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闺宁》番外 广寒秋
进了三月里,天就没有那么冷了,葳蕤的细密绿意也已见雏形。
长闲宫近日才修缮过,一片春景动人得紧,宁润走在庑廊下,却没有半点心思去看,他走得很快,但步履沉稳并没有乱相。行至拐角处,渐闻说话声,宁润的眉就皱了起来,然后斜刺里便突然冒出两个小太监,慌慌张张的见是他,急忙行礼:“见过印公。”
宁润的脚步慢下来,站定,训道:“怎么走路的!”
吵吵闹闹换了别地也就罢了,偏偏是长闲宫,这宫里头如今呆的是谁?那是成国公燕淮!
“都给我仔细着脑袋!”宁润的口气渐渐冷厉起来,颇有几分像是故去的汪仁。
小太监们再不敢言语,只喏喏应是。
宁润这才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他自己则继续疾步前行。
长廊回曲,四周景致却是越走越荒凉,宁润只觉得身上忽然一冷,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自家师父来。他师父怕冷,很怕,一入秋就开始穿大氅,多厚多暖和都嫌不够。
为人脾气也不好,担着司礼监掌印一职的时候尤其是。
但他师父汪仁伺候的主子,脾气倒很好,不像是他的,太难琢磨了。
按说,燕淮为了清算东西两厂,前脚杀掉了他师父,后脚就应该把他也给杀了,可燕淮偏偏没有。不仅如此,没过多久,这司礼监掌印的位置还叫燕淮给了他。
他不想接这个担子,但有贼心没贼胆,只能硬着头皮过下去。
半响,宁润终于走到了偏殿门前。他停下来,深吸了一口气,才换了张笑脸走进去,然后一路走,走到那张宽阔的书案前。
上头堆满奏折,只余靠右一角,搁着一盏镂空瑞兽银器香炉,里头点的是瑞脑香,香气闻得久了,不觉冷冽泛苦。
宁润靠近了些,躬身弯腰,轻声道:“国公爷,长平侯不好了。”
书案后正提着朱笔批阅奏章的年轻男人闻言,动作微微一滞,抬起头来望向了宁润。他有一张很好看的脸,年少时瞧着只觉昳丽,而今眉眼深邃了些,就更胜从前。
但宁润知道,这人坏不坏吧,跟相貌是没有干系的。
他师父也好看,但论心眼,没准比燕淮更坏,只是可惜了一招棋错,连命也丢了。
“长平侯林远致?”
宁润见他开了口,连忙颔首应是:“正是这一位。”
燕淮仍旧声色不动,继续落笔,低着头垂着眼睑问道:“他怎么了?”
宁润道:“说是受了重伤,想请鹿先生前去救命。”
这些年,燕淮麾下的鹿先生在京城里应是无人不晓的。鹿孔虽不是御医,但精通岐黄之道,有神医之称,长平侯这既然快死了,也就难怪他会想到鹿孔来。
但是……
“他倒是胆子够大。”书案后的燕淮嗤笑了一声。
宁润在心里暗叹一声,心道果然如此。
敢问成国公燕淮借人,这长平侯的胆子可不是够大了么?
但他死都快死了,想必也没什么可怕的。
说来,这长平侯今年也还没满三十呢,年纪轻轻的,倒是可惜。
宁润想着这事,莫名有些唏嘘起来。
这时,燕淮忽然搁了笔,似笑非笑地说了句:“他既然能求到你跟前来,看来还有几分门道。”
宁润听着,背上一寒,差点没绷住就地跪了下去。
“罢了,下不为例,你走吧。”良久,燕淮重新提起了笔来。
宁润如蒙大赦,长舒了一口气,当即就要退下。然而没等他走出三步,他忽然听见燕淮在背后低低问道:“长平侯林远致,他夫人是谢寺卿的女儿?”
宁润只得又转回身去:“如今是谢通判了。”
京城谢氏一门近些日子被燕淮接连打压,谢家六爷谢元茂也没能避免,被狠狠贬谪了。
“是长女?”
宁润有些吃惊,他连谢元茂被自己贬谪了也不记得,怎么会记得谢元茂的女儿嫁给了谁?怔了怔,他才回答道:“国公爷好记性,是谢通判的长女。”
谢元茂的长女据闻未出嫁的时候就不大受宠,一直寄养在谢家长房老太太膝下,他的次女倒是谢夫人陈氏亲生的,自幼娇宠着,嫁给了梁国公府的世子爷。
“嗯。”燕淮淡淡应了一声,忽道,“也罢,左右鹿先生近日闲着,就请他去长平侯府看一看吧。”
宁润更惊讶了,但他不敢深想,也深想不了,燕淮的心思自来难以捉摸,他早已断了去揣测的念想,于是他只是恭敬地应承下来,转头去请了鹿孔。
鹿孔听完也很诧异:“那位长平侯看来很不一般呀。”
“一般不一般咱家不清楚,但国公爷起先是没答应的。”宁润笑着摇了摇头。恐怕不一般的是那位林夫人谢氏……但后半句话他并没敢说出口……
好在鹿孔也不多问,燕淮既让他去,他就去。
他带了个小徒弟背药箱,就出了门。
宁润打发了小太监随行领路,然后便转身去给燕淮复命。
到了长闲宫偏殿,燕淮依旧在伏案批折子。
嘉明帝今年才九岁,离亲政还远得很,这朝中大小事务全是摄政的燕淮在处理,一日日忙得很。宁润有时候会想,他虽然脾气怪了点,但论能力却显然比先帝强得多了,而且折子他批,朝中事务他管,大大小小的事他都担着责,怎么就不索性坐上那张椅子当皇帝算了?
非得找个小孩儿当皇帝,不知图的是什么。
宁润走到桌旁,道:“鹿先生出发了。”
燕淮头也不抬,闻言只是问:“长平侯是怎么受的伤?”
宁润道:“长平侯府的小世子不慎溺毙,长平侯夫人太过悲痛失心疯了,不知怎地就拿发簪扎了长平侯,这扎的还是心口,也是得亏长平侯运气好,偏了一丝,叫他如今还有口活气在。”
“疯了?”燕淮UU小说忽然一顿,折子上便留下了一道长痕。
朱砂痕迹,鲜艳若血。
宁润瞧着,只觉自己眼皮一跳,声音就轻了下去:“听说是,疯得挺厉害,拦也拦不住,还将长平侯的一个妾杀了。”
燕淮抬头,蹙起了眉,神色有些冷,又似乎有些迟疑。
宁润不敢吭声,只站在桌子边上一动也不动。
“鹿先生走了多久?”燕淮问道。
宁润忙张嘴道:“已有一刻多钟。”
燕淮便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神色淡漠地道:“备马。”
宁润一愣,回过神来便忙不迭地应是,三步并作两步出门吩咐了下去。
他怎么也没想到燕淮竟然要亲自去长平侯府。
长平侯府的人,也没猜着会有这一出。能请动鹿孔,那就已经是天大的好事儿,至于燕淮,以长平侯府这个破落门第,还远远不能叫他屈尊亲来。
是以燕淮一到长平侯府门前,长平侯府就乱了套。
原本就因为林远致和谢姝宁的事闹了个人仰马翻,这会来了个大人物,就更是没有章法了。偏偏,最要紧的鹿孔鹿先生现下却还没有到。
燕淮策马而行,虽比鹿孔晚出门,却比他早了片刻到达。
长平侯府的黄总管见状,当然不敢置喙,只是心下难免愈发焦急,又不敢问燕淮为何前来,一张脸是憋得阵青阵白,半响恢复不了。
燕淮问他:“长平侯呢?”
黄总管苦着脸:“正候着鹿先生呢。”
燕淮面无表情地点一点头,又问:“夫人呢?”
黄总管一愣,支吾起来:“夫人,夫人她……”
“怎么了?”燕淮皱起眉头,扫了他一眼,口气有些冷。
黄总管激灵灵打了个寒颤,连忙将视线移开,脑袋低下去,颤巍巍回答道:“夫人她已经去了。”
他说完后,站在他对面的年轻男人却一直没有出声。
但气氛越来越冷,冷的像是冰,尖锐的冷。时间恍若凝滞,黄总管的脸色愈发难看了起来。像是过了很久,又像是只过了一瞬间,燕淮终于开了口。
他说:“带我去看看夫人。”
伴随着话音,他的眼睛里有太多情愫飞快闪过。
吃惊、后悔、悲哀、疑惑……纷杂繁多……
然而等黄总管慌慌张张抬起头来时,看见的却只是一双淡漠冷清的眼睛,像死水,没有半点波荡。他不知道,曾几何时,这双眼睛也曾亮如秋水,半点心思也藏不住。
只是可惜了,见过燕淮那双眼睛的人,大多都已经不在了。
黄总管有些不大敢带他去见谢姝宁,也不明白他为何要见一个死人,但他更不敢违逆燕淮的话,于是他只能应承下来,然后一面走一面大着胆子询问鹿孔何时能到。
他家侯爷的命,可是不长了。
但他问了一遍,燕淮却没有回答。
黄总管就知道,自己这话是不能再问第二遍了。
他就闭紧了嘴,只专心将人往世子林箴屋子里带。事出突然,谁也还来不及收拾。黄总管亲自带着人,将林远致扶回了房,就立刻去请了大夫来,后脚又喊了林远致的幕僚,结果大夫看不了,几人一商量拖不得,冒着掉脑袋的风险也得进宫求鹿先生出手。
是以,这一路求,就求到了司礼监掌印大太监宁润跟前。
不过众人也没指望真能请来鹿孔,不过是死马当活马医罢了。
黄总管事后又回了出事的那间屋子。他晓得,小世子没了,夫人很伤心,但怪罪温姨娘也就算了,怎好对侯爷动手。黄总管思来想去,很有些生气,可他是个下人,怎么也不能对夫人横眉竖眼。他就只好忍着气,走进屋子里去想劝谢姝宁先回房歇着。
可谁知,他进去一看,却发现夫人坐在床沿,俯身抱着小世子的尸体一动也不动,而伏在她脚边的温姨娘,血淌了一地,早就冷了。
黄总管战战兢兢的,先喊了一声“夫人”,见她没动便打发小丫鬟上前去喊。
小丫鬟也害怕,磨磨蹭蹭走到边上,喊一声仍不见回应,只能回头看黄总管。
黄总管便恶狠狠瞪了她一眼。
小丫鬟无法,只好伸手去拍谢姝宁的肩头,哪知一碰人就像是见鬼似的跳了起来,尖叫起来:“夫人没气了没气了——”
黄总管闻言,也顾不得训她大呼小叫没体统,只连滚带爬地靠近去看。
结果一看,真没气了。
黄总管双腿一软,差点跌坐在了温姨娘的那滩血泊里。
他就想,侯爷昏昏沉沉的危在旦夕,这事他也拿不了主意,便索性赶走小丫鬟,自个儿将门一锁,先不管了。若侯爷也死了,那就再说;若侯爷活了,那这事自然有侯爷做主处置。
他管不了,也不想管。
原先没有温姨娘的时候,府里还挺好,但她来了,这侯爷就变了。
底下的人闲言碎语的,还叫侯爷抓了人杀鸡儆猴狠狠打了一顿。夫人就此怪上了侯爷,后来温姨娘有孕,夫人的日子就更难过了,连带着小世子似乎也不大讨侯爷喜欢。
黄总管私心里觉得这温姨娘是个狐狸精,但侯爷却没什么错。
男人嘛,总是这样的。
夫人怪侯爷更甚过温姨娘,显见得不大对。
走在路上,黄总管暗暗叹了一口气,好容易走到门前,慌忙掏出钥匙来开了锁,躬身请燕淮进去:“国公爷请,夫人就在里头。”
若谢姝宁活着,这般见面自是于理不合,但人死了,也就没法讲究了。
黄总管跟在燕淮身后,小心翼翼往里头走。
得亏现下天还不大热,这尸体也没放多久,屋子里并无多大怪味,但那两滩血还是散发出了浓浓的血腥味。
一滩是温姨娘的,一滩是长平侯林远致的。
黄总管这时候突然想起来,早些年温家没有败落的时候,温姨娘是和燕淮定过亲事的,所以自打侯爷收了人,便明令不许下头的人谈论温姨娘的事,生恐叫燕淮听说了。
黄总管盯着燕淮的背影,骇出了一身冷汗来。
好在燕淮目不斜视,连瞥也不曾瞥一眼温姨娘的尸体。
他只是站在那,定定看向了床上的母子俩。
小童衣衫湿透,尚未更换,脸已经青紫了,他身旁的年轻妇人手还紧紧抱着他,至死都没有松开。
燕淮看着,心里莫名一空。
“阿蛮……”他念着这个并不能算作熟悉的名字,垂下了眼睛,秀长浓密的睫毛落下了一片阴影,他的神情,忽然就变得黯淡了。
谢家姝宁,小字阿蛮。
他到现在,都还记得。
他第一次见到她时,才不过十五岁。身在孝期,已有婚约。
但说是婚约,可他自打回京就没有见过温雪萝,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未婚妻生得什么模样,是美是丑,是白是黑,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更不知道她聪明还是愚笨……
明明不管对方生得什么模样品性,重要的只是她的身份门第而已。
但那时的他尚且年少,到底是心痒难耐,便寻了个机会偷偷溜去相看温雪萝,不想却瞧见了她,坐在温雪萝身侧,轻声言语,微笑的模样很晃眼。
那年她也不大,不过十三四岁的模样,眉眼间犹有稚气,但隐约已见无双风华。
温雪萝不知说了一句什么,她忽然笑着侧望过去,点点头,笑意轻浅却又浓烈。那半张侧颜,那微微上扬的嘴角,都像极了昏暗中徐徐绽放的白色花朵,干净好看得不像话。
他看着,呼吸一窒,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于是,温雪萝再美再好看,他也看不见了。
然而他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只是静静看了一会,深吸口气,不动声色地将视线收了回来。事后吉祥问他,温家小姐生得怎样,他想一想,脑海里浮现出的却是她的样子,不觉失笑,摇摇头道:“很好。”
英国公府的这门亲事,是他生母在世时为他定下的。
温雪萝的样貌、出身,都很好。
这就够了。
够了。
但他心里却隐隐有种不痛快,莫名其妙的,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直到再一次见到谢姝宁时,他才琢磨过来,自己到底为何不痛快。
那是次年元月上元节,满城花灯,满街人流。娴姐儿说,从没见过街上的花灯,很想瞧上一眼。她自幼恶疾缠身,那时候身子已经很不好,过得一日便少一日,所以她说什么他都想答应。
他那天夜里便早早从锦衣卫所里出来,换下飞鱼服,穿了日常衣裳陪她出了门。
兄妹俩都戴面具。
他让乳兄如意给自己备了只面目狰狞、青面獠牙的,娴姐儿看见了很不高兴,好说歹说非让他换了只胖娃娃模样的,男童咧嘴大笑,很喜庆。她自己挑了个戴花姑娘,嘴角一抹浅笑,很甜。
那是她从来没见过的自己。
这可怜的孩子,还没长大就先老去了。
她的青春年华,是那样稀罕的东西。
但她总在笑,笑着说话笑着喊他“哥哥”,从来不发火不生气,再苦的药也喝,再疼的时候也不哭。
他一想到她会死,心里就跟针扎似的难受。
推着娴姐儿的轮椅走在路上,耳边是热闹喧嚣的人声笑声,可他心里只有担忧和害怕。走了一阵,娴姐儿忽然拉拉他的袖子,说想要摊子上的那盏兔子灯。
他便让吉祥去买,老板却不卖,说得猜对了字谜才行。
吉祥不会猜,娴姐儿就对他说:“哥哥去猜,那点字谜定然难不倒你。”
他心道难肯定难不倒,但他不放心离开她。
娴姐儿就拽住吉祥的胳膊道:“哥哥怕什么,这不还有吉祥嘛!”
