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6、赤子
高知府是成年人,做了两任官,对人心的理解远非徐小乐能比。既然是徐小乐都能看出来的情况,高知府当然更加一目了然。他很清楚徐小乐想早日离开天津卫这个是非之地,之所以没有提出来,肯定是因为顾及自己进京后将受到的境遇。
由此看来,徐小乐还是一个很善良的少年。
高知府因此更希望自己的女儿能够嫁给徐小乐,对于之前的功利之心颇为遗憾,真可谓是悔不当初。要是当初自己一到苏州就寻访徐荣,主持徐小乐和女儿的婚事,哪有现在这样的纠结。
而现在境况又不同了。
从高知府本心而言,他是真的不希望徐小乐为了履行婚约,断送前程。于是高知府决定快刀斩乱麻,主动对穆青友道:“天津这个是非之地,咱们也呆得太久了,是该早日启程了。”
穆青友顾虑到徐小乐还要为陈同知治病,所以没有及时赶路。他本来以为高知府也会感谢他,好歹从客观上延缓了进入诏狱受审的时间。
天津卫的客舍还是很舒服的,高知府也能在天井里散步,偶尔写写诗,实在没有理由急着进诏狱。
高知府道:“缩头是一刀,伸头也是一刀,不如麻利些。再者说,咱们在天津卫呆的越久,卷入的麻烦也就越深。你是要回京叙职的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穆青友闻言,知道高知府是为徐小乐的安危着想,便也不再坚持,说道:“既然如此,咱们明日就走。”
锦衣卫本来就是押解犯人路过天津卫,不受当地官署管辖,想走就走。别说同知夫人拦不住,就是指挥使也拦不住。不过徐小乐反倒很犹豫:陈同知还躺在病床上,虽然有所好转,但还是离不开他。
徐小乐就对穆青友道:“要想陈同知好起来,这十天内我都得随时把握病情,增减药量。”他很不放心将这么重要的工作交给其他医生。诚如曲老御医说的,白附子和天南星都是毒药,使用上必须要非常慎重。作为主治医生,亲自检查药材情况,调整剂量,这都是分内的工作。
穆青友为难道:“我们可没法子在天津卫逗留十天。”他顿了顿又道:“而且你也没时间。你的调令上说得很清楚:随行入京,然后去太医院报道。”
徐小乐为难道:“那陈同知这边怎么办?”
穆青友两手一摊:“那就是他们要考虑的事了。”
徐小乐十分惊讶:“穆大叔,没想到你还是个很有智慧的人呐!”
穆青友羞涩道:“真的么?你还是头一个这么夸我的人。”
徐小乐撇了撇嘴,闪到一旁去了。其实他已经想好了解决方案,只是自己去跟陈夫人说,很可能被拒绝。那可就真的丢了大面子,还不如让陈夫人自己想呢。
要说这个办法也很简单。
既然徐小乐如此不可或缺,而他又要尽快入京,那么陈家并没有太多选择,只有让陈同知跟徐小乐一同入京,这样才好继续医治。
唯一的问题就是一天半的舟车颠簸。不过老人说得好:两害相权取其轻。相比留在天津卫找其他大夫医治,路途颠簸并不算什么大事。
陈夫人很快就想到了这个办法,倒不担心路上的颠簸——陈同知现在的状态看起来还可以经受得住。她更担心那些贼子在路上对丈夫不利。
整整一天半的时间,中间还要借宿驿馆,刺客要找机会下手实在太容易了。
陈夫人将这个提出来的时候,徐小乐以为她这是在婉拒。谁知回到客舍跟高知府一说,高知府却道:“她这是答应了。”
徐小乐有点不明白。
高知府道:“她将这个问题提出来,就是看咱们……要看锦衣卫能不能保护她丈夫。你的反应告诉她‘不能’,所以她肯定会去找指挥使,求他派兵保护丈夫入京。”
徐小乐就道:“指挥使就一定会答应么?”
高知府笑道:“你亏得还是神童呢!指挥使若是跟陈同知是一边的,自然要派人保护陈同知进京治病;指挥使若是跟陈同知不对付,他巴不得尽快送走这尊大神,自然也会派兵保护他进京。”
徐小乐猛然一拍脑袋:“这算是兵法了吧!”
高知府道:“这算什么,寻常人都能想到的吧。你就没想过人家为什么要问你这话?”
徐小乐木然地摇了摇头:“为什么你们说的每一句话都好像很有深意?”
高知府不知道该用何种表情来应对徐小乐的问题,只好叹了口气道:“你长大就知道了。”
徐小乐对于这个答案很不满意。
他还有什么地方没长大么?说自己没长大,那只是想赖在嫂嫂身边。在外面,徐小乐可是“徐先生”!
不过他以前从未与官场人物有这么坦诚的交谈,碰到个罗权罗叔叔就觉得深不可测了,拿来与高知府一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徐小乐就问道:“你这样不累么?”
高知府反问道:“你这样不怕么?”
徐小乐一愣:“我怕什么?”
高知府道:“不怕被人卖了还给人数钱么?”
徐小乐更加不以为然了:“我收了诊金看病,谁能卖我?”
高知府坐在囚笼里,轻轻用手敲打着栅栏:“比如这回,你不就卷进麻烦之中了。”
徐小乐脸色有些难看,也不顾高知府是父亲的故交好友了,就道:“我的麻烦只是你臆想出来的,未必就真有人来找我报复。反倒是高知府您啊,机关算尽太聪明,还不是坐在里面。”
高知府顿时气馁。
如今的现状就是他身陷囹圄,生死未卜,而徐小乐却快乐地呼吸着自由空气,谁胜谁负已经一目了然了。身为负者,有什么资格去指导别人的人生之路该怎么走呢。
徐小乐哈哈一笑,道:“我看呐,还是简单些好。我只要秉持中立,谁来都救,想必陈同知的对头也不会为难我。人吃五谷杂粮难免生病,跟大夫过不去多想不开啊!要怪就怪他们自己学艺不精。若是把事情办得干净利索,我还怎么救?”
高知府听徐小乐如此说来,猛然觉得这话虽然幼稚,其中却暗藏了“一力降十会”的大道理。若是自己秉持公心,不去管那些盘根错节的关系,做好一个亲民官,谁又能拿他如何呢。
可惜,现在似乎已经晚了。
*(未完待续。)
337、安顿
陈同知虽然躺在床上,偶尔还要陷入昏迷,但他终究是朝廷的武将,从三品的高官。他遇刺的事早就震动了京师朝野,就连皇帝陛下本人都听说了这事,直呼不可思议。
从景泰帝的层面而言,他隐约能够知道朝中有人希望自己归政于太上皇,也有人绝不希望太上皇能够从南宫之中出来。然而他虽然知道朝中分了如此两批人,却不知道谁是站在哪一边的。
这些七篇出身的进士,很有可能在奏折里说得掏心掏肺,好像天下没有人比他更爱戴自己这位皇帝了,背过身去却能毫不犹豫地掏刀子。有些更阴险,叫你读奏折的时候满以为他是为了你好,然而实际上却暗藏了各种典故,欺负你读书少。
皇帝读书算少么?只是没进士们读得多罢了。三年才取三百个进士,哪个不是天之骄子,读不过他们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所以景泰帝压根不知道陈同知是效忠自己还是心向南宫的,就对左右道:“三品显贵都遭宵小行刺,这天津卫也太不小心了。晓谕:仔细防贼,切莫再出这等荒唐事。对啦,叫太医院派人去给那个陈什么送点药,算是慰问。”
左右太监自然记录下来,各司其职将皇帝交代的事办妥。不到两刻钟,日理万机的皇帝陛下就不记得这桩事了。
皇帝其实自己都搞错了,太医院是没有药的。皇家的药材归生药库管,太医院只负责看病诊病开方。不过这并无伤大雅,太监们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去麻烦皇帝改口,他们最好皇帝什么都搞不清楚,这不显着自己不可或缺了吗?
等太监们走完内廷的程序,带着皇帝御赐的药材送到陈同知在京师的私,已经是第三天的事了。
对于京师而言,这个速度不算太慢,当然也不算很有效率。
最有效率的还数锦衣卫。
高知府在进城之后不到半个时辰,就被移交锦衣卫北镇抚司的校尉了。他们将高知府带去了神秘的诏狱,再不叫人见到他。
高若楠哭得撕心裂肺,却全然没有办法。
徐小乐看着很糟心,却也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
穆青友是个软心肠的锦衣卫。罗权常在私下里说:从未见过如此善良忠厚的同僚。他给徐小乐和高若楠找了栋房子,是个独进的小院。
这小院的大门开在东南方,出门就是胡同口。进门有个石台,放着几盆山石,略略遮了外人的视线,算是个小照壁。院子里没有倒座屋,一条廊檐绕着四方走了一圈,东西两边是厢房,北面是主屋和耳房。
春天的京师风沙略大,虽然院子里有桂树有葡萄藤,但是要在这个时节坐在院子里聊天喝茶还是想太多了。徐小乐就叫高若楠收拾出一间耳房做书房,另一间耳房做客厅。
“东厢房做我的诊室,万一我要在这儿给人看病,就用那间。”徐小乐随手做了分配:“西厢房给若楠住。”
罗云摸着脑袋问道:“那我呢?”
徐小乐没好气道:“你当然跟我睡主屋。主屋里面有两间,你我一人一间,正好。”
罗云嘿嘿一笑:“对对,我以为三栋屋舍一人一栋呢。”
徐小乐心道:以你过去的表现,我肯收留你也是因为穆大叔开口。我虽不想娶高若楠,但也不能看她毁了名节呀。
徐小乐想到那天晚上的隔门反插花,心中还是有些吃瘪的感觉。
就好像自己明明是兔子,却被乌龟超到前面去了。
徐小乐道:“大家住在一起,有些非礼之处是难免的……咱们小门小户,也讲究不了那么多。不过有些事,千万不能越雷池半步呀!”他见两人都是十分懵懂的模样,就道:“小云,我说的是你。”
罗云茫然道:“我没去过雷池呀。”
高若楠也是一脸无知地看着徐小乐,问道:“云哥儿做过什么?”
徐小乐想想这事怎么说呢?若是笑笑在,他肯定就直说“反插花”了。可是面对高若楠,似乎没那么放得开。他就道:“小云,我说的是桃花的事。”
罗云恍然大悟:“那是自然。不过,她又不在这儿……”
徐小乐干咳一声:“那事你做得很不地道,我不跟你多说了。反正咱们三个住在一起,别让若楠妹妹不高兴就是了。”
罗云道:“那是那是,你放心吧。我就跟在木渎一样,什么都干。”
徐小乐被噎了一记,心中暗道:就是有些事不能干,我才特意说在前面!
