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1章 壁画
是她陌生的模样。
可这仍然……是她的薛嘉……
太微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她厌恶极了这份陌生,总是让她想起过去,想起他们之间有过的那些秘密和谎言。
就像是这一刻。
她隐在暗处,偷偷地看着他。
而他带着人,提着剑,站在血污中。
他们之间,依旧有着无法袒露的秘密。
太微嗅着空气里的血腥味,心中五味杂陈。但时间如同指间沙,正在飞快溜走,留给她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放轻呼吸声,太微睁开眼,定睛朝底下望去。
庄子里火光愈盛,渐渐将各处都照亮了。她能躲藏的地方越来越少,危险则越逼越近。这废弃多时的庄园,已经因为纷沓的脚步声重现了往昔喧嚣。
她所看见的景象,并没有什么异样。
柱子是柱子,地砖是地砖。
破旧的、腐朽的、脏乱的……一切都是这座荒废的宅子该有的样子。
什么信陵王,羁押用刑,全是假的。
复**的人闯进来,的确是送死。可太微看着满目人影,有一点却如何也想不通。这群人,一开始并没有守在庄子里,那复**的人是怎么死的?
她放眼望去,庄子内走动的人看起来都没有打斗过的迹象。就是薛怀刃手里提着的那把剑,也干干净净没有一滴血。
事情显然不对劲。
而她还看不出不对在哪里。
这可不妙。
太微舔了舔自己发干的嘴唇。
她不能继续留在这里了。
时辰不早,即便是冬日,天光很快也该见白了。且回去的路还长,若是被人瞧见她在路上奔走,也是不妥。
这时,立在天井中的薛怀刃突然抬头,向上看了一眼。
只差一瞬,太微便要暴露无遗。
她飞快地贴上墙壁,无声游走而下。
墙内的薛怀刃望着黑漆漆的夜空皱了下眉。
“斩厄。”
他面色沉郁地唤了一声斩厄,低低道:“让人多加留心。”
斩厄没有多问,点点头道:“无邪该回来了。”他素来不擅同人打交道,若是无邪在,这种事就不必由他去办了。
可斩厄等来等去,无邪都没有回来。
盯着众人四处翻找的间隙,斩厄忍不住想,这无邪怕不是摔下马,摔死了……否则,为什么还不回来?
他走到一处回廊下,伸手去够栏杆外的树。
宅子荒了旧了,四处破败褪色,庭中的树倒是还生得很好。
天寒地冻的时节,仍然枝叶繁茂。
不知道是什么品种的树。
瞧着似乎不会开花。
“咔嚓”一声,斩厄手下用力,折断了一丛枝桠。忽然,“你好端端地折它做什么?”一个巴掌拍在了他后脑勺上。
是无邪回来了。
斩厄把手收回来,拿鼻孔看他:“不要磨蹭,主子让你一回来便去见他。”
话里一点人情味也没有。
无邪来回跑了两趟,早就精疲力尽了。
“我顺道看见你罢了,又不是乐意同你说话。”他哼哼唧唧地说了两句,越过斩厄向前走去。
空气里血的味道已经淡了一些。
夜风吹过来,又吹过去,吹得树叶哗哗作响。
将血味也吹散了。
无邪走到薛怀刃身边,叫了声“主子”:“国师还在同靖宁伯下棋。”
薛怀刃正盯着面前墙壁上的一幅画看。
可画已经斑斑驳驳,不大看得出原来模样。
这庄子早就毁了。
那块地图,真的还在吗?
他没有回头,只是问:“你去禀报时,义父没有避开靖宁伯?”
无邪摇了摇头:“我瞧国师的样子,似乎根本没有要避的意思。不过,国师也并没有多提什么,只是问了问死伤,是否抓到了活口。”
薛怀刃没说话。
无邪继续道:“看来,国师挺喜欢靖宁伯。”
要不然,怎么会特地留人下棋?
毕竟大昭多少官员,能同国师焦玄一道对弈吃茶的人,却只有靖宁伯祁远章一个。
说完,无邪看了看薛怀刃的面色。
郁色笼罩,并不太好看。
于是他话锋一转,说回了正经事:“第三块地图,还是一点踪迹也没有?”
这地图,国师手里有一块。
复**手里也有一块。
如今还是个势均力敌的架势。
但这座庄子里有第三块。
是以只要他们找到了这一块地图,国师手里的地图便能变成两块。合二为一,总是要比复**手里那块有用得多。
无邪在冷风里咳嗽了两声。
……
远处已是微光初现,黎明将至。
薛怀刃突然举起手中的剑,点在了前方壁画上。
他问了无邪一句:“你看看,这墙上画的,是什么画。”
无邪愣了一下,随即循着剑指的地方看去。昏黄火光照映下的壁画,像是……像是一堆珠子?
他眯了眯眼睛,迟疑着道:“珍珠?”
伴随着他的话音,泛着寒光的剑尖沿着他口中的“珍珠”划了一圈。
硕大一枚。
倒真不像是什么珍珠大小。
无邪挠了挠头:“小的看不懂。要不是您说这是画,小的都不敢认。”
其中一颗珠子上,还缠绕了一圈东西。
这什么怪画呀……
无邪腹诽着看向自家主子:“您能看得出来?”
薛怀刃收回剑,摇头道:“我同你有什么两样,你既看不出,我当然也不能。只是你看,这片图,像不像是星图?”
“……”
无邪凑上去,又仔仔细细地看了两遍。
“不像……”
不管他怎么看,都看不出哪里像。
薛怀刃提着他的衣领把人往后拽:“不要盯着一处看,看全局,仔细看。”
无邪往后站了站:“您说,这哪像星——”话音未落,他忽然瞪大了眼睛。少年原本清越的声音都变得沙哑起来:“他娘的……还真是……”
他终于看出来了!
“主、主子,这是什么东西?”
虽然像星图,但分明又完全不一样。
薛怀刃松开了他,沉吟道:“如此看来,义父的消息并没有错。”
第三块地图和这座庄子,一定有关系。
只是他们已经快要将这座庄园翻遍了,却仍然没有找到地图。
到底藏在哪里?
他眼神冷冷地看向地面。
第252章 掘地三尺
地上落叶湿漉漉地纠缠在一起,像一团团烂泥,被人踩过去,又踩过来,直至再不见原本模样。
这座废弃的庄园,亦如落叶般,经风吹经雨打,露出了遍体伤痕。
太阳渐渐升了起来。
远处的天,已经很亮。只是这亮,同晴天里的不太一样,似乎带着种薄薄的灰度。无邪就在这灰白色的天光下连打了好几个哈欠。
困意裹挟着失望,潮水般席卷而来。
越失望,越是困倦。
他用眼角余光偷偷打量着自家主子。
有陌生的冷意刺痛了他的眼睛。
他从时起,便一直跟着薛怀刃。一步步走过来,什么冷暖无常,绝望伤心,他都已经见证过。可这样子的主子,连无邪都觉得同以往不太一样。
他忽然想起了祁家那位姑娘。
同祁太微在一起的时候,他家主子分明是快乐的。
如果能一直快乐,倒也没什么不好。
他扬声喊了斩厄过来,问斩厄,如何了?
斩厄的脸色倒是同平日里没什么不同。他一向是个木刻石雕似的人,就是不痛快,也不容易被人瞧出来。
无邪勾着他的脖子,将他的脑袋拉低了问:“你那边的人,找到东西了没有?”
斩厄想摇头,可脖子被勾住了,硬邦邦的好像转不动。
“没有。”
言简意赅。
两个字已是不少。
无邪松开了他,叹息道:“邪门了,怎么就找不着呢。”
他看向了薛怀刃。
薛怀刃已经坐下了。
他身下是个石墩子。
这座亭子,石头做的,倒很完整,清扫一遍就能同过去一模一样。他垂下头,将脸陷入掌心,低声道:“我要入宫一趟。”
无邪愣了一下。
“东西还未寻到,您这会便要入宫?”
薛怀刃的声音里透着两分疲惫:“义父的消息只说地图和这座庄子有关,却并不曾说过地图一定就还在庄子里藏着。如今遍寻不见,说不定早已被人捷足先登。”
无邪已经失望了半天,听到他这样说,也不觉得惊讶,只是道:“您走了,万一寻到,谁来拿主意?还是的替您跑一趟吧?实在不行,斩厄也去得。”
话不会多讲。
但说说清楚还不容易?
他拽熊似地把斩厄拽过来:“您看怎么样?”
薛怀刃放下手,站起身来:“不用了,我亲自去。旁的事,你们二人一道拿主意便是。”
无邪见状,只好答应下来。
……
这时候宫里的气氛也有些微妙。
棋是已经不下了。
但胜负仍未分出。
国师沉默着,祁远章也不说话。两个人只坐在那闭目养神,间或举起茶杯喝上两口。饭食也不吃,似乎谁都没有胃口。
等待永远是煎熬的。
即便活到了焦玄这个岁数,仍旧不能免俗。
内心煎熬,便忍不住多想。
不闻不问的祁远章,让焦玄心中产生了疑问。为什么他一点也不好奇?为什么他明知道庄内的阵法破了也不问上一句?不时进来传消息的人,似乎也没有激起祁远章分毫的求知欲。
焦玄终于还是打破了沉默。
“靖宁伯就不想问问老夫,如今阵破了却还留人在那,是为了找什么东西吗?”
祁远章睁开眼睛笑了笑,不答反问道:“莫不是找信陵王?”
他们当然没有抓到信陵王。
从一开始,就没有人知道信陵王是生是死,人在哪里。
祁远章这样问,当然是说笑。
焦玄知道他在装傻,也跟着笑起来,但并没有点破,只是道:“若能抓到,也是桩好事。”
日光透过窗棂缝隙照进来,将屋子里照得亮堂许多。
祁远章就坐在窗边。
阳光落在他脸上,照出了他面上黯淡的神色。
他不是假装不感兴趣。
是真的不曾好奇。
焦玄不由冷下了脸。
事情同他预想的不一样。
他正要出声,忽然看见祁远章伸手揉了揉太阳穴,像是有些头疼。眉头也皱了起来,似乎很严重。
焦玄脸上的冷意霎时消退。
祁远章站起身来,看向他道:“下了一夜的棋,实在是乏了。”
焦玄点点头:“是啊。”
尤其是这棋并未分出胜负,实在令人疲乏。
他望着祁远章,仔仔细细观察他的面色,忽然提高了音量:“靖宁伯可是身上不适?”
祁远章不见怔愣,只是微笑:“困乏罢了。”
焦玄眯起了眼睛。
祁远章掸掸衣裳上的褶皱,笑着道:“天亮许久,我也该回去了。今日原就约了人会面,耽搁不得。”
阵已经破了。
复**活口也抓到了。
剩下的,要找的东西,他并不关心,焦玄自然不能强留他。
焦玄点头道好,目送祁远章去洗漱更衣,离开了这间屋子。外头的阳光,已经如碎金般洒落下来,那层薄薄的灰度早便融化在了金色中。
隆冬里,这样艳阳烈烈的日子并不多见。
焦玄坐在宽大的椅子里,深吸了一口气,吩咐手下道:“去跟着靖宁伯。”
他没有拦着祁远章走,可不代表他不能派人跟着。
一刻钟后,他派出去的人回来了。
“回禀国师,靖宁伯并未出宫。”
焦玄原本正闭着眼睛在想心事,听到这句话立刻睁开眼站起身来:“什么?”
手下低着头,恭声道:“靖宁伯往皇上那去了。”
“往皇上那去了?”焦玄有些失态地拔高了声音,“他不出宫去见皇上做什么?”
建阳帝还在苟且偷生的时候便认得了焦玄。
没有焦玄,便没有今日的他。
他们二人好的能穿一条裤子。
且焦玄志不在天下,对建阳帝而言全无威胁。
是以什么挑拨,设局,对他们之间的关系都不会构成丝毫危险。
焦玄想不明白,祁远章为什么要去见皇帝。
他见了皇帝,又能做什么?
难道祁远章先前说的那句话,要见的人,便是建阳帝?
