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镇场面
徐小乐背对着鲁药师,面对着围成了一圈的药铺学徒、伙计,隐约觉察到诡异的气氛。
鲁药师捣鼓了半天都还没弄好,倒是把李西墙吸引过去了。
李西墙看到鲁药师近乎刁难的出题,眉头紧皱,心中很是矛盾:到底是让这个姓鲁的挫挫小乐的锋芒呢,还是帮自己徒弟保全颜面?
外面电闪雷鸣,暴雨瓢泼,里面却是一片寂静。
所有人都看着鲁药师拉开一个又一个抽屉,用小铜铲铲出或多或少的药材粉末、碎屑,随意地堆积在托盘上。
“真是淋成了落汤鸡!”
顾煊一个健步冲进店里,身上衣服几乎湿透。他的小厮紧跟其后,举着伞跳了进来。外面那么大的雨,雨伞已经全然没用了。
李西墙连忙走过去,招呼人给掌柜的拿布巾擦脸,殷勤问道:“这么大雨,顾掌柜怎么还过来铺子上?”他心道:平日风和日丽也不见你来啊!
顾煊也不答话,只看着徐小乐和鲁药师,一边用布巾吸着头上滴下的水珠,一边疑惑问道:“这是干嘛呢?”
李西墙嘿嘿一笑:“鲁药师要试试我徒弟,看他能不能从一堆粉末里认出有什么药。”
顾煊过去看了看,见鲁药师手里的铜托盘上已经有半盘子的粉末碎屑了,又回到李西墙身边,咋舌道:“这都能分辨出来?”
李西墙当然要以正视听,正色道:“这要是能分辨出来,真成神仙了!”
顾煊很清楚药工与这位李名医之间有些间隙——有人背后告李西墙的黑状,说他就是个药王庙出身的游医骗子,根本不是名医。顾煊当然是不信的,不过三人成虎,说的人多了,难免叫他心生疑惑。
今天又撞到这事,顾煊第一反应就是药工们撺掇鲁药师给李西墙脸色看,拿徐小乐开刀。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长春堂还没满月,药工医生就闹翻了,岂不成了笑话!
顾煊在心中暗暗衡量了一下:药师、药工到处都能找到,医生就难找了。实在不行,就丢卒保车……
鲁药师终于配好了考题,转身放在柜上,道:“好了,你来看看,这里都有什么药材。”
徐小乐转身时犹带着微笑,看到一盘子的药末,终于不淡定了。
“这、这些?”徐小乐问道。
鲁药师仍旧是冷冷淡淡,好像根本不当回事:“柜上学徒三年,都该有这个本事。”
徐小乐腹诽:我又没在柜上待三年!
鲁药师仿佛听到了徐小乐的心声,继续道:“你虽然没有上过柜抓过药,但你也不是那些庸才,对不对?”
徐小乐听了这话,四肢百骸舒畅无比,哈哈一笑:“是极是极,鲁师傅说得真是对极啦!”
两人这一问一答,叫围观众人面面相觑。
学徒、伙计们脸黑得煤炭一样,心道:我们就那么不入二位的眼么?真是抱歉得很呐……
李西墙心道:这孩子是蠢还是纯?这就被人诳进去了?
顾煊心道:平时见这个徐小乐没心没肺,今天才发现他整个就是没脸没皮啊!
鲁药师将铜盘往前推了推:“开始吧。”
徐小乐拍了拍脸,先大笑三声,叫道:“原来还可以这样玩,有意思!”在众人被噎得无语的情况下,徐小乐倒是精神振奋,找到了个极有趣的游戏。
鲁药师退开一步,眼角竟然流露出一抹笑意。
徐小乐从柜台上抽出一张桑皮纸,又要了鲁药师手里的小铜铲。
这种铜铲只有三寸长,满满一铲也不过三五钱,是专门用来制配精细药方的工具。他拿了之后只觉得好玩,从一堆粉末中先把一些淡黄色碎屑拨离出来,道:“这个肯定是蝉蜕,还有脚呢。”
“这是夜明砂。”
“这是乌爹泥。”
“这是伏龙肝。”
“这是白。”
“白蚁泥。”
“龙骨。”
……
徐小乐每每拨出一铲,便按照顺序倒在桑皮纸上。不一时桑皮纸不够用了,他便再扯一张。
大部分药末只需要靠颜色、形状他就报出了名字,哪里像是个从未上过柜台的生手?
就连李西墙这时候都服了徐小乐。他不得不承认,以自己这一把岁数几十年阅历,要做到徐小乐这般举重若轻也是不可能的。
顾煊更是完全看傻了眼:这些东西分开之后他都搞不清。这徐小乐一个学徒,凭着李西墙的面子拿份工钱,竟然还有这样的本事!
他偷偷看周围的伙计、学徒,只见他们同样受到了极大的惊吓,没一个人敢流露出不服的神色,心中明了:这一手绝对是能镇场面的。
徐小乐面前很快就摆出了四张桑皮纸,药末小撮小撮地分了类。周围的药末混杂不多,还能轻松的分离出来。直到中间,层叠越多,粉末碎屑互相混杂,形状颜色又十分相近,徐小乐的速度方才慢下来。
鲁药师却已经十分满意了,眉梢眼角都布满了笑意。他那一双满是老茧的手,来回揉搓,就像是看到了宝贝,随时准备下手一样。
徐小乐终于用到了舌头。他沾了一些药末送入口中,细细一品,直接咽了下去:“原来是沉香粉,跟柏木粉混在一起还真有些麻烦。”
李西墙看得牙酸:这傻孩子还是本性难移——吃药太任性了!
92、认证
徐小乐将最后一撮粉末从托盘上转移到了桑皮纸上,放下小铜铲,拍了拍手:“大功告成!”
顾煊第一个沉不住气,凑上来问道:“鲁师傅,错了几个?”
鲁药师摇了摇头:“一个没错。”
顾煊不由咧嘴大笑,拍了拍徐小乐的肩膀:“小子不错啊!”
徐小乐干笑一声,避开了顾煊的手,很不满意别人这么拍自己的肩膀——跟谁充长辈呢!
顾煊还没来得及表示不悦,鲁药师又说道:“非但一个没错……”
众人的心都提起来了,除了一个都没错,还能有更了不得的手段?
“非但一个没错,而且小乐还是按照咱们药柜位置放的药材。”鲁药师指了指桑皮纸,又侧身让人看他身后的药柜。
徐小乐挠了挠头:“哈哈,我倒不是故意的。跟药柜一一对应比较整齐好看嘛。”
众人不得不服。
为什么药屉上要贴药名?本来就是方便柜台伙计抓药的,没必要统统背在脑子里。就算陈明远这样在柜上干了两年多的老伙计,也没能将药柜抽屉的排序背得这么熟。
一天柜台都没站过的徐小乐,竟然背下来了。
鲁药师点了点头,又问道:“十八反会背么?”
众人差点晕倒。
所谓十八反就是十八种(类)不能同时服用的药材,是最基本的配伍禁忌。每家药铺都要贴出来,防止客人不小心上了庸医的当,也提醒伙计别犯这种最基本的错误。
能把辨识药材做到这一步的人,难道连十八反都背不出么?
徐小乐语速飞快,将十八反背了一遍。又怕鲁药师再问低级问题,连带着将“十九畏”也背了一遍。
鲁药师听徐小乐背完,当众宣布道:“你可以入柜抓药了。”他顿了顿又道:“但凡遇到抓十八反十九畏的客人,得跟人家说明白。”
徐小乐道:“那是自然要说的。”
鲁师傅便不说话了,从柜台后面出来,走到小门的时候突然回头道:“日后想学制药的、想当药工的,做到今天徐小乐所做的,可以来跟我说。”
一众学徒齐齐吸了口气,纷纷低语:“这怎么可能!”他们再看徐小乐的时候,仰慕钦羡之情已经不见了,只剩下深深的绝望。
大部分人是没机会学医的。他们只能走药工这条路,按照老规矩处置药材,也能获得不菲的收入——药铺总归是暴利行业。
徐小乐哈哈笑道:“你们若是做不了药工,可以当医生嘛。”
众人脸色漆黑:你这不是在说‘饿死为何不吃肉糜’么!要是能学医当个大夫,谁会去做药工!他们觉得徐小乐实在不厚道,却又拿他没办法,只好纷纷散去。
徐小乐见众人都走了,自己也该继续回座位上看书去了。谁知顾煊却出言留住了徐小乐,道:“小乐,你先别走。我今天过来,是有件大事。”说着话,他示意徐小乐跟李西墙到后面花厅。
三人进了花厅,顾煊请李西墙坐下,徐小乐很自觉地也找了个座位坐了。
李西墙觉得有些丢人现眼,但是又不敢管徐小乐,只好当做没看到。
顾煊觉得徐小乐有些不懂规矩,但是人家师父都没说,他自然也不好意思说。
“咳咳,”顾煊干咳一声,“我今天刚得到消息,咱们苏州府新知府有心悸胸闷的毛病,说起来已经都好多年了。这回他来苏州就任,东家的意思是,看能不能给他治好。”
李西墙一听就有些头大。疾病这东西,最怕拖。明明是小毛病,拖个几年也就成了痼疾。要想治好这种数年的痼疾,医术好只是一方面,病人配合也很重要。顾家显然是刚开了医馆,正在兴头上,碰到个人就想给人治,哪有那么简单的事?
顾煊看李西墙埋头不语,道:“李先生,莫非治不好么?”