于是徐小乐决定还是私下里跟高若楠说一声,虽然大家一路走来都很熟了,但该小心的还是要小心。
穆青友是北京的地头蛇,给徐小乐找的房子绝对无可挑剔。之所以不找大宅子,一方面是徐小乐银子不够多,另一方面也是打扫起来不方便。如今三个人住个独进的小院,三下五除二就打扫干净了,该置办的东西也一趟就能拉回来。
最省钱的地方就是不用招仆从,什么都可以自己做。
徐小乐给皮皮做了个木屋,就架在院子里的桂树上。因为皮皮不耐北方干冷的气候,所以这木屋里面还包了棉垫。皮皮反正进去之后就不想再出来了,看来是十分满意。
休息了两日,徐小乐终于鼓起勇气去太医院报道了。
……
永乐皇帝从南京迁至京师之初,各部都只能用旧有官舍办事,散处城区,杂然无序。
直到太上皇时代,也就是正统七年四月,才在大明门东侧新建了多处官署,太医院署也就有了新的办公处所。就具体位置而言,太医院在**前的钦天监之南,礼部正东。之所以放在这么中心的位置,主要是因为附近衙署较多,尤其距离紫禁城极近,方便御医们为皇室和官员们看病。
徐小乐很容易就找到了太医院——到底大明门和**都很醒目,想假装不知道都不行。而且从政治上来说,大明门是真正的国门,身为官员,即便只是个不入流的医官,也应该知道它在哪里。
*(未完待续。)
338、太医院
太医院有三座大门,全都是坐东向西。
大门对面是照壁,用黑漆书写“太医院”三字的立额。大门前是门役的住房。徐小乐就在这里停住,等里面的人出来接他。
门役并没叫他等多久,就带了人出来。徐小乐觉得这事挺顺利的,心中暗暗感慨:看来太医院还是比较重视我的嘛。
这当然是徐小乐的妄自尊大。
事实上是他刚才给的五十枚大钱打赏发挥了作用。
来接徐小乐的这人并不是医生,而是个吏目。
太医院作为全国最高的医学学府,同时又是皇家医馆,也是朝堂官僚专用医馆,偶尔还承接社会贤达缙绅的邀约,并且负责全国各地医官派遣,其职能涵盖了教学、医疗、行政三大方面。
其中御医、医士没有定员,人数大约在二三十上下,常有人走有人来,以至于太医院自己都懒得设定编制。这些御医、医士负责医疗和医学生的教育,不管其他杂务。
另外一条线就是左右院判领导下的行政工作,编制有各级吏目,处理太医院的日常工作。小到买一支银针,大到修建屋舍,派遣医官,都是这些人负责。
此刻前来接徐小乐的吏目就是其中之一。
在大明的其他官署,吏目与官员之间仿佛隔着一堵墙。因为身为官员的政务官在地位上远远高于吏目这些事务承办者。然而在太医院,医官与吏目的关系最为和睦融洽。
医官需要吏目们为他们办理各种公私事宜。就拿徐小乐来说,若是穆青友没有给他找房子,他就得靠太医院的吏目帮忙租借屋舍,或者直接在太医院内找间宿舍。
而吏目们常年呆在太医院,见到的都是全国第一流的名医。这些人随便从指缝里**养生术出来,都够他们奉行一生,全家老小获益。所以医官们对吏目客客气气,吏目对医官也都十分尊重。
这位迎出来的吏目四十岁开外,见了十六七的徐小乐,除了一开始的惊诧,还是毕恭毕敬地打躬行礼,自报家门道:“在下韩新翰,您便是徐大夫?”
徐小乐回礼道:“正是不才,见过韩先生。”
韩新翰面带微笑,满面春风,颇为暖人。他道:“早就在等徐大夫了,没想到竟然如此年轻。请恕在下无礼,愿为先生引路。”
徐小乐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才显得自己文雅些,心中暗道:京师人就是不一样,给我带路还要我先宽恕他的无礼……啧啧,我若是只说个“好的”,岂不是丢了苏州人的脸?
于是徐小乐道:“先生不必客气,你已经有礼的很啦,请前面带路吧。”
韩新翰差点笑出声来,连忙转身不让徐小乐看见,带着他往里走。他边走边指着官署中的古物介绍,诸如哪栋屋舍哪一年修建,如今是派何用场,说得极为详尽。
“署内有五间大堂,大堂左侧有南厅三间,那里就是御医办公的处所。大堂右侧是北厅。北厅后面是三皇庙,外门称“棂星”,内门称“咸济”,殿名“景惠”,咱们先去三皇庙上柱香吧。”韩新翰道。
徐小乐拱了拱手,道:“入乡随俗。”
韩新翰知道徐小乐没见过太大的世面,也不笑话他,先带他去了三皇庙。
这里供奉的是伏羲、神农、黄帝三位圣皇。
伏羲是华夏人文始祖,社稷正神,得享祭祀毫无意外。神农和黄帝则是因为他们在医学上的伟大贡献,前者确立了草药体系,后者确立了诊治规则。太医院的医士和医学生们进门先拜三皇,就跟儒生们进学堂先拜孔子是一个道理。
徐小乐跟着韩新翰进去拜了三皇,又在左右庑廊参拜了历代医家前辈。在三皇庙之外还有药王庙,于是顺路一并拜会。如此一圈拜下来,徐小乐就连身子都热了,额头有些微微出汗。
韩新翰就笑道:“看来还是儒生们轻松,只要拜孔子就是了。”
徐小乐身子热了,脑袋也灵光起来,笑道:“他们一个孔子拜了一千几百年,一点长进都没有。咱们拜的人虽然多,但这人都为华夏医道传承做出了大功德,可见还是咱们医家贤人迭出,有传有承。”
韩新翰本来只是一句玩笑话,没想到眼前这少年竟然说出如此高屋建瓴的话来。内中流露出的自信简直罕见,这是把医家同儒家并列点评,丝毫不肯落于人后……
仔细品味一下,他那意思分明就是把医家的位置放得比儒家还要高些!
徐小乐却没韩新翰想得那么深。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这个话题已经涉及到了那么高的层面,犹自演绎道:“儒家从孔子之后百年才有孟子,孟子之后千余年才有朱子,啧啧,我们医家远自天师岐伯,近到张元素、朱丹溪,真是人才济济。哈哈,说不定日后儒家没了,我们医家还在呢。”
韩新翰也觉得刚才拜了一路,额头上见汗,轻轻擦了擦,干笑道:“徐大夫真是有意思。儒学是天地纲领,怎么会没有。不过话说回来,人吃五谷难免得病,医家还真是延绵不绝。”
徐小乐哈哈一笑,突然觉得自己来太医院并不是一桩坏事。漫步其中,竟然生出“我本该在此”的归属感来。若是日后自己的塑像也能位列先医,跟张元素、朱丹溪同班,真是人生无憾了。
韩新翰带徐小乐拜了三皇与先贤,便要带他去吏目所置办腰牌,登入名录,然后徐小乐才算是太医院的一员。
两人因为刚才的一通对话熟络起来,徐小乐也消除了对太医院的排斥,走路时关节松泛,扬手投足的幅度难免大了些,友善者看来是意气风发,古板者看来却有些放浪形骸。
偏偏太医院里古板不少,迎面走来一个长髯老者,见徐小乐这般步姿,眉头已经紧皱起来,站定喝道:“是何人,在此放肆。”
韩新翰吓了一跳,抬眼看去,连忙拉住徐小乐,束手行礼:“见过院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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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9、大小眼
黄院判死死盯着徐小乐,徐小乐茫然地看着这个面色铁青的老头子。前者指望少年能够流露出羞愧和不安,后者却完全不知道所谓的“放肆”是在说谁。
韩新翰只觉得周围空气像是搅多的牛乳,渐渐凝固起来。他余光一扫,看到徐小乐大咧咧地站着,没有施礼,也没有羞愧,就好像是在街上遇到了个陌生的街坊,等人介绍。
韩新翰没猜错,徐小乐是在等韩新翰居间介绍。
韩新翰连忙伸手去偷偷拽徐小乐衣袖。徐小乐穿着短衣窄袖,第一下竟然还没拽到。他压低声音道:“这位是黄院判,快行礼。”
徐小乐这才反应过来,道:“在下徐小乐,见过黄院判。”
黄院判勉强忍住气恼,扬着鼻孔道:“你当此地是什么地方,竟然如此放肆!”
徐小乐无辜道:“这里不是太医院么?我怎么就放肆了。”
黄院判伸出两个手指,比作剑指指向徐小乐:“在这等庄重之地,手舞足蹈,一副轻佻浮浪的模样,你还敢说自己不放肆么!”他又转向韩新翰,训斥道:“韩书办,你是此间老人了,难道不知道双人成行,三人成列的规矩!”
韩新翰额头汗水涌泉一般冒出来,连忙将腰又弯了弯,几乎将前胸都贴到大腿上了。
徐小乐见了心中暗道:你这身子调理得不错呀,我练导引术之前可没这么好的柔韧性。
黄院判正要再说,徐小乐就拱了拱手,散漫道:“我是新来的,并不知道太医院还有如此规矩。你说的这些,进紫禁城当老公或许用得上,但是跟太医院有一文钱的关系么?”
黄院判气得口鼻生烟,手指连连晃动,若是真有六脉神剑之类的神功,恐怕早就把徐小乐戳成筛子了。他道:“你、你、你竟然不服!”
徐小乐笑了:“多新鲜啊,你吹吹胡子瞪瞪眼睛就想叫我服帖,多少也做点有脸的事出来吧。”
韩新翰悄悄退了一步,借徐小乐的身子遮住手,在后面拉徐小乐衣摆。
徐小乐不为所动。他从官称上就能知道,这个黄院判应该坐着太医院第二第三把交椅。然而莫名其妙过来训他,还想让他服服帖帖“认错”……这对于徐小乐而言实在太匪夷所思了。
徐小乐就算拼了被赶出太医院,也要将这口气讨回来。
黄院判指着徐小乐良久,突然哈哈一声怪笑,道:“你听好了!之所以说太医院里要循规蹈矩,一切皆有法度,乃是为了契合先贤的医理!小子,你可听说过朱丹溪?”
在这里的人还有不知道朱丹溪的么?这简直就是侮辱人嘛,所以徐小乐并不回答他。
黄院判道:“朱丹溪所谓五情五志,过而致病。只有在举手投足、呼吸饮食之中,克己复礼,才能降伏情志。这道理你听说过么?”
