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6章 榆木脑袋
事关他的宝塔,自然字字句句都要紧。
他半眯着眼睛,微笑望着祁远章。
于是祁远章滔滔不绝,说了个口沫横飞。
仿佛一台戏,唱者快,听者乐。
人人满意,皆大欢喜。
然而国师大人听着听着,却忽然分了心。他脑海里飘飘荡荡浮现出一句跟“十二楼”毫不相干的话——祁远章的口才,真是好。
这般无趣的事,也能叫他说得这样有意思。
不过刹那工夫,他分了的心再没能收回来。半眯着的眼睛慢慢睁大,里头的兴致勃勃已换成意兴阑珊。
祁远章悄悄一瞥,嘴里还在说,声音却很快轻了起来。
没片刻,他便住嘴不讲了。
一座破塔,拢共就那么点事儿,他说来说去,说的都是鸡毛蒜皮,本不要紧。若是焦玄想听,他便多说一会;若是不想,自然不必多言。
他端起茶碗喝水润嗓,眼角余光却还盯着焦玄。
焦玄笑笑道:“辛苦靖宁伯了。”
祁远章一口水还含在嘴里,闻言眼珠子滴溜溜转,没半点正经样子。
他去监工,是皇帝罚的,又不是自动请愿,哪来的资格谈辛苦?
焦玄这么说话,真是有趣。
祁远章慢悠悠咽下口中清茶,笑呵呵地将话应下了:“尚可尚可,不过一般辛苦罢了。”
焦玄神色不变,脸上笑容像是刀刻而来。
“这些事,交由旁人看管,我是断断放不下心的。可皇上交给你,确实叫我放了一百个心。”
他说一句“辛苦”还不够,竟又冒出了这样掏心窝子的话。
得亏祁远章厚颜无耻惯了,要不然,还真招架不住。
换个脸皮薄的,指不定已经慌上了。
祁远章声色不动喝完一杯茶,又招招手让人续。
才续上,他忽然听见焦玄道:“说来苦恼,老夫有一事始终拿不定主意,不知伯爷是否能有法子。”
祁远章双手围着茶碗,任由热度透过瓷器,一点点渗入肌肤。
掌心处似有一团火在烧。
天下没有白吃的饭,也没有无来由的夸赞。
他当即道:“我这人又愚又钝,石头一样不开窍,小时便念不进书,若非祖宗荫庇,只怕早便睡到大街上去了。您都没有法子的事,我这榆木脑袋能想出什么东西来?”
没等焦玄说清楚苦恼,他便先说起了自己蠢。
“放眼天下,论学识,论见识,谁能比得上您。”
“您想不透的事,怕是这天下便再没有一个人能想得透了。”
说完了,再不遗余力地夸焦玄。
怎么厉害便怎么夸。
毕竟好话永远不嫌多。
拍马屁这种事,不要脸闭眼吹最重要。
他两眼发光地看着焦玄,像在看神仙。
神仙脸上的笑,倒像菩萨。
怪和蔼慈悲的。
神仙笑微微的,嘴角弧度正正好。
“多个人便多个主意嘛。”
这话说的……
是一定要他“帮忙”了。
祁远章松开手,将茶碗往边上推了推:“既如此,不知是什么事?”
焦玄拿手指头蘸了点茶水,在桌上涂画起来。四条线,一个框。祁远章眨眨眼,困惑道:“这是……一个‘口’字?”
焦玄摇头道:“这是一块地图。”
祁远章眨眼的动作仿佛都充满了疑惑。
“什么地图?”
焦玄道:“伯爷心里清楚是什么地图。”
祁远章作恍然大悟状:“哦!是当初那个偷儿想要闯进来盗取的那一块吧?”
焦玄点点头,又摇摇头:“是也不是。”
祁远章仰靠在椅子上:“您这可就把我给说糊涂了。”
焦玄道:“我画的是一块完整的地图,那贼人妄图偷取的却只是其中一部分。这地图素来神秘,并没有几人知道它的存在。”
“不知是谁画的,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画的。”
“只是传闻完整的地图里有关于仙人和长生秘术的线索。”
说到“仙人”和“长生”几个字时,焦玄的口气出现了明显的变化。平稳的气息,突然乱了。
他的眼睛并不看祁远章,语气也变得像是自言自语。
“可惜自打地图现世,便是破碎的。我历经多年才终于寻到其中一块,剩下的,却是怎么也没有办法得到。”
叹息声从他口中溢出,充满遗憾和不甘。
祁远章皱起了眉头:“您当真……相信这些传闻?”
“几块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地图,便能找到长生秘法?这不是胡说八道嘛!”祁远章一脸的不信,语气十分不屑,“话本子上都没有这么瞎编的事儿!”
像是料到他会这般说,焦玄平静地道:“皇上也信。”
祁远章立马改了口气:“啊!那我自然也是信的!”
焦玄继续道:“不但皇上和我信,信陵王也信。”
祁远章摸摸下巴:“仔细想想这也是人之常情……仙人也好,长生秘术也罢,都是谁也没有见过的稀罕玩意,自然都想见一见。”
焦玄闻言一笑:“如此这般,就该说到老夫的苦恼了。”
祁远章连忙摆出听老师讲课的姿态。
焦玄道:“有一部分地图,落在了信陵王手里。”
祁远章有些惊讶,又有些纳闷地道:“可信陵王极有可能早便不在人世了……”
焦玄的口气仍很平静:“虽说的是信陵王,但他便是复**,复**便是他。地图既落在他手里,便等同于落在复**手里。即便他真死了,地图却还在。”
“是以老夫苦恼啊……”
焦玄的视线忽然转了过来。
祁远章的背脊青松一样挺拔。
焦玄目光幽幽地看着他。
他想了想道:“您是苦恼该如何将那一部分地图从复**手里夺过来?”
焦玄点了点头,又开始叹气。
祁远章皱眉苦思:“敌暗我明,果然是不好办。您看……复**想要您手里的地图,便可以派人来夜探国师府,可您能怎么办?信陵王下落不明,复**残党又东躲西藏,早不知去向,您就是想寻都没有地方可寻呀。”
焦玄连连颔首附和:“正是如此,正是如此啊!”
祁远章道:“不怪您苦恼,我这听着也够苦恼的。”
焦玄唉声叹气,瞬息间老了十岁。
他站起身,也不拿边上的蛇头拐,颤颤巍巍地往窗边走,边走边道:“不过同伯爷这么说了一通,老夫倒是忽然想到了一点似乎可行的办法。”
第237章 国师的主意
祁远章盯着他的背影,语气是惊喜的:“哦?不知是什么法子?”
焦玄在窗边站定,依然背对着他,低低道:“想来伯爷还记得那个夜闯国师府的女飞贼吧……”
祁远章方才提过这件事,当然不能说不记得。
他没有半分迟疑地接上了话:“那贼人胆大包天,连您这都敢闯,怎么忘得了。”
低低的笑声从窗边传过来。
焦玄侧脸道:“那女人的嘴实在是严,不管如何审问,都似个哑巴。复**里能有这样的人物,真是厉害。”
祁远章一挑眉,笑了起来:“厉害?不过一群乌合之众,再厉害又能厉害到哪里去。那贼人再有本事,不还是被您生擒了吗?”
窗外白光透进来,打在焦玄脸上,像寒兵在侧,冷锐锋利,让人心惊肉跳。
焦玄抬手挡了挡眼睛。
“审不出东西,生擒又有何用。”
他的话像是可惜,语气里却并没有遗憾。
祁远章眯了眯眼睛,只听得焦玄哂笑道:“倒是那具尸体,还提供了些线索。”
“什么线索?”
“复**的线索。”
“复**?她是复**的人,不是明摆着的事实吗?”
焦玄将脸转了过来,望着祁远章,颔首道:“是事实,但这并不是尸体提供的线索。”他每句话都在卖关子,似乎祁远章不接话,他便不知道怎么往下说。
祁远章皱眉。
他看着。
祁远章面露疑惑。
他也看着。
只要祁远章不张嘴,他就也不张嘴了。
气氛颇为古怪。
半响,祁远章才摇头说道:“还是您老告诉我吧,您若是不讲,我便是想破脑袋恐怕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焦玄一副看可爱小辈的神情,笑了笑道:“我命人将她悬尸城门口,曝晒多日,却始终无人搭理,白白浪费了不说,还惹出一团恶臭。”
“我心想着复**根本不在乎一个死人的体面,已经弃她而去,便将这件事抛在了脑后,可没有想到……令嫒大婚之日,复**却声东击西,偷偷带走了尸体。”
祁远章瞪大了眼睛:“那尸体,不都烂得没样子了吗?复**的人难道不知恶心?带走做什么用?”
他一口气抛出三个问题,一个比一个问得震惊,像是吓着了。
受惊兔子一般的祁远章,真是有意思。
焦玄乐呵呵地看着他道:“一副烂肉,自然是没有什么用处,拿来做花肥都嫌弃。”
祁远章闻言嘴角往下一撇。
恶心,想吐,害怕。
全在不言中。
焦玄道:“复**此举,只说明了一件事,他们在乎这个女人。”
“哪怕只是一具尸体,已经腐烂发臭,已经全无人样,他们也要带回去安葬,让她得以落土为安。”
凡人,终归是凡人。
有杂念,有欲.望,有全无用处的执着。
焦玄口气冷漠地道:“这便让我忍不住想,若是那具城门口的尸体换做信陵王会怎样。”
祁远章捧起桌上已经凉下来的茶,一口气饮尽后,突然咳嗽起来。
他喝得太快太急,呛着了。
焦玄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背。
十分亲切。
像个家中长辈。
祁远章伏在桌上连连咳嗽,咳得眼角都沁出泪珠来。
水汽很快便弥漫开,遮挡住视线,也遮去了眼中深沉。
等到他抬起头来时,一双仍然很是年轻的眼睛似乎变得愈发年轻剔透。
剔透得仿佛能露出天真和无知。
焦玄定定看了一眼,心里羡慕极了。
年渐不惑的祁远章,在他跟前,却还只是个年轻的孩子。
只有年轻,才能露出这样的眼神。
人这种动物,是从眼神开始老的。年纪越长,眼神越复杂。想要装出干净无知的样子,并不比登天容易多少。
焦玄缓缓移开目光,开口道:“倘若是信陵王被悬挂在那,那群残党会不会出现呢?”
