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8、城里套路深
所谓不入流,就是连品级都没有的基层管理人员。
当年齐天大圣做的弼马温,如今徐小乐想要的惠民药局大使,都是此类。然而职司虽小,社会地位却不一样。在大明,官和民的距离,不啻于仙和妖的差距。
李西墙不信徐小乐能够抢到这个位置,施济卿却觉得徐小乐很有些希望。
虽然徐小乐年轻,但他是顾家长春堂的大夫——名义上还是学徒,实际上已经是大夫了。有顾家的支持,再加上黄家也会支持徐小乐,这样的力度绝对不会比别的医生差。
何况徐小乐肯定要去找罗权罗叔叔,自己帮了他不少“忙”,大家关系这么熟,他能袖手旁观么?
还有朱嘉德朱师兄,葛再兴葛师侄,如今刚刚尽弃前嫌,大可以去讨个人情。他们在杏林中颇有声望,完全可以帮忙造势。
徐小乐把一切都想得十分美好,好像已经摸到了大使的帽子。可惜在这个套路精深的世界,城里人太会玩了!
顾家根本不想推荐徐小乐去竞争惠民药局大使的位置。内宅里的当家太太们,一致推举了杨成德杨大夫。
杨成德是河间府人,在姑苏没有根脚。年纪又大,经不起折腾。儿子要读书进学,家里全指着他赚钱。
徐小乐却恰恰相反,本身就是吴县木渎人。年纪又小,怎么折腾都不怕。家里就嫂嫂和几个族亲,还能纺纱织布做女红。虽然过得拮据,却也不用徐小乐担心家中开销。
从这三条来说,杨成德比徐小乐好控制多了。一旦杨成德做了大使,肯定还是会在长春堂坐堂。而徐小乐当了大使的话,要么专心为姑苏父老乡亲服务,要么被别家医馆挖走,肯定不会长久留在长春堂了。
黄家原本是愿意帮忙推荐徐小乐的,但是顾黄氏还是将顾家的决定回来说了。
她虽然感谢徐小乐救了她兄长,却也不愿同时违逆大嫂和二嫂两个人——单单违逆其中任何一个,她都不怕,因为可以拉另一个帮忙。现在的状况是:原本势同水火的两房主母竟然达成了一致,那她再撞上去就很不明智了,只好韬光养晦。
顾黄氏道:“小乐还小,不愁以后没机会。再说了,朝廷也没先例启用这么年轻的官吏呀。”
十八岁是朝廷约定俗成的用人底线。虽然没说不能启用十八岁以下者,但是军户袭爵、科举授官、招募吏员,都是以十八岁为界的。如果不到十八岁,拖也要拖到十八岁。
徐小乐就算虚报也只有十六岁,还不算成年人,贸然报上去还是会被人否决。
黄家自然不会为了徐小乐让女儿在婆家难堪,何况年龄这问题是客观存在,实在没有办法可想。除非买通官员,但那个成本可就太大了。
失去了两大助力,徐小乐就只有去找罗权了。他觉得自己没少帮罗权的忙,可惜罗权还记得何绍阳的事,而且还觉得自己被小乐坑了一把。
他紫面虎的诨名是白叫的么?当然不会以德报怨,让徐小乐称心如意。
一时间徐小乐助力尽去,孤零零没有半个盟友。
施济卿也就比徐小乐大了四五岁,被姑母“开导”之后,也觉得自己孟浪了。他见徐小乐颇有些遭受打击的模样,心中也是不忍,便道:“这回是我不好,忘了你还不到十六呢。等过两年,你满了十八,别说大使,就连训科也未必不能争一争。正好后日我那一干同学要去七里塘玩耍,你就跟我一起去散散心吧。”
徐小乐懒洋洋道:“我还要在家背书练功呢。”
施济卿便劝道:“听说七里塘的彩湖居出了个很不错的角儿,昆山腔和弹词都是一流,好多人已经看过了,口碑极佳啊。”
徐小乐本来是很贪玩的,学医之后实在时间不够用,许多以前的爱好都抛下了。他心中暗道:年纪小总不是我能改的,今次不成,下回总可以了。出去散散心也好,好久都没去玩过了。
他还没有吐口,施济卿又劝道:“后日廿七,正是那角儿头回登台唱全场的大日子,非得有些颜面才能订到好位置呢。也亏得我同学里有一位是南京吏部侍郎的公子,颜面够大吧?那还花了好多银钞呢。”
徐小乐见施济卿这么说,一则要给施济卿面子,一则也是真的动心,便道:“那是得去看看。那角儿叫什么名号?”
施济卿就告诉他:“那角儿艺名白小玉。因为肤白貌美,许多人也都喊她白妞。”
徐小乐“哦”了一声,不以为然,心道:要说肤白貌美,还有谁比得上我嫂嫂。
想到了嫂嫂佟晚晴,徐小乐又觉得有些感伤。若是自己在家里,受了这般委屈,嫂子肯定要开解他两句的。说不定还要抱一抱,鼓鼓劲。可惜眼下隔了几十里路,可就没人这么关心他了。
一念及此,徐小乐又泛起了乡愁,心情又糟糕起来。
施济卿不知道徐小乐的心思,也不知道还能怎么开导,就约好了时间,叫徐小乐提前告假,他到时候来接小乐过去。
顾煊知道这事的前因后果,很不乐见那杨成德又在医馆里抖了起来,心中自然偏向徐小乐。他和颜悦色道:“小乐,反正最近也没什么病人,你且去耍个两三天也不打紧。身上银钱还够么?”
徐小乐听伙计们说,顾煊做账贪墨了不少银子,便不太想在这上头跟他搅在一起。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贪墨东家银钱这种事实在太没道德了。这不就是贼么?
他就说:“我师父给了我五两银子,足够用的啦。有道是无功不受禄,不敢白白拿掌柜的打赏。”
顾煊就点着徐小乐的鼻头大笑:“你这话说得言不由衷,装样子都不会。”
徐小乐心说:犯贱,偏要小爷我直说看不上你那来路不正的银子么!
顾煊虽然不会读心,却会观色,尤其徐小乐什么都写在脸上,没有丝毫城府,这心声也就跟直说没什么区别了。
他见徐小乐脱去假面具,脸上大大写着四个字:小爷不屑!他便笑了起来,道:“我就喜欢你这样率直的人品!”
徐小乐就说:“我算是明白你为何跟我师父交情深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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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9、墨精
八月廿七正逢戊日。这一天因为后土娘娘的缘故,庙里不上香,道士不诵经,不能破土,不能砍伐,许多行当都不能开工。既然什么都不能干,那就只有好好休息了,所以茶坊酒肆、瓦舍青楼的生意就好了。
施济卿早早就带了一个小奚奴出门。他自己骑了一头骡子,小奚奴在后面牵了一头,两人就往长春堂行去。
施济卿自己骑的那头骡子并没甚出奇的地方,倒是叫小奚奴牵着的那头,一眼看去还叫人以为是马。
这骡子非但腿长胸阔,头似兔形,眼睛炯炯有神,浑身上下更是一根杂色的毛都没有,乌黑发亮。这样神骏的骡子,自然被主人家洗得干干净净,没有一星半点的污泥,就跟披了绸缎一般。
徐小乐早起练了功,在门口一边背书一边等施济卿。他一眼看到那骡子,就连背的书都忘了,直直跑过去,赞叹道:“这是马么!”
施济卿就从骡子背上跳了下来,笑道:“太祖皇帝定的规矩,在京四品以上和在外官员才能骑马,七品以下的官儿只能骑驴。你我没有官身,只好再退一步,骑骡子啦。”
骡子是马驴杂种,不能繁育后代的天阉,所以施济卿便开了个玩笑,倒没哪个皇帝真的下过骡子不如驴的圣旨。
徐小乐轻轻拍了拍骡子的脖颈,道:“这骡子真是漂亮,我看许多马都比不上它。它怎么能长这么高大!”
施济卿哈哈一笑:“我听说山东的驴能长得比马还大呢,骡子能长这么大也自然是有的。”
徐小乐道:“兴许是那边马太矮呢。哎,这骡子是给我骑的么?”
施济卿道:“自然是给你准备的,难不成咱们走着去七里塘?”他见徐小乐喜欢这骡子,心中也很是高兴。
这骡子乃是他家养的宝贝,在乡下时都不舍得叫它干活。施济卿这回特意叫家里人牵来,纯粹是出于对徐小乐的内疚——他总觉得是因为自己提起药局大使的事,才叫徐小乐受了委屈。
徐小乐却已经把药局大使的事翻过了篇,只是单纯高兴看到这骡子。他双手一撑,翻身上了骡背。骡子站得极稳,徐小乐一百斤的体重上去,它动也没动一步。
施济卿见了却是眼睛一亮:“小乐,你身手真是矫健,习过武艺么?”目今风潮就是讲究文武双全,许多读书人都喜欢佩剑出行。且不说会不会剑术,关键看气质。
徐小乐玩笑道:“我倒是没有练过武,不过从小就在一位女侠的棍棒底下讨生活,身手不好还能活到今日么,哈哈哈。”
施济卿知道徐小乐无父无母,听他这么说,还以为小时候曾被人拐去跑解卖艺了呢。他颇有些同情,道:“原来小乐你还有这等故事,真是人生不易。”
徐小乐不知道施济卿想歪了,抓了辔头学人家骑马的模样驱使骡子前行。
施济卿就道:“它叫墨精,十分通人性,你叫它走它就走,叫它停就停。”
骡子之所以被人培育出来,便是因为它力气大,脾气又温顺。尤其墨精乃骡中精英,连徐小乐这样头回骑骡子的人都能轻易驱使。
徐小乐甚至还叫墨精放开蹄子跑了几十步,只觉得耳畔生风,所有景色急急朝后退去。等墨精终于慢下来,他回头一看,施济卿已经被抛在后面老远一截了。
等施济卿骑着骡子追上来,徐小乐的呼吸还没平复呢。
徐小乐就叫道:“我可真是叶公好龙,早想着要风驰电掣一番。真跑起来了,却吓得心都跳出来啦。”
施济卿哈哈大笑,就说:“七里塘有一处牧场,原本是官家牧马的地方,有半人高的护栏,等闲没人进去。到了那边,才好策马狂奔,不用担心撞到人。”
徐小乐连连摇头:“慢慢走就好,慢慢走就好。”他又问起了施济卿的小奚奴,看上去是个才十三四岁的孩子,脸上干净,手脚利索,一看就是会伺候人的。
施济卿就说:“这是我的书童施安,平日懒得带在身边。不过这回要跟同学玩耍,总得带上撑撑场面。”
施安挺了挺胸,给徐小乐打了个躬:“小的施安,见过徐公子。”
徐小乐被叫得不好意思,挠了挠头:“什么公子不公子的,叫我先生就行了。”
先生可比公子贵重多了!
施安疑惑地望向施济卿,那小眼神分明是说:这位徐公子到底是谦虚客气呢,还是恬不知耻?
因为施安步行跟随,徐小乐和施济卿也都放松了辔头,叫骡子慢慢走。
七里塘并不算远,出城南行三五里就到了,并不是真正有七里路。沿途有人家别墅、逆旅行院、茶楼酒肆、南北杂货,鳞次栉比。往来行人更是络绎不绝,一片繁华景象。
徐小乐还没这样出游过,兴致颇高,左右观望,并不急着赶路。
路边也有人步行超过徐小乐的,见了墨精纷纷赞叹。还有性子外向的行人,叫一声“小哥”,就问徐小乐道:“这是哪里的马?生得这般高大!”
徐小乐就哈哈大笑:“这是骡子,它叫墨精。”好像自己骑在墨精身上也很光荣。
日头渐高,行人渐渐也多了起来。
徐小乐喜欢听人赞叹墨精,就竖着两只耳朵,听路边行人说话。
只听有人道:“这么多人,莫不成都是去看白妞的?”
徐小乐听施济卿说过,白妞就是白小玉,也就是今天的主角儿。他就望了过去,看那人的同伴怎么说。
那人同伴道:“即便不是全部,起码也有八成。咱们还是走快些,否则站的位置都没有啦。”
这两人说着话,加快了步速,健步如飞走了。
一旁饭庄旗招下,有个年轻人目送两人背影渐行渐小,脸上满是焦急,朝里叫道:“爹,你就让我去听一场吧。你看,一早上就去了那么多人呢!”