徐小乐嘿嘿一笑:“你还真能掰扯出来东西,那我且问你,刚才这里谁的情志大动?是我和韩书办怡然淡定,还是你指手画脚、呼天怆地、恼羞成怒、脑满肥肠!”
黄院判被徐小乐抢白完全没话可说,突然指着韩新翰道:“这黄口孺子到底是什么人,在这儿胡言乱语!”
韩新翰只好无奈道:“这是南直隶苏州府今年荐上来的医学生。”
黄院判一愣:“医学生?”
韩新翰知道不妙,只好硬着头皮道:“回院判,正是医学生。”
徐小乐道:“我就是个医学生而已,你还要打击报复么?”
黄院判脸上的神情凝滞了足足有七十二分之一柱香的功夫,突然一昂头,笑道:“哈哈,我跟你这么个医学生计较什么!哈,哈,哈。”说罢甩袖而去。
徐小乐看了一眼黄院判的背影,对韩新翰道:“嘁,这人就会吹牛。”
韩新翰缓缓直起身子,道:“咳咳。他在咱们太医院是有名的大小眼。”
“哦?什么大小眼?”徐小乐好奇道。
“大眼看人细微之过。”韩新翰道:“但凡别人有一丝丝的毛病,他就瞪大了眼睛跳出来。”韩新翰说这话的时候,硬扯着眼皮,做出一副瞪大眼睛的模样。
徐小乐捧腹大笑。
韩新翰却笑不出来,只是脸上的皮肉跳了跳,道:“小眼,就是说他心眼还没针眼大。这是小到极处了。”
徐小乐哈哈道:“这样的人容易气壅手阙阴心包经,最容易被气得心绞痛。”
韩新翰没有接住徐小乐的这个笑话,仍旧板着脸道:“我倒无所谓。我是朝廷的经制吏,吏部给薪俸的。他无非找我晦气骂我一通,对你可就不一样了啊。”
徐小乐道:“人到无求品自高,我对他无所求,自然就不比他矮了。”
韩新翰道:“小乐啊,咱们交浅言深,你莫要见怪。”他就解释道:“咱们这个太医院,官最大的是沈院使。不过沈院使只管看病看书,平日什么都不管。所以上上下下的杂务都是左右两位院判说了算。另一位院判姓潘,管医官派遣、进贡医药。这位黄院判啊,主要是管医学生……对,就是管你这样的医学生。”
徐小乐对那个黄院判嗤之以鼻:“他管我就能拿捏我了么?我都说了人到无求品自高,他若是做得过分了,我一走了之,他能奈我何。”
韩新翰吓了一跳:“走?离开太医院?”
徐小乐不以为然道:“有什么关系么?这太医院进来了就不许人出去?”
韩新翰面露佩服之色,道:“我在这里当差十年啦,第一次见有人能说得轻巧,好像弃之敝履。就凭这份高洁的人品,我服了。”
徐小乐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笑道:“这不算什么。等你认识我日子久些,会发现我其实还要更高洁一些。”
这回轮到韩新翰不好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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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汤最近买了些书,在【小汤说书】里罗列一下,权作抛砖引玉,欢迎各位书友互晒书单,大家互通有无嘛^.^
*(未完待续。)
340、报复
在谭公超和朱嘉德的帮助下,徐小乐已经在南京太医院挂了名,然后转入京师太医院。所以徐小乐一拿出调令,身份就硬得不能更硬了,根本没人能够阻拦徐小乐进入京师太医院……成为一名医学生。
即便黄院判看徐小乐再不顺眼,要想把徐小乐踢出去也不容易。他得行文南京,从南京太医院勾除徐小乐的身份。黄院判虽然在京师太医院地位显赫,也没法做到一手遮天,万一南京那边不肯,闹将起来可就很难看了。
更何况一来一回几个月,谁有那个耐心等着。
更何况黄院判内心并不希望徐小乐就如此轻松地被踢出去。
他把太医院的医学生们视作自己一亩三分地上的庄稼。如果多了株野草,拔去固然一了百了,不过那也就没有了稼穑的乐趣。他还有各种教书育人的手段,每一个都能让这株野草********,欲死不能——比如不给他浇水,改浇酱油;或者时刻拿灯烤着他……思维有多广,手段就有多少,人生乐趣尽在其中矣!
韩新翰并不知道才头一回见面,黄院判对徐小乐的恨意就已经突破了天际,一度还担心徐小乐被直接拒之门外。直到他见徐小乐拿出南京的公文,方才松了口气,带着徐小乐将一应手续办妥。
韩新翰道:“你是南京那边举荐过来的,所以流程上有些不一样。现在还不知道是不是要你参加考试,所以等有了消息我再跟你说吧。你在京师住哪里?”
徐小乐就把自己新家的地址告诉了韩新翰,问道:“医学生进了太医院还要考试?”
韩新翰纠正他道:“并不是进来要考试,而是考了试才能进来。你在南京就没考,所以不知道这回上面是不是要你补考。”
太医院医学生的来源主要是御医、医士的弟子、医户子弟、各地医官推举的有天资的青年医生。因为没有经过儒生那样层层筛选的考试,以推举为手段,难免有许多“人情”关系在其中。
又因为医学关系人命,丝毫不能敷衍,所以这些人在进入太医院之前必须要经过考选。不说水准有多高,起码得接受过正统的医学启蒙教育。
像那些动辄跳大神、放血浣肠之类的巫医绝对不能放进来。
徐小乐对于考试从来不怵。要是他都考不进,天知道这是什么级别的考试。于是他道:“好,到时候有劳韩兄你来找我啦。”
韩新翰道:“客气客气,这也是在下职责所在。反正等腰牌做好了,我总是要登门送去的。”
徐小乐道:“真不好意思叫你亲自跑,要不,约个大致的日子,我来取就是了。”
两人正在这儿互相谦逊,就见有个吏目进来。
那吏目一看到韩新翰就道:“还好遇到你。老韩,苏州府来的徐筱乐走了没?刚才黄院判叫住我,说今年要改个规矩,所有医学生都要住在太医院。若是他已经回去了,还得快去把他喊回来。”
韩新翰一脸懵懂。
徐小乐道:“这位大哥,我就是徐小乐,苏州来的。”他见那人脸上流露出诧异,知道自己还是有些太年轻了。虽然说是医学生,却也是太医院的医学生,就相当于翰林院之于儒生,能二三十岁进来就可以算是天才了。
那吏目行了个礼,道:“还好,省得跑一趟了。徐公子,你有书童么?叫他回去拿些被褥吧,如今晚上还有些寒气呢。”
韩新翰先叫了起来:“今天就不放人回去?好歹要跟家里人打个招呼吧。”
那吏目满脸无奈:“黄院判这么说,我也只能这么转述了。说起来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要人把后院的两排房子收拾出来,给今年新来的医学生住。”
韩新翰嗤之以鼻:“那两排房子还能住人?风大些说不定就吹倒了。”
徐小乐一听:这是那个黄院判故意要折腾我吧?呵呵,不小心连累了别人呢。
那吏目道:“这事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前几天他还叫人拆了一根梁送家里去呢。说是朽烂不堪。
韩新翰就别过头去扫视周围,见没有信不过的外人,就道:“老杉木哪那么容易就会朽?再用个三五十年,他朽了这梁怕是都朽不了。”
徐小乐装作惊讶道:“还有这种事?这不是偷公家的东西么!”
那吏目皱起鼻子,抬手掩了掩嘴,就像是问到了屎臭味,道:“谁说不是呢?真是丢人现眼。哎,我跟你说,他家丢人现眼的事还多着呢。之前他家里养了一匹马,都养了有六七年了吧。年前死了,你猜怎么着!他家竟然把那匹马吃了!”
徐小乐身边没人养马,并不知道家畜死后该怎么办。不过见这吏目说的时候,呲牙裂嘴,眉眼一挤一跳,看得他都有些牙酸。
韩新翰也是满脸嫌弃道:“这种人真下得去嘴,简直毫无人性。”
“见其生而不忍见其死,见其死而念其生,这点恻隐之心人都该有吧。嘿,偏偏他就没有。”那吏目厌恶道:“这种人,咱们就看他下场吧!”
徐小乐见韩新翰和那吏目的神情,也就知道黄院判这人在吏目群体之中恐怕很不受待见。而且看他那种老子天下第一的腔调,的确惹人讨厌,在医学生中的人缘肯定也不会好。
他这边正在神游物外,韩新翰跟那个吏目已经发泄了一番,又回到住宿舍的事上来了。
韩新翰道:“徐兄弟,这事虽然不合情理,但他是院判,除非院使老爷发话,他说什么咱们还真得照做。你知道国初时国子监监生被砍头、打屁股的规矩吧?”
徐小乐微微摇了摇头:“我家世代医户,跟儒生那边不熟。”
韩新翰就解说道:“国初时因为国子监监生妄言政事,有被枭首示众的,还有因为犯了监规被活活饿死的、充军哈密卫的。这些都是犯了大规矩。小规矩也多得很:比如平日功课不好,被打手心、打屁股,那都是常事。”
徐小乐听着有种不祥的预感:“咱们这儿也是这个规矩?”
韩新翰道:“没国子监那么严苛,不过打手心和打屁股还是常有的。”他知道徐小乐是个自由散漫的性子,低声劝道:“背后说什么都没关系,但是当着黄院判的面,好歹给他留点面子,否则……”
——否则自己就要挨板子啦!
徐小乐顿时觉得一刻都待不住了。
*(未完待续。)
341、逃亡
徐小乐很清楚自己该做什么,想做什么。虽然太医院是天下医生们向往的圣地,然而对他并没有特别强烈的吸引力。好吧,就算有吸引力,也绝对比不过挨板子。
他进太医院的目的只是混个经历,好叫师叔祖“不许行医”之令有豁免的借口。
如果留在这里面临着打手心、打屁股,甚至发配边疆、枭首示众诸多危险,宁可回去找师叔祖坦诚认错。
以师叔祖温和的脾性,肯定说:“以后别擅自行医就是了。。”
这两者间的差距简直是天壤云泥之别啊!
而且考究徐小乐的本心,他来这里寻求一个借口,只是因为没有听师叔祖的吩咐,内心愧疚,又怕师叔祖失望。若是在这里被个“大小眼”打得半残,那师叔祖岂不是会伤心欲绝!
