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小澜
她醒来了。
橘黄色的光从天窗倾泻进来,覆盖在阁楼里的一切上。
分不清是清晨还是傍晚的光芒照在她的脸上,于是她醒来了。
熟悉感像潮水一样涌进她的脑海里,她应该是记得这个地方的。
只是,自己是谁,这里是哪里,这些问题的答案仿佛罩着一层面纱,看不清晰。
自己也没那么想看清。
她站起身,拍打着身上的灰尘。
阁楼里只有孤零零的床架和床板,被光芒笼罩着,映入她回忆里是软绵绵的温暖的样子。
阳光从小小的阳台洒进来,光柱里是弥漫的杂质,她想再做几次这样美好而具有真实感的深呼吸,推动着她的那双手,告诉她不能。
她低头,看向通往出口的楼梯。
空空荡荡。
到处都是空空荡荡的。
客厅和屋子里的其他地方一样,不像有人居住的样子,甚至不像有人居住过的样子,空气里的灰尘裹挟着神秘的安心感。
她没有留恋,径直走向门口,扭动门锁推开大门,又是一阵灰尘扬起。
楼道里有生活的气息,她顺着台阶一节节走下去,鸟鸣声厨具声,楼下人们高低的招呼声,和着她的脚步声。
看样子是清晨,她想。
耳中是这个城市苏醒的声音,这一切都是那么的真实。
“嘭”。
一扇门被关上。
她站住,注视着几层台阶下的女人。
女人关上房门,手中提着小小的菜篮,扭过头来正准备走下楼梯时,注意到了上面的她。
“哎呦!这孩子……这孩子大清早的站这儿,诶,你是……”
她好像认识我,她想。
她向下走了几节台阶,迎向女人略带诧异的目光。
女人怀疑的眼神打量着她。
“你不是之前小廖家的小姑娘吗,都搬走了这么久怎么自己回来了,你爸爸妈妈呢?”
“阿姨好。”她走下楼梯站在女人旁边,微微地低下头。
我姓廖吗,她想。
女人的目光有所缓和,肢体也不再僵硬。
“哎你好!小姑娘变了不少嘛,我记得你是叫小澜吧,四年前不就搬走了吗,这是和爸爸妈妈一起搬回来了吗?”
小澜,我叫廖小澜吗。
爸爸妈妈……
“我也在找我的爸爸妈妈。”她低头看向自己脏兮兮的鞋子,晃了晃手,“阿姨请问你见过他们吗?”
质疑和不信任又爬进了女人的眼神里,面前是一个灰头土脸的女孩说着莫名其妙的话,女人的眉头皱了皱,摆摆手迅速消失在楼梯尽头。
她想跟上去问问,最后还是放弃了。
至少我知道了自己是谁,她想,奇奇怪怪的,这里的一切都奇奇怪怪的,觉得熟悉,又觉得哪里不太一样了。
缓步走下台阶,她推开笨重的门来到阳光下。
早晨的树间洒下的斑驳光点,氤氲了一夜的露水味道,世界从沉睡中苏醒的声音,触手可及的真实感敲打着她的心灵。
我也是刚刚从睡梦中醒来的吗,她这么想着,沿着面前的小路慢慢地走。
路人看向她的眼神多少带着些异样,她大概能理解这种异样的缘由。
她知道自己是在寻找的,虽然不知道目的地是哪里,但是她知道自己是在向前走。
她走出了旧小区没人看管的门口,一路沿着似乎是很熟悉的马路,穿过几条不算宽的街道,仿佛是找到了终点般停了下来。
面前是一片荒凉的旧址,破败的砖墙,没上锁的两扇铁门摇摇欲坠,像是下一秒就会脱离长草的院墙哐当哐当摔在地上。
看上去早已斑驳不堪的几层小楼空荡又破烂,墙壁上用红字书写着大大的“拆”。
这里是自己的学校吧,她蛮确信这一点,但是眼前萧瑟的画面无法唤起她的即视感,她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只想着反正不知道的事够多了,也不差这一件。
她四下望了望,周围没有行人路过,这片老房子已经荒凉到被这个城市遗忘了吗,整个建筑发散出生人勿近的气场。
她想了想,从破烂铁门间的缝隙钻了进去,决定亲自去寻找些什么。
建筑前面的小广场上,杂草从凌乱的地砖缝里长出来,还长得高高壮壮得很健康,广场周围围起的一圈柳树也是野蛮生长的样子,风扬起的时候杂草和柳树共同飘曳。
她以这蓬勃植物和破败建筑为背景望了望后面的天,和来时的晴朗不同,现在的天色阴沉沉,像是会下大雨的天气。
她踩着破碎的砖片走进建筑的正门,准备从中找到自己或这栋建筑的秘密。
右边是一个小小的屋子,有个小窗口通向外面,这是传达室,她想,这个我还是知道的。
正面就是上楼的楼梯,漆着红色的木头扶手和钢筋也已经斑斑驳驳,落满了灰尘,她顺着楼梯走上去,从半层楼梯拐角处的小窗户看向外面,映入眼帘的场景与前门无二,转头拐向另外半层楼梯,她上了二楼。
从楼梯开始向两边延伸是一扇扇门,她走向距离最近的那个,门里也是空空荡荡的,但是屋子前面悬挂的旧黑板证实了这的确是一间学校。
教室内外都落满了厚厚的灰尘,灰尘上有杂乱无章又深浅不一的脚印,看样子这里也不是完全没人光顾的,她想。
教室的门没有了门锁,虚掩着,她小心翼翼地走进去,环顾四周寻找有用的线索,但是这里似乎除了黑板空无一物,她没有犹豫,从这间教室离开走向了下一扇门。
第二扇,第三扇似乎都是这样被处理得干干净净,虽然看上去脏兮兮的。
下一扇门有所不同,绿色油漆剥落的小门上没有小窗,门缝间也没有光亮透出来,她推开门,没有闻到想象中的腐败和封闭的味道,却也着实惊讶了一下。
这个不透光的小房间,原来是厕所。
厕所窗户紧闭,半透明的玻璃阻断了光线,四个小小的隔间都紧关着门。
奇怪的是,比起前几个教室,这里的脚印最多也最杂乱,几乎每处角落都有隐约的痕迹,有的脚印甚至很新,她看了看自己踏出的鞋印,觉得最新的脚印也许是近期留下的。
她的心底忽然燃起了一丝振奋,自己马上就要知道点什么了。
思考了几秒,她决定从紧闭的隔间开始寻找。
她惦着脚尖,轻轻走向第一个隔间。
抓住生锈的把手,她拉开了最靠近自己的那扇小门。
小门里是普通又破旧的蹲式便器,明显是许久没有用过的样子,早已经干涸落灰。
隔间四壁上有许多圆珠笔或修正液留下的胡言乱语。
“老妖婆……”
“诅咒看到……”
“不想上学了……”
她胡乱瞥了一眼,多数是幼稚的孩子话,一层字下面是一片白漆随便刷过的痕迹,白漆下能看出更多条留言,只是至今已经无法分辨出具体内容。
她想了想,俯身仔细辨认看是否能得到有用的信息,努力了几秒便放弃了。
她望向四周,这个隔间里实在是空无一物了。
第二个隔间,如此,第三个,还是如此。
她有点失望了,料想中的线索并未出现,但同时也怀有一丝期待,前三个隔间的空白或许正是因为东西都在这第四个也是最后一个隔间中,她站在四号面前,怀着这样的复杂情绪。
伸出手搭在把手上,把手生锈的程度和前三个倒是没什么分别,她用同样的力道企图打开门,却发现了这扇门第一个不同——它似乎关得紧了一点。
她又期待,又怕期待落空,加大了力气企图揭秘,门却还是冥顽不化,她有些纳闷,右脚蹬住三号门准备使出全力。
“哐当!”
“哐当!”
两声巨响几乎同时响起。
她还没反应过来,被整个拔下的四号门已经重重地砸向自己,连忙抬起手臂阻挡。
木头腐朽多年,连接处也早已锈蚀,略微用力就土崩瓦解,她摇了摇头甩掉头上的碎屑,心想这门砸在身上也不算痛的,低头看到三号门也被她整个蹬掉,碎倒在了三号隔间里。
她抬头向四号隔间内张望,却看到了意想之外的奇怪的东西。
隔间内是一个支起的三脚架,架上平放着一台像是摄影机的东西,正对着窗户的方向。
沿着摄影机的摄影路线望去,隔间靠窗那侧被开出了一个正圆的洞,摄影机可以直接通过小洞拍摄到隔间外的情况。
她愣住了,半天没有反应过来自己这是看到了什么。
待思绪回到脑子,她明白了,有人一直活动在这栋废弃的教学楼里,无论是出于什么目的,这对她来说是件好事。
低头,果然第四个隔间内的脚印密密麻麻,走动的痕迹带走了灰尘,地面就像蒙尘的镜子被人胡乱擦拭了几下,并不干净。
她走向摄影机,看到摄影机表面却是光洁的,说明它的主人并没有丢弃它。
摄影机没有在运作,只是被立在这里。
此时从小洞中望见的一切平静单调,一小方不透明的玻璃,脏兮兮的窗台一角,甚至看不到窗外的风景和天气。
她一头雾水,决定在这里等待摄影机的主人,她也有偷偷翻看摄影机过去所录视频的冲动,但是想了一下还是算了,毕竟万一弄坏了,见面时还是挺尴尬的。
窗外的天气渐渐变化了,刚刚还在另一侧的乌云一点点布满了天空,她走到了窗边通过上半块透明的玻璃望向窗外的世界。
操场上的瘦高野草胡乱摆动,风起了,蓝天逐渐被浓云吞没,清晨的好天气仿佛从梦里忽然消失。
她的思绪在走着,窗外已经慢慢没有了天光,积雨云压过来,小小的厕所也暗了下来,小操场外面的街道空无一人,她才发现原来整条街都是如此的荒凉。
她听到了卷起的风重重拍打在窗户上,震耳欲聋的风声像是大地的呜咽,她明白,一场风暴要开始了。
是的,风暴,要开始了。
第二章 梦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外套,在泥垢和尘土的覆盖下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了,红色的?粉色的?现在看上去快成了黑色的。
脱下外套丢到了窗台上,她掸了掸四周的灰尘,双臂支撑着坐了上去。
倚着窗户和窄窄的墙壁的夹角,耳朵也贴在玻璃上体会着放大的风声。
她不觉得累,只觉得好奇又无聊,准备一边听着风暴,一边等待着摄影机的主人来告诉她一切。
风声配合着心跳的鼓点,天色也慢慢黑了,眼前的一切逐渐变得模糊。
世界仿佛安静下来,再听不到刺耳的狂风刮过窗台的声音。
她动了动,感觉自己有了知觉,不是自己听不到了,是外面的世界已经停止了喧嚣。
身上麻麻的,原来是睡着了吗,小澜暗想,不知道有没有错过摄影机主人的到来。
睁眼,她却愣住了。
眼前的一切都不一样了。
绿色的,绿色的,绿色的。
睁眼看到的是浓绿的树冠,一个一个茂密的树冠,就这样把她围在中间,从这个视角看来仿佛被绿色的漩涡卷进了海洋深处。
她努力支撑起身体,看着四周高大的树冠和身下厚实的落叶。
回忆了一下上一秒自己的状态,小澜觉得大脑和自己一样走入了困境,像被这漩涡中粘稠的空气滞住了一般,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在哪儿。
她起身决定四处走走。
身上湿漉漉的,自己是躺在这里多久了呢。
地面上铺盖着黄的绿的叶子,没有任何人走过的痕迹,新掉落的翠绿叶子盖到腐烂的老树叶上,空气里都是植物腐败的味道。
这个气味熟悉又陌生,仿佛自己透过一面镜子看到了遥远的另一个世界发生的事,但那种熟悉感又仿佛在说,你无法逃离,这件事因你而起。
小澜深一脚浅一脚,蹒跚地穿行在树林间。
树间偶尔露出来的天空是灰色的,耳畔是自己轻微的喘息和踩碎落叶的声音。
树林望不到边界,这里没有丝毫生命存在的迹象,甚至是虫鸣鸟啼和植物拔节。
她捕捉不到任何自己以外的生命悦动的声音,却也不觉得多么慌乱,只觉得仿佛有一只手在推着她去什么地方,一个从内心响起的声音告诉她,走吧,不要怕。
走着,看不到终点。
她尝试着走到了视野开阔的地方,从小山坡上望下去,漫眼的树冠,看不到森林的边缘。
天色更暗了,远处已有闪电时而亮起。
闪电乘着风靠近她,彩色的裂缝仿佛下一秒就会劈到她头顶,她知道一场风暴在所难免了,趁着现在还有一丝天光,寻找到躲雨的地方才是正道。
眩目的闪电几乎落在她旁边,她借着闪电的光望向了视野的远端,出现在眼前的东西却让她愣在原地。
那是……一块墓碑吗?