他爹从店里大步出来,手里一条黄白色的湿抹布,劈头盖脸朝儿子脑袋上鞭打过去:“去去去!去你妈的蛋!成天就想着去听弹词,活也不肯干!看我不打死你个鬼迷心窍的东西!”
那年轻人就抱头绕着自家旗招转圈,挺着挨打叫道:“爹,我带上一筐炊饼去,说不得要多卖两个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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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0、彩湖居
徐小乐已经骑着墨精过去了,扭头看后续故事,却见那做父亲已经停了手,似乎真在考虑儿子的提议。
施济卿也注意到了这父子俩,笑道:“这儿子生意经念得好。他要带着炊饼去卖,肯定一售而空。”
“怎么?”
施济卿就道:“那些没定桌子的人,一旦出场就挤不进去了,岂不是错过下午的戏目?宁可在里面买些茶水,买些炊饼糕点,胡乱当饭吃。”
徐小乐道:“原来这白妞这般厉害!”
徐小乐见这么多人都因为白妞而痴迷,好奇心大炽,恨不得马上到彩湖居去看看白妞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施济卿倒是不急,优哉游哉地给徐小乐讲起了彩湖居的典故。
原来那里本是狐大仙的祠堂,后来官府破淫祀,就将里面的神像砸了,赶走了那些巫婆神汉。最初是要改成寺庙的,后来没募够银钱,索性就改成了个大大的戏台,专给十里八乡的百姓唱社戏。
既然有人来唱戏,自然也有人因此谋生,这戏台就被人包了下来,改成了个戏园子。平时里没戏班唱戏的时候,便找乐户来唱弹词,赚些茶水钱,渐渐也有了规模。东家自己又养了几个女孩子,专唱弹词戏本,生意竟越发兴旺起来。
施济卿道:“你不知道,那里可大着呢,桌子就有上百张!”
徐小乐也吓了一跳,想想胥王庙唱社戏,也不过就是十几张桌子罢了。
他道:“那里面岂不是能坐五七百人?”
施济卿哈哈一笑,道:“何止。除了桌子之外,还有坐小椅子的呢?还有坐马扎小凳的呢?还有挤在后面站着看的呢?这彩湖居啊,最多一次据说挤了一千多人呐!”
徐小乐不信:“一千多人!这得多大的地方!”
施济卿得意道:“你去了就知道啦。”
徐小乐忍不住朝前挺了挺腰,很想叫墨精走得快些。不过他也知道施安跑不快,一路步行已经很累了,只好耐下性子慢慢走。
施济卿也看出了徐小乐的急躁,玩笑道:“小乐,咱们是去听弹词,又不是递铺送文书,何必着急啊。”
徐小乐道:“是了,你们这些读书人肯定订好了桌子,的确不用急。”
施济卿听出里面的酸味来,乐呵极了。他之前在徐小乐面前颇有些自惭形秽,现在算是讨回了一些面子。
三人就这么慢腾腾到了彩湖居。施济卿是这里的常客,伙计都已经认识他了,接了打赏就牵骡子到后面****料。
徐小乐抢先进门,差点吓了一跳。
这真是能放百来张桌子的大戏楼啊!
底下一层已经满坑满谷坐满了人,只有前头几张桌子还有空位。
以徐小乐的目力看去,只能看到桌子上立着红纸扎出来的牌子,上面写了字,应该是有人预订的意思。
施济卿进来拉了徐小乐的手,道:“别走散了,咱们的位置在前头。”
徐小乐一边跟着他走,一边抬头去看二楼。
说是二楼,其实是沿着墙壁搭出来的一圈看台,目测五步宽窄,最多只能放一张桌子。
上面同样挤满了人,叫徐小乐很怀疑那些木头能不能撑得住。他仔细看去,上面却都是来看弹词的女眷,也没有直接的楼梯通往底楼,大约为了避嫌,在别处另有上下通道。
徐小乐四处打量,大开眼界,很快就到了前面。
诚如施济卿说的,他同学里面那位侍郎的儿子,可真是既富且贵的风流公子,立志要喝最醇的酒,看最好的戏,赏最美的景。这位公子哥用苏州知府的名帖,定下了最前排最中央的一桌,正对戏台上白小玉的座椅。
因为戏台高出平地六尺有余,桌子放得太近反倒不好看,而位置空着又浪费,所以在他们前头放了板凳马扎,好给下人们坐。
一张桌子最多能做八个人,不过施济卿这桌只有五个人——贵公子可不允许自己与白小玉之间有两个人头遮掩了视线。同样,他也不许别人与他挨着坐,独自占了一边——因为他最受不得的就是别人碰他。但凡有人不小心碰到了他的衣裳,他立时便要翻脸。
施济卿从这四个名额里讨来一个给徐小乐,也着实是承了不少的人情。
施济卿带着徐小乐过去,桌上已经坐了两个人,主座还是空着。
他居中介绍:那两位同学一位叫做梦湘生,一位叫做铁道人,都是别号。
施济卿并没有告诉徐小乐他们的姓名,他们也没有说的意思,显然没有打算接纳徐小乐进这个小圈子。
施济卿落座就问道:“赵去尘还没来么?”
那个梦湘生就道:“早来啦,在后面与白小玉说话呢。”
施济卿呵呵一笑,一副大家都懂的模样。
徐小乐却不耐烦了,问道:“这弹词什么时候开始?”
梦湘生扫了一眼徐小乐就别过头去,很有不屑与小乐说话的意思。
铁道人就问施济卿道:“你带来的这位小弟,可有什么名堂?”
徐小乐听着这话很是不悦,当即回嘴道:“那得看你是什么货色。”
铁道人一怔,手中折扇一收,轻轻敲了敲桌沿:“小弟弟口舌犀利,有点意思,有点意思哈。”
施济卿就对徐小乐笑道:“这铁道人真如他自己起的号,黑黢黢硬邦邦一个人,说话难听极了,心肠却还行,你别恼他。”
他又对铁道人道:“你们别看小乐年纪小,他可有国手之姿。我姑父的病你们知道,家里请了多少大夫?都说没得救了,叫我们准备后事。结果呐,小乐一副药下去,当天就好了,翌日竟然就能下床了!你们说,厉害不厉害?”
徐小乐听施济卿言辞中多有夸张的成分,却是很高兴,故作豁达道:“其实也没什么。”
梦湘生这时候才转过头看了一眼徐小乐,嗯哼了一声,道:“简斋,你这口气好大,是要捧杀这小弟弟么?”
徐小乐这才知道施济卿自号“简斋”,心中暗道:捧杀?我还嫌他吹得不够呢。
施济卿对他可就不像对铁道人那么客气,也不打圆场,道:“梦湘,我只嫌自己口笨,描绘不出小乐的本领于万一。改日你若是病了,大可请他医治。”
这话听着平缓寻常,却有些咒人生病的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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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1、赵去尘
梦湘生脸色泛白,口吻僵硬道:“老天若是要降大任于我,叫我感风卧床,我也得找个医经通达、仁术高超的大夫,哪有随便抓个人就来开方治病的道理。”
铁道人敲着折扇,笑嘻嘻道:“小乐啊,恐怕如梦湘兄所想的人不少吧?除了黄老爷家,你还看好过别的什么病?”
徐小乐斜眼看了他一眼,正要说话,施济卿已经替他说道:“之前燕家小儿在公堂上起死回生,也是小乐的妙手。”
听施济卿这么一说,梦湘生和铁道人才收敛了几分轻浮。
铁道人握着折扇,道:“原来你就是那位徐大夫啊,倒是听说过。”
在大明儒士们的理解中,读书人不读医书就是不孝。这是因为人人都有父母,父母年纪上去了,肯定会有各种病痛。如今请到好医生就跟赌博一样,真正有孝心的读书人就得自己学习医术。
虽然这种思潮很广,但是真正学医的读书人并不多。医学到底是一门比八股更艰深的学问,技术与思想并重,尤其需要全身心投入,而出路却不能跟做官相比。所以九成九读医书的儒生,只是成为医学票友而已。
即便只是票友,对于杏林热点还是会关注的。燕家诉长春堂的案子,几乎成了传奇故事,长春堂的小徐大夫起死回生,早就被人传开了。只是那位“小徐大夫”和眼前的徐小乐,实在有些对不上号。
铁道人好奇地打量着徐小乐,就跟瞧稀奇似的。他笑道:“真是没想到,本以为小徐大夫会更老成些,却是个如此跳脱的人。”
徐小乐平时活动和看病的时候简直判若两人,身边熟悉的人都已经知道了,可他自己却毫无知觉。他道:“我一向如此,叫你看走眼真是不好意思。”
铁道人哈哈大笑,连连用折扇敲打桌子,嚷道:“有意思,真有意思!”
梦湘生冷冷道:“就看了两个病,值得炫耀么。”
铁道人与他坐在一边,本该是关系较近的人,却道:“梦湘此言差矣。医生能否有精妙的病案,却不是他自己说了算的,还得有人得病呀。就跟咱们写文章一样,总要写个百来篇,才能有一两篇能够入目的。难道是我们不想写好?实乃文思中一点灵光未至,不能强求啊。”
徐小乐看了看铁道人,心道:这人说话颠三倒四,刚才还叫人讨厌,转过头又好像不那么面目可憎了。
他又望向梦湘生,暗道:这人倒是始终如一,阴阳怪气得叫人厌恶。
梦湘生还没说话,就见戏台前面一阵骚动。一位白衣公子在四个仆人的护卫下从人群中走过。这些仆人各个身高马大,手中持一根短棍,分开人群,不叫他们碰到那白衣公子的衣角。
徐小乐还在想是谁这么大威风,就见那白衣公子朝自己这边走了过来。
施济卿、铁道人、梦湘生纷纷站了起来。徐小乐只好跟着站起身,猜到他就是那位侍郎公子赵去尘了。
赵去尘过来与施济卿等人一一见礼,态度倒是十分温和,并不见跋扈。可见他这般排场只是因为他有病:洁癖。
轮到徐小乐的时候,赵去尘就笑得更开心了,道:“早听说过你的大名,是我县风头最劲的神童呢。今天你能来,我高兴得很。”
徐小乐有些不好意思,道:“神童什么的,也就那么回事吧。”
赵去尘笑道:“我听说了燕家那个案子,你那时候怎么就知道是伤寒呢?”
徐小乐道:“其实我还想知道,他们怎么就看不出来那是伤寒呢。”
赵去尘抚掌大笑:“善噱!简斋,你这小友真是善噱!”
施济卿和铁道人也大笑起来。
众人说话的时候,赵去尘的小奚奴已经将椅子、桌子擦了三遍。每一遍都换一块白缎,真是一尘不染才让赵去尘落座。
等赵去尘坐好,又有个中年男子过来,远远就停住了,也不敢说话,只是望着赵公子。
徐小乐好奇地看着那中年男子,不知这人是干嘛的。
赵去尘发现了徐小乐的目光,笑道:“这位就是彩湖居的掌柜。因为他有口臭,所以我不许他在我面前说话。”他转头对那掌柜道:“可以开始了。”
掌柜比大家闺秀还要秀气,满脸堆笑却紧紧抿着嘴唇,笑不露齿。他得了赵去尘的指令,连忙转身过去传话。
不一时,连串的鼓声敲响,帘子掀起,从后面走出一个姑娘来,十七八岁,长长的鹅蛋脸儿,梳了一个抓髻,戴着一副银耳环,穿一身浅蓝色土布襦裙。
她款款走出来,喧杂的戏楼里顿时安静下来,比什么开场鼓、定场诗都要有用。
徐小乐却有些失望,低声对施济卿道:“看起来倒是面皮白净,也就中人之姿呀。”
他脑中飞快闪过好几个人影,且不说嫂嫂佟晚晴,只说她气质远不如神仙姐姐,风情远不如媚娘姐姐,青春可爱远不如笑笑。这四位的容貌打个八折,恐怕都要比她漂亮许多。真不知道为何有茫茫多人对她痴迷。
施济卿低声道:“你等她开唱就知道了。”
梦湘生瞟了徐小乐一眼,自言自语——又像是跟几位同伴说道:“秀而不媚,清而不寒,不俗,不俗呐!”