李西墙经验老道,道:“病人都没见,怎么知道治得好治不好?不过这位新知府以前没看过大夫么?”
顾煊猛然精神一振,今天现学的东西可以拿出来现卖了!
他道:“按照我大明的官场规矩,能做到知府,肯定已经做了两任官了。肯定是看过的。看过却没看好,不是正显得出咱们的手段高明么!”
徐小乐暗道:别人都能治好到病,我这师父都未必有十足把握,何况是别人治不好的病呢。
徐小乐偷看一眼李西墙,又心说:不过按照他那个见钱眼开的尿性,应该是来者不拒。
谁知李西墙却道:“这事,还是等见了正主在说罢。不能小看杏林英雄,说不定真是十分难治之症呢。”
徐小乐一愣,旋即明白过来:当初李西墙是个江湖游医,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自然什么病人都敢接。如今他也是有身份的坐堂大夫了,当然要珍惜羽毛。
一念及此,徐小乐就觉得李西墙比往日更猥琐了三分。
93、后院
顾煊一大早就被大房的堂兄叫去祖宅,将这位知府的来历细细与他说了。这位知府本就是顾家三房房长的会试同年,可以算是世交。顾氏大可蒙他庇护,在苏州乡绅中更上一层楼。
若是顾家的长春堂能够治好这位黄堂大老爷的痼疾,那绝对是锦上添花的美事。同年可以敷衍,可是救治之恩却容不得敷衍啊。
谁知道李西墙竟然如此不配合。
顾煊就道:“若是能治好知府老爷的痼疾,咱们长春堂的名号可就打出来了呀。”
李西墙闭口不言,只是暗道:治不好可就成笑话了。若是师叔祖在,我还可以试试,现在可别搭这个茬。
顾煊急了,道:“你刚才不是还说,店里有个小神仙么!”他指了指徐小乐。
刚才李西墙说除非神仙才能从一堆粉末里将药材一一辨明……音犹在耳,徐小乐就辨明给他看。现在他只能在自扇耳光和承认徐小乐是神仙之间,做个艰难的选择。
李西墙只好强辩道:“小乐虽然叫我意外,不过也没厉害到可以治人痼疾的程度。”
顾煊不理会李西墙的托词,只问徐小乐道:“小神仙,你说能不能治。”
徐小乐有些纠结,看着顾煊期盼的眼神,终于知道他为什么会连自己一道留下说这事了。难不成,这位顾掌柜真相信那些神叨叨的事?
徐小乐道:“顾掌柜,这些日子以来,我虽然学了不少,却还真的没治过病,号过脉,就不在你跟前大包大揽啦。”
顾煊颇为遗憾,心中琢磨着怎么跟大房的堂兄说这事。
李西墙觉得颇有些丢脸,找补道:“掌柜的,自古医不上门,哪有上杆子给人治病的?总得人家提出来才好。否则治好了人家也不承你情,何必呢?”
顾煊微微点头,暗道:这的确也算是一个理由。他道:“李先生说的有理,别白忙半天人家还说给咱们面子。我这就回去跟东家说说,这事与其咱们主动,不如叫他来求咱们。李先生,我话先放在这儿,若是知府老爷叫咱们治,咱们可不能拆烂污。”
李西墙连忙道:“那是那是,若是轮到咱们头上,咱们自然是要上心做好的,哪里敢马虎。”
顾煊没有做成这事,心中不爽快,看看外面雨已经小了。也不想在店里久留,假托有事就先回去了。
等顾煊一走,徐小乐便鄙视李西墙道:“师父,你这是没信心治好,还是要爱惜羽毛啊?”
李西墙摸了摸嘴边的胡须,道:“治好了没甚么好处,治不好恐怕饭碗都砸掉了,傻子才冒风险呢。”
徐小乐背负双手,仰头大笑三声:“医德呐!父母心呐!”
李西墙气得直跳:“你懂什么!你懂什么!”
徐小乐当然是懂的。他虽不是真的医德如铁,仁心满满,只是觉得这样挑病人的行为并不好。当日嫂嫂生病,遍寻医生不可得,那种切身之痛还是叫徐小乐难以释怀。
徐小乐刚走出花厅,就遇到了陈明远。看陈明远站的位置,也不像是偶遇,似乎是在等他。他就朝陈明远招了招手:“明远哥好。”
陈明远连忙还礼,道:“小乐,鲁师傅请你去后院。”
徐小乐早就想去后院一探究竟了,闻听鲁师傅请他去,都有些不敢相信,哈哈大笑着就往后院跑。陈明远连忙追上,低声道:“小乐,小乐,别着急,咱们慢慢走,我正有话跟你说。”
徐小乐只好停下脚步,道:“明远哥有事要跟我说?”
陈明远有些腼腆,支吾道:“小乐,我想学医……你看……”
徐小乐不以为然道:“学医很简单啊,先自己背背书,然后拜个师父带你就行了。”
陈明远道:“我想拜李先生为师,你看……”
徐小乐撇了撇嘴:拜李西墙有什么好的?那庸医看个小毛病都能拖上十天半个月。甚至说不清是他用药治好的,还是病人自己痊愈的。
不过徐小乐还不至于对别人抱怨自己的师父,那岂不是连自己的颜面都扔地上叫人踩?
徐小乐道:“你要拜李先生并不难。他爱吃卤菜,买些卤肉卤肠哄哄他就是了。”
陈明远没想到这么简单,眼睛放光,连声道:“好好,我明白了,日后还要师兄多多照顾。”
说话间,两人也到了后院。
徐小乐今天大显身手,名声在外。后院看门的老人见了徐小乐,咧嘴一笑,拉开铜锁,就放徐小乐进去了。
徐小乐一迈过门槛,就闻到了冲鼻的药味。
这药味有些人闻了就想吐,有些人却觉得不逊于花香。这便是人的天资天赋不同了。
徐小乐闻着这股药味,只觉得沁入心脾,无比舒爽。他在七岁之前,家里每天都是这种气味,比这里有过之而不及。被这药香刷洗心脑,幼年时乃至襁褓中的记忆都苏醒过来,仿佛回到了那个有哥哥、有父亲的温暖小家。
94、嘲讽
徐小乐第一脚踏进后院,就已经将整个长春堂的学徒、伙计都远远甩在了身后。
所有人都满怀钦羡地看着鲁师傅把徐小乐拉进内库,摆出别人轻易不能碰触的各种药材,给他讲解如何分辨这些药材的产地和年份。
徐小乐没想到鲁师傅这么爽快地就教他药材学问,心中大喜,将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印在了脑子里。
直等到天色渐暗,鲁师傅方才停下传授,问道:“你记住多少?”
徐小乐嘿嘿一笑:“全部。”
鲁师傅面无表情,也不说信是不信,一言不发就走了。
徐小乐回到宿舍,脱下衣服,嗅了嗅衣服上的药香,精神一振,摆开架子准备练功。还没起手,他就听到门外有人叫他:“小乐,你在里面么?”
徐小乐认出这是陈明远的声音,只好重新披上衣服,过去开门。
陈明远一手端着白切鸡,一手提着绍兴黄,咧嘴笑道:“师兄,还没吃饭,我这备了些酒菜?咱们边聊边吃?”
徐小乐咧嘴一笑:“好啊!不过你一个时辰之后再来,我正要练功呢。”
陈明远脸上一僵,连忙道:“好好,师兄先练功,我等会过来。”
等徐小乐关上了门,陈明远脸上泛起一股阴霾,心中暗道:陈明远啊陈明远,你也是个铁铮铮的好汉子,竟然低三下四到了这等地步,还要白白受个小屁孩的侮辱!
他怕被人看到自己热脸贴了徐小乐的冷屁股,低着头先回宿舍了。
陈明远住在八人通铺里,其他人都去了后面吃饭,屋里正好没人。他将鸡肉重新包好,自己往床上一躺,胡思乱想一阵,竟然昏沉沉睡了过去。
过了不知多久,陈明远就被吵醒过来,正是室友们吃饭回来,三三两两说着闲话。平日两个交好的伙伴见陈明远已经睡了,便过来探看,好意问道:“陈哥,你饭都不吃,是哪里不舒服么?”
陈明远连忙笑说:“太累了,一下子就睡过去了。没事没事。”他想到鸡肉和酒都在柜子里,生怕有人开柜子发现,不免有些忐忑。
正当这时节,却听有人幽幽说道:“陈哥儿是要攀高枝的人,怎么还会跟你们一起吃饭。”
陈明远一阵揪心。
同在长春堂,同事之间的关系要说好也好不到哪里去,除非真是气味相投,走得会略近一些。要说不好,也没有大的利益冲突。无论李西墙还是鲁药师,都不会设个名额,说自己门下学生满了,其他人就不教了。
没有深入的交往,也没有利益冲突,使得所有人的关系都有些不咸不淡,像这样的挑衅之辞,更是极少听到。
陈明远坐起身,望向那个说风凉话的:“什么叫攀高枝?咱们年不过二十,就铁了心当一辈子伙计?小乐虽然年纪小,但人家头脑好,又肯用功,不跟他多学学,就学着整天说些阴阳怪气的话?”