她眯起眼睛企图看清远处山脚下的东西。
碑状的石头懒懒地歪在山峰之前。
广袤的天地之间,这不起眼的石头,此时却吸引了她的视线。
终于,一颗炸雷响了,仿佛就响在她耳边。
失神的状态放大了炸雷的声音,雷声起伏不绝,在她呆滞的脑海中一遍遍回荡,直到和另一个声音融合在一起,两个声音叠成同一个,一遍又一遍地敲打着耳膜。
她眼前一黑。
脑袋重重地撞到玻璃窗上,刚刚醒来的一瞬间,她好像又回到了最开始的茫然无知的状态。
呆滞的目光望向了身下的小窗台,望向了落灰的厕所隔间,望向了古怪的摄像头,望向了窗外。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浓重的乌云铺满了天空,坐在又矮又小的建筑物的窗边,四周里都是荒凉空荡的,她觉得自己被这乌云压得喘不过气。
迷茫并没有在她身上保持多久,她很快回忆起了现在的状态。
所以刚才那是梦境吧,她看了看窗外疯狂呼啸的暴雨,心想,雨声太大了,连梦里都开始下雨,雨声创造了刚才的梦境,雨声也把梦境中的我吵醒了。
坐直了身体,她伸长了四肢放松一下肌肉,预想中的僵硬和酸痛并未出现,反而是那种力量感又出现了。
看来即便是短暂的休息也是有用的啊。
早上那种推着自己去探索的力量此时又充满了存在感,让她想去寻找想去发现。
双臂撑住窗台边沿,她一跃而下,两脚落地的一瞬间,她发现了这场演奏里的不和谐音。
和她两脚落地的声音一同响起的,是楼下传来的不算重的开门声。
“咯吱——嘭!”
下面的人粗鲁地把门关上了,之后再听不到什么其他的声音。
她好奇又忐忑,希望是自己期待的摄像机主人回来了,又觉得这样恶劣的天气里等来的或许并非是正确的人。
她决定观望看看,等待那人的脚步声出现在楼梯边,出现在门口,就可以上去用摄像机质问。
她站在原地等待着,一丝声音都不敢发出,两手耷拉在身体两侧。
她忽然觉得自己这个样子很愚蠢,此时应该做点什么,无论如何得做点什么。
踮起脚尖,她轻轻地走向三脚架企图取下摄像机。
但是她发现自己只能认出这个摄像机的样子,至于怎么取下来则是不得要领。
想到它的主人可能就在下面,她也不敢胡来,心想还是先找到人再说。
趴在门边仔细听了一会儿,小澜确定没有人活动的声音,一边纳闷一边打开了厕所的门。
走廊里已经是黑洞洞的了,她只能隐隐约约找到下去的楼梯,扶着栏杆一级级向下摸索。
空气里都有了泥土的味道,在雨声的掩护下轻手轻脚的她悄无声息地来到了一楼。
抬头看向来时的大门,门和自己进来时的样子完全不同,本来虽然破旧但还算坚固的大门此时只剩下右边那一半,左半边门变成了一个大洞和一地碎片。
原来走廊里的泥土味是从这里传来的啊。
她走近左侧的大洞,看向洞的外面,两扇门中间挂上了几圈粗锁链,锁链已经生锈了,门外的风雨吹打着它,也吹打着大洞边的她。
我进来的时候这锁链是存在的吗,她的记忆模糊了,看样子是陪伴两扇门很久的锁链了,那么我是如何进来的呢。
记忆走向了未知的迷雾,在其他事情都清晰地映入脑海的时候,门上的锁链仿佛被加了密般模糊不清,只记得自己很轻松地走进了大楼,之后毫不犹豫地走向了楼上。
记忆走到死路的时候,她就不想再思考了。
现在没有力气也没有兴趣做这种事。
但是无论如何,眼前的碎片和大洞是之前没有的。
是刚才的人破坏了门吗?她想起吵醒自己的巨响,本来以为是喧嚣的雷雨声,这样看来倒是误会了。
有不属于这里的人进来了。
她想起醒来后听到的开门关门声,既然不是大门的声音,那么,那个人此刻也许就在……
第三章 流浪的男人
小澜看向两侧的走廊,依然是踮着脚走向了传达室那边,靠近那里还没有几步,轻微的声音就让她站在了原地。
灌入耳中的是均匀的鼾声,在雨声里显得若隐若现,仿佛声音的源头隔得很远很远。
放下了对闯入者的戒备,她循着声音走向了传达室的小窗。
进来时没有特地观察过传达室的样子,她隔着玻璃看向小屋子里熟睡的人。
这是一个落魄的中年男人,身上已经完全变了色的衣服都被雨淋湿了,男人蜷缩在传达室墙边的小床上,散发着潮湿的泥土的味道,这就是鼾声的主人。
怪不得会来到这里睡觉,她有点羡慕地看向小床,想起在厕所的窗台上睡着了的自己。
他看上去与摄像机无关,小澜做出判断,但是无论他知道些什么,都是我所不知道的。
犹豫了一下,小澜还是没敢直接进入传达室,于是她走近一步,虽然明白自己很不道德,还是轻轻地敲了敲小窗。
“咚咚咚。”
礼貌又安静的三声,男人的脑袋晃了一下,鼾声停止了,但是睡颜没有改变,依然是陷在梦境中的样子。
“咚咚咚!”
她稍微加重了敲窗的力度,“您好……”
她的嗓音已经沙哑,雷雨交加的深夜里,规律的敲门声搭配干哑的呼唤,她自己都觉得这一幕实在是惊悚。
她看了看男人,放下了手。
还是算了,无论是惊喜还是失望自己都不想那么快知道,等到男人睡醒再去问吧,毕竟他也无法离开,我也无法离开。
还没从窗口走开,刺眼的光芒忽然照亮了黑暗的小楼,一瞬间,窗外射进的光便消失了,像做梦一样。
小澜还在那一秒钟的白昼般的景象里惊呆着,滚滚的惊雷就来了。
极亮的闪电带来的是极响的天雷。
像落石滚过山腰般,雷声由远及近地破空而来。
最后一声犹如响在耳膜边上,她并不怕雷声,也被震得通体一抖。
前一场雷声还未完全落幕,那短暂的白昼又来了。
闪电又一次映出了整个空间的惨白,但是这次伴随着闪电的,却是歇斯底里的尖叫。
男人醒来了,此时正缩在小床边吼叫,叫声吓得她下意识想跑掉,但是在看清楚了涕泗横流的男人的状况后,她选择了走向传达室的小门。
门上没有锁,她推开后径直走了进去。
男人蓬头垢面,身上的雨迹还未干,边哭喊着边从小床上滚下来缩进了墙角。
“对不起!”
小澜提高了声音,走近两步。
男人语无伦次地指着她,声嘶力竭的呐喊里隐约能听出来“鬼……鬼……”
她焦急地原地跺了几次脚,之后两手掐住自己脸颊上的肉,“我和你一样,我不是鬼……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想问你些问题……我想问你些问题。”
男人冷静了一点,呐喊逐渐变成了呜咽。
也许因为她无论怎么看似乎都是活生生的,也许是她的打扮让男人以为找到了同伴。
在看到男人投到自己身上的视线由恐惧变成怀疑后,她又往前走了两步。
“这个学校,我从前在这里念书,请问你知不知道这里为什么变成了这样呢?”
她怕男人听不懂般,还结合了丰富的肢体语言。
男人不再哭喊了,带着狐疑的目光打量着她。
他扶着地面踉踉跄跄地爬起,依然不敢靠近她半步。
“我什么都不知道……”他的眼神表示他还在怀疑她的身份,“我就是下雨了进来躲躲,雨停了我就走,你有问题问别人去吧。”
“我没有别人可问了,我等了一下午,只等到你一个人。”
双手又耷拉到身侧,果然不是摄像机的主人,也不是知情的人。
她很失望,虽然做好了失望的准备,但是真正失望的时候还是感觉心里空空的,不舒服。
而且还把人家吓醒了,她想,自己真不应该这么急,搞得一塌糊涂。
“你……你等什么呢,”他看到了女孩的懊恼和失望,基本确定眼前的是个真人了,“是在这儿等吗?一下午?”
她点点头,“我想知道学校的事,想知道学校发生过什么,我都想不起来了。”
看到了她眼里的茫然,男人站起身子拍了拍灰尘,沾湿的脏衣服在地面上滚过一圈后显得更脏了,他有点尴尬地拍掉掌心的脏东西。
“你才多大年纪,你爸妈让你来的吗?”
“我不知道他们在哪儿,准备从这里找起。”
小澜又回到了那个茫然的状态。
男人清了清喉咙,“学校的事我也是听说的,但是只知道一点儿……”看到她的目光忽然亮了起来,男人终于挺直腰背,拉下了脸直视着她,“但是你先说你这个孩子为什么撒谎,你为什么要打听学校的事?”
“我……”她愣在原地,满脑子的莫名其妙,“我没有……我真的找不到爸爸妈妈了,我哪里骗你了……”
男人的眼神凌厉起来,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你说你在这里读过书,五年前出了事以后这个学校就关门了,你一个最多十三四岁的小姑娘,五年前怎么可能读初中?”
五年前?出事?
她蹙紧眉头。
这个可能性她没有考虑过,自己看上去只有这么大的话,五年前发生的事与自己真的有关吗,自己又为什么会对这里存在好奇,直接走来这里呢?
看着她陷入思索,男人再一次产生了警惕。
虽然面前的小姑娘看着瘦瘦小小惹人怜爱的样子,但是他暂时还忘不了被雷声吵醒那一瞬间,一张苍白又呆滞的脸忽然出现在眼前的感觉,还有这个学校的传说,这一切都显得那么模糊又真实,自己不能大意。
男人沿着墙角一点点移动,企图绕过她离开这个房间。
“你要是从家里跑出来玩,那你最好快点回家找爹妈去,有问题你爸妈给你解决……”
他原地打了个冷战,“你要是别的什么东西,我……我也不怕你!我没做过亏心事,也没什么本事,你要找也别找上我……”
短暂的光芒又来了,房间里一瞬间的白昼将小澜从思索中带入现实,她连忙堵住男人的去路。
“叔叔,五年前发生了什么事?”
男人被她忽然的举动吓退了两步,看着她一脸的焦急迷茫,又觉得自己怎么会怀疑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呢,孩子不担心他是坏人,他还担心孩子图谋不轨吗。
“你……你这孩子怎么对五年前的事那么好奇,你先和叔叔说实话。”
“我想找到爸爸妈妈,”她收回拦住男人去路的双手,睁大眼睛,仰视着他,“五年前的事,说不定就和我爸妈有关,叔叔你可以告诉我吗?”
说了个小谎。
她的目光有点闪烁,但是在漆黑的深夜里,这样的谎言令人难以察觉。
空气里弥漫着雨后的臭氧味,像是回忆的味道将二人包围,窗外的雨还在下,屋里的雨停了。
男人盯了她良久,终于放松了身体,直接一屁股坐在地面上,挥手招呼她坐在旁边。
“我就不再问了,你一个小姑娘,肯定有这么做的道理,”男人把外套铺在地上,示意她坐在上面,“我也来这儿没多久,以前的事都是听说的,只知道个大概。”
小澜点点头。
男人的衣服潮湿柔软,上面有和男人身上一样的泥土味,和雨中的泥土味不同,不是腥腥的泥土味,是更深的泥土味,是植物根系的味道。
“我听到的东西也是别人传过好几次的故事,不知道是真是假,”男人清了清喉咙,开始讲述。
第四章 复生的孩子
“五年前,有个小孩儿在班里受欺负,好像是说那孩子精神有点问题,其他人就欺负他排挤他,有个小孩子欺负得最狠,平时都是他带头,这么持续了挺长时间吧,那个孩子就一直被欺负,家长老师也当做小孩子恶作剧,都不管。
“终于有一天,领头的小孩把那个精神有点问题的小孩堵在厕所里,当时厕所就他们两个人,声音也闹得挺大的,有人看不下去了就去找他们班主任,在班主任推开门后,一看,就剩下那个精神有点问题的小孩儿了,班主任刚想问另一个呢,楼下就叫起来了,他们趴到窗户边上一看,那个领头的小孩从楼上掉下去,脑袋朝下摔死了。
“这事除了那个孩子爸妈觉得是意外,其他所有人都觉得,肯定是小孩被欺负太久了爆发了,把那个领头的推下了楼,但是也不知道那家怎么摆平的这件事,虽然大家都这么认为,但是没有人出来证明,说肯定是一个杀了另一个,警察也没找到证据,孩子还小,这事就不了了之了,那个小孩儿退学以后,那家人搬了家,学校也开始禁止学生讨论这件事,没过多久就没人提了。”
“那学校为什么会关掉呀?”
她很难在这个故事里找到代入感,以旁观者的姿态听得津津有味的,漆黑的眼睛在夜里一闪一闪,“后来发生了其他事情吗?”
男人停顿了一下,缩起脖子微俯下头,小心翼翼地环顾四周,凑得近了一点,“这件事本身对学校什么影响都没有,但是自从那个小孩死后,学校里就开始发生怪事了……”
“怪事?”她疑惑地看向神神秘秘的男人,觉得这番话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男人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学校开始闹鬼了,尤其是那个厕所,他们都说,是小孩儿的鬼回来报仇,回来闹事了……”
厕所?她扭过头看着刚刚呆过的二楼厕所的方向,同时指向那里。
“是二楼那个厕所吗?”
男人皱眉回忆了两秒,“好像是二楼西边那个厕所,原来是女厕,你刚刚上去了?”
她点头,“西边是……”
“就是左边,好像是左边的女厕所,我记得他们说是那个。”
她想了想记忆里的位置,确定了男人说的厕所就是放有摄像头的那个,“我刚才去了那里,看到那个厕所隔间里放着一个摄像头呢,是你放在那里的吗?”