徐小乐冷冷一笑:没见识。
赵去尘却很是赞同,道:“自然不俗,否则如何能与我为友呢。”
徐小乐听了赵去尘的话,心中暗道:我终究还是阅历太浅,这种牛皮哄哄的话我就说不出来。嗯,我得记下来。
徐小乐专门弄了个小本本,将平日听到那些很牛皮的话记录下来。因为他发现自己水平虽高,说话却还是太朴实了,有点丢身份。
白小玉站在台上,福了福身,坐在铺了宝蓝色缎子的椅子上,从案几后面取了琵琶出来,搁在腿上噔噔试了试音。
她挪了挪身子,抬眼往台下左右一看。
那双眼睛如秋水,如寒星,如宝珠,如白雪里含着的两颗黑曜石。一顾一盼之间,无论是站在角落里的粗汉,还是坐在台前的贵客,人人心中都泛起一个念头:她在看我呐!
就这一眼,看得落针可闻的戏楼里涌出一波喘气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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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2、戏弄
白小玉的确技艺了得。
徐小乐平日也听过弹词,但是从未听过这么好的弹词。他虽然说不出来妙处,但是里面有一段快书,快得连听都好像跟不上却听,这白小玉却能够说得清晰无比,字字送到人的耳朵里。
这一段说完,全场寂静,转而满堂喝彩,差点连屋顶都被掀掉。
白小玉放了琵琶,起身福了福,退下去休息。她今天要一个人撑完全场,每唱完一段都要去休息片刻,否则铁人都撑不住。趁着她休息的空当,班主就要上台来大声喊着:某某老爷打赏多少。然后鞠躬道谢。
赵去尘对自己的长随小奚奴说了句话,那小奚奴连忙跑开了。不一时,台上班主就喊:“赵公子打赏一百两!承蒙厚爱,愿赵公子科场得意,皇榜夺魁!”说着朝赵去尘一躬到底。
徐小乐斜眼看了看赵去尘,心道:这可真舍得,朱师兄那样的老大夫出诊一次也就才二十两。我连诊金加谢仪也不会超过二十两。啧啧,她这本事可是比医术还值钱了。
同桌的几位生员却没有这般想法,已经开始回味刚才的演出了。
梦湘生就说:“白香山所谓‘大珠小珠落玉盘’,只有听了白小玉的弹词,才知道所言不虚。”
铁道人用折扇打着手心:“古人还说绕梁三日,余音不绝。我想,她这一段弹唱,恐怕要在我耳里绕上十天半个月啦!”
赵去尘摇头赞叹道:“铁兄所言,于我心有戚戚焉!我每次听她弹唱完,好几天耳朵里都只有那弹唱声,无论做什么事都入不了神,除非再听一次。”
施济卿也摇头晃脑就道:“可不是越听越放不下了。”
众人见徐小乐不说话,铁道人就来撩拨徐小乐,道:“小乐,你觉得如何?”
徐小乐道:“挺好。”
铁道人故意要逗他,追问道:“好在哪里?”
徐小乐有些烦了,便道:“好在她还要休息,否则这里不知道有多少人都要失魂落魄了。”
这话也不知道是真有笑点,还是赵去尘赵公子客气,竟然笑了两声。施济卿和铁道人也是面带笑意,只有梦湘生道:“你终究是年纪太小,不能领会这种妙处。”
徐小乐不服气道:“你又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能领会妙处。无非就是我做不来文章,说不出漂亮话罢了。要我说,真心有所感的人肯定很多,附庸风雅拽古人诗句的,怕也不少。”
刚才四人说话,只有梦湘生引用了白居易《琵琶行》里的句子,这可不就跟指名道姓说他“附庸风雅”一样么?
梦湘生铁青着脸道:“你也不是我,怎知道我附庸风雅。”
徐小乐笑道:“我可没说你附庸风雅,是你自己硬撞上来的,可见是心虚了。”
梦湘生这才发现低估了徐小乐的口舌之利,自己并不是他的对手,就说:“身为医者,只会诡辩之辞么?”
徐小乐反击道:“你身为生员,只会拽两句诗文么?”
梦湘生突然呵呵一笑。
铁道人、施济卿、赵去尘也都笑了。
有洁癖的人往往都有一些乖僻。赵去尘含着金汤勺出生,家世、老爹、才华、颜值每一项都出类拔萃,自负无双。因此他对朋友也格外挑剔,非得是能在某一领域“超俗”之人,才能得他青睐,往来交际。
无论是徐小乐、白小玉,还是施济卿、梦湘生、铁道人,都是因此才让赵去尘愿意往来。
梦湘生能坐在这里正说明他也有过人之处,而他的过人之处正是古文。
明朝学子将文章分为两大类,一类是应付科举考试的八股文,所谓“时文”。另一个就是古人写的散文杂论、诗歌长赋,统称为古文。光是时文写得好,或许在科场上能轻松过关,但只有古文出众,才会被士林承认为“才子”,博得声望。
梦湘生从袖中取出一卷生宣,上面写满了秀丽的小楷。他道:“前日心有所感,胡乱写了一篇《琴赋》,正好要请几位仁兄指教。”他说着便将生宣放在赵去尘面前。
赵去尘满面笑容:“正要拜读大作!”他这么说着,手伸向一旁。小奚奴连忙取了一副丝绸手套来,小心翼翼给他戴上,生怕碰到公子爷的肌肤。
赵去尘戴了手套,展开宣纸,拿在手上吟诵起来。他读的时候,铁道人紧握折扇,微微闭目,神情看似十分享受。施济卿也侧耳倾听,没有说话。
徐小乐听了听,无非就是说瑶琴如何高雅,琴声多么空灵。字词之间倒是很有韵味,可惜也不过就是好文罢了,要想陶冶他的情操还不够资格。
赵去尘读罢,放下长赋,摘下手套扔在桌上,道:“果然绝妙!”
梦湘生就挑衅似地望向徐小乐。
徐小乐呵呵一声,昂起头,语速极快地将刚才那篇《琴赋》重复了一遍。
赋文最讲究音韵,吟诵时必须分清阴阳顿挫,轻重缓急,就如唱歌一样。像赵去尘这样的行家,诵读出来自然充满美感。徐小乐这般小和尚念经似的过一遍,非但不美,简直就是焚琴煮鹤,暴殄天物。
梦湘生见自己的得意之作被人如此糟践,头发都竖起来了。
一篇长赋六百余字,徐小乐只听了一边,竟然背得一字不差。
徐小乐就道:“这是你前两天心有所感写的么?”
听了一遍就全文背诵,这绝对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如果不承认徐小乐脑力过人,就只能承认这是抄袭之作。
梦湘生整张脸都扭曲起来了。
施济卿领教过徐小乐背医书的本事,那真是恍如目前,连带第几页第几列都背得出来。他却不知道徐小乐的天赋已经到了过耳不忘的地步,真是惊喜非常,乐呵呵地看梦湘生如何收场。
铁道人就对赵去尘道:“去尘,真是一字不差?”
赵去尘哈哈一笑:“果然一字不差,就连我刚才口误读错的地方都没差。”
梦湘生这才缓了口气,脸上的铁青消退不少。
徐小乐知道赵去尘故意给梦湘生台阶下,也不追击,只是道:“难怪梦湘君喜欢白香山的诗句,都是走的浅显粗白的路子,叫人一不小心就记住啦。”
赵去尘朝徐小乐摇了摇手,笑道:“好啦,小乐,我们知道你是张松。梦湘兄却不是曹操,你就放过他吧。”
徐小乐摸了摸下巴:“我才不是张松,我比他帅多了。”
施济卿和铁道人登时就撑不住笑了起来,赵去尘也笑得前仰后合,胸口差点碰到了桌沿,吓得连忙坐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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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续。)
153、赵公子的正事
白小玉休息片刻很快就又上台了。不可否认,她的水准极高,每一段都比上一段要动人心魄,直直将演出推上了巅峰,令人如痴如醉。
除了徐小乐。
徐小乐不懂唱腔、调门之类的东西。虽然他不否认白小玉的水平高,但要彻底沉迷进去,却也不可能。在他看来,弹词无非就是听个故事嘛,你把调门拉那么高固然是本事,却有什么意义呢?
于是乎,徐小乐就有一大半的心思放在了零食上。桌子上很快就堆满了一碟碟花生、瓜子、蒸糕、酥饼。别人听得忘情,他正好吃得忘我,心情也渐渐好起来了。
到了正午,白小玉下去吃饭。场中果然没人肯走,那些个卖炊饼、馒头的小贩大发利市,一篮子的糕饼转眼就售空了。有桌子的看客却不会这么寒酸,他们从外面饭庄酒楼订了席面,叫伙计送进来摆开,就跟下馆子一样。
赵去尘这样的洁癖患者当然不可能买外面的东西吃。他这桌席面都是家里送来的,鸡鸭鱼肉、青菜豆腐,四荤两素,分在攒盒里。每人一个攒盒,不够可以再填,又避免了口水相杂。
分餐而食是士绅们的主流聚餐方式,对于徐小乐而言就不多见了——无论是家里还是长春堂,大家都是一张席面,乱下筷子,谁在乎那么多。
徐小乐吃得飞快,他放下筷子的时候,别人都还在细嚼慢咽呢。他耐心等了一会儿,见其他几位也都放下筷子,开始漱口,突然意识到自己刚才好像把漱口水咽下去了。
于是趁着梦湘生还没发现,徐小乐就道:“今天多谢赵公子和施公子请我来玩,我还有个小朋友在家,非我喂饭不可呢。我就先回去啦。”
施济卿一愣:“你怎么这就要走?我却不知道你还有什么小朋友。”
徐小乐得意道:“皮皮呀。他不肯吃别人喂的饭。”
早上出来的时候,徐小乐故意把皮皮留在长春堂。反正现在皮皮已经习惯了长春堂的生活,而且很喜欢去后院找鲁师傅玩耍,貌似真认得了不少草药。
其实这乌猿是会看人的,若是鲁师傅给皮皮东西吃,皮皮也会吃,并不需要徐小乐赶回去。这说穿了就是个借口罢了。
施济卿见过皮皮,有些不自然地应了一声,道:“早知道该带上它的。”
徐小乐道:“那他可得闷死在这儿了。”
梦湘生话里有话道:“看不懂自然是闷的。”
徐小乐要走了,也就不跟他一般计较,正要起身告辞,却见赵去尘朝他笑了笑。赵去尘就说:“小乐,别急着走啊。还有正事没说呢?”
徐小乐奇怪道:“什么正事?”
赵去尘就说:“我听简斋说,你也想谋个惠民药局大使的职司,却因为年纪太小不能入围。”
徐小乐道:“是啊,他们说是要十八岁才行。”
赵去尘就笑道:“国朝的确没有太年轻的官吏,不过硬卡着十八这条线,我却不以为然。尤其是医官,看得是治病制药的本事。人命关天,岂有舍优取劣的道理?”
徐小乐眼睛一亮,颇有些觅得知音的意思:“赵公子说得对极啦!别说我就差两岁,哪怕我只有两岁,难道因为我小,就要选那些医术不如我的人么?”
赵去尘正色道:“我上回听简斋说起这事,本来以为吴县总有几个懂道理的,轮不到我出面说话,所以也就没放在心上。后来才知道,他们竟然就这么把小乐拦在外面,实在叫人生气。”
徐小乐哼了一声,道:“他们不带我玩也没什么,说不得以后我还不想跟他们玩呢。”
赵去尘笑道:“赌气话咱们就不说了。你或许也知道,家父在南京为官,正好能在这事上说话。”
“咦?”徐小乐知道赵去尘是位侍郎的公子。他虽然不清楚侍郎的官到底有多大,但绝对不会小就是了。所谓县官不如现管,若是碰上“现管”的朝廷大员,那真是一言可决了。
铁道人却抢先问道:“去尘,令尊不是在礼部么?”
赵去尘笑道:“这就是你们对国朝典章不熟的缘故了。我朝南北两京太医院的各科御医从何而来呢?科举可没有医科这一门呐。”
施济卿就道:“莫非是礼部考出来的?”
