。也正因为每个动作都要做到极限,所以难免要发出一些令人觉得面红耳赤的声音。
佟晚晴看到徐小乐身上还挂着汗珠,下面就穿了一条三角犊鼻裤,明显可见被汗水洇湿了大半。
她虽然知道徐小乐是在房间里练功,但还是忍不住道:“你能不能声音小些?”她说完又觉得自己有些心虚,灵机一动将徐老安人搬了出来:“别吵老安人念经。”
徐小乐道:“我声音很响么?我倒是不知道。嫂子,这事可不能怪我,力用到了,自然是要吐气出声的嘛。硬憋着说不得要憋出病来呢!”
佟晚晴心中暗道:这事也的确不能怪他……若是真的硬憋憋出病来,可如何是好?
她就道:“实在不行,你就去前院练功,把大门掩上就是了。”
徐小乐懒得换地方,嬉皮笑脸道:“我觉得在屋里挺好的呀。”
佟晚晴眉毛一竖,双目圆瞪,作色吼道:“叫你去就去!”
徐小乐兔子一样窜下楼跑了。
胡媚娘拉了佟晚晴进屋,低声安抚道:“这没什么好动气的,看把孩子吓的。”
佟晚晴就说:“我也不知道怎地,总觉得跟小乐说不了三句话就要冒火。”
胡媚娘哧哧笑道:“你这是爱之深责之切。其实小乐这个年纪,说不懂事,也该懂事了。要说真懂事,却又什么都没经历过。跟他说话,难免有些驴唇不对马嘴。”
佟晚晴笑了笑。
胡媚娘又道:“有些时候,恐怕只是咱们想多了。比如今天这事。”她将今日的尴尬点破,佟晚晴终于忍俊不禁笑了起来。
两人都知道那种声音惹人遐思,不说破的时候只是尴尬,一旦说破,彼此之间的关系倒又近了一步。闺中密友嘛,自然是少不得要说些闺中密语的。
却说徐小乐穿着犊鼻裤跑到前院,自然会遇到那四个丫鬟。
荷叶年纪最小,看了只是脸红地跑开了。梅清人沉稳,只是笑笑并不说什么。枫香却忍不住要笑小乐,说他这是光天化日之下调戏民女来了。
徐小乐就挠头无奈道:“我练这功夫出汗实在厉害,每天两遍,嫂子就别干其他的了,只给我洗衣服都来不及呢。”
枫香笑道:“你衣服拿来,我给你洗就是了,哪有怕洗衣服就光着身子到处晃的。”
徐小乐辩解道:“我哪里到处晃了,这不是要找个好点的地方么。”
虽然是生于斯长于斯,一时要找个方便练功的地方还真有些不好找。
枫香就问小乐:“你练的这功夫,要多大地方?”
徐小乐比划了一下,也不过三五步长宽就足够用了。关键是要不受人往来影响,能够静心。另外也就是避开风口,以免腠理大开之下中了邪风。
枫香想了想,就招手叫徐小乐跟她走。
她在棚屋后面找了块踩实的地,道:“这里是平日我们晾晒贴身衣物的地方,你看合意么?”
徐小乐这才发现家里多了两株小树苗,道:“这是什么时候栽的,我怎么不知道?”