“摄像头?”男人的目光从疑惑渐渐变为恐惧,不安地看向漆黑的四周,最后定格到她身上,“你……你真的是个人吧……”
本来还在纳闷男人反应的她无奈地“哎呀”了一声,伸手捏住自己的脸,另一只手轻轻戳了戳男人冰凉的手背,“我能碰到你,而且我是热的,这样子的肯定是正常人嘛。”
男人一副受到了安慰的样子。
“摄像头不是我放的,我也不知道是谁放的,”男人收回目光,战战兢兢地看向她,“但是有人放了摄像头,就说明,‘他’可能又要出现了。”
她睁圆了眼睛探头过去,“谁呀,谁出现了?是那个死掉的小孩儿吗?”
男人点头,“这个学校传出的闹鬼传闻就是,每过一段时间,就会有人看到那个死去的小孩儿,从他掉下去的地方爬上来,本来学校还不相信的,直到越来越多的人看到了,慢慢地,学生就越来越少了。”
“那……”小澜皱起眉头,疑惑地自言自语,“那摄像头是用来拍那个小孩爬上来的样子的吗?”
她脑中浮现出的是一个血淋淋的小男孩扒住窗沿费劲爬上来的画面,觉得非常古怪没有真实感。
窗外的风小了些,雨声更大了,空气里弥漫着土腥和水汽,四周还是漆黑的,不知道现在的时间,更不知道这样的黑暗还要持续多久。
但是这样的环境并没有带给她恐惧,男人快要被“死而复生的孩子”吓哭了,小澜却觉得整个故事充满了不和谐的怪异感。
这个故事,肯定是哪里有问题的。
“这件事发生在女厕所,所以两个人都是女孩子吗?”她旁敲侧击。
男人摇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这事传到我这里已经不知道是第几个版本,故事的原样我也没听过。”
她缩回脑袋,蹙眉望向出事的厕所方向。
杀人的孩子,被杀的孩子,逃离的孩子,复生的孩子。
这两个人中,会不会有曾经的自己呢?
“也不知道两个孩子叫什么,”她试探着,侧过眼睛偷偷看男人的表情,“如果是真实的事情,我觉得无论如何都会留下一些线索吧,可是现在连孩子的性别都不知道,可能就是口口相传的怪谈而已。”
男人的眼里透出一丝不服气,掩盖了恐惧,“楼上不是有摄像头吗,要是没什么事摄像头干嘛用的,这件事镇上的人基本都知道,我说的可能和真实情况有出入,但是的确有怪事发生了。你一个小女孩,大半夜跑来这里问东问西,我就不深究你的目的了,至少你得尊重这片土地上的悲剧。”
奇怪!
男人的语气越来越激动,自己只是合理质疑了一下,号称来自外乡的男人为何如此不忿?
一片安静。
两人各自思索。
天色比刚刚明亮了些,离日出还远,只是风雨歇住了,云间能见到丝丝缕缕的月光,男人意识到自己失了态,闭嘴扭过头去不再看她,小澜借着月光,发现男人虽然衣着邋遢,但长相和眼神都透露出文质彬彬的气质。
看上去不像个流浪汉呢,她收回视线,看到自己脏兮兮的裤子和袖子上的破洞,相比之下自己才更像乞丐一点吧。
“你是怎么,呃……”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用手比划着说道,“怎么会变成这样的,就是现在,这个……这个很落魄的样子……”
男人渐渐冷静下来,顺着她的话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邋遢样子,轻叹一声。
“我是外乡人,外乡人……就是会这样的。”
小澜有点懵。
这是这个世界的规则,还是这里的规则,她不记得世界,不记得这里应该是什么样子了,外乡人会变得落魄?那么,自己也是外乡人吗?
“为什么?”她直接问了出来,“为什么外乡人就要变成这样?”
他回头疑惑地打量着她,仿佛她问的是一个多么愚蠢的问题。
“这里就是这样的,”他无比笃定,“这就是阳江的规则。”
阳江,这里是阳江,她默默记住了。
“那是谁定的规则?”
“规则哪有谁定的?”他的表情变得更加莫名其妙,“人人都那么做,不就成了规则了?”
她表情纠结地歪了歪头,感觉实在难以理解,更深深体会到了两人沟通的困难。
再问下去好像也不会了解更多的东西,还会显得自己很蠢,她不太好意思张口继续问。
窗外的风雨基本停了,夜很深,周遭一片寂静,静到她能清晰地听到他的呼吸声。
此时,真相对她来讲还是一片模糊,努力了一圈,她了解到许多破碎的过去的故事,虚虚实实的描述不仅没有串成完整的一环,反而加深了她的迷茫,该去哪里,要做什么,她还是一无所知。
两人间也陷入沉默,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尴尬。
“你叫什么,”男人打破僵局,边从地面上站起身来边问,“我去打听打听有没有你父母的消息,如果你是镇上的人,总有人会知道你爸妈的。”
“呃……我叫廖……廖小澜,”她连忙起身,报上了自己刚刚知道的名字,“那我应该叫你什么呢?”
男人捡起地上的外套,拍打着上面的灰尘,“你就叫我宋叔叔吧,你这个年纪我也不好意思让你叫我大哥,小澜,这雨停了我也该走了,你也别一直在这儿等,这儿平时没什么人来,赶紧回家吧啊。”
她听到男人要离开,立刻站直了身子手足无措地看着他,男人已经把半干的外套重新套在身上了,看到慌张的她,伸手揉了揉小澜杂乱的头发,咧了咧嘴角,迈向门口。
“宋叔叔!”趁着男人还没跨出门,小澜跑到他身后,“我能跟着你一段时间吗?”
男人苦着脸回过头,“我自己都没地方住,你跟着我干嘛,回自己家去吧,很多事……你慢慢就懂了,我也讲不清楚。实在不行你去公安局吧,跟着我真的不方便……”
小澜站在原地,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就见男人逃难一般窜出传达室,几秒钟后便传来了他从来路离开的声音。
第五章 老照片
小澜抬头看了看天上。
风雨是停了。
地面上都是暴雨过后翻起的泥泞,每走一步都觉得仿佛从地下伸出一只手抓住了自己的脚踝。
月亮出现了,但是没有星星,空气里弥漫着被大雨挖掘出的腐土的味道,她就披着月光在这清新的腐烂味道中行走。
被拒绝后,小澜又变成了一个人。
还是回家吗,她想,毕竟现在只知道这两个地方与自己有关,家里虽然收拾得干干净净,却也说不定会留下什么线索。
她没有思考太多,甚至没有刻意回忆来时的路,就像被某种力量牵引着,走在那条她应当还不够熟悉的路上。
不知道现在的时间,一路上并没有看到行人。
原来这里的黑夜是这么漫长的呀,联想起早上打招呼的阿姨最后那个莫名其妙的眼神,还有宋叔叔那急于摆脱自己的样子,她就觉得在这样的夜晚漫步其实也蛮好,至少不用感受别人异样的目光了。
转眼间,小澜来到小区门口,自己不记得家是哪门哪栋了,但是步伐好像记得,径直走向小区深处。
四处黑漆漆的,两旁的树、灌木丛,甚至是发出微弱光芒的路灯,给人的感觉都是黑漆漆的。
她一步接一步,熟练地就像自己曾经无数次地行走过一样,但是这种熟悉没有带给她任何同回忆有关的东西。
她看着行道树,看着地面的老砖,看着外形相似的一栋栋矮楼,没有被回忆冲击的紧张感,如果非要说有什么情绪,主要还是茫然。
进入到楼里,就更加漆黑了。
路过上午那个阿姨家门口时,她停了停。
阿姨虽然也在戒备自己,但是很善良,她这么想着,凑过去鬼鬼祟祟地偷看猫眼,果不其然是黑洞洞一片,她掉头迅速走上台阶,决定天亮后再下去问一次。
看到了那扇紧闭的门。
门看上去是上锁的,她没有钥匙。
是自己早上出来的时候锁上的吗,她一边迈上最后几节台阶一边想着。
手搭在落满浮尘的粗糙的把手上,小澜轻轻扭动,伴随而来的是生锈的金属摩擦产生的刺耳噪音,“咯吱咯吱”的声音在这一片死寂中得到了放大,小澜心虚地停顿几秒,觉得自己好像吵醒了整栋楼的居民。
“嘎哒!”
考虑到慢慢开门估计也会很吵,这次她迅速把门打开一条小缝,侧过身子钻了进去,回手敏捷地合上了门。
噪音还没来得及弥漫到空气里,小澜已经关紧大门,走到了屋子中间。
屋里光线昏暗,小澜这才发现天色已经逐渐泛白了,凌晨的微弱光芒透过窗,将屋子里的一切都展现在她面前。
说是一切,但事实上客厅只剩下飞扬的灰尘,阁楼里至少还有一张木板床呢。
小澜借着太阳升起前的黯淡天光看向四周,除了通向阁楼的小楼梯,屋子里还有四扇门,如今都是敞开着的,门板已经被拆走了。
我的房间,爸爸妈妈的房间……
她回忆着四个门框后的内容,小小的身体在扬起的浮尘间游走。
空的……空的……都是空的。
她看着疑似是卫生间的布满了管道的房间,心里诧异地想,竟然连马桶都拆走了吗?
发生了什么呢?
这样下去,她甚至都不能确定地说这里是她的家。
楼下被收拾得这么彻底,阁楼里看上去还完好的木板床却好好地留在那里。
小澜一惊,被自己的想法点拨了。
阁楼里剩下的木板床,也许就是父母或其他人留给自己的线索,毕竟楼下空空荡荡,总不至于真的要撬开地板吧。
她如此想着,又踏上了阁楼下面的楼梯。
小脑袋从楼梯口渐渐探出来,天色比刚才亮了很多,阁楼的天窗采光也很好,虽然没有了那种被阳光唤醒的感觉,但光芒还是照亮了这里的所有角落。
果然还是只有一张床吗。
她希望是昨天的自己看漏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但是阁楼太小了,看来看去还是只有这一张空空的硬板床。
硬板床没有床头,自然也没有被褥床单,只有线条简洁的刷着白漆的金属床架和床架上排列得整整齐齐的木板。
她先凑过去往中空的床架四脚里看了看,光线还没完全照进来,但是隐隐约约能看出狭窄的柱子里卷着些什么。
小澜兴奋又着急,伸长了手指去勾那个藏在柱子里的东西。
碰到了!
触感是脆弱轻薄的,小澜用手指的摩擦力一点点带动它上升,随着更多的部分出现在小澜手指下,光滑又略带油腻的手感让她稍微有一些心凉。
这熟悉的廉价的触感……
果然,她看着手里被卷成一团的零食包装纸陷入了沉思,如果硬要说这个是线索的话倒也能解释,只是……只是现在的自己很难理解这块包装纸背后隐藏的东西。
即便如此,小澜还是小心翼翼地把它折起放到了口袋里。
她转换了目标,蹲下身把头探进床下。
木板排列得整齐又紧密,小澜伸出手在每块板子上敲了敲,扬起的灰尘迷得她睁不开眼睛,加上凌晨还不算充足的阳光无法照到床下,除了一头的灰尘和木板碎屑,她一无所获。
她一边打喷嚏,一边拍打着头肩上的陈年惊喜,感觉到现在为止她好像只是把自己变得更加狼狈了,莫非这张床真的只是搬家的时候忘记了?
一张不大也不小的双人床,而且被子和床垫都不在了,没有理由留下一个可以拆卸的床架呀,更何况连马桶都被拆走了。
她又打了个喷嚏,索性直接坐在了床上,心想要不然先睡一觉,现在的思绪凌乱复杂,甚至还有一点生气,她将这种情绪归结为缺少睡眠,虽然不困也不累,但是她需要休息。
简陋的小床大声地“咯吱”了一下,吓得她立刻从床上弹了起来。
要不然……在地上躺一会儿?
小澜这么想着,已经蹲下身准备坐地上,游走的视线扫过,借着天窗洒进的光,猛然看到床下有什么东西,正躺在刚才还是一片空白的地面上。
是光线的错觉吗,她向左边挪了挪身子。
小小的片状的东西依然静静地躺在床下。
她几乎是一个猛子扎了过去,顾不上床底的碎屑和灰尘,凑过去细细端详。
双手围在一旁,想触碰又不敢触碰,小澜好奇地盯着眼前的物件。
此时的太阳已经升起,天窗透进了清晨耀眼又温暖的阳光,光洗干净了阴霾和前一天晚上的暴风骤雨,也照亮了小澜面前的——一张照片。
一张陈旧的小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怯生生的穿着背带裤的小男孩,大概七八岁的样子,眉眼都是低敛着的,男孩的右手像是被谁牵着,嘴角带着笑意。
小澜轻轻地捏起照片放在手心,脑袋撞到了床板上的时候才想起自己还趴在床底下呢,连忙攥紧照片钻出来,坐到床上沐浴着阳光仔细观察。
照片只到男孩的手掌部分,看起来还有另一半。
太阳照得小澜暖洋洋的。
小澜举起照片放到太阳下看,光芒为照片镀上了一圈金色的相框,男孩的周身仿佛正在发光,看着金黄色的已经毛了边的老照片,小澜的嘴角也不自觉上扬。
啊,太阳真暖和。
此时此刻的小澜毫无理由地相信,照片的另一半就是她自己,是童年的自己。
那么,找到这个男孩的身份,自己到底是谁,也就不是秘密了。
“咚咚咚!”
正在充满希望地思考时,门却忽然被敲响了。
小澜一惊,一时竟没有反应过来是哪里发出的声音。
待到她意识到是有人在敲门,还没来得及疑惑是谁敲响了据说空了很久的屋子,门外就响起了女人轻柔的呼唤声。
“小澜,你在里面吗?”