赵去尘就笑,道:“是也不是。礼部又不懂医,怎么考他?其实是礼部与太医院一起考核医生、医士,取中者方能进入太医院,成为御医。而且南北两京的生药库账目,也是一份留太医院存档,一份送礼部查考。故而家父与太医院往来颇多,南京院判曹公,便与家父相交莫逆。”
徐小乐原本死寂的心此刻又活泛起来,不过他终究是个聪明人,暗道:他若是想要帮我,何必跟我说这些?我又没什么能给他的,这其中想来还有缘故。
小乐就说道:“赵公子似乎还有未尽之语呀。”
赵去尘没想到徐小乐反应这么快,就道:“本来我只要拿苏州知府的名帖过去,什么事都办成了。不过我这人最喜欢结交奇人异士,无论是铁兄的风流、梦湘兄的文采、简斋兄的丹青,或是白妞的弹词,小乐的医术,我都喜欢,都想见一见。”
徐小乐点了点头:“我也喜欢跟赵公子这样不俗的人往来,那些俗人实在无趣得很。”
赵去尘哈哈大笑:“好好好,你我倒是同好。今日见了你,果然你是不俗的。”他顿了顿,又道:“不过我却还有个不情之请,不敢说是考校,只想请小乐露一手,叫我开开眼界。”
徐小乐知道很多人对他并不信任,恐怕得十年如一日地积攒声望,才能真正叫人信服。
他道:“这倒没什么,我每日都坐堂的,不过我们做医生的,总不能盼着别人生病吧。”
赵去尘道:“那是自然。”他又道:“我有位姨妈,是我母亲的亲妹妹。五年前去玄妙观上香,突然心痛如绞,闭气过去,当时大家都以为她已经‘走’了,却恰逢一位道长施救,硬生生救了回来,真是有起死回生的能耐。”
徐小乐微微点头,暗道:五年前师叔祖貌似不在苏州,看来天下奇士不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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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4、飞奔的墨精
赵去尘继续道:“这条命是救回来了,可是后来时常犯病。胸口麻痹,痛如刀绞,真是痛苦不堪。”
徐小乐点了点头:“这是胸痹之症。”
赵去尘道:“五年来一直如此,找了不知道多少名医,换了不知道多少个方子。也有能解一时之痛的,也有一两月不犯的,终究无法根治。小乐,你能治人之所不能治,所以想请你出手。”
徐小乐听得心中很是同情,道:“治病救人是我辈学医者的初心,我从未忘记。就算你不帮我说话,找我看病我也不会推辞。不过胸痹之症的确很麻烦,能否治愈要看了病人才知道,我肯定会尽力而为。”
赵去尘高兴道:“这才是仁心仁术。你放心吧,你的事我也会放在心上的。”
徐小乐见周围人似乎都吃完了饭,就担心白小玉又要登台开唱,自己不好离开,便道:“我就在长春堂,方便的时候叫人来带我过去就是了。今日承蒙款待,多谢多谢,我先走啦。”
徐小乐执意要走,赵去尘也不再强留。施济卿亲自送他到外面,叫人牵来墨精,送徐小乐回去。
徐小乐很高兴能骑墨精,就问施济卿道:“你什么时候回去?我好还你。”
施济卿就笑道:“着什么急?你若喜欢就留下代步。随便喂些草料,别叫它饿着就行。等你骑厌了,随便什么时候叫人牵去我姑父家就是了。”
徐小乐哈哈一笑:“施兄真是慷慨之人!”
施济卿道:“我虽然也喜欢它,但更喜欢看它为人所用。实话说,我总觉得骑骡骑马有些累,远不如乘坐肩舆舒服。”
徐小乐一边翻身上了墨精,一边道:“哈,我看简斋日后是要坐轿子的。”
施济卿知道徐小乐是在祝他科场顺利,得授官职,就笑道:“承蒙吉言。你路上要小心些。”
徐小乐就说:“既然有墨精代步,我索性回家一趟,找找治疗胸痹的典籍。”
施济卿就道:“那最好不过了。只要去尘肯帮你说话,谁都拦不住的。”
徐小乐已经在墨精身上坐稳了,招了手,叫墨精小步快走往西北方向去了。
从七里塘到木渎镇上,有四十多里路。姑苏是海内大郡,商旅颇多,沿途都有递铺、饭庄,路上行人往来,没有太过偏僻的地方,不用担心猛兽土匪,即便徐小乐独自上路,也安全得很。
徐小乐看着两旁山清水秀,渐渐就不满足于让墨精慢慢走了。他轻轻夹了夹墨精的肚子,又送了送缰绳,墨精果然放开步子跑了起来。
这回小乐却不怕了,眯起眼睛忍着秋风扑面,学着人家骑马的模样弯下腰去,嘴里吆喝道:“驾!”
墨精就抽风似地撒开蹄子狂奔起来。
“啊~!救命啊!”
徐小乐被颠得七荤八素,无奈两只脚套在了镫子里,竟然抽不出来——也幸亏如此才没有被颠下去。他拼命去拉缰绳,却发现墨精力气比他大多了,脑袋一甩一甩地就把缰绳扯过去了,根本不服他管。
徐小乐惊慌之下,索性俯下身子,紧紧抱住了墨精的脖子,唯有指望墨精跑累了自己停下来。
结果墨精顺着路一直跑了将近二十里,愣是连缓都没缓下来。
徐小乐屁股都要被颠成八瓣了,再也不敢发出任何一点声音。他壮起胆子往前看,却见有个市集,是他以前去过的。
看到这个市集,距离木渎也就不远了。
徐小乐却没有丝毫高兴,因为路上已经多了不少人。现在路宽还没关系,若是墨精等会撞倒了人,那麻烦可就大了。
徐小乐都急得要哭出来了,就看到前方有人推着辆独轮车,车上还有几个麻袋,显然是要去市集的。他就叫了起来:“你骑过骡子么!”
那人惊诧地扭头看徐小乐。
徐小乐也看着他。
墨精飞快地从他身边掠过,将这独轮车远远抛在了后面。
徐小乐耳中灌风,听不到后面追来的声音。他又看到前方有个农夫模样的人,赶着一头猪。他就又叫道:“喂喂!你骑过骡子么!”
那农夫还没回答,墨精又从他身边飞掠过去。
徐小乐好像听到那农夫在后面喊着什么,却听不清了。
墨精跑得十分兴奋。
徐小乐平日也算是胆大包天的人,此刻却是胆子都要吓破了。
墨精跑进了市集里。
徐小乐紧闭着眼睛,几乎哭喊道:“让开!都让开!谁骑过骡子啊!有谁骑过骡子!”
墨精突然四蹄顿地,冲了几步就停下来了。
徐小乐震了震,良久才敢睁开眼睛,只见自己身边围了一圈人。
“年轻人,骑个骡子就张狂成这样?”
“骑头骡子有什么好得意的呀!”
“老子没骑过骡子,只骑马!”
……
徐小乐这才发现,前面有辆牛车挡住了路,墨精自然就停下来了。
他连忙翻身下来,只觉得双腿发软,整个人都像是被抽空了一般。他暗道:这回亏大了,惊恐伤肾,不知道得加练多少遍导引术才能补回来。
墨精浑然不知自己闯了祸,乌黑的大眼睛看着徐小乐,满是得意,似乎在说:哥跑得不比马慢吧?
徐小乐完全不想理它,牵着墨精就走,身后还有人指指点点。他虽然皮厚,不至于恼羞成怒,终究还是很不愉快。
徐小乐心中计算着回木渎的路程,就听到有人叫他名字。他循着声音处望去,只见一个黝黑高大的身影,脑袋几乎要碰到屋檐了。
正是死党罗云。
罗云骑着一匹高头大马,乐呵呵地冲他笑着,缓缓纵马过来。他勒住了缰绳,道:“小乐,你回来啦!哪里来的骡子?看着都快赶上我这马了。”
徐小乐直起腰,道:“朋友借我的。”他咬咬牙:“我明天就还回去!”
罗云嘿嘿笑道:“小乐,我还是头回见你这么嚣张呢,真有气势。”
徐小乐脸上有些僵硬,道:“我就是想问问,怎么叫它停下来。”
罗云骑在马背上哈哈笑了半天,道:“我也新学的骑马。你骑上去,我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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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5、又见肉山
据说学游泳最快的方法是把人直接扔水里。
徐小乐在罗云的帮助下,再次翻身上了骡子,开始学“骑术”。然而墨精好像耗尽了体能,这回死活不肯跑了,急得罗云抓耳挠腮。徐小乐倒是放松下来,手握缰绳,摆出一副从容的模样,笃悠悠骑回家。
罗云最后没办法,只好改天再教徐小乐骑术。其实他也是新学,因为朝廷铁了心要抓何绍阳,非但给人给物给银子,连马这种贵重军资都拨发了五十匹。这在江南也算是大手笔了。
罗权是半个公正的人,外举会避仇,内举却不避亲,所以罗云理所当然也分到了一匹出类拔萃的高头大马。
这孩子很喜欢骑马,自从有了马之后,活动范围扩大了许多,整个人都很精神。就是那匹马有些萎靡,这十来天瘦了许多。
罗云就问徐小乐:“小乐,你会兽医不?给我这匹马看看呗。”
徐小乐没怎么看马,只是盯着罗云,道:“我虽然不懂兽医,但我觉得你这马并没病。”
罗云不解:“那它怎么就掉膘了呢?我每天都给它喂六顿,还加了很多豆子。”
徐小乐微微点头道:“你这么大块头整天骑着它到处跑,它能不瘦么?”
罗云这才意识到根源所在,看看放到最长的马镫,赞同道:“看来我得换匹更大点的马。”
“噗!你该换头牛!”
两人说说笑笑,很快就到了木渎镇。
徐小乐骑在墨精身上,视野开阔,刚进镇子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形——身高八尺,浑身肥肉,走一步抖一抖,正是险些丧命于张大耳刀下的肉山!
肉山见了徐小乐,只是一愣,转头就跑。
“那谁!你别跑!”徐小乐大声喝道。
“驾!”罗云已经催马追了上去。
肉山见人家四条腿追上来,哪里还跑得掉?连忙抱头蹲在地上,都要哭出来了:“小的什么都没干啊!”
徐小乐也纵了纵缰绳,叫墨精快步上去。
罗云已经翻身下马,按住肉山脖子,喝道:“小乐叫你站住,你还敢跑!”
徐小乐也到了跟前,下了骡子,道:“肉山,你又不欠我银子,跑什么?”
肉山哭道:“徐哥,徐爷!小的再没打过狗,弟兄们也没打过!”
徐小乐暗道:你打不打狗关我屁事?我家又没养狗。唔,要是你能把隔壁大黄打掉,那倒算是为民除害了。哎,不对,大黄跟笑笑感情好得很,若是大黄被打掉了,笑笑非得哭死不可。算了算了,还是不打了。
肉山见徐小乐突然走神,好像是在鉴别他有没有说实话,带着哭腔道:“小的真没敢再犯了。”
徐小乐道:“莫名其妙。我就是想看看你那条伤口恢复得如何了。”徐小乐见肉山已经都能上街玩耍了,肯定没有大碍。这些天他不在木渎,也不知道这肉山缝针的线是不是拆掉了。
肉山连忙转过身去,解开衣裳,露出后背丑陋的疤痕,就跟一只硕大的蜈蚣似的。他在外头丝毫不避讳自己被张大耳砍了。被砍非但不丢人,砍这么重不死,还可以拿出来耍横呢!
四周很快就围上来一圈人,看着肉山的后背指指点点,嘴里抽气,发出嘶嘶的惊叹声。
徐小乐见皮肉都已经愈合了,伤口暗红发肿,针脚处还有些澄澈的清液,暗道:这不对呀。何大叔五天就能拆线了,他这怎么还没长好呢。论身体底子来说,肉山这么大块头还不如何大叔?
肉山挺着背给徐小乐看,拍马道:“要不是徐哥,我这条小命恐怕就没了。我艹,后来弟兄们打听到了:原来张大耳跟了个大门槛,要下海做海狗,那天是要拿我当投名状好入伙呢!”
徐小乐对张大耳并不关心,他现在只关心这道伤口,以及伤口代表的医学问题。他就问肉山:“那天你回去之后,感觉如何?”
肉山就说:“刚开始的时候伤口流脓,高烧不退。我家又没钱请大夫,我那几个弟兄就轮流给我用井水镇热。这么熬了三五天吧,高烧总算退了,人也有了胃口。我就这么养着,前天才能下床走走。”
徐小乐掐指一算:这都十来天了,怎么这么慢?是因为没有外敷药物么?
罗云却惊讶道:“你这才十来天就能好这么快?”
肉山笑道:“嘿嘿,多亏爷底子好……呸!明明是多亏徐哥医术高明!”
徐小乐才不跟他计较这些,转头问罗云道:“他这种伤口很难好么?”