焦玄一贯心思缜密,鲜少有想不通的事。如今突然碰上了,只觉脑中一片混沌。他心中清楚建阳帝不会背叛他们之间的友谊,可是……他知道的太多……
难免建阳帝安稳了几年后不会生出别样的念头。
焦玄望着门外艳阳天,突然意识到——
祁远章已经在他心里种下了一根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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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3章 忠心
这根刺,拔不掉,迟早会成为大患。
焦玄迫切地想要知道祁远章见到建阳帝后,都同建阳帝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而建阳帝又同他说了哪些话……
可这宫里,旁的地方他皆能随意出入,唯独建阳帝的地盘,他不能。
若是他这会巴巴地过去探听消息,只怕建阳帝心中原本没有的心思也要变成有。
是以他只能等。
等到那二人之中的某一个,愿意将今日发生的事告诉他的那一天。
但任何人都会撒谎。
即便是建阳帝,也不一定就会同他说真话。
焦玄脑中思绪愈发纷乱嘈杂。
他对建阳帝的信任,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崩塌。
都是祁远章的错。
焦玄抬脚迈过门槛,往天光底下走去。
天气依然很冷,冷到阳光都不带丝毫暖意,就像是他初次见到建阳帝时的那一日。薄白的日光,几乎不能照亮那个人的眼睛。
昏暗浑浊的眼珠子,每一根经络都刻满绝望二字。
可如今的建阳帝呢?
那双曾经黯淡的眼睛所透出的光,早已如鹰隼般锐利。
祁远章一进门便跪下了。
长桌后的建阳帝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倒是躺在一旁软榻上,正抱着只黑猫逗趣的侏儒祝跳了起来,惊呼道:“哎呀呀!靖宁伯!你怎么话也不说一句便跪下了?”
祁远章“咚咚咚”地磕头。
磕得很实诚。
“皇上,臣惶恐呀皇上。”
“国师他老人家,竟然疑心臣,臣实在惶恐,只好来寻您。”
他低着头,伏在地上,将声音放得轻轻的。
桌后的建阳帝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侏儒祝抱着猫,凑到了建阳帝身边,笑着道:“靖宁伯这是……告国师的状来了?”他把自己的大脑袋贴到了建阳帝眼皮子底下,点点头又道,“皇上知道了,回头一定好好地将国师训斥一顿!”
说完,他哈哈大笑起来。
这当然是玩笑话。
实实在在的滑稽,一点不掺假。
建阳帝素来敬重国师,怎么会因为这么一句话便去训斥国师?更何况,说这话的人,是区区一个靖宁伯。
侏儒祝忽然松开双手,任由怀中黑猫一跃而出。
黑猫碧绿的眼睛在室内发出莹莹微光。
它跳到祁远章身侧,围着他轻轻踱步,像在看一个它从来没有见过的新鲜玩意。
猫爪落在地上,一点声音也没有。
祁远章身上花里胡哨的衣裳,被它的眼睛颜色一衬,似乎也变得逊色不少。
这样美丽的绿色,比翡翠还珍贵。
祁远章的视线不经意般落在了自己的手上。
那枚翡翠扳指跟了他太久。
如今摘掉了,手指上的痕迹却还很明显。
那一块皮肤显然比周围的白皙上许多。
就像是一个烙印。
一旦烙下,便深入骨血。
祁远章抬起头来,脸上没有高兴,也没有失望。他看起来意外的冷静和从容,似乎早就预料到建阳帝不会拿他方才那句话当回事。
他的声音却还是轻轻的。
“若是旁的也就罢了,可国师疑心臣同复**有染……这叫臣如何是好?”
侏儒祝听了这话,看看他,又去看建阳帝。
建阳帝把他抱上了膝盖。
大脑袋一挡,祁远章便只能看见建阳帝半张脸。
祝尖声尖气地问道:“靖宁伯怎知国师疑心你同复**有染?莫非是国师亲口所言?”
祁远章摇了摇头:“国师自然没有明言。”
建阳帝的嘴巴动了动。
声音有些含糊。
——“国师错了吗?”
祝则道:“国师一向是对的。”
话不同,意思却很一致。
祁远章垂着头,叹口气道:“臣实在冤枉,不知国师为何生出这样的疑心来。”
黑猫“喵呜——喵呜——”地叫唤了两声,像是在赞同他的话。
建阳帝和侏儒都没有说话。
过了片刻,侏儒祝才笑着说了一句:“皇上想知道,靖宁伯果真冤枉吗?”
祁远章恨不能拍胸脯做保证:“臣自然是冤枉的!”
祝嘻嘻地笑,点头道:“皇上也认为靖宁伯是冤枉的。毕竟靖宁伯一直以来都忠心耿耿,实在不像是有二心的人。只不过……”他顿了顿,才笑着说道,“国师既然怀疑靖宁伯,那靖宁伯还是自证一番吧。”
说人有罪不必真拿出证据。
被疑有罪的想要自证清白却难如登天。
祝笑微微地望着祁远章。
祁远章面上却并没有露出慌乱之色。
祝竖着耳朵凑近建阳帝,一副聆听状:“靖宁伯这是早就有了自证的法子?”
“臣没有法子。”祁远章摇头道,“臣只有一条贱命,愿以死明志。”
“哦?!”
建阳帝把祝放到了宽阔的长桌上。
祝便一骨碌爬到了桌子边缘,半个身子挂出来,盯着祁远章道:“靖宁伯当真愿意以死明志?”
他两颗眼珠子滴溜溜打着转,像在想什么心事。
祁远章抬起手擦了擦脸。
建阳帝忽然摘下腰上佩刀,“哐当”一声丢到桌子上。祝还是笑眯眯地看着他,只是生得丑,笑得也丑,越笑越是瘆人。
他摸上一旁的皇帝佩刀,猛地跳下桌子,连刀带鞘捧了起来。
侏儒举刀,就像猴子耍戏,古怪又可笑。
他半拖半举的,将长刀送到了祁远章身前。
“靖宁伯,这是陛下的刀。”
祁远章点了点头。
祝继续道:“此刀可吹毛断发,削铁如泥。”
祁远章垂眸望着地上的刀。
刀鞘上有着繁丽的花纹。
层层叠叠,幻梦一样的瑰丽。
他都不必将刀抽出来,便知道里头的刀身一定也有着同样的美。
祝放下刀,重新将黑猫抱了起来。
一个丑陋至极的生物,和一只美丽到不真实的动物,相拥在一起,仿佛一场即将燃尽的烟火。
绚丽的光彩。
冰冷的灰烬。
本质上并没有分别。
祁远章屏住了呼吸。
抱着猫的侏儒,用他古怪的声音缓缓说道:“陛下十分欣赏靖宁伯。靖宁伯如今愿意以死明志,着实令人钦佩。是以请伯爷放心,陛下说了,一定会好生照料伯爷的家人。”
“只要大昭一日在,便保伯府一日荣宠不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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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4章 狼狈
长桌后的建阳帝,有着山峦般高大的身形。灯光打在他身上,落下来的阴影,几乎将侏儒完完全全罩在里头。
灯下望去,这两个人,像是一体的。
祁远章的手轻轻落在面前的刀鞘上。
鞘上的花纹略有些硌手。
越是昂贵,越是繁复的花纹,便越是不趁手。光滑和舒适都已经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弥漫着血腥气的华美。
这上头其实并没有血。
但祁远章觉得自己分明嗅到了。
隐藏在花纹缝隙间的陈年旧事,正一点点往他的鼻子里钻。
钻透血肉,钻透骨髓。
他脑子里空空的,耳边又嗡嗡作响。这一定是害怕了。面对刀剑,他仍然会害怕,就像是那一年,面对建阳帝杀进京城的大军一样,他怕极了。
可这一刻,刀——已经握在了他手里。
刀柄上依然有着奇异的花纹。
建阳帝是这样的热爱美丽的东西。
美人。
美景。
乃至美丽的兵器。
杀人之物,亦要绝色。
祁远章从鞘中拔出了刀,“铮——”的一声,寒光如雪。室内三人的目光,都被这一片薄薄的美色所吸引。
没有人能够抗拒这样的美。
一切同死亡相关联的事物,都有着别样的动人之处。
祁远章慢慢举起了刀。
殿外日光倾城,殿内灯火通明。
不论内外,都遭光明席卷。
只有他和这把刀,沉没在黑暗里,像一叶寻不到前路的孤舟。沉甸甸的刀,压得他的手都开始颤抖。
祁远章咬着牙,将刀靠近了自己的脖子。
男人的脖子,还保留着年轻时的样子。
肌肤紧致,修长挺拔。
他看起来依旧很健康青春。
同几年前在建阳帝跟前俯首称臣时比较,并没有分毫衰老的迹象。甚至于,落在侏儒祝的眼里,他还变得更年轻了些。
祝直勾勾地盯着他。
建阳帝忽然打了个大哈欠。
祝催促道:“伯爷怎么不动了?”
他们在等着祁远章自裁。
可祁远章举着刀,迟迟没有动作。
他面上原本决绝的神情,渐渐消失不见。那种颤栗,很细微,却又很强烈,一切似乎都是从眼神开始的……晃动,颤抖,直至全盘崩溃……
祁远章浑身都开始发起抖来。
筛糠似的。
簌簌发抖。
那把美丽却沉重的刀,像是要把他的手腕也给压断。
他蓦然大哭,鼻涕眼泪一齐涌出来,孩一般的可笑。这样的哭法,断断不是成人的样子。他先前的冷静和沉着,在这种哭法下,变得万分滑稽。
那些镇定的话语和模样,全是装出来的吗?
这一瞬间嚎哭到可耻的他,才是真实的靖宁伯吗?
侏儒祝似乎怔住了。
他背后的建阳帝倒是大笑起来。
洪亮的笑声,听起来意外的爽朗纯真。
“哐当”一下,祁远章把手里的刀丢在了地上。
祝终于也跟着大笑起来。
只是他的笑声,像夜鸦哭号,半分笑意也听不出来。他笑着靠近了建阳帝。建阳帝将他抱在手里,拿自己粗壮的胳膊给他当凳子坐。
祁远章伏在地上,一张脸已经哭到变形。
“哇哇哇——哇哇哇——”
他乱哭一气,狼狈不堪。
“臣不敢死啊皇上……臣不敢啊……”
侏儒祝靠在建阳帝的肩头上,怪声怪气地道:“靖宁伯真是永远都这么有意思。”
祁远章哭得更丑更狼狈。
他爬起来,又摔下去,只好瘫坐在地上,抽噎着,含含糊糊地道:“皇上……臣实在是没有法子啊皇上……国师他好端端的竟然疑心臣、疑心臣同复有染……可臣没日没夜的,只管为他的宝塔监工……”
“臣就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皇上!”他说了两句,像是解开了心结,话渐渐顺畅起来,“国师他怎么能疑心我?!”
“臣实在是冤枉!若眼下是六月,恐怕外头也要飞雪的!”
他大哭不止,眼睛通红,一点没有为人父为人臣的模样。
可建阳帝似乎很满意他这样的哭诉。
这一回,建阳帝没有再让侏儒祝代他开口。
他自己坐在长桌后,声音沉沉地道:“不敢死,就不必死了。”
侏儒祝也道:“是啊靖宁伯,你既然不敢死,那还死什么呀。”他说完贴近了建阳帝,同建阳帝嘀嘀咕咕说了好半天。
祁远章一边哭,一边抬起手来擦脸。
华服沾了水,也是好看的。
他胡乱拿袖子抹着脸,抹得一张脸通红通红。
侏儒祝转过脸来看向他,口中道:“靖宁伯,国师这人你也有数。他老人家呀,平素心细,一贯的不爱相信人,是以他疑心你同复有染,又有什么可奇怪的呢?”
祁远章哼哼唧唧,睁着一双核桃眼道:“可、可臣还是冤枉啊……”
建阳帝靠在椅背上,闻言冷哼了一声。
祝连忙道:“这就是伯爷你的不对了!难道你还想让国师同你赔礼道歉不成?”