第六章 廖宜澜
声音有点耳熟,这种熟悉感好像来自于最近的经历。
小澜一边把照片收到了另一侧口袋,一边拍打着头顶的残余碎屑小跑向门口。
如果自己没记错的话……
“咯吱……”小澜拉开了已经有些卡住的大门,看到外面站着的果然是自己正准备去拜访的楼下阿姨。
阿姨带着温柔又有些期待的笑容,手里端着还冒热气的大碗,在看到小澜的那一瞬间,明显有些被吓到了的样子。
“小澜!真的是小澜!”
阿姨先是愣了一下,随后换做一只手拿着碗,另一只手拉着小澜走进屋里。
阿姨带着低低的哭腔,把碗放到地面上,小澜这时才看清楚散发着热气的是碗里诱人的面条,还有一枚荷包蛋。
“阿姨……”
小澜有点诧异,这阿姨的态度和昨天见到自己时完全不同。
正想着,她已经一把将小澜揽进了怀里,失声痛哭着抹掉小澜脸上的脏东西。
“这……”小澜瞪大了眼睛,面前的人和昨天用古怪眼神看向自己的阿姨,难道不是同一个?
“我昨天听我姐说你回来了,一开始还不相信……”
女人止住了泪水,但是依然在抽泣着,“小澜啊,你们到底去哪里了呀……我的林子和你一起回来了吗?”
小澜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这番话里的内容太多了。
姐姐?这么说这个阿姨果然不是昨天遇到的那个,虽然长相相似,但是气质似乎确实不同。
还有林子,林子又是谁?
“阿姨,对不起……”小澜不知所措地望着泪流满面的女人,女人泪光闪闪的眼里满含着关切,“我现在只有自己一个人了,而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了。”
女人眼里的光黯淡下去,期待也变成了疑惑和难以置信。
“可是……可是林子他去找你了呀……”
小澜不安地扭了扭肩膀,女人看到了她眼底的茫然。
“小澜,你连林子都忘了吗?小林,你都忘了吗?”————————————————————
小林和小澜从小一起长大。
程家和廖家在凤梧的时候就是邻居,程家妈妈叫做林思,廖家妈妈的名字是储思思,两个人从认识起,就是亲密无间的伙伴了。
秋天,两个人组成了两个幸福的家庭;没过几年的春天,两个幸福的家庭多了两个可爱的宝宝。
程家的孩子叫程林,廖家的孩子,叫做廖宜澜。
两个孩子是对方最亲密的朋友。
小林害羞却倔强,小澜单纯而勇敢,两个孩子陪伴着对方,无论去哪里都是手牵着手,什么都不怕的样子。
童年美丽却短暂,天真无邪的日子转瞬即逝,但两个人的感情并未因为时间的流逝而出现裂痕,反而是愈发深刻,愈发不可拆分。
但是凤梧太贫穷了,随着一户户人家搬出凤梧,凤梧的山,凤梧的树,凤梧的美丽无法再成为留在这里的理由,程家和廖家依然不愿分开,便共同搬到了繁华的阳江,那年,小林和小澜12岁。
那时的小澜,还是一个快乐的孩子。
搬到了新家,两家人还是上下层的邻居,一切都有了新的开始,直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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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的话戛然而止,抬眼犹豫地望向小澜。
小澜听着自己的过去,感觉好像在听别人的故事。
“发生了什么?”
她一边在心里记住了自己真正的名字,一边焦急追问。
她觉得真正的秘密或许从现在开始,要逐渐浮现出来了。
林阿姨张了张嘴,一声深沉的叹息倏然飘出。
“直到百合的死,一切都变了……”
脑袋“嗡”地一声。
宜澜、程林、百合……一个个名字疯了般涌进小澜的记忆,挤得她喘不过气。
“百合是……百合死了……百合……”
记忆仿佛变成了一扇门,即将打开的时候又会被猛地关上,听到了百合的名字,小澜终于有了触摸到真实过去的感觉,也终于看到了门后的一丝光亮。
但是随即,门后的东西就决绝地甩上了门,那一丝曙光也消失了。
“小澜你是不是还记得百合,”林阿姨看到小澜的异状,连忙问道,“小澜你就和阿姨说一句实话,百合到底是被谁杀死的?”
可是小澜的回忆却到此为止了。
脑海里只有那一刻闪回的片段,乱七八糟的,女孩的尖叫,狭窄的厕所,昏倒的胖男孩,和物体高高坠地的沉闷巨响。
头痛很快被小澜克服,没有了肉体的痛感,这一切好像又变成了别人的故事。
小澜这时才想起口袋里的照片,连忙掏出来放到手心里展示给林阿姨看。
“阿姨,这就是小林,对吧。”
林阿姨捂住了嘴,并没有伸手去拿那张残缺的照片,身体微微颤抖着凝视了照片好一会儿,林阿姨痛苦地闭上了双眼,但是豆大的泪珠控制不住地滚落。
小澜沉默了,低头看了看照片上羞涩的男孩,耳畔是林阿姨终于抑制不住的哭声,阳光照耀下,林阿姨的影子蜷缩成一团,小澜什么都不懂,却心疼得说不出话。
七八岁的小林消瘦,梦里昏倒的男孩却是个胖男孩。
那不是小林。
死去的也不是欺负我的坏孩子,是百合。
虽然脑海里没有百合的样子,没有关于百合的实在的记忆,但是小澜知道,百合是善良的孩子,是自己的朋友。
要么,其他人骗了宋叔叔,要么,宋叔叔骗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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浴室里氤氲着温暖的雾气。
“哗啦……”
小澜扭开花洒,冲下的热水也像雾气一样,温柔地笼罩在小澜身上。
低头冲干净泡沫,小澜也终于摆脱了陪伴她良久的乞丐般的形象。
这是林阿姨的家里。
长时间克制的感情,让林阿姨一时陷入了崩溃,两个人选择休息一下,再来讲述最痛苦的部分。
小澜关上水,踩着湿淋淋的拖鞋走到镜子边,用手擦去镜子上的雾气。
眼前出现了自己苍白又稚嫩的脸。
醒来之后竟然没有看过自己的样子呢,小澜有些惊诧地想。
联想到宋叔叔的话,自己果然是十三四岁的样子。
但是,自己的确是五年前的事情的主人公,这么说来,自己应该是十八岁才对。
小澜看着自己脸上的婴儿肥,心里想,可能流浪会让人长不大吧。
打开浴室的门,就是一阵香气扑面而来。
林阿姨给小澜煮了新的面条,没有闻到食物味道的小澜仿佛感觉不到饥饿,但是闻到了香气以后,小澜的食欲也被吸引上来。
“先吃面吧,边吃阿姨边跟你说。”
小澜乖巧地走了过去,齐肩的短发还在滴滴答答掉落着水珠,小澜把毛巾披在肩膀上,水珠逐渐浸湿了它。
“你们两个十二岁那年,我们刚刚搬来。你们上的学校,就是离这儿不远的阳江三中。刚来不久的时候,一切都还好好的,你们被分去了不同的班级,但感情还是很好,很快,你们还交了一个新朋友,就是百合。”
小澜点点头,吸了一口面条。
虽然觉得一边听这段往事一边吃面好像有点怪怪的,但还是想尽快吃完。
“百合真是个好孩子,人是又漂亮又大方,你们三个一起玩的时候啊,天天开心得不得了,百合虽然是个女孩子,但是正直,还仗义,要不然最后也不会……”
林阿姨哽住了,停下深吸一口气,叹息着摇了摇头。
小澜吃完了面,把碗推到一边,探过身去拉起林阿姨的手。
“阿姨……”
林阿姨点点头,拍拍小澜的手背。
“但是在你们十三岁那年,从夏天开始,你忽然和思思说,你家的阁楼里面有鬼,小澜你从小胆子就很大,也不是个爱说谎的小孩儿,思思担心你是发癔症了,就问你鬼长什么样子,对你做了什么,我当时很不赞同思思这么顺着你说,结果你都说得头头是道的,这个时候,我们俩都开始怀疑是不是有什么坏人,或者说,是真的有鬼。”
第七章 重演
鬼?
小澜难以置信地皱紧了眉头,那个自己一睁眼就见到的熟悉的阁楼,那个能将自己带回到温暖过去的阁楼,竟然,闹鬼?
哪来的鬼?
“什么……什么鬼?”小澜迷迷糊糊地,思路完全被一个“鬼”字堵住了。
“小澜你先听阿姨讲。哪有什么鬼呢,我和思思陪你睡了两晚,什么都没看到,但你还是坚持说阁楼上有一个‘不会说话的姐姐,好像是个鬼’。后来没办法,思思和老廖就把阁楼里的东西都清了出来,先把阁楼给封上了,你和林子还闹了一阵子,你俩喜欢那个阁楼,还是林子劝你,你才乖乖地不闹了。那个时候,你可听林子的话了。”
原来是我小时候的幻想吗,小澜的眉头舒展开来,心中的疑问却并没有解决。
不会说话的姐姐,自己是把什么当成了“鬼”呢?
“本来以为呀,你不去阁楼就没事了,结果没过多久,你过来和我们讲,那个‘不会说话的姐姐’又出现了,本来小澜你是天不怕地不怕,在阁楼上遇见那个'鬼'的时候也没有多害怕,但是慢慢的,你也变得害怕了,那段时间,这件事对你的影响特别大,整个人的精神都不一样了。最后没办法,我和老廖思思商量了一下,带你去医院挂了个精神科,结果……结果……”
“结果怎么样,”小澜好奇地凑到近前,“真是我的脑子有问题吗?”
这句话听着真心别扭。但是此刻的林阿姨明显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她用力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语气里充满了懊恼和悔恨。
“你没有啊,小澜你什么毛病都没有,但是……但是你挂精神科这件事,被那个小孩儿给看到了呀……哎呀,我要是一早没提议让思思带你看看精神问题,百合可能就不会死了,林子也不会离家出走……哎呀!……”
串起来了,一切都在小澜的脑袋里串起来了。
接下来的事,小澜大致能根据已经了解的东西推测出来。
怪不得会有我精神有问题的传言。
“那个小孩到处说你有精神病,会杀人。这些都是我们之后问到的,当时你什么都不说,班里有人欺负你,你也不告诉我们,也不告诉林子,还不让百合跟我们讲。你就每天笑嘻嘻的,好像学校里一切正常一样。
“百合死了以后,你一连几天都没有说话,那个男孩也像病了似的,整天地胡言乱语,我们什么都没问出来,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林子后悔得直抽自己巴掌。”
小澜的眼前浮现出了那样的自己,呆滞的眼神,失去了生命力的样子。
“那我是什么时候把真相告诉你们的呢?”
林阿姨深深地望着小澜,捏住小澜的手指颤抖了两下。
“那天,那个男孩恶作剧,在女厕所门口淋了你一身的水,可怜的小澜啊,你一声不吭,直接躲进了厕所里,结果这一幕被小百合看见了,小百合平时就像男孩子一样,在外面看到那个男孩指着厕所的门又喊又笑,气得一脚把他踢进了厕所,你们三个在里面不知道怎么了,外面看热闹的人也不敢进去,只能听见里面很吵,后来老师来了,她推开门的时候,楼下的叫声也响了起来,小百合就已经……掉下去摔死了。”
百合……小百合……
小澜觉得心脏的位置一抽一抽地,忽然有点喘不上气。
“那个男孩……他说小百合是怎么死的,是被他推下去的吗?”
“唉……”林阿姨叹息,再一次面对悲剧让她看上去像是老了十岁,“那个男孩回来以后就疯了,说话都说不明白,老师和警察问他发生了什么,他就一直说‘廖宜澜杀人了……不是她……不是她……是她……是她……’,乱七八糟地重复这些话,警察和家长都觉得是孩子看见同学坠楼,受了大刺激神志不清了。”
“那我呢,我没说什么吗?”
“你就更离谱了,”林阿姨摇了摇头,“刚开始的几天你连话都说不出来,过了一周的样子吧,慢慢开始张口,结果你说,是阁楼里那个不会说话的女鬼,杀了百合。”
又是那个女鬼。
那时候,即便是程家和廖家人,都绝望地想,小澜这孩子可能也疯了。
一个孩子死去了,两个孩子发疯了。
事情就这样走进了不可收拾的境地,百合一家子伤心欲绝,男孩家里虽然心疼发了疯的孩子,但是自知理亏也就没再纠缠,廖家在阳江也生活不下去了,很快搬去了其他地方,只是这一次,再没有程家的陪伴。
__________
阁楼里。
“照片是在床下发现的。”
小澜指了指面前的空床,铺满灰尘的地面上留下了小澜的活动印迹。
为了确定阁楼里的鬼和小林的照片,她们又回到小澜家里。
“本来没有的,”小澜边说边演示,“我在床上坐了一下,床底就出现了照片,我觉得可能是卡在了床缝中间。”
林阿姨握着照片,低头长久地注视着。
“这照片的另一半就是你,林子走的时候,把另一半带走了。”
小澜点点头,她已经猜到了。
“阿姨,当时我是怎么描述阁楼里的女鬼的?”
林阿姨抬头,沉思着。
“整个夏天,阁楼一直是你和林子玩的地方,后来百合加入,阁楼就变成了你们三个人的秘密基地,白天你们在这里玩,晚上你也睡在这里。可是,忽然有一天,你对思思说,昨天在床头,出现了一个不会说话的姐姐……”————————————————————
昨天,床头忽然出现了一个不会说话的姐姐。
我看不清姐姐的样子,她像影子一样,若隐若现地。
她想说什么,张嘴大喊着,却发不出声音。
她好像很着急,拼命地拍打着什么东西,就像是有一块玻璃,隔在我们中间一样。
我应该感到害怕的,但我却不怕。
“姐姐,需要我帮忙吗?”