他无话可说,又见她的确是想要,便将人交给了吉祥,自己往摊子走去。小摊子前挤了一堆的人,也有像他们兄妹一样戴了面具的。他走进人群,抬头看向了兔子灯上贴的字谜。一字字看过去,心中已是了然,谁知他正要说出谜底,人群里却忽然闹腾了起来。
摩肩接踵,撞来撞去。
他担心后头的娴姐儿,赶忙回头去看,却瞧见了谢姝宁。
她站在距离自己不过一步之遥的地方,掉了面具,正要去捡,却叫人给踩烂了,脸上笑得又开心又无奈。这时,突然有个少女挤到了她身旁,带着两个婆子,趾高气扬地喊她:“阿蛮,你去给我解那个灯谜,我要那两盏花灯!”
口气跋扈尖刻,像是在喊下人。
她的笑意便像是黑夜里的烟火,一点点湮灭消失,垂下眼睫,低眉顺眼地道:“六姐喜欢哪两盏?”
他听见“六姐”两字,这才知道这讨人嫌的少女就是三皇子看中的人。
他不觉皱了皱眉,三皇子的眼光委实不佳,莫怪他一直觉得三皇子长命不了。
这时候,娴姐儿和吉祥先找到了他,便走到他身边来。
娴姐儿问道:“哥哥在看什么?”
他在面具后眯起了眼睛,看着谢姝宁一行人渐行渐远,口中道:“没什么。”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在看那位谢家的八小姐——谢姝宁。
但虽然都是谢家的姑娘,她父亲又是如今很得庆隆帝喜欢的谢元茂谢大人,可她自幼失恃,又是庶出,很不得家人宠爱,一直寄养在谢家长房老太太膝下,同另一位谢大人正妻所出的谢九小姐很不一样。
以她的出身,不能给他丁点助力。
少年心事,怎能敌过现实沧桑?
他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那一刹那,他觉得自己冷静得近乎残酷。
但他能活着,靠的就是这份冷静。
自那以后,他便再没有关心过谢姝宁的事,不打听不过问,不知便不想。但这一年秋天,他出了孝期,和温家的那门亲事就该提上日程了。如意管着府里大小琐事,他的婚事一应事宜也不例外,如意便三催四问,总问他什么时候跟温家定日子。
他被问得烦了,便索性不搭理,只说来年再议。
如意盘算着,左不过三四个月就过年了,便由了他去。
可谁曾想,翻过年去,继母小万氏便将燕霖从漠北找了回来。她倒是好本事,不能不叫人佩服。燕霖来势汹汹,不知怎么的勾搭上了七皇子。七皇子为人阴险,并不好相与。
他并未将二人放在眼里。
但敌人一多,就容易分心,千算万算,他也没算到继母的真正目标是娴姐儿。
娴姐儿病弱之躯,与世无争,能碍着她什么?
她杀娴姐儿,为的不过是叫他难过伤心罢了!
当年外祖母那般求情,他一时心软便留下了燕霖母子的性命,可回过头来他们却害死了娴姐儿,若他一开始就斩草除根,那娴姐儿如今也许还能活着。不至于一年后,他麾下有了鹿孔这样的能人,娴姐儿却再也不必看大夫了。
所以从此以后,他再也不要做个好人,再也不要心慈手软。
他设局陷害七皇子,抓了燕霖来,丢下三尺白绫与他,命他吊死小万氏。
燕霖哆哆嗦嗦,哭着喊着骂他不是人,可转头就真的把小万氏给杀了,然后就来问他,交易算不算数?
他冷眼看着,笑一下,说当然算。
燕霖长舒一口气,到底有命可活了。
又一年,他升至锦衣卫指挥使,坊间对他心狠手辣的传闻更多了。
他笑笑,等到娴姐儿的忌日,便要杀燕霖祭坟。
燕霖哭天喊地,说他怎能说话不算话!
他一挑眉,笑起来,道:“谁叫我不是个东西呢。”
回过头,外祖母也骂他,骂他手段狠辣,半点不顾手足情分,继母已死,合该算了。他不吭声,只是吃茶,巍然不动。
外祖母见状,忽然放声痛哭,说起早年往事来:
他娘在嫁入成国公府前便已同人珠胎暗结,他身上流的原不是燕家的血,燕霖才是名正言顺……
他立即转头去看她的眼睛,老妪眼神却仍然清澈,再真切不过。
他忽然明白,她说的不是假话。
燕霖已死,她也没有必要说假话。
可她为什么直到现在才说?
他胸腔里的那颗心跳动得越来越用力,越来越重,起搏得肋下隐隐作痛。
外祖母看着他,哭道:“你说,你是不是做错了?”
他直视着她,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话来,而后忽然轻笑一声,像是自嘲又像是在讥讽她:“杀都杀了,又能怎么办?”
外祖母哭声一顿。
他再不停留,起身扬长而去,走至门外,却差点踉跄跌倒。吉祥连忙扶了他一把,压低声音问:“您怎么了?”
他摇摇头未曾言语,一张脸却白得像纸。
策马回府的路上,他一路疾驰,差点撞上了迎面而来的一辆马车,好险勒住了马,对方也吓得脸色惨白。他只着常服,车夫显然也并不认得他,便铁青着脸要发火。但这回的确是他不对在先,吉祥就下马上前代他赔礼。
偏车夫还不满意,车内的人显见得也是等得不耐烦了,便探出一个脑袋来。
吉祥一看,认出来了,当即喊了一声:“原来是长平侯。”
林远致不认得他,但却认识马背上的燕淮,当下道:“误会误会,原来是燕大人。”
燕淮的视线却越过他,落在了他身后的谢姝宁身上。
她手里执着一柄绘紫色龙胆花的白纨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扇后的那张面孔便也忽隐忽现,叫人看不分明,但他却一眼就认了出来。
那颗原本乱糟糟的心,突然就平静了下来。
这时,林远致像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突然回首看了一眼。
谢姝宁放下扇子,笑了笑,似在问他怎么了。
燕淮眉头一蹙,便高声喊了一声“吉祥”,别开脸,先行策马离去。
他记得,长平侯府的这门亲事原本应该是谢家六小姐的,但谢六小姐既叫三皇子看中了,于谢家而言,自然是三皇子更好。谢姝宁,是拿来填空子的,但以林家的门第配她,不能算差。
至于林远致,虽然没有大作为,但也过得去。
她方才面向林远致的笑意并无勉强,可见过得还不错。
他乱七八糟想了一路,到家后长长叹了一口气。
也不知叹的是什么……
如意正巧听见了,便道:“您赶紧把媳妇娶了,这气想必就不爱叹了。”
他听得心烦,冷冷看了如意一眼,忽然满心郁闷,对温家的那门亲事十分意兴阑珊,张嘴就道:“把英国公府的那门亲事,退了!”
如意吓了一跳,连忙讪笑道:“哎哟我的爷呀,小的方才就是胡说八道,不是真想催您,您别生气呀!”
他大步迈开往里走,闻言摆摆手,不耐烦地道:“去,赶紧去!”
如意急得满头大汗,追上来“扑通”一跪就来抱他的腿:“您不能这样,您怎么好端端的说退亲就要退亲呢?这好歹也得有个说法啊!”
燕淮停下脚步,低头看他,慢慢地将眉头皱了起来,然后舒展又皱紧,反反复复就是说不出话来。
他只是突然觉得,什么门第、出身、助力都是假的空的虚的,没一点有用;他只是突然就看清楚了自己的内心;他只是一点也不想承认。
良久,他终于道:“去退了吧。”
如意也不闹了,定定看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然后叹息一声站起身来,兴味索然地道:“退吧退吧,不想娶就不娶了。”
可如意嘴上这么说,背地里却拖着没去办,仍盼着他能回心转意。
哪知道,他从此以后什么也不管,只拼命在公事上下苦力。好在他也不问如意,到底怎么样了,如意就照旧拖着不办。直到一个月后,英国公突然被处斩,温家倒台了,如意才慌了手脚。
他可不管旁人会不会说他家主子捧高踩低,这事万一牵扯上能有什么好,还是赶紧拉倒吧!
于是他就急急忙忙去温家退亲了。
坊间对燕淮自然又是一片骂声。
如意很头疼,这事原是他没处置好,怕是要挨训了。
可燕淮并未训他,甚至于连提也不曾提起这事。
坊间对他的骂声,也渐渐低了下去,人们还是说他不仁不义手段毒辣,但这话谁也不敢再在面上说了。
他越来越得庆隆帝器重,站得也越来越高。
未至弱冠,他已升至中军都督府左军都督,主管京师驻军。
到了二十二岁这年,他更是一举拿下司礼监掌印大太监汪仁,以雷霆之势吞并了东西两厂,从此东西厂不再,只余锦衣卫。
他睡得越来越少,杀的人越来越多。
次年,庆隆帝驾崩,所有人都以为他会趁机篡位,但他并没有。
没人知道,他从来无意帝位。
他一路走来,只是需要一个目标罢了。若不然,这漫漫人生,怎么过得下去?于他而言,人来人往,不过浮光掠影,他谁也不喜欢,谁也不想喜欢。
杀人夺权,几近麻木,不过习惯而已。
庆隆帝的那些皇子里,他只觉得十五皇子尚算讨喜。
大抵是十五皇子仍然年幼,还遗留一丝稚子天真,庆隆帝驾崩的时候,唯有他是真的伤心。是以十五皇子的生母淑妃虽然叫人厌烦,但他还是扶持了十五皇子即位,改元承兴,是为嘉明帝。
至于今后会怎样,他委实懒得去想。
不过那些原本左说他狠辣右说他冷血的人,后来就都只想塞人给他。
他不过二十来岁,丰神俊朗,没有正妻,实在是令人垂涎,但他不近女色,身边连贴身婢女也没有,更不必说妾室通房,谁也没有法子。
而他,也就再也没有见过谢姝宁。
直至去岁秋上,落叶纷飞之际,他带人自外狩猎归来,策马入城,偶遇了林家的马车。帘子晃动,他匆匆一瞥,隐约瞧见了一个身影,抱着孩子,很像她,却似乎瘦了一些。
……
今次,是他时隔一年来再见到她。
她苍白又瘦弱,抱着死去的儿子,已无声息。
他迟疑着走上前去,迟疑着握住了她的手,冰冷冰冷,没有一丝温度。
——原来她,过得一点也不好。
黄总管站在后边,见状一颗心狂跳不止,想阻却又不敢阻。幸亏这时候,外头有人来报信说鹿先生到了!黄总管大喜,赶忙喊了一声“国公爷”,“鹿先生来了!”
燕淮没动,只站在床边静静看了一会谢姝宁,然后才转身走过来,说:“带人去侯爷那。”
黄总管觉得他虽然古里古怪的,但好像也没传闻中那么坏,当下喜不自禁,赶忙让人去给鹿孔带路,自己也领了燕淮往林远致那去。
进了门,林远致还昏迷着,边上守了一圈的人,见燕淮进来,急急忙忙全站起来行礼。
燕淮微微一颔首,便让鹿孔上前去验伤。
鹿孔看得很快:“虽然凶险,但尚存一息,还有希望。”
众人闻言,皆长舒一口气。
燕淮便道:“劳黄总管带鹿先生去看一看夫人。”
一群人便都傻了眼,夫人死都死了,还找大夫看什么?到底是林远致要紧呀!但燕淮发了话,谁也不敢反驳,黄总管哭丧着脸,还是立马带鹿孔去了。
好在鹿孔片刻即回,同燕淮轻声道:“小世子的确是溺毙的,但长平侯夫人指甲青黑,唇色发乌,她的病久久不愈却是因为被人下了毒。”
此言一出,满室惊诧。
不知情的便要质问鹿孔,知情的就只是满脸尴尬。
长平侯府的幕僚道:“不论如何,还请鹿先生先救下侯爷才是。”
鹿孔却没动,只看向了燕淮。
燕淮脸上一丝要发火的端倪也看不出,但他自听过鹿孔的话后就一直在想,林远致怎么会给她喂毒呢?思来想去,只能是因为林远致胆小怕事,因他打压谢家,恐因为娶了谢家女而受到牵累,所以才心生歹念要取发妻的命。更何况,林远致如今心心念念的只有一个温雪萝。
燕淮心里一紧,像有只手在攥,攥得紧紧的,令人难以呼吸。
算来算去,她竟然是因为他才遭此一劫吗?
他暗暗咬了咬牙,问道:“侯爷这伤是夫人扎的?”
黄总管知道瞒不过,只得点头应是。
燕淮便道:“那就不必治了,死了安生。”
鹿孔闻言,让小徒弟背起药箱扭头就走,丝毫也不逗留。
黄总管和几个幕僚有心求燕淮,却谁也不敢求,只怕惹恼他掉脑袋,于是乎直到燕淮走得没影了,也还是没人开口说话。
但燕淮并未离开长平侯府,他只是又去见了谢姝宁。
午后春阳艳艳,他连眼睛也不眨一下,只是盯着她看,看了很久很久,心里似乎是难过的,可这难过又是那样的陌生和古怪。
鹿孔回了宫,宁润和吉祥就来了。
宁润最先意识到不对,也是最先回过神来,上前去轻声唤他:“国公爷,这事怎么办?”
再搁下去,尸体就该有味了。
燕淮当然也知道不能就这么把人放着,便问:“东西带来了吗?”
吉祥闻言,就递上来一卷地图。
宁润连忙接过展开。
燕淮便看着地图,指尖轻轻一点,道:“就这吧。”
话说得少,但宁润和吉祥都听明白了。
俩人齐声应了一声“是”,便各自下去准备了。
地图上的那块地方,原是选定留给燕淮自己百年后用的。但他心想,她应当是不愿意再同林远致葬在一处,葬进林家祖坟地里的。那块地方,风水不错,景致也不错,她和她的孩子葬在那,勉强还算妥当。
……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长平侯府各处掌了灯,也挂上了白色纸灯笼。
林远致午后断了气。
宁润和吉祥都是手脚麻利的,谢姝宁母子俩也已安置妥当,只待发丧。
燕淮便回了长闲宫,依旧坐在那张椅子上,依旧提着朱笔批折子。
要不是宁润白天亲眼所见,简直不能相信长平侯府里的那个人会是他。静默片刻,宁润端了参茶上来,然后便要请退,哪知这时候外头忽然通传太后来了。他心里一惊,这地方太后来做什么?可人既然来了,他还是只能迎出去,笑微微请安。
锦绣肩舆上的太后娘娘,在明灯下看起来光彩夺目,风姿绰约。
她才三十出头,保养得宜,瞧着仍很年轻。
扶着宁润的手肘下了肩舆,她就问:“国公爷呢?”