祁远章委委屈屈的:“那臣可不敢……”
祝笑了两声:“靖宁伯这就对了。皇上同国师,情同父子,除了皇上,国师想要谁死便可要谁死,如今他只是疑心不满你,你该高兴才是。”
“是是是——”祁远章点头如捣蒜。
两只眼睛越发得红了。
祝舔舔嘴唇,继续道:“你只要做好你分内的事,看顾好‘十二楼’的建造动向,那国师早晚会打消疑虑。”
祁远章身上像是终于有了力气,连磕两个头,再次从地上爬了起来:“‘十二楼’在臣眼里,可比臣的女儿们还要紧!”
建阳帝目光定定地道:“甚好。”
祝哈哈地笑,一面道:“这话回头要叫国师知道,恐怕该惭愧了。罢了罢了,靖宁伯还是早些回去歇着吧,你且放心,国师疑心不了你太久的。”
疑心不解,早晚要杀。
杀了,自然就可以放心了。
祝笑呵呵地看着祁远章。
祁远章站直了身子:“臣回去的路上,便再往‘十二楼’去一趟,一定让人早日将国师想要的宝塔建成!”
建阳帝满意地点了点头。
侏儒祝跳下来,伸手去捡刀鞘。
二人目送着祁远章走出门去。
祝将刀归入刀鞘,嗤笑了句:“这蠢东西,哭得真丑。”
第255章 哆嗦
建阳帝没有说话。
殿内重归寂静。
祝抱着刀鞘,遥遥望向紧闭的宫门。
这可怕的安静,总是让他心安的同时又心慌不已。他对祁远章,其实是喜欢的。话多的家伙,总好过不吭声的。
祁远章闹哄哄的性子,恰到好处地冲淡了他心中那份慌乱。
没了他,哪都显得过于安静。
祝将自己丑陋的脸紧紧贴在刀鞘上,任由凹陷的花纹在他面上留下道道痕迹。
建阳帝在后头低低唤他:“祝。”
祝没有回头。
建阳帝又叫了一声:“我困了。”
他不说“朕”,只说“我”。
祝终于开口道:“那便睡吧,睡醒了又是新的一日,一切都是全新的。”他闭着眼睛,声音渐渐轻下去,那股子尖利和怪异都不见了。
他像是睡着了。
站在那,抱着刀,安然睡去。
长桌后的建阳帝亦闭上了双眼。
再没有人发出声音来。
只有风,在阳光下高歌,唱着谁也听不懂的曲子。靖宁伯府里的几株梅花,像是嫌它唱得难以入耳,纷纷从枝头坠落,像下了一场夏日急雨。
太微躺在床上,很久都没能入眠。
窗子半开着,有冷风不断地从外头吹进来。
可她并不想将窗子合上。
她需要睡眠,但也需要这份寒冷。
她爹还没有回来。
距离他抛下那句回来便将秘密告诉她的话,已经过了不知多少个时辰。他离开之前,知道自己不会这么快便回家来吗?他的秘密,究竟又是什么?
他几次三番提及“秘密”二字,势必要紧。
可真要紧,他为什么又拖拖拉拉不肯直接说?
太微将脸埋进被子里。
淡淡的熏香味,有着催眠的作用。
她用力深吸了一口气。
睡吧……
还是睡吧……
父亲回来,长喜第一时间便会来唤醒她。
她空等着,并没有意义。
呼吸声渐渐平缓起来。
太微梦见了薛怀刃。
他在种花,一棵棵,珍宝似地往土里栽。
可这个花农,显然只存在于她的梦里。
梦境外的薛怀刃,此刻正往宫里去。他还是穿着一身的黑衣,但兵器已经卸下。即便是他,也没有带着利器入宫的资格。
他径直去见了国师。
太阳白花花地照在地上,将地砖照得晃人眼睛。
宫人们见了他,皆低头请安,谁也不敢多看他。他身上有煞气,比阳光还刺眼。
只有国师,平静微笑,望着他道:“你怎么来了?”
他脸上并不见惊讶,但口气似乎还带着两分诧异。
“莫不是找到了?”
这是喜悦的诧异。
薛怀刃摇了摇头:“没有,掘地三尺,仍然不见。”
国师语气里的喜悦立刻消散无踪,只剩下疑惑:“既如此,派个人来便是,何必亲自跑这一趟。”
他走到桌旁,亲手给养子斟了一杯茶。
“累坏了吧?”
薛怀刃坐下接过茶碗,还是摇摇头。
人是血肉做的,哪有不累的。
但他眼下的注意力,全被不远处散乱的棋子给吸引了。棋盘还在原处,但上头的棋局早已不复存在。
他低头喝了一口茶,抬眼问道:“怎么不见靖宁伯?”
国师正在思索地图的事,闻言只淡淡说了句,“走了。”
他派人一路盯着祁远章,眼见祁远章眼睛红红地从皇帝那离开,又往宫外去,想必是回府了。
国师有些意兴阑珊:“怎么会找不到呢……”
他以为,一定会有一块地图藏在那座废弃的庄园里。
可为什么遍寻不见?
他垂眸苦思,没有发现坐在那的薛怀刃突然放松了下来。
“四处都找过了吗?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国师忽然发问。
薛怀刃放下茶碗道:“确有几处不对劲的地方。”
国师眼睛一亮:“哪里不对劲?”
薛怀刃站起身,找出纸笔在桌上铺开,提笔蘸墨,唰唰几笔便将那幅墙上怪图原模原样画了出来。
不同于无邪,国师只一眼便辨出了这幅图的异样。
他半个身子都扑到了桌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仍然湿漉的画看。
“这是在庄子内发现的?”
薛怀刃将笔放到一旁,颔首道:“是在一面墙上瞧见的,半刻半画,很是古怪。”
国师将纸高高举了起来。
阳光一照,纸上的图似乎活了过来。
明明画的不是什么活物,但一切都充满了生机。
他深吸口气,笃定地道:“这一定同星图有关!”
薛怀刃亦是这般想的,当然不会反驳他,可有一件事他不敢确定,也无从确定:“您以为,这幅图,会不会就是我们要找的那块地图?”
国师闻言愣了一下。
他沉浸在收获的喜悦里,一时间竟然没有想到这个可能。
“难说……”
他手里的地图,虽然地貌复杂,但到底是能够让人辨认的路线。
可这幅图……实在是猜不透……
“兴许是,兴许不是。”
国师将手里的纸重新铺到了桌子上。
墨迹已经干透。
图画仿佛又变得平凡起来。
他看向养子,将眉头紧紧皱成一个“川”字:“若说这图不是,你我却又都没有法子确认;若说这图就是……可图在人人都可看见的一堵墙上……实在于理不合。”
不过话虽如此,国师还是把这幅图心翼翼地保存下来。
眼下解不出的东西,难保未来不会解开。
他将图放到棋盘上,口中道:“左右那边留了人,你便在这歇一会吧。”
薛怀刃神色倦怠地靠在窗边,正要答应下来,忽然看见回廊上有个人在疾步奔走。
动静之大,可算是跑。
这可是宫里!
谁敢在宫里跑动?
不要脑袋了吗?
他立刻收敛神色,站直了身体。
回廊上的人很快便靠近了门口。
沿途宫人瞧见这一幕,都露出了惶恐的眼神。一个护卫,竟然敢在宫内乱跑,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成?
可男人一脸土色,不管不顾只朝门内跑。
薛怀刃见状,厉声呵斥了一句:“站住!”
穿着护卫服饰的男人已有三十许模样,但听见他的声音,立马失神跪倒,惶惶道:“指挥使!”
这时,国师已经认出了来人。
“怎么了?”
男人跪在地上,牙齿打架,哆哆嗦嗦地道:“靖、靖宁伯死了——”
第256章 还有谁
薛怀刃怔了一下。
国师已经越过他,朝地上跪着的人走去:“你说什么?”
他其实已经听见了,也听清楚了。
可是他仍然要问。
“你再说一遍!”
护卫将额头紧紧贴到砖石上:“回禀国师,靖宁伯真的死了……”言语间,他的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低微,似乎要同他的身体一并钻进砖缝里。
“人呢?”薛怀刃立在原地,沉声问了一句。
护卫伏在地上,颤声道:“已送去尚药局了……”
薛怀刃立即看向了养父。
焦玄脸上已经全无笑意。
“既然死了,为什么还要送到尚药局?”焦玄脸色铁青地问道,“你如何确信人死了?”
护卫惶惶不安地从地上抬起头来:“这、这的……”他迟迟疑疑,一时间竟然无法回答。
焦玄上去就是一脚。
他看起来年迈力衰,这一脚下去,却将身材高大的护卫踹了个仰面朝天。
护卫痛极,却不敢发出声来,只将身体蜷缩成团,退到了一旁。
焦玄大步迈开,向天光底下走去。
薛怀刃慢了一步没有动。
他走到护卫跟前,面色沉沉地道:“你将来龙去脉说一遍。”
护卫大口喘着气,一边拼命回忆,一边喘息着道:“的按国师吩咐,一路跟着靖宁伯,可靖宁伯身边是带了人的,的担忧离得太近会被发现,便只是远远地跟着。不想出宫以后,靖宁伯却并未朝万福巷去。”
靖宁伯府在万福巷。
祁远章同国师说要回家,却没有往伯府方向走,自然不对。
“的心里不知为何,当时便觉得有些不安。可路上看起来全无异样,且走了一阵后的便发现,这是去往‘十二楼’的路。”
国师的宝塔立在何处,人人都知晓。
他自然也不例外。
“靖宁伯是监工的人,回府路上先去看一眼施工状况,也不奇怪。”护卫的呼吸声渐渐平静,终于从震惊中缓过神来,“只是没想到,靖宁伯的马车才到‘十二楼’门口,便遇了险。”
薛怀刃盯着他的眼睛:“青天白日,竟然有人行刺?”
护卫连连点头:“指挥使不信,的也不敢相信呀!”
大白天的,这哪是行刺,分明就是同归于尽。
箭雨落下来时,连他都差点死在那。
护卫的声音里多了两分劫后余生的庆幸:“靖宁伯身边的护卫无一幸免……伯爷他,亦受了重伤……”若非如此,他也不敢张嘴便说祁远章死了。
那箭他捡起来看过,箭头泛着紫幽幽的寒光,绝对是淬过毒的。
薛怀刃收回了目光,冷声问:“行凶者呢?”
护卫抬手擦了擦额上汗珠:“未见活口,皆当场击毙了。可以的看……”他仰面望向薛怀刃。
男人那张年轻的脸上,有着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复杂神情。
是愤怒吗?
是伤心吗?
是苦恼吗?
还是失望?
似乎有无数种情绪纠缠在一起,让人无从分辨。
他压低了声音,一字一顿道:“那群刺客……是复**的人!”
薛怀刃不置可否,没有接他的话。
隆冬稀薄的空气,让人越来越难以呼吸。他沿着长廊,穿过宫门,一步步朝尚药局走去。
尚药局里头已经乱成了一团。
太医们聚在一起,高声交谈,仿佛这样便能将人救回来。
可人送过来时,便已药石无灵。
任凭他们如何商议,如何诊治,都不会有半点改变。
焦玄从外边走进来时,他们正在做最后的挣扎。
靖宁伯祁远章,是皇上跟前的红人,是国师也愿意一道吃茶下棋的对象,是决不能死在他们手里的人。
然而——
没有法子。
焦玄迈过门槛,走进来时,他们只能跪下说:“靖宁伯去了。”
短短五个字,像沧海桑田般长久。
焦玄没有理会他们。
他径直朝东面那张软榻走去。榻上的人,一动也没有动过。可焦玄仍然不信,他不信才过了几个时辰,祁远章便真的成了死人。
但空气里弥漫的味道,是他熟悉的。
死亡的气味。
绕梁不散。
他已经走到了软榻跟前。
他已经看见了祁远章发青的脸,乌黑的嘴唇。
这是死人的脸,没有错。
焦玄笔直地站在那,喉咙里发出古怪的嗬嗬声。他还是不信!“靖宁伯?”焦玄大喝了一声。
榻上的人没有回应他。
他猛地扑上去,去看祁远章身上的伤口。
已不再流血的伤口,并非致命伤。太医们瞧见这一幕,吓得直哆嗦,连忙接二连三地道:“国师!国师!靖宁伯乃是中毒身亡——”
焦玄背对着众人,咬着牙道:“一群废物!”