罗云道:“我们锦衣卫可不会弄这么大的创口出来。这若是在战阵上,恐怕够他死几回的了。”
徐小乐看着白花花肉上趴着的“蜈蚣”,捏着下巴寻思:当初何大叔用药前伤口流脓发烧,他用药后还是伤口流脓发烧,这说明处理得不够干净。他踢了踢肉山,道:“跟我走。”
肉山浑身的肉颤抖不停,脸上露出惊恐的表情。
徐小乐只好放缓了口吻:“你叫几个兄弟一起,也好给你抓药。”
有人跟着壮胆,肉山就放松多了。何况徐小乐说了是给他抓药,大家这算是做买卖,总不至于这样都被人砍吧?他一路上都这般给自己壮胆,然而真正走到徐小乐家门口的时候,还是莫名一阵心悸,双腿发软。
若不是身后跟了四个死党,必须要保持面子,肉山恐怕已经转身逃跑了。
其实那四个死党,谁不是胆战心惊呢。
这个寻常的江南人家宅院,给他们留下了足足十亩地的心理阴影!
徐小乐推门进去,见梅清和荷叶就在前院,手里拿着一根白萝卜,正在喂狗。
徐小乐就叫道:“我回来啦!梅清姐姐,荷叶妹妹,你们在喂狗呐!”
梅清和荷叶见是徐小乐回来了,笑道:“我们逗狗你就来逗笑,狗怎么会吃萝卜?”
那狗见了徐小乐,登时来了精神,摇着尾巴就上来了,爪子就要去搭徐小乐的大腿。
徐小乐用膝盖把它顶开,就道:“呦,它还认得我呢!”他蹲下身,按住狗头,那狗就顺势在地上一躺,好像等着徐小乐给它挠肚子。小乐才没有这个闲工夫,拨开薄薄的狗毛,就看自己缝的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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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6、诊金
狗的愈合能力果然比人强很多。同样是深可见骨的伤口,如今已经全部愈合了,就连线都不知道叫谁拆掉了,只能看到一条条扭曲的伤疤。从它之前走过来的样子看,这些伤口也完全没有给它造成残疾,起码走路是毫无影响的。
徐小乐去捡了一根木柴,给狗嗅了嗅,旋即扔向对角。狗有捡骨头状物体的本能,撒开爪子就跑过去衔了回来。
梅清和荷叶大为意外:“原来还可以这么玩啊!”
徐小乐道:“看来伤口已经彻底痊愈了,也不影响跑走。”他瞪了一眼身后的肉山:“你还不如条狗!”
肉山为自己的康复能力很羞愧。
梅清上前问道:“这位来有什么事?”
徐小乐道:“我让他来抓点药,顺便看看伤口。家里还有剩的吧?”
荷叶连忙道:“还有,阿福洗了五天就好了。”
阿福就是那只狗的名字了。智力只要在罗云之上的人,都听能明白。当然,罗云早就知道这狗叫阿福了,所以也不会问。
徐小乐道:“麻烦荷叶妹妹再煎一盆来。”
荷叶高兴地跑去煎药了,她觉得药汤的气味很好闻。
佟晚晴听到动静就出来了,见小乐回来,脸上不由泛起一丝喜悦,旋即自己又压了下去,用一贯“嫌弃”的口吻说道:“你被东家赶回来了么。”
徐小乐哈哈大笑:“东家才不舍得赶我走呢。”他就将今天侍郎公子请他听弹词的事说了一通,不过早退的理由却只说:想念家里了。
佟晚晴听出徐小乐这话里真假参半,却按耐不住喜上眉梢,也懒得跟他较真了。她道:“我去买些熟食回来。你这边要给人看病就快些。”她走了两步,突然又道:“对了,你那药汤给谁都能用吧。”
徐小乐道:“外敷的药不讲究,不会有事的。”
佟晚晴道:“那就好。这些日子老有受了外伤的人来找你。我总不能叫人跑苏州呀,就让他们回去用这药清洗创口了。”
徐小乐很感兴趣,道:“他们要缝针么?”
佟晚晴瞪了他一眼:“伤口都不大,洗洗干净自己也能养好,就没动针。”
她不好意思说:往人身上缝针还真是有些不敢下手。说来也怪,怎么拿狼牙棒锤人的时候就没这种感觉呢?
徐小乐颇有些失望,就把那些不能给他增加经验的街坊扔在一边,专心研究肉山的伤口。他仔细分析了伤口上清液,也看了肉山衣服上沾染清液干了之后的样子,最后确定这应该快结疤了。
徐小乐就想:上回缝好针就放他回去,真是大大失策!既然没有用过这种手法,就该时时关注,记下变化过程才对。
肉山坐在院子里,光着膀子叫徐小乐看。他见徐小乐半天不说话,心中有些发毛,忍不住问道:“徐哥,有什么问题么?”
徐小乐不置可否嗯了一声,也不明确说有没有问题,吓得肉山再不敢吭气。
等荷叶送来了药汤,徐小乐便给他洗了伤口,又把金银花、连翘、紫地丁的配伍告诉他,叫他回去每天煮了擦洗三遍,直到伤口彻底愈合。
肉山见没有吃苦头,十分高兴。他正想着可以走了的时候,只听徐小乐说道:“好了,把今天的诊金结一下吧。”
肉山顿时愁眉苦脸起来,暗道:明明是你拉我来的,现在要我结诊金,这不是抢钱么?他就要跟徐小乐讲道理,正巧佟晚晴买了熟食回来。肉山生怕佟晚晴也跟他“讲道理”,连忙讨饶道:“徐哥,你看,兄弟我最近手头紧,要不咱们先赊账?”
徐小乐瞟了他一眼:“小本经营,概不赊欠。这样,你叫兄弟们帮忙把牲口打理一下,就算抵了吧。”
徐小乐早就发现罗云没有给马洗澡,马腿马屁股上全是泥点。即便没有赵去尘那样的洁癖,是个人都看不过去呀。何况墨精一身乌黑如缎的皮毛,沾了尘土也不好看,自然是需要有人帮忙洗刷的。
肉山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徐小乐让他带上几个弟兄,并不是给他壮胆用的,而是叫来干活的!
这些喇虎混混在自己家里也是油瓶子倒了都不扶的货色,跑到徐小乐这里反倒得卖力气干活,也真是一物降一物了。
罗云已经将马和骡子牵到了后院拴着,那四个混混只好在肉山的威逼之下,老不情愿地打水、刷马,然后还得把地冲洗干净。虽然他们工作态度不够积极,效率不够高,不过小乐却只要最后的结果就行了。
这边刚打发肉山他们去后面洗刷牲口,那边就有人叫门:“小乐回来了呀!”
徐小乐过去一看,却是后街的马婆子。上回何绍阳就是租的她家屋子,一天没住,钱却是一文不少。徐小乐就奇怪道:“马婆婆什么事?”
马婆子笑嘻嘻进来,就道:“小乐啊,听说你现在成名医啦,这点年纪就已经在城里大医馆里坐堂啦!”
徐小乐最不喜欢拐弯抹角,不耐烦又问了一遍:“有什么事?”
马婆子一甩手:“啧啧,你说你这孩子,一点都沉不住气。我还是看你长大的呢。”
徐小乐呵呵一声:“你不说什么事,我就先忙我的去了。”
马婆子连忙上前拉住徐小乐的手臂:“别走别走!小乐啊,其实我就是想跟你聊聊。”
“我忙着呢,回头聊。”徐小乐转身就要走。他今天刚回来,才见了嫂嫂和梅清、荷叶,还没见胡姐姐和枫香姐姐呢——唔,不,是还没给老安人打招呼呢!哪有什么瓦剌时间跟马婆子聊天。
马婆子只好道:“小乐啊,你别不理人。来来,婆婆问你,我那小孙子最近每晚都要哭,这若是在你家,该怎么办?”
徐小乐立刻就明白了,这分明是来蹭“医”的嘛。他其实并不在乎诊金,反正手里有钱,何必跟老街坊计较那三瓜两枣呢。只要等到一个像黄家那样的病人,一年的花销都够了——现在他也不能再往家里买“好朋友”了呀。
然而徐小乐就是有个脾气,最讨厌别人玩弄心机手段,有什么不能直截了当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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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7、流言
徐小乐就嘿嘿一笑,道:“马婆婆要我说实话?”
马婆子连忙道:“当然是说实话。”
徐小乐就说:“你那小孙子要是敢在我家哭,我就把他踢出去。”
马婆子大大翻了个白眼,知道自己被徐小乐戏耍了,可偏偏又没办法,只好道:“我说的意思是:若是你家的孩子晚上哭个不停,你怎么办?”
徐小乐就装傻:“我家?我家上哪来的孩子,你可别乱说!”
马婆子恨不得上去撕徐小乐的嘴,终于看到佟晚晴笑吟吟出来了,就叫道:“佟娘子,你来得正好,你家小乐又在胡说八道了!”
佟晚晴对马婆子只是保持着街坊式的礼貌,并没有马婆子以为的“交情”。想想也是,佟女侠是什么人,跟你们这些三姑六婆敷衍一下,了解了解舆情也就到顶了,还能培养出感情不成?
佟晚晴就道:“你看着他长大的,什么时候见他不在胡说八道?”
马婆子干笑一声,就道:“我就是想问问,我家小孙子整夜地哭,该怎么办。小乐,你给出个主意呗,该用点药还是怎么的?”
佟晚晴立刻就明白了:原来是来蹭“医”。
这点上她恐怕比小乐还要不爽快:我家小乐能去坐堂,那也是磕头拜师整日读书学来的,凭什么就该白白给你?钱多钱少不是问题,问题是这个态度就不对!你去街坊开的店里吃饭给不给钱?打酱油给不给钱?怎么到了这儿就可以当做没事似的张口就问呢!我家小乐的医术就不值钱?
佟晚晴就给小乐一个眼神,暗示他别理这婆子。徐小乐却没看到,一本正经道:“这个病症叫小儿夜啼。”
马婆子连连点头。
徐小乐继续道:“若是时间长了,小孩子心脾肾三伤,就算提心吊胆没有夭折,以后身子骨也弱得厉害。”
马婆子眼下就这一个孙子,才出生六个月,最怕的就是夭折。可担不起这么大的风险,连忙道:“小乐,那你快说说,该怎么办!”
徐小乐就说:“办法只有一个:带他去看大夫!”说罢扭头就走。
马婆子一愣,这才反应过来,就对佟晚晴阴阳怪气道:“啧啧啧,你家小乐要是成了大国手,还了得么!”
佟晚晴就说:“大国手可就更不敢空口白牙叫人吃药啦。我说马婆婆,你也年纪一大把了,不见病人就敢开药的大夫你见过?什么事都得有个规矩,坏了规矩可就不太妥当了。”
马婆子被佟晚晴说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红,若是换个人家,她早就撕破脸皮骂起来了。偏偏佟晚晴嘴上硬,手上更硬,那可是藏了一屋子凶器,敢打杀人的凶狠角色。
于是马婆子只好干笑道:“佟娘子说得是,是我老糊涂啦。”
佟晚晴脸上带着笑容送她出去,心中暗道:你才不是老糊涂呢,你只是老混蛋。
事实证明,佟晚晴的判断一点都不错。马婆子从徐家离开,还没回到自己家,就已经一路散播徐小乐“抖起来了”,学了医术便翻脸不认人,钻在了钱眼里,一点点小忙都不肯帮,全无街坊情谊。
街坊之间的确有守望相助的义务,不过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些人听了马婆子的话,少不得要附和两句,表达一下自己对徐家的不满;有些人也会反过来讥讽马婆子两句:徐家孤寡贫弱无依的时候,也没见你给过一个大钱,展现一下街坊情谊呀。
等到吃晚饭的时候,这股风声就已经成了“马婆子哭求不果,徐小乐见死不救”。
晚上吃饭的时候,佟晚晴也请了唐家一起过来。
自从唐三叔三婶暗示她要把笑笑嫁过来,佟晚晴就总想着让笑笑和徐小乐多多接触。这两孩子即便是青梅竹马,平日多见见总是好的——起码看他们拌嘴也很好玩呀。
两家都是小户人家,也不讲究什么礼法。唐三叔三婶带了两个菜就过来了,两家人就在天井里聚餐,除了老安人仍旧在屋里吃素,其他人总算热热闹闹坐在一起了。就连桃花都罕见地没有摆着臭脸,还给罗云夹了菜。
倒是三婶先说起来下午马婆子的事。她道:“那老虔婆到处败坏小乐的名声,下午在我那儿也敢嚼这样的舌根,我差点就大耳聒子打上去。”三婶平日和和气气的人,眼下说起来都冒着火气——这可是在攻击她内定的女婿,能不气么!