祁远章的咳嗽声终于停了下来。
“依您所言,那群人岂有不出现的道理。可是,信陵王的下落,不是一直没有人知晓吗?”
焦玄立在他身旁,闻言眼神微变,似笑非笑地道:“我等不知信陵王下落,难道复**残党便全知道?”
祁远章摸了摸鼻子,讷讷道:“这倒不是……”
复**的人分散在各处,能跟随在信陵王身侧的永远是少数。
信陵王的真实下落,多半只有他身边的几个心腹知情。
焦玄道:“鱼饵悬在那,自然会有愚蠢的鱼上钩。只要开了口,钩子扎入血肉,再想逃便难了。”
祁远章默然点头。
焦玄又道:“即便他们疑心有诈,又能如何?不等亲眼看过,谁敢笃定信陵王便一定不在我等手中?”
祁远章赞叹不已:“国师所言甚是,甚是啊!”
焦玄微微一笑又很快将笑容敛去,换上凝重之色道:“只是不知此举是否能将信陵王引出来。这一日未曾见到他的尸体,便还是一日叫人难安啊。”
祁远章闻言,迟疑了一下,斟酌问道:“虽说鱼饵抛出去,总会有蠢鱼上钩,但信陵王再如何蠢,也不会冒如此大险自投罗网吧?”
焦玄并不恼,点头道是,示意他往下说。
祁远章便继续道:“可您说的那块地图,既然这样重要,那他必然不会轻易交与他人保管。如此一来,便是事成,恐怕也见不到地图,岂非竹篮打水一场空?”
焦玄重新落座,提起茶壶给自己沏了半杯茶。
只暖着手,并不喝。
他垂眼望着杯中明亮的茶水,淡笑道:“当然不会有人带着地图出现。”
“更何况,信陵王保不齐真的早就死了。”
“但小鱼上钩,一条条剖肚挖腮,总会有一丝用得上的线索。再退一步,哪怕什么都找不着,也能杀几条吓唬吓唬那群杂鱼不是吗?”
祁远章安安静静听着他说话,听到最后半句时,脸上露出了笑意,像听了一件乐事:“您看,这般简单的事,我这榆木脑袋竟然半天未曾醒悟过来,真是蠢得要命。”
焦玄抬起眼睛,亦跟着笑,笑得一双老眼都眯起来:“榆木脑袋也有开窍的时候,何况您这哪里愚钝,不过自谦罢了。我能想出主意,还是多亏您愿意听我这老头子絮叨呢。”
“不过这点东西眼下还谈不上什么主意,回头尚得细细思量,到时还请靖宁伯陪老夫一道想一想罢。”
焦玄笑容满面地看着祁远章。
祁远章也笑呵呵回望过去。
然而他胸腔里那颗平缓跳动的心脏,却一点点沉重起来。
第238章 此地无银
沉重得如同巨石入海。
“嘭”一声溅起千层大浪,将天地都打湿。
祁远章背上出了一层薄汗。
黏腻湿滑,像石头上丛生的苔藓。
他已经笑到脸皮发僵,可焦玄仍然没有要送客的意思。
国师大人今日寻他来说话,说的这般掏心掏肺,实在令人“受宠若惊”。
祁远章坐在桌边,渐渐有些心神恍惚。
这大昭的天,真冷啊……
雪停了,雪化了。
却永远还有下一场大雪。
鹅毛般,铺天盖地,恨不得将整个人间都吞噬。
他真怕冷。
可是从很久以前起,他就再也不能告诉别人,他怕,他冷,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再冷再无助,他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走。
傍晚时分,祁远章终于回了府。
府里各处皆已掌灯,明亮如同白昼。他下了马车,立在门口往里看。灯光映照在他眼里,折射出的光芒斑斓如同盛夏。
他有一瞬间的失神。
脚下的步子,不知道怎么的,就是迈不开。
两条腿虽还站得笔直,但总好像少了些气力来动弹。
随行的护卫不远不近站在边上,见状轻轻唤了声“伯爷”。
祁远章背对着人,有气无力地抬起手摆了摆:“下去吧,不必管我。”
护卫踟蹰了下,没有动。
祁远章像是后脑生了眼睛,又说了一遍:“听不见我的话吗?”声音里带着两分愠意。
他并不是爱发脾气的人,对上对下,都是一张笑脸,鲜少有这样不遮掩恼怒的时候。护卫低着头,闻言连忙应了声“是”,匆匆退了下去。
祁远章便一个人,像尊石雕一样立在原地。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烟火气。
他伸手拢了拢身上大氅。
忽然,身后有个声音叫了一声“父亲”。
祁远章微微一怔,转过头去,皱起眉头,轻声道:“这都什么时辰了,怎么才回来?”
太微听了这话,不觉也眉头一蹙。
“您怎么了?”
祁远章眨眨眼,终于有了力气迈步子。他往后退了一步,抬手揉揉脸,声音含糊地道:“我怎么了?你不知去了哪里胡混到这个时辰,我做老子的还不能问上一句?”
他一如既往地说着不着调的话。
太微盯着他的眼睛,摇了摇头:“不对。”
祁远章“哗啦”一声拉起身上大氅,挡住自己半张脸,瓮声瓮气地训斥起她:“有什么不对?反了天了,我还不能说你了?”
他一副要被太微活活气死的样子。
太微的眉头蹙得更紧了。
少女面孔上满是凝重之色。
“您有心事,不想叫人知道。”
她才从山上下来,没想到会在门口遇上自家老爹,更没想到他古里古怪的竟然因为她晚归而训斥她。
换做旁人的爹,旁人的女儿,这般对话自然没有问题。
可是他们父女俩,哪点像是寻常人家的父女?
他叨叨叨说了一通,分明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欲盖弥彰。
太微抬脚往前走,一直走到他跟前,上上下下打量起他的穿着。
“这身衣裳,是出门的打扮,您这是才回来。”她凑上去,嗅了嗅他的大氅,“全无酒气,那便不是去同人吃酒了。”
“天气这般冷,莫说您,便是我,若非要紧,也断断不会出门。”
“您近日的差事,又只有那么一桩。”太微站直身子,语气笃定地道,“可是去见国师了?”
祁远章放下手,将脸从大氅后露出来:“你这么能耐,怎地不去抓贼?”
太微冷笑了声:“抓贼?”
她师父是干什么的,他不是不知道。
祁远章见她反问,也醒悟过来自己说错了话,讪讪道:“那抓抓江洋大盗总是可以的……”
太微闻言,连冷笑都懒得再笑给他看,板起脸道:“国师说了什么,让你这么在意?”
祁远章干咳了两声,摇摇头没有言语。
太微亦沉默下来。
父女俩站在进门不远处,任由晚风将头顶的灯吹得摇曳如同梦境。
他不想说。
她却想知道。
怎么是好?
太微不知道。
祁远章也没有法子。
父女俩沉默着并肩往前走了一会。走到拐角处时,祁远章先停了下来,低声问道:“你可是去见薛怀刃了?”
太微贴着墙根,看了看四周,颔首道:“我明白您的意思。”
祁远章无声笑了下。
……
傻孩子。
她真的以为她明白。
“人算不如天算,全是命呀。”祁远章自语般低低说着话,越过太微的身影朝前走去。
前方的灯光,更明更亮。
前方的路,平坦而笔直。
父女俩却一前一后,陷入自己的黑暗中,走得趔趔趄趄。
太微望着他的背影,想起他那日同自己说过的话,她和薛怀刃——在他看来,是成不了的。
堂堂指挥使,宣平侯,国师的养子。
自然如何都不可能入赘祁家。
他既然想要留下她继承所谓的家业,那她便也不能嫁出去。
她说鱼和熊掌她都要,当然也就成了狂言。
父亲嗤之以鼻,显然并不拿她的话当真。
但时至今日,看着他的背影,太微回想起先前的对话却觉察出了不对劲。他真的……只是因为入赘出嫁这样的原因,才同她说的那句话吗?
他当时的神情和口吻,似乎并没有那么简单。
太微侧目望向廊外,天际黑沉沉,似乎下一刻便会成块坠下。
她想了想,开口唤了一声“爹爹”。
祁远章背脊一挺,转过脸来,并不是高兴的样子。太微极少唤他爹,叫来叫去都是“父亲”,疏离有余亲切不足。她唤爹,定然是有原因的。
祁远章木然道:“什么事?”
太微道:“我白日里遇见了六皇子和寿春帝姬。”
祁远章一脸的不关心:“哦?”
太微笑了:“帝姬同我说了一件事。”
祁远章闻言,忍不住也笑了。
瞧瞧她这卖关子的样,还真是他的女儿没有错。他心里莫名其妙有些欢喜,又不知道为这种事欢喜是不是值得。
笑过了,他还是如太微所愿张嘴问道:“帝姬说了什么?”
太微轻声细语道:“帝姬说,皇上似乎有意要将孙介海的孙女指给六皇子。”
第239章 呼吸
祁远章怔了一怔:“指给六皇子?”
太微颔首应是,微笑起来:“您说这老东西是不是好本事?”
前脚才同慕容四爷做成了“买卖”,后脚便又盯上了六皇子这块肥肉,倘若事情真叫他办成了,那他孙家至少还能再兴盛个二十载。
太微的声音在夜色下听起来冷冷的:“如无意外,六皇子未来可是要继承大统的人。”
祁远章看着女儿,手在袖中渐渐收紧。
他发觉自己在颤抖。
莫名其妙的,像是被深冬的夜晚冻着了。
就连吐纳,都变得凝涩起来,又沉又重。
他竭力想要让自己恢复平静,可越是慌乱,呼吸声就越是难以掌控。
怎么回事?