他伸手去摸祁远章的脸,沿着耳后一直摸到下颌,没有丝毫异样。这是祁远章的脸,原原本本的脸。
焦玄忽然大怒,从随身的蛇头拐中抽出一柄细剑来,就要刺向祁远章的身体。可剑未落下,他的手腕已经被人抓住了。
“您这是做什么?”
焦玄回过头,看见了薛怀刃。
“人已经死了。”
焦玄喘着气,瞪着眼睛看养子,而后手一抖,将细剑丢开了去。
一屋子的太医,都被他的举动震住了。
薛怀刃松开手,扶他坐到了一旁。
焦玄死死盯着榻上的祁远章:“他在笑!”
众人皆惊,齐齐去看软榻。
可死人怎么会笑?
是焦玄疯了吗?
薛怀刃的手轻轻落在焦玄肩膀上:“您看错了。”
焦玄想要站起来,腿上却似乎没了力气。这时,耳房里忽然走出来个人。是姜太医!他大口喘着气,手上都是血。
焦玄看了他一眼,猛地清醒过来般眯起眼睛道:“是谁?还有谁?”他的眼神锐利如锋,几乎要将姜太医盯住两个洞来。
姜太医怔怔地回答道:“是、是孙阁老……孙阁老失血过多,伤重不治……未能挺过来……”
“孙阁老?”焦玄难以置信地吐出三个字来。
怎么回事?
孙介海和祁远章一向没有来往,怎么会一起出事?
他腿上又有了力气。
站起身来,焦玄深呼吸着道:“来人!把靖宁伯的尸身送到国师府去!”
没人知道他想干什么。
除了薛怀刃。
“不可!”
薛怀刃挡在了软榻前:“义父,不可。”
这一刻,他忽然想起了太微,想起了太微的眼睛,那样明亮,那样干净。这以后,他还能再看见那样的眼睛吗?
他望着焦玄,又说了一遍。
焦玄没有出声,亦没有动作。
在场诸人皆屏住了呼吸。
没有人可以反抗国师的命令,即便是薛指挥使,也不能。
焦玄沉默着。
这是薛怀刃头一次如此明确地反对他的话。
但他没有发火,反而连眼神都变得平静起来。
良久,焦玄长出了一口气,看着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道:“也罢,你亲自送靖宁伯回家吧,伯府的人,一定很想念他。”
。都来读
第258章 痛
像是好奇,桌后的建阳帝放下书,将脸抬了起来。
摊开的书上,密密麻麻全是图画。
一个字也没有。
“国师杀人了吗?”
他目光定定地看着焦玄。
焦玄少见的愣住了。祁远章明明是复杀的,同他有什么干系?皇帝不可能没有收到消息,可收到了,却来这样问他,是什么意思?
焦玄叹口气,反问了句“皇上何出此言?”
建阳帝将头重新低了下去。
答案未能叫他满意,便不如桌上的书籍有趣。
他再没有看焦玄一眼。
焦玄便也不说话了。
只有小祝,迈着他短短的两条腿,在殿内来来回回地踱步。他脚上穿的鞋子,又轻又软,走起路来,一点声音也没有。
良久,他开口道“国师心里一定很冤枉吧?明明是复杀的靖宁伯,你却被这样问询……”
“可这事,绝非针对国师。”
“只是有些意外罢了。”小祝没有看焦玄,眼皮耷拉着,像是在打瞌睡,“本以为复残党已经所剩无几,没想到还有这等不要命的凶徒,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行刺。”
焦玄坐在椅子上,听他慢吞吞说着话,脸上终于露出了两分老态。
他虽然年纪不轻,可精气神却从不像老人,直到这会,疲倦从身体深处浮现出来,一点点压垮了他的肩头。
老人的声音,也透着疲态。
“的确是意外啊……”
小祝闻言,抬眼望向他,上下打量了一番“那塔固然好,可到底太显眼,若不是去看塔,靖宁伯兴许不会死。”
这是在讲他的宝塔有害处——
焦玄眯着眼睛没有接话。
小祝自顾自的继续道“听闻孙阁老也在场?”
焦玄点点头,说了个“是”字。
小祝长叹一口气,幽幽地道“真是令人痛心呀。”
言罢,他忽然盯着焦玄问了句“国师!靖宁伯曾说你疑心他同复有染,如今你还疑心吗?”
焦玄沉默了片刻。
“人都死了,如今疑心不疑心,还有什么分别?”
这话似在问小祝,又似在问他自己。
小祝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说来也是,活人都不足为惧,死人又有什么可疑心的。”
焦玄在椅子上弯了弯腰,将脸凑近小祝道“靖宁伯先前来寻皇上,不知都说了些什么?”
听见“皇上”两个字,长桌后看书的建阳帝突然重重打了个喷嚏。
原本站在焦玄面前的小祝连忙飞奔过去,掏出块帕子递给建阳帝“哪里不适?”
建阳帝用力摇了摇头。
小祝忧心忡忡地看着他,像在看一件易碎的瓷器。
他回头招呼焦玄“国师快来瞧瞧,皇上莫不是病了?”
焦玄从椅子上直起身来,朝建阳帝靠近。
望闻问切,一个不落。
建阳帝的身体,一直由他照料。尚药局那些太医,从来没有近过建阳帝的身。
焦玄面色平静地垂下手道“没大碍,皇上的身子骨仍很强健。”
小祝这才长长松了口气。
他趴在建阳帝身边,轻声道“若是没了国师,我们可怎么办……”
焦玄往后退了一步,退到桌边,笑了下道“臣会永远陪伴在皇上左右的。”
小祝将脸贴在建阳帝粗壮的胳膊上,轻轻地道“国师以为,靖宁伯都说了些什么?”
焦玄脸上的笑容略微有些僵硬“臣猜不透。”
小祝道“其实并没有什么,靖宁伯哭哭啼啼的,只是说你疑心他,他委屈罢了。”
焦玄道“是吗?”
小祝的眼神变了变“国师不信?”
焦玄垂眸笑了笑“怎么会不信,靖宁伯那样的人,还能说些什么。”
他在笑。
小祝也在笑。
但气氛已经不一样了。
焦玄知道,祁远章在他心里种下的那根刺,已经开始让周围血肉发炎、溃烂,隐隐作痛。
人的思想,是这样容易被操纵的一种东西。
即便是他,也逃脱不得。
而痛苦,是如此的微妙复杂,微妙到常常难以言说,复杂到无人可以真正共情。
焦玄的痛苦,只有他自己能够品尝。
……
太微有生以来,第一次意识到,母亲也有可能会比她更冷静。
她和母亲因为同一个人而痛苦,可痛苦却是不一样的两份。亲近如同她们,血脉相连,也不可能全然明白对方心里的痛。
一个曾经认定自己疯了的女人,如今看起来却比谁都要正常。
太微站在那,远远望着母亲,突然想起她同自己说过的那个“噩梦”,那个她如何在丈夫死后,带着全家老少逃亡的故事——
那个时候的母亲,处境远比现下更艰难吧?
可她却撑下去了。
若不是女儿惨死在她面前,她不会崩溃。
对现在的她来说,祁远章的死,已是第三次了。
什么事,经历过三回,都该麻木了。
太微回过神来,觉得身上有些冷。
她仍是披头散发,赤着脚的样子。
狼狈不堪,像个疯子。
祁茉总是叫她小疯子,如今她可真是疯子模样了。
太微看着母亲。
母亲眼睛红红的,哭过以后便开始有条不紊地处理后事,还没有看过她一眼。母亲是对她失望了吧?
她明明答应过母亲,要改变父亲的命运。
可她什么都没有做到。
寒风吹过来。
太微往后退去,一直退到了角落里。
有件大氅带着余温盖到了她身上。她回过头去,看见了薛怀刃的脸。他还没有离开。
“回去吧。”
太微看着他的眼睛,淡淡地道。
薛怀刃没有动。
太微靠到了墙上,她冷,她饿,累到几乎站立不住。
不远处人来人往,但谁也没有多注意他们。这种时候,什么奇怪的事,似乎都不奇怪了。
太微在风里咳嗽了两声。
嗓子发痒,又干又涩。
她吃力地发问“他独自去的‘十二楼’?”
言外之意,国师呢?
薛怀刃坐到了栏杆上,他也累了。
两个蓬头垢面,脸色倦怠的人,对视着,像在看陌生人。
薛怀刃摇了摇头“孙阁老也在场。”
太微愣了一下,呢喃着“孙介海?”突然神色一变,厉声问道,“孙介海死了吗?”
薛怀刃皱了下眉,低声道“死了。”
太微闻言咧开嘴,像是笑,但笑得一点也不好看。
扬起的嘴角很快便落回原处。
她脱下大氅,递给薛怀刃,嘴里还是那句话“回去吧。”
祁家的事。
他没有留在这里的道理。
。
第259章 口信
风冷冷地吹着。
薛怀刃不想走,可他知道自己必须走。
他是送祁远章的尸体回来的人,从此以后,她看见他,便会想起今日。他们之间,再也不可能回到过去了。
他站起身,望向太微。
太微的眼神温柔而悲凉。
那里头写着的,是他并不了解的情绪。
丧父之痛,是何样的痛?
薛怀刃站在隆冬的冷风里,想起他自己那个不知姓甚名谁的父亲。那个男人,还活着吗?那个他全无记忆的男人,会是什么样子?
他想不起,记不得,可不知为何,胸腔里搏动的心脏一下下发出沉重的声音,有种钝痛渐渐扩散开来。
连带着头上那道陈旧的疤,也开始隐隐作痛。
他不知道,这一瞬间,他的眼神和太微的并没有多大分别。
悲凉刺骨,是由内而外透出的哀戚。
这时,太微已将大氅塞到他了怀里“穿上吧,外头冷。”
出了靖宁伯府,天只会更冷。
阳光也驱不散的寒冷,跗骨之蛆般纠缠着众人。春天,还遥不可及。
太微立在原地,靠在墙上,静静地站了很久。长喜寻过来,给她披上袄子,穿上鞋子,她却仍然像个没有知觉的假人。
长喜小声劝她“姑娘,您难受便哭吧,哭过便好了。”
可太微眼睛里干干的,一滴泪水也流不出来。
直到阳光逝去,夜幕落下。
她依旧是口干涸的井。
太微蜷缩在集香苑的角落里,像一只受了伤的野兽。门外的婆子们来来去去,将各处檐下的灯笼全换成了白的。风一扬,灯笼便游魂似的在黑夜里摇曳起来。
咚咚咚。
有人在叩门。
是谁?
是长喜吗?
太微没有动弹。
她把自己藏在厚重的冬被里。
“姑娘?”
叩门声停了。
“姑娘……金雀求见,说有事必须同您讲……”脚步声轻轻地在床畔响起,伴随着长喜哑哑的说话声。
太微闷在被子里,喃喃念叨着“金雀?金雀是谁?”
怎么会有人叫这样的名字。
长喜听见了,急忙道“是金童的弟弟,前些天才刚到伯爷……”说到“伯爷”二字,长喜连忙收了声。
被子里的人却已经探出头来“是父亲身边的那个金童?”
金童当差,跟着祁远章一道出的门。
祁远章死了。
他当然也没能活着回来。
太微掀开了被子“让他进来。”
三步并作两步,金雀是跌跌撞撞走近来的。他看起来,还是个小孩子模样,腼腆乖巧的长相,至多不过十岁。一见太微,他便跪下了。
太微让他起来再说,他也不敢,只是哭,哭得双眼通红。
长喜站在边上,看得心急“你不是要见姑娘吗?如今见着了,怎么不说话了?”
金雀抽抽噎噎的,张张嘴,又闭上了。
太微看了长喜一眼,问金雀道“只能同我一人讲?”