好吧,或许以他老人家的道行仍旧能够心如止水。不过综上所述,此地不宜久留。
徐小乐就对韩新翰道:“韩兄,我没有书童长随,还是得自己回去搬东西过来。”
韩新翰道:“要不我帮你跑一趟吧。你万一回来晚来,被他拿到痛脚,恐怕不妥。”
徐小乐压根就没想过要回来,自然也就不会有回来晚了的问题。他道:“我还要带些书和用具,家里没人识字,还是得我自己回去才好选取。”
韩新翰总不能自告奋勇去人家的内室。到底交情还浅,带个口信没问题,真要涉及财物就不方便了。他就道:“既然如此,徐兄还是快去快回吧。”
徐小乐就道:“那我就先去回了。”他刚一转身,突然想道:这个韩兄倒是挺有趣的人,唉,就此别过,恐怕一辈子都不能再见了。他都走出了两步,又旋转身子道:“韩兄,就此别过。”
韩新翰笑道:“我今天值夜,肯定还要见的。唔,对了,太医院的正门酉时关闭,万一错过了时候,就要从侧门走了。”
徐小乐连连点头,心中道:管你什么时候关,我是再也不会来的了。他快步朝外走去,这回是真的头也不回了。
穆青友知道徐小乐要在太医院进修,生怕他每天走的路远,心生懈怠。特地在太医院附近租的屋舍,走路不过是一盏茶的时间。这实在大大方便了徐小乐的大逃亡,出了太医院,一路狂奔回“家”。
徐小乐回到家的时候,高若楠正在洒扫天井。见徐小乐回来,高若楠就倚着扫帚道:“小乐哥哥事情办完了么?”
徐小乐道:“办是办好了,就是有些意外。”
高若楠奇道:“什么意外?”
徐小乐就把遭遇黄院判,与黄院判结下了梁子,又被刁难一定要住摇摇欲坠的老房子,统统给高若楠讲了一遍。他最后道:“所以我现在只能回苏州啦。”
高若楠听得心中翻江蹈海,五味杂陈。她自然不能跟徐小乐说“克服一下”,也不能求着徐小乐住下来帮她——没人知道能怎么帮。若是徐小乐走了,罗云走不走呢?罗云若是也走,那自己难道一个人住在这儿?又靠什么为生呢?
高若楠心中转过了千百个念头,说出嘴里只有一句:“那我怎么办?”
徐小乐一愣,道:“这个,你一个女孩子家家的独居京师显然也不合适。万一被人欺负了呢?万一被拍花子的拐卖了呢?啧啧,我看啊,你陪令尊大人一同入京,沿途照顾已经很尽了孝心,要不跟我回去吧?回去……”
高若楠打断徐小乐:“我不回去。我想过了,实在不行,我就去大明门外以死明志,要圣天子放了我爹!”
徐小乐一听这弱小的姑娘身子里竟然有如此坚定的决心,不由心生敬佩,缓缓将刚才没说完的话补完:“回去照顾你娘。”
高若楠脑中轰然炸响:我若是死在了京师,爹爹能不能救出来还是两说,谁去照顾娘呢?若是爹爹出狱之后,膝下无子,是不是还要纳个妾室。若那个贱妾是心如蛇蝎的女人,是不是会欺负我娘!我娘没有了我,肯定心里难过,再被贱妾欺辱,如何活得下去?
高若楠心中一通推演,眼泪扑扑往下滚落。初时只见眼泪不见哭声,渐渐喉头如堵,肺中窒息,忍不住就张开嘴哇哇大哭起来。
徐小乐吓得朝后一蹦,伸出手掌遥遥虚按,道:“若楠妹子,你先别哭,总有办法的!”
高若楠心中道:你有什么办法?虽说比我大些,又有医术,可终究救不了我爹,也不能拜托你照顾我娘。你有什么办法!
她越想就越伤心,哭得更加阴阳顿挫起来,只这哭声就比徐小乐平日里唱歌还要着调。
徐小乐急道:“你写别哭,我也先不走。咱们先讨论一下该怎么去看看你爹如何?”
高若楠这才强止住哭,哽咽道:“云哥儿已经去打听探监的事了。”
——难怪罗云不在家。
徐小乐道:“好,你先止住哭,然后洗把脸,咱们好好说话成么?”
高若楠突然破涕而笑:“你才来京师几天?就学起了京腔。”
徐小乐一愣,方才想起刚才自己说的是“成么”,大约是受了韩新翰的影响。他就道:“不管什么腔,咱们先想办法再哭,阿好?”
高若楠渐渐平复了呼吸,从水井了打了水上来,往脸上撩了撩,只觉得皮肤干燥得像是皲裂了一般,冷水一碰就针扎似的痛。
高若楠因为要洒扫干活,尽量挑了深色粗布的窄袖宽裙,方便举手迈步。想是还嫌衣裳宽松,她就又用浅色的布带扎在腰间。当时怕腰带松开,还特意吸了口气,打了两个结,仍旧长出来一截。
此刻高若楠弯腰洗脸,不肥不瘦的背就像是名家的妙笔,直书到盈盈一握的腰间。腰间自然一顿,那是饱满浑圆的臀,银钩铁画一般力透纸背。再往下就是修长挺直的腿……
整个身子就是绝代书圣也写不出来的横折。
徐小乐抹了一把脸,硬生生转过身去。若非如此,恐怕他实在忍不住就要一巴掌拍上去。那时候若楠妹子再嚎啕大哭起来,恐怕就很难劝住了。
*(未完待续。)
重感冒中,请个假
今天到了晚上才下床喝了点水,实在码不了字了。。。请个假。。。(未完待续。)
342、请客
高若楠洗了脸,眼睛还是红肿的。她见徐小乐背过身去,还以为小乐哥哥有什么不满和遗憾,不愿让她看到。自己想想也有些无趣:自己什么都给不了小乐哥哥,反倒要人家千里迢迢跑到京师,如今要走又不能走。
这不是累赘是什么呢?
高若楠走到徐小乐身后,福了福身,道:“小乐哥哥,你对我这么好,肯尽心尽力帮我,我实在没有什么可以回报你的,只有以身相许了——何况咱们还有婚约。”
徐小乐被吓了一跳,连忙道:“不用不用,这事也不算什么。”
高若楠生怕被徐小乐一脚踢开,自己就更加没有着落了。她鼻根发酸,道:“小乐哥哥是要悔婚么?”
徐小乐听着头皮发麻,无论如何想象不出自己成亲会是什么情形。他硬着头皮道:“这事咱们回头再谈,人生大事,焉能莽撞呢。哎,你先把院子收拾了,我去看看小云,他也该回来了吧。”说罢抽身就走。
高若楠在他身后“哎”了两声,哪里留得住徐小乐,只好失落地再拿起扫帚,有一搭没一搭地扫着地上的灰土。
徐小乐跑到巷子口方才停住脚步,坐在人家台阶上发愣。
他不喜欢京师,从干燥的气候到漫天卷来的灰土,甚至城里小巷凹凸的土路也叫他心烦——苏州即便是木渎那样的小镇,大多也都是用条石铺路,下面留有暗渠,就算下再大的雨也不会积水。
从进城开始,徐小乐就压抑着自己对京师的排斥,用新鲜感来麻痹自己。而眼下遭遇了黄院判这事,又有了挨打的威胁,徐小乐对京师的不满就放大了许多,丝毫不眷恋天下医者的圣地了。
回到小镇,过个地方名医的生活,等肺痨的病案收集得更多更完善,一举攻克这个千古顽疾,成就国医的地位……徐小乐遐想着自己回到木渎之后的生活,那真是风光霁月月朗星稀。
罗云回来的时候,很意外地看到了徐小乐坐在台阶上,叫了两声,方才看到徐小乐的双眸渐渐有了焦点。他笑道:“小乐,你干嘛呢?”
徐小乐起身拍了拍屁股,道:“等你啊。”他一甩头,边走边问:“诏狱那边怎么说?能去探视么?”
罗云微微摇了摇头:“诏狱的规矩是不许人探视的。不过有个老军,说了些奇怪的话。”
徐小乐问道:“什么奇怪的话?”
罗云原封不动转述道:“他说:若是高知府在里面病重,倒是可以叫人进去看他。不过里面等闲不会生病,除非有些好处。”他顿了顿,满脸不解道:“我听不懂,什么叫‘除非有些好处’?他是要拿了好处叫高知府生病?”
徐小乐当然听得懂,这老军分明是暗示罗云,只要贿赂到位,高知府就能“生病”。到时候想要探监,就假装医生进来。只是谁能保证这老军就能打通所有关节呢?所以他迟疑问道:“要多少好处?”
罗云道:“他没说。”
徐小乐扬了扬头,长吐一口气,道:“你带我去见见这个老军。银子咱们不是没有,但也不能随便叫人骗去。”
罗云见了徐小乐,脑子一般就不太用了,口里“嗯”了两声,就开始惦记家里还有什么吃的。出去跑了这么一趟,肚子里已经有些空了。
回到家里,徐小乐把罗云打听来的消息跟高若楠说了。高若楠也只能“全凭哥哥做主”——她没有银钱,做什么主呢?
托天津卫陈同知的福,徐小乐倒是刚好小赚了一笔。若是真能派上用场,他也不吝啬这点银子。不管怎么说,高知府好歹也是父亲的故交,还曾经做过他的“大树”。受人点滴之恩,报之以涌泉,这是华夏好少年该做的。
高若楠虽然从未做过家务,学得却是很快。她如今也能做两三个小菜了。至于街上卖的熟食拿回家热一热,对她来说更是手到擒来。徐小乐赶着要去见那个诏狱的老军,高若楠就打开灶门,在锅里给罗云干焙了一个驴肉火烧。
徐小乐打算请那老军吃午饭,所以自己就不要了。不过罗云一向胃口太大,带他出去吃饭之前若是能垫一些,那也能省下一些菜钱。
两人回来得匆忙,走得更匆忙。还好诏狱就在锦衣卫北镇抚司,不算太远,两人总算在午饭之前找到了那个老军,拉着他的去了附近的饭庄。
那老军早上暗示了罗云半天,结果罗云非但没有掏银子,就连请他吃饭都没说一句,正有些气闷。正要自己吃带的干粮,就见那个傻大个去而复返,还带了个清秀的年轻人,心中明镜似的:正主来了。
京师的这种饭庄其实就是江南的酒楼,叫得朴素,其实酒菜丝毫不差。
价格自然也是不差的。
徐小乐请老军上了二楼雅座,与罗云一左一右坐他两侧,叫了酒菜,笑道:“大叔,我们是外地来的,之前有些话没听清,还要请大叔给我们好好说道说道。”
老军眯着眼睛,故作高人。
徐小乐真是太熟悉这样的强调了,简直就是李西墙的翻版啊!他从腰带里取出一小块银子,在桌上敲击,满脸不耐烦地了一声:“小儿呢?不做生意啦!”