怎么突然变成了这样?
他明明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原形毕露过——
那个胆小懦弱,总是在慌张害怕的家伙,明明早就被他抹杀了呀!
祁远章在心里无声地尖叫。
绷着脸,疯狂的,拼了命的尖叫。
他为什么要慌!为什么要慌!
为什么?!
“噗”的一声。
廊下挂着的灯,突然被风吹熄了。白色的烟雾,袅袅升起,仿佛一枚求救的信号。祁远章蓦地放松了下来。
“可不是么……”
他低低应和着太微的话,袖中紧攥的手慢慢松开。
语气也重新变得轻松起来。
“六皇子如此得宠,只要不死,皇位自然会是他的。”
他嘴里说着大逆不道的话,脸上却逐渐笑开来:“走吧,时辰不早了,早些歇着去吧。”
太微拉住了他的衣裳。
孩子一般,紧紧抓着父亲的袖子,像是害怕走丢。
“爹爹……”
“做什么拽衣裳,拽皱了!”
“方才……你是害怕了吗?”太微迟疑着,小声发问,“你的呼吸声,变了。”
“胡说八道,你听错了。”
祁远章一边反驳,一边把衣裳从她手里拽了出来:“天这么黑,风这么大,你还能听见你老子的呼吸声变没变?你要这么能耐,我得赶明儿就送你进镇夷司帮着审人才好。”
太微的眼睛在昏暗中眨了两下。
她想看看他的脸。
看看他说谎的时候,会不会有什么不一样。
可灯灭了,周遭黑乎乎的,饶是她夜视能力胜过寻常人,也很难看清他脸上神情细节。
夜风一阵阵吹过来,吹得人脸皮疼。
祁远章脚步嗒嗒地走开了,走的毫无犹豫,健步如飞。
风都要跟不上他的脚步。
他就这样抛下了女儿,很快,便离太微千山万水远。灯光重新照在他身上,照得他的背影歪歪斜斜,仿佛下一刻就要倒下来。
太微仍然留在黑暗中。
不过一盏灯而已,却将黑暗与光明割裂成了完全不一样的世界。
夜尽昼来,又是一日。
冬去春回,又是一载。
时间进了腊月,似乎很快就要到春天了。
太微伏案狂书,恨不能一笔便将母亲要的年礼单子写尽了。
姜氏正好拿着卷红纸从外头走进来,瞧见这一幕,哭笑不得,上前揉了揉太微的头:“说了这单子倚翠也能写,你非要揽过去自己写,这下好了,写烦了吧?”
太微裹在厚袄子里,盘着腿,披着头发,今晨起来连脸都没有好好洗,看起来乱糟糟的。
她咬了咬笔头,一脸苦闷几乎要满出来。
姜氏忍不住笑了。
太微闷声道:“写单子烦,就这么让我呆着也是烦呀。”
姜氏放下手里的东西,在她边上坐下来,轻声问:“还是没能见上你父亲?”
太微哼了一声:“他心里有鬼。”
姜氏拍了下她的背:“胡说,什么叫有鬼,眼看过节了,满嘴鬼来鬼去的,成什么体统。”
太微满不在乎地撇了撇嘴角:“这靖宁伯府有什么体统可讲。”
姜氏奈何不了她,苦笑道:“若是实在见不着,夜里去寻他呢?”
太微把手中毛笔狠狠摁在了纸上:“我岂会想不到这招。”
姜氏愣了下。
太微侧过脸来看母亲:“可您的相公是个寻常人吗?他既知道我能翻墙入室,还能不防着我?”
姜氏笑着骂了句:“什么叫我的相公…就你这嘴,真该撕了。”
太微丢开了手里的纸笔,一把扑进母亲怀里,佯怒道:“您撕您撕,您要真撕了,怕是那老狐狸才敢出现呢。”
姜氏叹了口气:“我听说……那位国师大人,性情古怪,怕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你父亲近日天天和他会面,心绪不佳也是有的,你且等一等,等他想明白了,自然会同你说道的。”
太微抬起头来,翻身躺到了窗下,也跟着叹气。
母亲是没有见到那一日父亲的古怪,若是见到了,恐怕只会比她更不安。
从她回来,解开心结,告诉父亲他的命运后,一切就不在她的掌控中了。
他跟国师如此频繁的见面,大概也不全是为了那座塔。若只是“十二楼”的事,他不会在年关上早出晚归成这副模样。
正所谓,反常为妖。
懒鬼突然变勤快。
不是中邪便是受迫。
——他这是遇上了让他不得不天天跑去见国师的大事。
太微闭上了眼睛。
她娘有一句话说的对,国师古怪。
她爹这种老狐狸,若不是躲不开,怎么可能愿意日夜和国师混在一道?
心里像有猫爪子在挠,太微霍地翻身坐起,将身上披着的厚袄子一甩,起身穿鞋往外头去:“我去半路上堵他!”
姜氏“啊”了一声,等到回过神来,已不见太微身影。
太微丢下的袄子还落在她手边,犹带着些微温度。
她叹息着唤了声倚翠:“差个人去集香苑看看,五姑娘是不是换了厚衣裳出的门。”
这天寒地冻的,谁知道祁远章什么时辰能回来。
她去半路堵,要等到何时?
姜氏忧心忡忡,头疼起来,这大的小的竟然全一模一样,没一个省心的……她叹着气去捡太微丢下的毛笔,正想理一理接着写年礼单子,却突然听见倚翠说:
“夫人,崔姨娘来了,说年节上琐事多,怕您劳累,想帮您分担分担。”
姜氏正烦着,听到这话怔了下:“她既如此有心,那便让她分担吧。”
于是她亲自带着崔姨娘去了厨房。
厨房里遍布食材,要什么都有。
姜氏便随手指了几种,让崔姨娘做一桌盛宴出来。
她先将厨房干活的婆子们全打发了出去,再把菜刀的刀柄亲手塞进了崔姨娘的掌心:“我原想亲自下厨为伯爷做一顿饭,但实在是分身乏术,还好你来了。”
姜氏感激地道:“味道如何不要紧,亲力亲为就是了。”
第240章 酒冷
靖宁伯府外,天色渐渐昏暗下来。
太微已在路口等了半日。
等到暮色从头顶落到脚上,将她完完整整笼罩进了黑暗。
她仰起头来,却没有看见星星,也没有看见月亮,这似乎是个比以往更加黯淡的日子。
但她心里并没有失望。
她知道父亲总是要回来的。
即便不是这一刻,即便不是今夜,即便他不想同她见面,他还是要回家来的。于是她伫立在原地,不动如山,似个假人。
是以当祁远章的车夫远远望见她的时候,还以为是夜里撞见了鬼。
这么一个人,穿身白狐狸皮的袄子,又披着头发,多吓人。
车夫骇得手都抖了,哆哆嗦嗦地同马车内的主人说:“伯、伯爷……道上有脏、脏东西……”
祁远章原本正在闭眼小憩,闻言惊醒过来,一撩帘子往外看去。
“哦,是五娘。”
他不咸不淡地吐出几个字,又放下帘子缩了回去。
车夫脑门上的冷汗还未干,见状连忙问:“是不是接上五姑娘一道回去?”
祁远章的声音在厚厚的防风帘后听起来闷闷的:“不必管她,直接回去就是。”
车夫长长出了一口气。
这五姑娘如此看起来,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不必管当然是最好了。
他赶着车,目不斜视,想径直从太微身旁行驶过去。可不等马头越过她,她忽然一跃而起,登上了马车。
车夫慌的大叫了一声。
车内的祁远章倒是笑了起来。
太微面无表情地掀开帘子钻了进去。
“老东西,你还笑得出来。”
祁远章靠在软枕上,眼皮也不掀一下,任由她以下犯上,怒气冲冲。
他知道,太微是真恼了。
若不然,她不会这般大冷天的到路上来堵他。可他又有什么法子呢?他不想见她,故意躲着她,如今她要发火,当然也只能由着她发。
他这女儿,要说讨厌,还真是讨人厌。
祁远章一声不吭地闭上了眼睛。
太微还在骂,骂孙子似的,一点没有拿他当爹的意思。
好半天,马车都停到靖宁伯府门口了,她还没有要停下的意思。声音传到帘子外,车夫也不敢吱声叫他们下车。
还是祁远章坐了半天坐烦了,睁开眼睛说:“我饿了。”
太微才终于住嘴不说了,帘子一掀,转身下了马车。
车夫低着头,半天没敢看她。
马车里,便只剩下了祁远章一个人。他又坐了一会。明明已经坐烦了,但他还是又呆了一会。
等到他下车时,车外的太微已经开始头顶冒烟。
她冷着脸,恨不得饿死他。
他嘴上嚷着饿,走起路来却很慢。
太微忍不住盯着他的腿看了两眼。
慢慢吞吞,似乎有些瘸?
她皱了下眉头:“怎么,国师难不成打了你一顿?”
方才走到她身旁的祁远章闻言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道:“只是坐久腿麻罢了。”
太微有些不放心,想了想道:“莫不是上回的腿伤没有养好落下了病根?”
祁远章转过脸看向她,笑着道:“怎么,气消了这是?”
太微原本还有些担忧,见他还是嬉皮笑脸的,倒想亲自动手打瘸了他。
父女俩一前一后进了门。
里头已经得到消息摆好了桌子。
不过只他们两人用饭,菜倒是摆的不少。太微自顾自落座,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她并不是爱酒的人,可今日怎么想都觉得要喝上两杯才能熄火。
她喝了一杯。
不是什么好酒。
又喝了第二杯。
想再倒第三杯时,她被祁远章拦住了。
祁远章说:“懂不懂礼数,光自己喝。”
太微差点一杯酒泼他脸上去,可她到底还是按捺住了,老老实实地给他斟了一杯。
“我看来看去,你还是小孩气性。”祁远章喝了半杯酒,往后靠了靠道,“若非实在无人可选,我还真舍不得将祁家交到你手里……”
太微冷笑:“不知情的,还以为是我逼你交给我的。”
祁远章夹了块肉往门口抛去。
门口趴着的大黄狗却连头也不抬。
真是条怪狗。
太微道:“我说你有心事,你却不肯承认,可你看看你这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模样,你像是没有心事吗?”