宁润道:“回太后的话,国公爷此刻正在里头批折子呢。”
太后就要往里头去。
宁润懒得拦她,便退到了一旁。
这太后娘娘原是淑妃时,他就不大瞧得上她,知她要吃排头,只是心内讥笑。
果不其然,她走进里头,燕淮端坐在那里,只不言不语地抬头瞥她一眼,然后就一直不理不睬地提着朱笔继续批他的折子。
太后心里就不大痛快,又要喊他。
坐在皇位上的那到底是她儿子,他凭什么对自己不理不睬?
然而还没等她开口,燕淮已是忽然将手中朱笔一扬,朝她掷了过来,不偏不倚落在她前襟上,污了一身华服,像是血渍。
她先是愣,后是惊,转而要发怒。
“宁润!”燕淮无动于衷,高声喊了人进来,“太后娘娘怕是病得不轻,快将人送回寝宫去!”
太后一听这话,面色发白,嘴唇哆嗦,已是大事不妙。
宁润走到她边上,叹一口气:“您请。”
太后迈开脚,差点摔倒,半靠在了宁润身上,这才得以走出大门。
临上肩舆,她忽然抓住宁润的手不放,急声问:“他是不是要杀我?是不是?”
宁润低着头:“您安安分分的,就能平平安安。”
言下之意,别整日里臭不要脸的总想勾搭人家,人家也不会想杀了你。
太后焉有听不明白的,当下连大气也不敢出,只让人速速回宫去。
宁润望着远去的人群,嗤笑了一声,便要转身回里头,哪知没转头,就听见了燕淮的声音。他不知什么时候走了出来,仰头看着夜空,有些心不在焉地道:“备酒。”
宁润知道他是鲜少沾酒的,闻言不由愣了愣,但还是立刻应承下来,让人去准备了。
少顷,酒水备得,他带着东西跟燕淮去了御花园,爬上堆秀山,站在了御景亭里。
这是宫里头最高的地方,平日里一眼望去,一览无余,但夜里,能瞧见什么?
宁润一边琢磨着,一边要将东西一一摆好。
不料燕淮手一挥,就要赶他下去。
宁润便不敢逗留,告退下了台阶。
上头于是只余燕淮一人。
他坐在围栏上,替自己斟上一杯酒,在昏暗的灯光下,慢慢地饮尽了。
一杯复一杯。
也不知到底喝了多少。
天黑天亮。
已是一夜。
宁润和吉祥站在堆秀山下,抬头往上看去,影影绰绰的,看不分明,也不知他在做什么。
天际冒出了一线白。
燕淮遥遥看着,眼前莫名浮现出了谢姝宁那张苍白的脸。
这一瞬间,他忽然想到如果自己当年娶了她,她后来是不是就不会死?而他这一生,是不是也就不会这么寂寞又绝望?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九天的风,凄凄如泣,响彻长空。
他心头一震,站起身来,风就灌满了他的玄色衣袍,一鼓一扬,猎猎作响。
一旁的酒壶站立不稳,倾斜倒下,明亮的酒水便顺势流淌,落下高楼去。
纷纷洒洒,像是一场雨……
楔子
又是一年秋风起,蟹脚痒。
清晨天色微微亮,便有专人送了蟹来府里——
六两以上的螃蟹,一箩筐接着一箩筐地往大厨房里运。因正值蟹季,只只强壮,只只鲜活,蒸熟了,趁热掀开盖,里头膏是膏,黄是黄,颜色漂亮极了。
小太微垂涎三尺,每回都觉得自己能吃下一筐去。
但螃蟹性寒,她年纪小脾胃弱,母亲总不肯让她多吃。
她没法子,只好嘟囔说,待她长大了,定要一口气吃它个一百只!
母亲听得哈哈大笑,伸手将她搂进了怀里,在她颊边用力亲了一口,笑着道:“娘倒是希望你能慢些长大……”说到最后,声音渐轻,已近叹息。
年幼的太微却还不懂母亲的心境。
她被母亲抱在怀里,嗅着母亲衣裳上熟悉的淡淡熏香,渐渐犯起困来。忽然,外头传来轰隆一声巨响,有大雨从天上奔流而下。她们坐在临窗的大炕上,步步锦支摘窗还大开着,风一吹,雨水便和着桂花甜甜的香气被送了进来。
母亲赶忙抱着她避到一旁,又唤大丫鬟倚翠来合窗。
太微听着廊下芭蕉被疾雨打得噼里啪啦作响,睡眼朦胧地攥紧了母亲的衣裳,呢喃着道:“娘亲,我怕……”
母亲紧紧抱着她,嘴上却打趣道:“现下可知道怕了,叫你平日不听话,惹得老天爷发怒了吧。”
她不服气,将脑袋往母亲怀里拱,闷声闷气地辩驳道:“不怨我,四姐才不听话呢,定是她惹来的。”
母亲被她的“厚颜无耻”逗乐,只得笑道:“是是是,娘的俏姑最听话了,就算放眼京城也挑不出第二个这么乖巧听话的孩子来。”
“那可不是嘛!”她奶声奶气,得意洋洋地附和了一句,转过脸,已是倦意满眼。
母亲在她耳边轻声哼起小调,她不多时便呼呼大睡而去。等到醒来,外边已是暮色四合,屋子里光线昏暗,到处影影绰绰的。
听响动,雨仍在下,丁点不见小。
太微伸个懒腰,翻个身,拿小手隔着衣裳摸摸自个儿的肚皮——饿了。
她想见母亲,想吃东西。
于是她爬起来,张嘴开始叫人。
进来的是她的乳母刘妈妈。
刘妈妈一张圆脸,两只眼睛弯弯的,永远都是一副笑眯眯的亲切模样。点了灯后,她蹲下身子替太微穿鞋,一面道:“姑娘睡了一下午呢,夜里怕是要睡不着了。”
太微双手托腮看着她,闻言点点头,苦恼地道:“那可如何是好?”
刘妈妈笑着:“也说不好,没准您用过饭就又犯困了。”言罢,她站直了身子,转头朝外边喊了一声让人摆饭。
太微见状“咦”了一声:“不去娘亲那用饭吗?”
明明先前说好的,等她睡醒了便去同母亲一道用晚饭。
难不成是她睡迟了?
她连忙又问:“什么时辰了?”
刘妈妈回答说:“刚过酉时一会儿。”
太微掰着手指头算,正是饭点,自己并没有睡晚,不觉奇怪地望向了刘妈妈。
刘妈妈笑了笑,解释道:“夫人现下还睡着呢。”
“娘亲还未起身?”太微很吃惊。
刘妈妈道:“午间您睡下后,夫人打了几个喷嚏觉得身上有些不大痛快,怕是受了风寒……”
听见“风寒”二字,小太微忧心忡忡地打断了乳母的话,焦急地问道:“严重吗?请郎中了吗?吃药了吗?”
刘妈妈一面取来件薄袄给她披上,一面点头应是:“您别担心,郎中请过了,药也煎了吃过了,夫人眼下只是服了药犯瞌睡,再睡一会想必就该起了。您先用饭,用完了饭奴婢再让人去问问夫人醒了没有。”
太微很乖,闻言说那便晚些时候再去探望母亲吧。
可她没想到,母亲这一觉是那样的漫长。
她用过了晚饭,母亲还未醒。
她又在灯下练了二十个大字,母亲依然没醒。
闲不住,她又缠着刘妈妈陪自己翻花绳,翻了小半个时辰,缠来绕去,终于也玩得不耐烦了。她有些恼火地将彩绳扔在了地上,无精打采地道:“不玩了,睡觉。”
刘妈妈带了她去耳房洗漱更衣:“姑娘明儿个早些起来,再去向夫人请安也是一样的。”
太微洗着手,点了点头,到底是老老实实地上床睡觉去了。
但兴许真是下午睡多了,她一个人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将自己裹在被子里包成了个球也没能睡着。困意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十分稀罕的东西。
委实闲得发慌。
她仰面躺在锦被上,向上踢蹬起了两条小短腿。
像划水,又像是——溺水后的挣扎……没来由的,小太微忽然害怕起来,心里空落落的,怎么都不是滋味。她蓦地停下动作,伸长胳膊去撩开了帐子。
屋子里很静,外头却似乎闹哄哄的。
好像有许多人在说话,好像又有许多人在奔走。
脚步声踢踢踏踏的,在黑暗中慢慢变得清晰起来。
她惶惶地去看床边的椅子,上头是空的,值夜的刘妈妈不知道上哪儿去了。
“刘妈妈——刘妈妈——”太微一边下床摸鞋子一边害怕地喊起人来。
好在她才摸到鞋子,刘妈妈就从外间进来了:“姑娘怎么醒了?”她着急忙慌地将太微抱起来放回了床上。
才一放手,她便听见童音软软糯糯地小声问自己道:“你方才去哪了?”
刘妈妈颇有些心不在焉地道:“奴婢睡前多吃了两杯茶,起夜呢。”
太微又问:“外边吵什么?”
“外边?”刘妈妈转过脸倾听着外头的动静,神色间夹杂着几分忧虑,过了会才面向太微笑着道,“没什么事儿,是老夫人院子里那条大狗跑出来了,现下已是捉住了,姑娘别怕,再睡一会儿吧,刚过子时,天亮还早得很。”
太微心里惴惴的:“娘亲胆小,不知道吓着了没有。”
刘妈妈脸色变了变,忧虑更重了,但口中却道:“姑娘放心,有伯爷在呢。”
太微心想也是,有父亲在,哪里需要她担心了,于是她大被一蒙,此番真的要去睡了。可心里大概还是惦记着的,她一大清早,天色才蒙蒙亮就爬了起来,说要去母亲那请安,顺带用朝食。
要翡翠珍珠饺,要鸡丝粳米粥,要红枣豆沙卷……
她一样样数着,临到要出门,刘妈妈却拖拖拉拉、推三阻四不让去。
太微急了:“娘亲的病还没好吗?”
刘妈妈说是啊,夫人怕您过了病气特地叮嘱奴婢,让您过些天再去她那。
太微瘪了瘪嘴,眼眶已经开始泛红,她摇了摇头:“我不怕,我想见娘亲……”
“夫人说了,姑娘您得听话。”刘妈妈蹲下来,平视着她的眼睛,正色道,“姑娘您忘了么,您前些天才说过,您今年五岁了,不是贪吃好玩的小孩儿了。您一向是顶聪明顶听话的是不是?”
太微带着哭腔说,是。
刘妈妈便道:“那您乖乖的,不要闹,回头等夫人好全了,奴婢立马便送您过去好不好?”
太微抬起小手抹了抹眼睛,点头应了一声好。
但她等了一个白天,一个黑夜,又一个白天……母亲的身子却依然不见好转。
天色黯下来了。
天色又亮起来了。
一晃眼,五六日过去了。
太微趴在窗前,远眺着月洞门,遥遥地瞧见另一头人来人往络绎不绝,不断地往上房去,又不断地打上房出来。她虽然看不清那些人的面孔,但是不知怎么的心里却觉得他们都颓丧极了。
到底出了什么事?
到底怎么了?
母亲的风寒为什么还没有好?
为什么刘妈妈这两天看起来也是垂头丧气的?
她满脑子都是疑问,满心都是忧愁,连给祖母请安也不想去了。可若是不去,祖母要发火,回头省不得又要怪到母亲身上,是以她不想去也还是得去。
她偷偷在嘴里塞了一颗糖,这才迈着两条小短腿朝祖母的鸣鹤堂走去。
没想到半路上遇见了四姑娘祁茉。
四娘身边跟着的丫鬟碧玺和太微的丫鬟碧珠是亲姐妹,这会见了面,便亲亲热热地说起话来。不像太微和四娘,从来不亲近,从来也说不上什么话。
四娘人小小的,嘴却很刻薄。
趁着两个丫鬟交谈的间隙,她凑到太微身旁,压低了声音,笑眯眯地道:“听说你娘生病了。”
太微瞪了她一眼。
四娘却像是没瞧见,脸上还是笑微微的,用只有她们俩能听见的声音道:“要是你娘病死就好了。”
耳边“嗡”的一声,太微气红了眼睛,狠狠推了四娘一把。
四娘猝不及防没有站稳,摔了个结实,顿时大哭起来。
两个丫鬟见状脸色大变,急忙一个去扶四娘,一个来拦太微。
四娘则嚎啕大哭,言称要去向祖母告状。
太微火冒三丈,气到舌头打结话也说不清,鼻子一酸,眼泪就汩汩地流了下来。她大力挥开丫鬟的手,拔脚就往反向跑去。
她要见母亲,她要告诉母亲四姐有多坏,自己又有多么的委屈——
她拼命地跑,摔倒了也不疼。
她只想见母亲。
一转眼,她跌跌撞撞跑远了,丫鬟碧珠稍一犹豫便没能跟上来。
太微就一口气跑到了上房,眼见着周围人都散了,空荡荡冷清清的,只母亲的大丫鬟倚翠在门外守着,面容憔悴,打着瞌睡。
远处廊下倒有两个婆子在洒扫,低着头很认真。
太微谁也没惊动,趁着倚翠瞌睡正浓闭眼的那瞬间,悄无声息地摸进了母亲的屋子。里头窗门紧闭,帘子落下来,黑魆魆的。
她小心翼翼地往床榻走去,掀开帐子,声音轻轻地叫了一声“娘亲”。
母亲没动静。
她凑近,又唤了一声。
母亲这才睁开眼,瞧见她,先是笑,然后忽然哭了起来。
半点声音也没有,只眼泪珠帘断线似地扑簌簌落下来。
太微慌了,急急忙忙爬上床抱住了母亲,不断地问:“怎么了?娘亲怎么了?”
可母亲不答,只是痴痴地看着她,一声声唤她的乳名:“俏姑……娘的俏姑……”
“我在,我在这呀娘亲!”太微手足无措地伸手去擦拭母亲脸上的泪水,也跟着要哭。
“俏姑……”母亲的手也抚摸上了她的脸。
指尖是冰冷的,像寒冬腊月里的霜雪。
太微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母亲苍白的手指像草丛中爬行的虫,带着湿漉漉的寒气,猛地按在了她的眼皮上。
“娘亲?”
伴随着话音,眼皮上的手指突然开始施力了。太微听见母亲在喃喃自语:“都是这双眼睛……都是这双眼睛惹的祸……”
她不知道母亲在说什么,但她害怕极了,眼睛也疼极了,她挣扎起来,尖声哭叫:“娘亲!娘亲!”
母亲也在哭,越哭手上越无力。
惶惶中,太微只觉自己眼皮上一轻,顿时大哭着瞪大了眼睛。
一张痛苦到眉眼扭曲变形的脸笔直映入眼帘,她看见母亲颓然地垂下了手。
与此同时,帐外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不等她回头去看,已有人匆匆上前来一把撩开帐子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是父亲!
她将已经涌到嘴边的尖叫声又给咽了回去。
父亲一言不发,抱着她大步往外走。
视野所及,骤然明亮。
太微抽泣着趴在父亲肩头上,透过泪眼去看母亲。母亲正被倚翠几个按在床上,披头散发,面若枯槁,双眼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
她离母亲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几步之遥却有如天堑万里。
那一边母亲的眼神,是她从未见过的伤心和绝望。
第001章 家法
春末时分灰白色的夕阳,被夜幕一点一点吞没。
当最后一线微光消失的时候,祁老夫人也终于失去了她最后的耐心。她端坐在红酸枝官帽椅上,略一低头,目光便望向了跪在地上的孙女。
娇娇怯怯一张脸,生得倒像是个脾气软和的。
但祁老夫人心中清楚,这孙女顽石一般的性子,从来就没有服软听话的时候,委实令人生厌……
她嫌恶地移开了眼,只冷着声音问道:“可知错了?”