自知怠慢了客人的小二连忙过来,在徐小乐身后站定,卑躬屈膝道:“客官,您点些什么?小店这儿有蒸羊羔儿、蒸熊掌、蒸鹿尾儿、烧花鸭、烧雏鸡、烧子鹅、炉猪、炉鸭、酱鸡、腊肉、松花、小肚儿……”
徐小乐斜头歪眼打断小二,道:“谁耐烦听你说这些!”他把银子往桌上一拍:“好肉好酒多上些,要快!”
小二高兴地一躬身,肩头的白布巾麻利地在桌上挨边一擦。再回到肩头的时候,桌上的银子也已经不见了。他利索地跑下楼,一边高声喊道:“上酒咯!”
不一时,一碟子下酒菜,一壶香气扑鼻的好酒就上了桌。
老军见今天是二两银子的上等好席面,紧绷着的脸也松泛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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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大家关心支持,我有口气就尽量写!
*(未完待续。)
343、通关
随着酒菜纷纷上桌,老军和罗云吃得酱汁四溅,不亦乐乎。
徐小乐随便吃了点就饱了。见那两个还吃得连话都顾不上说,一发狠就悄悄松开腰带,硬是又塞了一个鸡腿和半条鱼。
老军也是很久没有如此大快朵颐了。新皇继位之后就不怎么将大臣往诏狱里送。据说这是因为现在的首辅于谦是个大贤臣,很能规劝皇帝做个明君。
这回高知府算是意外。找人打听一圈下来,好像也没其他官员被卷进来,所以要想得什么油水,那就得一次捞个够了。
老军吃得肚子撑起,宛如临产的妇人,终于放下了筷子,剔着牙道:“诏狱的规矩是不许探监的,万一有人暗杀犯人,或是串供伪供,我们可担不起这个罪责呀。”
徐小乐道:“大叔,这回是父女之间情难割舍。他女儿生怕父亲在牢里受苦,担心还来不及呢,哪里会害她爹?”他又道:“再说这案子,不过就是个五品外任知府因为渎职被下狱,干净利索,罪证清晰,哪需要串供呀。”
老军斜眼看徐小乐,暗道:道理都叫你说去了,我还能说什么?他就直截了当道:“一百两。”
徐小乐嘴角一抽:“这也太贵了吧。”
老军笃悠悠道:“贵么?嫌贵就等着,说不定哪天圣天子心情好,就赦了他的罪过呢。”
徐小乐吸了口冷气,压抑心中腾起的怒火,道:“大叔,我们都是小户人家,千里迢迢走到京师,哪有那么多银子?”
老军不信:“一个知府,家里连一百两都拿不出来?”
徐小乐苦笑道:“他家被抄了呀,哪里还有银子?”他心中一紧,暗道:莫非是我刚才出手太大方,叫他以为我人傻钱多?
徐小乐就挑明道:“若是别的罪过,还能找他同年、故旧周旋一番。不过这个渎职嘛,大家都知道难有起复之日,谁还肯出手相助呢?”
老军面无表情,就好像没听到似的。
徐小乐不免将上一军:“我也就是看高知府与家父是故交,帮着奔走一下。十几二十两银子,我也乐得雪中送炭。不过若是一百两银子,那我也就实在无能为力了。”
老军见徐小乐说得有理有据,生怕这头肥羊真的调头就走。
可别说拿捏人家,这世道什么人没有?钱财面前连亲父子都翻脸呢,何况只是父亲的故交?
远的不说,就说同下在诏狱的那个徐珵徐翰林吧,也是江南大族子弟出身,官场上混得如鱼得水,自从被打入诏狱,两年了都没人来探看一眼。
人情薄如纸,生意不好做呐!
老军叹了口气,就道:“我也佩服你小小年纪能有这样的侠义气。罢了,我就不赚你银子了,八十两。”他见徐小乐要开口还价,连忙道:“这银子不是我要拿的。诏狱从大门到牢门,中间还有两道门。要不要人开门?要不要给人打点?我要你八十两,实则就是给别人的,自己可没拿一文,纯粹做个善事。”
徐小乐才不信做善事的话,摇头道:“还是太贵。”
老军恼道:“这还贵?我还得去太医院找大夫呢!否则谁说病就是病?这买通大夫的银钱,你们总得自己承担吧。”
徐小乐一听到“太医院”三个字,耳朵就是一竖:“给大夫?他们收多少?”
老军想了想,道:“那帮大夫恃才傲物,尤其忌讳来牢里。可若是没他们证明犯人患病,没他们带路,你们怎么混进去?所以我若是拿八十两,起码有五十两是给太医院的大夫。”
徐小乐想想也不可能。他早就知道这些蠹虫的胃口,怎么可能自己拿小头,叫人家拿大头?反过来还差不多。
徐小乐就道:“这样的大夫不多么?”
老军道:“太医院的大夫不少,但是肯做这事的就没几个了。”
徐小乐见罗云要说话,连忙桌子下面踢了他一脚,脸上毫无异样,道:“这也是生财之路,他们干嘛跟银子过不去?”
老军道:“他们又不缺银子,而且还很看重御医的身份。这事若是被人捅出去,轻则革职罢用,重则杖责发配,担的风险也是极大的。”
徐小乐补了一句:“什么样的御医有要求么?”
老军道:“只要有太医院的腰牌就行。我们诏狱是认牌不认人的。”
徐小乐看了罗云一眼,示意这桌筵席可以到此为止了。
老军追问道:“你们到底干不干?”
徐小乐呵呵笑道:“自然是要干的。不过我们也不需要找太医院的大夫,这五十两就可以省下来了。”
老军一皱眉,道:“我说得这般清楚了,你还死抠银子!这事没有个御医配合怎么能成!”
徐小乐呵呵一笑,道:“因为我就是御医呀。这五十两银子我拿不出,只好自己卖一把力气了。大叔,你帮忙打通关节的那三十两,我们倒是一定要凑给你。”
老军就像是吃鸡蛋被蛋黄噎到了,连连喝了两口茶水压惊,仍旧有些不信,道:“你是御医?有你这么年轻的御医么!”
徐小乐扯了扯嘴角:“反正你们认腰牌不认人,管我年轻年老呢。”
老军真想大手一甩,不再跟徐小乐说话,今天就权当白吃了一顿酒席,反正不亏。不过他转念一想,若是高知府这里不捞点钱,万一以后他家里人也懒得来了,自己岂不是连这到手的三十两都没了?
——后面两道门分给他们十两银子,我还能有二十两。
老军心中一盘算:这是聊胜于无啊。
他刚要假装为难地答应徐小乐,突然想到了一个好主意,完全可以把后面两道门的银子省下来,自己还能多得十两。
老军就道:“你说你是御医,到底是真是假?”
徐小乐只是个医学生,当然不能算是御医。但他面对别人质问真假的时候,从来都能面不改色地说谎。
“医生大夫也是靠手艺吃饭的,岂敢冒认?当然是真的!”徐小乐理直气壮道。
老军一拍桌子:“那这三十两倒是能办下来,不过你恐怕得出个诊。”
徐小乐心中一松:“这没关系,出诊这事我熟得很。病家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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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现多了个盟主,多谢挚醉金迷兄的支持~这两天实在身体吃不消,咱们有情后补。
*(未完待续。)
344、探监
诏狱的守门老军和徐小乐一样没说全部的真话。
徐小乐不是要“出个诊”,而是要出好几个诊。
这些诏狱的狱卒虽然也算是上直亲军的锦衣卫,但是从品级上说只能算是力士,甚至有的连力士都不算,属于差役。
锦衣卫表面风光无限,但起码得到了校尉一级,人家才会给点好脸,让你吃点霸王餐、随手顺几个果子。力士和差役这样的底层锦衣卫,同样面临着极大的生活压力,只有从犯人头上榨些油水。
偏偏诏狱跟普通衙门的牢狱不一样。其他衙门的大牢属于旱涝保收,总有人逮进来。虽然没有大富大贵,但是生活不愁。
诏狱就全看运气了,要么没人进来,要么进来的就是大官。大官里面也得看运气,有的大官家里舍得出钱,狱卒们上上下下就能吃饱吃好;若是碰到徐珵、高志远这样的“清官”,那狱卒可就只能苦熬度日了。
高志远好歹还给那老军带来了三十两的收益,徐珵那边可是连个探望的人都没有。加上新皇登极之后,正统皇帝关在诏狱里的官员全都翻了身,即便没有官复原职也都趁着大赦天下回家享福去了。如今诏狱里空空荡荡,可想而知狱卒们连吃饭都成了问题,更别说看病了。
尤其京师乃是天下首善之区,米贵如珠,烧柴就跟烧桂木一样,要是生个病,看医生抓药简直能叫小康之家一夜破产。这样的重压之下,狱卒们就算有病也都用民间偏方应对,比如多吃绿豆、活吃泥鳅之类的。
有的人身体好,硬挺过来也就没事了。有的本来身体底子就差,弄了这些乱七八糟的吃下去,一命呜呼还算好的,更惨的是走前受尽病痛折磨。
守门老军拿了徐小乐三十两银子,自然不肯再分出去。他知道后面两道门的同行们正好需要大夫,就让徐小乐出诊代银。这其实也算是两厢得利,因为大家都没银子,等于互相行个方便。
徐小乐早就知道春天是时疫高发的时节。冬天没有好好保养身子,饮食不妥当,衣被不够保暖,或许当时没有发觉有什么问题,但是一到了春天就肯定要发病。而且京师的春天还不同于江南。江南的春天一天暖过一天,而北方的春天却有回寒,正所谓乍暖还寒时节,最难将息。这种节气,得病也就很正常了。
狱卒们听说徐小乐是御医,当然欢迎,当天下午就去看了两个据说病重的。
徐小乐分清虚实,一剂药下去,这边人还没走,那边病人已经有了起色。
这样的医术就连老军都被吓了一跳,再不怀疑徐小乐的御医身份,格外巴结,四下替徐小乐扬名。
在诏狱这样的封闭环境,不过二三十个狱卒轮班,口耳相传就传遍了徐小乐的大名。他们或是自己受病痛困扰的,或是家里有人生病的,这时候就都涌了过来,一个个论资排辈,等徐小乐一一上门。
有了这样的人望,要想进诏狱探个监,也就不麻烦了。
当天夜里,老军带了徐小乐跟罗云两个,先进去走个过场。因为在夜里,长官就算听说有犯官生病,也不可能巴巴地赶来的,下面的狱卒也就有了事急从权的机会。
徐小乐本来想带上高若楠。不过现在还不知道诏狱里面是怎么个状况,到底有些什么人在里头。若是贸贸然将高若楠带进来,父女两人抱头痛哭,说些不该说的话,反倒惹出麻烦,所以还是下回再说。
老军点着灯,走在前头带路。
徐小乐看着前头晃悠悠的灯光,想到了野外坟地的鬼火,心中莫名发毛,就往罗云身上靠了靠。罗云是个浑人,压根不知道害怕,大概从小也没少出入这种阴森的地方,颇有些闲庭信步的从容感。
“诏狱还不错嘛,监舍这么大,还都是分开关的。”罗云也是头一回进来,信口点评道。
老军嘿嘿一笑:“你以为这里是谁都能进来的?有些人虽然进来了,说不定哪天就升得更高了,咱们这些人都得好好供着。”
徐小乐听到两人聊天说话,才觉得有了些人气,胆子也壮了些,道:“我还以为诏狱是在地下呢。”
老军道:“挖个地牢那得多费工啊?虽然有,但终究少。再说了,若是把这里的犯人关在地牢里,岂不是给圣上抹黑么。”
徐小乐连连点头:“圣上英明神武大仁大义,终究是要给这些犯官一个体面的。”
三人胡乱说着话,已经到了高知府的监舍前,沿途人到门开,真是畅通无阻。
高知府已经睡下了,听到了门外的动静方才睁开眼睛,一眼就看到了徐小乐和罗云。
老军将灯笼里的蜡烛取出来搁在了一旁的灯台上,道:“我在外头给你们看着,说完了话就出来,别待太久。”
徐小乐连连道谢。
高知府翻身下了石床,走到栅栏前,带着哭腔道:“小乐,你怎么来了!”