枫香就笑他道:“就是修房子的时候顺手栽下的,你平日又不往这里走,怎么会知道。”
徐小乐心道:这棚屋给你们住了之后,我倒是真的没再来过。他嘿嘿一笑,说:“这里好,也没风,也没人。妙极妙极。”
枫香笑道:“我再找两张不要的席子,给你做两面屏风,你就是光屁股都没关系啦。”
徐小乐知道枫香跟他开玩笑,就哈哈笑道:“是极是极,多谢姐姐!以后我就在这儿光屁股练功,姐姐若是想看,自然随时可以来看,我是欢迎得很呐。”
枫香啐了一口:“小小年纪,调戏姐姐倒是拿手得很。”
徐小乐只是哈哈大笑,不以为然。
枫香是个泼辣性子,做事最不能拖。既然答应了帮徐小乐做屏风,立刻就要去找席子。她依稀记得刚来时棚屋里杂物颇多,有许多半烂不烂的蒲席,只要搭个架子起来就行了。
徐小乐也肯帮手,钉几个钉子的事也不费力。两人只是一盏茶的功夫,就做成了两面粗糙的屏风。
徐小乐抬到地方,正好截出一方小天地,满意地合不拢嘴。
86、工作
徐小乐有了自己的练功小天地,再也不担心被嫂嫂骂了。每天两遍极限导引术,练得风生水起。真是腰也不酸了,背也不痛了,一口气能上墙,效用十分明显。
这天下午,徐小乐正练着功,跟自己的筋骨较劲,就听到一串银铃般的笑声。他收了招式,抬头就找这笑声的来源,发现墙头上探出了半个身子,正是唐笑笑。
徐小乐就叉着腰道:“你在那边偷看我么?”
唐笑笑笑道:“你这是在练功么?倒是有趣得很。不过我却不是偷看你,我是在看皮皮。”
徐小乐每次练功,皮皮也要跟着练。似乎乌猿、猕猴都有这种模仿人类动作的本性,皮皮又比普通猴子聪明,学得惟肖惟妙,简直就跟徐小乐是师兄弟似的。而且皮皮筋骨之柔韧,做起来这些极限导引动作,丝毫不见吃力,跟玩一样,而且玩得很尽兴。
皮皮听到自己的名字,高兴地嘎嘎叫了起来,爬到树上朝唐笑笑打了个躬。
唐笑笑就笑得更欢畅了:“你看你看,他还会学人做礼呢!”
徐小乐不悦道:“小姑娘要讲礼貌,它又不是演猴戏的,你这么笑是对他的不尊重。”
皮皮倒是不介意,嘎嘎叫着又打了好几个躬。
唐笑笑掩嘴:“我这回不是笑他,是笑你。”
徐小乐挥了挥手:“不跟你个丫头片子纠缠,说不清楚,我要练功啦,看可以,不许扰我。”
唐笑笑嘟起嘴:“谁要看你,我就是看家里修屋顶,正好有个梯子,作耍子罢了。我下去啦。”
徐小乐飞快地挥着手:“快去快去。”
等唐笑笑下去,徐小乐便又练起功来,只觉得身体里暖流益发明显。有些地方还会持续发热,好像比别处热很多,但是皮肤上摸起来却还是一般无二。
有这些效验在,徐小乐自然也就喜欢上了练功,不以为苦,十分投入。若不是每天还要背书、练琴,早晚揉腹,练功时间受到限制,他恨不得多练两遍。
打发了唐笑笑,徐小乐很快又浸入功境之中,跟皮皮一大一小,缓而艰深地将每个动作做到极致。
徐小乐这边刚刚收功,就听到嫂子在外面叫他:“小乐,快出来!师父来了。”
徐小乐有些奇怪,这些天顾家的医馆开张,李西墙要坐馆,怎么有空跑木渎来。他胡乱擦了擦身上的汗,披上衣服。因为今天穿的是长裤腿的犊鼻裤,就这样出去见人也没什么关系。
李西墙坐在堂屋里悠悠喝茶,跟佟晚晴说着顾家医馆的排场。开馆当日非但十里八图的乡绅贤达都送了礼,就连县太爷都派人送了牌匾。
佟晚晴只是应着,心中还挂念着手头没做完的活计。
徐小乐肩头架着皮皮,大步进来:“师父,你今天怎么有空来?叫人赶出去了么?”
李西墙吹起胡子:“你个孽徒,就不会说点好听的么!”
徐小乐哈哈一笑:“那我该说:师父您这个点来,是来蹭晚饭的么?”
李西墙一振身上的新衣,干咳一声:“如今为师还需要蹭饭么!”