底下跪着的少女不过十三四岁模样,闻言挺直了背脊,目光定定的一字一顿道:“孙女无错!孙女有冤!”
她声音不大,但口气十分坚定。
这在祁老夫人看来,乃是不知死活之举,于是她嗤笑一声,怒火熊熊地道:“打!再给我打!”
祁老夫人的心腹沈嬷嬷听见这话,连忙应个是,高高扬起了自己手中的藤条。
“啪——”的一声,柔软又坚韧的藤条像是刚从冬眠中苏醒过来的毒蛇,吐着殷红的信子,在灯下舞出了一道残影。獠牙森森,有着凶恶又残酷的气息。
太微跪在那,被沈嬷嬷一下打得朝地上扑去。
去了刺的藤条,打在人身上依然像是剐肉的刀子。背上伤口火辣辣的疼,疼得她几乎要背过气去。
她大口呼吸着,艰难地想要从地上爬起来。
可很快,沈嬷嬷手里的藤条便再一次落了下来,隔着单薄的春衫,在她背上留下了又一道红痕。这阵仗沈嬷嬷是惯熟的,下手极有章法,什么力道什么分寸她皆了然于心。
伤口必要红,要肿,要疼得厉害。
但皮不可破,不能见血,更不能留疤。
沈嬷嬷连打了三下后,手中动作顿了顿。
坐在上首的祁老夫人便再次问道:“小五呀小五,你老实讲,你此番究竟是错了还是没有错?”
太微伏在那,紧紧闭着双眼,身体因为疼痛而颤抖,咬着牙挤出四个字来——
“孙女冤枉!”
眼前一阵阵发黑,耳边嗡嗡作响。
脚下的砖石冷得好似三九寒冬里的冰块。
她跪在那,被这冷硬硌得双膝生疼。
但她还是要说:“孙女无错!”
掷地有声,态度毅然。
无错!无错!
她没有做过的事,她凭什么要认?
凭什么?
“好!好个你无错!”祁老夫人眉毛一挑,瘦长脸上满是尖刻和恼怒,“沈嬷嬷你打,你接着给我打,打死这个孽障罢了!”
“老夫人——老夫人——”话音未落,一旁站着的一个青衣妇人猛地在祁老夫人脚边跪了下去,带着哭腔道,“五姑娘她年纪小不知事,她知错了,真的知错了——”
祁老夫人见她哭啼啼的,没来由的就头痛起来。
她皱起了眉头,伸出长指用力按住了自己的太阳穴。
这时候,另一边穿月白色留仙裙的妇人突然也跪倒在了地上。
她抹着眼睛,哭道:“老夫人,五姑娘还是个半大孩子……四姑娘命大福大,如今也是好好的,这事儿便算了吧……”她说完,又泪眼婆娑地扭头去看自己边上的亲生女儿,“四姑娘,您求求老夫人,求求老夫人饶了五姑娘吧……”
“行了!”祁老夫人断喝了一声。
四周一静。
谁也不敢吭声。
沈嬷嬷握着藤条,低着头看自己的鞋。
四姑娘祁茉穿了身绿衫,乌发半湿,小声啜泣着道:“祖母,饶了五妹妹吧。原是我的错,不该用五妹妹喜欢的料子裁衣裳,不该惹了五妹妹生气……”
“生气?”祁老夫人冷笑了两声,“她还有脸生气!不过些许小事,她便想要自家姐妹的性命,长此以往,她还不得连我的命也一并要了去?人证物证俱在,她还要道冤,她冤在哪儿?”
祁老夫人越说越觉得心头有一把火在烧。
她向祁茉招了招手,将人喊到近旁后,轻轻地往自己怀中一搂,心肝肉似地看着道:“她是个半大孩子,你难道便不是了?你不过年长她月余,却比她懂事这许多。我今日若是再姑息了她,那就不是帮她而是害她。”
言罢,她面上慈和笑意一扫而光,看着底下跪坐在那一动不动的太微,喊了一声“沈嬷嬷”吩咐道:“给我再打!”
沈嬷嬷赶忙应声举起了手。
藤条嗖嗖带风,不偏不倚地往太微背上狠狠打了去。
然而电光石火之际,突然有只手牢牢地抓住了藤条。
那只手,十指纤纤,在灯光下有着近乎透明的白,指节因为用力泛出青白色。
沈嬷嬷皱着眉头将藤条用力抽了抽,可握着藤条的那只手纹丝不动,藤条也纹丝不动。她讶异地循着手一路望过去,望见了五姑娘祁太微的那张脸。
面孔尤带稚气的少女,不知何时跪直身子反手抓住了藤条。
她闭着眼睛,脸上半点血色也不见。
光洁的额头上有黄豆大的汗珠子一颗颗滚落下来。
沈嬷嬷震惊之下拔高了音量:“五姑娘!”
伴随着话音,闭着眼睛的少女缓缓地睁开了双眼。
那里头的瞳仁是不常见的琥珀色,玉石琉璃一般,有着动人心魄的干净和美丽。
沈嬷嬷有一瞬间的失神。
但下一刻她便发现,五姑娘这双眼睛美则美矣,里头的神色却是茫然的。
就好像……就好像她突然之间不认得自己了……
沈嬷嬷狐疑地又喊了一声“五姑娘”,可太微却别开了脸。
在场几人早被惊动,这会齐刷刷朝她们看了来。
藤条一头握在沈嬷嬷手里,一头被太微抓在了掌心里。
沈嬷嬷有些难堪,再一次试图将藤条抽回来。
可眼前的五姑娘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竟然叫她一点法子也没有。
沈嬷嬷窘迫地望向了上首的祁老夫人。
祁老夫人却没有看她。
她的目光笔直地落在了太微身上。
四娘祁茉等人也都在看太微。
而太微,睁着那双迷茫的眼睛,一点点从众人身上望过去,又一点点转回了沈嬷嬷身上,然后手一松,她突然冲着祁老夫人的方向伏下身,恭恭敬敬磕起头来。
磕一个,说一句。
——“祖母我错了。”
——“我真的错了。”
——“我不该胡闹。”
——“我不该同四姐姐置气。”
——“我不该将四姐姐推下水。”
——“祖母,我真的知错了……”
第002章 变化
等到她抬起头来,额上已经是青紫一片。
双目盈盈,蓄满眼泪,一副欲哭又不敢哭的模样。
先前的倔强神色一扫而光,瞧着只是可怜极了。
正目不转睛盯着她看的祁老夫人见状,面色却慢慢好看了起来,说话的口气也和缓了许多:“好,很好,小五你知错便好。”她身子微微前倾,眯起了眼睛,像是要从太微脸上看出了点什么来,“你要知道,祖母原是为你好才会待你这般严厉。”
“你身边不得母亲教导,家中姐妹又都纵着你,如果祖母再不对你严苛些,那还有谁来教你明辨是非?”
祁老夫人一句句说着:“你生是靖宁伯府的姑娘,那便生是靖宁伯府的脸面,你若总这样不争气,那丢的可不是你自己的脸,而是你父亲的脸!是靖宁伯府的脸!是祖母我的脸!”
太微可怜兮兮地跪在下方。
闻言泪水滚珠似的落了下来。
祁老夫人看着,眼里更多了两分满意,忽而转头望向了重新站到一边的四姑娘祁茉,问道:“四丫头你来说,小五这错认得你称心了没有?”
“祖母。”四娘先看了看底下的太微,几不可见地皱了下眉,然后低头垂眸,抿了抿嘴道,“正所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何况五妹妹原不是有意害我,我如今逼得五妹妹认错,已是我的不对,怎敢再说什么称心与否。”
祁老夫人道:“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总归她做了错事,这错自然就是该认的。”
她收回视线,重新看向了太微,道:“你既已知错,你四姐也无大碍,这事我也就不再追究下去了。但……你若是不长记性,将来再犯,那就休怪祖母心狠了。”
太微得了这话,如蒙大赦,跪在地上又连磕了三个响头。
祁老夫人便道:“行了行了,磕得我头也疼了,小五回房自省,你们也都下去吧。”说完,微微一顿,她又道,“四丫头留下吧。”
四娘便顺势搀住她的胳膊将人给扶了起来。
祁老夫人素来爱她这份眼力见,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背道:“你父亲昨儿个才差人送来了一匣子南珠,你随我去看看,若是喜欢便串条手链如何?”
祖孙俩亲亲热热说着话往宴息室走去,很快便消失在了众人眼前。
四姑娘祁茉的生母崔姨娘便拍了拍自己的留仙裙,慢悠悠地想从地上站起来。然而她才刚刚抬起一条腿,就见边上的青衣妇人飞奔着朝底下的太微而去。
崔姨娘望着她的背影,不屑地撇了撇嘴角,但转眼这抹不屑便僵在了脸上。
她刚刚察觉,五姑娘祁太微似乎一直在看自己。
睁着眼睛,一眨也不眨,看得她心里直发毛。
她忍不住想,这孩子是怎么一回事,怎么古古怪怪的?方才也是,明明前一刻还喊着冤枉,怎地下一刻便知道磕头服软了?
崔姨娘有些慌乱地移开了视线。
太微却还在看她。
梳着堕马髻的妇人,看起来很年轻,好像才二十五六的模样。
念头一转,没有迟疑,太微又看向了朝自己跑来的青衣妇人。
梅子青的春衫映入眼帘,依稀还是记忆里的样子。
可是……这怎么可能呢?
她仔细分辨着对方的眉眼五官,低低地唤了一声:“白姨娘?”
“是,是婢妾!”青衣妇人小心翼翼地来扶她,泪水涟涟地问,“姑娘您疼不疼?”
太微满头大汗,闻言无力地笑了一下。
是她,是白姨娘不假。
只有白姨娘才会傻傻地来问她疼不疼。
她依靠着白姨娘勉强站直了身子。
可跪久了,刚才磕头又磕狠了,甫一站起来,太微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差点又栽倒在了地上。
还是沈嬷嬷,眼疾手快,匆匆扶了她一把。
扶完了,沈嬷嬷一手提着藤条,一手来掸自己的前襟,同时没好气地冲白姨娘道:“姨娘也不仔细着些,没的叫五姑娘摔了。”
沈嬷嬷是祁老夫人的陪嫁丫头,跟着祁老夫人在靖宁伯府呆了几十年,就是如今的靖宁伯本人见了她,那也都是客客气气的。
是以白姨娘喏喏应是,一句多的也不敢说。
她只是愈发紧张地扶着太微,一路将人扶回了集香苑。但集香苑里的几个丫鬟,直到她们进门才不紧不慢地来接手。
几个人或打帘子或扶着太微往内室走。
白姨娘跟在边上,抹着眼泪提醒丫鬟们:“姑娘背上有伤,切莫让她躺着睡,你们几个这几天夜里都仔细看着些。”
丫鬟们随口敷衍着。
太微突然停下了脚步。
白姨娘忙问:“怎么了?”
小丫鬟们也都看着太微。
太微有气无力地抬眼看了看众人,说了句:“我要沐浴。”
恰逢大丫鬟碧珠走进来,听见这话后笑了笑道:“姑娘,灶上这会怕是没有热水,您先歇歇,晚些时候再说吧。”
太微看着屋子角落里静悄悄燃着的灯,声音软软的带些沙哑地道:“靖宁伯府穷得连烧水的柴禾也没有了吗?”
众人一惊。
碧珠没了声。
太微自己往前走了两步坐到了椅子上,又说了一遍:“我要沐浴。”
“碧珠。”白姨娘揉搓着手中帕子,轻声道,“没听见你家姑娘的话吗?快派个人去灶上要水。”
碧珠看看她又看看太微,终于答应了一声转身出去了。
白姨娘便同太微道:“五姑娘,让婢妾服侍您沐浴吧?”
“……姨娘,什么时辰了?”太微低着头,脸上神色有些晦暗不明,不答反问了一句。
白姨娘愣了一下:“应该已经过了戌时了。”
太微抬起头来,眼睛里有着白姨娘不熟悉的光亮:“那看来时辰是不早了,姨娘还是早些回去歇着吧。”
她现下满头雾水,浑身疼痛,实在是没有精力再同人打交道。
见白姨娘不吭声,她又轻声重复了一遍:“姨娘回去歇息吧。”
白姨娘见她态度坚决,只好叹口气叮嘱了几句话便先回去了。
又过一会,碧珠领着人提了热水回来,送进盥洗室里后出来和太微说:“虽然马上就要入夏了,但这夜里还有寒意,奴婢这水一路提回来,被风吹凉了不少,可不是奴婢提了不热的回来。”
第003章 沐浴
太微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
碧珠却只是眼神轻慢地站在那捧着澡豆催促起来:“姑娘您别愣着呀,过会水该冷了。”
“你把东西放下便出去吧。”太微站起身来一面朝盥洗室走,一面吩咐道,“不用在边上伺候我。”
碧珠怔了下,旋即难掩轻松愉悦,口气惬意地应了一声“是”,将东西摆好便立马退了下去。
盥洗室里转瞬便只剩下了太微一人。
耳边落针可闻,因为太安静,她的心跳声显得尤为响亮。
怦——怦怦——
一声接着一声。
是她活着的征兆。
太微皱着眉头,将手掌贴在了自己的心口处。隔着薄薄的中衣,底下心脏起膊的动静愈发得清晰了。
她将自己身上的衣裳脱了个干干净净。
纤瘦的腰肢,青涩的隆起,无一不在告诉她,这是一具还未彻底成熟的身体。
是令她迷惑的陌生。
但这陌生里又夹杂着明确的熟悉。
这是她的身体。
是她的没有错。
……只是太过年少了些。
她屏住呼吸,将自己囫囵埋入了水中。
水果然不大热,但依稀还有暖意在。
稀薄的热度,已足够令她向往沉迷。她贪婪地往水下潜去,越潜越深,越深越暖。人生于水,她浸在水中,像在母亲腹中,终于又有了安全的感觉。
可背上的伤,被水一激,则是百千倍地刺痛起来。她近乎本能地在水中蜷缩起身体,曲腿弯腰,双臂紧紧怀抱住了膝盖。
她不明白。
自己明明已经死了,为什么又有了心跳和呼吸。
她也不明白。
自己明明早已长大成人,为什么又变回了少年模样。
为什么阖眼之前还是隆冬时节大雪天,睁开眼就变成了暮春时分的夜晚。
她憋着气,闭着眼,肺里因为缺少空气而渐渐焦灼。
终于,“哗啦——”一声。
她浮出了水面,开始大口喘气。
等到呼吸恢复了平静,她扬声叫了碧珠进来。
伸手抹去脸上水珠的那瞬间,她看见进门的碧珠脸上有一闪而过的不耐烦,但她装作没有瞧见,只是问道:“如今可是建阳四年?”
碧珠显然没料到她会问这个,怔了一怔才道:“姑娘这话问的,今年不是建阳四年又能是哪一年。”
太微心里五脊六兽的,听完又问:“那今天是几月初几?”