姐姐却能听到我说话,应该是能听到的,因为她不再着急了。
她动了动嘴唇,好像和我说了些什么,就消失了。————————————————————
“据你讲,那个女鬼又出现了几次,她最后一次出现在你面前,就是百合死的那天。你们三个在卫生间里撕扯,那个男孩被当众羞辱,气得失去了理智,百合也像疯了一样和他厮打,你想阻止他们,却被那个男孩一把推开,差点从窗台边跌下去,百合看到了,连忙过去拉住了你,男孩扑上来抓着百合的头发把她摔到了窗台边,忽然,阁楼里的女鬼从窗边出现,抓住了百合的手,百合就这么……”
听着阿姨的话,事情好像在小澜面前重演了一遍。
尖叫的女孩,危险的窗台,吓晕的男孩,和一抹跃出窗台的小小的光影。
坠落的声音。
楼下开始了喧闹,太吵了,太吵了,世界一下子变得好吵。
太吵了,太吵了。
小澜捂住耳朵。
她觉得胸口闷闷的,心跳声也变得很吵,像有一只重锤在敲打着她的胸口。
呼吸不了了。
好像就要……好像就要……
“小澜……怎么了小澜?”
小澜惊醒,眼前是神情关切的林阿姨。
“阿姨,我刚刚好像……”
“是不是想起什么来了,”林阿姨凑过来,轻拍着她的背,“还是身体不舒服呀,忽然满头大汗的。”
“好像……回去了……”
第八章 界碑
似乎一切都有了答案。
林阿姨的姐姐来过了,但还是很忌惮小澜的样子。
小澜站在客厅中央礼貌地打招呼时,她只是对着她匆匆微笑了一下,微笑背后有着难掩的防备和尴尬。
小澜看到了程叔叔,程叔叔年纪还不太大,但是在小澜搬走、程林失踪之后的一个晚上,程叔叔忽然被中风击垮了,成了轮椅上的人,林阿姨选择陪在丈夫身边,等待着。
程叔叔见到自己时,还是能看出有些激动的,小澜握着程叔叔的手,听林阿姨说了许多许多的话。
小澜替林阿姨感到心酸,替程叔叔感到心酸。
但这不是小澜想听到的话。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阿姨,你还没有告诉我,小林到底去了哪里呢。”
深夜,小澜躺在林阿姨身边,微弱的夜灯下,林阿姨显得憔悴又无力。
林阿姨沉默了一会儿,侧过脸来凝视着小澜。
“小澜你……知道‘界碑’在哪里吗?”
界碑?
“界碑……是国界碑,还是别的什么的……界碑……”
“你不知道吗?”
小澜诚实地点了点头。
阿姨见状,支撑着半卧起来,小澜也学着林阿姨的样子半卧着,靠在阿姨旁边。
“我就从你们搬走之后,开始讲吧。”
林阿姨揉了揉小澜的头发,注视着没被台灯照到的黑暗角落,目光仿佛飞到了不远的过去,“你们搬走的时候,还没决定具体要去哪里,我们两家商量了一下,决定还是你们先回凤梧呆一阵子,找到合适的地方了,再联系我们,我和你程叔叔刚在阳江找到了工作,正准备稳定生活呢,也不是说走就能走的。
“你们动身出发的时候,咱们两家都伤心呀,小澜你一边走一边哭,林子就在旁边安慰你说一定很快就去找你,唉,咱们两家就和一家人一样……
“你们搬走的第一年,咱们每天都在保持联系,你们那时候说,觉得凤梧虽然穷,但是人一少起来,流言蜚语也少,不如还是留在老家吧,我和老程都觉得有道理,你们俩年纪小,经历了这件事之后,我们只希望你们能平平静静地长大,我们就决定,让林子在阳江读完初中,我们也回凤梧去吧,林子那时候换了个学校,每天都很想念你们,但表面上是不吵不闹的,只是偶尔打电话,听到你催他回去的时候,晚上会一个人偷偷掉一会儿眼泪。
“事情发生变化是从第二年开始,你们搬走的第二年,咱们联系就少了,不是我们这边的联系少了,是思思和老廖,我听他们的口风,是找了个地方,又准备搬到外地去了,我们当时都挺着急的,怎么问他们都不说准备去哪里,之后没过多久,我们就联系不上你们了。
“我们拼命打电话呀,你们的电话都是关机,我们联系了凤梧的老熟人,都说也是好久没见到你们了,我和老程还特地跑回去了一趟,你们的老房子里,家具陈设和以前一样,就是少了三个人的行李,我们估计你们就是搬走了,但是怎么也想不通你们为什么瞒着我们就这么走了。
“林子闹了好一阵子,我们从来没见过林子那样,后来大概也是伤心了吧,就没再提了。
“之后又过了一年,这一年里我们一直在试着联系你们,都失败了,你们真的就像新闻里说的那种人间蒸发了一样。又是夏天的时候,林子在路上出了车祸,特别严重的车祸,那次林子差一点就……差一点就没了,林子住了将近两个月的院,回家以后人就有点不一样了,总是躲躲闪闪的,喜欢自己一个人的时候照镜子,还不敢直视我们俩,我们当时简单地以为是大病后的小后遗症,就没太上心。
“后来有一天,我和老程在外面上班呢,忽然收到林子一条短信,说‘爸爸妈妈,我去界碑寻找小澜,勿念’,就这么一句话,我们俩赶紧赶回家,路上还在给老师打电话,老师也说他课都没去上,回家看见,林子的手机好好地摆在桌子上,人已经不见了,从那以后啊,我就再没见过我的林子,再没听过一句和他有关的消息……”
没来得及心疼落寞的林阿姨,小澜先被小林留下的话吸引了注意力。
去界碑寻找小澜?
界碑,难道是地名吗?
为什么我会出现在阳江的阁楼里,爸爸妈妈去了哪里,小林又去了哪里,在我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一切,是不是找到界碑,就能有答案了。
“小澜,我跟你讲这件事,不是为了让你代我们去寻找林子,”林阿姨抱住小澜,声音也开始微微颤抖,“对我和你程叔叔来说,你就像我们的女儿一样,林子走了以后,我真是觉得人生好像也结束了似的,能再见到你啊,我是真开心,小澜,我求你,留在叔叔阿姨身边,好不好?”
小澜沉默了。
阿姨仿佛从小澜的眼睛里看出了什么,轻叹一口气,躺了下去。
又是几天后了。
现在是深夜,最黑暗的时刻。客厅里的一小方微弱光芒下,是瘦小的身影在伏案书写。
林阿姨,小澜多想陪在你身边。
可是小澜还有自己的路要走。
卧室的门口出现了一抹阴影,一会儿便消失了,小澜没有看到。
合上了笔,小澜四处看看,把面前的纸张折成两折,摩挲了几下,整齐地放在桌子上。
带着对叔叔阿姨的歉疚,小澜即将踏上自己的旅途。
悄悄穿上外套,小澜生怕吵醒沉睡的叔叔阿姨,在避开狭窄客厅里的桌椅板凳后,来到了大门口。
一个书包静静靠在大门中间。
书包上插着一个白色的信封。
小澜把信封捏了出来,信封上只有三个大字。
“给小澜。”
小澜的手开始颤抖了,信封没有封口,侧过信封,就能看到里面厚厚的一叠。
钱。
都是钱。
卧室门口的阴影又出现了。
小澜回头,阴影又消失了。
但是她能听到,低低的啜泣声。若隐若现的啜泣声,拼命克制的啜泣声,仿佛回荡在她耳边的啜泣声。
小澜提起了背包,背包也是沉甸甸的,背在背后却有种奇怪的温暖感。
“阿姨……”
嘶哑的声音在客厅里回荡着。
说不下去了。
小澜打开门,飞快闪身出去,轻合上门,奔跑一般地冲下了楼梯。
第九章 道长
即便是这个时间了,火车站还是吵吵嚷嚷的。
“我要一张去凤梧的火车票。”
“身份证给我。”
“……”
小澜拿着钱,看着夜班售票员不耐烦的样子。
“我……我年纪太小了,还没有身份证。”
谎话张口就来,小澜觉得林阿姨说她不是个爱说谎的小孩这句话时还是有所保留,自己肯定是很会撒谎的。
售票员抬起眼皮看了看一脸纯良无辜的小澜,向外边摇了摇手。
“没有身份证买不了火车票啊小朋友,旁边就是客运站,你去买大巴票吧,也有直达凤梧的。”
小澜往售票员指的方向看了看,把钱收进了口袋。
“谢谢姐姐。”
“对,出门右转就行,”售票员隔着玻璃喊到,“凤梧的车少,你看好时间啊!”
小澜挥了挥手,走出售票大厅,觉得售票员姐姐也很好很善良。
“小姑娘!”
身后忽然传来了陌生女孩的声音。
小澜回头,一个长发的漂亮姐姐背着大大的行囊正朝她走来,见她回头,还冲她招了招手。
左右看看,小澜确定了姐姐是在叫自己。
小澜不自觉地笑了笑,有点开心,姐姐穿着运动装和军绿色外套,但是看上去很温柔的样子。
“小姑娘,”姐姐跑了几步,停到她面前,“你也去凤梧吗,看你一个人。”
小澜点点头,“你也是吗?”
“对!我们也要去凤梧。”
们?
小澜这才看到了姐姐身后还站着几个穿着黑衣服的男人,已经到了嘴边的“那我们可以一起去”也被她吞到了肚子里。
“你怎么自己出远门啊,爸爸妈妈呢?”
姐姐很自然地站到了小澜身边,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往客运站走去。
“我去找我哥哥,”又是张口就来,“爸爸妈妈让我去的。”
“哈?”姐姐露出了难以置信的奇怪表情,“叔叔阿姨这么放心的吗,让你一个漂亮小姑娘自己出门找人。”
小澜没有管理好表情,听到姐姐夸她漂亮,嘴角不自觉地向上扬起。
“你们这么多人,要一起去凤梧吗?”
姐姐往身后看了看,把胸前的徽章亮了出来。
“我们六个是一个线上的兴趣小组里的成员,这次是专程去凤梧……呃……线下聚会的。”
小澜看向姐姐身后的人们,也不都是黑色衣服,六个人里四男两女,看上去年龄也是参差不齐。
“你们……也没有身份证吗?”
几个人互相看看,笑了起来,一笑起来小澜就发现,除了姐姐以外的几个人也都蛮友好的。
“去凤梧的火车票太晚了,”一个年轻的男孩说到,“我们想尽量在早晨出发,在天黑之前到达凤梧。”
“唔……”小澜似懂未懂地点了点头。
到了客运站,离最近的一班车还有四十分钟,此时的天已经快要亮了,客运站里的人寥寥无几,大人们无论如何都没有让小澜付钱,七个人坐在一起等待着大巴。
姐姐脱下了军绿色外套拿在手里,精致的徽章看上去亮闪闪的。小澜凑过去仔细端详着,觉得这个造型有点眼熟。
“这是有关什么的兴趣小组呀?”
姐姐把外套搭在腿上,手指捏住徽章,把它扶正。
“这是……这是界碑。”
瞬间,小澜像触电了一般。不仅仅因为姐姐口中忽然说出的熟悉的词汇,更因为,这个徽章的造型。
徽章是不规则的长方形,雕刻成了小小的石碑的样子,不仔细看可能会以为是一块普通的石头片,但是外面渡了一层油膜,所以在灯光下看上去是亮晶晶的。
重要的是,石碑徽章的造型勾起了她的回忆——阳江三中厕所里的那个下午,她做的奇怪的梦。
梦里的石碑,似乎就是这个样子。
虽然石碑长得大都相似,而且梦里也只是远远地看到了类似于碑的东西,但是,这徽章给了小澜一种强烈的感觉,这种感觉和梦境中的碑重合在了一起。
“这是我们小组的识别徽章,是道长设计的。”
见小澜愣愣地盯着徽章,姐姐索性取下徽章放到小澜手里。
小澜皱着眉头,把徽章颠过来倒过去地看,倒也没看出什么名堂。
“道长是……哪个道长?”
几个人又笑了起来,一个大概三十多岁的男人尴尬地干咳了两声,也随着大家露出了微笑。
“不是真的道长,只是线上ID啦!”另一个女孩笑着晃了晃手机,“我们不是网络兴趣小组嘛,都是以ID称呼对方的。”
长发姐姐揉了揉小澜的头发,看向她的眼神像在看可爱的小动物。
“就比如说我,ID是菠萝罐头,他们都叫我菠萝,你可以叫我菠萝姐姐。”姐姐说着指向了刚才的男人,“道长是这个哥哥的ID,我们都叫他道长,徽章就是他设计的呢。”
小澜看向有点点害羞的中年男人。
虽然气质和外形看上去是成熟男性的样子,但是男人的眼睛温柔又亮晶晶的,更是透出一种活力满满的少年感。
“你叫什么名字呢?”男人笑眯眯地,不像有秘密的样子,“我们来交换称呼。”
小澜疑虑了不到一秒钟,就决定先以交换身份的方式拉近和他们的关系,以期之后能看看他们的下一步行动。
“我叫廖宜澜,大家都叫我小澜。”
男人点点头,脸上还是温和得体的笑容。
“小澜。”
“小澜听过界碑吗?”菠萝姐姐的话又把小澜拉回到了界碑的事情上,“提到界碑的时候,我看你的表情就不太对劲啊,对徽章也很感兴趣的样子。”
“啊……”小澜的思路开始转动,迅速用一个谎言去弥补了上一个谎言,“我哥哥就是为了寻找界碑,才离开了家。”
众人有点惊异,等待着小澜说下去,她却戛然而止了。毕竟一下子,也编不出更多的细节。
“我……我其实根本不知道界碑是什么,就想先回我们的家乡看看,能不能找到线索。”小澜眨了眨眼睛,真挚地望向周围充满好奇的人,“遇见你们真是太好了。”
言外之意就是,接下来请带上我吧!