那人就笑道:“呦,原来你在攀徐小乐的高枝?我还以为你是要攀李西墙的高枝呢。”
陈明远一噎,自己做贼心虚,竟然把讨好徐小乐的事不打自招了。
那人走到陈明远跟前,道:“我跟你明说了吧。杏林就这么大,李西墙在外面什么名声,随便打听打听就知道了。我还听说,东家并喜欢李西墙,恐怕不用多久就要赶他走呢。大家同事一场,我劝你还是别下太大本钱,免得日后肉痛。”
陈明远听得心中七上八下,强道:“我只是尽自己本分,到时候如何安排都是听东家、掌柜的吩咐,你这般说话真是好没意思。”
那人打了个哈哈,转身走了,又与自己的小圈子里的伙伴说起了一些道听途说的故事,就差指名道姓骂李西墙是个骗子。
陈明远没跟他争辩。这个伙计不是老铺子跟过来的,听说是顾家二房里一个管事的侄子,对顾家的事了解颇多,所以身边聚拢了不少人。就是这人在背后散播的谣言,说东家对于顾煊整日吃花酒很不满意,要连掌柜都换掉呢。
八个人的宿舍里,隐隐分成了两个圈子。
陈明远等得肚子都咕咕叫了,终于忍不住道:“刚睡了一觉,我出去走走。”
其他人都已经准备上床睡觉,便没人提出要跟他一起去散步。
陈明远从柜子里取了鸡肉和黄酒,用衣服一裹,就像是要去洗衣服似的,倒没引起人家疑心。他刚出了宿舍门,就看到长屋尽头徐小乐的宿舍门开了,徐小乐光着上身出来,一边还在活动关节。
徐小乐也见了陈明远,笑道:“好巧,我刚练完。”
陈明远强颜欢笑道:“那就好,我肚子都饿了。”
徐小乐道:“你先来我屋里坐坐,我去擦洗一下,马上上来。”徐小乐说罢便朝水井走去,放下木桶,吊起半桶水,哗啦啦当头浇了下去。
陈明远看得一惊,连忙道:“小乐,使不得,这井水凉!”
徐小乐不以为意道:“无妨,我已经收了功,擦干了身子,腠理闭合,寒湿气进不去的。”
陈明远还是摇了摇头,却也没有多劝。
95、劣药
徐小乐练功之后,很没有胃口。至于黄酒,他也只是小饮一杯,聊作消遣。
这让陈明远颇有些难过:早知如此,何必还花那么多银钱?买点花生扁豆就够了!
陈明远废话几句,便道:“小乐师兄,现在铺子里的人你都认识了吧?”
徐小乐点了点头。不管是不是说过话,反正见过面、知道名字的,全都在他脑中。有时候他对自己的这份超强记忆颇有些害怕,万一脑子里装满了怎么办。
陈明远就说:“你知道陆志远吧,那厮成天在背后嚼舌根,说李先生坏话。”
徐小乐好奇道:“都说些什么坏话?”
陈明远就将陆志远说过的话摘了些告诉徐小乐,无非就是说李西墙是个江湖游医,其实没什么医术,完全是个骗子。
徐小乐听了嘿嘿一笑:这个陆志远倒是消息灵通,也不算是说坏话嘛。
陈明远以为徐小乐是在冷笑,也不疑有他,只是表忠心道:“这种人真是可恶。不过小乐你还是要提醒先生小心:他是顾家二房一个管事的侄子,据说咱们东家也对先生和掌柜不满,有心要换人呢。”
徐小乐对此倒是无所谓。
他来长春堂的目的是锻炼医术,学习药学。如今药学的敲门砖已经有了,鲁师傅是个很靠谱的人,而且很乐意传授知识、经验。就算长春堂的东家赶走了顾煊和李西墙,鲁师傅肯定也愿意将自己的本领倾囊传授于他。
至于李西墙那边,徐小乐觉得自己已经给了他一个大大的好处,能走到哪一步就看他自己的本事了。作为一个庸医,真被东家赶走也无处喊冤。
顾煊就更不在徐小乐的考虑范围之内了,有这样一个成天醉生梦死、花天酒地的亲戚,纯粹是顾家自己倒霉。
陈明远又道:“小乐,我想着东家也不会说换人就换人,总是要找点由头的。你觉得……”
徐小乐打断了陈明远的话:“我觉得这事跟咱们没什么关系。咱们就是好好背书,扎实学好本领,何必参合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到时候东家哪怕叫我滚蛋走人,我自己有本事,有什么好担心的?”
陈明远突然觉得自己跟徐小乐完全尿不到一个坑里。明明徐小乐年纪比他小好几岁,可人家说话就跟大人一样,毫无辩驳的余地。这让他拉拢徐小乐成为盟友的念头彻底破灭,还叫徐小乐小看了他。
徐小乐从小到大只有罗云一个好朋友,这是有原因的:他本来就不是喜欢交朋友的性子。陈明远摆出一副愿意跟他结交的姿态,在徐小乐眼里却是个累赘。不说此人医学、药学上的基础很渣,就连看问题的格局都这么小家子气,怎么愉快玩耍?
徐小乐见气氛冷场,也不愿与陈明远多聊了,假装伸了个懒腰,好像迫不及待要上床睡觉一样。
陈明远脸上臊红,只好告退。
……
翌日一早,徐小乐早早就去偏院饭堂吃了早饭,然后直奔后院药库。
谁知鲁师傅更早,已经都干了不少活了。他见徐小乐来了,二话不说就拿出几株党参,叫小乐分辨产地和年份,陈述优劣。
这都是昨天说过的内容,徐小乐当然不会忘记,反倒还怪这考试太轻松简单。
鲁药师又试了几组其他药材,对徐小乐十分满意。他已经看出来徐小乐这是记忆力过人,这些记忆性的问题恐怕难不倒他。
“药学不如医学为人所看重,也是因为药学其实就是一门匠艺。”鲁药师带徐小乐到了后院,一边给他解释各种制药工具,一边道:“这些东西,碰上个脑子好些的,又肯照老规矩一步步做下来,总是能做好的。你天资极好,关键就是踏实和良心。”
徐小乐点头道:“医药关乎人命,该当如此。我师叔祖当日也十分无奈:现在许多药铺的药材都是偷工减料,用不得。”
鲁药师奇怪道:“你师叔祖?”
徐小乐嘿嘿一笑:“就是我师父的师叔,我以前是跟他学医的。”
鲁药师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心中暗道:你那个师父一看就是不着调的人,怎么可能教出好徒弟。原来这孩子是跟老一辈学的,难怪呢。
鲁药师又道:“脚踏实地,我看你是可以的。至于良心……我给你看些东西。”说罢,他又去库房里取了两包药材出来,在院子里打开,道:“你看这个。”
徐小乐解开包药材的细麻绳,疑惑道:“这是枇杷叶?”
鲁药师点了点头:“枇杷叶也算是最常用的药材之一了。你看这些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徐小乐伸手取了一些,放在鼻子前闻了闻,微微皱眉:“气味不对。怎么有腐叶的气味?”
鲁药师眼神尖锐起来,道:“这就是劣药!”
徐小乐茫然道:“鲁师傅给我看这些……”
鲁药师道:“这些劣药之所以会收进来,只是因为顾掌柜手下进药的人吃了回扣,以次充好。我看不下去这个,总是要跟顾掌柜说清楚的,但凡我在长春堂一日,这种劣药就不会叫他卖出去。他若是叫我走,日后就只有靠你这样的年轻人了——无论如何不能卖劣药。”
徐小乐心情沉重起来。他正要表态,突然听到陈明远在外面叫道:“大事不好!有人打上门来啦,小乐快躲起来吧!”
96、沦陷
徐小乐满脸写着“懵逼”二字:有人打上门跟我有一根毛的关系么?我为什么要躲起来?
鲁药师也是紧皱眉头:“明远,胡说什么!外面怎么了?”
陈明远扶着门框,咽了两口口水方才平了气,微微喘道:“有人抬着个死孩子堵门,说是吃了咱们的药,吃死了!”
徐小乐听到“死孩子”三个字就头皮发麻,仍旧不解道:“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就昨天……昨天来抓药的那个女人?”
鲁药师心中就道:人家只知道是长春堂伙计抓的药,怎么会认识徐小乐?你们这些坑货,莫不是直接就把小乐给卖了?
鲁药师随手提了一把三尺来长的药锄,道:“我去看看。”
陈明远转身就往外面跑,徐小乐却凝视鲁药师手中的药锄上,心中暗道:老前辈果然阅历丰富,我也得有样学样才好。他环视四周,却发现要么家伙太大不方便拿,要么就是太小拿了没用,看来日后得有所准备。
——不怕不怕,我身手矫健,他们未必能抓得到我。若是他们真的动手打人,我就翻墙逃跑嘛。
徐小乐自我安慰一句,又下意识看了看墙头,却发现这里的围墙高达丈许,自己实在没有把握能够翻过去。这真是在家千日好,在外一时难。徐小乐就想着不去前面凑热闹,但是又忍不下这口气:孩子死了固然悲惨,凭什么赖在我头上?
徐小乐硬吸了口气,对后院里一个痴痴呆呆摸不着头脑的伙计叫道:“我去看看。我若是出了事,照顾好皮皮,等我嫂子来接他!”交代妥当,徐小乐慷慨激昂,悲壮地往外走去。
后院里一片寂静,那个摸不着头脑的伙计摸了摸后脑:“皮皮是谁?”
……
徐小乐大步走到天井,差点吓得又退了回去。
人真是太多了!
长春堂的门面已经叫他们占领了,群情激奋的百姓足足有二三十人,只看到人头攒动、唾沫横飞。长春堂的伙计们被切割成了两部分,一部分躲在柜台后面不敢出声,一部分被压制在门面后方,再退一步就要退到天井里了。
“杀人偿命!”