“您怎么了这是?”碧珠疑惑地问了一句才道,“今儿个是三月廿五呀。”
太微闻言喉咙发干,一时竟说不上话来。
建阳四年三月廿五。
那就是八年前了。
八年前的这一天发生了什么,她是记得的。
因为那一天,她倒了十八辈子邪霉叫四姐给盯上了。
她清清楚楚地记得,那天一早,针线房上的婆子便带了料子来替她量身,说是该制夏衣了。结果她前脚选定了料子,后脚便有人来告诉她说,那些料子被四姑娘选走了。
可照道理,这料子原就是按排行一个个选过来的。
她挑的那些,本是四姐挑剩下的。
但她挑定了,四姐却又选了一回。
这是实实在在的找茬,搁谁都不能高兴,不过她也懒得同四姐纠缠。何况纠缠了也没用,的确是四姐挑完了才轮到她,她只要说前次没拿定主意反悔了,谁还能真跟她计较?
是以太微心想,没了料子就另选,总不至于短了她衣裳穿。
谁曾想,午后狭路相逢,她和四姐竟然在园子里撞上了。
四姐张嘴便说起衣料的事,见她一脸漠不关心的,突然脸色一变,身子一倒摔进了小荷池里。
她就站在边上,猝不及防间伸手要去拽她,却没拽住。
等到丫鬟婆子们闹闹哄哄地把人捞上来后,四姑娘哭得梨花带雨,一叠声说是太微推的她。
一经查问,又有数个丫鬟婆子举证说,亲眼目睹了五姑娘推四姑娘下水的过程。
说是她们虽然不在池子边,但当时都在园子里,全都瞧见了。
再查,针线房上的管事妈妈把衣料的事一说,动机也有了。
于是太微百口莫辩,怎么说都没有人相信她。
她和四娘又是自幼不睦,四五岁时就敢把人在回廊里推倒,如今长大了推人下池子似乎也不奇怪。
府里上至祁老夫人,下至厨房里的洗菜丫头,都对太微因为四娘拿走了她喜欢的衣料而动杀心的事深信不疑。
可没有做过的事,太微岂能认?
她不服,十分不服。
祖母因而大怒,对她动用家法。
但她足足挨了十五下,仍是不肯改口认错。祖母又罚她去跪祠堂,不给吃的不给喝的,一跪就是一长夜。
天色还没亮,她就病倒了。
可病了也不行,不认错就得继续跪下去。
祖母定死了规矩,说此番一定要将她的棱角磨平了。
她又跪了一个上午,跪得眼前祖宗牌位像在跳舞,跪得双腿木头一般丁点知觉也没有。
最后据说还是父亲发了话,祖母方肯作罢。
好在她运气不错,腿没坏,脑子也没烧糊涂。所以她事后甚至还得意,得意自己撑下来了。但如今叫她说,那时候的自己简直愚不可及,猪一样的蠢。
虽是她没做过的事,但人人都认定她做了,那她认或不认有何区别?抵死不认除了给自己惹更多的麻烦还能有什么?
要知道,能屈能伸方是生存之道。
骨气固然重要,但到了那样的时刻,骨气却是最不重要的东西。
盲目不知变通,最后只能是抱着“尊严”两字溺死而已。
可这样的道理——
这个年纪的她哪里能明白。
太微从水中抬起了手,纤弱白皙的手指,浅粉圆润的指甲,这是豆蔻少女的手,是还未真正吃过苦头却自以为尝尽了天下疾苦的人的手。
她看着,不由失声笑了出来。
十几岁时,许多觉得天大的事,等到了二十来岁,见过生死,再回首来看,就都算不得事了。
认个错便能不必挨打,哪里还有比这个更容易的事?
是以当她发现情况不对的时候,她想也不想便伏首磕头,先将错给认了。
果不其然,祖母满意极了。
祠堂她也不必跪了。
想到这,太微侧过身子,将自己淤痕交错的后背露给了碧珠,随口问道:“有几道伤痕?”
碧珠瞧清楚后不觉一震,放轻了声音道:“有五道。”
“五道?”太微背对着她,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第004章 母亲
她让碧珠给自己取来了衣裳,擦干身子换好,一步步往床上走去。
碧珠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的,像是有些不大适应她的沉默,忍了片刻后还是忍不住叫了一声“姑娘”,道:“您要歇息了?”
太微扭头看了她一眼,不咸不淡地吩咐道:“不用你值夜了,下去歇着吧。”
她多年来一个人住惯了,屋子里突然多个人,只怕是要睡不着。
更别提,这多出来的还是碧珠。
太微目不转睛地盯着碧珠看了须臾,笑了笑道:“去吧。”
碧珠似乎没有料到她会冲自己笑,一下有些呆住了,过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急急忙忙应声“是”,转身出去了。
而太微,自行脱鞋上了床,往下一趴便不动了。
十香浣花软枕贴在脸颊上,陌生中带着熟悉,柔软又舒适。
她沉沉地闭上了双眼,想将脑子里的一团乱麻理出头绪来,但不管她怎么理,乱麻依然还是乱麻……她迷迷糊糊的,反倒想起了母亲来。
建阳四年,是母亲去世的年份。
然而早在母亲去世之前很久,她便已经“失去”了母亲。
阖府上下,乃至整个京城,人人都知道,她五岁那年,母亲便病了。
是疯病。
很骇人。
满嘴疯话,癫狂至极,将那年秋天的祁家折腾的是人仰马翻,乱成了一团。
众人请医煎药,一刻也不敢停。
哪知稍一疏忽,又差点叫她挖掉了太微的眼睛。
那之后人人都以为事情不会再糟了,可没想到中秋过后,夏王便领兵翻过笠泽,打进了襄国地界,此后一路势如破竹,直捣襄国内陆而来。襄国子民们,太平盛世过惯了,一时之间竟毫无还手之力。
若非几位将军后来在困守孤城时仍以命相搏,这仗怕是根本就打不了几天。
但他们拿命苦苦支撑着,襄国亡前,却也不过只支撑了不到五年光景。
到了第五年,一路喜筑京观的夏王打进京城,兵临城下,局势再无转圜余地。
于是帝降了,国也破了。
夏王穿着血渍斑斑的盔甲,一屁股坐上了龙椅,而后大手一挥,改国大昭,改元建阳,从此世上便再无襄国。
夏王也就此如了意。
他原是襄国的属臣,年年岁岁上贡品,畏畏缩缩小心翼翼地活了许多年,一朝拿下襄国称王称帝,手脚舒展开了来,日日酒池肉林,想杀人取乐便杀人取乐,想掳掠人妻便掳掠人妻,行的是暴政,端的是“荒淫无道”四个字。
朝中旧臣,有不服他的,全被砍掉了脑袋。
多少勋贵世家,一夜之间血流成河。
只有祁家,不但苟活至今,而且日渐昌隆。
年复年,日复日,荣华不减,富贵不衰。
太微她娘的疯病也再没有犯过。
但失心疯这种事,谁说得准,现下瞧着挺好,可保不齐哪天又会发作。祖母满心不痛快,便要休了她娘,可父亲说什么也不答应,祖母奈何不得,最终只好作罢。
不过她娘这家是掌不成了,儿女们也教养不得了,搬去后宅深处后,便鲜少再在人前现身。
是以而今府里主持中馈的,是四姑娘祁茉的生母崔姨娘。
至于母亲,虽然还担着夫人的名头,但若是不提,府里怕是已无人记得她了。
太微也直到她临终之际,才得以见上她一面。
早前是家中长辈不许她见母亲,后来则是母亲自己不许她去见。
久而久之,太微连她的长相也记不大清楚了。
她脑海里只有一张模糊的妇人面庞,很年轻,似乎是鹅蛋脸,大眼睛,可鼻子嘴巴是什么模样,她全忘光了。
她只清清楚楚地记得,母亲是建阳四年的冬天去世的。
而今,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花香,正是春去夏来之时,距离冬天还有很长一段时间。
这般想着,太微忽然躺不住了。
她一边吸气一边从床上坐了起来,撩开雨过天青色的帐子,向外扬声喊道:“碧珠!”
碧珠拖拖拉拉的,过了半响才从外头走进来:“姑娘怎么还未歇下?”
声音里满是不情愿,面上也不掩饰地带出两分来。
太微看着,不觉乐了。
她记得自己年少时因为不受宠爱、无人庇护,而时时矮人一等,但碧珠待她一贯是这样的么?她竟记不清了。看着碧珠脸上的敷衍和不耐,她突然问道:“碧珠,你今年多大了?”
碧珠猝不及防,怔愣着回答道:“十八了。”
太微笑了起来:“看来是我不好,不知不觉竟将你留到了这个岁数。”
碧珠脸一红,未出阁的姑娘突然之间同自己说起这样的话,实在是又古怪又羞人。
她面上的不耐烦倏忽之间便被热腾腾的红云给烧了个干干净净。
“终身大事可是顶重要的。”太微软言软语,慢条斯理地说道,“我记得丁妈妈的娘家侄儿就很不错,生得歪瓜裂枣与众不同不说,年纪轻轻的就已经克死了三房妻室,可见他自己是个要长命百岁的,来日前途不可限量呀……”
丁妈妈是太微房里的管事妈妈,她的侄儿生得是什么模样,碧珠就是没见过也听说过。
这会太微一提,碧珠的脸便白了。
方才羞答答的红晕消失得一点不见。
话说到这,碧珠再蠢也明白过来了。
五姑娘这不是想为自己配人,而是在敲打自己。
她再不得宠,再在老夫人跟前没脸,那也是靖宁伯府的姑娘,是主子。
只要她有心想要拿捏自己,那就能同捏只蚂蚁一样轻而易举。
碧珠的脸色更加难看了。
这时候,太微话锋一转笑着道:“我方才仔细想了想,我这边上恐怕还是得有个人才成,夜里斟茶倒水的,总缺不了人是不是?”
碧珠心神不宁的,硬生生从僵硬的面皮上挤出了个笑容:“姑娘说的是,原是我想的不周到,您身上有伤,夜里身边怎么能没有人呢。”
太微一脸欣慰地连连点头,然后命她熄灯。
等到室内光线昏暗下来后,太微趴在床上,声音低低地问道:“你可知道,都有谁瞧见了我推四姐下水?”
第005章 饥肠辘辘
黑暗中她的声音听上去有种冷冷的味道。
像被早春的雨突然打湿了衣裳,碧珠猛然打了个寒颤。她觉得五姑娘似乎有些不一样了,但具体不一样在哪里,她又说不上来。她只是觉得,五姑娘没过去那般好应付了。
想了想,碧珠大睁着眼睛望向头顶,斟酌着回答道:“奴婢听说,不光守园的婆子瞧见了,四姑娘和六姑娘身边的婢子也都瞧见了。”
太微轻笑了声:“是吗?还有旁人么?”
碧珠声音低了些:“奴婢也是听说的,再多便不知情了。”
太微躺在床上,闻言垂下眼帘,敛去笑意没有再开口。
时间一长,天色愈晚,碧珠撑不住,呼吸渐渐变得平缓了起来。她睡着了。太微听着响动,也不去唤她,只是慢慢地从床上坐起来,掀开被子,赤脚朝屋子右面走去。
屋子里没有点灯,黑魆魆的,但她缓步前行,一路轻轻松松地避开了障碍物。
她十四岁离家后便再没有住过这间屋子,可一旦回来了,就发现一切都还是她记忆里的样子。
卧室右面那堵墙下有一张长案,黑漆的,触手阴凉光滑,上边常年摆着几个盘子。盘子里装的瓜果点心,有好有坏,但分量一贯还是给足的。至多那几位的好些,她的差些。
不过,谁叫她穷呢。
每月那点银钱,还不够打赏的,谁乐意在她跟前讨好巴结。有那功夫,讨好哪个不行?
太微摸到了黑漆案几旁,伸长手往盘子里探去,很快便摸到了两块糕点。冷冰冰的,也不知道是什么。她抓起来就往嘴里塞,左右毒不死,吃了再说。但没想到,这糕点干巴巴的,一块吃进去就噎得半死。
她只好又摸去找水。
茶水也是冰凉凉的,在暮春的夜里带着隆冬般的寒意。
太微连吃了两盏才觉得嗓子眼里好受了些。
方才吃下去的糕点在胃里泡开了,也终于带出了饱胀感。
她先前只觉得背上疼,倒没注意到饿,而今天黑夜深将要就寝才察觉出腹里空虚。冷硬的糕点吃了一块又一块,等到案上糕点一扫而光后,她才觉得自己没有那般饥肠辘辘了。
又吃了一壶茶,太微轻手轻脚地回到了床上,没想到被窝里竟然还残留着些微暖意。
看来她这一去一回并没有花费多少时间。
她享受着这份温暖,忽然想起翌日一早还要去向祖母请安,不觉头疼起来。
祖母规矩大,晨昏定省一概不能省,谁也别想跑。她今日虽然挨打受了伤,但伤在皮肉上,没有伤筋动骨腿脚不便,明日便还是得去祖母跟前卖乖。
祖母一日不说你去养着歇着,她就一日躲不掉。
太微想起祖母的脸,莫名有些恶心,但还是强忍着翻身去睡了。
哪知睡着以后,噩梦便巨浪一般铺天盖地打来。她身似孤舟,在千层大浪间挣扎起伏,却怎么也挣脱不开。突然,耳边一阵嘈杂,像是有人在叫她:
“姑娘——姑娘快醒醒——”
她冷汗涔涔地从噩梦中醒过来,口中发苦,呼吸急促,入目的是雨过天青色的帐子。
四周乱糟糟的,天色已经渐渐地亮了。
碧珠从帐外探进来一张脸:“姑娘可算是醒了!”
太微躺在原处没动,盯着帐子顶,轻声道:“以后每日再早半个时辰叫我起身。”
碧珠微微变了脸色,半个时辰前,天还没亮呢。
主子要早起,她这做婢子的自然就要起得更早。
碧珠有些不情愿,但因着昨夜意外的叫太微敲打了一番,现下便不敢再像往日那样多言。她应了声“是”,将手中撩起的帐子挂到了床柱上的铜钩里:“姑娘该起身了。”
时辰虽然还早,但她们所在的集香苑位置偏,一路走去老夫人的鸣鹤堂还得耗上不少光阴,根本耽搁不得。
太微对此亦是心知肚明,便收敛心神起身盥洗。
背上的伤还在一阵阵的疼,但抹了药,比之昨日已是大好。
过了会碧珠取来了衣裳,是月白色的折枝玉兰暗花纱春衫,底下搭了条织金襕裙。
碧珠挑衣裳的眼光倒是一贯的不错。
太微意兴阑珊地想着,仔细看一眼她手里的衣裳,漫然吩咐道:“去打听打听,二姐和四姐今儿个穿的都是什么颜色。”
碧珠愣了一下。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太微道:“找个机灵点的小丫头去打听,你别去。”
碧珠怔愣着,听到这话下意识问了句:“为什么?”