“呃……那还真是蛮巧的。”
菠萝姐姐思考了几秒,有点没反应过来,询问的眼神望向大家。
众人的目光里有顾虑,有质疑,完全没料到会有这种意外发生的样子。
“那你回到家乡,本来是准备先做什么呢?”
道长看了眼手表,又确认了一下发车时间,把背包重新背到了自己身上,问道。
小澜摇摇头。
“不知道该做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只想找到哥哥。”
道长绕到小澜身边,低头看向被小澜放到腿上的书包,露出了奇怪的表情。
“要不然……就跟着我们吧!”菠萝姐姐说着,望向了道长,“小澜一个孩子孤零零的,跟着我们还能知道点东西,也方便她以后找哥哥。”
其他几人面面相觑。
“会不会不太方便啊,”年轻男孩的脸都皱成了一团,“她还不知道界碑是……”
男孩的话到此为止,小澜回头看着男孩,渴望真相的大眼睛一眨一眨。
“车快到了……”另一个女孩子弱弱地说道。
众人闻言都开始收拾行装,把背包重新背到身上,小澜也提起对她来说显得有点巨大的登山包,准备上车。
“你愿意跟着我们吗?”道长收起了笑容,有点严肃地望着小澜。
众人不再说话了,道长在这个小团队里明显是领导般的人物,他做出的决定,一般就是最后的决定。
小澜抬头凝视着男人的脸。
“请带上我吧!”
温柔的笑容又回到了道长的脸上,道长没有犹豫,直接提起了小澜的背包,另一只手拍了拍她的脑袋。
“走吧,小澜,我们这就出发。”
第十章 入梦
出发晚了,小澜几人在发车前的最后几分钟才急匆匆地赶到了车上。
大巴不算拥挤,车内的空气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闷热。因为是凌晨的车,车里的小窗帘都是紧闭的,晨光透过橙红色的小窗帘浸入车内,车里的世界都是温暖的红色。
小澜坐到了道长旁边,和菠萝姐姐隔着一条过道。
车很快就出发了,几个人摇摇晃晃地把行李放好。车上的乘客非常少,只有最前排有零星几个疲倦的身影,乘坐这班车的大多是熬夜赶车的人。几人的座位在后面,倒也不必担心打扰到其他乘客休息。
“小澜你是凤梧人,那你给我们讲讲,凤梧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呀?”
说话的是另一个圆圆的女孩子,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呢,女孩子坐在菠萝姐姐的正后方,脸庞和眼睛都是圆圆的,把头探了过来轻轻地问。
“我……我其实很小就搬到阳江来了,对凤梧的了解也不太多,”小澜努力回忆着林阿姨口中的凤梧,“就记得凤梧很美,有很多山很多树,但是……但是很贫穷。”
“贫穷?”女孩子睁大了圆眼睛,“凤梧不是……”
“早些年的凤梧确实穷,”道长也扭过头来看着女孩,“近几年凤梧的旅游业发展得很快,带动了当地GDP,凤梧才慢慢发展起来。”
话题好像在朝着奇怪的方向迈进。
小澜侧过脸看着道长,道长还是微笑着的,眼角有几条象征着岁月的细纹,但是小澜只觉得这样的细纹让道长显得更加可靠了。道长感觉到了什么,低下头来望向小澜,左手摸了摸小澜的脑袋。
“我给你介绍一下这几个哥哥姐姐吧。”
“小澜叫我秦姐就行,”圆眼睛的女孩子抢先发言,伸长手臂过来拍拍小澜的肩膀,“我ID就是真名,叫秦音,只有咱们两个肯说真名,哼……”
车窗外的天空愈发明亮了,阳光透过小窗帘洒到了道长脸上,好像为他的脸颊也染上了一层红晕。
“秦姐不是把你叫老了吗,”道长岔开话题,又低下头来面向小澜,“我们都叫她小音,你可以跟着我们叫小音。”
“叫小音姐姐!”
小音提高了一点嗓门,立刻捂住嘴心虚地缩了回去,生怕吵到了前排乘客的休息。
小澜笑着点点头,心里觉得小音真是个可爱的姐姐。
“坐在你后面的哥哥,ID是gakki的老公,我们都叫他小傻子,你也可以……”
“喂!”
小傻子急忙打断道长的话,这就是刚刚搭话的年轻男孩,因为他对于小澜的加入表示过质疑,小澜还记仇了一秒,没想到在他正经的外表下确实藏着一颗傻兮兮的心。
几个人笑了起来,映着窗外的朝阳,小澜觉得这一刻真是无比温暖。
“我是宝木,你和他们一起叫我宝木就行啦。”
小傻子旁边的男孩站了起来,男孩大概十七八岁,探过头看着小澜,有点害羞的样子。
宝木说完便迅速坐了回去,脸庞红彤彤的。
“宝木比你大不了几岁,也是个内向的孩子。”
菠萝姐姐温柔的声音响起,小澜想的却是,我可不是内向的孩子啊。
还剩下最后一个人了,小澜四处找了找,才看到菠萝姐姐的座位里面还坐着一个黑色衣服的男生,男生从上车开始就没有怎么动过,低着头好像睡着了的样子。
“他是枫糖罐头,你叫他枫糖哥哥吧,”菠萝姐姐笑着,回身用手肘顶了顶男生的肚子,“是个瞌睡虫,话也少,就当他不存在好了。”
嗯?又一个罐头?
小音又凑了过来,神秘兮兮地。
“枫糖是菠萝的男朋友,在一起好久了呢。”
啊,有男朋友了呀。小澜悄悄地想,听上去还蛮好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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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题结束,车厢内重又安静了下来。
不知过去了多久,乘客们都进入了昏昏欲睡的状态,菠萝姐姐靠在枫糖的肩膀上睡着了,后排也传来了三人均匀的呼吸声。
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了,小澜想要拉开窗帘的一角看看窗外的天色如何,于是在不会打扰到道长的基础上努力伸长了手臂。
啊,碰不到,这手臂,比想象中要短啊。
一旁响起了轻轻的笑声。
道长伸出手掀起了窗帘的一角,正午的阳光越过窗帘穿透车窗,洒在了两人身上。
“不睡一会儿吗?”
小澜摇摇头,心里只觉得自己刚才的举动很丢人。
“呃……道长哥哥你放下来吧,我就想看看外面大概几点钟了。”
阳光消失了,车厢里又变得昏暗慵懒。
道长笑吟吟地,低头看着有点尴尬的小澜。
“肚子饿了吧。”
摸了摸肚子,小澜想起上一餐还是前一天的晚餐,直到现在为止滴水未进了,但小澜却觉得还好。
“不是很饿。”
道长点头,侧过头去接着闭目养神。
“道长哥哥……”小澜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你能告诉我,界碑是什么吗……还有,这个徽章的……呃……设计灵感是从哪里来的呀?”
徽章没有被道长挂在身上,道长的睫毛抖了抖,重又睁开双眼,他的目光有点不一样了,失去了笑意的道长,眼睛里就像有着两汪漆黑的水潭。
“叫我道长就行了,小澜。”
他呼唤她的名字时,她总有种特别的感觉。
小澜心里想,这个道长有秘密,他和别人,如此的不同。
“界碑的事情这里不方便说,下车吧,下车后我们会详细和你说的,”道长的温暖笑容又出现了,“先睡吧小澜,下了车就要开始忙了。”
被道长一劝,小澜似乎真的开始困了。
视线摇摇摆摆的,车厢、车窗、窗帘,整个世界都在摇晃。
脑袋也是摇摇晃晃的,但是这种感觉,不是坐车的感觉。
小澜感觉自己在跑。
奔跑,跌跌撞撞地,爬起来,再奔跑。
头好痛啊,脚也好痛,身体好痛。
跑得好累,但是不能停,不能停。
小澜睁眼。
一片绿色。
第十一章 无法逃脱
绿色的天地,绿色的世界。
忍住眩晕感,小澜扶住了什么东西,眼前是一片绿色的光晕在拼命打转,双腿在颤抖,像要浮起来了一样,想呕吐,好想呕吐。
怎么会这样,快停下吧。
快……
脚下一空,清晰的坠落感漫布了全身,身体从空中划过的微妙触感让她清醒了。
小澜瞪大了眼睛,企图抓住什么,停止自己的坠落。
要掉下去了要掉下去了。
“哗啦!”
四脚朝天地,小澜终于接触到了实在的地面。
听着刚才的声音,小澜感觉不到自己的疼痛,只觉得周围软趴趴的,鼻腔里都是干燥的树叶的香味。
小澜一点都不痛了,甩开遮盖在脸上的东西,睁开眼。
一块小小的圆圆的绿色天空。
四周是爬满了藤蔓的青色石壁,小澜平举着双手就能从这头碰到那头,脚下堆积着干枯的落叶和落花,踩上去软绵绵的,像在云上行走。
头顶的绿色天空是一片树冠的一部分,树冠上还生着秋天的花,慵懒地遮住小澜的视线。
但是情况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浪漫。
小澜在井下。
好深的井。井口的天空已经小成了巴掌大,小澜嗅嗅这气味,回想起了坠落前的自己,更加确定了现在的状况。
自己在做梦。
梦里有真实的感觉和痛苦,这种有如陷入地狱般的逃离的冲动。
她好像,回到了那个看到界碑的梦境中。
一想到了界碑,小澜整个人都振奋起来。这次要看到界碑才行,上次那一眼隔着群山,太远了,小澜根本看不清界碑真正的样子。
离开这口井。
这么想着,小澜顿时又充满了力量。双脚踩向井壁的两边,双手扒住藤蔓,一点点挪向井口。
井壁里到处长着旺盛的青苔和藻类植物,每挪动一下,脚下都是一个打滑。
这井似乎越往上井口越大,小澜的手快要不够长了,距离井口还有一段路要爬,看样子这个方法暂时不行。
肚子好痛。
小澜被这突如其来的腹痛惊得一抽搐,双脚立刻疲软了,再蹬不住湿滑的井壁。
抓着一节侧壁的藤蔓,小澜整个人半悬在了井壁上。
她废了好大的力气,终于用颤抖的脚蹬住了一根粗壮的藤蔓,在喇叭形的井口边缘,还可以稍微轻松地趴一会儿休息休息。
肚子还是很痛,痛得整个人抓心挠肝焦灼不已,是小澜没有体验过的痛感,始终持续着,不给人缓解的机会。
暂时还没有恢复力气,小澜支撑在原地喘息着。
向上看看,还有不长的距离,或许一鼓作气可以……
大腿上有什么东西流淌而过的感觉。小澜没有能力做出看看发生了什么的动作,只想着再发一次力,直接送自己翻出井口。
抬起左腿。
好痛!
太痛了!
那一瞬间的痛苦仿佛麻痹了小澜的全身,紧抓着藤蔓的双手此刻都失去了知觉,小澜绝望地看着井口离自己越来越遥远,又一次摔倒在了井底。
啊!肚子!
痛得像是快死了。
小澜努力抬起上身看看自己到底遭遇了什么,却看到,自己从小腹到膝盖的衣服,已经被鲜血浸透了。
我这是怎么了?
无法逃出生天的恐惧都未及这个画面带给她的冲击,小澜疑惑又痛苦,整个人被剧烈的疼痛缠绕着,只能从牙缝里挤出几声微弱的求救。
“救命啊……”
求救和呻吟回荡在枯井里,也许根本无法传到森林里去,没有人来救她,只有她自己。
小澜像尸体一般躺倒在井底,浑身的力气似乎都被抽走了,现在连求救都很困难,甚至不能弹动一下手指。
仰望着绿色天空,小澜只希望这确实是一场梦,祈祷这噩梦赶快结束。
天色渐渐地暗了,小澜还清醒着,她感觉不到时间在走,却能感觉到疼痛在一点点地变弱。
流了好多血,没有一点力气,但是不痛了,小澜又拾起了一点希望。
她咬紧了牙关直起上半身,倚在井壁边,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氧气进来一点,力气就恢复了一点。
再努力一点,再努力一点。
小澜用力抓住高处的藤蔓,牙齿也咬在了藤蔓上,一点点拖着自己的双腿。
能站起来了!她快哭了,流血的感觉消失了,可能是没有血可以流了吧,腿部的力量也在回归,她颤抖着用脚勾住一条藤蔓,终于往上面前进了一点。
一点点也好。
小澜拖曳着衰弱的自己和长长的血痕,一寸一寸地攀向井口。
绿色的天空早已变成了黑色,井里见不到月光,小澜什么都看不到,只能靠双手摸索着,寻找下一根可以依靠的藤蔓在哪里。
也不知道现在的自己距离井口还有多远。
忽然,安静的森林里起了些声音。
小澜屏住呼吸,为了确定自己没有听错,停住了手上的动作。
是脚步声,几个人的脚步声,伴随着的还有低低的交谈,由远及近地传来。
有人来了!
“救命……”
小澜的声音只有细细一丝了,她终于看到了希望,看到了匆忙的脚步声带来的火光。
原来自己到井口只有这么短的距离了呀,火光的照耀下,小澜看到了脚步声的主人们围在井口,小澜露出了欣慰又苦涩的微笑,终于得救了。
小澜向着面前的男人伸出右手。
但是等待她的,却不是另一只手的帮助。
男人吐口了吐沫,狠狠地,一脚踹在小澜的肩膀上。
“我呸,死女人。”
小澜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身体不可控制地往下滑了几寸。
“为什么!”