徐小乐见他头上身上全是稻草,心中不忍,道:“高伯伯,要不要给你带床被褥进来?”
监舍里面没那些东西,就一个尿桶一张石床。石床上堆了些稻草,既当被子也当褥子。
高知府摇着头:“若楠可好么?她还没回去么?”
徐小乐就把三人在北京暂时租了院子的事说了一通,道:“我有医术傍身,吃饭总是没问题的,绝不会叫若楠妹妹挨饿受冻。不过她犟得很,不肯回苏州,我也没办法。改天我带她进来,还得高伯伯您亲自劝她。”
高知府把头顶在栅栏上,喉头滚动,眼泪就流了出来:“生子不生男,饶是她孝敬又有何用!”
徐小乐只好听着,暗道:你遭上这等麻烦,就算生的是儿子也没用啊。
等高知府哭了一会儿,徐小乐道:“高伯伯,你先别难过,等我摸清了京师的关节,还能替你沟通一下的。不过京师这个地方,处处要钱,为了见你一面,我就倾家荡产啦,顺带还得卖身卖艺,所以这个沟通关节,恐怕也没那么容易。”
高知府轻轻用头撞了撞木栅栏,道:“是我拖累了你们,如今只恨出来做官。”
徐小乐看得心都酸了,暗道:果然当医生要比做官好,啧啧,再怎么样也不至于这般悲催!
这里三人正愁云惨淡之中,斜对面却传来一声糯糯的苏州话:“终究还是做官好呀。”
*(未完待续。)
关于最近的更新,以及近期感想
从十月开始,更新就有些叫人绝望。
不是说读者诸君绝望,而是我自己绝望。
五年前我还可以为了交房租日码两万字。
三年前我还可以为了冲榜日更一万字。
然而过了十月之后,我已经三十四岁了,照老家的算法是三十五。到了这个年纪,从来不喜欢运动的人,比如我,突然发现自己身体发福,体质变差,各种小毛病不断,思绪混乱,记忆力下降……我觉得自己跟脑瘫患者大概也差不了多少。
十月份的时候在美国又患了重感冒,后来算好了吧,但是总觉得身体不爽利——也就是软文里常说的亚健康。然而亚健康也伴随我很多年了,甚至自己都不觉得这算是病,还野心勃勃地指望十一月打个翻身仗,趁着将要到的几个推荐冲一波订阅。
结果嘛,活生生被打脸了。
我又病了。
躺在床上的时候,我胡思乱想了很多。这把年纪,一事无成,简直是典型的**丝。要不是有个好爹娘,恐怕如今吃饭都成问题。他们只希望我过得舒心,对我的事业要求不高,可我连最低限度都做得很勉强。
为了一个爱好,付出自己的健康,搭上家人的希望,我觉得自己真是个自私的人。
好吧,这些可能跟更新什么的没多大关系,写着写着自己都觉得跑题千里。
我一向不愿意开口抱怨,更不想给他人带去负能量,不过今天码完一章字之后,真是满满的负能量无从排解。
对不起。
我很久不要票了,也不奢望天天有土豪萌一个。纸醉的盟主来得叫我意外且惊喜,算是我这段黑暗时日里穿过厚实乌云的一缕阳光。也总有数位读者每天都打赏一百、两百起点币,对你们来说只是一两块钱,然而对我来说却也是黑夜中的明星——你们不会知道看到这样的信息提示,我内心中会涌动多大的暖流。
当然还有所有在起点订阅正版小说的朋友,你们是我克服疲倦,努力更新,坚持校对的基石。
我十分感谢你们。
所有阅读此书的人也都应该感谢你们的慷慨解囊。
还有,我想说,别再因为我断更一天两天就高喊要tj了么。无论你出于什么理由和心态,我都会很不爽,所以永久禁言加删帖套餐必然会派发一份——这同样也让我不愉快,但是我做不到视而不见,也做不到心如止水一笑而过。在此说声抱歉。
至于这本书会不会tj,我猜大家已经看过了太多的保证。我只能说出于我现在的心理状态:我很渴望把它写完,在二百万字左右,让徐小乐走完自己的成长道路。
谢谢大家拨冗一阅。(未完待续。)
345、伯父
诏狱的监舍是建在高墙之中的一排排砖瓦房。如果不考虑自由问题,这里能够遮风挡雨,免费一日两餐,日子貌似并不算很难熬。在大明的边远山区,还有很多人过不上这样的日子。
在月黑风高的夜晚,黑黢黢的监舍里突然冒出来这样一个声音,如果不是苏州乡音,还真是叫人觉得有些毛骨悚然。
徐小乐朝那间监舍望去,看到个黑色的轮廓。那人的脸贴在木栅栏上,发髻穿过空隙探了出去,散乱的发丝让它在蜡烛的残光下看着就像是个毛球。
“你都这样了,还觉得当官好啊?”徐小乐忍不住问道。他心中已经猜到了此人的身份。诏狱里空空荡荡,没有多少人,偏偏他又说的一口苏州话,不是自己那位族伯父徐珵还有谁呢?
——趁着没有相认,该损就损,否则等会一相认,说话就得有点分寸了。
徐小乐觉得自己还是很懂礼数的。
疑似徐珵的男子不以为然道:“就眼下这点小挫折,怎么能跟当官的好处相比呢?不信你问问这位黄堂大老爷,当官的时候不威风么?在堂上大排衙,看着属下毕恭毕敬行礼如仪,不满意么?”他轻笑一声:“你就因为吃了十天半个月的苦,把以前几年的好日子都抹去了?”
徐小乐仔细一品味他这话,心中暗道:明明知道他是在胡说八道,但为什么觉得还挺有道理的呢?
高知府渐渐收了哽咽,缓缓抱起拳:“是在下患得患失,心神失守。敢问阁下如何称呼?”
那人笑了笑:“不才苏州徐珵,字元玉。”
徐小乐心中一颤:果然是他!我要不要扑上去认个亲?不好不好,这样弄得我很巴结。大摇大摆走过去呢?不行不行,这就像是落井下石的势利狗啦!
高知府也是一时语塞。
徐珵徐翰林的名声他怎么会没听说过,那是臭遍了大半个官场啊。
若是在两宋之前,皇帝跑路倒也不算什么。唐明皇李隆基还从长安逃到成都呆了一年多,也没留下个胆怯的坏名声。可是自两宋之后,有徽钦二宗的羞辱在前,又有南宋偏安一隅的惨痛在后,大明根本容不得逃跑、迁都之类的提议。
谁敢提出来,谁就是大明的秦桧!就是臭名昭著的奸臣!
徐珵偏偏提出来了。
他要景泰帝迁都南京,就算景泰帝这么想,却也不敢做啊!
永乐皇帝定都北京的时候就说得很清楚,天子守国门。景泰帝好不容易遇到了千载难逢的“太上皇被俘”,自己登上了帝位,就这么抛下国门跑南京去?恐怕他还没到南京,于谦就在北京迎立新皇帝了。
徐小乐自认为是徐珵“作死”之后受到冲击最大的人。若非如此,他打着徐翰林族侄的名头,在乡里可谓横行无忌,就连当时风头甚劲的张大耳都要请他吃酒。徐珵一作死,徐小乐的大树倒了,反过来还被张大耳欺负——还好他仇也没少报。
徐小乐实在忍不住问道:“你是怎么想的,要皇帝迁都南京?”
徐珵撮了个牙花:“我算了一卦。京师有破城之象,而且还是里应外合,大明宗庙覆灭的结局——这多惨啊!不过若是皇帝迁都南京,则能借祖气真龙,重整乾坤,再造五百年盛世,一统寰宇。这又是死里求生、否极泰来之象。唉,我就是愚忠,泄露了这个天机,方才有了这牢狱之灾。”
徐小乐听着可笑:“幸好我大明吹牛不纳税,否则你倾家荡产都交不完这税……唔,对,你已经倾家荡产了。”
徐珵见这苏州小老乡不信,急道:“这真是卦象所示,我算卦还是挺准的,要不你报个八字出来,老夫给你排一局。”
徐小乐才不信呢,道:“还算什么?现在瓦剌人退了兵,就连太上皇都回宫了,京师哪里破了?”
徐珵轻轻撞了撞栅栏,道:“我是因为这关乎国运,一时乱了心。进来之后我再重演卦象,方才发现当时解错了,其实那个卦象应在一百九十三年之后。唉,你说我上哪里说理去?满朝也没个跟我一样能掐会算的明白人啊!”
徐小乐嗤笑一声:“你倒是真嘴硬。你就没给自己算一卦?”
徐珵道:“小哥,照道理说关心则乱,是不能给自己算的。不过前段日子我心如死灰,已经彻底放开了,想算一算自己的死期。结果你猜我算出来了什么?”