太微正对镜描眉,画的罥烟眉,淡而轻,像一缕烟,平白的又在脸上增添了两分娇弱。描完了一条,她转过脸来看向碧珠,面上没大表情地道:“你是集香苑的大丫鬟,在外走动未免扎眼。人人都知道你,人人也就会知道你是去打听什么的。”
碧珠听着她说话,视线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她的眉毛上。
这样的眉,她从未见人画过。
她没有替主子画过,也没见主子自己画过。
五姑娘这么多年来,也还是头一次自己梳妆。
没想到,她竟然有这样的手艺。
碧珠不觉看得呆住了。
第006章 钱箱
太微把手中螺黛往镜匣里一丢:“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
碧珠一惊,回过了神来,急急忙忙应声退下着人去打听。隔了一会儿,她掀开帘子重新走进来回话道:“姑娘,说是二姑娘今日穿青色,四姑娘着月白色。”
说话的间隙,太微已经手脚麻利地将另一道眉毛也描完了。听罢碧珠的话,她眼也不抬,直截了当地道:“那就不要这身了,去换件杏黄的来。”
四姐最得祖母喜爱,生得貌美娇俏,人人都道她好脾气,但她的脾气究竟如何,太微再清楚不过。四姐人前是好脾气,人后可委实不怎么样。
她若撞了四姐的衣裳颜色,怕是四姐当面夸她穿得好看,扭头就能生吞了她。
先前她什么也没做,四姐都能无事生非诬陷她推姐妹下水,这要是叫她找着了由头,哪里还了得。
太微口气坚决地道:“不要这一身。”
碧珠没法子,只好依着她的话去找了件杏黄的来。
穿着衣裳,太微有意无意地道:“碧珠,有件事我始终琢磨不透,你来给我解解惑如何?”
碧珠心里一哆嗦,情不自禁地想起了昨夜那场谈话:“奴婢愚笨,怕是不能为您解惑。”
太微不声不响地看了她一眼:“照说,我犯了错,做奴才的理应跟着一道受罚;更有甚者,得重罚。规劝主子,原是你们的本分,如今本分未尽,自是大错,对也不对?”
碧珠听着这话总觉不好,但无论如何也不能说不对,只好低下头去道:“姑娘说的是。”
太微就笑了起来:“既是对的,那为何祖母气得对我动用家法,却一根毫毛也不伤你们的?”
“这、这……”碧珠讷讷答不上话来。
太微就也不说话,手指点一点,示意她取钱箱来。
碧珠正系着衣裳带子的手蓦地一颤,略显踟蹰地道:“姑娘要钱箱做什么?”
那箱子小小的,就搁在床头柜子里,但太微是从来不看,也从来不问的。碧珠脸上隐隐约约现出了两分紧张,不等她说话便又连忙加了句:“时辰不早了,姑娘还是等回来再看吧?”
太微眉眼一沉,立即满脸都是阴郁之色:“怎么?我想做什么,要做什么,都还得经过你的准许了?”
碧珠何曾见过这样的她,见状唬了一跳,当即闭紧嘴去取了钱箱来。
箱子上有把锁,铜制的,小小的元宝模样。
太微用右手指尖轻轻掂了掂,然后摊开另一只手道:“钥匙。”
碧珠管着她屋子里的一应琐事,这钱箱的钥匙也不例外。可她说完了,碧珠却没有动作。太微眉尖微蹙,抬起头盯着她,将话又说了一遍:“钥匙!”
碧珠这才慌手慌脚地四下翻找起来,找了一圈从腰上摘下一串钥匙来挨个看,等到一遍看完,她“哎呀”一声,哭丧着脸道:“姑娘,这钥匙怕是掉了。”
太微沉着脸,慢条斯理地道:“掉了?连把钥匙也看不好,我还留着你做什么?我是不是该去提醒一番崔姨娘,你想出嫁了?”
碧珠“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急声道:“姑娘姑娘,是奴婢没说好,这钥匙不定就是掉了,兴许是奴婢搁在别处一时忘记了……”钥匙其实就在她身上,但她实在是不敢给,“奴婢回头便去找!一定找着!”
——只要拖延上半日,她就能想法子凑够钱将缺给补上。
因着主子从来不问不看,她的胆子慢慢变大,隔三差五便从箱子里顺上一些。
她从来没有出过纰漏,哪知今日撞邪,主子突然要看钱箱了。
碧珠越想越慌,又磕了个头:“姑娘可别因为奴婢的不中用而耽搁了时辰,您再不动身,老夫人那该等急了。”
突然,耳边轻轻的“咔哒”了一声。
这是锁开了的声音!
碧珠猛地抬起头向上看去,只见那铜锁已经安安静静躺在了太微的左手掌心里!
怎么会?
她不由面露惊骇,半张了嘴。
没有钥匙,如何开的锁?
碧珠百思不得其解,一下从地上爬了起来。
箱盖已被太微掀开,里头的东西一览无余,连半点死角也无,有多少散碎银子,只消一眼便能清清楚楚。
碧珠直着眼睛发起了呆,心道完了完了,今次真的完了。
旁的不论,偷盗可是大罪。
可太微却笑吟吟地叫了一声“碧珠”,“你偷了多少?”
她面上在笑,口气也很轻松。
碧珠不觉懵了。
这时,太微将钱箱往桌沿推来,笑着道:“将剩下的都装起来带上。”
碧珠见她似乎没有要怪罪自己的意思,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但转瞬又惴惴起来。
她一点也看不透五姑娘了。
碧珠看着那把在少女素白纤指间翻飞的元宝形铜锁,心里一阵阵的发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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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7章 请安
到了鸣鹤堂,才进门,太微便笑着向碧珠使起了眼色。
碧珠出门之前才得了吩咐,见状立即上前去塞了些散碎银子给守门的婆子,陪着笑脸道:“五姑娘的一点心意,请几位妈妈吃茶。”
几个婆子接了银子,全愣住了。
这事儿四姑娘做不奇怪,可轮到五姑娘,就怎么看怎么奇怪。
底下的人都知道,五姑娘手头拮据不比四姑娘,想从她手里要点银子,那可是比登天还难。婆子们有些吃惊,悄悄地觑了碧珠一眼,可碧珠低着头,只顾看她自己的脚面,也不知在琢磨些什么。
但不管怎样,主子赏了就得谢。
“谢姑娘赏。”
“多谢姑娘。”
几人齐声道了谢,又都笑起来,摆出比先前殷切许多的姿态请太微往里走头走:“老夫人想必正惦记着您呢。”拿人手短吃人嘴软,这收了银子,话也好听多了。
太微面上羞涩一笑,领着碧珠往上房走去。
穿过抄手游廊,鸣鹤堂深处热闹华丽更胜从前,映着外边灼灼盛开的各色鲜花,愈发得令人眼花缭乱。太微抬脚进了门,一眼便将屋子里的人尽数纳入了眼底。
黄花梨方背椅上铺着孔雀妆花云锦,上头正坐着个衣着华贵的老妇人。
那是她的祖母祁老夫人。
太微昨日头昏眼花,虽认出了人,但看得并不仔细,直到此刻细细看去才发现,眼前的祖母同她记忆里的有些不大一样。她记忆里的人,似乎要更年轻些,更强壮些,有着令人生畏的气势。
但眼前的人,却没有那股令她害怕的气。
或许是因为她变了。
所以再看故人,也就同过去不大一样。
这个时候,祖母已经过了知天命的年纪,但因着保养得宜,她的皮肤仍然白皙清透,头上也是乌发团团,一根银丝也不见。只是随着年岁增长,人是愈发得瘦了。偏偏这瘦不是仙风道骨的清瘦,而是种日渐龙钟的干瘪和无力。
她其实,也就只是个寻常老妇罢了。
太微声色不动地走上前去,提起裙裾,恭恭敬敬地叩拜于地,启唇,朗声请安。
周围一溜正陪着祁老夫人说话的人便都齐刷刷朝她望了来。
祁老夫人也怔了一怔。
这样的大礼,这样恭敬的姿态,都是早前的太微鲜见的。她日日来请安,但日日让人看了就心里冒火;她嘴上说着“万望祖母安康端健”,但声音听起来就敷衍得不得了。
哪似今日,每一个字听上去都是那般的真心实意。
祁老夫人过了一会才回过神,笑起来道:“瞧瞧,都说小五不成样,可今儿个这模样分明一分错也挑不出!”她又摆摆手道,“将五姑娘扶起来吧。她身上有伤,都仔细伺候着。”
能说出这样的话,可见她是高兴了。
太微在底下听着,垂着头,双目微敛,由着祁老夫人身边的大丫鬟珊瑚将自己搀扶起来。
这时,一旁的崔姨娘忽然笑着道:“咦,五姑娘今日这眉倒是画得有些不一样。”
她这么一说,众人的目光便又都落在了太微的两条罥烟眉上。
崔姨娘啧啧称奇,一副越看越喜欢的模样。
崔姨娘今年不过三十出头,正是花开秾艳的时候,又生得年轻会保养,瞧着根本不到而立。她素爱打扮——头上喜梳堕马髻,故意歪斜着梳的发髻,慵懒中带着些微俏皮活泼,是极显年轻的样子;身上的衣料也都拣了清雅淡致的,凸显得她气质清新,讨人喜欢。
就连走路,也是有讲究的。
她走折腰步。
走路时,要左右脚向前走成一条笔直的线。双臂微摆,上身微微晃动,行进间纤腰一抹,仿佛腰间随时都会折断一般。衬得她身段玲珑,凹凸有致,曲线摇曳,实在是迷人得紧。
纵然是女人看了,也觉得她美。
崔姨娘盯着太微的眉毛,看了又看,终于打趣般笑着问道:“这眉毛描画得实在是新奇,不知是谁的手艺?”
她将太微院子里的丫鬟婆子尽数想了一遍,但总觉得哪一个也不像是能有这般手艺的。
她又感慨般道:“可真真是个人才。”
太微等的就是这句话。
她望着崔姨娘笑了起来。
这一笑,两粒微微翘起的小虎牙就露了出来,看着甜美又无邪。
她声音轻轻的,眉尖似蹙非蹙,仿佛带着些困惑地道:“姨娘觉着好看吗?这眉,是我身边的碧珠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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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8章 姑母
崔姨娘似乎有些惊讶,过了会才笑着说了句:“原来是她呀。”
太微也笑着,面向她轻轻地点了点头,而后目光不经意般落在了离祁老夫人最近的那个妇人身上。那是她的大姑母祁春眉,她爹靖宁伯祁远章唯一的姐姐。
祖母这一生,拢共只有两个孩子。
长女祁春眉,幼子祁远章。
而第一个孩子的意义又总是不同的。
祁春眉出生的时候,虽不是儿子,但她身为靖宁伯府的嫡长女,论身份地位仍是贵中之贵。不单祁老夫人偏疼她,太微的祖父老靖宁伯当年对她也是宠爱至极,可谓是捧在手心里怕摔了,含在嘴里又担心化了。
然而那般溺宠之下,她长大后性子日渐飞扬跋扈。但凡有什么不顺心的,便要大发雷霆。她想要的,就一定要得到,如果她得不到,那旁人也休想得到。
小到一块料子,一支发簪;大到一间院子,一个人,只要她想,她就能够如愿。
她恃宠而骄,一味的索取,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被拒绝。她年轻时生得十分貌美,京中仰慕她,想要娶她为妻的男人比比皆是。一群人若是排个队,简直能从靖宁伯府大门口一路排出城门外去。
但她挑来拣去,一个也看不上眼。
她中意的,是当年的新科探花郎,那个出身清贫身无长物的年轻人。
可这原本也没有什么,虽然两人的家世门第相去甚远,但他有才华傍身,又中了探花,来日前途不可限量,并不算不好。更何况才子佳人,榜下捉婿,天长地久,日后没准还是传奇佳话。
但不对就不对在这位探花郎早已成家了。
他在上京赶考之前便已经娶妻,哪里还能再做靖宁伯府的女婿?
可自幼被娇宠着长大,一贯无法无天的祁大小姐却不肯放手。
她看中了他,她喜欢他,那是他的福气,比天还大的福气!他理应乖乖受着,对她感恩戴德才是!于是她撒泼打滚,在家一哭二闹三上吊,嚷着若是不能嫁给他便要绞了头发去做姑子。
见父母还是不答应,她白绫一悬打个结,真就将自己给挂了上去。
随即脚下一蹬,差点真断了气。
老靖宁伯见状吓掉了半条命,当下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口答应下来:“好好好!你想嫁给谁便嫁给谁!”
此后祁家一番威逼利诱,终于以前程相要挟逼得探花郎休妻另娶。
祁春眉如愿以偿夺人丈夫,心道自己比他那乡间糟糠不知要好上多少倍,假以时日,他定然就会爱上自己。可饶她自信满满,热情如火,却始终丁点也不曾打动他。
久而久之,她那点爱慕之心似乎也跟着淡了。
二人成了亲做了夫妻,却不过是日日相看两生厌而已。
她费尽心机生下的儿子也未能讨他喜欢。
丈夫厌屋及乌,不爱孩子,更不爱她。
祁春眉生下儿子后,他便再没有进过她的屋子。但他待她并不坏,只是冷,冷得像一块永远也捂不热的冰。贴得越近,她便越难受。
如火灼人,冰会冻人。
皮肉冻坏,骨头也会受伤。
到了那个时候,她便有些后悔了。如果她当初没有执意要嫁给他,她如今也不至于沦落到这个地步。
没过多久,她又发现自己的陪嫁丫鬟悄悄地爬上了丈夫的床。俩人背着她,直到丫鬟有孕才来知会她。他站在她眼前,头一次有了笑模样,态度坚决地表示要抬了那贱婢做妾,直气得她浑身发抖,半响未能说出话来。
他羽翼渐丰,早非当年那个穷酸书生,她忍了又忍,才勉勉强强地将那团怒火给忍了下来。
但一背过身,她便动手了。
她自认一向待人宽厚和善,那丫鬟跟了她许多年,吃她的用她的穿她的真真是小户千金都比不上,而今却还要来抢她的男人。
祁春眉冷笑不已,心说贱婢就是贱婢,若说她是胆大包天,那自己恐怕还要嫌“天”太小。
她愤怒不屑又觉得嫉妒。
明明自己更美,明明自己更好,为何他却宁愿要个卑贱的丫鬟都不肯要她?
她想不通,只是愤愤地命人趁他不在家中时活活地将那丫鬟打死了。
一尸两命又如何?
她要她生,她便生;她不准她生,她就只能是个死。
可丈夫归家,暴跳如雷,指着她的鼻子连声骂她毒妇,说她蛇蝎心肠,骇人之极,他只要同她睡在一处便浑身发毛腹痛作呕。
他面目狰狞地叫骂了半日,听得她冷笑不已,遂拔高了音量一叠声的反击他是个窝囊废。
若不窝囊,他当初为何要休妻娶她?
若不窝囊,他为何要借助靖宁伯府来求仕途顺畅?
没有她,他是个什么东西?
探花郎又怎样,扒皮抽筋,还是臭虫一条罢了!
二人是夜大吵一架,彻底反目,他忿然拂袖离去。她气不过,便站在门内尖声叫他的字:“——景玉——景玉——”但他走得头也不回,背影越来越远,她气得摔了案上三足的小香炉,尖叫道:“你若走了,便永远不要再回来了!”