徐小乐把眼一看,果然见李西墙头发胡须也梳理干净了,身上也换了新衣,脚下是价值不菲的丝履,脸上隐隐透着红光,整个人都精神多了。
徐小乐坐到嫂子身边,道:“咦,看上去真是阔气了。”
李西墙抚须一笑。他虽然还没有拿到五两银子的馆金,但是这几天开了两个方子,入手就是一两银子。医馆包一日三餐,顾煊还借了一套宅子给他住,正是居移气养移体,不过旬日功夫,整个人气质大变。
然而徐小乐还是敏锐地嗅到了李西墙骨子里散发出来的老无赖气息。
佟晚晴就起身说:“师父宽坐,我先去后面做晚饭了。”
李西墙连忙留住佟晚晴,道:“佟嫂子先不急着走,我今日此来正是有事要说,也得你拿主意。”
佟晚晴只好坐下,等李西墙说事。
李西墙又装模作样喝了口茶,方才道:“师叔走的时候,叫我教育小乐。如今我在人家医馆坐班,不方便走动,就想着叫小乐跟我去苏州。吃住在医馆里,我每日也方便指教。”
佟晚晴脑中瞬间就冒出了许多疑问:吃的能可口么?穿的能合体么?住的能安眠么?每日要干活么?东家脾气好么?其他伙计会否欺负小乐——唔,这个不可能,小乐不欺负人家已经谢天谢地了。
徐小乐不舍得离开嫂子和满屋子的姐姐们,就有些不想去。
李西墙本以为这种好事,佟晚晴和徐小乐肯定高兴地满口答应,谁知两人非但没有高兴,而且还有些迟疑。他连忙道:“小乐每个月还有两钱银子的工钱。”
徐小乐刚刚从张家搞了几十两银子,很看不上那两钱银子的工钱,并不觉得有什么吸引力。
佟晚晴看看李西墙,又看看徐小乐,终于道:“工钱倒是其次,关键是学艺。小乐去了医馆,肯定比在家这么松垮垮地学着要快。”
徐小乐一想也是,师叔祖也说过要想学医先得识药,家里肯定是没这个条件的。
李西墙一拍桌子:“佟嫂子说的是正理。你在家自己背背书,也没人考校你,能学成什么样?跟我去了苏州,我每日考校讲解,你进益还能快些。”
徐小乐已经坚定了学医之志,听李西墙这么说,便看看佟晚晴,道:“那我就去试试?”
佟晚晴微微点了点头。
李西墙哈哈大笑:“如此就好,咱们明日一早就走。晚上你还可以收拾一下东西,顺便把师叔祖做的肾气丹带一粒。”
徐小乐干咳一声:“你是冲着肾气丹来的吧?”
李西墙被徐小乐一语道破来历,也不尴尬,嬉皮笑脸道:“带着防身嘛。”
87、古怪
徐小乐冤枉了李西墙。
李西墙主要是为了拉徐小乐跟他去医馆,至于肾气丹倒真的是添头。
徐小乐当晚收拾了东西,第二天一早跟着李西墙前往苏州。一家人都送到了巷子口,街坊四邻自然也都知道了徐小乐要去苏州大医馆里当学徒——还是有工钱的学徒,大家免不了要凑上来说两句话,勉励小乐一番,颇为热闹。
徐小乐觉得想回家时便可回家,反正也不过是大半个时辰的船程。虽然对嫂子恋恋不舍,也不舍得胡姐姐她们,终究没有生离死别的感触。他兴致勃勃跳上船,船老大便松开了缆绳,竹篙用力在岸壁一撑,小船便朝着河心荡去。
佟晚晴站在岸边,直看到小船拐过一道弯,消失在视野中,突然有些鼻酸,连忙用掌根抹去眼泪,心中暗道:那个混世魔王去了苏州,我算是安静下来了,有什么好想的?左右不过大半个时辰的事。恐怕他没几天又要回来折腾我呢!