前面有人喊着。
徐小乐要不是经年累月受佟晚晴的熏陶,恐怕早就被这股杀气吓得尿裤子了。
——是不是该走为上计?
徐小乐轻轻转身,觉得还是退避三舍更加明智。
谁成想,却有人已经看到了徐小乐,而且喊了出来:“徐小乐来了!昨天就是他抓的药!”
徐小乐身子一僵,心中暗骂:什么仇什么怨!你要这么卖我!
人群中短暂一静,旋即爆发出来更加强烈的杀气,眼看就要冲破长春堂伙计的阻拦,过来抓徐小乐偿命。
这时候就看出人缘来了。
先是一群伙计往旁边闪开,只有鲁药师、陈明远,以及几个跟陈明远交好的伙计还挡在门前。
然后陈明远和他那几个小伙伴,在气势汹汹的死者家属面前,悄悄挪动了脚步。
徐小乐倒不怪他们:没当场吓尿已经很不容易了。
那些死者家属手里还提着一丈多长的棍棒呢!
——要是嫂嫂在就好了。
徐小乐真后悔自己在学医之前没跟嫂嫂习武,哪怕学不全十八般兵器,学会狼牙棍和流星锤,现在也算是可以自保了。
徐小乐又看到鲁药师一个人,提着个小药锄挡在众人面前,就像是面对滔滔洪水的一棵孤松。他猛然觉得一股热血冲头:我又没做错什么,凭什么该我害怕!
徐小乐脚下有些松软,却仍旧坚定地走到了鲁药师身边,大声吼道:“都闭嘴!”
众人齐齐一怔,被徐小乐的气势吓了一跳。他们想象过无数种场景,有抱头鼠窜的,有跪地求饶的,有痛哭流涕的……却没想到罪魁祸首竟然还敢叫他们闭嘴!
人群中冲出一个妇人,发髻松坠,几乎可以算是披头散发了。她双眼通红,指向徐小乐:“就是他,昨天给我抓了假药!害死了我儿啊!”
群情再次激愤起来,人群中又传出“打死他”的呼声。
徐小乐刚有所退缩,突然一只大手顶住了他的后背。
正是鲁药师。
鲁药师平日惜字如金,能不说话就不说话,这时候却声若洪钟:“我长春堂绝不售卖假药,徐小乐也绝不可能抓错药!医死了人,该去找医生才是,哪有找药铺的道理!”
徐小乐就在一旁点头,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医死了人也得看是什么缘故吧?治死一个就得赔得倾家荡产,以后谁还敢做医生?
他突然想到了自己家,不正是父亲赔得倾家荡产,可自己还是想学医当大夫。
——等会儿,有点乱……
徐小乐竟然走神梳理起思绪来了。
97、叱骂
“大家讲道理!”鲁药师声若滚雷,硬生生将喧嚣起来的叫喊声压了下去。
人群中走出一个男子,也是双眼通红,嘶声力竭道:“讲什么道理!我儿子就是吃了你们的药吃死的!”
鲁药师盯着他道:“你怎么不去找大夫,偏就认准了是我家药不对?”
那男子声音中昂起一股怒气:“因为我就是大夫!我会拿儿子的性命开玩笑么!”
“我家锁儿是三房共一子!”
“锁儿是我燕家的命根子!”
“他自己亲儿子能不尽心!”
……
一群人纷纷叫嚷起来。
徐小乐看傻子一样看着这群疯魔了的人,扯着嗓子喊道:“亲爹就一定能治好病?!”
众人被这高亢的质问声吓了一跳,更没想到徐小乐这点年纪,竟然有胆量在这么多人面前不避不退。
徐小乐朝前一步,扫视一圈,又喝问道:“医术高低跟亲爹后爹有关系么!”
孩子亲爹气极反笑:“你个嘴上没毛的小学徒,敢是在指摘我医术不精?哈,天大的笑话!我燕仲卿坐堂十年,手下治愈的病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你竟然敢说我医术不精!我儿分明就是吃了你们的劣药,以至于延误了医治时机!”
鲁药师道:“是不是劣药无须争吵,你把药渣拿出来,老药工里有的是人能分辨清楚。”
燕仲卿怒道:“你明知道药渣要倒路口,还问我要什么药渣!”
江南习俗:药渣倒路口,病魔万人踩。凡是家里煎了药,药渣就倒在人多的岔路中央,叫过往行人将病气踩灭。家里人的病自然就好了。
不过又有人说,这样其实是叫别人带走了病气,生病人家固然安泰了,踩了药渣的人却要生大病、倒大霉。
反正人们生病时便相信前者,药渣是一定要倒路口去的。不生病时则相信后者,遇到别人在路口倒了药渣,必须绕路过去,生怕沾染病气。
闹要来闹,证据去拿不出来了。鲁药师也怒了,喝道:“你家一共就拿了两味药,都是常用常见的药材。你又是坐堂十多年的大夫,真假优劣分不清么!”
燕仲卿闻言暴怒:“就是我一眼没看到,这败家娘们就把劣药煎了进去!”说罢又要去打老婆,却被身后的三姑六婆、大小舅子拦住,气得直跺脚。
他老婆也不辩解,只是捂脸痛哭:“我哪里知道这么大的药铺会卖劣药!”
鲁药师就说:“别的药就不会有错?”
燕仲卿越发怒道:“别的药就是我家的!焉能有错!今日我就是要来讨个说法!”
徐小乐趁着他们打口水官司的时候,眼睛却落在门板上。
门板上那“死孩子”纹丝不动,不过胸腹却好像微微起伏。他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仔细再看,却发现这“死孩子”真的还有呼吸。
人有呼吸,当然就是没死!
“你们都闭嘴!”徐小乐仰头叫道:“这孩子还活着啊!你们吵什么!”
整个长春堂顿时安静下来,静得只有众人呼哧的呼吸声。
燕仲卿连忙伏下身子,伸手去摸儿子的脉搏,涕泪交加,嘴里只是喃喃重复一句话:“怎么会?怎么会?”
徐小乐心道:现在是寅卯之交,气在肺经与大肠经最盛。只要没真死,自然是会呼吸的。你号称坐堂十年,连人生死都断不准,还有脸问怎么回事?
徐小乐板着脸喝道:“你巴不得你儿子早死么!”
燕仲卿很是慌乱,手指颤抖得根本摸不到脉,被徐小乐质问,喃喃道:“他昨晚明明已经气绝,气绝……怎么……难道是菩萨开眼?一定是菩萨开眼,知道我家锁儿命不该绝!”
一群愚夫愚妇竟然齐齐诵起了佛号,感谢菩萨救锁儿回来。
徐小乐气得头都要摇断了,大声骂道:“你还是大夫么!一日应在四季,夜间就是冬季。夜间他看似气绝,那是因为气入肝经,冬藏待萌!到了天亮,应在春季,气盛肺经,当然重见呼吸!你这等连人生死都分不清的庸医,也敢给人看病?也能坐堂十年?”
徐小乐有理有据,底气十足,骂得畅快淋漓。
燕仲卿误诊铁证就摆在眼前,被骂得是张口结舌,指着徐小乐“你你你你”了半天,却连句整话都说不出。
“让我看看。”
人群分开,又有个身着襕衫的中年人挤了进来。他蹲下身,拍了拍燕仲卿的肩膀,盯着徐小乐,道:“我姓赵,在保民堂坐堂行医,也是这两日与燕公会诊的大夫。”
徐小乐不知道该有行什么礼节,只是点了点头,心里却已经将他一并归入了“庸医”之列。
赵大夫挤开了燕仲卿,摸了摸小孩的脉搏,又点了点小孩胸口,最后轻轻摇了摇小孩的脑袋,摇头叹道:“虽然没死,却肯定是活不成了。”
孩子他娘颓然坐倒在地,几乎要晕过去了:“还是救不活么?”
燕仲卿刚生出的一点希望,又被碾成灰灰,悲恸更甚之前,恨得跳脚:“你们草菅人命!草菅人命!这孩子做鬼都不放过你们!不放过你们!”
徐小乐也蹲在这倒霉孩子身边,仔细打量起来。
这孩子看起来只有六岁,脸色已然发青,细看之下鼻孔乌黑,如同烟煤。
徐小乐伸出手指,轻轻点了点孩童的太阳穴,那孩子的脑袋登时就被推向了另一侧。
孩子他娘惊呼道:“你做什么!”
燕仲卿上来就要踢徐小乐,大喊:“你再动我儿子一根手指看看!”
鲁药师连忙抢身上前,在燕仲卿踢到徐小乐之前截住,手中药锄一指:“别动!谁敢动!官差来了!”
98、上衙门
燕家人也听到了外面动静有些异样,回头就看到身穿青色衣衫的衙门捕快,手持铁链大摇大摆过来。
外面围观百姓已经多得挡住了路,这些捕快便将手里的铁链振得哗啦作响,很快就开出一条通道。
有些见识多的老住户,一眼就认出为首那人正是吴县捕头钱大通。
钱大通手里有县令的令签,又拿了顾家的好处,自然来得很及时。他命人驱散了外面的围观群众,拎着铁链进了药铺,铁青着脸喝道:“你们在此聚众生事,还有没有王法了!”
燕仲卿当场就哭着扑了上去,紧紧抓住钱大通的手臂:“差爷!我儿叫他家卖的劣药害死了!我已经夭折了七个儿子,就连这个都保不住了哇!差爷,你要替我做主啊!”