金雀哭着点了点头。
太微给长喜使眼色“你先下去吧。”
这么个孩子,想要对付她,可不容易。
“不要紧的。”太微端正了坐姿,看着长喜出去,才同金雀道,“是你哥哥的事吗?”
金童护主而死,后事自然是要好好操办的。
可金雀看着她,用力地摇了摇头。
太微愣了一下。
金雀泪眼朦胧地望着她道“不、不是我哥哥的事……是、是伯爷让小的来给您送口信……”
太微脸上的神情突然冷了。
一种麻木的、僵硬的冷意,像面具般笼罩在她的五官上。
她看着面前这个哭得一脸狼狈的孩子,冷冷地道“死人怎么会让你来送口信。”
金雀呆了呆,猛地反应过来,自己说的话不对,连忙解释道“不是这样!不是这样的!是伯爷那日临走前,吩咐的小人!”
他声音里还带着哭腔,又是害怕,又是委屈,又是伤心。
太微面上的冷意却并没有消融。
金雀抹着眼睛道“伯爷走前,亲自吩咐的小人,让小人一定在今日这个时辰来寻您,给您送一句口信。”
太微站了起来“什么口信?”
她脑子里已经乱成了一团浆糊。
金雀抽泣着,小心翼翼地吐出几个字来“伯爷说,不要怕,都会好的。”
太微有些腿软。
她又坐了回去。
这是什么意思?
老东西临走前,竟然还安排了这么一出戏?
见她没作声,金雀以为她是不信,又是赌咒又是发誓“伯爷还说,只要您听了这话,一定会知道是真的!”
太微苦笑了两声。
她爹怕是高看她了。
金雀道“姑娘……小的真的没有胡说,真的是伯爷他……”
太微摇了摇头“我信你。”
只是这样一句话,他没有编出来骗她的理由。
何况是在这样的夜里。
太微问了句“你哥哥回来了吗?”护卫们迟了一步才被送回来,傍晚时分才刚到。金雀的眼睛又红了。
太微看着他的眼睛,叹气道“你守了信,你哥哥知道一定很为你骄傲。”
金雀哭着道“他再也不可能知道了……”
太微想要伸手摸摸他的头,可手却怎么也抬不起来。
她的身体,仿佛也同他们一道死了。
“回去陪你哥哥吧。”
太微唤了长喜进来,让长喜亲自送金雀回去。她爹既然挑了这个孩子来送口信,自然有他的用意。可他为什么,要给她留下这样的话?
太微百思不得其解。
难道——
难道那一天,他就知道自己回不来了吗?
但若是那样,他又为什么要说回来便将他的秘密告诉她?
这没有道理呀!
太微走到窗边,望向外头的夜空。
冰冷的月色,像在嘲笑她的愚蠢。
她提了一盏灯,往门外去。廊下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天色越来越黑,即便有月光照耀的地方,也是漆黑一片。稀薄的霜色,根本照不透这浓郁的黑。
她手里的灯,发出的光亮,亦如萤火一样微弱。
黑暗中,她在宅子里乱走。
有人瞧见了她,慌慌张张去告诉姜氏。
姜氏说不必管。
祁老夫人却恼了。
“无情无义的东西!她爹都这样了,她还有闲心胡闹!”祁老夫人盯着姜氏,像要在她身上盯出个洞来,“都是你管教不严,才教出了这样的玩意儿!”
姜氏冷笑了一声。
祁老夫人便要人去把太微绑来。
姜氏没有阻拦,只一言不发地站在那。
片刻后,祁老夫人派去的人回来了。鼻青脸肿,谁也没有讨着好。
今夜的祁太微,是个真疯子。
幽宅如梦,提灯夜行。
谁也别想挡着她的路。
她一直走,一直走,走到了她小时躲起来堆雪人的地方。那个孤独的小丫头,仿佛还在这里。
她终于想起来了。
父亲留给她的口信,为什么这么熟悉。
。
第260章 匣中
手里的灯被高高地举了起来。
太微浑身发毛地望着那片空地。
一样的假山,一样的荒草,一切都同她记忆里的无甚分别。那个冬天,他蹲在那,平视着她的眼睛,同她说过的话……她终于想起来了。
那是他们父女之间为数不多的美好记忆。
每一寸细节,仿佛都值得细细回味。
太微提着灯,一步步朝假山走过去。
昏暗中,她的呼吸声,一点点变得沉重起来。一圈,两圈……她仔仔细细将这片土地转了个遍。
他为什么要给她留下这句话?
仅仅只是慰藉吗?
不可能的,他们不是这样的父女。
过去不是,现在也不会是。
太微立在假山旁,大口喘着气。
冰冷的空气灌入喉咙,如同烈酒烧喉。
她低下头,忽然定住了视线。这块地——好像不太对劲!寒风吹来,发丝飞扬,太微猛然弯腰,抓了一把地上的土。
松散的泥土从指缝间滑落,像落雨一样地落回地上。
她愣了愣,旋即跪倒,徒手挖起土来。
果然是松的。
这块地上的土,比周遭的看起来更新鲜。
即便压实了,也仍比边上的要松。
太微十指并用,拼命地挖。泥进了指甲缝,又脏又疼,可她像是没有知觉的假人,一脸木然,专注到残酷。
太慢了!
徒手挖掘的进度太慢了!
她终于停下来,抓起一旁的羊角琉璃灯。
“啪”地一声,灯碎火灭,世界彻底黑了下来。
太微摸索着,抓起一块最大的碎片。
——应该找把铲子的。
她脑海里有个声音在说话。
可意识和**,在这一刻将她分裂成了两个人。
月色穿透云层,冷冷地洒下来,太微面前黑暗的世界,渐渐显露出它原本的模样。
不知过了多久。
像是一瞬间,又像是过了千年万载。
太微挖掘的动作顿住了。
指尖下,是一块坚硬的物什。
有棱有角,四四方方。
她挖出了一只匣子。
一只经由父亲指示,从她的回忆里挖出的匣子,连泥带血,却轻飘飘的。匣子里装着什么?
太微不知道。
她甚至觉得自己并不想知道。
可即便如此,她还是用力地将它揽进了怀里。
她颤抖着,想要从地上站起来。可怀中的这只匣子,像一块巨石压在她的灵魂上,令她无力起身。
理智慢慢回到脑子里。
她空出一只手,坐在地上,将浮土用力扫回坑洞里。
一把两把,终至填满。
一切好像又回到了最初的样子。
太微咬着牙,姿势丑陋地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走回集香苑。她不在乎有没有人看见她,也不在乎这些人都在做些什么。她只知道,今夜过后,天翻地覆,她的人生再也不可能回到她期盼的样子。
太微原路返还,进了卧房。
点灯关窗。
她把匣子轻轻放在了床上。
真脏啊。
脏兮兮的匣子。
脏兮兮的她。
太微伸手去掸匣子上残留的土,却留下了一道血痕。指腹上皮开肉绽,不知什么时候被划破了。
血渗出来,又凝固在上头。
太微却没有觉出痛来。
她弯下腰,抓住了匣子挂的锁。最寻常不过的样式,打开它根本不费吹灰之力。
一声“咔嗒”,已是锁落匣开。
匣子底部,静静地躺着一张羊皮纸。
——一张国师想要到抓心挠肺的纸。
他愿用任何人的性命去换取这张纸,可他得到的却只有一幅谁也看不透的星图。
灯火通明的国师府,并没能给他带来一分灵机。
他伏案半宿,仍未能解开这幅图里暗藏的玄机。那处废庄,已叫他派人掘地三尺,翻找了个遍,他不得不怀疑,这幅星图有可能就是他想要寻找的地图。
焦玄在灯下死死地盯着图纸,一直看到双目发疼。
若是这样,他就必须想出破解的法子来。
可是不对,一点也不对!
焦玄猛地闭上了眼睛。
事情究竟是从哪里开始不对劲的?
他睁开眼,抓起图纸,左看右看,突然扬声唤了人进来。他一直以为地图藏在那座庄子里,可要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呢?
焦玄让人立即去找不夜庄的布局图来。
“要快!”
他声如洪钟,眼睛发亮地道。
“一定要快!”
他的耐心已经告罄了。
可少顷人回,却两手空空。
焦玄霎时便沉下了脸。
来人跪在地上,连声赔罪讨饶。那布局图,不知是原来便没有,还是后来不见了,总之如今全无踪影,多半是寻不到了。
焦玄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远远望向门外夜空,从口中轻轻吐出两个字来——
“杀了。”
废物只能用来埋花肥,不配活着喘气。
他大步朝门外走去,既然找不到图,那他便亲自去一趟,看着人将图绘出来!
但门外天寒地冻,夜色如墨,他才到门口,便被人拦住了。
薛怀刃立在夜空下,口气平静地道:“您现下出门,不妥当。”
焦玄面不改色:“不要紧。”
复**的人为了地图和祁远章,已折损不少,今夜是断不可能再来行刺他的。
焦玄越过养子,继续往外走去。
夜色落在他身后,和薛怀刃融为了一体。
黑暗之下,年轻英俊的少年人和年迈发皱的老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片刻后,焦玄乘上了自己巨大的马车。
木头里包着铁石,沉重至极。
这样的车,寻常兵器伤不了他。
拉车的马亦是千挑万选的高大健硕。
焦玄方一坐定,便要让人出发,然而话未出口,前方马蹄未动,他却先听到了急促的奔蹄声。
于是帘子一掀,他又下了车。
“怎么回事?”
他看向了薛怀刃。
薛怀刃脸色沉沉的:“不夜庄走水了。”
焦玄呼吸一滞。
早不起火晚不起火,偏偏这个时候烧了。
“怎么回事?”他反反复复,问的只是这么一句话。
薛怀刃突觉兴味索然,垂眸道:“不知何时从边缘地带起的火,等到发现,火势已是大了。”
焦玄像是被只无形的巨手抽走了精神气。
他靠在车壁上,喃喃地道:“糟了……糟了……”
第三张地图,一定已经落在了复**手里。
第261章 扳指
他身在局中,当局者迷,晚了一步看透,便彻底错过了。
那张地图,并没有藏在庄园里。
那座庄园的存在,恐怕本身就是地图!
焦玄眼里露出了癫狂的神色。
薛怀刃上前扶了他一把。
焦玄立即紧紧地抓住他的手:“我儿”失态的焦玄,终于有了由内而外老去的痕迹。
“地图我的地图”
他口中讷讷,一时间竟有些口齿不清。
薛怀刃望着他,突然觉得眼前的人颇为陌生。
自他有记忆以来,义父就一直是个信心满怀的人,是一个从不会流露出半分颓相的人。可今日,此刻,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却如此的平凡而普通。
失望。
惶恐。
后悔。
无数种情绪淹没了焦玄,也淹没了这深重的冬夜。
春日,仿佛再也不会回来。
天空的颜色,越来越黑,黑得像是一砚打翻了的松烟墨。
太微在昏黄的灯光下,将匣子举起,一股脑把里头的东西倒在了床上。轻飘飘的匣子,轻飘飘的羊皮纸
啪嗒一声。
半空落下一枚翡翠扳指,不偏不倚地掉在她裙上。
这是她爹的扳指。
那枚他从不离手的扳指。
太微盯着它,脸色一点点白了起来。
为什么,她到底为什么,会这样的蠢?
她为什么从来不想一想,一个素日穿得花里胡哨的男人,为什么会日夜戴着这样一枚素面的扳指?
手在发抖。
身体也在发抖。
太微探出手去,想要将扳指捡起来。
寒夜里,翡翠制的扳指,像是冰块一样得冷。
这是一块骨头,一块她的反骨,她的逆鳞。
她把它抓起来,握在掌心里,用尽全力,牢牢地紧握着。扳指上的缺口,卡入肉里,像是钝刀子在割。
老狐狸。
老狐狸。
她爹可真是只老狐狸。
太微脸上,露出了种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难看神情。除了地图和扳指,他竟然一行字,一句话也不肯留给她。
他竟然这样的相信她。
相信她凭借这两样东西,便能知道他的秘密。
太微握着扳指,仰面倒下。
头顶帐子上绣的繁花,正在团团盛开。
她眼前发黑,几乎要死在这片花海下。
难怪那日他出门之前,要同她讲,不等年后,回来便把秘密告诉她。
那句话,原来是这么个意思。
他竟然用这样的方式守了信。
他竟然真的守了信!