这一次,男人没有说话。
回答她的是迎面而来的火光,火把点燃了枯叶和藤蔓,蔓延到她的衣服上,灼烧着她的皮肤。
她再也抓不住了。
男人最后骂了一句,把熊熊燃烧的火把丢向了她,一群人站起身,消失了。
噼噼啪啪的火焰声包围了她,在火焰的拥抱下,她最后再次看清了井口的花树和绿色天空,美丽的颜色在她的目光里纠缠,渐渐变成耀眼的红色。
她在火焰中坠落向火焰。
“不!”
第十二章 第一站,凤梧
“小澜。”
熟悉的呼唤。
周围不再是红色,而是一片虚无的黑。
“小澜。”
她在这里下坠,但是至少,身体不再痛了。
混沌的意识逐渐清晰,黑暗中仿佛有一只手,用力地抓住了她。
黑色慢慢褪去,像雨水冲刷着被墨汁覆盖的世界。
一切都显现出了本来的样子。
小澜浑身冷汗,喘着粗气。
汽车颠簸得更厉害了,但是置身于此的小澜,却有如刚刚逃出生天一般。
终于醒过来了。
小澜鼻子一酸,感觉很委屈,却流不出眼泪。
“做噩梦了?”
道长的声音响起,小澜一脸委屈地点了点头,低头看到,自己的右手正紧紧地抓着道长的右手,道长整个人被扯成了一个奇怪的形状,见她醒来,松了一口气。
小澜连忙松开,道长收回已经被捏得发白了的右手,轻轻甩了甩。
“年纪不大,力气不小。”
“小澜梦到了啥呀,吓成这个样。”小音挪了座位,此时正抱着一袋薯片扭过身,打开口递给小澜。
小澜吸了吸鼻子。
“可吓人了。”
菠萝姐姐笑着打开了矿泉水。
“刚才到了休息站停车,我们下去买吃的,小音刚拆开一包饼干准备给我们分,走到你旁边的时候,你忽然一拳挥了出来,差点把饼干打翻。”
我挥拳了?小澜后怕地想,我挥的不是掌吗?
小音又回过头,装作生气的样子。
“气得我把饼干都吃了,一口都没给你留。”
饼干反正也不是那么重要啦。
“我叫出声了吗?”小澜拿着薯片,也顾不上吃,焦急地问道,“是不是吵到了你们?”
小音刚想张嘴回答,汽车忽然剧烈地颠簸起来,倒着坐在位置上的小音差点被从座位里甩出去。
道长拉开一旁的窗帘,窗外迎面的是远方低矮的小山丘,汽车在铺满了车辙痕的泥土路面上艰难前行,众人的目光也随着山峦起起伏伏。
“我们进入凤梧了。”
小澜也探过身望向窗外,这就是凤梧的山,凤梧的树吗。
“连路都不修,这旅游业是怎么带动GDP的,”小傻子愠怒的声音从后排响起,“洒了我一身的水!”
菠萝忙递过去一打面巾纸。
小澜正和众人一起笑着,忽然间,胸口一窒。
猛地咳了一声,那一瞬间的感觉,就像有一只冰冷的手,捏住了她的心脏。
汗毛都立起来了,但是这种感觉只持续了不到一秒,便消失了。
菠萝照顾完了那边又来照顾这边,轻轻拍打着小澜的背。
“小心点,就这一小段路不好走,一会儿再吃东西,别呛到了。”
小澜轻喘着点了点头。
虽然瞬间的痛苦过去了,但是小澜却觉得自己的状态好像发生了什么变化。
冰冷的手从小澜的心脏上离开,却把冰冷的压迫感留给了她,此时的她感受到的,就是那一丝有些沉重的压迫感。
还有别的。
小澜低头看向了自己的双手。
同时来到自己身上的,还有在阁楼里刚刚醒来时,犹如冥冥之中有一根线在拉扯着自己的牵引感。
她来到了,她该来的地方。
————————————————————
颠簸的路段很快过去了,大巴开上了一马平川的水泥路面。
几人不约而同地安静了下来,通过车窗观察着这座陌生的城市,气氛逐渐凝重。
凤梧的远处确实有很多山。
不算大的凤梧三面环山,看外面的天气像是要下雨的样子,云幕低垂着笼罩了山顶,整个城市就像一个盒子,被山和云牢牢锁住。
牵引感,就来自那山。
从路过的建筑就能看出来,凤梧的确不是一个破败荒凉的地方,建筑多半干净崭新,设计风格也极具现代化,不过这也证实了道长的话,凤梧确实是近几年才发展起来的。
驶进市区,汽车逐渐变慢,偶尔能看到几个当地人了,和其他地方的人并没有什么很大的分别。
到达车站时是下午四点钟,正是白天和夜晚交汇的时刻。前排的几个乘客和他们一同下了车,看向他们的眼神也是古怪的。
道长一手提着小澜的背包,一手拿着手机打给订好的酒店。
不知道为什么,到达了凤梧之后,所有人都变得愣愣地。
连本身话就多的小音小傻子都安静了下来,站在客运站门口,环视着整个凤梧的山峦。
凤梧有它独特的气质和味道,就像一只孤单的眼睛。
“司机暂时来不了了,老板叫我们自己打车到酒店去。”
谈了好久,道长放下手机,说下这番话。
小澜紧紧跟着道长,坐到了出租车后排,和菠萝枫糖挤在一起。
“师傅,去南钟路的落日酒店。”
司机师傅一边拉开手刹一边异样地看着他们,“那儿可远啊,你们要去山上玩吗?”
道长坐在副驾的位置,系上了安全带。
“我们就是要去山上,”道长把一瓶矿泉水递给了司机,“师傅你知不知道,那边有个村子。”
“欸谢谢啊,”司机接过水,往后座三人身上瞟了一眼,“莲水村嘛,你们也要去那里啊?”
“还有别人去了那里吗?”菠萝姐姐坐到了后排中间,闻言说道。
四个人齐刷刷看向正在启动车子的司机。
司机师傅脸一红,车子也缓慢地动了起来。
“我以为你们和前几天来的那几个人是一起的呢,莲水村那地方几年不来一个人,这不上伙人刚出事,你们就来了。”
出事了?
四个人忽然来了精神,就连一直处于半昏迷状态的枫糖也坐直了上身,探头过去倾听。
“出什么事了?”
司机有点惊讶,透过照后镜仔细地看了看他们。
“原来你们不知道啊,前几天也是一伙人,大概七八个吧,说是游客,要去莲水村里玩,但是其实是去找人的,结果那伙人里有个姑娘在山上自杀了。”
道长和菠萝枫糖对视了一眼,露出了意料之中的表情。
“看来我们找对了。”
菠萝枫糖点点头,只剩小澜一个人一头雾水。
什么什么,发生了什么?
小澜看看菠萝,又看看道长。
菠萝拍拍她的大腿,低声说:“回头跟你解释哈,我们先听。”
点头。
“你们是来找什么的呀,”司机听得好奇,“找前一伙人吗?”
“我们是来找他们寻找的地方的,”道长看向司机,“师傅你还知道些什么,能和我们仔细讲讲吗?”
“哎呦那话可长了,”司机握着方向盘左右晃了晃身体,坐得更端正了,“正好这道儿远,我也跟你们好好讲讲……”
第十三章 小枝
刘师傅怎么都忘不了那天的经历。
和往常一样,一辆大巴到站了,晚班的刘师傅摇开车窗,正准备下车揽客,一对青年男女忽然从车窗边出现。女人的脸色苍白消瘦,刘师傅吓了一跳。
“师傅,莲水村去吗?”
刘师傅反应过来,估计是熬夜加烟卷让自己神经衰弱,大晚上还能被乘客吓到。
“莲水村在山里,车子进不去啊,现在只能把你们拉到山脚下那边,明天你们自己翻山过去,不光是我别的司机也拉不进去嗷。”
刘师傅说着,下车接过两人的行李,热情地介绍起了凤梧的景点和特产。
女人的身体和脸色一样孱弱,男人左手搀扶着他,右手把行李递给了刘师傅,轻声道谢。
“不客气!”刘师傅的口气也不那么硬朗了,不自觉地放低了自己的声音,“山脚下的酒店很多的,便宜的贵的都有,我就不给你推荐了啊,像个拖儿似的……”
说完自己尴尬地笑了笑。
远远地跑过来一个中年男人,担忧地看着像是生了重病的女人。
“找着车了吧。”
“找到了,哥……”女人扯出一丝虚弱的笑容,“一会儿就到了,不是还有大鹏照顾我吗,别担心了啊……”
女人一口气说出好几句话,吐出最后几个字的时候,听上去都快断气了。
叫大鹏的男人点点头,“哥你们走吧,我们一会儿订个酒店,在酒店碰面。”
男人担忧的样子并没有减少分毫,转头过来抓住刘师傅的手,塞进一张钞票。
“师傅麻烦你了,我妹妹身体不好,您车慢点开……开稳就行,我们都不赶时间……”
刘师傅愣了一下,赶忙把钱推回去。
“说啥呢这是,我老刘开车一直就稳,这姑娘身体不好照顾照顾不是应该的吗,我收你的钱那不等于趁火打劫呀,赶快拿回去啊,车钱都用不了这么多。”
男人塞完了钱就掉头跑向了旁边的另一辆出租车,车旁也有几个人在等着。
“师傅你就收下吧,”大鹏为女人打开车门,小心翼翼地把女人送到车上,“刚才那几个司机看我老婆这个情况都不拉我们,都怕……都怕我们……”
刘师傅心里仅存的一丝犹豫此时也被一扫而空,义愤填膺地坐上了车。
“我这开夜车的,我连鬼都不怕,我还怕啥?”说完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说错了话,刘师傅连忙转换话题,“他们都太不敬业太没责任心了,怪不得过年抢不着敬业福。”
女人笑了笑,笑声轻得如同一里外的蝴蝶扇了一下翅膀。
当然这种比喻刘师傅说不出来,刘师傅就觉得这个姑娘真虚啊,招人心疼。
“弟妹这是怎么回事啊,生病了还出远门。”
女人轻叹一口气,敛眉低下头,像是累了。
大鹏的笑容也渐渐苦涩,侧过脸看了看身旁的女人。
“我们去找人,找了好几个地方了,都没找到……”大鹏脱下外套盖在女人身上,“小枝就想看她一眼。”
女人叫小枝。
刘师傅不说话了,良久后,用低低的气音问道:“睡着啦?”
大鹏的一声“嗯”从嗓子里挤出来,刘师傅听出了里面的哭腔,自己的鼻子也是一酸。
妈的,这世界怎么老是有人这么惨。
没过多久,目的地到了。酒店门前早已有五六个人在等待着,刘师傅停车停得比驾考时还稳,停下的一瞬间,小枝便醒了。
刘师傅迅速下车为小枝打开车门,一个小男孩跑过来抓住了她的手,小小的年纪,担心的表情却异常成熟。
小枝微笑着摸了摸男孩的脸,眼里都是关爱和满足,“去谢谢叔叔。”
“谢谢叔叔!”
男孩的声音清脆悦耳,刘师傅笑得眯起了眼睛,俯身去拍男孩的肩膀时,偷偷把钱又放回到男孩的口袋里。
几个人道过谢,一起走进了酒店。
刘师傅却悲伤地回了家,无视了妻子“怎么没在上班”的质问,抱住老婆孩子大哭了一场。
————————————————————
刘师傅一边讲述,一边叹息,车子忽然开进了一片没有路灯的区域。
小澜好奇地四处望望,见其他人没什么反应,自己也就没说什么。
虽然不知道小枝口中的“她”是谁,但是小枝的样子,任谁看了都会觉得心酸。
那种生命在一点点远离一个年轻躯体的样子。
“其实要不是看他们人多,中间还有几个大男人,我是不建议他们去莲水村的,”刘师傅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说了出来,“莲水村那个地方啊……怎么说呢……民风不是很好,这几年来凤梧的游客越来越多了,也没几个人去莲水村。”
道长闻言坐直了身体,“怎么个民风不好?”
“反正……”刘师傅欲言又止的样子,再次望了望后排的三人,“反正如果你们翻过山进了村子里,你们两个大男人可得保护好这两个漂亮姑娘。”
道长回头看向了菠萝和小澜,几个人的表情都有点严肃。
小澜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大巴车上的那个梦,却让她不自觉地提防了起来。
那一小段黑暗过去了,四周又亮了起来,小澜向着窗外望去,现在的他们正在一条盘山路上,远远地已经能看到山脚下的景区灯光了。
小澜思考了几秒,张口道,“大哥,刚刚那段路为什么没有路灯呀?”
刘师傅扑哧地笑了出来,说道:“小姑娘,我女儿都比你大了,你还叫我大哥呢……你说啥路灯呀,刚才一路开过来一直亮着路灯呢,都是山路哪能没路灯啊。”
菠萝也是莫名其妙地看着小澜。
“是不是又睡着啦?”
哈?