钱大通本来不是个软心肠的人。真要有菩萨心肠,哪里还能吃得下公门这碗饭?不过他去年连着夭折了两个儿子,如今膝下就只有一个三岁的小儿,整日里当宝贝似的养着,不由同情起燕仲卿来了。
钱大通抖开燕仲卿,口吻已经缓和下来:“我替你做什么主?真有冤情,就去衙门里告状。今天正好是放告日,县尊老父母坐堂审案。你们在这儿闹什么!”他固然同情燕仲卿,但是拿了顾家的钱钞,也不能坏了自己的饭碗。
燕仲卿抬起袖子抹了一把鼻涕眼泪,道:“对对对!差爷,我就要告他!”他指向徐小乐:“就是他给我儿抓的劣药!”
钱大通看了看徐小乐,只是个十四五岁的大男孩罢了。
他皱眉道:“长春堂又不是这小孩子开的,你告他做什么?这样,你先去准备状纸告状,至于拿谁到案,还看县尊老父母怎生定夺。”
燕仲卿眼看衙役们都守在门口,也只好如此。他刚转身要出门,却听到身后徐小乐平平淡淡说了一句:“这分明是庸医杀人。”
钱大通暗道:你这孩子怎么不懂人情世故?本来你东家赔些银子,就可以大事化下小事化了,你偏要扯庸医杀人,这不是找麻烦么?
庸医杀人可不是随口说说的,乃是《大明律》上的正文条款。一旦涉罪,那就不是赔些银子能了事的。钱大通虽然不怕麻烦,但是已经心生同情,总是希望这事就此了结。
鲁药师也轻轻按了按徐小乐的肩膀,示意他不要多说。
徐小乐却铁了心。往日的轻浮跳脱全然不见,沉声正气像个老学究似的,负手而立:“根本不是药的事,是治错了。”
燕仲卿恨得又要冲过来打他,被捕快夹住了两臂,只好破口大骂:“你、你、你这黑心肠的小人!你血口喷人!你草菅人命!”
那一同会诊的赵大夫也站到徐小乐面前,道:“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我朝律例:庸医杀伤人,就算不是故意为之,也要以过失杀人定罪,永不许行医!”
徐小乐只是硬生生道:“你们这样的医生,不行医未必就是坏事。”
赵大夫也不淡定了,刚伸手指向徐小乐,却被钱大通抓住了手腕。
钱大通道:“到底怎么回事,先去衙门里说清楚。”说罢一招手,对燕家人道:“这尸身也抬过去。”
徐小乐皱眉道:“差爷,这孩子还没死。”
钱大通略显尴尬,抹了一把胡子:“没死你们闹腾什么!”
赵大夫连忙道:“但肯定是救不活了。”
钱大通大怒:“什么乱七八糟的!一并抬走,抬走!听候县尊大老爷发落!”他把人都带走了,对顾家也算有了交代。
徐小乐还要再说,鲁药师已经按住了他的肩膀,低声道:“先叫他们走了再说。”
徐小乐眼看着那孩子又被抬出门,突然转身往后面厢房跑去。等他再回来的时候,医馆药铺里已经清净了,只有长春堂自家伙计三三两两说话。外面看热闹的人也都跟着一路往县衙去了。
鲁药师见徐小乐手里拿了个研墨时滴水的水滴,正要往外跑,奇怪道:“小乐,你去哪儿?”
徐小乐头也不回:“县衙!”说罢就追了过去。
鲁药师微微皱眉。他不喜欢人情世故,但是几十年阅历也不是活在狗身上的。这些差役来了既不勒索钱财,也不说带走店里的人,只是连哄带唬把闹事的一家人弄走了,背后分明有人打点。
他正想着,顾煊和李西墙一前一后就进来了。
顾煊张口就问:“人都走了吧?没事了吧?”
鲁药师暗道:难怪,除了东家也没人这么巴结。
陈明远见掌柜的问话没人回答,生怕顾掌柜感觉尴尬,连忙答道:“人都走了,孩子其实没死。不过小乐去县衙了。”
听说孩子没死,顾煊和李西墙都松了口气。只要没把死人扔在店里,之后随便怎么都能找些由头推脱干净。
“小乐去县衙干嘛?”李西墙问道:“他们把他抓走了?”
“他自己追上去的……”陈明远道:“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旁边几个学徒伙计也纷纷道:“生不入公门,他还巴巴往里跑。”
李西墙心道:总不能叫他吃亏,否则师叔回来怎么交代?他长叹一声:“唉,临老收了个小徒弟,就是得给人做牛做马啊。没法,我去看看吧。”
鲁药师一言不发,却走在了李西墙前头,显然也是要去的。
顾煊伸着手哎了两声,看看店里一团混乱,重重甩了甩袖子,斥道:“这还做不做生意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他转念一想,若是真的叫人污蔑了长春堂,他自己肯定是半点好处都没有了。如今当家的长房婶娘是个泼辣角色,连带她面上无光,自己这辈子都别想再从族里分到好差事。
顾煊想着就心里难受,一扭头看到陈明远还在旁边,没好气道:“还杵着干嘛?叫上几个嗓门大的,跟我去衙门!”
七·一大吉,上架啦!
在七月一日凌晨,《大国医》将步入新的阶段:上架。
上架第一个月的数据,是整本小说的试金石,决定了小说未来能够走多远。《大国医》能够轮上月初第一天上架,已经迈出了成功的第一步,这也是广大读者的支持。小汤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感谢大家对小汤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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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上堂
顾煊以嗓门大小来选人,得益于他常年凑热闹的丰富经验。
因为洪武皇帝赤贫出身,早年间受过官吏欺凌,所以他老人家最怕自己的官吏欺凌百姓。因此规定大明各县放告日审案,必须在公堂上进行,让百姓站在大门口就能旁观,以示公平公正公开。
这种时候嗓门大往往就能代表民意。到底县尊老爷做在堂上,隔开二三十步呢,嗓门小的民意他也听不见呀。
房县令坐在堂上,拿手帕轻轻按了按额头上的汗珠。苏州的八月对他这位山东进士来说实在闷热,而且今天这桩案子也实在棘手。
将死未死的小孩是燕家三房共子,他若是死了,这么一大户人家就绝了后。他家叔伯姑姨全都要挤进来,否则就守在衙门门口又哭又闹。
房县令本想惩一儆百,抓两个人戴木枷,谁知这燕家在吴县还小有人脉,不等他拿人,已经有乡绅的帖子送进来,求他照顾。
燕家是苦主,照顾照顾倒也说得过去。偏偏被告家也有帖子送来,竟然还是苏州府一流乡绅——顾家!
两相比较下来,顾家的确占了家势上的上风,但是燕家有理有人,也不能一味压制。
难啊!
房县令招呼师爷过来:“李先生怎么看?”
李师爷抹着八字胡,低声道:“东翁,莫不如大开中门,叫百姓们都进来。人越多,舌头也就越多,无论最后怎么判,东翁都只管推到‘民心’两个字上便是了。”
李师爷此计,首先安抚了苦主燕家,显示了官府公正无私。最后裁判时再暗暗偏向顾家,大约也就两碗水端平了。
房县令觉得这并不是什么高招,无可奈何之下也只能如此了。
一群人涌了进来,抢占好位置,直到衙役们拿着水火棍啪啪敲地,众人方才安静下来。
这时候就看出顾煊的英明了,他带来的伙计们嗓门大,身体壮,为他和李西墙、鲁药师抢到了头一排的好位置。不过燕家人就在旁边,也都是青壮男女,让顾煊有些担心:等会万一打起来,他这边可能要吃亏。
好在这里是衙门的公堂,打起来的可能性并不大。
房县令又按了按额头上的汗,清了清喉咙,一拍惊堂木:“堂下所跪何人?因何告状?”
燕仲卿跪在地上,朝前挪了挪:“小民燕仲卿,告长春堂售卖劣药,害死我儿。”他当下将抓药治病的事说了一遍。
房县令探头看看摆在燕仲卿和徐小乐中间的倒霉孩子,据说还没死,在他看起来却和尸体没什么区别。
燕仲卿哭道:“青天大老爷啊,我家锁儿才六岁,前两天在河边抓螃蜞,不小心落水。救起来之后也不过就是惊风,小民坐堂施诊十余年,三副药下去就该好的。偏偏家中正好缺了两味药,去他长春堂抓来,结果却酿成惨剧。”
房县令没在医学上下过功夫,觉得总不至于因为两味药的问题,就叫个活生生的孩子死掉了。他轻轻招呼师爷过去,耳语道:“就两味药不对,会死?”
李师爷也不懂医,皱眉道:“古人所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大约是这样的。”
房县令点了点头,望向被告徐小乐。他看徐小乐一直闷闷跪在一旁,也不哭闹喊冤,也不说话辩白,还以为这孩子吓傻了。
若不是有顾家的名帖,他早就开骂了:开堂审案这么严肃的事,总该是长春堂的掌柜过来受审,弄个嘴上没毛的小孩子来这儿干嘛!
可是现在手里拿着顾家的名帖,房县令很清楚自己是拿不到长春堂掌柜的,弄个小孩子凑数做样子总比空着好。
“嗯哼!”
房县令重重哼了一声,提醒徐小乐答话。
徐小乐仍旧垂头跪着,一言不发,呆若木鸡。
房县令终于忍不住火,拿了惊堂木在公案上啪地一拍:“堂下长春堂伙计徐小乐!”
徐小乐这才被惊醒,抬头朝房县令拱了拱手:“正是小民。”
房县令哪里见过这么无礼的小伙计,气得牙痒:“放肆!当堂受审见了官长,竟不行礼!”