太微猛地闭上眼,将手里的扳指重重砸向了床尾。他骗了她一辈子,再骗她一回,再失信一回又能如何?为什么这一次就非得守信不可?
屋子里的灯还亮着。
太微心里的那盏灯,却已经灭了。
她一点一点也不想知道他的秘密了。
她倒在床上,闭着眼睛,仿佛死去一般的没有生机。
梦境,就在这样的死寂中降临了。
太微不知自己是何时睡去的,也不知室内的灯是何时燃尽的,她只知道,这个梦真切的令人毛骨悚然。
她看到有人在朝她射箭。
而她立在原地,浑身僵硬,无法躲避。
于是一箭穿心,一箭射进了她的眼窝。
鲜血,像洪流一样地涌出来。
黑暗中,太微突然捂住眼睛,坐起身来。她张开嘴,无声地尖叫,慢慢地,有哭声从她的喉咙里爬出来,很轻很轻,像是小动物在舔伤啜泣。
什么都会好的,什么不要怕,全是骗人的话。
老狐狸死骗子。
她再也不会好了。
眼泪和血一样,从眼眶里淙淙流下来。
梦境和现实,再无分别。
太微一边哭着,一边向着床尾摸去,她丢掉的扳指,还在那里安静地等候着。她哆哆嗦嗦的,重新将它抓在了手里。
天亮以后。
她又是一个冷漠无情的祁太微。
换上孝服,太微面色平静地去了前头。
众人仍然聚在一起,一副彻夜未眠的模样。
祁茉最先瞧见她,张张嘴,似乎想要骂她两句,可太微走近,她却又闭上了嘴。一屋子的人,都看着太微。
而太微,却看着祖母头上精美的抹额。
这种时候,她仍要盛装打扮,真是一辈子的自爱。
“你还知道要来!”祁老夫人的瘦长脸上刻满了不快二字。
太微走上前去,笔直站定,望着她道:“祖母心里应当并不希望我来吧。”
祁老夫人愣了一下。
她边上的崔姨娘立马叫出声来:“这等时候,五姑娘还要犯浑不成?”
太微看也懒得看她一眼:“四姐不管管崔姨娘吗?”
祁茉突然被她点名,不由也怔了怔,回过神来,没好气地看了崔姨娘一眼。
崔姨娘没料到祁茉竟然会听太微的话,一口气堵在心口,半天没能消散。她略带两分委屈和不满地看向女儿,女儿却已经将视线收回了。
崔姨娘不明白,祁茉方才那一眼,乃是因为她听懂了太微的话。
父亲有言在先,要留太微继承家业。
如今父亲不在了,祁家的事,已是她们这一辈说了算的时候。
崔姨娘的话,已不叫话。
祁茉心烦意乱地看着太微。
太微自顾自找了把椅子坐下来:“祖母一向不喜欢我,不是吗?”她没有看祁老夫人,只垂着眼看自己的手,“父亲退了慕容家的婚约,要留我继承家业的事,在祖母看来,一定是个笑话吧?”
祁老夫人板起了脸。
太微嗤笑了声。
祁老夫人霍地扬起手,将手中珠串朝她用力掷了过去。
太微坐在原处,轻轻一抬手,便将珠串接住了。
满室皆寂。
她抬起头,挥手向前一抛,把珠串砸在了祁老夫人脚下。
珠子霎时滚了满地。
祁老夫人出离愤怒。
“姜氏呢!姜氏人呢!快给我把她找来!看看她教的好女儿是个什么样子!”
太微目光冷冷地盯着她:“祖母,父亲死了。”
祁老夫人紧紧抓着椅子把手:“去把你表兄请回来!”
太微的眼神还是冰冷的。
“你父亲糊里糊涂的把人送出府,也是时候请回来了!”
太微笑了一下:“怎么,祖母想让他来给我爹送葬摔盆不成?”
祁老夫人微微扬起下巴,冷声道:“祁家没有儿子,不让定安送,谁送?”
这话一出,崔姨娘等人都变了脸色。
就是祁茉,也忍不住小声说了句:“祖母吊唁归吊唁,可这”
“这什么?”祁老夫人眯起了眼睛。
话音未落,太微已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这当然没什么。”
祁茉惊讶地望向她。
太微口气平和地道:“是该差人去请表哥回来。”
都来读
第262章 不知羞耻
“父亲没有儿子送终,怎么像话。”太微定定地看着祁老夫人的眼睛,既然祖母这么想让周定安做她爹的儿子,那她今日便如了她老人家的愿。
将背往后靠了靠,太微收回视线道:“这等大事,宜早不宜晚,既然要寻人回来,不如立刻就差人去办吧。”
祁老夫人没料到她答应得如此痛快,一时有些怔愣。
“你竟然愿意?”
“怎么?”太微听出了她话里的疑虑,不觉歪了歪头,露出挑衅神情,“祖母难道只是说笑而已?”
祁老夫人绷着脸,瞪着她:“放肆的东西!”
太微懒洋洋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打了个哈欠:“既不是说笑,那我这便命人去请姑姑和表哥回来吧。”
话音未落,她人已转身往外走去。
祁老夫人盯着她的背影,紧紧皱起了眉头。
不到午时,周定安母子便回到了靖宁伯府。
事情进行得太顺利了。
祁老夫人反而有些不安。
她打量着女儿的脸色,突然斥了一句:“没有半点耐心的东西!”
祁春眉闻言,不由面露委屈:“我又哪里惹您不快了?
祁老夫人恨恨地伸手打了下她的背:“我为什么在这个节骨眼上让定安回来,你是不懂吗?”
“我怎会不懂呢”祁春眉叹了口气,“小五一退婚,您便动了心思,如今让定安回来露脸,正是时候。”
祁老夫人仍无好脸色给她。
祁春眉只好继续道:“露过脸,回头定安再娶小五,便顺理成章了。”
祁老夫人冷哼了声:“你也知道个顺理成章,那你今日便急吼吼地将行李都搬回来做什么?”
祁春眉略有些心虚:“我、我再让人运回去就是了,反正也还未曾安置。”
外头的宅子,怎么也不如靖宁伯府住得舒坦。
祁春眉往母亲身上靠了靠:“不过,您真要定安娶了小五?”
祁老夫人摸了摸她的头发,低声道:“你弟弟亲口说的,要留小五继承家业,那定安娶了她,便如娶了祁家,是再妥当不过的事。”
“可小五那丫头,我实在瞧不上,脾气秉性暂且不论,她可是姜宁的女儿,谁知道哪天会不会也疯了。”祁春眉侧着脸看祁老夫人,“要我说,她还不如茉姐儿。”
祁老夫人的声音冷了冷:“真疯了关起来便是,有什么可担心的。”
祁春眉听了这话,张张嘴似乎想要反驳,可话到嘴边忽然变成了一声唏嘘:“罢了,不说这些了”
她才从灵堂出来,身上似乎还沾着香烛纸钱的味儿。
“真是没想到,好好的一个人,说没便没了”
祁老夫人手下动作顿了顿:“生死有命,都是没法子的事。”
祁春眉看了眼自己的腿:“呵,可不是么,生死有命。”
若不是命中注定,她怎么会变成这样一个废人?
思绪渐渐飘远,母女二人谁也没有再开口说话。
空气突然安静下来,祁老夫人心里那点不安仿佛又变大了。
另一边,周定安正在同太微说话。
俩人站在寒风里,一左一右,像是门神。
有纸灰被风吹出来,轻轻地落在大氅上。周定安眼里闪过一丝嫌恶,飞快地伸手去掸。
“唰唰唰”
像是首烦人的小调。
太微冰冻着一张脸没有看他。
周定安却一直在看着她。
他这位表妹,也是个美人呀。
想了想,周定安朝太微靠近了两步:“五表妹。”他伸手搭上了太微的肩膀,“天寒地冻的,怎地不多穿些,万一病了可怎么好”
太微避开他的手,往后退了一步。
他方才洋洋洒洒说了一堆的话,话里话外透露出的意思,已经再明确不过。
祖母和姑姑已经商量好了。
她们仍要将她许给周定安。
而他,很愿意。
太微望着他,面无表情地道:“车马劳顿,表哥早些去歇息吧。”
周定安却没有要走的意思。
他站在原地,看着太微,忽然道:“五表妹待我未免疏离了些。”
太微看了眼他的手:“是表哥多心了。”
“你我一道长大,知根知底,合该亲近些才是。”周定安一边说,一边又向太微走近来,“舅舅不在,你又没有兄弟,往后若是遇事,只管寻我便是。”
他的口气,听上去那样得真诚。
太微身后已是栏杆,无处可退。
周定安挡在她身前,叹息道:“你且放心,不管将来如何,我一定会待你好的。”
太微冷笑了下:“表哥以为,这种时候,同我说这样的话,合适吗?”
周定安神情自若,微微俯身:“都是早晚要讲的话,哪有什么合适不合适的。”
他本以为离开了靖宁伯府,便没有回来的那天,没想到祁远章竟然死了。
现在回来,一切都好。
祁远章的死,对他来说,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周定安用目光仔细描绘着太微的眉眼:“自然,我只有你爹一个舅舅,他不在了,我怎么可能不伤心。只是人死如灯灭,活着的人,还得继续活下去不是吗?”
太微靠在栏杆上,仍然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
周定安隐隐觉察出点不对劲。
俩人离得这般近,寻常姑娘早就不自在了吧?她怎么一点异样也没有?
这时,太微开口了。
她点头道:“表哥所言,甚有道理。”
周定安闻言,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正要再接再厉,忽见太微身子后仰,以一个十分古怪的姿势翻出了栏杆!
“五表妹!”
周定安低低惊呼了一声。
太微已稳稳立在栏杆后,抬眸看他:“但我永远不会嫁给你。”
周定安愣了下,旋即面色变得难看起来:“你在胡说什么。”
太微很平静:“我心中有人。”
周定安盯着她,像听见了什么惊天动地的话:“你不知羞耻!”他猛地扑上来,想要抓太微的胳膊,口气恶狠狠的:“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是你说了算的!”
太微挑眉:“我说了不算,难道你说了算?”
要不是她早便知道周定安是个什么样子的人,如今见他突然斯文扫地,恐怕还要惊讶。
她讥笑了声:“回去歇着吧表哥,你可是要守灵的人。”
周定安伸长手臂却只抓了个空:“祁太微!”
太微充耳不闻,忽然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嘘,小心吵着我爹,今晚去寻你说体己话。”
第263章 男丁
周定安背上一毛,急急将手缩了回去。
太微哈哈大笑。
这样的男人,怎么配叫她喜欢?
可笑着笑着,她眼中光彩渐渐黯淡了下去。
烟花燃尽,一地银灰,再也没有温度可言。
她毫无犹豫地转过身,向远处走去。
周定安被她远远抛在了身后。
他永远追不上她的脚步,永远不可能同她并肩而行,也永远不可能成为祁远章的“儿子”。
守夜烧香,送葬摔盆。
他想做,只管去做。
她绝不会拦他一分。
……
冷风刀刮似地吹在脸上,吹得太微眯起了眼睛。
又是一日了。
前来吊唁的人,却依旧络绎不绝。
她爹真是招人喜欢啊……
太微跪在灵前,将头老老实实低了下去。
连永定侯都来了。
真是厉害。
三姐杀了他儿子,他还能跑来给她爹上香,真是了不得。这种时候,他就是心中高兴,又不能当着人面笑出来,何苦来哉?