祁远章又喝了半杯酒。
酒原是温过的。
可倒出来放了片刻,叫夜风一吹,便又冷了。
这一口酒喝下去,只觉得心肺也是冷的。
祁远章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他反问太微:“世上真有无心事的人吗?”
当然没有。
人活着,总有沉在心里的事。
太微不可能睁着眼睛说瞎话。
祁远章继续道:“有些事,不到说的时候,说出来全无好处,不如不说。”他说完,突然看了太微一眼。
这一眼,像是要一直看进她的灵魂里。
他笑了一下,低声道:“否则,你为何不在一开始便告诉我,你经历了和你娘一样的事?”
太微被这句问话镇住了。
他找到了关窍——一个足以压制她所有追问的关窍。
重压之下,她再无法动弹,只好道:“我讲不过你。”
祁远章脸上的笑意愈加明朗起来,口中漫无边际地说起其他的事。什么花花草草、风风雪雪,毫无要点,乱说一通。
饭吃一半。
他才总算讲了两句有用的话。
他说国师今日突然同他说起当初那女飞贼,夜闯国师府偷地图的事了。
太微讥笑了声:“国师年纪大,记性倒挺好,过了这般久竟还念念不忘那件事。明明地图也未曾被人偷走。”
祁远章道:“可见当日是差一点,地图就要被偷走了,所以他才会如此惦记。”
国师府那地方,寻常偷儿不可能进去。
进去了的人,便不是一般人了。
祁远章看着太微没有继续往下说。
但太微已经心领神会,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这是惦记上了我师父的本事。”
祁远章笑了笑,颔首道:“这是自然,厉害的人物谁不想要。”
他说完,照常去吃他的菜。
太微却已经没有了继续用饭的胃口。
她有一阵没有想起师父了。
过了这么久,事情变化了这么多,她和师父再次相逢的可能,已经微乎其微。
太微沉默地静坐着。
祁远章瞥了她一眼:“吃饱喝足便回去歇着吧。”在他看来,太微满怀心事已经暴露无遗。他说完,也放下了筷子。
冬日里,饭吃的越久,便越是没有滋味。
太微起身走了。
一步两步,身影渐渐消失在黑暗里。
祁远章望着那片黑,默然不语地抓起酒杯,一口饮尽了杯中残酒。
酒入喉咙。
真冷啊。
第241章 羡慕
十二月凛冽的寒风,似乎也不如这口酒来得冷。
祁远章慢慢站起身来,任由夜风掠过他的衣裳,将上头的青鸟红桃尽数吹动。呜呜呜,呜呜呜……像有人在风里嚎哭不止。
这风声,真是瘆人。
一旦钻进了人耳朵里,便能钻进人心里去。
太微一路走,一路听着这古怪的风声,越听便越是不安。她不知道自己在担忧什么,可直觉满腔的担忧已经快要溢出来。
这时候,长廊另一头,黑漆漆的,突然传来了脚步声。
嗒嗒嗒。
走得很急。
不过转眼,这脚步声便到了她跟前。
周围已经暗掉的灯光被人重新一一点亮。
白昼一样的光明,将四姑娘祁茉脸上的愤怒照得清清楚楚。
“祁太微!”
她伸长手臂来挡太微的去路。
太微不觉有些烦闷:“天寒地冻的,你又发什么疯。”
祁茉瞪圆了眼睛,咬牙切齿地道:“我发疯?你个小疯子还敢说我发疯!”她作势要来抓太微的胳膊。
可太微一侧身,便躲开了去。轻轻松松的,根本没有一丝慌乱。以祁茉的身手,想要近她的身,除非她故意站着不动,否则绝无可能。
祁茉见状,也终于反应了过来。
若是动手,她是万万打不过祁太微的。
没有法子的事。
她只好悻悻然放下手,恶声恶气地道:“你有意撇下我们同爹爹一道用饭便罢了,竟然还敢让我娘去给你下厨,你算个什么东西你!”
太微怔了一下。
崔姨娘做的饭?
难怪不好吃。
她满不在乎地看着祁茉道:“崔姨娘若是不愿意,谁还能按着她的脑袋逼她做吗?”
“你口口声声说我算个什么东西,那你又是什么东西?你我身上都流着祁家的血,我是什么东西,你自然也就是什么东西。这般寻我晦气,你以为你能讨着什么好吗?”
太微推开了祁茉:“你既然有这闲工夫来同我找茬,不如回去多孝顺孝顺崔姨娘。”
祁茉眼看拦不住,又说不过,连忙摆出了长幼尊卑想压她:“你个混账东西!你敢推我!我是你姐姐!”
不想这说法却惹得太微哈哈大笑。
祁茉再如何有心计,也不过是些孩子手段,翻来覆去,只是撒泼打滚而已。
她早不耐烦同祁茉计较了。
“四姐真是天真可爱。”太微一把擒住了祁茉的胳膊,向后一扭,冷声道,“你再无事生非寻我麻烦,就休怪我不念姐妹亲情了。”
祁茉手上疼,心里憋闷,还待嘴硬时,突然一侧脸,看见了二姑娘祁樱。
她连忙将面上气愤一收,转而委委屈屈地哭了起来。
眼泪珠子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真是可怜坏了。
太微也看见了祁樱,但她仍然抓着祁茉的手,神情自若,不见一丝愧色。
祁茉于是连忙小猫似地叫了一声“二姐”……她以为,祁樱瞧见了这样的场面,不论如何,身为长女,总是要出声制止的。
可没想到,祁樱只是一脸淡漠地看了看她们便将目光收回,一言不发地走开了。
她根本不在乎她们在做什么。
是太微欺负了祁茉,还是祁茉在同太微找茬寻事,她统统不在意。
祁家姐妹,一贯是这样的。
很快,祁樱的身影便远远离开了她们。
祁茉眼眶里的泪水也已经干了。白哭一场,真是无趣。她扭了扭身子,挣扎起来,一边讥笑道:“真是半点没有做人姐姐的样子。”
太微闻言,乐不可支,一把松开了她:“你倒是有做人姐姐的样子。”
“你——”
祁茉想驳她,骂她,可这话真是无从驳起。
她只得垂下头,用力揉自己的手腕,当做方才什么也没有说过。
如果不是崔姨娘脑子犯浑去寻姜氏说要帮忙,哪里会沦落到去下厨做饭。她摊上了这么一个不争气的亲娘,真是全毁了。
她原就觉得自己平白无故低了祁太微一个头,如今被崔姨娘这么一折腾,似乎就更坐实了她不如人这件事。
这样的滋味,实在让她寝食难安。
“你不要得意。”祁茉一字一顿地道,“祁太微你千万不要得意。”
“你不要以为父亲说什么要留你继承家业,便是真的喜欢你看重你。他这般做,不过只是因为你娘是夫人罢了。但凡那仙女似的二姐多上两分人气;但凡我不是姨娘所出,这样的‘看重’焉能有你的份。”
她说完,猛地抬头望向了太微。
“用不了多久,父亲就会反悔的,你且等着吧。”
她说得这般笃定,似乎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中。
可是——她又知道什么呢?
太微不急着走了。
她倚栏而立,平平静静地叫了一声“四姐”,“你有没有想过,有朝一日靖宁伯府不复存在,你会怎么样?”
这问题问得如此突然,如此不着边际。
祁茉当然没有想过。
她蹙起了眉头。美丽的面孔,因此露出了破绽。成人的美丽,在这一刻退化成了小孩子的困惑和生气。
她愤怒地道:“你个满嘴疯话的小疯子。”
好端端的,祁太微竟然用这种话诅咒靖宁伯府。
不是疯话,能是什么?
祁茉瞪着眼睛看太微。
太微却不想看她了。
她怕被祁茉发现自己眼里的羡慕。
……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有看见过的祁茉,真是幸福啊。
夜幕下,太微静静闭上了眼睛。
她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
翌日,一大清早,太微便起身去见了父亲。
“四姐的婚事如何打算,您可曾想过?”
祁远章这回倒是没有躲她,但听了她的话,却只是笑,笑得前俯后仰,像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你倒是姐妹情深,还惦记着她的婚事。”
太微把手里的暖炉重重顿在了桌子上:“她心性高脾气坏,得嫁远一点才安生。”
“是吗?”祁远章收了笑容,定定看了她一眼,“你怎么突然心软了?”
“我没有。”
太微不承认。
祁远章便也不多说什么,只是道:“人各有命,姻缘这种东西,随缘吧。不过……”他顿了一顿,才接着道,“你不想让四娘入宫,是想改你二姐的命,再顺道救四娘一命,可是逆天改命这种事,哪有这般容易。”
祁远章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开始往外走。
“代价总是不可预料的。”
他走到门口,突然站定了不动,回过头来望向太微笑了一下。
“你还记得我那日说,等过了年,便告诉你一个秘密吗?”
太微当然记得。
她点了点头。
祁远章开始抬脚继续往门外走去。
“不等年后了,等我这次回来,我便全数告诉你。”
第242章 被抓
这仍然是一个寻常的日子。
府里照样忙着年节上的事,祁远章也如常的清早便出了门。
太微用过早饭,想了想,亦更衣出发,去了府外。近些天,她光顾着想些乱糟糟的事,全然忘了留心外头的动静。如今腊八将至,府里愈见忙碌,她娘看起来也没有任何异样,反倒是越忙,精神头便越好。
她盯了两回,心下放松许多。
想着今年的腊八,她们母女总算可以一道吃上腊八粥了。
沧海桑田,好日子得来不易。
她心里总算对老天生出了两分感激。
将斗篷风帽往下拉了拉,太微加快脚步,赶往约定好的地方。小乞丐二宝已经站在了树下。他长高了些,也长胖了些。
太微冷眼瞧着,忍不住有些欣慰。
这都是用她的银子养出来的肉啊……
她走近了,拍拍二宝的头,笑着道:“这么冷的天,怎么也不多穿些?”