唐三叔就笑说:“你别凶,马婆子又不在这儿。”他又问徐小乐:“小乐啊,这到底怎么回事?”
徐小乐就把下午的事说了。
唐三叔微微点头。
唐笑笑嘟嘴道:“你也真是,给她孙子看看就是了,穿新鞋还不踩****呢,惹那老虔婆作甚。”
唐三叔就训女儿道:“不是这么说的,该怎么办都有规矩,人家能仗着关系好就来店里拿货么?咱们家乐意送是一回事,人家拐弯抹角来讨要那就不对。往小里说是这人不懂礼数,往大里说那是没把咱们当回事。”
徐小乐连连道:“就是就是,所以说你没见识吧,没见识还要多嘴!”
唐笑笑被父亲和小乐这么一说,顿时委屈起来,鼻头发酸,不说话了。
佟晚晴见笑笑眼睛里腾起一股雾气,就拿筷子去敲徐小乐的脑袋:“吃你的饭!笑笑明明是关心你的,你个不知好歹的东西!”
唐笑笑被佟晚晴这么一说,脸上更红,眼睛里的雾气都要凝成水滴滚落出来了。
胡媚娘都看不过去了,心道:这唐家姑娘真要嫁进来,恐怕会被你们两个气死啊。她就把话题扯回马婆子身上,道:“那马婆子就是一张嘴厉害,咱们总不能由着她这般诋毁小乐。”
佟晚晴不以为然:“这些三姑六婆都是这个毛病,不用管她们,过些日子也就过去了。当年她们说我闲话,现在不也没事了?”
徐小乐凑了过去:“她们说嫂子什么闲话?”
佟晚晴脸一红,又是一记毛栗子敲了上去:“吃你的饭!”
当年这帮老婆子都说佟晚晴心怀不轨,不出一年,肯定要卷了徐家的财物远走高飞。没想到一年之后佟晚晴非但没走,还借钱置办起了一架纺车,织布度日。她们就又说佟晚晴这是犯了癔症,守不住三年肯定是要改嫁的。
三年之后又三年,佟晚晴仍旧坐在这儿。谣言已经没人提起了,因为那帮婆子都知道自己被打了脸。
“日久见人心吧。”佟晚晴说。
徐小乐却不这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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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8、另类的诊金
如果说徐小乐从佟晚晴那里学到了什么,大约就是“侠义”两个字。当然,佟晚晴也是在家作姑娘的时候,从跑江湖的艺人、行商那里听了些传奇故事,带着浪漫和好奇,自己脑补出一堆“侠义道”的处世准则,与真正的江湖相去甚远。
点滴之恩当涌泉相报,正是其中之一。
徐小乐道:“咱们木渎这么大个镇,林林总总、远远近近加起来,上千户人家总是有的吧,却连一家医馆都没有。我觉得很不合适。”
自从有医生这个职业开始,地位和收入就很高。作为高收入人群,肯定是要挑地段安家的。住在城里肯定环境更好、生活更便利,收入会更高,子女也更容易接受高质量教育。
尤其是医生都靠着自己本领走天下,没有田庄要打理,也没有生意要看顾,完全不受地理局限。所以两京的医馆多过省城的医馆多过府城的医馆多过县城的医馆,并不是没有道理。
木渎在徐家落户之前有没有医馆已经不可考证了,不过自从徐小乐他父亲去世、哥哥失踪之后,木渎是真的再没有过医馆。碰到庙会、赶集,从四面八方聚拢来的人群中偶尔混着几个摇铃的游医,或是卖大力丸的江湖客,这就是木渎百姓最常见的医疗服务。
于是徐小乐就说:“我想把徐氏医馆再开起来。”
所有人都停下了筷子,静静看着徐小乐。
佟晚晴道:“你知道开一家医馆要多少银子么?”
徐小乐道:“其实只开医馆并不需要多少银子,是医馆连带药铺一起开才要银子进货。我不过就是把游医变成堂医罢了,开了方子,抓药还是得病人自己去抓。”
唐三婶倒是很支持徐小乐回木渎发展,一直待在城里,万一被谁家截胡了呢?徐小乐可算是手艺人,技艺越精湛,越容易被人看上。即便是豪门大户,也很乐意将庶出的女儿或是远房的侄女嫁给这样的年轻俊杰。
唐三叔就道:“你就不在城里了?在姑苏城谋个前途可要简单许多。”他替徐小乐的前途着想,自然觉得木渎不如苏州,却不知道自己老妻在一旁死命瞪他,恨不得踢上两脚。
徐小乐道:“长春堂的差事我还是得干着,好歹也是大医馆,我还想搭车去临清看药市呢。而且我答应赵公子去给他姨妈治病,肯定不能搬回木渎来住。我想着,要不然每月逢三、逢九的日子,我回来坐堂。一般不是急症,坚持个三五天总是可以的。而且,说不定自己就好了呢。”
佟晚晴想了想,道:“这倒也行,反正木渎就这么大点地方,平时也没多少人求医问药。”
“那你两头跑,会不会太累了?”唐笑笑本来不想再理小乐的,却还是忍不住问出口来。她一说完就后悔了,紧紧抿着嘴唇,恨自己竟会那么犯贱,刚被小乐说了,却又去关心他。
徐小乐却全然没有知觉,道:“我算算,从长春堂到河码头,然后坐船回来,大约二十里许水路。就算一个时辰吧,唔,是有些累。骑马的话……”
罗云接口道:“骑马倒是不用一个时辰,我骑过。不过人可累啦。”
徐小乐点了点头,道:“这事如果定下来,我就专门雇一条小船就是了。来去随我,船上还能睡一觉,或者背背书。”
佟晚晴觉得这也是个好主意,道:“那你诊金怎么算呢?”
徐小乐想了想,道:“我在木渎坐堂,一者是为了回报乡梓,这里总是我长大的地方,街坊邻里多有包容我、照顾我的;再者,我也不能白白受马婆子那些长舌妇的污蔑,得给自己挣个名声。”
佟晚晴道:“这么说来,诊金倒是无所谓了,多少意思一下就行了。”佟晚晴说这话的时候还是有些心痛,小乐的老婆本还没存够呢。就算唐家不计较,但是聘礼肯定要给足,否则还叫人家以为小乐是入赘呢!
徐小乐道:“我在想,最好分成两类人。一类人我算是义诊,就不收银钱了;还有一类嘛,我收诊金,但是不收银钱。”
众人好奇道:“那你的诊金怎么算?”
徐小乐道:“嫂嫂和各位姐姐在家,缺的不是银子,倒是缺人帮忙。我想着,把诊金记下来,到时候让他们帮忙干活,以工代银。”
佟晚晴心道:现在小云也有了锦衣卫的差事,不能随时来帮忙。很多活计若是得个帮手,的确要轻松许多。
徐小乐已经掰着手指在那算起来了:“嫂子每个月都要屋里屋外打扫一通,房梁都不放过。这时候就可以叫人家来帮忙啦,大家分一分,都不觉得累。
“还有后院的地面也可以慢慢修起来,以免下雨就有泥水。
“劈柴的活计也可以交给别人,可省了嫂子的宣花斧啦……还有什么?噢,对!门口的路也可以找人来修了。”
佟晚晴见徐小乐点着下巴寻思着能帮上忙的地方,心中暗笑:这孩子出门一段日子倒是长大了不少,知道找活了。早两年要是有这么懂事,我得省多少力气,也不用老是打他了。
徐小乐平日里游手好闲从来不干活,家里到底有多少活要****也不清楚。想了几个之后,他叫道:“哎呀,恐怕光靠诊金还不够干这么多活的。”
佟晚晴就笑道:“够了够了,没人帮忙家里就不过日子了?这么多年还是一样过来了。”
徐小乐嘿嘿直笑:“这样我们得了实惠,他们得了便宜,又能洗脱我掉钱眼的污名,哈哈哈,真是太好了!我能想到这个主意,实在是了不得呀!”
唐笑笑就嘲笑他:“你这脸皮也厚得快赶上城墙了,我还没见谁这么夸自己的。”
徐小乐哈哈一笑:“你见识少怪我咯?”
一众姐妹终于看不过去了,纷纷给笑笑帮腔,开徐小乐的玩笑。徐小乐有人来疯的性子,越是人多起来就越是亢奋,嘻嘻哈哈闹得连饭都不好好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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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9、面子
翌日一早,徐小乐赶在晨雾尚未散去,就登上了前往苏州的客船。他有心要在姑苏城和木渎镇两地跑,自然也就打听起了往来航船的消息。一问之下才知道,木渎几乎每天都有船要到苏州,然而苏州却不是天天有船到木渎。
徐小乐想想也能明白,苏州那么大个郡城,光城里就辖了两个县,十几万人衣食住行、吃喝拉撒,周边市镇当然得每天往里运送商货。那些商船到了苏州之后,还要继续往东去松江、往南去浙江,想搭原船回木渎都不可能。
而且这种内河航行的大船,往往会遇到浅滩、窄道,很多时候还得绕路,这么一绕,光阴就从指间溜走了。徐小乐好几次看到那种一个船篷的小船,飞快地超过大船,在各种“水渠”里畅通无阻,就想着:那才是自己需要的船。
只是不知道价格如何,靠自己现在的积蓄能不能买得起。
徐小乐回到长春堂的时候,门板已经全都放下来了,药铺那边的柜台上,两个伙计眼睛上翻,背着口诀。医馆这边,李西墙照例伏案睡回笼觉,杨成德在李西墙隔壁,手里拿着戒板,随时准备打徒弟的手心。
两人中间隔了一条三尺过道,却犹如天堑一般,不可逾越。
就连医馆里的伙计也是泾渭分明。陈明远一帮人依仗着李西墙和顾煊,陆志远那帮人都投靠了杨成德。
徐小乐的诊案在李西墙正前,离大门也就一个跨步的距离。他把随身的小包放在座位上,伸了个懒腰环视堂内,便走向师父李西墙。
柜台后面的药铺伙计朝徐小乐腼腆一笑,也没很热情地打招呼。
陈明远倒是想来打招呼的,但是看到徐小乐已经去逗李西墙李先生了,识相地笑了笑,没往上凑。
李西墙只觉得自己下巴一紧,连忙抬起头。就看到徐小乐正在对面拽自己的胡子,怒道:“你还有没有尊卑了!师父也是你能戏弄的!”
徐小乐嘿嘿笑道:“师父,这是跟你亲近呢。别人叫我去拽他胡子,我也懒得去。”
李西墙给了他一个白眼:“你昨晚住哪儿的?也不给个消息。”
徐小乐就把回家的事说了,道:“师父,我有事要给你说。”
李西墙抚着胡须,拿腔拿调道:“说。”
徐小乐道:“我想把我家的医馆再开起来,可有什么关节要打点的?”
李西墙想了想,道:“你要是不卖药就无妨。若是连带着卖药,就得去药行拜拜码头,否则拿不到便宜货。”他突然暴怒起来:“你打算自己单干?你小子也太着急了吧!真当我没压箱底的东西传你么!”
徐小乐道:“你要乐意去木渎,我也不拦着你。不过我那边可是不收诊金的。”他便将自己昨晚的打算细细说了一遍。
李西墙这才平复下来,暗道:十天里去两天,倒也不算什么。至于那个以帮工代诊金的法子,简直就是开玩笑。宁可拿了诊金雇人干活,岂不是更妥当?至于回报乡梓,呵呵,对于李西墙这种没有乡梓概念的人来说,简直就是愚昧。
他就说:“你要乐意玩呢,也无所谓。不过开医馆可不像坐堂。坐堂大夫就算治死了人,有医馆出面,终究不至于被拉去坐牢。你自己开医馆的话,那就不好说了,一旦出了人命,轻则医馆被封,重则发配边疆,永不得行医啊。”
徐小乐知道李西墙以前开过一个“七星医馆”,结果也是因为治死了人,医馆被封。他本人倒是没有被发配边疆,但是沦落到药王庙那么个地方,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
徐小乐还没说话,杨成德那边已经笑出声了。他就跟自己的徒弟说:“为医者,首先要把技艺学扎实喽。自己出去治病,先想着把人治死了怎么办,这叫医生么?这叫屠夫!屠人的屠夫!”
他那两个徒弟十分凑趣地连声道:“师父教训的是,我等一定铭记在心,绝不做那等人屠。”
李西墙侧脸过去道:“老夫不屑跟你撕扯,你还来劲了!”