徐小乐一愣:“我行礼了呀。”他又拱了拱手:“还要怎么行礼!”
房县令气得鼻孔朝天,重重一拍惊堂木:“先打十大板子!待本官给你做做规矩。”说着,房县令就要从签筒里抽出火签。
只要火签落地,徐小乐的屁股就得开花了。
打一个小伙计,让燕家消消气,倒也是个不错的法子。
只是……
房县令正要扔火签,却发现李师爷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他身边,正悄悄拉他袖子。
——都反了天了!
房县令皱着眉头,强压怒气,低声道:“何事?”
李师爷附耳道:“老爷你看那边。”
房县令顺着李师爷的指示望了过去,顿时吓出一身冷汗。
100、别吵
两个身穿飞鱼服,手按绣春刀的锦衣卫百户,站在大堂角落里,冷眼看着高坐堂上的青天大老爷,微微摇头。
房县令倒是认识这两位锦衣卫百户。一位是吴县百户所百户罗权,当地的地头蛇,人称紫面虎。另一位是京中来的穆青友,油盐不进,扮猪吃虎,深不可测。
这两人同来县衙听审,这是什么路数?照理说锦衣卫要听记,应该早一日通知主官才是。
房县令颤着手将火签又投回签筒,重重叹了口气:“唉!我身为此地父母,实在不忍心对你用刑啊!罢了罢了,看你年幼,姑且寄下这顿板子。”
徐小乐不明所以,颇有些木讷。
房县令受人胁迫,心中很不好受,说话间便向着燕家了。他道:“燕家这孩子,受的病不重,吃了药却没治好。他自家的药肯定不会有问题,那么问题的确就是出在你们长春堂卖出的药了。你还有什么好辩白的?”
顾煊听得几乎要晕过去了,紧紧拉着李西墙的手:“这、这、这不是铁证如山了么!”
李西墙暗道:小乐又不是傻子,他肯自投罗网肯定是有所依仗。退一万步说,就凭他无理狡三分的性子,能让人轻轻松松办成铁案?
他安慰顾煊道:“掌柜莫慌,且看着再说。”
徐小乐昂起头,全无往日轻松跳脱,神情严肃道:“老爷,他家孩子的确病不致死,药也未必有问题。”
房县令一愣:“那为何反倒死了……唔,反倒要死了?”
徐小乐斩钉截铁道:“庸医治死的。”
堂上钱捕头听了都不由替小乐着急:这事怎么想都不可能。儿子坑爹或许有,但是父亲坑儿子却断断不会有的!到时候证明你是诬告,可是要反坐其罪的!
在来县衙的路上,钱大通就警告过徐小乐,谁知道徐小乐竟然少不更事到了这等地步,还是不肯改口。
燕仲卿和他身后的赵大夫,听徐小乐当堂控告他们庸医杀人,眼中恨不得喷出火来。
燕家人也都在堂下纷纷鼓噪起来,咒骂徐小乐胡说八道。
李师爷附耳房县令:“东翁,刑律里有‘庸医杀伤人’条:凡庸医为人用药针刺,误不如本方,因而致死者,责令别医辨验药饵、穴道。如无故害之情者,以过失杀人论,不许行医。若故违本方,诈疗疾病而取财物者,计赃准窃盗论,因而致死及因事,故用药杀人者,斩。”
房县令是写八股文的高手,大明律真心背得不熟。在李师爷的提点之下,将大意重复了一遍,对徐小乐道:“徐小乐,你若要告他们庸医杀人,那本官自当请其他医生前来辨验药饵。若是他们确实没有用错药,你可是要反坐诬告罪名的,最轻也是‘过失杀人,不许行医’!”
徐小乐微微闭了闭眼,旋即道:“他们的确是庸医杀人。”
燕仲卿对徐小乐已经恨之入骨,当即一个头磕下去:“求青天大老爷招名医共验,还小民一个清白!”
大明律上没有说要请多少医生来辨验药饵、穴道,但是各地普遍都是请四位地方上有名望的医生会商。其中一位必然是县医署的医官,另外三位则取地方上声望高者。
房县令见徐小乐又呆若木鸡跪在地上没反应了,心中上火,对这少年真是既怜且恨。他终于扔出一支火签:“去请谭公过堂,另外请他推荐三名地方名医,共商共议。徐小乐,你可有异议?”
徐小乐毫无反应地跪在地上,仿佛老僧入定。
房县令加大声音,又问了一遍:“徐小乐,你可有异议!”
徐小乐这才晃了晃眼珠,回过神来,昂头问道:“什么?”
房县令恨不得亲自下去打他屁股,总算看到大堂角落里站着的两个锦衣卫,方才硬生生忍下来,只觉得心里好像有一百只猫在抓挠一样。
徐小乐听房县令又重复了一遍,道:“没有异议。大老爷,要是没别的事,先别吵我。”
房县令惊得官帽都歪了。这回要不是李师爷在旁边拉住他,他真是要亲自下去打徐小乐一顿板子,治他个蔑视公堂的罪过。
顾煊在外面龇牙咧嘴,好像吃了青杏一样。他满口酸涩对李西墙道:“你这徒弟,不作死不甘心啊!”
李西墙也垂下头,一手捂住双眼,一手紧紧按着顾煊,好像随时都会昏倒一样。他颤声道:“就怕他后面还有更作死的花样呢。”
那些顾煊特意带来给徐小乐摇旗呐喊的大嗓门伙计,此刻也是噤若寒蝉,一点声音都不敢发。
以徐小乐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的混劲,哪里还需要别人声援他啊!
101、专家证人
谭公姓谭名公超,在吴县做了四十年的医官。且不说医术如何,反正名望是有的。无论杏林还是官场,人人都要尊称他一声“谭公”。
又因为年纪大了,谭公已经很少在县医署坐班。正是机缘巧合,今日与一位神交已久的江南名医头回相见,才在县医署探讨医术,切磋技艺,以表郑重。
听闻县令有召,谭公连忙换了官服。他又听传话的衙役说:要另外再举荐三名大夫,辨明医生开方恰当与否,便对那位来客道:“朱公在此,哪里还需要其他大夫?敢请朱公与我同去吧。”
被尊为朱公的客人有些迟疑,道:“老朽并不是吴县人氏,不知上堂作证是否妥当。要不,还是叫重楼与谭公同去吧。”
这位四十出头的“年轻大夫”,正是姑苏有名的葛神医葛再兴。他表字重楼,今日陪着两位杏林宿老,只能乖乖伏低做小,哪敢提什么“神医”,就连“大夫”都轮不上,只能被人直呼表字。
何况叫他表字的那位,不仅仅是江南名医,更是他的授业恩师——朱嘉德。
谭公望向陪坐的小葛大夫,笑道:“葛重楼是肯定要去的。朱公名重江南,但凡南国杏林同行,莫不信服,焉能不去。”
葛再兴赔笑道:“正是学生该做的。”
朱嘉德也就不再推托,愿意同去。
四名医生辨方是约定俗成的流行做法,真要是有朱嘉德、葛再兴这样的名医出面,一人就够了。说到底看的还是声望,只有声望不够的时候才需要人数来补。
县医署跟县衙在一条街上,往来不过一盏茶的功夫。
三人片刻之间就到了公堂之上,看到燕氏哭得嘶声力竭,原、被告分开两边跪着。让谭公超疑惑的是,被告竟然是个还未长成,刚刚束发的少年。
谭公超是从八品的医官,见了知县并不需要下跪行礼。朱嘉德头发花白,一看就知道是属于优免的对象。葛再兴照理是该行跪拜礼的,但是架不住名气大,连房知县都在拜斗堂抓过药,自然一并免了。
房知县指着地上的小孩子,将案情大致说了一遍。朱嘉德听说孩子还没气绝,眉头大皱:既然没有气绝,不抬去医馆救治,扔在在公堂之上等死么!
听了案情,尤其是小孩子落水的那段,朱嘉德道:“且容老朽先看看这孩子。”
燕仲卿听到朱嘉德的大名,连忙挪开,让出位置。
朱嘉德俯身下去,看了看孩子的鼻孔,摸了摸脖颈,再搭了搭脉,手指按在孩子胸口,重重摇了摇头,也算是原谅了孩子爹娘的“不知轻重”——这孩子的确是没救了。
最悲惨的是一时半会还死不了,这份煎熬真是叫人心碎。
朱嘉德起身叹道:“禀县尊,此子颈软头侧,气息垂绝。老朽诊其脉,只似蛛丝,过指全无,脉已无根,恐怕拖不到明日了。”
房知县暗道:这孩子也是真惨,还不如痛痛快快走了省心。不过现在走不了,对顾家来说却是好事。
朱嘉德又道:“请问药方是怎么开的?”
燕仲卿连忙奉上自己开具的药方,道:“是学生与赵大夫商议斟酌,参照故方开出来的。”说着,又将儿子落水前后的情形一一说明。
朱嘉德看完默不作声,转手给了谭公超。谭公超年纪已经大了,几乎贴在眼睛上方才看完,然后给了葛再兴。
葛再兴一眼扫过这张方子,就知道的确出自故方,毫无创新之处,不过就是基于小孩子的身体情况加减了分量。他又望向跪在一旁的徐小乐,本以为自己会颇为解恨,终于看到这小无赖摊上了大事,却情不自禁泛起一股遗憾之情。
三位医生都知道了互相的意思,谭公上前道:“禀县尊,药方并无问题,此案并不是庸医杀伤人案。”
房知县早就猜到了这样的结果。坐堂施诊十余年的父亲,给儿子开的救命方,还请了同样经验丰富的同行,怎么可能出错。
房知县微微颌首,假装内行道:“看来的确是药的问题了。”他又望向徐小乐,见徐小乐仍旧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干咳了两声。
房知县不敢出声叫他,生怕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再冒出一句“别吵我”。偏偏那两个锦衣卫不知来意,看起来似乎是在保护着孩子,真叫人为难。
葛再兴却脱口而出问道:“抓错药的就是徐小乐?”