二宝挺起胸脯,扬扬下巴道:“我这身子骨,还用得着多穿吗?”他摆出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来,“再说了,穿得暖不如吃得饱,吃饱就不怕冷了。”
太微摇摇头,塞了包糕点给他。
“尝尝?”
二宝没有接。
太微笑了:“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
二宝这才接了过去,小心翼翼尝了一块,然后便严严实实包回去道:“我带回去,也给他们尝尝。”
这群孩子,全都是没爹没娘的孤儿,流落在外,全靠几个年纪大点的孩子帮衬照料。
太微知道他是真惦记别人,面上不觉露出了两分温柔。
“最近有什么新鲜事儿吗?”
太微一边说,一边掏出了块碎银子。
“坊间的人都在谈论些什么?”
二宝看着她手里的银子,抬手抹掉嘴边碎屑,清清嗓子道:“墨小姐,您这消息可真不灵通。”
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二宝还真以为她是个公子哥。
后来再见,发现她穿了女装,才惊觉原来是个女人。
太微用了师父的姓氏,告诉二宝自己姓“墨”,他从此便一口一个墨小姐了。
“您看起来也是个有本事的人,怎么什么也不知道……”
太微忍俊不禁,把银子一收,合掌道:“说我消息不灵通,我这付钱给你,不就是为了消息灵通吗?”
二宝闻言,嘿嘿笑了两声:“这倒也是,您果然还是真有本事的。我消息灵通了,也就是您消息灵通了嘛。”
他凑近了太微,压低声音道:“前些时候传出来的消息,但不知道怎么传出来的,都是复**的事……”
“复**?”太微瞥了眼他的脸色。小孩子到底是小孩子,说到要紧的,还是会露出害怕的样子。
二宝小小声道:“都说那个人被抓了……”
太微蹙了下眉:“那个人?哪个?”
二宝的声音更小了,但语速飞快,像是怕被外人听去:“信陵王!”
太微愣了一愣。
不过她很快就恢复了镇定,摇头道:“不可能。”
莫说信陵王,就是复**也已经很久没有什么大动静出现。何况上回还在谣传信陵王躲在洛邑,逼得慕容四爷不得不亲自上京来表忠心,怎么可能现在就真抓到了?
太微不相信。
二宝却显然真信了。
他睁圆了眼睛,赌咒发誓般地道:“是真的!好些人都知道了!只是都、都不敢明说。”
就像他方才那样,连“信陵王”三个字,都不敢轻易提起。
这封号,是旧日之物。
这王爷,是襄国的王爷。
可襄国已经不在。
哪还有什么狗屁王爷。
二宝年纪小小,恐怕根本不记得什么战时的事,但他也知道,有些东西有些人,已经不能再随便说道了。
太微沉默了片刻。
她近段日子,沉默的时候是越来越多了。
——倘若信陵王真的被抓了,她爹为什么只字不提?
他明知道她担心师父的处境。
——可若是没有被抓,为什么外头会冒出这样的传闻?
虽说传闻这种东西,有不奇怪,没有才奇怪。可这里头必须得分呀……什么话奇怪,什么话不奇怪,什么话,怪中有异,异种有诈。
如今这个,显然就是后者。
太微将掌心里握着的碎银子给了二宝。
消息她已经得到了。
银货两讫,没有不给的道理。
可二宝看了看她的脸色,以为她是不满意,忍不住有些慌:“我说的全是真话!”
太微点了点头:“我知道。”
二宝还是紧张:“那您怎么一脸不高兴?”
太微怔了下,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是吗?”她勉强笑了笑,“不是,我没有不高兴,我只是有些不明白罢了。”
二宝闻言,当着她的面长舒了一口气,而后嘟嘟囔囔地道:“我前些天才捡了个怪家伙回来,这人口一多,花钱的地方便多了,可不能少了这好买卖……”
说完,他忽然脸皮一红,支支吾吾地道:“墨小姐,您能不能勤快点来寻我?”
太微每回出现都会给钱。
多来一回,便多一笔钱。
二宝的小算盘,打得噼啪响。
他眼巴巴地看着太微。
太微终于真心实意地笑了。
她还是如来时般拍拍他的大脑袋,笑着道:“我可不干亏本买卖,没消息才不来。”但嘴上这般说着,她却又掏出了块碎银子给他。
二宝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直到太微走了,他才高兴地蹦了起来,嘴里大叫着:“太好了!太好了!可以多吃几个大包子了!”
他欢天喜地地买了吃的运回去。
一群小不点见状,也都跟着又蹦又跳,笑得像是已经在过年。
二宝自己也只是个小孩子,可这会看着比他更小的孩子们,他突然有了种自己早就是个大人的感觉。
他拿油纸包着两个热气腾腾的大包子往破屋角落里走去。
角落里原来还有个孩子。
外头在闹,在笑,在大吃大喝。
他却始终一个人蜷缩在角落里不动。
二宝走到他边上,把包子递给他,他也不要,只是飞快地看了二宝一眼。这一眼,写满害怕,写满担忧,看得二宝都愣住了。
第243章 骗子
二宝从小在街上长大,见过很多无父无母的孩子,但眼前这样的,他还是第一次见。这孩子看起来比他们都要来得干净白嫩,一点也不像是街上的乞儿。
要不是看他衣衫褴褛的,又好像饿了好多天的样子,真像哪家养尊处优的小少爷。
二宝往边上退开了一步。
“你不饿吗?”
包子热腾腾的,闻起来这样香,就是真的小少爷,也该想吃了吧?
二宝将手臂伸得直直的,一直伸到人家眼皮子底下去:“吃一个吧。”天冷,包子一旦凉了就硬邦邦的,不好吃。
“咱们一人一个。”
二宝挑出一个往嘴里塞,“可香了!”
他把人捡回来可不是为了看人饿死的。
“你要真不吃,想饿死我也拦不了你。”二宝前些天才掉了两颗牙,吃起东西来总觉得有些费劲,“但你想死就不能留在这死。”他不怕见死人,可别的孩子怕。人要是真死在这,吓着别人怎么办?
二宝把剩下的包子留在了他脚边,自己走到另一边去,席地坐下道:“趁日头亮,又没雨没雪的,你不如早点走。”
小孩听了这话,两眼惶惶地看了看他,终于动了一下手。
包子还是热的。
冷冰冰的手猛地贴上去,像是摸着了炭火。
他猛地又将手缩了回去。
二宝嗤笑了声:“吃吧。”
他这才重新抓起包子,双手捧着往嘴边送。
从始至终他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二宝手里的包子已经吃完了,干干净净,连个皮都没有掉下来过。拍拍手,二宝嘀咕了句:“怎么不会讲话,莫不是个哑巴……”
刚说完,他忽然听见了几句奇怪的话。
声音似乎也有些怪怪的。
像是太久没有好好说过话了,这声音听起来干巴巴的,又细弱。
二宝屏息听去,听了半天,也没能听清楚他到底在说些什么,只听见什么仙啊神的,古里古怪。
这孩子不是个哑巴,倒像个疯子。
二宝悄悄地瞥向他,一边抓起了身旁一块尖尖的石头。
……
一个时辰后。
太微回到了靖宁伯府。
她独自在外头转悠了一圈。行人忙忙,和往常并没有什么不一样。不论世道如何,活着的人,总得想法子继续活着。是以天塌也好地陷也罢,该吃吃,该喝喝,该笑该哭,俱无分别。
世上纷扰事,牵动的永远只是一小拨人。
太微回了集香苑。
她的小小天地,亦平常如任何一日。
仆妇们忙碌着整顿清扫,各司其职,没有一人偷懒。她倚在窗边,神色懒懒地往外看,只觉得这一切如梦似幻,太不真切。
这种久违的平静,让她忍不住想起了那段隐姓瞒名,和薛怀刃生活在一起的时光。
太美好的东西,总是假的。
窗子一关,太微站直了身子喊长喜进来:“差个人去打听打听,慕容四爷可还在京城。”
长喜听见“慕容四爷”这几个字,禁不住愣了下。
太微和慕容舒的婚约已经解了。
慕容四爷在不在京城,同祁家还有什么干系?
“姑娘……”长喜迟疑了下,“只问慕容四爷,不问慕容公子吗?”
太微摇了摇头:“只问慕容四爷。”
慕容舒那个人,看起来胆小怯弱,不像是会违背慕容四爷命令的人。慕容四爷此番特地带他入京,不可能会让他一个人回洛邑。
太微道:“旁的都不必管,只需打听他人还是否留在京城便可。”
长喜应了个“是”,退了下去。
这样的消息,打听起来并不难,是以长喜派出去的人很快便回来了。说慕容四爷还在京里,而且短时间内并没有要回洛邑的意思。
一切都没有异样。
太微却觉得事情愈发得不对劲了。
她初次听说“信陵王藏匿在洛邑”的传闻时,并没有觉得哪里不对。传闻罢了,不是这个便是那个,关于信陵王躲在哪里,又或是死在哪里的传闻一直都有。
可如今再看,那个传闻,似乎真的有诈。
在世人并不敢多提信陵王的情况下,那样一个传言,是怎么传遍洛邑,一直传到皇城里的?且逼得慕容家将洛邑上上下下翻找了个遍还不够,竟要慕容四爷带着侄子亲自上京来?
是慕容四爷太过谨慎吗?
太微总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抓到那根线,可她拼命去找,却又找不到了。
她只知道,事情太巧。
这两个传闻听起来,像是一个人的手笔。
而慕容四爷,显然也察觉到了某种可能,所以才会在毫无根据的情况下上京示弱。
可这些传言,是谁的手笔?
是复**?
还是皇帝?
又是为了什么?