太微闭上了眼睛。
有人轻轻碰了碰她的手。
“怎么了?”太微放轻声音,问了身旁的小七一声。
小七吸吸鼻子,轻声道“帝姬来了。”
太微睁开眼,向前方望去。
果然是寿春帝姬来了。
她径直朝太微走过来,眼睛红红地喊着“小五”。跟在她身后的,是六皇子杨玦。
太微忍不住想,她家老头子排面真大,竟连杨玦都要来给他烧香送行。
她站起来,同众人一道给这两位大人物行礼。
上过香,杨玦就要走。
寿春帝姬却有些踟蹰。
杨玦便拽着她的胳膊,把人往外拖。
他脸上的不耐烦几乎要淌到地上,不想一出门,又撞见了大太监霍临春。
“父皇让你来的?”杨玦站定,皱眉问了一句。
霍临春笑了下,桃花眼微微一弯“殿下这话问的,不是皇上派咱家来的,还能是谁?”
寿春帝姬轻轻扯了扯杨玦的袖子“还走不走?”
杨玦眉头未舒“走,当然要走,留着做什么。”
他拽着妹妹,越过霍临春,大步流星地朝前方走去。
脚步声越来越远,霍临春收起了面上笑意。他走到灵前,点香,慰问,摆出了世上最痛心的神情。
周定安不甘示弱,眼眶通红,哭得是一把鼻涕一把泪。
几个小的,眼看他哭,也跟着哭了起来。
灵堂瞬间成了泪海。
海中伫立的怪人,就变得万分显眼。
一身素服的二姑娘祁樱,冷漠的神情仿佛身在他处。
真像个九天上的仙人啊。
霍临春有些失神地想着。
珠玉在侧,觉我形秽。
这样的祁樱,简直令他无地自容,又心潮澎湃。
他艰难地将视线挪开,落在周定安身上。
靖宁伯的这个外甥,哭得可真是伤心呀。
一张脸,湿了干,干了又湿。
仿佛有流不完的泪水。
到国师来时,他仍能哭得伤心欲绝。
太微心道,这般能哭,真是水做的男儿……她自愧弗如,越想越是满面无情。一个祁樱,一个她,活像是祁家捡来的两个女儿。
一转头,太微看见了焦玄。
国师大人穿的就是奔丧的模样。
脸上神情,亦很颓丧。
他身旁站着薛怀刃。
太微一转过来,他便注意到了她。
还是这样……
还是这样的远……
薛怀刃眸光微黯,垂在身侧的手慢慢收紧了。
焦玄远远凝视着太微,忽然问了一句“事到如今,你还想要娶那孩子为妻吗?”
薛怀刃没有丝毫的迟疑“想。”
焦玄几不可闻地笑了一下“可是,她还愿意嫁给你吗?”
焦玄很清楚,想娶,自然有能娶的法子,但强娶,显然不是养子所愿。他收回目光,转过脸,看向薛怀刃,低声道“我瞧着,孙阁老家的孩子也不错,不若在那里头挑一个?”
薛怀刃没有看他,静默片刻后,反问了句“您早就料到靖宁伯活不长久了是不是?”
焦玄看着他的眼神深沉了些。
薛怀刃声音低低的,继续道“是以我那日提起求娶的事,您才没有反对,是不是?”
焦玄咳嗽了两声“什么是不是,我又不是神仙,哪能这般料事如神,知道靖宁伯命中有如此大劫。若不是复残党作祟,他年纪轻轻的,怎么都还有数十年可活。”
见养子不再接话,焦玄便也不再说下去。
吊唁的人来了一批又一批。
焦玄突然皱了下眉头“那是谁?”
祁远章没有儿子。
祁家灵堂前,本不该有男丁。
他盯着周定安的身影,仔仔细细看了半天。
“是靖宁伯的外甥吗?”
薛怀刃应了声“是”。
焦玄叹口气道“靖宁伯没有儿子,只有一堆女儿,真是可惜。”
“听说他和孙阁老在‘十二楼’前会面,原是为了两家结亲的事。只是不知道,这说的是两家哪个孩子的婚事。”
“不过如今俩人也只能在黄泉做亲家了。”
焦玄絮絮叨叨的,像是真的关心两家小辈的婚姻大事。
他上前去点香,和周定安说话“靖宁伯有你这样的外甥,想来是和亲儿无异的。”
一脸慈祥的焦玄,令周定安又惊又喜。
这可是国师大人呀!
他原就哭红了的眼睛,愈发得红了。
太微神色冷淡地看着他们。
前来吊唁的人,本就相熟,呆得久了,便开始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正如祖母所愿,周定安露了个好脸。
人人见他立在前头,比祁家诸多女儿都要更有分量。
谁还能觉得他不重要?
太微竖着耳朵,突然听见有人在说孙介海。
这群人,离开祁家,恐怕还得去孙家一趟。
孙介海和她爹一道死在“十二楼”前,少不得要惹人议论。只是都说她爹打算和孙介海结亲,她却半点不信。
这显然是放屁。
无稽之谈。
有过小七的事,她爹还能同孙介海做亲家吗?
太微看着眼前跳动的烛火,咬了咬牙。
不论如何,孙介海死了,她很高兴。
她低下头去,悄悄抓住一旁小七的手,抓的紧紧的。
小七瘦了。
手指都细了。
谁也没有出声。
只有两只手,一大一小,牢牢地握在一起。
。
第264章 不安
从此以后,她们都是没有父亲的孩子了。
葬礼结束后的这天夜里,太微孤身去了高处。隆冬的寒风呼啸着穿过天空,几乎要将人吹下楼去。她趴在阑干上,忽然听见了脚步声。
一下又一下,坚定地朝她走过来。
太微没有回头。
晚风中,她闻到了花香。
是祁樱惯用的熏香味道。
姐妹俩肩并着肩,立在夜风里。
远处灯火延绵,恍若星海。
风越来越冷了。
太微轻轻叫了一声“二姐”,语气很淡:“夜深了,天又冷,早些回去歇息吧。”
祁樱闻言侧过半张脸,昏暗中望去,愈见得是雪肤冰骨,美艳不可方物。
就是太微见了,也不觉心动。
如此姿容,莫怪都说她是仙子模样。
她望着太微,低声问了一句:“周定安回府的事,你为何没有反对?明明父亲亲口说过,要留你继承家业。”
太微看着前方虚空,笑了起来。
“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祁樱怔了一下。
太微道:“祖母想要父亲有个儿子送葬,我一贯孝顺,焉有不答应的道理。”
祁樱蹙了下眉:“这是假话。”
太微不置可否,收回目光落在她的脸上:“我想要他回来。”
“为什么?”祁樱下意识问出了口。
太微却只是笑,良久才道:“我心中有一疑问,需他相助。”
祁樱蹙着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那么,你的疑问如今消了吗?”
太微摇了摇头:“还没有。”
祁樱畏冷似地紧了紧衣裳。
周定安今夜还歇在伯府,明日……恐怕就该回去了。整顿行李、收拾宅子,赶在除夕前,他们母子便要彻底搬回来住。
他俨然一副主人模样,哪里会在外头过年。
太微直起腰,提起脚边的灯笼:“不过等他去而复返,多半就解了。”
……
第二天一早,周定安便带着母亲一道离开了祁家。
祁老夫人依依不舍,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们小年之前便回来。
祁春眉听了,嘟嘟囔囔的,说什么小年不小年的,远章头七那日,他们难道能不回来嘛。
母子二人匆匆忙忙地走了。
一路上,周定安都在同母亲说太微的事。
说到那句心中有人时,祁春眉吃惊地瞪起了眼睛,有些不相信地问:“她当真这般同你说话?”
周定安脸色阴沉沉的:“千真万确就是这么说的。”
祁春眉抿了抿嘴唇,口气嫌恶地道:“小东西反了天了。”
“都是你舅舅的错,娶了个疯婆娘,生出来的姑娘也不成样子。”
周定安听她说起祁远章,忽然想起那日太微那句阴森森的话——
“嘘,小心吵着我爹,今晚去寻你说体己话。”
他不由得又是浑身一毛,连忙打断了母亲的话:“不好说死人坏话,母亲快别说了吧。”
祁春眉不以为然地看他一眼:“怕什么,死了就是死了,还能变成鬼来吓我不成。”
她伸手拍拍儿子的胳膊:“你放心,那臭丫头张狂不了多久。”
周定安胡乱点着头,没有再说话。
马车很快远去,带他们回到了自家宅子。
难得的天清气朗,祁春眉一下车,便命人晒东西的晒东西,理箱笼的理箱笼。
周定安见状,也打起精神,指挥着仆妇里里外外的收拾起来。
如此收拾两日,物什便收拾得差不离了。
他站在廊下,四处打量,心中渐渐有了底。
此番回去祁家,他是断不会再出来了。祁家的爵位不能落在他身上,但旁的可都该是他的。
周定安扶着廊柱站定,脸上浮现出满意的笑容。
他本就是个英俊的年轻人,这一笑,愈显得玉树临风。
不远处的丫鬟瞧见了,皆脸红红地低下头去。
周定安不觉心中大悦。
看看!
看看这群女人!
哪个不为他倾倒?
只有她祁太微,冷声冷气说什么永远不会嫁给他。
难不成,她还想着那个慕容舒?
可慕容舒是个毁了容貌的丑八怪,哪里比得上他?周定安朝廊外遥遥望去,恨恨地想,如果不是因为他早早没了父亲,哪里轮得到一个疯子的女儿来挑拣他。
都怪老天,不肯厚待他。
都怪祁太微,鼠目寸光,不知他好。
周定安向阳光下走去。
一片金色洒落在脸上,肌肤终于生出了两分温暖。
他摊开手,闭上眼睛。
享受起来。
可这暖意突然间变作了冷,他猛地转身朝后看去。
那里空空荡荡的,并没有什么。
怎么回事?
周定安浑身发冷地摸了摸自己的胳膊。
衣衫下,已经起了一大片的鸡皮疙瘩。
阳光还是方才的阳光,但他已经觉不出温暖来。
自那日听过太微的话后,他就一直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有人在跟着他。可他每每回头去看,却什么也没有。
无踪无痕,一切都没有异样。
但那种不安的感觉,如影随形,不见了又出现,始终没有消散。
周定安忍不住怀疑,是闹鬼了吗?
是他死去的舅舅祁远章,在跟着他吗?
他渐渐开始风声鹤唳,稍有点风吹草动便吓上一跳。
日夜惶惶的,人很快便瘦了好些。
到了夜里,他便让贴身婢女坐在床前脚踏上,守着他睡。可就是这样,他也仍然睡得不太安生,翻来覆去,动个没完。
好不容易,熬到后半夜,才算没了动静。
灯花劈啪作响。
脚踏上的婢女哈欠连天,想了想,实在懒得起身,便息了去修剪灯芯的念头。
她靠在床边,眼皮沉沉,不多时便也睡着了。
但因着平素惯常早起,天色还未亮透,她就睁开眼醒了过来,一边抬手揉搓惺忪的睡眼,一边探头朝床上看去。
帐子安静地垂落着。
她伸出两根手指,轻轻地拨开。
里头一点声响也没有。
这时候,她才意识到,屋子里的灯早便灭了。
“公子?”她轻轻唤了一声。
帐子里毫无响动。
看来还睡着。
她便缩回手,爬起来,重新去将灯给点上。
周定安这两日心神不安,草木皆兵,要是醒来见灯不亮,怕是要生气。
灯亮以后,她重新回到了床边。
天光也渐渐亮了起来。
可是床上仍然没有动静。
周定安像是睡死过去了。
眼看天色大亮,婢女拔高声音又喊了一声“公子”,可仍不见回应,她有些担忧地掀开帐子朝里看去。
不想床上空空如也,哪里有人?
第265章 消失
她愣了一愣,立即放下帐子出门去寻,可寻遍了宅子,也仍然不见她家公子。
门房上的人,亦没有瞧见周定安出门。
年轻的婢女,立在廊下,只觉得耳边“嗡”的一声,似叫人打了一大巴掌。她抱着胳膊,深深吸了两口气。
好端端的,她家公子怎么会突然不见了踪影?
头顶日头渐渐升高,她却浑身发冷,几乎是一步一踉跄地走进祁春眉的院子。
“夫人——夫人——”
祁春眉尚未起身,还睡在床上。
听见响动,她身边的心腹妈妈急步走出来,压低声音训斥道“一大清早的作何大呼小叫?”