房知县一愣:“葛大夫也认识他?”
葛再兴登时尴尬起来。他总不能说自己头一回认识徐小乐,就被狠狠打个耳光吧?总不能说自己好奇徐小乐的医术来历,被坑了几十两银子买秘戏图吧?于是他说:“禀县尊,学生听说过他父亲。”
“哦?”
“他父亲徐荣,也算有些名气……”葛再兴差点又要掀开徐荣的黑历史,突然意识到自己身边站的可是谭公超!
听说徐荣当年也跟谭公超讨教过医术,不管真假,自己还是不要太过于表明立场。
果不其然,谭公超听说徐小乐是徐荣的儿子,混浊的双眼都泛出了精光:“是徐荣的儿子?都这么大了?”
燕仲卿一看,吓了一跳道:这些人竟然都是沾亲带故的!还好铁证如山,你们总不能把刚说的话吃回去!
他望向徐小乐,终于忍不住道:“青天大老爷啊!这小子分明是在装疯卖傻!”
102、围攻
谭公超看着徐小乐,隐约间能够看到徐荣的影子。他对徐荣的感观不错,是个能吃苦,有仁心的好医生。别人都不肯接的病人徐荣都肯接,当然麻烦也就大得多了。
那时候谭公超已经主掌县医署多年,印象里徐荣是让他出堂作证最多的医生。
只不过县官断案裁判并不全凭大明律,还要兼顾人情教化。治死了人,哪怕别的医生证明没用错药方,县官为了安抚苦主,还是会要求摊上事的医生多少赔一些丧葬钱。
有时候世人指摘那些医生爱惜羽毛,见死不救,恐怕也有这个原因。绝大部分医生都指望着靠医术发家致富,谁愿意冒倾家荡产的危险去救人?
谭公超是医官,只能作证,不能干涉案情,偷偷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葛再兴看着燕仲卿满腔悲愤,心中暗道:你自己就是医生,药材拿回来不过眼么?全赖人家药铺,这不厚道啊。
他往外面围观人群中一扫,突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又暗道:他亲自来看热闹?
正想着那个人的事,葛再兴又看到了李西墙,暗吸一口气,退到师父身侧,轻轻拉了拉师父的衣袖。
朱嘉德在葛再兴的示意下望了过去,回头对葛再兴道:“李西墙?”
葛再兴点了点头:“听说他眼下在长春堂坐堂。”
朱嘉德不动声色,轻声道:“淡定。”
葛再兴暗道:师父您老人家这话是说给我听的,还是说给自己听的?唉,这好好一场审案,怎么闹成了冤家路窄?
房知县听见围观众人渐渐喧哗起来,方才反应过来,堂上竟然冷场了!
他干咳一声掩饰尴尬,啪地一声拍响了惊堂木。见徐小乐慢悠悠抬起头,方才道:“徐小乐,三位名医已经辨验了药方,并无问题。你还有何话要说?”
徐小乐扫视了一下三位名医,只认识葛再兴,目光便落在葛再兴身上,道:“若是药方对症,怎会这样?我要看看他的药方。”
诚如燕仲卿不相信自己的药方会出错,徐小乐也不肯相信自己连抓个龙骨和北芪都要出纰漏。
房知县点了点头:“给他看。”
衙役便将药方给了徐小乐。
徐小乐只看了一眼,目光如箭射向葛再兴:“这叫没有问题么!”
葛再兴被徐小乐看得头皮发麻:你有怨气冲我发什么邪火!我不过就是来……是了,我的确作证说这药方没问题,但你能不能别针对我啊!
徐小乐弹了弹药方:“这上面八味药,竟然全是镇惊清热的药,又合成丸散,服用了两日。药不对症是其一,剂量之大是其二。这才是病人受症如此之极的缘故!”
燕仲卿当然不服,匍匐上前道:“三位名医已经看了,绝对不违故方,专治小儿惊风,如何是药不对症!”他身后的赵大夫也道:“惊风之症,一眼就能看出来的。”
房知县望向三位名医,只见谭公超微微闭目,宛若泥塑,朱嘉德和葛再兴却是微微颌首。他心中便就信了燕仲卿的话。
徐小乐呵呵说:“惊风?这是何人杜撰出来的病?见于哪本典籍?”
燕仲卿登时被问住了,支吾道:“惊风是几千百年来就有的,谁能溯源考证!”
赵大夫满面阴森道:“你不曾听说过,只是因为你见识少。”
徐小乐扯了扯嘴角:“我见识是少,左右不出《内经》、《伤寒》。你们见识多,竟然将个夹食伤寒病例,硬要套个惊风的名头。”
燕仲卿一愣,旋即大笑起来,抹着眼泪道:“夹食伤寒!”
赵大夫也狂笑一声:“竖子大胆,不知哪里听来的一个术语,就敢乱套乱用!孩童八岁之前,哪有伤寒!”
房知县惯例望向三位名医,见三人都是一脸惋惜,猜测徐小乐应该是说错了。
顾煊紧紧抓着李西墙的手:“怎么?小乐被抓住痛脚了?”
李西墙看这情形也知道徐小乐被人围攻,战败是极有可能的事。他只好道:“莫慌,静观其变。”
——你小子花招那么多,快点使出来啊!全靠背书,一点施治经验都没有,跟人家老医生扯辨证,这不是以卵击石么!
李西墙心中颇替徐小乐担忧,眼睛却落在了朱嘉德身上,心中开始盘算怎么利用这位江南神医的大名,为徐小乐开脱。
堂上的徐小乐冷冷看了看燕仲卿和赵大夫,又望向葛再兴,道:“葛医生,我以为你不是个十分庸的庸医,你也看不出来么?”
葛再兴气得头顶冒烟,硬生生忍住,没有发作,冷冷嘲讽道:“要能看出这是夹食伤寒也很不容易。”
徐小乐就斜眼看他:“我觉得挺容易的呀。”
葛再兴气得嘴都歪了,差点一口口水喷出来。
房知县板着面孔道:“徐小乐,你年纪尚轻,本官原不想重罚你。可你不知轻重,装疯卖傻、蔑视公堂、混淆视听……来人啊!将徐小乐收监!择日定罪!”
徐小乐眼看惊堂木就要拍下来,叫道:“且慢!”
这声音洪厚低沉,嗡嗡作响,显然不是一个束发少年郎的声音。
房知县身子一抖,手腕悬在空中,目光落在了罗权身上。
刚才那声“且慢”,竟然是罗权、穆青友与徐小乐三人异口同声喊出来的。
103、硬道理
房知县心道:这俩锦衣卫果然是来保这少年的。不知道是另有关系,还是顾家给了银子。
罗权和穆青友从角落里出来,对房知县拱手作礼。
罗权挤出一个笑脸道:“房老爷,何不听听徐小乐要如何辩解呢。”
此时距离呼风唤雨、忽悠得皇帝被俘北京被围的大太监汪直身死不到一年,东厂、锦衣卫余威尚在,房知县也硬挤出一个笑容,努力夺回属于自己的尊严。
他道:“二位是要会审么?”他本想用质问语气,显得自己刚正不屈,谁知话一出口,听起来却像是阿谀奉承。
就连站在他身边的李师爷也不住咳嗽,觉得东翁有些太怯弱了。
罗权道:“岂敢岂敢。不过为了公平起见,总不能叫人家孩子话都说不完,就去吃牢饭。”
房知县只好做出威严状,说道:“徐小乐,你说是夹食伤寒,他们说是惊风,各执一词。两相比较,你不过是个学徒,而这几位都是杏林老手,本官自然是倾向于诸位先生的辨证。”
他话锋一转,道:“有两位亲军上差替你求情,本官便给你一个机会。你若是能说服诸位先生,本官便放你一马。若是不能说明道理,本官仍旧要将你收监!”
徐小乐道:“夏虫不可以语于冰,我无论说什么道理,他们都听不进去的。”
堂上好似轰然间开了戏台,有人轰然大笑,有人起哄叫好,有人恶语咒骂,有人怒极欲倒……有人面孔黑得更黑,简直胜过了煤球。自然是燕仲卿、赵大夫和葛再兴三人了。
房知县面孔板了又板,大声吼道:“莫非你压根没有道理可讲?你是在消遣本官么!”
徐小乐岿然不动:“县尊老爷,小民的意思是:与其讲什么道理,不如治好这孩子。”
医生道理说得再好听,也不如实打实地将病人治好。只要能治好病,谁又来追究你的道理讲得通不通。
徐小乐这话,可谓是最硬的道理。
然而在其他大部分人眼里,这却是“嘴硬”的道理。
赵大夫大笑道:“妙极妙极,能治好病人自然是最好的!我斗胆问一声徐大夫,你打算怎么治!此子鼻如煤烟,肺气已觉,你就算能拿出神丹来,也未必能叫他复活!”
燕仲卿理智上赞同赵大夫的话,但是情感上还是很不愿意听他将儿子说死。
“姓赵的!我家男人将你当兄弟,你这是在咒你侄儿快死么!”