太微想到头疼,仍然不能想透。
她固然不是什么蠢人,可离聪明无双,还差得太远。这时候,她忽然想到了自家老爹。她过去一直以为他是个十足的草包蠢货,可她明显错了。
她抓不到的那根线,兴许他可以。
于是太微亲自去了二门等候。
然而她带去的书已经翻来覆去看了两遍,直至天黑,门口点了灯,也还是没能等到他回来。
只来个护卫同她说,伯爷还在国师府,今夜恐怕不回来了。
太微听罢,眯了眯眼睛,猛地问了句:“他何时吩咐你回来传话的?”
护卫愣了下,思索着道:“是清早出门时吩咐的小人,让小人在傍晚时分来传话。”
太微把手里的书卷起来,攥成一团,紧紧地握住。
少女白皙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泛出红色。
“我知道了。”她沉声道,“你下去吧。”
这老狐狸死骗子!
他一早就知道自己今晚回不来,却故意在出门前和她说什么,回来便将秘密告诉她。
害她提心吊胆苦等一天。
鬼知道他哪时回来!
太微拿着书,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二门。
她径直去了母亲那。
“您年轻时,嫁什么样的人不行,非得嫁给这么个人。”
她嘟嘟囔囔地说了一通,说得姜氏大笑起来。
“我若不嫁,哪里有你?”姜氏拉她落座,给她夹菜盛饭,“国师要留他,他能有什么法子。你同他生气,还不如多吃两口饭呢。”
可太微思来想去,还是不痛快。
……
等到半夜,万籁俱寂。
她便从床上爬起来,溜进了父亲的书房。
第244章 蝼蚁
书房的锁,是好锁。
可好锁也拦不住她。
太微轻而易举地进了里头。入门处的盆栽,不远处的博古架……桩桩件件,依稀都还是她记忆里的模样。她如鱼入水,飞快游进了这片漆黑的深海。
海的尽头,是一张宽阔的椅子。
——她爹的椅子。
太微攀上去,悄无声息地坐下,揣测起她爹平日坐在这上头时的所思所想。
他一个人呆在书房里的时候,都在做些什么?
是读书习字?翻阅公文?还是仅仅只是发呆沉思?
太微身子后仰,靠到椅背上。
这张椅子如此宽阔,几乎要让人生出一种无措感。
白日里二宝说过的话,此刻又沉甸甸地压上心头。她轻轻抚摸过把手,将眼睛闭上,思量起来。
如果信陵王真的被抓住了,事情会变成什么样?
师父她老人家还能平平安安地活着吗?
太微心下惴惴,猛然睁开眼,在昏暗中摸索起面前的长桌。
桌上竟然空空如也!
怎么回事?
是老狐狸预料到她会来深夜探寻,所以故意将东西都清了不成?
太微一把伏在了桌上。
没有丝毫暖意的屋子里,这桌子便像是石头做的一样冷硬。她的脸贴在上头,就如同贴在地砖上。
寒气不停地钻进皮肤里。
冻得人想要打寒颤。
她头一回发现,这书房一点也不舒适。
她爹那样的人,怎么会有这样一间书房?他瞧上去,分明是个耽于逸乐的家伙。可这屋子里,能同安逸享乐攀上关系的,怕只有门口的盆栽而已。
真是奇怪。
太微一动不动地趴在桌子上,就好像同这些桌椅陈设一样,是这间屋子里的一个摆件。
她灵活的手脚,已被茫茫夜色冻僵了。
只有不安,像阴暗角落里滋生的苔藓,一层复一层,拼了命地扩大领地。
她又像是回到了小时候。
——那个因为见不到母亲而每日每夜啼哭的小孩,依旧还活在她的身体里。
即便历经千难,失去了一切才回来,她仍然只是只蝼蚁。
天下这样大。
世事如此莫测。
她并不是什么不可或缺的角色。
没有力量的人,连看清棋局的资格也没有。
太微有些坐不住了。
她想念师父。
想念鸿都。
想念薛嘉了。
可她再也回不到那一天。
有得有失,方得平衡。
逆天改命的代价,不外如是。
太微在父亲的书房里枯坐了一夜。直至窗外透进白光,她才起身离开了书房。外头已经有仆妇在走动,瞧见她从祁远章的书房里出来,皆忍不住讶异地多看她两眼。
可太微视若无睹,面上不见丝毫异状。
她已经全然不在意了。
回到集香苑洗漱更衣后,她寻来纸笔,写了一封信,让长喜寻人递进宫里去。长喜很惊讶,她以为太微并不喜欢同寿春帝姬来往。
太微看出了她心里的疑惑,淡淡道:“我需要她。”
她需要力量。
而帝姬生来便拥有力量。
如果她真的要留在京里,留在祁家,那她总有一日会需要这股力量。何况寿春帝姬同别个帝姬还大有不同。她是六皇子杨玦唯一同母的妹妹,也是杨玦唯一会放在心上的妹妹。
这样的人物……倘若将来帝位真的落到杨玦手里……那她恐怕就是这大昭天下除杨玦外最有分量的人。
即便她自己还不清楚这力量有多强大。
……
当着长喜的面,太微并不遮掩自己的意图。
她就是要利用寿春帝姬。
利用帝姬对她的盲目喜欢,为将来埋下退路。
小人祁太微,还是小人。
蝼蚁小人,苟且偷生,她并没有比她以为的那个父亲好上多少。
太微把信交给了长喜。
“同帝姬来往,于我没有坏处。”
信送出去后,太微合眼小憩了片刻。
她梦到了许多人和事,乱哄哄,闹腾腾的。
真是人间一刻,梦里千年。
她醒过来时,窗外飘起了细雪,就和她梦里见到的一样。雪粒子被风吹到窗子上,扑簌簌的响。
太微推开窗往外看去。
雪下得很小,但风很大。
狂风呼啸,像要把屋顶都吹走。
她沉思片刻,让人翻出了身极厚的大氅。她今日还得出去一趟。可风如此得大,打伞怕是不易。
穿上大氅,太微孤身出了门。
这一回,她没有再去约定好的地方见二宝。
她早就查清了二宝这群孩子平日生活的地方,只是想着人多不便,才总是在外头悄悄见面。可今日落雪,风又大,已不宜在外会见。
太微提着一篮子吃食,像个拐孩子的歹人般出现在了二宝面前。
一群孩子,全都警惕地打量着她。
直到二宝接过她手里的篮子,把吃的分发下去,几个人才四散而去。
虎头虎脑的二宝并不太惊讶,只是嘿嘿地笑:“墨小姐,你又来给我送银子了。”
太微跟着他往里头走。
这地方破归破,收拾得倒是意外的整洁。
她同二宝这般岁数时,还远没有这么能干。
太微笑着夸了他两句,慢条斯理地问道:“二宝,你愿不愿意跟着我过?”
二宝正抬手揉脸,闻言愣住了。
太微道:“跟着我,旁的没有,吃饱穿暖却是容易的。读书识字,拳脚骑射,也都不难。”
二宝的眼睛慢慢亮了起来。
可是很快,这亮光便又从他眼中黯了下去。
“我走了……他们怎么办?”他伸手指了指外头的那几个孩子。
太微道:“我可以给你一笔银子来安置他们。”
“没有我,他们过不下去的。”二宝还是摇了摇头,“我也不想签卖身契。”
他知道的还挺多。
太微笑着道:“不必卖身契。”
二宝一脸不信地看着她:“真的?”
太微笑面如常:“真真的。”
二宝张了张嘴,像是想说好,可最后说出来的还是个“不”字。
太微便不再继续往下说了。
她走到一尊歪倒的菩萨像前,转而说起信陵王的事,问二宝既然听说了信陵王被抓,那可听说了人被羁押在哪里。
二宝似乎有些为难:“听说倒是听说了,可我听着不像真的……”
“哦?”太微半靠在菩萨身上,正要追问,眼角余光忽然瞥见角落里还有个孩子,“那是谁?”
第245章 命运
二宝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这才想起还有人在。
这小子自从被他捡回来后,便一直缩在那个角落里。除了出恭,动也不动。吃喝都要他亲自送到跟前才行。
二宝心想,自己是没签卖身契,可不想已经给人做上奴才了。
他这命啊。
真是苦。
他蹑手蹑脚靠近太微,压低了声音道:“这就是我那日同你说过的……我捡回来的怪家伙……”
太微闻言仔细打量了两眼角落里的孩子。
衣裳既脏且旧,可模样身段,却生得不像是街上长大的乞儿。
她轻笑道:“这孩子瞧着同你岁数差不多大。”
二宝样貌老成,看起来要比真实年纪大上个两三岁。这俩人既然看起来差不离,那这怪小孩恐怕就要比二宝还年长稍许。
太微定定地看着二宝。
二宝便从她的眼神里领悟出了话外音。
“不行。”二宝的声音依然很小,但口气很笃定,“他和我不一样,他照顾不了其他孩子。”
太微挑了挑眉:“怎么个不一样?”
二宝说:“你看他的衣裳。”
太微的视线越过二宝的头顶,重新落在了那孩子的衣服上。
还是脏兮兮,乱糟糟的。
并没有什么特殊。
“衣裳怎么了?”
二宝轻轻咳嗽了两声:“你走近了看看……”
太微亦学着他的模样将声音压低了问:“他不怕人?”既说他古怪,那恐怕是不喜陌生人。
二宝摇头道:“不打紧,他只是不同人说话。”
太微听他这么讲,便没了顾虑,向前两步朝角落里的孩子靠近过去。但不必近到身旁,她已经发现了二宝想要让她看见的东西。
脏兮兮袖口上绣着的那道云纹。
精致美丽,绝不是便宜货。
太微忍不住回头朝二宝望去。
这孩子——真是个人精。
她心中不免愈觉可惜,可二宝重情义不肯跟她走,她也只能放弃。正想着,太微突然觉得背后有些异样。
她蓦地转过脸,将眼睛往下看。
地上的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仰起头来正在看她。
他那张脸也是脏兮兮的。
可眼睛很亮。
是一种秋水般的干净和明澈所带来的亮。
太微不觉怔住了。
她才发现,这个二宝口中奇怪的孩子,有着一双和她很相似的眼睛。琥珀色的瞳仁,淡淡的琉璃黄,并不是人人脸上都可以看见的眼睛。
这样的巧合,让太微心里莫名生出了两分亲近。
她慢慢蹲下身,平视着对方的眼睛,轻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可她不出声还好,一出声,这孩子便惊弓之鸟似的瞪大眼睛往后退去。
他身后已是墙壁,退无可退之下,他站直身体将背紧紧贴到了墙上。
二宝连忙跑过来,急声道:“我说了他是个怪人吧!你还不信呢!”