周定安房里的婢女身子一矮跪倒在地“公、公子他不见了!”
“什么?”
“奴婢角角落落都找遍了,可公子他一点影踪也没有……”
张妈妈皱了皱眉头“胡说些什么,公子好好的怎么会不见。”
但她看地上跪着的人,脸色煞白,似乎真的很慌张,于是一转身,朝屋子里走去“夫人,夫人快醒一醒!”
“怎么了?”祁春眉睁开了眼睛,“什么时辰了?”
张妈妈一边上前去扶她起身,让她靠在软枕上,一边急声道“公子房里的阿秋突然跑来,说公子不见了。”
祁春眉才从梦中醒来,脑子还糊涂着,闻言怔怔道“什么叫不见了?”
张妈妈靠近过去,将阿秋先前同自己说的话复述了一遍“奴婢看她的样子,像是真的被吓着了。”
祁春眉清醒了两分“定安那么大个人,又不是不知事的小孩子,去哪里难道还要向她一个丫鬟禀报吗?”她摆摆手,让张妈妈派两个人四下找一找,“不过是个盈尺之地,他能去哪里。”
她并没有将丫鬟的话放在心上。
可等她用过朝食,更衣打扮妥当,她的宝贝儿子却还是没有出现。
祁春眉总算有些慌了。
她让人把阿秋叫进来,盯着问“公子睡前都说了些什么?”
阿秋一张脸还是煞白的,吞吞吐吐道“并、并没有说什么奇怪的……”
祁春眉瞪了她一眼。
阿秋一哆嗦“不过这两日,公子他一直有些惴惴的。”
“嗯?”祁春眉的脸色难看起来,“这话是什么意思?”
阿秋面露惊恐,压低了声音道“公子他说、他说……”
“他说什么?”祁春眉见她支支吾吾的,不觉有些恼火,“让你说便说!结结巴巴的做什么!”
阿秋眼神闪躲,咬了咬嘴唇“公子说……他好像撞邪了……”
祁春眉一怔“撞邪?”
阿秋点点头,轻声道“……说是从伯爷出殡后开始,就好像一直有人在盯着他。”
祁春眉眼皮一跳,立即呵斥道“浑说什么!”
阿秋身子一抖,不敢再说下去。
祁春眉脸上神情已经是要吃人的样子。
她没有再理会阿秋,只连声让人出去找,一定要把公子寻回来。
可宅子里的下人,能派出去的,都派出去了。
周定安仍然不见踪影。
大冷的天,他连一件厚衣裳也没有带。
祁春眉渐渐慌得没了底。
张妈妈给她出主意“夫人,这样找下去不是办法。咱们到底人手有限,找不了多少地方,您得差人去伯府报信,让伯府派人一道找才是。”
祁春眉回过神来,连声道是,让她赶紧派人去靖宁伯府。
冬日天黑得早,要是午后还寻不到人,事情就难办了。
她忧心忡忡地等待着。
可到未时二刻,事情还是没有进展。
祁春眉午饭也吃不下。
祁老夫人派出去的人,也没有半点线索。
这人莫名其妙的,就是不见了。
谁也没有看见他离开,谁也没有碰见过他。
祁春眉倚靠在窗边,眼看申正一过,天色便开始变得暗淡,愈加六神无主起来。她的儿啊,怎么还不回来……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转眼便掌灯了。
祁老夫人坐在鸣鹤堂里,等了又等,等到坐立难安。
再过一个时辰,外头就几乎没什么走动的人了,到那时,他们还能去哪里找她的外孙?
祁老夫人眉头紧锁,愁得茶饭难咽。
找到半夜,还不见人。
祁春眉眼睛一红,落下泪来。
一定是出事了。
周定安不见的消息已经传遍祁家,传得仆妇们交头接耳,都说他是被邪祟带走了。
要不然,怎会无人瞧见他出门?
要不然,怎会无声无息,像是从没出现过?
到了第二天,还是不见人影。
祁春眉已经急到肝肠寸断。
祁老夫人也再按捺不住,终于动身去了女儿住处。母女俩抱在一块儿,一个哭,一个劝,谁也平静不下来。
外头寒风刺骨,滴水成冰。
阳光已经半点不见。
下人们,一直找,一直找……
找到了祁远章头七这日,终于找不下去了。
能找的都翻遍了,这人不管是生是死,恐怕都找不回来了。
祁春眉哭哭啼啼,日夜劳心,很快便病倒在床上。
祁老夫人的脸色也一日比一日更难看。
头七这天,她亲自给儿子烧纸,边烧边念叨“你若泉下有知,必要保佑定安早日回来。”
她一遍遍地讲,讲到口干舌燥,才算住了手,招呼太微上前来“给你爹多烧点纸钱,他一贯爱穿好的用好的,可不能短了银子花。”
一沓厚厚的纸钱被她塞进太微的手里“几个孩子里,他最喜欢你,你同他好好说说,让他多多庇佑你表哥。”
太微立在火盆旁,被火光照亮了眼睛。
她一言不发地将手中纸钱丢进火里。
火舌立时高高地蹿上来,像是要将烧纸的人也一并点燃。
祁老夫人慌忙往后退了退“不知好歹的东西!”
太微望她一眼,拍拍手,转身就要离开。
祁老夫人气极,厉声大喊“你站住!”
太微脚下不停,背对着她,越走越远。
建阳帝领兵翻越笠泽后,祁家就再也没有孩子降生,她过去只觉得是个巧合,可收到父亲留下的东西后,她却不敢再那样想了。
是以当祖母让周定安回来时,她全然没有反对。
如今周定安消失,她心中疑问便也有了答案。
的确有人在疑心父亲。
而她,身为父亲的继承人,并不安全。
。
第266章 年夜饭
午夜时分,太微开着窗,望向外头的冷月。
人人都怕见鬼,她今夜却很想见上一见。
父亲留给她的那张地图,被她小心折叠,抓在掌心里。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给自己留下这样的东西。
一颗烫手山芋,丢不得,拿不住,一个不慎,恐怕就要烫她个血肉模糊。
这地图国师想要,复也想要。
但她却是丁点不想。
什么仙人、宝藏,和她有狗屁干系?
太微叫夜风吹得发丝飞扬,脸色凝重,一颗心沉甸甸地坠下去。
她真希望,这张地图只是她爹的一个玩笑,可老东西平日嬉皮笑脸的,却从没有在要命的事上同她说过笑话。
风呼号着。
子时过去了。
丑时也过去了。
太微重重关上了窗。
她已经很多日,没有好好睡上一觉。
她不断地梦见父亲,梦见他们最后一次同桌吃酒的光景。那夜的酒,是那样得冷;那夜的她,是那样得不耐烦……
为什么没有多留片刻?
她想不起来的理由,全成了悔恨,反反复复地折磨着她。
一直到半个月后,大年三十,她仍未睡过一个囫囵觉。
母亲看着她,只是叹气。
阖府上下,没有半点过节的气氛。檐下的白灯笼,还挂在原处,一如她爹回来的那日。
饭桌上,祁老夫人口气平淡地说,过了今夜便将灯笼摘了吧。
太微坐在长桌一侧,闻言冷冷地笑了一声。
祁老夫人原就见她不顺眼,听见声音立即将筷子重重拍在了桌上“混账东西,你笑什么?”
太微抬起头来看她,一张脸阴沉沉的像是要滴水“我笑你铁石心肠,除了自己谁也不爱!”
祁老夫人霍然起身,伸出手指着她,像是要在她身上戳出一个洞来“你给我再说一遍?”
“怎么?您听一遍不够,还要再多听两遍?”太微把手中筷子“哗啦”一丢,双手抱胸,靠在椅背上,“父亲没了,你假哭一顿,便算是伤心过了,心心念念都是要让表哥回来给你当‘亲孙子’。”
“如今表哥失踪多日,你眼见没了指望,便索性不理姑姑,将人丢在府外连除夕也不接回来。”
“你这还不叫铁石心肠?叫什么?”
祁老夫人胸口急促起伏,脸色铁青地大叫起来“姜氏!你是如何管教的孩子!”
姜氏坐在长桌另一头,闻言只是撇她一眼,淡然道“母亲这说的是什么话,我隅居多年,并没有管教过俏姑什么。”
她低下头去,吃她的菜,完全没有要插手的意思。
一桌子的人,都呆住了。
祁老夫人气到眼红,双手用力抓着桌沿,厉声喊沈嬷嬷进来“把这孽畜给我带下去!好好地打!打死罢了!”
她虽一贯脾气大,但从来没有发过这样大的火。
沈嬷嬷连忙来抓太微的肩,可手还没落上去,就被一旁的七姑娘给挡住了。
小七从座位上站起身来,挡在沈嬷嬷的面前“嬷嬷还是出去吧。”
沈嬷嬷愣在原地。
祁老夫人尖叫起来“好好好!全都反了天了!来人!掌嘴!把七姑娘也拉出去一块儿打!”
沈嬷嬷扬起手来,似乎下一刻就要落到小七脸上。
可就在这个时候,太微突然一抬手,用力拽住了沈嬷嬷的手腕。
沈嬷嬷身子一歪,摔在了太微的椅子背上。
“咔”地一声,当着众人的面,太微折断了沈嬷嬷的食指。
“啊啊啊啊——”沈嬷嬷立即捂着手,痛叫着往后退去。
太微坐在椅子上,背对着她,说得很慢,很轻“你若再敢把手伸到七姑娘脸上,我便将你的十根手指全折了。”
桌上碗勺一阵叮咚作响。
坐在对面的祁茉等人已全站起身来。
崔姨娘嘴角翕动,看看太微,又看看祁老夫人,到底没敢出声。
祁老夫人则死死地盯着太微“你——你个畜生——”
“我是畜生?你是什么?”太微嗤笑,“我的好祖母,你老了,连骂人也不知如何骂了。”
祁老夫人一屁股跌坐回椅子上,浑身发抖“你们这群废物!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给我把五姑娘拖下去!”
几个丫鬟婆子站在角落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敢动。
姜氏放下筷子,将头抬起来,望向她们“都下去吧,天寒地冻的,早些用了饭去歇息吧。”
众人如蒙大赦,忙不迭地退了出去。
祁老夫人面上阵青阵白,咬牙切齿地道“你们好大的胆子……好大的胆子呀……”
太微慢条斯理直起身,缓步走到她身后。
“祖母。”
祁老夫人慌忙想起身,却被太微按住了肩膀。
“过了今夜,您便又老一岁。”
她一边说着,一边拔下头上发簪,轻轻地抵在祁老夫人的脖子上。
薄薄的皮肤下,是用力搏动的血管。
祁老夫人立即浑身僵硬。
太微弯腰低头,贴近了她的耳朵“今后再不可能事事如您所愿了。”
祁老夫人一动不敢动。
太微脸上不见半点波澜。
崔姨娘害怕地叫了一声“五姑娘……”然而没等她吐出后面的话,祁茉已扑过去死死捂住了她的嘴巴。
蠢货!
蠢货!
祁茉心惊肉跳地在心里狂骂,如此蠢货,竟是她娘,真是倒了十八辈子的邪霉!
她几乎是抱着崔姨娘的腰,将人拖到了后面。
“给我住嘴!快给我住嘴!”
崔姨娘被她训了一通,又是害怕又是委屈。
祁茉看也懒得多看她,急急忙忙又去拉了自家亲妹妹六娘的手。
太微收起发簪,望着门口叫了她一声“四姐这就要走?急什么?”
祁茉僵在门边,讪讪笑了笑“时辰不早了……”
太微也笑了一下“还要守岁呢。”
祁茉面上发白“都这样了,你还要守岁?”
太微皮笑肉不笑“怎么,四姐不愿意?”
祁茉笑不出来了“怎么会……”
一旁的六娘祁栀,已经快要哭出来。
太微遥遥望着她们,慢慢收起面容笑容“走吧。”她平静地吐出两个字,目送着祁茉三人匆匆离去。
饭桌上的菜,渐渐冷了。
众人四散,只留祁老夫人孤身坐在上首,久久未动。
室内依然暖如仲春。
她却如坠冰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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