燕仲卿的妻子一直在堂上低泣,以至于所有人都把她忘了。此刻她听徐小乐说能治好儿子,根本不管是神丹还是扶乩、是请神还是煎药……只要儿子能活过来,自己做牛做马都可以。
她正想去求徐小乐施展“神通”,却遇上赵大夫阴阳怪气地说大实话,满心邪火立刻就冲着赵大夫发作了一通。
赵大夫恨不得打自己一个耳光,连忙退到一旁,不说话了。
葛再兴不悦道:“徐小乐,医者仁心,你有法子就说出来叫大家参详参详,若是胡言乱语……”他看了看貌若疯癫的燕氏,方才道:“那可就太不厚道了。”
徐小乐道:“要我来治的话,我就从理中下手。”
医者以脾胃为中宫,乃是后天之本。所谓理中,便是调理脾胃了。
葛再兴冷笑道:“你看这孩子,鼻如烟煤,鼻如烟煤啊!肺气已绝,你再用理中,不是叫他速死么!”
徐小乐摸出水滴,走到燕锁儿身边,蹲下身:“这里面是清水,我只滴一滴。”
燕仲卿本来还要护着儿子,燕氏却拦住了丈夫,做主让徐小乐上前。
徐小乐将水滴凑近燕锁儿的嘴唇,小心翼翼地滴出水,说好一滴就是一滴。
燕锁儿紧闭的嘴唇,微微咧开了一道细缝,任这滴水流了进去。
徐小乐指着燕锁儿的喉咙:“看这儿。”
围观众人恨不得凑过去看,衙役连忙用水火棍组成了一道栅栏,将他们拦在外面。
堂上诸位医生却可以凑近了看,果然看到燕锁儿的喉骨微微滑动,做吞咽状。
房知县急得双手撑着公案,伸长了脖子,叫道:“怎样了?怎样了?”
徐小乐退开一步,道:“来的路上我就试过了,他还能吞咽,只要能吞咽,就有生机在。”
葛再兴冷声道:“只要喘气,人就活着,你这话真是废话!关键还是那句话,肺气已决,你从理中下手,岂不是要他速死!”
徐小乐道:“我刚才就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结果呢?”
问话的却是房知县。
今天徐小乐在堂上的表现,不知道给这位刚刚步入官场的知县老爷留下了多大面积的心理阴影。终于知道徐小乐刚才出神的原因,自然要问个明白。
徐小乐负手而立,微微仰头:“结果就是:他们从鼻如烟煤来断定肺气已绝,是不对的。”
葛再兴被气笑了:“哈!千百年来的医生都不对,就你对?真是狂妄!”
徐小乐镇定道:“我学识浅薄,真不知道你们动辄就说的‘千百年’故例,到底记载于哪本元典。
“我刚才想了想,鼻如烟煤应该是大肠燥结之征。因为大肠与肺相表里,大肠燥结极重时,肺气常常断绝——只是‘常常’,绝非‘必然’。难道你们因此就讹用了几百年么?”
葛再兴一愣:这个问题我却没想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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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小乐本来人微言轻,说话并不能服众。无论他说出什么道理,都会被人视作歪理邪说、无知童言。
只是这一回合里,葛再兴被徐小乐说得噎住,却叫人对徐小乐生出一丝畏惧,不敢对他全盘否决。
徐小乐重又回到燕锁儿身边,道:“真正的肺气断绝,应该是大喘大汗,然后病亡。为什么这孩子身热无汗,还能拖下去呢?”
这个问题果然问住了在场诸多医生。
医学发展到了今时今日,典籍医书汗牛充栋。师徒传授间以经验和杂论为主,最为基本的《内经》、《伤寒》却少有人精研。
就如鼻如烟煤与肺气断绝之间的关系,大部分医生都只记住了这条语录,却从未去探究过肺与大肠、大肠与鼻相之间的关系。
徐小乐还没有机会得到师长们传授语录、口诀,全靠记忆中的医学元典。他并不知道先辈们已经总结了许多或对或错的经验,只能自己分析推理。这样效率虽低,却不受成见束缚,俨然能够独辟蹊径。
“再看燕锁儿的胸突,高出三寸。正是中宫不能运转,食、药积在胃中,皆在胃口之上。前两日又服用了金石寒冷之药,镇坠外邪,深入脏腑,因为寒凉更不能转运,越积越重,以至于胸高三寸,神识不清。”
徐小乐一口气说完医理,总结道:“所以我要从理中下手,先将积存的食药化去。”
整个公堂之上静谧一片。
无论是围观的众人,还是堂上的五位大夫,全都在努力消化徐小乐的这段话。
围观众人消化的是那些名词,好让他们回头去跟街坊邻居吹牛,充作谈资。
那五位大夫却在消化徐小乐讲述的医理。
如果撇开师父传授、方书记载、以及往日自己的施治经验,徐小乐这段话说得还真是滴水不漏,十分漂亮!
然而那些东西却是他们的行医之本,怎么可能撇开!
房知县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丢掉了刚刚开堂时候的两面为难,渐渐生出了一股看戏般的兴致。
他不知道徐小乐说得是否在理,但是看到徐小乐以一个小小学徒,对抗五大成名医师,竟然还有功有守,不慌不乱,实在有趣得很呐!
房知县心中暗道:幸好自己沉稳,没有匆忙断案,否则岂不是错过了这么一场好戏!
——唔,罗权那个锦衣卫也有些功劳。
房知县心中给罗权补了一句,谁让他是紫面虎呢。至于“深不可测”但是缺乏存在感的穆青友,则被房知县直接忽略了。
徐小乐却没有给人消化的意思,他是在等燕氏表态。
燕氏在家中也帮着丈夫煎药,却只是粗识药性。至于药理医理,她是一概不通。听徐小乐说了那么一堆深奥的东西,燕氏早就懵了,甚至不知道徐小乐是否说完了。
徐小乐见燕氏没有反应,只好道:“燕家大娘,他们都说你儿子必死无疑,我却觉得还有一线生机。你是愿意叫你儿子就在这儿苦熬等死,还是闯闯那线生机——我觉得那线生机起码有三尺宽。”
燕氏这回总算听懂了,身子一转,跪在徐小乐面前,重重磕头下去:“请小徐先生救我儿子!妾身愿意做牛做马,回报先生!”
燕仲卿正要出手阻拦,手却抬不起来。他看看躺在床板上的独苗,想起自己天天带着儿子戏耍,想起儿子银铃一般的笑声……
——儿子,爹已经束手无策了,只好让别人试试……
燕仲卿只觉得脸上一片冰冷,伸手一摸,却是眼泪糊满了整张面孔。
徐小乐得了燕锁儿父母的首肯,转向人群,正要请人去长春堂抓药,意外地看到了鲁师傅、李西墙和顾掌柜。他到底只是个刚刚束发的少年,孤军奋战时固然英勇,但是看到援军还是心生欢喜。
他就叫道:“鲁师傅,麻烦你煎一副理中汤,准备三剂玄明粉。”
鲁师傅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顾煊刚想问这药钱谁出,突然醒悟过来:还要什么钱!这就是长春堂打出名望的好机会啊!
如今长春堂不死不活拖着,自己非但捞不到太多油水,就连长房婶娘那边都面上无光。若是徐小乐今天真将那个死孩子救活了,长春堂可不就一鸣惊人、一飞冲天了?
想想看,本堂一个小小伙计学徒,都比姑苏有名的葛大夫强,那他师父岂不是真正的神医!
顾煊握着李西墙的手,就像是抓着一棵摇钱树,不自觉中益发用力起来。
李西墙看得怔怔出神,揣测着师叔祖到底教了多少东西给徐小乐,突然手骨疼痛欲裂,原来是顾煊不知道在做什么白日梦,竟然狠狠捏他,激得他连忙甩开顾煊的贼爪。
徐小乐趁着鲁药师回去煎药的空,要房知县搬张桌子来。房知县也想看看徐小乐起死回生的本事,并不推辞,命衙役照办。
葛再兴突然觉得有些不对,自己只是来帮忙辨明药方,为什么好像就成了徐小乐的标靶呢?
他对徐小乐提出的理中之说颇有些怀疑,但本着医者仁心的宗旨,还是希望能有所转机。然而燕锁儿若有转机,自己岂不是又要大大丢一次人?
于是乎,葛再兴道:“县尊老爷,是否应该移入内室医治?”就算日后被人嘲笑,总好过当众丢人。
葛再兴这话说得实在不得人心。多少人就指望着看热闹呢,你搬去了内室,叫别人怎么娱乐?
房知县还没想好反驳的理由,徐小乐随口接道:“还是公堂上比较好,宽敞通风,阴凉解闷。等会可能还会有些气味,方便散开。”
葛再兴听得心口哇凉,心道:什么仇什么怨!你要这么针对我!
徐小乐却浑然不觉,叫人准备痰盂,又叫人准备马桶,指挥调度就跟在自己家里一样。他又仔细检查了一番燕锁儿的身体,发现他鼻头上微微湿润。这是个好现象,说明体内气息未绝,救活的把握还能更高一些。
“你若是能救活我儿子,我给你立长生牌位。”燕仲卿走到徐小乐身边,脸上泪痕犹在。事已至此,他也放开了之前的矜持——虽然满心羞耻,却还是希望徐小乐能够成功。
徐小乐看都懒得看他,说道:“我只希望世间庸医能少一些。”
燕仲卿脸颊肉跳,把牙一咬:“你若是救活了我儿,我以后再不行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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