胡媚娘走到佟晚晴身后,轻轻按在她背心上,道:“你若是真想他,时不时也可以进城看他呀,反正又不远。”
佟晚晴嘴犟道:“我想他最好别回来!如今他走了,我才得清静。你看他多没良心,走得那么高兴……”
胡媚娘知道佟晚晴口是心非,只是笑笑。
佟晚晴突然觉得自己话说得不吉利,心中已经开始自责了,打算抽个空就去城隍庙里烧点香,让冥冥之中的鬼神别跟她一个小女子较真。
……
徐小乐昨晚不得不把床让给李西墙,自己打地铺睡,于是在船上补了一觉。等他醒来时已经天光大亮,前头就是苏州水门。
船老大缴纳了入门捐,小船便可以在苏州城里的水道航行了,一直行到广福桥,方才将李西墙和徐小乐二人放下。
从广福桥到顾家的长春堂,只有二三十步远,一眼就能看到那块簇新的黑底金字匾额。
李西墙领着徐小乐到了医馆门口,已经有学徒工在下门板,准备开门营业了。
徐小乐仰头看了看匾额,又扫视了一眼六柱三间的大门面,心中暗道:还真是个挺气派的医馆呢。
李西墙就在旁边道:“这边是药铺,那边是医馆。阔六间,深两丈。气派吧?”
徐小乐点了点头。
李西墙更加得意了,道:“走,我带你进去转转。”说罢抬腿就往里走。
徐小乐朝正在干活的学徒工咧嘴笑了笑,那学徒工却对他不假颜色,连基本的客气都没有。徐小乐只好捏了捏鼻子,将他甩在脑后。
李西墙更加没有给徐小乐介绍人物的意思,沿途碰到的人都是形同陌路。一个两个也就罢了,整个医馆药铺加起来十来个人,竟然没一个跟李西墙打招呼的。
徐小乐走到天井,就觉得气氛很有些古怪了。
李西墙站在天井里得意道:“这个天井如何?比你家前院还大吧?”
徐小乐点点头,看到沿墙摆放的三个大水缸,每个都有八尺高,要是小朋友掉进去,恐怕真能淹死。徐小乐想到了司马光砸缸的故事,以前只觉得有些夸张,谁家有那么大的水缸?如今见到这缸,终于信了,可又好奇:小朋友是怎么掉进去的呢?
“天井后面就是厢房,你们就睡在那儿。”李西墙继续带着徐小乐往里走,跟他说哪里是花厅,哪里是客堂。
过了二进,又有一个小院,里面假山池塘,亭榭戏台一应俱全。再后面便是后宅,应该是以前主人的内宅,不过如今成了仓库和炼药之地。宅门上锁,有个老家人守着,看人开启,李西墙都没资格进去。
李西墙回过头对徐小乐道:“本事没什么,规矩大得厉害。他们不许外人看制药流程,真当宝贝似的。”
徐小乐倒是从前人笔记里知道一些炮制药材的道道,不光光是为了保密,也讲究气性相冲相和。譬如有的药材不能见女子,有的药材只能由女子做。非但药工的性别有讲究,连生辰八字都有讲究。
“看来他家请的堂医一般般,药师倒是很有点本事。”徐小乐说。
李西墙重重哼了一声,道:“走吧,带你去前面,别给我丢脸。”
徐小乐不服道:“也不知道我们俩谁丢谁的脸。哎,为什么医馆里的人都不把你放在眼里?”
李西墙也是颇为郁闷,道:“因为他们都是药铺的人。”
长春堂有医馆有药铺,一个东家,一个掌柜,两边一般高。李西墙是坐堂的堂医,管不到药铺那边;药铺那边的药师,也管不到医馆。两边都听顾煊的,他是掌柜,不过是个甩手掌柜。
听了李西墙的讲解,徐小乐还是有些挠头:“就算两边井水不犯河水,见面打个招呼总是应该的呀。”
李西墙干咳一声:“谁耐烦与他们应付!”他走了两步,又道:“今日你给我抄方子。”
徐小乐登时来了兴致,重重点了点头。
不管怎么说,这可是自己真正迈向悬壶济世的第一步呢!