杨成德也转过头,却是跟徐小乐说道:“小乐,你天赋不错,若得我指点,肯定能更上一层楼。是了,有件事你恐怕还不知道。我新近就要履任本县惠民药局大使的职司,你若是肯过来帮我,治诊这一块我便交给你做,正好可以给你增加阅历,开拓眼界。”
在杨成德面前背书的四个徒弟,都是登堂入室的嫡亲徒弟。他们任劳任怨服侍杨成德七八年,才有现在每天早上挨打的资格。听师父如此看重徐小乐,他们个个都忍不住眼中喷火:谁不想早点独当一面问诊啊!
徐小乐咧嘴笑了:你就那么确定能拿到大使的职司?
杨成德见状,还以为徐小乐动心了,索性转过身道:“小乐,如何?我们医家并没有不能改投明师的规矩,多多参学才是正理。”
李西墙并不怕徐小乐行差踏错。开玩笑,本门还有个神仙坐镇呢,徐小乐怎么可能去拜杨成德?他就笑道:“你们可以数典忘祖,我们这边却是很讲究师门规矩的。”
杨成德怒气冲头,正要发作,就听到外面有人叫道:“请教,哪位是小徐大夫?”
徐小乐转身看去,来人青衣小帽,显然是大户人家的仆从。不过他这仆从却风光得很,身上衣料挺括簇新,普通人家未必穿得起呢。
徐小乐就上前道:“我就是徐小乐,府上是……”
那仆从躬身行礼:“家主人便是南京礼部侍郎赵老爷,小的奉少爷之命,请小徐大夫出诊。肩舆就在门外,不知小徐大夫现在是否方便。”
徐小乐探头一看,外面果然有一架竹竿肩舆,两个轿夫站在一旁,很有规矩。他就道:“我刚回来,东西都没放呢,且等我跟人打个招呼咱们再走。”
那仆从又是一躬:“小徐大夫准备妥当了,叫我们就是了。”他说着便退到外面,跟两个轿夫一起等着,没有丝毫废话。
徐小乐就要进去找鲁药师,顺便跟皮皮打个招呼。李西墙一路紧跟他身后,追问道:“你是怎么搭上礼部侍郎这条大船的?你知道那是多大的官?你跟他家公子很熟么?要去看什么病?哎哎,你哑巴了?”
徐小乐回了他一眼:“你问这么急,给我说话机会了吗?”
李西墙嘿嘿笑道:“小子,你发达啦,别忘了你师父啊!”
徐小乐无奈道:“我倒是想忘记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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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0、周家
说话间,徐小乐已经进了宿舍,却发现皮皮并不在屋里。他就直接去了后院,果然看到皮皮翘腿坐在架子上,看着鲁师傅晒药。徐小乐上前打了招呼,跟鲁药师聊了两句,便要出诊。
皮皮跳上了徐小乐的肩头,死活不肯下去——小别之后格外黏人。
徐小乐只好就这么扛着皮皮出去了,也不知道带着猴子出诊会否被人赶出去。
赵家派来的仆从见徐小乐带了猴子出来,果然有些奇怪,但是严苛的家教让他不敢多问。徐小乐就当什么都不知道似的,拿了自己的小药箱就走——药箱里当然只有一个脉枕,主要是为了方便回来的时候收诊金。
徐小乐乘着肩舆一路往东,径直出了葑门。徐小乐这才想起来,问道:“咱们这是要去哪里啊?”
赵家仆从应道:“小徐大夫,咱们这是要去姨奶奶府上。她如今在葑门外的山庄里休养,咱们便是去那边。”
徐小乐问道:“葑门外多远?”
那仆从就道:“也就五七里水路,咱们马上就转家里的船,过去很快的。”
徐小乐已经看到了前面的码头上停着一艘大船,一看就是湖里开的,难怪进不了城,只能停在城外的码头。船上挂了一面旗帜,上面写着“江西道监察御史周”。
“这是咱们要坐的船?怎么是官船?”徐小乐有些奇怪。
赵家仆从自豪道:“咱们姨奶奶的儿子,如今正是江西道监察御史,家里自然能挂这个旗帜。”
如今婚嫁重视门当户对,豪门之间几代人相互联姻,结成一张硕大的姻亲网络。赵去尘的母亲自然也不会是小户出身,姨妈所嫁的周家同样是苏州数一数二的豪门。
徐小乐心中就想:赵去尘还只是个生员,他姨妈的儿子都已经做到监察御史啦?不过这话说得好奇怪,为什么不说是赵去尘的表兄弟,却说是他姨妈的儿子?
徐小乐没问,赵家仆从也就没说。等上了船,接待的人换成了周府的仆从,徐小乐才从零星的聊天之中得知:赵去尘这位姨妈姓陆,今年三十六岁,是赵去尘母亲的幼妹。因为周老爷丧偶之后才娶了她,而那位监察御史是元配所出,所以算是陆氏的儿子,却不算赵去尘的表兄弟。
徐小乐暗道大户人家实在麻烦,还好他只是来看病的,不用了解什么家庭内幕。于是他就专心研究起船上的摆设,很快又专心研究起桌上的粤式糕点。
七里水路也就一顿茶点的功夫,徐小乐刚刚吃干抹净,船就已经到周家的私家码头。
从码头下船就是一面照壁,过了照壁就是后门。当然,周家不会失礼地让徐小乐走后门。他们早就已经安排好了肩舆,沿着石径绕到正门,才请他进去。
徐小乐去过黄曙修家,以为那就是顶尖的豪门了。谁知到了周家,才明白黄曙修只是豪商,却不是官宦。真正的官宦人家更注重礼教,从进门到进二门,仆从换了三批,前面的仆从不能踏进后面一步,丝毫不能乱了规矩。
在二门的小门上,一个十七八岁的丫鬟等着徐小乐,正是周陆氏的贴身侍女。她一见徐小乐就心中疑惑:还真是没有见过这般年轻的大夫!她再定睛一看,那小大夫肩上怎么还坐了一只猴子?这孩子到底是来看病的,还是来耍猴的?
徐小乐从大门走进来,总算看到一个气质有若梅清、枫香的少女,知道这位姐姐应该是周陆氏的贴身丫鬟,就上前客客气气道:“好姐姐,我就是徐小乐,来为贵府奶奶看病的。”
那侍女福了福身:“小徐大夫叫我采薇就是了。”既然验明了正身,她就叫一旁健妇打开门锁,放徐小乐进来,边往里走边问道:“小徐大夫,冒昧问一句,您今年多大了?”
徐小乐顿时纠结起来。
他很想把自己的年纪报大两岁,好叫人不轻视他,却又怕被人揭穿。
采薇见他一时缄口,就笑道:“我就是看看是否要叫后宅女眷回避,不是轻视你年纪小。虽然你的确挺小的,有十六岁么?”
徐小乐一听是女眷回避的事,顿时放下心来,道:“不用回避,我今年才十三岁。”
采薇十分意外:“呀,这却没看出来。”
十三岁是铁定的男童,非但不用回避,跟姐姐妹妹一起睡觉都无须忌讳。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跟十三岁的男童,形体差异还是很大的。采薇目测徐小乐在十五六岁左右,本是很准的,却没想到徐小乐自报十三岁,十分意外。
徐小乐面不改色道:“我从小吃得好,长得高大,要比别人看起来壮实得多。不过姐姐当我十六岁也行,我辈医生,年纪大些好叫病人放心。”
采薇掩嘴笑道:“十三十六都是一样。”她就又问道:“对了,你肩上这猴子倒是有趣……”
徐小乐觉得采薇很是好骗,心中自然泛起戏弄之意,扭过头一副奇怪的模样,问道:“什么猴子?”
采薇一愣:“不就是你肩上的……”
徐小乐假意左右转头:“哪里有什么猴子?”
皮皮就跳到了他头顶上,趴着望向采薇,发出嘎嘎的叫声。
采薇退开一步:“现在跳你头上去了,还在叫呢!你在骗我?”
徐小乐仍旧一副无辜的模样,还假装伸手摸头,道:“我骗你?明明是你骗我有什么猴子。”
采薇一想,世上哪有黑毛的猴子?肯定是精怪了!她越想越可怕,终于忍不住尖叫一声,撒腿就跑。
徐小乐本想多忍一会儿,却实在憋不住了,哈哈大笑起来。
皮皮从徐小乐头顶跳了下来,嘎嘎嘎地边叫边跳,好像明白徐小乐刚才戏弄了采薇。
采薇跑出三五步,回头看徐小乐捧腹大笑,再看那猴子站在地上,形影分明,肯定不是什么妖精鬼怪,就知道自己是被戏弄了。她恨得连连跺脚:“哪有这么不正经的大夫!”
徐小乐连忙赶上去,边笑边打躬道:“姐姐恕罪,恕罪。我也是看姐姐实在美若天仙、花容月貌、倾国倾城,这才忍不住跟姐姐开个小玩笑,其实是怕姐姐转头就把我忘啦。”
采薇脸上发烫,哼了一声:“你这小大夫嘴上的功夫实在了得,但是为人轻浮,可见医术肯定稀松平常得很。”
徐小乐认真道:“我的医术肯定比说的要强,仅次于我看美人的眼光!”
采薇心里又羞又高兴,暗道:话虽说得轻薄,却很坦诚嘛。罢了,童言无忌,我跟他一个小孩子计较什么。
徐小乐见采薇脸上神情变幻,透出笑颜来,就知道这事算是揭过去了,嘿嘿笑道:“采薇姐姐,等会看完病出来,我请你吃糕点。”
采薇脸上前一层红晕还没散去,后一层红晕又涌了上来,啐道:“谁要吃你的糕点!你再敢调戏我,看我不大耳聒子打你!”
徐小乐正要说一说“打是亲骂是爱”的道理,就看到前面又有个漂亮姐姐扭身出来,小腰真是盈盈一握。她无论是在容貌还是身段上,都要压过采薇一头,看得徐小乐眼睛发亮。
那漂亮姐姐就朝他们两人招手:“你们还在磨蹭什么?奶奶这边等着呢。”
徐小乐顿时觉得这独墅湖边的山庄,真是个好地方!连忙迎上去,笑道:“来啦来啦!我就是名医徐小乐,这位姐姐怎么称呼?”
那漂亮姐姐没想到徐小乐这么开朗乐观,望向采薇,那眼神分明是说:这小大夫没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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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1、诊治
徐小乐进屋的时候,见到了一屋子的大姑娘小媳妇。她们都是通过各种手段挑选出来的,容貌体态但凡有不招人喜欢的,根本进不了这个门。所以各个都是肤白貌美,有动人之处。
看到徐小乐这样还没来得及长出胡子的少年,这些姑娘、姐妹、奶奶们自然也没有回避的意思,反倒十分大胆地打量徐小乐。若是换个场合,说不得还要调戏一下他呢。
徐小乐看到采薇时有些亲切感。看到那个招呼他的漂亮姐姐,还有些小小的惊艳。等他真正见到了一屋子的美貌女子,反倒定下心来,也没有再轻飘飘地叫人“漂亮姐姐”。
这大概就是物以稀为贵吧。
因为物以稀为贵,徐小乐在这里就是最贵的了。
坐在中央被人环绕的中年妇人就是赵去尘的姨妈。周陆氏说是三十六,却保养得极好,加上成熟的风韵,简直能把一般人家二十出头的小媳妇都比下去。
徐小乐的目光自然落在了周夫人陆氏脸上——这是望诊。
可惜徐小乐在面诊的造诣上远不如他的切诊,一时间没有望出有用的信息,只发现周夫人果然貌美,如今尚且这般,更遑论年轻时候呢。不过他也发现周夫人嘴角平拉,看起来像是无嗔无喜的卫道之人,实则暗藏忧郁,这是心气不足最直观的表现。
“放肆!”采薇见徐小乐直愣愣盯着主母的脸,咬着牙在徐小乐身后提醒道,既怕徐小乐听不到,又怕被别人听到,真是纠结得恼火。
徐小乐干咳一声,对周夫人道:“周夫人,我望诊下来,你果然有心气不足的毛病,是否平日总是没什么喜悦之情?”