“可是……我听到你们讲话了呀……”
刘师傅干笑了两声,“这小姑娘说话,还怪吓人的。”
“眼睛闭上了但意识还在吧,”枫糖很难得地发言了,“我经常这样睡着的。”
小澜也开始了自我怀疑,或许,真的是……
可是刚刚的感觉,明明是眼前的一切都在正常进行,光线却忽然暗了下来。
像是灯光忽然变暗,又像是,眼前的一切都被一层黑纱裹住了。
这到底是……
第十四章 坟山、界碑
到底是……
正想着,刘师傅一个刹车。小澜抬头,原来落日酒店已经到了。
落日酒店的背后就是山上的落日,附近的酒店很多,在起伏的山路上连成一串,到了这个时间,每个酒店里都是热热闹闹灯火通明的样子。
小音、宝木和小傻子已经背着行李等在了酒店门口。
道长把钱递给师傅。
“麻烦师傅了,我们再问一句,上次那几个人住的是哪个酒店啊?”
师傅接过钱,数都没数就收进了口袋,右手指向他们来的方向。
“那边的恋家山庄,出了公路第一个酒店就是,但是这事儿已经过去一周了,不知道人还在不在。”
“那您知道自杀的是哪个姑娘吗?”
菠萝抱着背包赶忙跑到了刘师傅旁边。
刘师傅叹了口气,摇摇头。
“不知道哇……那伙人里我就注意到了小枝一个姑娘……但是……唉……”
小音凑了过来,“你们聊啥呢?”
刘师傅眼看着几个人都要聚过来了,赶忙上车找了张纸条,纸条上是一串数字。
“总之你们要是真进村了,就得多加小心啊,尤其是三个丫头,这是我电话,我专门跑客运站的,但是你们想用车的时候都可以打我电话,我空车的话就来接你们。”
“哇!”小音接过纸条,“师傅您也太好了吧!”
“哎呀,多个顾客不就多赚一份钱嘛。”
刘师傅说完就回到了车上,摇下车窗和他们告别,按了几下喇叭示意旁车的司机师傅一起出发,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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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了晚饭,大家在道长和小傻子的房间里集合。
小澜现在满肚子好奇,但是又不知道该问些什么,小心翼翼地坐在道长的床上,准备一会儿在大家讨论问题时,适当地发问。
“道长,明天我们先去做什么呢?”
小傻子先说话了,但是还没等到答案,小音就插了进来。
“先等会儿,你们先把司机师傅给的情报分享一下嘛,我们车的司机师傅是个闷葫芦,问什么都说不知道,看你们和司机聊得那么开心我好羡慕啊。”
“小音把司机烦得都快插耳机开车了……”
宝木说这话时也是笑笑的,小音一个巴掌抡了过来,打得宝木的后脑勺“叭”地一声响。
菠萝跑过去揉了揉小宝木的脑袋,笑着和小音讲述了刘师傅的故事,也就是小枝的故事。
这故事多多少少有些悲伤,听完了故事的宝木和小傻子也陷入了沉思,气氛瞬间又压抑起来。
“这刘师傅为啥……”小音皱紧了眉头,一本正经地说,“为啥在说你俩的时候就说是两个漂亮姑娘,等看见了我就变成仨丫头了,不应该是三个漂亮姑娘吗?”
这什么奇怪的关注点?
小傻子进入忧愁状态失败,撇了撇嘴,毫不客气。
“当然是因为你……唔……”
小音眼疾手快地把一整个橘子塞进了小傻子的嘴里,俯视着他,做出恐怖的嘘声动作。
“嘘……可以了,再说我可就要杀人了。”
道长没有阻拦年轻人玩闹,经过两人的玩笑,屋里的气氛倒是好了很多。
“小音很漂亮的,”小澜眨巴眨巴眼睛,趁着冷场的时机拍了一记彩虹屁,“小音善良,说话又有趣,笑起来眼睛弯弯得也很好看。”
小音听到,开心地扑向小澜,把小澜抱在怀里揉。
“小澜真乖呀,不过还是要叫我小音姐姐……”
小澜嘿嘿地笑着,感觉此时的自己看上去一定憨憨得。
小傻子一脸“高手啊”的样子看着小澜,费劲地咀嚼着嘴里的大橘子。
“那……”小澜从小音手臂的缝隙里露出脑袋,看向道长,“我们明天就要进村吗?”
“明天先不去,”道长微笑着,“小音你住手,给小澜解释一下什么是界碑吧。”
“我不!”小音抱得更紧了,“我自己都没太明白呢,你们再讲一遍,我也要一起听。”
道长无奈地笑了笑,带着“本来也没指望你”的表情,开始讲述,界碑,到底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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界碑不是碑,也不是地方。
界碑是一个机会,夹在生死之间。
这世间,人人都会死,有人死得坦坦荡荡无所牵挂,有人死得懵懵懂懂终生抱憾。
从很久以前开始,有这样一个传说。
怀着强烈执念故去的人,在死后不会来到轮回的河流,他们会遇到一座大山,翻过山,就能看到界碑,界碑给人再来一次的机会,死者会回到现世,沿着自己生前走过的路走下去,寻找自己问题的答案。
找到了自己的答案后,死者会回到界碑,成为界碑后的坟山里的一部分。
坟山里都是孤坟,每座坟中都埋藏着一个不再有遗憾的人。
坟山里的人超脱了轮回,从此安眠在界碑后面。
这就是界碑。
但是。
这只是界碑美好的一面。
“原来界碑是这种存在呀。”
小澜大致能理解道长口中的界碑了,但是,程林所说的“到界碑去寻找小澜”是什么意思呢?
他为什么会觉得我在那里?
“明白一点了吗?”道长望着小澜,被她脸上的凝重表情逗得有点想笑,“明白了这一层,我就要开始说界碑背后的事情了。”
小澜点点头,暂时放下了心中的疑惑,听了下去。
“这么听起来,界碑似乎是一个十分美好的存在,给人弥补遗憾的机会,还可以让人避免轮回之苦,但是这一切都是有代价的。”道长喝了一口水,接着说,“首先,界碑不给人选择的权利,死去的人,可能自以为放下了执念,但若界碑出现了,他就只能去寻找,更有一些人走得很突然,成为了亡者后却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经死去,这样的人就会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自己的死亡,直到发现自己已经死去。
“还有些人,带着沉重的恨意离去,而这样的人,会在一个对他而言具有重要意义的地方,形成自己的‘界’,我们在寻找的,就是这样孤独绝望的‘界’,成功穿越他们的‘界’之后,就会了解他们的一生,这之后,才是我们真正要做的事……”
说到了关键的地方,道长顿了顿,无比真诚地看着小澜。
小澜早已陷入自我怀疑,整个人愣在原地,觉得三观都有些崩塌。
我这是在听什么呢?这是人类的故事吗?
小林这是把我引向了哪里呀?
小音语重心长地拍了拍小澜的肩膀,“第一次听的时候,我也是这个表情。”
“你们就一直在做这种事情吗?”
几个人点点头。
这哪里是什么兴趣小组啊摔!还线下聚会呢!
小澜不知道自己该露出什么表情,原来大家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都在互相骗啊。
“穿过死者的‘界’之后,我们会带着他们的遗愿,来到他们生前,找到他们真正的执念,送他们跨过界碑。”道长提高了声音,坚定地看着小澜,“这就是我们一直在做的事。”
第十五章 死亡曼延
深夜了。
小澜和小音菠萝一个房间,睡在中间的床上,听着两人均匀温柔的呼吸声,小澜觉得充满了安全感。
在刚刚那两个小时里,小澜经过了世界观的破碎和重塑,道长带着自信又有信服力的微笑向她讲述了匪夷所思的界碑的真相,她觉得此刻的自己并不比刚醒来时好到哪里去。
“界碑的事,我们暂时只了解这么多,还有许多秘密等着我们去发现。”
这是道长的最后一句话。
小澜不累,也睡不着,在发现自己只记住了这一句话以后,就更生气了。
自己应该怎么选择,是一个人离开,还是跟着他们去寻找所谓的界和界碑。
虽然道长的话令人难以置信,但是如果是事实呢。自己一个人,又该怎样去寻找呢。
小澜侧过头望望熟睡的菠萝和小音。
好喜欢他们。
会照顾人的菠萝,让人开心的小音,还有给了小澜踏实感的道长,甚至是稚嫩的宝木、安静的枫糖、吵吵嚷嚷的小傻子。
好喜欢他们,和他们在一起的感觉,好喜欢。
小澜揉了揉眼睛。
我孤单太久了,终于碰到了不会拒绝我的人。
不想再自己走了。
小澜抱住了枕头,闭上眼睛。
至少这次,想要拥有伙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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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长,我想跟着你们。”
小澜鼓足了勇气,在大家一起享用早餐的时候,郑重地对道长说。
众人停下,奇怪地看着她。
“小澜你在说啥呢,你现在不就跟着我们呢吗?”
小音第一个反应过来,继续了喝粥的动作。
“不是……”小澜有点慌乱地摆手,“我的意思是,我想要一直跟着你们,就是……在接下来的旅程中,我想和你们一起去寻找界,还是界碑……去帮助不同的人。”
菠萝敲开一颗鸡蛋,“那你哥哥怎么办,小澜你不是出来找哥哥的吗?”
哥哥?
小澜露出了疑惑的表情,但是这个表情还没有在脸上停留一秒,小澜就想起来了。
啊……忘了这茬了。
“我哥……我哥哥也消失在了和界碑有关的地方,我希望能和你们一起收集线索,最后一定能找到我哥哥的踪迹!”
小澜笑得非常灿烂,企图借此来隐藏尴尬,仿佛征求同意一般地看向道长。
“小澜,”道长的表情依然是非常柔和,等待他发言的小澜此时却惴惴不安地,“我们做的事,多少是有点危险的,虽然大部分时候我们都可以保护你,但是总有意外发生,小澜,加入了我们,就一定要记得,无论什么时候,都要注意安全,自己的生命才是最重要的,好吗?”
在听到“多少是有点危险”的时候,小澜的心都凉了半截,正在想办法迂回地祈求道长收留她时,道长的话锋却一转,小澜猝不及防地,就成了小团伙里的一份子。
反应了几秒钟,小澜重重地点了点头。
“恭喜小丫头入伙了,”小傻子故作严肃地举起手里的豆浆,“来大家干个豆浆庆祝庆祝。”
众人还真的十分配合地举起了豆浆,场面一度十分滑稽,但是小澜却觉得无比开心。
不知道这是种什么感觉,有家了的感觉吗,心被填得满满了的感觉。
“这么热闹啊!”酒店老板被这吵吵闹闹的一群人吸引了视线,拿着一打小本子走了过来,“客人们准备今天爬山吗,我给各位介绍介绍路线?”
“先不用,老板。”道长放下豆浆,站起身走到老板身边,神秘兮兮地,“爬山先不急,我们想先跟您打听打听山后面那个莲水村是怎么回事,不知道您了解吗?”
老板先是有点诧异,随后直接靠过来,四下里瞟了瞟周围的情况,确认了没有其他客人以后,俯身过来,声音很低。
“看样子你们是打听过那个莲水村的,我们这一片的店都知道了,都不敢往外说,嫌晦气。”老板又回头瞅了一眼,再次确认情况,边说边用手指敲击着桌面,“前几天,就是那莲水村,死了两个人!……”
众人讶异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两个人?”小音连忙抬了把凳子过来,示意老板坐下慢慢聊,“不是说就有个姑娘自杀了吗,还有其他人呀!”
老板连忙摆了摆手,“啥呀,自杀的就不是村里的人,那个姑娘是游客,去村里玩的,我说的死人,是死了两个莲水村的人,本地人!”
一共死了三个人!
“到底怎么回事啊?”
这个情况大家倒是没想到,小澜看向其他人,每个人都是一脸的难以置信。
“这谁知道啊,村里人这次什么都不肯说,就这消息还是偶尔进村做买卖的人告诉我们的,他就往停尸的地方瞟了一眼就被村里人赶走了,都好几天了,也没见他们村里人下山,看来这次是真出事了。”
老板有点故作神秘,不大的眼睛里闪着精明又八卦的光。
宝木不置可否,“可能只是村里去世了两个老人吧。”
“哎呀什么老人,”老板有点急了,“走了俩老人用得着这么神神秘秘的,莲水村的老人都是厚葬,次次都得下山买齐了东西再埋,这次他们可着急啦,棺材都是村里木匠打的,肯定是没好事。”
小傻子皱皱眉,揶揄道,“你们连棺材是谁打的都知道,竟然不知道死的是谁,让那个做买卖的看看村里哪家少了人不就行了。”
老板瞪了瞪眼睛,又开始用手指“笃笃笃”地敲桌子。
“哎哟小祖宗,你以为莲水村是个几户人家的小村子呐,村里那男女老少加一块得有几千人了,累死那做买卖的也记不住啊。”
这么大的村子!
小澜也着实震惊了一下,在老板回答之前,她确实和小傻子想得一样,单纯以为山上的小村落能有多大,看哪户少了人不就行了。
几千人的话,那已经是一个小镇了呀。
“要我说他们就是活该,这是遭报应了!”恶狠狠的声音从众人背后响起,小澜吓了一跳,回头看,原来是老板娘来续豆浆的时候听到了他们的谈话,“那村里没一个好东西,早晚遭天谴!”
老板吓得直接从凳子上弹了起来,赶紧冲到老婆身边把她拉开,阻止她说更多的话。
“哎呀你瞎说什么呢,上后厨帮忙去,我这跟客人聊上山的事呢……”
老板娘一边被老板推去后厨,一边厌烦地甩开了老板的手。
“那姑娘不就是他们……”
老板一听这话,整个人吓得像炸了毛的公鸡一样,急忙捂住了老婆的嘴巴。
“我呸!别瞎说!赶紧的……”
众人看着两人的闹剧,老板娘最后对着老板嫌弃地抱怨了一声“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就匆匆退场了,老板也没有再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