88、高段位
徐小乐的宿舍在北厢房最东端,是一间长宽八尺的单间。屋里设有隔断,里面放了一张架子床,外间放了一张书桌。虽然小是小了点,看着却里外分明,十分清爽。
徐小乐对这宿舍十分满意,李西墙就自我表功,说这是他特意问东家要来的。其他学徒非但没有工钱——每月只有一两吊钱零花,而且还要住八个人的通铺。冬天还只是冷,到了夏天,宿舍里永远有一股酸臭味。
徐小乐马上反应过来,难怪自己和李西墙都被人敌视了。
医馆和药铺说是一字并肩,不分高低。然而药铺那边的药师住在铺子后面的宿舍里——跟徐小乐的同等待遇,一个小单间。李西墙却有资格在外面住“豪宅”。
药铺的伙计都睡通铺。徐小乐作为医馆的伙计,却可以睡单人宿舍。
还有每月两钱的工钱!
两钱的工钱!
工钱!
都是一样的打工赚钱,凭什么你就比别人高一头?人不患寡患不均,这种差别待遇当然要招人恨。
更招人恨的还不止“不均”,简直可以说是不公了。
长春堂如今的收益,全靠药铺维持。
按照约定,李西墙每月除了五两薪酬,看的病人诊金也是全都归他的。这就注定了医馆其实完全没有收益,每月还要贴补李西墙的薪酬、待遇。
正常的医馆当然不可能这样善心大发,不过长春堂的宗旨不是赚钱,而是施医赠药做善事。无论是医还是药,价格都比别家低得多。
道理是这样的道理,但是难免又叫药铺那边的伙计觉得不平。你顾家要是真有钱,就把人全都养起来,药材随便给人抓。现在药材还要收钱,多少还有些利润,却给医馆那边白白占了便宜,这不是欺负人么!
他们也曾找到顾煊发牢骚,谁知顾煊大手一挥:东家亏待你们了么?没有吧!既然没亏待你们,你们就好好干活对得起东家,干嘛要盯着别人钱包看?要东家把李大夫的好处降下来,你们就满意了?这种损人不利已的念头,叫小人知道么!
药工们被白白叱责一通,明明是遭受了不公平的对待,倒被说得好像自己见不得别人好……一个个心里窝塞又说不出来,只好将这股怨气化作冷漠,就当看不见李西墙。
徐小乐自然也被划到了李西墙一边。
徐小乐只花了不到半天,就已经彻底搞清楚了。他看看反正没有病人登门,就跟李西墙说:“这事多少有你的不是。有好处就该大家均沾,你一个人通吃,丝毫不顾别人,当然叫人不服。”
李西墙高跷二郎腿,剔着牙,道:“我要他们服?哼哼,你还是太嫩了,不知道这里面的道道。”
徐小乐好奇道:“什么道道?”
李西墙转动脚踝,伸平脚背,以脚作手指着柜上的几个伙计:“他们现在以为自己是药铺的伙计,跟我这儿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难道打算一辈子在柜上抓药么?抓足三年药,资质尚可的,难道不打算学医?不好好求着我,我凭什么教他?”
徐小乐下意识望了过去,果然看到柜台后面的小伙计眼神中有些慌乱,明显是听到了李西墙的话。
李西墙好整以暇,悠悠道:“都是这样的。进了医馆药铺,先扫地跑腿。三年之后上柜抓药,再三年之后资质好的给本医书,肯学的带在身边抄方……资质不好的,就抓一辈子药去。”
徐小乐这才明白李西墙掌握着这些人的前途关键,难怪他一点都不在乎。
果然,李西墙又道:“我至今都还没见这长春堂有谁资质好的,唉,过些日子得叫掌柜的再去收些聪明伶俐的学徒来。那些太过蠢笨的,就得早些赶出去,免得浪费粮食。”
徐小乐懒得理会这种事了,反正自己不用看李西墙脸色。
过了片刻,柜台后面一个十六七岁的半大伙计端着茶来放在李西墙面前,毕恭毕敬行了个礼,道:“李先生请用茶。”
李西墙只是点着头,嗯嗯了两声,连眼都不抬。
等那伙计回柜台之后,李西墙朝徐小乐抖了抖眉毛,那神情分明是在说:“看,我说的对吧?哈哈哈哈!”