哪知一语成谶。
他竟真的再也没有回来。
回来的,是他的尸体。
说是他夜里大醉之后失足落水溺毙了,及至天亮时分方才被人发现继而打捞出湖。
她见着尸体后,震惊之下连连后退,一个不慎,身子后仰往下摔去。身下恰巧是棱角分明的冷硬台矶,她一下摔上去,正好磕到了腰。从此再也不能走路。
于是她带着年幼的儿子又回到了娘家。
那一年,太微的母亲姜氏刚刚嫁入靖宁伯府。
姜氏进门半年无孕,祁老夫人转头便赏了自己身边的大丫鬟崔氏给儿子做妾。
崔氏不是祁老夫人身边最得用最能干的,但她当年生得娇俏可爱,嘴甜会说话,论讨人喜欢,是谁也不及她。
这样的人,做妾最好。
不会太聪明,也不会太过愚笨。
祁老夫人是很满意崔氏的。
而崔氏也的确是争气,她被抬了姨娘后没多久便有了身孕。
第009章 姐妹
祁家人丁单薄,几代单传,一直不见兴旺。
祁老夫人日夜盼着能有一个传递香火的孙子,因而对崔姨娘是百般看重。且崔姨娘前脚有孕,后脚太微的母亲姜氏也有了身孕。祁老夫人便道这福气是崔姨娘带来的,待她就愈发得体贴和善。
只是到底可惜,人人瞧着崔姨娘的肚子都说里头定是个男孩,可最后生下来一看却还是个姑娘。
祁老夫人颇为失望,转而盼起了姜氏肚子里的孩子。
可姜氏生的,也是女孩儿。
祁老夫人对前一个已觉失望,再见太微,便成了恼火。兼之她素来不喜姜氏,连带着也不愿意多看太微一眼。后来姜氏犯了疯病,她便立即发话要儿子休妻。
一个疯女人,就算能给祁家生下男丁,又有什么用处?
她反复说,一遍比一遍言辞激烈,想要逼着太微她爹休了她娘。可一贯孝顺的靖宁伯这一回却并没有听从她的话,他斩钉截铁地表示绝不休妻,即便姜氏疯癫一辈子,他也不会休妻。
祁老夫人见状,满腔不满没了发泄的地方,便只好四处找人开刀。
太微的乳娘刘妈妈,也就是在那时叫她给打发去了庄子上。那之后,太微身边没有了母亲,也没有了乳娘,夜里孤身一人蜷缩在床上,就没有不哭的时候。
有时候哭得狠了,晨起时两眼红肿,核桃似的,难看的要命。
祖母便会在她清晨请安时将她拽到跟前,当着众人的面训斥她:没有规矩不成样子,成日里哭丧着脸,要多晦气便有多晦气,是嫌谁太长命不痛快还是怎么着?
太微年纪小小哪禁得住这么叫人训,一听当场又要落泪。
祖母就瞪着眼睛伸手来掐她腰间软肉,拧一下说一句:“不许哭!”
她抽抽搭搭的,哪里忍得住。
身上肉疼,心里委屈,还不许她哭,她不如死了算了。
底下满满当当坐着一堆人,只有个白姨娘畏畏缩缩地试图上前来求情,可祖母身边的沈嬷嬷站在那盯着她一瞪眼,白姨娘便又缩了回去。
白姨娘原是太微母亲身边的婢女,生性胆小怯懦,没了太微母亲做靠山后就更是如此。她连自己也保不住,更别说来保护太微。
好在没过多久,祁老夫人便对训斥太微这件事失去了兴趣。
世道越来越乱,夏王的军队离京城越来越近,她连每日召了儿子的姨太太们说话都兴致缺缺,哪里还记得太微。
想起幼年往事,太微垂下眼帘,无声地笑了一下。
祖母眼里连二姐都没有,又怎么会有她。
正想着,外边有人进来通报说,二姑娘到了。随后一阵“哗啦”轻响,新换上的珠帘被掀开了来。太微循声抬眼望去,看见一个青衣少女自帘后缓步走了进来。
正是二姐祁樱。
祁家这一辈的姑娘名里都带花,祁樱、祁槿、祁茉、祁栀、祁棠……一溜的花,五颜六色姹紫嫣红,生得是个比个的好看,个比个的像是祁家人。
祁家人出了名的好皮相,太微也不例外。
可只有她,虽也姓祁,名里却没有花。
据说她出生时,她爹靖宁伯正夜观星象,不知怎么的突然心血来潮了,便要为她取名为“太微”……这典故真假太微不知,但想起来总是难免觉得庆幸。得亏她爹当天夜里观的是星,不是什么奇花异草。要不然,她这名字恐怕就不叫“太微”,改叫“祁葩”了。
太微坐在窗边,遥遥望着自家二姐,越看越觉得那张脸万分陌生。
现在想想,她和祁樱生得真是一点也不像。
从父亲身上继承的那点血脉,并没能让她们这群姐妹看起来像是一家人。
太微的母亲姜氏是继室。
祁樱则是原配陆氏所出,和元娘同母。陆氏生产时难产血崩,生下双生子后还来不及看一眼便没气了。祁樱和元娘自落地便没了母亲,元娘又体弱,未足月便夭折了。
是以祁樱虽在府中行二,但在众人眼中她便是长女。
但论得宠,她也是远不及四姑娘祁茉的。
祁老夫人眼里看来看去,只有四姑娘。
太微执拗不听话令她心烦。
祁樱冷冷淡淡也令她心烦。
唯有四娘祁茉,一口一个祖母,亲亲热热,满面甜笑,事事都做得顺心妥帖。
太微思忖着眯了眯眼睛,正要将视线收回,忽见祁樱朝自己看了过来。只一眼,瞬息间,她又将目光移开了去。若非太微警觉,只怕要错过这一眼。
第010章 小七
她们原不是什么亲近的姐妹。在太微的记忆里,二姐祁樱一向不大喜欢自己,素日是连看也不屑多看她一眼的。
但祁樱待旁人,也是如此,倒不显得她待太微有什么不同。
太微思量着,别开眼低下头,没有再看她。
这时,外头又响起了一阵脚步声,有轻有重,不止一个人。太微没有抬头,只屏息听着,听见丫鬟通报说,三姑娘、四姑娘、六姑娘到了,她唇边浮现出一抹讥笑,仍然眼也不抬。
四娘和六娘都是崔姨娘所出,一母同胞,再亲不过。可三娘,是赵姨娘生的。
若说阖府上下几位姨娘里,哪个最叫崔姨娘厌憎,那就非赵姨娘莫属了。
她们一样是婢女出身,只一个是老夫人身边的,一个是自小伺候靖宁伯的,这里头的情分,剥开了细细地讲,便成了云泥之别。
即便是太微也知道,赵姨娘是不同的。
不说父亲多喜欢她,单看她自己,就同那堆莺莺燕燕不一样。
崔姨娘嗜美,争宠,夺权……一桩桩全是野心勃勃;但是赵姨娘呢,她说话轻声细语,走路慢条斯理,做什么说什么都是慢慢的、淡淡的,从来不争,从来不抢,怎么看都是个与世无争的人。
可就是这么一个人,却给三姐说成了一门让崔姨娘都嫉恨的亲事。
诚然,靖宁伯府远非蓬门荜户可比,靖宁伯府庶出的姑娘怎么也比小吏之家的嫡女要来得尊贵,但三姐即将要嫁的人,是永定侯府的世子爷陈敬廷。
她来日,是要做侯夫人的。
永定侯又是大昭新贵,一路跟着建阳帝从夏国打来,战功赫赫,颇得器重。他的儿子,哪怕是个天生草包,也不必为吃穿发愁,为功名而苦闷。
更别说他传闻中长相俊美,年轻有为,是个不可多得的青年才俊。
这样的家世门第,这样的一表人才,谁不喜欢?
至少赵姨娘很钟意,崔姨娘也十分满意。
只奈何三娘比四娘要大些,长幼有序,根本还轮不到四娘。不过论出身论样貌论年纪排行,三娘前头都还有个原配嫡出的二娘子在,照理也轮不到三娘才对。
是以婚事商定后,众人都忍不住窃窃说是三娘抢了二娘的婚事。
太微当年也曾一度信以为真,但现在想来实在可笑。祖母是个什么样的人?她留着二姐不放,自然是有她的打算。
二姐年过二八,成亲早的,这个年纪孩子都有了,但祖母留着她,连亲事也不说,为的是什么?
为的是将她送进宫里去!
建阳帝好女色,娇俏可人的、婀娜丰腴的、声甜肉嫩的……他个个都喜欢。但这些美人儿不多也不少,想找总能找出一堆来,并没有什么稀奇。
真正稀罕的,是祁家二娘子祁樱这样的冷美人。
生来气质高洁脱俗,一动不动往那一站,就是姑射仙子。
她一抬手一投足,皆是仙姿。
祖母打的一手好算盘,早早便等着来年大选了。
太微嘴角讥诮的笑意转瞬即逝,她面无表情地想,在祖母心里孙女算得了什么,不过是能拿来买卖的物件罢了。
且这物件还得分,像她这样的,不过就是件劣品。
像四姐祁茉那样的,则要贵重许多。
屋子里响起了此起彼伏的问安声。
太微终于抬眼看了看周遭,从昨夜开始她便一直像身在梦中,眼前所见一切,人也好,物也罢,都不似真的。然而这一刻,她看着众人,听着她们一声声地请安,突然之间有了真实感。
她内心变得焦灼起来,近乎迫切地将目光落在了进门的方向。
珠帘安安静静地垂在那,遇见风时,才轻微地晃动一下。
太微不觉有些坐立难安,隐在袖中的手里藏着一枚铜钱,被她反复摩挲摆弄,一刻也停不下来。
她有许多年没有这般焦躁了。
突然,珠帘边缘剧烈晃动,那平平的一条线抖成了银白色的浪,她蓦地瞪大了眼睛——
有个白白胖胖的小姑娘从后头走了进来。
瞧着不过七八岁模样,圆嘟嘟的一张脸,生得唇红齿白十分讨人喜欢。
太微牢牢地盯着她,几乎是瞬间便红了眼眶。
她连眨眼也不敢,生怕自己一闭一睁的工夫,眼前活生生的小七就会消失不见。如果这是梦,她希望自己永远不要醒来。
小七死后,她曾无数次地在梦里看见这个孩子。
永远都是她们昔年分别时的年岁。
永远都是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模样。
笑起来两颊酒窝深陷,一双黑白分明的干净眼睛弯成月牙状,是再好看不过的样子。
但她一直知道,那样的小七是假的。
小七早就死了。
不到十三岁,便死了。
可这一刻,出现在她眼前的人明明是活的。
太微按捺着,想要上前去揉揉她的脸,想要抱一抱她,想要确认她的确是真的,可她不能动。她必须忍耐着,装作若无其事,老老实实地待在原处。
一旦她动了,她先前的装乖卖好就全成了白费功夫。
太微暗暗地深吸了两口气,垂眸敛目,掩去了眼中水汽。
来日方才,这一回她再也不会离开小七。
小七也绝不会再死于豆蔻年华。
她已经变了,这世道也该跟着变一变了。
太微仔仔细细地听着小七给祁老夫人请安的声音,有些轻,也有些慌张,带着晚到的心虚,一点底气也没有,显得怯生生的,一股小家子气,一点也不大方。
太微无声地叹了口气。
小七在这一点上,还真是像极了她的生母白姨娘。
白姨娘连在沈嬷嬷跟前都不敢多言一字,就更不必说在老夫人面前的时候了。
因着太微她娘不能管事,府里几位姑娘虽然都各自有各自的院子住着,但平素的教养都是跟着亲生母亲的。
小七跟着白姨娘,也只能学成这般模样了。
太微瞥了上首的祁老夫人一眼,料想她应当不至发火。几个孙女里,小七年纪最幼,也最不起眼,平日虽不讨她喜欢,但也没叫她狠训过,今日想必也不会例外。
果然,祁老夫人连看也没有多看底下请安的小孙女,只不冷不热地说了句“起来吧”,便摆摆手让人摆饭。
第011章 食物
靖宁伯府家大业大,祁老夫人排场更大。
她素来讲究,朝食从不许人敷衍,时间规矩都定得严,每日辰时一至便要开饭,早一刻不行,晚一刻也不行。
大丫鬟珊瑚领着人提了食盒上来,小心翼翼地摆在一旁,打开盒盖,一道道菜往外取。燕窝南鲜热锅一道,雪梨香蕈炒鸡肉一道,春笋煨鳗一道……并鸡汤小馄饨、竹节卷小馒首、芝麻雪花糕等主食,林林总总共计荤素菜十五道,主食十一种。
桌上摆得满满当当的,连一丝缝隙也没有。
但祁老夫人尤觉不满,看着满桌的菜色皱眉道:“怎么,又不是寒冬腊月,怎地也没点时令蔬果。”
珊瑚一面摆筷一面笑着回答道:“早膳单子写的早,怕是有些旧了,奴婢回头另撰一份给厨房那边。”
祁老夫人这才淡淡地“嗯”了一声,算是过去了。
须臾,又有丫鬟上前来,端了一碗牛乳送到祁老夫人跟前。
牛乳是热过的,但也不能太烫,须得不烫不凉,温热适中才可。
祁老夫人探出手,贴着碗壁摸了一摸,点点头让人下去了。
丫鬟便又另端了一个小碟子送到四姑娘祁茉那。碟子里是两枚煮鸡蛋,小小的,滚烫,正冒着白色的热气。
纵观全桌,只有祁茉有,旁人皆没份。
按说鸡蛋本不是什么稀罕之物,谁若想吃,只管让人去煮就是。但祁茉吃的这蛋有些不一样。据说那下蛋的鸡原是夏国的鸡,隔着一条笠泽,下的蛋同他们这的全然不同。
建阳帝攻占了襄国,称帝登基后,嚷嚷吃不惯,特地命人从故乡千里迢迢横跨笠泽运来了一群鸡。
去岁这鸡被他赏了两只给靖宁伯府。
祁老夫人便将两只鸡当菩萨似的给供了起来。
这每日里下的蛋,是有定数的,拢共那么几个,就不是谁都配吃的。但祁老夫人自己却是个不爱吃鸡蛋的,便赏给了她最喜欢的四姑娘。
所以,四姑娘祁茉每日清晨两枚鸡蛋,是特例。
她身后站着布菜的小丫鬟拿起一枚鸡蛋,轻轻地磕破顶端,去了小半个外壳,再细细地在蛋白上撒些细盐和香料后,方才将鸡蛋递给了祁茉。
祁茉手持小银勺,一小口一小口地挖着吃。
她生得好看,吃相优雅,连带着手里的鸡蛋似乎也变得高贵了起来。
在座诸人大多艳羡不已。
有想尝一尝那鸡蛋的味道究竟有何不同的,也有羡慕她能独得老夫人宠爱的。祁茉对此一向十分得意,即便面上不显,心里却一直骄傲着。
但很快她便发现,二姑娘祁樱和五姑娘太微都兀自低着头在吃菜,根本就没有朝她看过一眼。
祁樱寡言少语,为人冷漠,倒没什么古怪的,可太微呢?
为什么她也不在意?
祁茉心思乱转,忽然放下手中银勺,唤了一声“祖母”。
祁老夫人侧目看向她,疑惑道:“怎么了?”
祁茉微微一笑,满面诚恳:“祖母,孙女想将剩下那枚鸡子留给五妹妹享用。”
这话一出,众人都愣了愣。
祁老夫人也有些不解:“嗯?”