周夫人就说:“得了这毛病,生不如死,都不知道下一刻是不是就撒手人寰了,哪里喜悦得起来。”
徐小乐心中暗道:看来肝郁的毛病也是有的。
周夫人继续道:“真要是撒手人寰也就罢了,偏偏又未必能‘走’,心痛如绞,诚如受了酷刑一般。”
徐小乐就说:“先请个脉吧。”
周夫人走出来坐在圆桌旁,伸出一只手来。
红的甲,白的腕,就这么硬挺挺地刺进徐小乐的眼睛里。
徐小乐从容地抓了上去,轻车熟路地按着脉,心中默数脉数。
脉象不是简单的快慢,越考察细致就越要求医者能够感应气机。这气机无形无质,就如手浸水而知冷暖,人在矿脉上也能感受到无形之力,都讲究的是“体验”。
徐小乐有行医的天赋。这天赋其实就是专注,也就是何绍阳说的“痴劲”。一旦进入痴劲状态,他就能心无旁骛,凝神静气,在体验气机上就比别的医生更加敏锐。
而且在痴劲状态下,没有时间概念,感觉几个呼吸的事,外面却已经小半个时辰了。这对于某些规律周期漫长的脉象,别的医生捕捉不到,徐小乐却能抓住。
更何况徐小乐每天揉腹、导引,自身气机日益增强,对于感应别人的气机也就事半功倍了。
诊完了左右手,徐小乐长出一口气,道:“周夫人这个胸痹之症并不算很麻烦,能让我看看前面医生开的方子么?”
周夫人一边叫侍女去拿方子,一边对徐小乐的狂妄不满,道:“若是不麻烦,为何这些年换了那么多大夫,却都没治好呢?”
徐小乐就道:“我得看他们开的方子才知道。再说了,你这病貌似急症,却只能缓治。大夫换得太勤,人家还没摸索出门路来呢,就被赶走了,还怎么治病?”
周夫人沉默不语。对于病人而言,每次发病都犹如上刑,对医生的信任就会在一次次的折磨之中消退。信任耗尽便觉得这医生医术不行,换医生也就是必然之举了。
之前招呼徐小乐快些的漂亮姐姐取了一摞松花纸过来,放在徐小乐面前。徐小乐一改之前的轻浮,正人君子一般,只是看医方,连她那只白玉雕琢出来的手都没偷看一眼。
医方以时间顺序由早及近排列,字迹各异,看得出中途已经换过五位医生了。有的医生开了十来个方子,有的医生只开了一两个便走了。
徐小乐一目十行,看得飞快,快到在场诸人都心生怀疑:他到底看进去了么?
徐小乐翻过一遍之后,又道:“周夫人,你用了这些方子之后,感觉如何?”
周夫人就望向采薇,采薇连忙道:“奶奶每次服药之后的验证,我都记下来了。小徐大夫可要看么?”
徐小乐当然是要看的,对这大户人家尽心的程度也很满意。
不一时,采薇就取了一本蓝色封皮的册子来,递给徐小乐。
这册子里的字迹工整秀丽,谈不上好,却绝对不差。采薇写着验证的格式也很固定,先抄一遍方子,然后写下夫人服药之后的反应。徐小乐看到里面颇多术语,就道:“你学过医术?”
采薇略有得意:“奶奶久病,我们听也听会了。”
徐小乐撇撇嘴,没有多说,指肚飞快地在纸页上搓过。
采薇终于忍不住问道:“你就这么翻看,能看个大略么?”
徐小乐道:“我已经看到你三个错字了。”说罢将前面采薇写的错字一一指出,屋里一众女眷再看徐小乐时候,目光已经从好奇变成了更加好奇。
徐小乐飞快地看完册子,将它放在桌上,道:“周夫人,其实胸痹不是什么新鲜病,也绝非难治之症。前汉时,医生就提出心痛病以化瘀为本,至今一千五百年,都是这么治的。”
周夫人听说心痛病在汉朝就有了诊治方法,积累了一千五百年,果然轻松许多。
徐小乐继续道:“张仲景的《金匮要略》里说:胸痹、心痛都是胸阳不振、痰浊痹阻,所以开创了宣痹通阳法,用括蒌、薤白、半夏汤为主。”他拍了拍那一摞药方:“有四位大夫用的就是这个路数,从你自己的验证而言,也是有用的,只是未能除根。”
周夫人心有余悸:“小徐大夫,你是不知道这发作起来的痛苦,连一头撞死的力气都没有。这些大夫久久治不了病,我自然是会急躁的。”
徐小乐道:“可以理解。本来胸阳不振也容易导致情志急躁。”
周夫人这么久以来,头一回有种被人理解,而非同情的感觉,心里的锁链似乎发出咔咔声,隐约欲碎。
徐小乐继续道:“那两个发作时保命的方子,是出自元人危亦林的《世医得效方》,他那书虽然对骨科极有用,但是正好‘心痛门’记录的苏合香丸对周夫人的症,用来救急是最好的。”
周夫人道:“正是,家里每年都要找葆宁和堂做上百粒苏合香丸,就是用来应急。其实最早玄妙观那位道长的药是最灵验的,压在舌胎下面立刻就好了。可惜后来再寻不到他的踪影,也不知道那药到底是什么方子合的。”
徐小乐点头道:“没事,今年吃完,以后也就不用担心。”
周夫人登时焕发出神采来:“小徐大夫有信心根治我这心痛病?”
徐小乐呵呵笑道:“这又不是什么绝症。我嫂子当初病得比你这麻烦多了,现在一样身体健壮,能打我十个。”
一屋子女眷忍俊不禁,纷纷笑了起来。就连周夫人也笑了,问道:“是你治好的?”
徐小乐差点脱口而出“是我师叔祖”,猛然想起师叔祖是不肯显露真身的,本门声望都要堆积在李西墙头上。
他只好沮丧道:“是我师父治好的。实话实说,现在要我去治嫂嫂的病,我也不敢说下手能那么准,效验能那么快。不过周夫人你这病,我还是有把握的。”
周夫人听了更加放心了,暗道:即便他治不好,不还有个医术超凡的师父么?看来我有生之年,还是能过上好日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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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2、巧言
周夫人的心病已经成了心病。不仅仅是器质上的病变,更是精神上的枷锁。
徐小乐的自信正是解开周夫人精神枷锁的钥匙,让她对未来又充满了希望。虽然徐小乐的年纪是先天弊端,却真好能捏造个神医师父出来,也算是利弊均衡。
徐小乐查完了病史,心中已经有了预案。从过去这些医生开的方子来看,并不能说用药有误,但是他们的确没能根治疾病。而且他们无一不是走了宣痹通阳的路数,在徐小乐看来着实有些费解。
周夫人有气、阴两虚的症状,为什么这些医生都视而不见呢?或者是他们认为周夫人的阴气虚于上,只是因为痰湿阻阳,开通阳气就好了?
采薇站在一旁,看徐小乐一脸凝重的模样,恍然间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刚才在外面调戏她的轻薄浪子,原来还有这么凝神专注的时候。她心中暗道:胸怀异术之人,必有异于常人之处,或许这少年还真能救夫人呢。
徐小乐突然长吸了口气,仿佛有所领悟。
一众美女刚才见他深入思索,不敢打扰,正憋了一肚子的疑问,见状纷纷问道:“小徐大夫可是有主意了?”
徐小乐认真道:“嗯,大致上已经想好了。我开个方子,你们尽快派人去长春堂抓药。不过我得留在这儿,等夫人服下药之后再走。”
周夫人微微点头:光是这份耐心细致,之前的大夫们就赶不上。他们的时间可都金贵得很,开了方子就走人,没一个肯留下观察药后反应的。
徐小乐见夫人点头,不禁暗中欢喜:这样就好了,可以在这儿吃午饭啦。
长春堂倒是供应伙食,像徐小乐这样炙手可热的“大夫”,还可以享受一日三餐的待遇。不过既然是伙食,充其量也就是吃饱,要想吃好就得自己出去花银子了。现在徐小乐有了开医馆的打算,还要长雇一条小船,或者索性自己买一条,手里的银子可不舍得乱用。
徐小乐又道:“府上方便准备一些生茭白和茼蒿菜么?”
采薇就问:“这个当然方便,家里没有去买就是了。不过要生的是为了做药引子么?”
徐小乐道:“不是,是给我那个小伙伴当午餐的。”他怕皮皮惊吓到女眷,所以留它在外间自己玩耍,但是饭总是要给它安排好的。
采薇又想起自己被戏弄的事,就道:“那还不快把方子开出来!”
周夫人瞪了采薇一眼,就差把“不得无礼”宣之于口了。
采薇既委屈又无奈,只好退开两步,暗暗疑心徐小乐跟她八字相冲。
徐小乐解决了后顾之忧,讨来笔墨纸砚,落笔如有神,刷刷刷开出一张方子来。
周夫人取了方子一看,并看不出什么门道,可见久病成良医也只是俗话说说罢了。她便将方子给了采薇。因为采薇一直在她身边服侍,负责与医生接洽,买药煎药、记录服药后的反应,自己又肯上进,读过两本医书,俨然成了这内宅里“医官”。
采薇这才上前,取了方子,边看边忍不住背出药材的性味归经,还时不时望向徐小乐,似乎是寻求印证。
张元素做的一大贡献,便是将每一味药的性味归经详述出来。药典中常见的格式便是:药名;药性(寒、热、温);味(甘、苦);入某经(心、肝、脾、肺、肾)。这在张元素之前是没有的,而在他做了性味归经工作之后,便成了格式。
徐小乐十分配合地点头回应,道:“采薇姐姐果然已经有了门外汉的水准。”
周围女眷掩口轻笑,采薇却脸色胀红,几乎要滴出血来。
徐小乐道:“背过《药性歌》的人都知道性味归经。然而读方的时候割裂去读每味药的药性,却是大错特错。”
采薇不服气:“那该如何读?”
徐小乐就说:“按照君臣佐使来读呀。”
采薇脸上一红,道:“常听大夫们说‘君臣佐使’,却总是不甚明白。”
徐小乐咧嘴一笑:“无妨,以后不懂之处问我就是啦。我对采薇姐姐肯定坦诚相见,言无不尽。”
采薇不经意间被撩了一下,整个人都呆住了。一旁姐妹乐得看她笑话,纷纷掩口低笑,就连周夫人都露出笑颜来。
采薇只觉得今天真是霉运当头,莫名其妙摊上了这么多怪事。她连忙告退,说要去城里抓药,这才算是逃了出去。
徐小乐开完了方子,带了皮皮去偏厅里休息。周家只留下之前那位漂亮姐姐照顾他。没有一群美女拉高审美眼界,这位漂亮姐姐的容貌又鲜明起来。徐小乐茶都顾不上喝,就急着要跟她胡说个八道九道了。
徐小乐就说:“好姐姐,还没请教尊姓大名呢。”
漂亮姐姐却不肯告诉他,道:“你刚刚才调戏了采薇,现在又来问我的名姓,可见你真是个登徒浪子。”
徐小乐哈哈大笑:“我是宋玉,才不是登徒子。”
漂亮姐姐以手划脸:“你羞也不羞?我虽读书少,却也知道宋玉是史上著名的美男子。你就好意思以他自比么?”
徐小乐眼中精光一闪,心中狂笑不已:原来这位姐姐没有读过《登徒子好色赋》,哈哈,少不得叫我来扮演一回宋玉啦。
徐小乐笑道:“不怪姐姐不知道。”他就模仿着宋玉《好色赋》里的语句道:“天下美女佳人莫若我吴。吴国佳丽,自然荟聚姑苏。姑苏美人虽多,却没一个比得上我家那群姐姐妹妹。就连我家最丑的桃花,也堪比妲己、褒姒,有倾国倾城的容貌!”
漂亮姐姐只当他吹牛,一套一套还挺有意思,就笑着应道:“你比的这两个可不是好人。”
徐小乐不以为然道:“虽然不是好人,却是美人。在这般美人环伺之下,我还能目不斜视,守礼读书,对容貌丑的女子更是不屑一顾了。这岂不是宋玉一样的人品么?登徒子是什么人?娶了个又老又丑满身是疮的妇人,竟然还能生五个儿子,我怎么可能是那种人呢!”
漂亮姐姐笑声宛如银铃,良久方才止住,道:“你这编排人的舌头,真该剪掉!”
徐小乐就笑道:“好姐姐,若是剪掉了,我可就没法为你正名了。”
漂亮姐姐奇怪道:“为我正什么名?”
“我一直说苏州最美的美人都在我家里呢,今日见了姐姐才知道自己错了。若是没了舌头,如何拨乱反正,以正视听?”徐小乐一脸严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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