徐小乐朝他翻了个白眼,继续“印”书。
他现在放慢了印书的速度,在脑中多找问题,然后自己尝试解答,解答不了的才请教李西墙。不过让他郁闷的是,李西墙的解答常常不能令他满意。
答案固然算是答案,却不能像师叔祖那样,给出一个答案之后叫徐小乐生出“原来如此”的感慨。
大道至简,只有越近乎道理的答案,才越能让人眼前一亮,恍如醍醐灌顶。
有师叔祖那样的高段位打底,徐小乐已经在心中存了个不可磨灭的印象:医术应该很好学,越是玄乎的答案,恐怕离医道就越遥远。
89、暴雨欲来
长春堂虽然医、药便宜,但是能看得起病、吃得起药的人家终究是极少数。即便是中产之家,也往往要等自愈无果,才肯看一回病。碰到好医生,自然药到病除,碰到庸医,那真是砸锅卖铁还只能等死。
佟晚晴当日宁死不肯看病,倒不单单是因为她视财如命,也因为所见所闻实在太多悲剧。
所以长春堂这种新开的堂号,门庭冷落也就是理所当然的了。
对徐小乐而言虽然有些遗憾,却也方便他学习。
主要学习药学。
医、药之间看似医生地位高于药师,但只要懂点道理的人都知道,这两者其实是相互依存,不可偏废。废医存药,则药不能对症;药若是品质不好,医生开的方子也完全没用。
所以孙玉峰跟徐小乐说:学医先学药,并不是没有根据的。
药材配伍的适当与否,本就是医术水准的体现。
徐小乐白天坐在医馆那边背书,学习医案,晚上关了门就可以在药铺认识药材了。
李西墙懒得给徐小乐讲解那些基础的药材知识,便叫了那个“略有资质”的陈明远代为讲解。
陈明远就是长春堂头一个给李西墙端茶的伙计。他十二岁时,爹娘托关系将他送进药铺,给东家当杂役干了三年活。然后上柜抓药,直到那家药铺被长春堂盘下来。
如今陈明远十七岁,在柜上已经两年了,常用药材尽皆熟知,给徐小乐启蒙倒也十分从容。
或者说,是他以为会十分从容。
谁能想到徐小乐不是一般人?只要听过一次的知识,见过一次的草药,徐小乐就能牢牢记在脑中。
至于十八反、汤头歌、四百味药性诀,简直随口道来。别人两年间学会的东西,徐小乐不过半个月已经玩得很溜了。
陈明远意识到这点的时候,就连想留一手都做不到了。
……
六月的尾巴上,经历了梅雨天后,许多仓库里的存药都得拿出来翻晒,以免生霉。然而六月天,孩子脸,说变就变。眼看着一场暴雨就要下来了,后面人手不足,便从前面柜上叫人过去帮忙。
能帮忙的自然得有些基础,否则就成了帮倒忙。于是乎懂药材的都去了后面,只叫了两个杂役学徒进柜台守着。
这也是老天作弄,平日一群大伙计守在柜台里也没人来抓药,偏偏今日两个不懂事的杂役学徒顶班,就有个女子急吼吼冲了进来,叫道:“贵号有没有龙骨、北芪两味药?”