太微蹲在地上没有动。
二宝凑过去问:“怎么了?”
太微努努下巴,示意他往前看。
那是一双脚。
脚上的鞋子,已经很破很脏。
可上头繁复的花色,仍从脏污中露了出来。
这样的鞋子,二宝还是第一次见。他先前光顾着看衣裳,全忘了还有鞋子这回事。
太微眯了眯眼睛。
“这大冷天的,怎么穿这种鞋?”二宝一边疑惑,一边悄悄地看了看太微脚上的鞋子。
是双皮靴。
这才像话嘛。
二宝说完,又看了看自己的鞋。
破旧是破旧了点,但并不怎么脏,而且普普通通,是暖和的。
他不解地看着太微。
太微却只是反问:“什么人,才会在冷天穿这般单薄的鞋?”
二宝愣了一愣,旋即道:“自然是不必受冻的人!”但话音才落,他便又想起了什么,连忙补充,“还有穿不起暖和鞋子的人!”
他过去就穿不起,经常挨冻,如今想起仍觉脚冷。
“你说的没错。”太微站起身来,摸摸他的头道,“可哪种人,才会穿丝鞋?”
丝织的鞋子,轻软舒适。
连她都没有两双。
二宝更是从来没有穿过。
他沉默了片刻,而后用肯定地语气道:“是不缺银子的人。”
太微颔首默认,往后退开两步,朝二宝招手道:“从哪捡回来的?”
二宝跟着她往远处走,一边回头看了看还在原地没动的人:“南城一处菜园子附近。”
太微皱了下眉:“那么远。”
南城再过去,可就没什么人烟了。
二宝道:“可不是远!走到半道,他差点就要厥过去了。”
太微点了点头,低声道:“这小子洗一洗,保管是细皮嫩肉的,实在不像是没人照管的。别是哪家走丢的公子。”
二宝撇了撇嘴:“是哪家的公子我不知道,可走丢嘛……他有手有脚又不是哑巴,为何不自己回家去?何况那日也不是我绑了他来的,是他自己老老实实跟着走过来的。”
太微笑了下,但笑意很淡,透着种二宝看不懂的意味:“等雪停了便让他走吧。”
二宝望望外头的天色,又望望角落里重新坐下的人,有些苦恼地道:“他既然有家不回,宁愿同我们待在一起,那一定有他的道理,我也不能强行赶他走呀。”
说罢,他忽然吃惊地道:“咦!奇怪了!我先前没发现,墨小姐你同他生得还有些像呢!”
“莫不是你家走丢的?”
太微失笑,拿食指点他的脑门:“什么眼神,无亲无故的,能像到哪里去。”
二宝嘻嘻哈哈的,当然没有当真说,但听太微说不像,他还是道:“无亲无故的人,也可以生得像嘛。”
太微笑着摇了摇头:“罢了罢了,还是说正经的吧,信陵王可是被羁押在镇夷司?”
二宝虽然不知道“镇夷司”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但即便是他,也听说过许多同镇夷司有关的事。
照例,抓到复**是必然关到镇夷司的地牢里去的。
可这回……
二宝确信地道:“不是镇夷司。”
太微静静看着他。
他摸了摸前额上新长出来的碎发,迟疑着道:“他们说……人被关在城郊的不夜庄里……”
“什么庄?”太微一时没有听明白。
二宝道:“长夜不眠的山庄……不夜庄呀……”
太微露出了将信将疑的眼神。
她从来没有听过这个地方。
二宝口气里的犹疑已经渐渐退去:“都说里头闹鬼,闹得很凶,所以我才说这事听着不像是真的。”
第246章 冷心冷肺
太微忍不住道:“这地方可是一直便叫这个名字?”
二宝用力摇头:“不是不是!这地方原来叫什么,如今已经没人知道了,只是因为闹鬼,说是夜里也不安生,总有鬼哭,这才取了个别名叫不夜庄。”
太微见他一副害怕模样,像是真信了里头有鬼的说法,不觉笑道:“世上哪有什么鬼怪。”
二宝面上惶惶,脑子却依然转得很快。
他立即便发现了太微话中的破绽。
“墨小姐见过鬼吗?”
太微道:“自然没有。”若是见过,她怎么会说世上没有。
二宝却道:“你既然没见过,那便是有也可能,没有也可能,怎么好说世上一定就没有呢?”
这话听上去似乎无懈可击。
太微摸摸鼻梁,点头道:“你说的很有道理。”
“可是……”略微一顿后,太微反问他,“既如此,你又怎么能说那庄子一定就闹鬼?”
二宝一噎。
他这是被太微用原话给堵了。
他挠挠头,头发都要挠掉,但依然想不出反驳的话。
“周围连个人影都没有,如果不是闹鬼,为什么没人敢靠近?”他如此问太微,是真的不明白。
可太微连那地方在何处都不知,说起这些只比他更困惑。
是以二人只眼瞪着眼,谁也讲不出个所以然。
二宝道:“抓到了人,为什么不关进大牢呢?这是不是没有道理的事呀,墨小姐?”
太微没有言语。
连二宝都觉得没道理,不像真的,她就更难以分辨真伪了。
若只是说没有将人关在镇夷司,那真的可能还是有的。可这什么不夜庄……地点如此明确,反而一点不似真。
太微思量片刻后,又同二宝仔细问询了几句。
问话时,她一直远远望着墙角的那个孩子。
为什么不走呢?
好手好脚的人,看起来也不像是傻的,为什么宁愿同乞儿呆在一起也不去寻家人?
太微收回目光,沉吟道:“那孩子,若是有人在寻他,寻到你这,可不会觉得你是好心才将人带回来的。这样的麻烦,还是不沾为上。”
二宝脸上的两道眉毛紧紧拧在了一起。
小人模样,大人神情。
“可外边那样冷……他要是出去了却不肯回家,那怎么办?”
太微听着他的话,只觉自己冷心冷肺,冷酷至极,但她的神智却愈发清醒起来:“你问他,逼他说,姓甚名谁,家在何处,为什么流落在外。”
“他若是说了,你就自己掂量,是不是可以留下他;他若是依然一个字也不肯告诉你,你就将人赶走。”
言罢,太微看着二宝淡淡又说了句:“他并不比你年幼,若是想活,总有法子能活下去。”
二宝紧皱的眉头依然没有松开,连带着一张脸都皱巴起来,像个被人捏紧的包子。
太微继续道:“自然,留不留他,终究是你的事。我的话,你愿意听便听,若是不愿意也没有关系。”
她一边说着,一边抬脚朝外头走去。
雪已经渐渐下大了。
二宝忽然追出来,扬声问她:“墨小姐,你还会再来吗?”
太微愣了下,仰头看看天上飞雪,摇头道:“近期恐怕是不会来了。”
年节上,府里忙乱,她也不能总往外跑。
二宝道:“那下回,你要是想见我,还是照老法子可以吗?”
太微听了这话,瞬间明白过来,回头问道:“你要带着人换个住处?”
二宝点了点头。
虎头虎脑的小孩子,这一刻看起来却像个稳重有担当的大人。
“我先前带他回来时,没有多想,不定留下了什么可以让人追踪的痕迹,还是换个地方呆吧。”他眼神里并没有什么留恋,“左右都不是家。”
没有父母。
他们就是一家人。
走到哪,哪就是家。
他想得这般透彻,言谈举止也越来越不像个普通小童。
太微若不是在街上发现的他,恐怕都不敢相信这只是个乞儿。经受过时间磨砺的人,才能年纪小小便有这等心思。
她颔首应下,叮嘱了二宝两句小心,这才走进了雪地里。
风呼呼地吹着,像冰刀子般划过脸颊。
真是要命的冷。
太微忍不住回忆起来。
她记忆里的那一年,可曾也有过这样的冷?
然而不管她怎么回忆,那年冬日发生的事,能想起来的,便只有母亲去世这一件了。她大哭过,伤心过,此刻想起来,心头似乎仍有钝钝的疼痛。
太微想要回家去,可她脚下的步子却朝靖宁伯府的反向去了。
外头大雪纷飞,她裹在大氅里行走,并没有人多留心她。
地上很快便积了雪。
雪又被路人接连踩踏,渐渐就成了冰。
有人脚下不稳,滑倒在路上,引得路人哈哈大笑,笑得寒气直往喉咙里灌。太微正好瞧见这一幕,忍不住也笑了一下。
人性如此。
见人倒霉,却想发笑。
但众人笑过了,还是急急忙忙上前去帮忙,将人扶了起来。
这也是人性。
复杂又生动。
谁也别想从一个表情一个动作里便揣测出一切。
太微别开眼睛,往小巷子里走去。她已经渐渐拼凑出了一幅画,虽然还缺笔少锋,但她勉勉强强看清了画笔的走势。
假如信陵王被捉一事为真,那信陵王眼下不死,多半是因为建阳帝想要折磨他取乐。猫抓老鼠,好不容易抓到了,怎么舍得一口气便吃掉?
至于那个二宝所说的“不夜庄”,则必定有“鬼”。
要么,那里头有旁人不知道的铁牢。
要么,那地方已经布下了陷阱。
这样的消息传出来,明晃晃是个鱼饵。
且鱼钩亮闪闪的,根本没有隐藏的意思。
这是有人要钓鱼。
钓复**上岸。
太微再次想起了师父。如无意外,有师父的本事在,复**想要打探情况,一定会由师父行动。可出了上回国师府的事后,师父还能顺利脱险吗?