徐小乐不自觉地朝徐珵走去,试探道:“秋后问斩?”
徐珵撇过头,不待见道:“你这孩子就不会好好聊天么?”
徐小乐道:“听你这口气,说得好像还能活着出来似的。”
徐珵哼哼一笑,道:“何止!”他顿了顿,见徐小乐没有追问的意思,就干咳一声,说道:“我非但能出去,还能官复原职,乃至更上一层楼,日后主掌内阁呢!”
徐小乐噗嗤一声就笑出来了:“伯父大人,我听说圣天子都把你写在案头了:‘徐珵小人,永不叙用!’你还怎么官复原职、执掌内阁?”
徐珵一愣:“你叫我什么?”
徐小乐干咳一声,道:“伯父可能没见过我。我叫徐小乐,跟你是族亲,论辈分是你的侄子。这次被选入太医院任职,老安人就请我来探看你。”
徐珵倒是个孝子,一把住在徐小乐的手,道:“我娘还好么?”
徐小乐道:“老安人很好,自从出事之后就住我家里,只是成天在屋里诵经念佛。”他顿了顿又道:“老安人还是很牵挂你的。”
徐珵缓缓松开徐小乐的手,眼泪就从眼眶里涌了出来,突然跪倒在地,放声大哭道:“娘啊!儿子不孝啊!”
徐小乐没想到这位能够跟秦桧其名的奸臣,竟有如此纯孝的一面,心中很有些矛盾。他知道老安人****夜夜诵经念佛就是为了看到儿子能够脱出牢笼,可是自己又能做些什么呢。
徐珵嚎了两嗓子,突然又抓住了徐小乐的手,急切道:“我若是呆到来年再出去,肯定是能富贵终老的。不过我娘她日夜为我操心,我不能叫她受此煎熬。我得早日出去。”
徐小乐为难道:“这个我说了不算呀。”
徐珵斩钉截铁道:“我有办法!”
*(未完待续。)
346、亲情
徐小乐真不想成为徐珵的帮手。
徐老安人给他的任务只是探监,并没有说让他帮忙把人弄出去。
从血气方刚的徐小乐看来,徐珵还没跟人打就说要迁都,怂成这样还算什么男人!朝野上下说他是秦桧,也不是没有道理。
徐珵并不知道徐小乐的念头,更不知道徐小乐这位族侄身份存疑,很有可能并非真正的族侄。既然是族侄,自然应该打起十二分精神帮他出去,这样整个家族才有靠山呀。
若是两年前,徐小乐当然愿意紧抱徐翰林的大腿,但是现在他已经有了一技傍身,手段也很过得去,可以凭自己的技艺叫全家都过上很好的日子。即便徐珵出来了,徐小乐也肯定不会去抱大腿。既然如此,何必再去冒风险参合这些事?
徐小乐就盯着徐珵的眼睛。
这双眼睛印着不远处的蜡烛残光,黑亮黑亮的,就像是狐狸一般。
徐小乐其实没有见过狐狸,但是见过狗,大约差不多吧。
徐珵等了半晌,道:“还不附耳过来?”要玩弄手段的时候,出于我口,入于君耳,这才是正确的姿势。
徐小乐硬挺着没凑上去,道:“伯父大人,这个我怕我做不到啊。”
或许真有人相信“做不到”,徐珵却是压根不信。所谓做不到,只是不想做而已。
他颇有些奇怪,道:“我若是能够早日出来为官,对咱们苏州徐氏都是好事,看你怎么很不上心?”
徐小乐心中一松,暗道:都说为官的人十句话有九句是假的,还有一句藏着弯弯绕。这位伯父说话倒是很直截了当啊!
徐小乐甩头看了一眼高知府那边,心中不免比较:要比高知府爽快多了。
徐珵当然不是个有什么说什么的愣头青。他比别人更知道该因人设言,见什么人说什么话。若非如此,以他冒天下之大不韪建议皇帝迁都,怎么可能现在还关在诏狱?早就身首异处了!
徐珵一见徐小乐就看出他是个爽直人,带着些小心思,以为能够看透世间所有人。这种少年人的自负固然可笑,但是与他弯来绕去说话就毫无必要了。
徐小乐果然很吃徐珵这套,也直言回他:“好事固然是好事,但想来不会容易,否则何必等我一个小小大夫来这儿呢?”徐小乐这意思也很清楚:你若是真有这般本事,何至于被困这么久?
徐珵道:“我是想慢慢将这一劫应过去,好得个善始善终。我要想出去又有何难?”
徐小乐见他说得自信满满,不由也信了三分,心中暗道:他虽然是个秦桧一样的奸臣,却能因为母亲而放弃善始善终的梦,倒也算有几分孝心。
徐珵道:“你我既然同族,我自然也就不用找外人了。你须明白,我一开口,不知道多少人愿意帮我呢。”
徐小乐听这话就有些不高兴了,道:“那你找人家去吧。我不过就是个小大夫,还是不掺合的好。”说着就要走。
徐珵连忙探手抓住徐小乐的衣袖,道:“可惜那些肯帮我的人不肯要钱。”
徐小乐奇怪道:“不要钱不是更好?”
徐珵摇头道:“这世上最贵的物事,就是免费的东西了。他们现在不肯收你的银钱,或许有一天要的就是你的命呐。”
徐小乐是个聪明人,脑子里一转就明白了,这不就是战国时候买死士的套路么。他就道:“这倒是,你们玩得太大,银子都不算什么了。”
徐珵指了指高知府那边,道:“你帮我一个忙,我自然也能帮他一个忙。刚才听他问起若楠,那姑娘是你的相好吧?”
徐小乐撇嘴道:“只是顺路,我做个好事罢了。要说姑娘……”徐小乐脑中突然一道闪电击过,想起了家里的胡姐姐她们四个。一念及此,他就有些心虚。虽然自己什么都没干,是老安人赶走她们的,但是自己变相地收留她们,这些姐妹的身契还在自己这里呢。
徐珵见自己猜错,颇有些意外,就仔细端详徐小乐的面孔,啧啧有声道:“你小子面相中带的哪里是桃花呀,简直就是桃林嘛。还敢说跟那姑娘没关系?”
罗云听到“桃花”,不由自主望了过来。
“桃花都被赶出去了。”徐小乐道。
徐珵笑道:“还真有一个叫桃花?”
徐小乐大奇:“那是你家的人呀。”于是他就把枫香、梅清、夏荷的名字报了出来。
徐珵道:“原来我家还有四个忠仆。不过你想差了,那是家慈的侍女,我自宣德八年中了进士,选入翰林院为庶吉士,就再没回过苏州。这都十八年了,哪里知道母亲侍女的名字。”
徐小乐一算:十八年,那这位伯父走的时候,年纪最大的梅清姐姐都没生呢。不知道也就理所当然啦。
徐小乐试探问道:“那胡媚娘胡姐姐你还记得么?”他其实最记挂胡姐姐,因为她的身份有些不同。
徐珵记性是真的好,道:“她是我十年前纳的一个小妾。因为看中她持家有术,又因为家中没有大妇,正好叫她照顾家里。说是小妾,其实却是管家类似,她也没逃走么?”
徐小乐道:“胡姐姐自然没有逃走,她一直在照顾老安人。”他顿了顿,道:“但是因为桃花犯了错,连累了她们,叫老安人都赶了出去。”
徐珵接口问道:“那现在谁在照顾我娘?”
徐小乐觉得这事有些绕,吞了口口水,道:“她们自然是不舍得走的,哭得昏天黑地。我们小户人家,不知道你们官宦人家对这事怎么弄的,反正最后老安人把她们的身契给了我,我就交给了嫂子,人还是照旧留在家里,该干什么干什么。就是桃花被赶出去了,其他人还是在家照顾老安人。”
徐珵大大松了口气,再看徐小乐的眼光也都不一样了,感叹道:“古人说:疾风知劲草,板荡见忠臣,实不我欺啊!
“在我得势的时候,不知道多少族人来打秋风,讨好处,唯独没听说过你们孤儿寡嫂。我真落难了,那些人连影子都没啦,反倒是全无受过我恩惠的人——你个小毛头千里迢迢跑来京师看我。唉,我徐珵也是走眼的时候呀!”
——其实我也借了你的名头打过别人的秋风。
徐小乐被徐珵说得不好意思了,道:“你别这么说,我还没决定帮你呢。”
*(未完待续。)
347、跑腿
徐小乐的政治启蒙老师并不是高知府,自然也轮不到徐珵,而是一个看起来完全跟政治无关的神秘隐士——何绍阳。
何大叔让徐小乐知道了一条:涉及权柄之争可没有客气谦让,只有血淋淋的斗争。而且这种斗争上自天子下至草民,谁都逃不掉。
徐小乐从此之后就知道,江湖再险恶,无非是买通几个亡命徒干些杀人越货的事。而官场朝堂上的斗争,不小心就是抄家灭族,遗臭万年,死无葬身之地。所以他不怕包庇个把的山贼、土匪,因为江湖上的事可以随便乱来,但朝堂上的争端绝不是自己能够参与进去的。
“伯父大人,其实现在老安人过得很好,你不用急着出来。”徐小乐劝道。
徐珵紧盯着徐小乐,没有丝毫退让犹豫。他认准的事,还从未有过改变主意的。
徐小乐见徐珵如此执拗,只好道:“好吧,但我先说清楚,我能做的可是有限。而且你最好别把我扯进来,否则老安人在苏州可就没人照顾了。”徐小乐存心要徐珵有所忌惮,但也不是凭空威胁。若是徐小乐在京师遇到了大麻烦,可想而知佟晚晴是不会在苏州坐等的,必然提着杀手锏进京啊!
到时候佟晚晴是劫狱、劫法场还是杀上金銮殿,那都是很难说的事。
徐珵道:“你照我说的去做,万无一失。”
徐小乐还是将信将疑,道:“该怎么做?”
徐珵昂着头,仍旧做出一副“附耳过来”的姿态,徐小乐只好将头贴了过去。
徐珵在徐小乐耳边轻声说了两个人名:“先去找前面那个,若是我十天内还出不去,就只有去找后面那位了。”
徐小乐就要问这两人到底是什么身份,光听名字都陌生得很。
徐珵故作神秘,道:“你出去只要打听一下,就都知道了。”
徐小乐仍旧是将信将疑,不过外面已经有人来催他们出去了,罗云也走到徐小乐身边:“咱们得走了,要换班了。”
徐珵在监舍里倒是神色泰然,道:“快去吧,只要跟他这么说就行了。”
徐小乐走了两步,突然脑中一个激灵:我这就算答应下来了?还没提条件呢!他连忙回头道:“你若是出去了,也得把高知府弄出去呀。”
徐珵一副“废话少说”的模样,高志远却是面色尴尬。是在诏狱里受苦,还是跟徐珵这个奸臣搅在一起?这事情真是太难做出决断了。
不过高志远终究不是迂腐之人,自己还有老婆孩子在外面,当然是出去过富家翁的日子才好啊!