两个顶班的学徒面面相觑,竟然不知道该如何招呼。
那女子跑得满头是汗,看到柜上两个学徒这般反应,眼看就要哭出来了。
李西墙朝那边看了看,嘿嘿一笑,全当看笑话。
徐小乐却看不下去,放下书,快步过去道:“龙骨在乙字柜第三列第七排,北芪在甲字柜第二列第四排。”
女子充满感激地看了徐小乐一眼,却发现柜上的人还是没有动作。
徐小乐倒是反应过来了:“是了,你们不知道怎么抓药,还是我来吧。”他就要打开隔板过去,却被里面那学徒拦住了。
那学徒道:“小乐哥哥,柜上的规矩,只有药工学徒才能进来。”
徐小乐一愣:“定这样的规矩是为了防止有人不懂装懂,拿错药害了人家性命。我虽不是药工学徒,但比你们两位总是强些吧。”
那学徒只是摇头,不敢坏了规矩。
那女子叫道:“你们不让他进去,那就由你们给我抓药啊!我儿子在家躺着,眼看就要不行了,你们还拖拉什么!”
另一个学徒弱弱道:“我们不会用秤……”
那女子双眼一翻,差点晕了过去。
徐小乐眼明手快,侧步过去,在那女子身后站定,让她靠在了自己身上,扶住腰侧,这才没叫她摔倒在地。
女子重新站稳,手还点着额头:“真真急煞人哉!”
徐小乐看看雷雨将来未来的天气,寻常人都觉得气闷,何况这女子因为儿子生病,跑得又急,很容易气闭昏阙。他劝那女子到医馆那边坐下,自己回到柜上,双手一撑柜面,不等里面的学徒反应过来,人已经翻了过去。
两个学徒欲叫不敢叫,只好退到一边。
徐小乐麻利地打开药屉,抓了药,又问清了剂量、份数,拿桑皮纸包好,取了龙骨、北芪的药理小纸片,投入其中,再用桑皮纸绳扎好好,一拍手上的药灰,从容道:“承蒙惠顾,八十大钱。”
女子已经缓过劲来,连忙过来掏出一吊钱,直接拍在柜上:“多的先存在柜上。”说罢拎起了药包就走。
她前脚出门,外面闪过一道闪电,照亮了整个昏暗的天地。紧接着滚滚雷声轰鸣,黄豆大的雨点就落了下来。
徐小乐安慰了那两个吓呆了的学徒,施施然从柜台后面出来,心中充满了助人为乐的欢喜之情。
后院那边也终于赶在瓢泼大雨下来之前收好了药材,欣喜地跑到前面门脸纳凉。
这种暴雨天,即便再严格的师傅都得给学徒放假。
只是几句话的功夫,欣然而来的学徒们,纷纷缄口不言,整个门面寂静得可怕。
正是那两个杂役学徒,将徐小乐翻进柜台抓药的事说了。
90、考校
年长的学徒很明白,李西墙手中握着大权,能决定他们日后是吃糠咽菜做个药工,还是鸡鸭鱼肉成为医生,所以没人敢直接质问徐小乐——说不定日后还要徐小乐这位大师兄多多指教呢。
然而一个没有学过药的人,直接给人抓药,这实在太不合规矩,所以这些学徒还是报告了药师。
药师并没有医生那样等级鲜明的鄙视链,不过地位上同样分了三六九等。
长春堂的大药师姓鲁,人们都叫他鲁药师。鲁药师管着整个长春堂涉及到药材的事务,虽然待遇不如李西墙,但是地位和权责却比李西墙重得多。
这位大药师身穿短褂单裤,脚上穿着一双湿透了的草鞋,身上带着各种药物熏染出来的怪味,发巾上还插着两根不知名的草药碎屑,就跟广福桥下卖苦力的破落户一样。
此刻,鲁药师站在李西墙和徐小乐面前,就像是面对东家一样——李西墙和徐小乐都没有起身。
李西墙自觉高人一等,不屑于起身。
徐小乐觉得自己做了好事,却被人当罪犯一样看待,很不高兴。
鲁药师没有介意两人的无礼,说道:“大家都是行内人,是药三分毒,但凡抓错,那就是关系性命的大事。祖师爷传下来的规矩,不学三年不能上柜抓药,就是怕出差池。我听说小乐你给人抓药,总得跟你好好谈谈。”
鲁药师在长春堂地位颇高,但是为人很冷淡。顾煊一开始以为他是不舍得旧主,对他有成见,询问了几个老伙计之后,才知道鲁药师从来都是这副冷冷淡淡,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
徐小乐来了这些天,跟鲁药师只是点头之交。即便他主动打招呼,鲁药师也不是每回都搭理他。
听鲁药师并没有责怪他,徐小乐心里总算好受了些。他站起身道:“刚才那女子心急如焚,柜上两个伙计又不会抓药,我就抓了。”
鲁药师道:“你认识药材?”