祁茉道:“五妹妹昨日原是无心之举,不慎罢了,但我慌乱之中闹大事情叫五妹妹受了罚,如今想来实在惭愧,想借花献佛同五妹妹赔罪。”
说到后面,她声音渐轻,仿佛真的羞愧不已。
太微不由得停下了咀嚼的动作。
实在是……倒胃口。
她听见祖母笑了起来,连连夸赞道:“好好好,你们姐妹情深,知道互助互爱便是最好的了。”说罢唤人道,“去吧,将鸡子送到五姑娘那。”
太微味如嚼蜡地咽下了嘴里的小馄饨,扯扯嘴角,用力地笑开,急急忙忙站起身来道:“多谢祖母,多谢四姐姐……”
一副受宠若惊,感激涕零的模样。
祁茉有些失望也有些诧异。
她以为,按照太微往常的性子,这会是要强硬的拒不接受的。
祁老夫人则还是笑着:“是该谢谢你四姐,处处为你着想为你分辩,明明自己差点连命都丢了,却一字也不曾怪过你。这样的姐姐,真是打着灯笼也难寻。”
太微点头如捣蒜:“祖母说的是,小五今后必定谨记在心,再不胡闹了。”
祁老夫人颔首微笑:“好了,都用饭吧。”
“五姑娘请用。”丫鬟也将鸡蛋去壳上盐递给了太微。
太微接过来,眼角余光一瞄,却瞄到了小七。
小七举着调羹,眼巴巴地望着她,白胖胖的手,圆嘟嘟的脸,明晃晃“写”着想吃两个大字。
她年纪小,嘴馋,一下没忍住,全在脸上显露了出来。
太微禁不住又暗暗在心里叹了口气。
小七这傻孩子,不过是鸡子而已,什么鸡生的蛋不是蛋?
就是味道不同,又能不同到哪儿去?
难不成这鸡乘船过了水,就成了神仙鸡?吃了它下的蛋,人也能羽化登仙了?
不过全是胡说八道罢了!
哪有什么真的大不同。
建阳帝臭矫情,底下一群二傻子也跟着一道矫情,实在是丢人现眼。
祖母拿鸡子当宝贝,舍不得给这个吃,舍不得给那个吃,也不嫌自己蠢。
太微心里冷笑,吃蛋?回头她把那两只鸡宰了吃肉才是真。
她边想边望向了祁老夫人:“祖母,古有孔融让梨,今日孙女也想效仿孔融,将鸡子让给两位妹妹。”
太微行五,底下还有六娘祁栀和七娘祁棠。
她虽然只想将蛋给小七,但若不提六娘,只怕祖母不应。
时人以瘦为美,可小七生得白胖喜人,即便年纪还小,祖母也不喜欢。
饭桌上,她曾几次三番地敲打过白姨娘,要仔细留心小七的饮食,万不可叫小七胡吃海塞,长成肥头大耳模样。
是以众人一道用饭,满桌的菜色,小七跟前的碗碟里却并没有荤菜。
丫鬟布的菜,只有清炒芥菜心、茭瓜脯并些醋拌黄芽菜而已。
这鸡蛋,自然也就绝不可能让小七一人独享。
太微眼帘微垂:“何况孙女做了错事理应受罚。”
第012章 祖母的狗
祁老夫人闻言瞥了她一眼,似笑非笑的,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一会儿方才开口道:“小五这是终于长大了呀。”她又道,“珊瑚,将东西分成两份给六姑娘和七姑娘。”
珊瑚应了一声,走到太微身后,唤了一声“五姑娘”,把鸡蛋取走送到了对面坐着的六娘和小七面前。
一颗蛋完完整整地去了壳,白生生圆滚滚的在小瓷碟里打着转。
桌上无刀,珊瑚便用勺子作刃使唤,一把挡住鸡蛋去路,一把按在了鸡蛋正中,稍一使劲,便能将这颗蛋横切成两半。
但就在她即将用力的瞬间,祁老夫人再次出声吩咐道:“给六姑娘的多一些。”
六娘祁栀闻言,小脸上忍不住露出了两分得意。
她今年也才不过十岁,论心思深沉远不及同母的姐姐祁茉,这份得意原不该流露,但她显然忍不住,斜着眼睛睨了身旁的小七一眼。
小七傻乎乎的,浑然不觉,只照旧看着珊瑚手下的鸡蛋。
一半也无妨,自己的比六娘的少些也没关系。
只要有,就很好。
她满脸都是期盼,眼神殷切,看得珊瑚都忍不住迟疑了一瞬。
可祁老夫人发了话,该怎么办还是得怎么办,珊瑚便将手里的勺子往鸡蛋另一头移了移。然后一个用力,打磨得极薄的银勺边缘寒光一闪,便如刀子般锋利地切了下去。
一颗蛋,霎时成了两块。
蛋黄露了出来,是鲜嫩好看的颜色。
小七的眼睛亮了,六娘的眼睛也开始发光。
珊瑚一人一个小碟子递过去,笑着道:“六姑娘、七姑娘请用。”
小七遂笑弯了眉眼,颔首低头,尝起了这素日只有祁茉能吃得上的鸡蛋。但只吃了一口,她便皱起了眉头,随即面露困惑地抬头望了望周围。
太微瞧着,忍不住悄悄地笑了一下。
小七满脸孩子气,真是半点心思也不懂得藏。
这鸡蛋的味道,就是寻常白水煮蛋的味道,还能有什么分别?再如何美味,也只是蛋的味道。
小七又吃了一口,脸上的疑惑不减反增,终于变成了失望。
她心不在焉地吃完了剩下的一小块儿蛋白,还是如常吃起了她的清炒芥菜心。
一顿饭用罢,她眉眼间的失望变得愈发浓重起来。太微有心提醒她,但隔着满桌的人,实在不便张嘴,只好看着小丫头慢慢地嘟起了嘴。
太微哭笑不得,好容易捱到祖母用完了饭发话让众人退下,这才在出门之际叫住了她:“小七!”
小七闻声扭头来看,顿时笑着大叫了一声“五姐”,唬得太微急急忙忙上前去捂她的嘴:“小声些!仔细回头叫人报给了祖母,再治你个喧哗之罪!”
小七双眼瞪得溜圆,眨巴眨巴地看着太微,很慢地点了两下头。
太微牵着她肉呼呼的手,大步往外走,边走边轻声道:“方才可吃饱了?”
“不曾。”小七摇了摇头,“五姐,你昨儿挨打了吗?”
事情闹得大,府里上上下下全知道了,小七这么个孩子也不例外。
太微没什么可瞒她的,便照实答道:“是呀,挨了几下沈嬷嬷的藤条。”
小七听见“沈嬷嬷”三个字,倒吸了口凉气,忧心不已地问道:“疼吗五姐?上药了吗?”她紧紧握着太微的手,眼里全是紧张。
太微话至嘴边又咽了回去:“不疼,怎么会疼呢,拢共也没挨几下,过后便不疼了。”
小七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姐妹俩一大一小牵着手并排往鸣鹤堂外去。
谁知没等出门,斜刺里突然冲出了一条黄背的大狗。四肢修长,大耳直立,皮毛油光水滑,生得一副养尊处优的富贵模样。
太微愣了一下才想起来,这是祖母养的狗“阿福”。
祖母见不得旁人养猫遛鸟的,但她自己却最爱养狗。
她小时乡野长大,贫家陋室,父亲醉心科举却久无功名,日子过得十分清苦。她又是独女,身边没有兄弟姐妹能够说话,日常陪伴她的便只有一条家养的土狗。
直至她十一岁上下,她爹终于苦学出头,高中了。
于是一家三口吃上了俸禄,父亲将她和母亲接到身边,她也再没有回过乡下。
她养的狗,自然也丢在了回忆里。
不知是不是因为心有愧疚,她后来又重新养起了狗。
但旁人钟爱的狮子犬之流,她都是不愿意养的,她养的,始终都是阿福这样的狗。黄背尖嘴,腹毛雪白,十分常见。
较真起来,倒不大配她这个老夫人的身份。
她当年离乡背井,随父举家迁居任上后,便一直在试图撇去自己身上的土气。她憎恶自己的泥腿子出身,改了乡音,学了仪态,费尽心机地要当个官家小姐。
也是她父亲命中注定,不入仕途则已,一旦入了,便一路平步青云,官运亨通。
他几次高升,终于在京城站稳了脚跟。
她也成了真真正正的官家小姐。
然而她第一次受邀赴宴便出了丑。
即便她不提,即便她改了口音改了一切乡下姑娘的痕迹,但她出身乡野的事,还是早就传遍了。
有的是人瞧不上她。
瞧的上且愿意亲近她的,又总是难免好奇地询问她乡下的事。她不愿意提,听得多了就忍不住黑脸冷面,于是久而久之便都成了不欢而散。
次数一多,连给她下帖子的人也没了。
她娘心急如焚,担心长此以往会影响她的声誉,继而再影响她的婚事。
彼时尚且年轻的祁老夫人却很不以为然。
父亲只得她一个孩子,于男欢女爱、生儿育女上又兴致寡淡,想来今后也不会纳妾。她这个嫡长女自然就成了香饽饽。父亲高风亮节颇得圣心,日渐高升后,人人都说他今后是要入驻内阁的。
多的是人想要娶她。
那些邀她赴会的请柬,早晚会再次蜂拥而至。
她算得清清楚楚,也一件件都算准了。
她十八岁嫁进靖宁伯府后,再无人提及“乡野”二字。
但太微看着廊外名唤阿福的大狗,禁不住想,祖母心心念念想要脱离过去,可阿福的存在,岂不就是过去的踪迹?
第013章 附身
她骨子里,不管过了多少年,依旧都还是那个乡野间的小姑娘。
太微望着眼前的黄狗,慢慢地眯起了眼睛。
忽然,阿福狂吠不止,龇牙咧嘴地露出了一脸凶相。太微脸色一沉,正要带着小七走人,小七却突然挡在了她身前,张开双臂,声音软软糯糯,颤巍巍地道:“五姐不要怕,小七在……”
她个子矮矮,生得圆润,两条手臂看起来似乎也较旁人更短一些,但这一刻她将太微严严实实地挡在了后头。
白胖的小脸上神色是慌张的,可慌张里又带着两分坚毅。
她明明就怕得要命。
可不管阿福怎么叫唤,她都没有退开过半步。
那两条小短腿仿佛在地上生了根。
她一动不动地朝廊外的阿福瞪眼看过去,嘴里小声嘀咕着:“……不怕不怕,五姐不怕,我也不怕,谁都不怕……”
阿福的獠牙在阳光下看起来森森骇人,似乎下一刻就要冲上来咬住她们。
但它叫了一阵便停下了。从头至尾,它都站在原地没有向前走过一步。像是叫小七那两颗圆溜溜的眼珠子给瞪得害怕了,它歪着脑袋看了看她们,蓦地摇摇尾巴,扭头走开了。
它走得很慢,一步一顿,像是游戏,懒洋洋的,全无方才凶狠暴躁的模样。
小七见它走远,终于长舒了一口气,垂下两条胳膊,仰头看向太微道:“五姐,它走了。”
太微闻言垂眸看她,发现她清澈见底的眼瞳里似乎还带着淡淡婴孩般的蓝,不觉沉默了下去。她伸手轻轻摸了摸小七头顶的软发,想起自己当初离家时,最后一次见到小七时的情境。
她当年,分明是想带着小七一起走的。
祖母能卖了她们几个,将来也一样能卖了小七。
谁也逃不掉。
然而一步行错,便再无转圜余地。
她并没有能够带走小七。
及至建阳八年,她偷偷回京打探消息时,小七已被许给了阁老孙介海续弦。孙介海官至阁老,年纪自然不小。他时年已近五旬,小七却还未及笄,只是个不满十三岁的稚龄少女。
孙介海便是做她的祖父也够了。
他续的是哪门子弦?
小七是能替他掌家服众还是能替他教养子女?
太微回京时,距离小七出阁不过半年光景,可那时,小七便已玉殒香沉了。
说是病逝。
可谁信?
时无君子,小人当道,放眼望去,皆是污糟。
小七这样的孩子——哪有活路。
太微心思沉沉地想着往事,春风吹来,露出额头如玉,忽然压低了声音道:“小七,五姐什么也不怕,只怕你受伤。所以今后遇事,你只管躲,不要挡,能跑便跑,能跑多远就多远。”
小七有些发怔。
五姐的话,同她素日学过的大道理截然不同,堪称南辕北辙,八竿子也打不着。她往日学的,是做人要有担当,要知难而进,要见义勇为……但五姐,让她跑……
她转过身,面向太微点了点头,口中却道:“旁的事便算了,但下回再遇着阿福,我还是要挡在五姐身前的!”
“姨娘说,五姐小时候来鸣鹤堂时曾叫阿福吓着过,平素最怕狗。”
太微凝视着她的眼睛,看出了她眼里的笃定,忍不住伸出根手指,轻轻点了点她的眉心:“真是个傻孩子!”
这时,“五妹妹留步——”姐妹俩说着话,身后忽然传来了四姑娘祁茉的声音。
伴随着匆匆的脚步声,她的声音也显得有些急促:“五妹等一等,我有句话要同你讲。”
她撇下丫鬟婆子,很快便追上了太微和小七。
到了近旁,她身子一矮,冲太微行起了礼:“五妹妹对不住,我到这会儿才来向你正经赔罪,昨日实在怨我,如果不是我胡乱嚷嚷,也不至于叫人听去报给了祖母知晓。如果祖母不知道,你也就不会挨沈嬷嬷的打……”
祁茉絮絮叨叨的,一句话非得掰开分成七八句说,听得人两耳嗡嗡作响,实在是烦。太微多少年没同这样的人打过交道了,此刻一听,简直想要打她。
先前饭桌上闹过了一回还嫌不够么?
这会儿她都要走了,还非拦着再说一遍?
太微眼睛一眨,硬是红了眼眶,一脸惭愧地上前去扶住了祁茉的手,连声道:“四姐姐这说的是什么话,怎么能怨你,是我不好才对!”她越说声音越响,响里还带着哭腔,“要是我当时拉住了你,你又哪里能掉进水里……”
祁茉想演姐妹情深,她便陪着她演。
“唱戏”而已,当谁不会呢。
太微浑身上下每个毛孔都是愧疚,紧紧地握着祁茉的手:“四姐姐,你打我两下出出气吧!”随着话音,她手下用力,根根指头都似铁石,箍得祁茉的手掌开始发红发白,然后凑到祁茉耳边,用极轻的声音道:
“四姐心知肚明,你落水一事原不是我做的。”
“倘若真是我,四姐你又岂能活着爬上岸?”
太微语速飞快,声音极轻。祁茉只觉像是一阵微风掠过耳畔,刚想细听,便散了。她连手疼也忘记,慌忙地定睛去看太微的脸。
太微满面歉疚,双目微红,一点异样也没有!
她说着“四姐姐对不住”松开了手,连眼神都不见变化。
祁茉这才觉察出手上的酸痛,不由骇然愣住。
这样的祁太微,她十几年来从未见过!
从未!
祁茉盯着她,心里忍不住冒出了一个可怕的念头。
祁太微她是不是,也疯了?
都说祁太微那个疯娘的病是要传给孩子的,祁太微今时不疯,早晚也会疯。她如今,是不是就是发病了?
祁茉捂着手,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眼神狐疑地打量着太微:“五妹?”
太微站在原地,人不动,只嘴动:“四姐?”
祁茉神色变幻,看着她没有说话。
太微又轻轻地唤了一声:“怎么了四姐?”
祁茉深吸了两口气,看看不远处候着的小七和几个丫鬟,有些干巴巴地笑道:“你好像……有些不一样了……”
不是疯了,就是被恶鬼附身了。
祁茉说着,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