因为罗云的锦衣卫身份,自然是可以无视宵禁。两人出了诏狱,一路步行回家。
春天的夜风还有些凉意,罗云用力跺了跺脚,道:“那人就是你伯父徐翰林啊。”
徐小乐“嗯”了一声。
罗云问道:“他跟你说些什么?”
徐小乐道:“把他弄出去的事。”他又道:“他说:等他出去,就把高知府一并弄出来。”
罗云一咧嘴:“那是好事啊!这样若楠妹子就不用成天哭啊哭的了。”
徐小乐瞪了罗云一眼:“平日不好好读书,一个‘以泪洗面’都说不出来。”
罗云摸头憨笑:“小乐,你现在越来越像官人啦。说话都文绉绉的了。”
徐小乐听了这话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怅然若失。他知道罗云说的是好话,听起来却像是丢了什么东西。
罗云毫无知觉,又道:“小乐,你伯父要是能出来就最好了。太医院就没人敢欺负你了。”
徐小乐心头一跳,想起黄院判的事来:自己今天可是夜不归宿,不知道下回再去太医院会不会被抓住了打板子。他刚有些惧意,又想道:大不了就不去了,还怕那个黄院判上门抓人么!反正只是个医学生,又不是真的御医,去不去又有什么打紧。
徐小乐就对罗云道:“我不想去太医院了。”
罗云奇怪道:“为什么?”
徐小乐就道:“看一个院判很不顺眼,去了难保不被他刁难。”
罗云并不知道徐小乐今天在太医院的遭遇,此时听徐小乐当讲故事一样说了,方才怒道:“这院判真是过分!小乐,咱们要不要摸清楚他家在哪里,扔几个粪包进去!”
徐小乐斜眼看了罗云一眼:“都多大的人了,还玩这个?再说啦,人家好歹是朝廷六品官员,咱们一个不入流,一个小校尉,真要硬上岂不是以卵击石?”
罗云顿时蔫了,道:“那怎么办?”
徐小乐不以为然道:“没什么怎么办的。惹不起还躲不起么?我不去太医院,他们还能拿我怎样?”
罗云苦着脸道:“小乐,恐怕真的能拿你下狱了。”
徐小乐一奇:还有躲都多不了的?
罗云就严肃道:“你是吴县的药局大使,这是不入流的小官不假,然而也是礼部和太医院留档的官人。有这重公职在,你也算是在‘服役’。若是不从律令,轻则削职为民,不得叙用;重则还会被发配边镇,贬为贱吏——这个吏可不是咱们县城里的那些吏目,而是归在贱籍,子孙三代不能科举的。”
徐小乐一愣:“真的假的?这么凶残?”
罗云道:“自然是真的,想挂冠而去可没那么简单。胆子大的进士官都未必敢这么玩。否则你说那些被谪戍边疆的官们,为什么不挂冠逃回家呢。”
徐小乐难得觉得罗云说得有道理。他眼珠子一转:“那要说我生病呢?”
罗云想了想:“这好像可以。”
徐小乐放心道:“那我就是真生病了。明天叫个跑杂的给我送封信去,日后就在家里静养吧。”
罗云嘿嘿一笑:“小乐,你真是聪明。”
徐小乐听了却不怎么高兴。他觉得那个被关在诏狱的老神棍似乎比他更聪明,莫名其妙就改变了他的主意,说得他毫无拒绝的余地。唉,虽然心中略有不爽,但明天还是得去一趟翰林院,帮他跑腿办事。
徐小乐问罗云道:“小云,你在京师听说过‘刘茂典’和‘陈循’这两个人么?”
罗云挠了挠头:“刘茂典倒是不曾听说过,但是陈循……我只知道陈阁老的名讳叫作陈循。”
徐小乐一愣:伯父叫我去户部找陈循,难道真是陈阁老?噫,他不会是口气大如空气吧?而且无论是翰林院还是户部,这样的衙门是我说进就能进的么?
*(未完待续。)
348、学士
在徐小乐的病假单送到太医院的时候,他人已经站在了翰林院门口。
翰林院建在鸿胪寺的旧址上,是正统七年与太医院同一批新建的署衙。虽然这只是个正五品的衙门,却是大明最为清贵的地方。进士们只要选中了庶吉士,进了这道门,未来就有极大可能成为帝国的宰辅。
即便运气再差点,六部尚书也是可期的。
徐小乐倒是对此没甚感触。他现在只要歪歪头,就能看到太医院的楼墙,心中颇有些忐忑:明明撒了谎说自己重病在床,可别转眼就被人逮到自己跑来了翰林院。
翰林院的门子收了徐小乐的名剌送进去,良久还没有回音。不过这人不肯要徐小乐的赏钱,叫徐小乐不免赞叹:果然是天下最为清贵的地方,就连门子都如此高洁。
直到翰林院旗杆的影子挪了两寸,那位高洁的门子方才出来,道:“刘学士请你进去。”
徐小乐道了谢,跟在门子身后,进了这座充满了神秘气息的大院落。
这里非但是宰辅的摇篮,也是大明最大的图书馆。从前朝的档案、藏书到大名鼎鼎的《永乐大典》的副本,都收藏在这里。大约是因为这些年高德厚的古籍坐镇,叫徐小乐觉得此地充满了书香气,就连院子里的乔木都比外面那些更有气质,颇有苍劲之态。
翰林院里有三个职官可称学士:正五品的翰林学士,那是翰林院的掌门人;从五品的侍读学士两人,侍讲学士两人。这三个官职一共五个人,是名正言顺的学士,都有自己独用的值房。
虽然这里的吏目和仆役都尊称刘茂典一声“学士”,但那是抬轿子的叫法。刘茂典只是个正六品的侍读,并非真学士。他还跟其他侍读、侍讲、修撰、编修们在一处办公,自然也就不能在人多口杂之处接见徐小乐。
刘茂典选了院子里的一处偏僻花厅,只有一张高几,两张椅子,正对着荷花池。夏天的时候可以观赏荷花,现在却只有一滩死水。景色虽然不甚美观,但是好在没人打扰,又因为三面围墙上都开了窗格,所以不用担心隔墙有耳,正好说些私密事。
徐小乐见到这位四十岁上下的“刘学士”,果然如同戏文里的文弱书生一般,生的肤白貌美,长须飘然,仿佛时刻都是临风的玉树。
——似乎有些太白了些。
徐小乐看着刘茂典的面色,心中暗道。
刘茂典看了一眼徐小乐,先张口问道:“你是徐前辈的……?”
翰林院是最讲先后的地方,彼此之间都称“前辈”、“晚生”。这已经成了他们的特色,也是翰林官比其他官员更为亲密、更加抱团的表现。
徐珵虽然名声臭了,但他也是正儿八经的庶吉士出身,初授翰林院编修,后来又进为侍讲学士,根正苗红的翰林官。刘茂典称他“前辈”,乃是理所当然,也表露他对徐珵的态度。
徐小乐的名剌上只写了太医院医生、苏州吴县徐氏,连“小乐”这个大号都没有落上去。不过到了刘茂典这样的地位,何止是冰雪聪明,简直算无遗策,只从“苏州”、“徐氏”就猜到此人定是为了徐珵的事而来。
徐小乐接口道:“在下是徐……公的族侄。”
刘茂典淡然“哦”了一声,道:“徐前辈可说了什么?”
徐小乐觉得自己脸上有些发烫,实在是不好意思把伯父的原话说出来。他见刘茂典渐渐有些不耐烦,方才拿出自己的厚脸皮,道:“伯父说:欲为国子监祭酒。”
——这话说得真是太无耻了!
徐小乐说完之后还是心有余悸。他觉得自己短短十六年的人生中说过无数无耻无理取闹的话,但是怎么都比不上这句“我想做国子监祭酒”。
国子监是什么地方?那是大明最高学府啊!
姑且不说国子监祭酒的品阶高达从四品,已经比徐珵入狱前的官品高了一阶,光是如此清贵高洁的职务,怎么会落在一个名声媲美秦桧的人头上!
谁知道刘茂典听了徐小乐的话,竟然仍旧只是“哦”了一声,似乎并没有觉得有何不妥。
徐小乐很奇怪刘茂典的反应:这是被气得没话说了么?啧啧,不管怎么说,到底是翰林学士,文曲星下凡,听了这种话竟然没有暴跳如雷,这是何等修养!
刘茂典轻轻捋了捋胡子,起身道:“你住哪里,等有了回音,我便派人跟你说。”
徐小乐就将现在的住址报了一遍。
能考中进士,选入翰林院的人,过目不忘简直就是标配。刘茂典听了一遍就记住了,朝徐小乐点了点头:“你先回去吧,我自有主张。”说罢便沿着廊檐走了。
徐小乐连忙回忆自己来时候的路,总算翰林院不像江南园林那样弯弯绕绕、曲径通幽,回去的时候才没有迷路。
他边走还在边想:刘学士这是同意了?莫非我那个族伯真有这般通天的本领,非但能从诏狱里出来,还能更上一层楼,谋个国子监祭酒?
徐小乐正走到院子里,突然听到后面有人喧哗,站定扭头,却见有仆役边跑边喊道:“快去找大夫!刘学士晕倒了!”
徐小乐心中咯噔一声:莫非这位刘学士反应太慢,我都走出这么远了,他才被伯父的话气晕过去?
不过听说刘茂典晕阙过去,徐小乐还是知道轻重——这人肯定是徐珵能够脱身诏狱的关键,决不能有失啊!
他便迎面跑了上去:“我是太医院的医生,速速带我前去!”
那仆役一愣:这么快就撞上一个?大夫也太好找了!
他正要带徐小乐往里走,就见又跑出来一个吏目模样的人,口中喊道:“什么医生!不过就是太医院的学徒罢了!刘学士是什么身份,快去找御医来!”
徐小乐被气笑了:竟敢看不起我!
趁着仆役一愣神的机会,徐小乐脚下如同抹了油一般,身形飘动,赫然是用出了轻身提纵术。他仗着这身法往里冲,那个狗眼看人的吏目刚伸手阻拦,就觉得一阵清风拂面,眼前只有仆役傻愣愣地站着。
徐小乐已经翩翩然穿了过去。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