徐小乐道:“每天关门之后,我都请陈哥教我认药。”
鲁药师回头看了一眼陈明远。
陈明远有些头皮发麻。他对徐小乐有问必答,完全是为了讨好李西墙,顺便与未来的“师哥”结下情谊。然而他是跟着鲁药师学的认药,鲁药师就像是他的半个师父——只差没有正儿八经拜师。
没有经过鲁药师的允许,就将学问知识传给外人,这很让陈明远心生忐忑。
陈明远故作轻松,道:“我这点微末本领,哪里能教徐兄弟。是徐兄弟自己能干,没几天就把铺子里的药材都认完了。”
徐小乐不知道陈明远是在撇清关系,还觉得陈哥说话真是客气。当然,也是实话实说,陈明远能教他的东西实在有限,的确是几天就挖完了。
鲁药师点了点头,问徐小乐:“刚才那人抓的什么药?”
徐小乐道:“龙骨和北芪。”他随口又将两种药材所在的抽屉位置报了出来。
鲁药师面无表情,道:“光会看抽屉上的名牌可不行,你怎么知道名牌与药材相符?”
徐小乐暗道:那你就得好好问问你手下那些药工,为什么会把药材放错抽屉了。他虽然心中腹诽,却还是将龙骨与北芪的性状一一描述出来,证明自己的确是认识这两味药的。
鲁药师静静听徐小乐说完,只说道:“你来。”
李西墙正想作色:你个药工竟然敢指使我的徒弟!谁知徐小乐却已经跟鲁药师走了,全然没有一点高人一等的觉悟,气得李西墙又把胡子吹了起来。
徐小乐之所以如此听话,是因为他敏锐地在鲁药师身上,发现了一种与师叔祖很接近的气质。
那是一种不为外界所扰、秉持本心的坚定,又有精研技艺的从容和超然。
这让徐小乐觉得鲁药师比师父李西墙更加值得尊敬,对于这位老药工的“不客气”,完全没放在心上。
鲁药师抬起隔板,进了柜台里面,对徐小乐道:“你先转过身去。”
徐小乐乖乖转过身,已经猜到了鲁药师的意思:这是要拿药材出来考校一番。
徐小乐在脑中飞快过了一遍药材的性状气味,心中暗道:真是太看不起我了,多大点事啊。
他很快就听到了身后传来药屉一个个抽开的声音,嘴角不由微微上扬:让你们看看什么叫天才!
徐小乐背对柜台看不到鲁药师的动作,其他长春堂伙计却看得一清二楚,各个都惊讶得瞪大了眼睛,嘴巴半天合不拢。
他们分明看到鲁药师从每个抽屉里都摸出一点药末,混在铜质的托盘里。
是的,药末。
各种药材无论是生材还是制药,无论是矿物还是草木,都难免在抽屉里留下碎屑。如果是整药,只要有个几年的阅历,都能分清龙骨和石膏的区别。如果只是药末,龙骨和石膏可就无限接近了。
诸如龙骨、石膏这样无限接近的药末,在整个长春堂的药库里,起码有不下五十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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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骨:古代哺乳动物的化石。以青白色者为上佳,煅烧之后研磨成粉末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