行进间,雪花落在风帽上,像是白了头。
太微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那地方,连她都能感觉出来是陷阱,复**的人,怎么可能会察觉不出?但万一呢?凡事只怕万一。万一信陵王真的被抓了呢?没有人能断定地说不可能。
是以,太微以为,此番一定会有鱼上钩。
只是不知道,她师父那条鱼,会不会出现……
第247章 胆小的男人
大雪一直下至夜里,仍然不见小,直下得天地白茫茫一片,将四野都笼进了寒冷中。
原就不见人烟的不夜庄,在雪野里变得愈发冷寂诡异。庄子周围疯长的草木也因为隆冬严寒而枯萎腐朽。
这地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活人。
都说庄子里头闹鬼,只有进去的,没有出来的。
久而久之,方圆几里地内都再无人靠近。
人没了,植物便开始乱长,越长越多,越长越密。到了夏天,那密集的绿意就像是汪洋一样得壮阔。
夜里大风吹过,草叶相撞,簌簌作响。
听得久了,就真像是有鬼在哭闹。
国师立在不夜庄门口,仰头望着顶上牌匾。可那上头斑斑驳驳,木头都烂了,哪里还能看得清楚。
他眯着眼睛看了半天,才勉勉强强认出其中一个字。
模模糊糊的,似个“宋”。
他举起手中拐杖,轻轻敲打了两下牌匾。
碎屑便立即随风落下,仿佛又一场雪。
“你可知道世上最厉害的杀手是谁?”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这场“雪”,一边低声问了句身旁的人。
“是光阴。”
薛怀刃正在给他打伞。
平日一直被斩厄抱在怀里的伞,此刻正严严实实地遮在他们头顶上。伞上牡丹盛放,却很快便被落雪掩盖了。
薛怀刃的声音里没有半分犹豫。
焦玄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收回拐杖,重新拄在手中道:“再厉害的人,也敌不过岁月无情。没有任何人和任何东西,可以不被光阴摧毁。”
不夜庄门口的牌匾上多出了一个浅浅的坑。
是方才焦玄那两下轻叩留下的印记。
这块匾,已经彻底被岁月损毁了。
焦玄盯着这个坑,慢悠悠地道:“过了这么多年,已经没有人记得这庄子的原主是谁了。”真可怕,时移世易,绝大多数人都会被岁月湮没,消失在历史长河中。
他可一点也不想变成那样的人。
千秋万世,他都想要活着。
活在旁人心里、梦里、羡里,甚至恨里,都是好的。
不论如何,他都不愿意变成一个没人记得的鬼。
焦玄收回目光落到身旁的养子身上。英俊而沉默的年轻人,同他当年将人捡回来时所想象的样子几乎一般无二。
真是容易养活。
给些吃喝,丢两本书,再教点功夫,就成了今日这副过人的模样。
只可惜,他竟然看上了祁远章的女儿。
焦玄神色平静地唤了一声“靖宁伯”,而后道:“依你看,这地方如何?”
祁远章原本站在距离他们三五步外的地方,闻言又后退了一步:“这鬼地方怕是真的闹鬼。”
他一口气说了两个“鬼”字,愈发显得这庄子鬼气森森。
焦玄笑了一声:“没想到靖宁伯也怕这个。”
祁远章抖抖大氅上的落雪,声音颤颤地道:“难道国师不怕鬼?”
焦玄还是笑,一面环顾四野,望了望他们此番带来的护卫。
薛怀刃注意到了他的视线,低声道:“眼下还没有复**的踪迹。”
焦玄闻言微微颔首,说了句不知真心还是假意的话:“不急。”他放下了鱼钩,挂好鱼饵,只等着蠢鱼上钩,怎么会真不急?
等待向来令人痛苦。
一息便如一世。
如此漫长,自然难熬。
但他说不急,那便只好不急。
祁远章站得不近,耳朵倒是还灵,将焦玄的话听了个清清楚楚。他半张脸隐没在风帽下,声音也变得沉闷起来。
“这风刮的,鬼都不敢来,复**那群杂碎哪里敢。”
焦玄听了这话哈哈大笑,走下门口台阶道:“那许多的人,总有三两个胆子大的吧。”
祁远章将身上衣裳裹得更紧了,忽然问:“你们听见没……”
“听见什么?”焦玄难得愣了下。
祁远章语速飞快地道:“有人在哭!”
风雪中,呜呜咽咽的,的确像是有人在哭泣。
祁远章呼呼地喘息着,满脸都是惊惶。
焦玄屏息听了一会,摆摆手道:“伯爷再仔细听听,哪是人在哭,分明是旁的声音。”
祁远章不理他,兀自道:“这地方不吉利!”
他蜷缩在自己宽大的衣裳里。
上头密密麻麻的花样在灯光照映显得异常夺目。
一个穿得花里胡哨的胆小男人。
看起来真好笑。
于是焦玄大笑起来。
他一边笑着,一边让薛怀刃去陪着祁远章:“这鬼不鬼的,我倒是不怕,没想到靖宁伯这般胆小。”
雪粒子噼里啪啦地打在薛怀刃伞上。
祁远章不由得抬头往上看了看。
他见过这把伞。
伞面上绘着大片牡丹花。
倒是很配他的衣裳。
他站在伞下,突然想起了太微。
太微喜欢的小子,此刻就站在他的身旁。可他对这小子,实在满意不起来。天下男子这般多,适龄儿郎遍地走,她怎么偏偏就要看上国师的儿子?
祁远章有些头疼,用力揉了揉太阳穴。
天边黑云如墨。
又是一夜了。
他们到达不夜庄门口已经半天,国师却始终没有进去的意思。随着大雪渐小,一行人原路来,原路撤,很快便离开了这个诡异的地方。
天明时分,祁远章同焦玄一道进了宫。
他再没有给家中送过消息。
焦玄不觉有些纳闷:“靖宁伯怎么也不派个人回去传话?”
祁远章摆摆手道:“不用,早晚得回去,也无甚可说,随他们去吧。”
他说完便自去睡他的觉,直睡得天昏地暗不知人间几何。末了,还是焦玄亲自带着棋盘进去将他叫起来的。
“来来,咱们来下一局。”焦玄一面摆棋,一面亲热地招呼他落座,“这棋子,俱是翡翠制的,颗颗相同,得来不易,我平日可不舍得拿出来同人玩耍。”
祁远章睡眼惺忪地入了座。
他还是困倦。
焦玄将黑子递给他,笑着道:“全是最上等的墨翠。”
祁远章揉揉眼睛没有接:“我棋艺不精,怕是配不上用这个。”
焦玄坚持地将棋笥塞到他手里:“靖宁伯若是不配,那恐怕就没有配的人了。”
这场对弈,他已期待许久。
焦玄笑微微地看着祁远章。
祁远章顿时睡意全消。
他意识到,焦玄这句话说的,怕根本不是棋。
第248章 夜行
手握棋笥,祁远章的眼睛慢慢亮了起来。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明亮,如同夜空中唯一的那颗星星发出的光芒一般,有着渺小孤独却夺目的璀璨。
一旁的焦玄还在招呼他:“事已至此,伯爷便不要自谦了,快来同老夫下上一局吧。”
祁远章打开了棋笥的盖子:“那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了。”他取出一枚墨翠棋子,将其轻轻落在棋盘上:“国师请。”
“第一步便下在这里,可是少见得很。”焦玄拈着一枚白子,慢慢敛起面上微笑,“这般看来,靖宁伯若非是个高手,那便真的是一窍不通了。”
言罢,他也平静地落下了一子。
紧追不舍,就跟着祁远章。
祁远章笑着摇了摇头:“国师这棋下的,倒也像是一窍不通。”
焦玄似是被他这说法给逗乐了,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周围随侍的几个宫人见状,皆无声地退了出去。
室内转眼便只剩下了他们二人。
对面而坐,一人持黑子,一人持白子,老老实实、认认真真地下起棋来。谁也没有再多说什么棋局之外的话。
屋子里就这样安静了下来。
除了清脆的落子声外,便只剩下沉默。
渐渐的,连室外的落雪声都变得响亮起来。
簌簌——簌簌——
风雪不断拍打在窗子上,像有人在疾步走动。
一局棋,下了很久很久……久到似乎天荒地老也不会见到结束的那一刻。没有人知道棋盘上究竟是怎样一个局面,也没有人猜得透下棋的两个人心中都在想些什么。
偏殿里伺候的宫人,只知道雪停了,棋也没有下完。
他们扫了雪,清了瓦,眼见天色暗下来,却仍不见里头下棋的两个人出来。
太奇怪了。
什么样的棋,要下大半日还分不出胜负?
可国师没有发话,便谁也不敢上前去打扰。
他们只能候着。
像一尊尊石头雕出来的人般,屏住呼吸,安静等候。
夜幕很快落了下来,变成一匹光滑的黑色缎子。
雪已经彻底停歇。
只余凛冬的寒风,仍然没完没了地嘶吼。
这又是一个不见星光的夜晚。
城郊荒野被夜色吞没,被狂风咀嚼,几乎变作巨浪滔天的海。浪声轰鸣间,有一群人悄悄地朝不夜庄靠近过去。
他们都已经听说了。
腊月初八过后,信陵王就要被凌迟处死。
如今期限近在眼前,再不动,兴许便没有机会了。
可是他们这一伙人,零零散散才聚起来,根本是乌合之众。拿主意的人,也不过只比大多数人知道的多一星半点而已。
偏偏这一星半点,根本当不得事。
黑暗中,终于还是有人忍不住问了一句:“如若主公并未遇险,我等今夜岂不是如同送死?”
话音刚落,立刻便有人厉声斥道:“休得丧气!”
如果信陵王根本没有被抓,他们这样闯进去想要救人,当然同送死无异。
可若是信陵王真的被抓了呢?
难道要眼睁睁看着那狗皇帝将他凌迟处死不成?
他们这群人,活到现在,拼的就是一口气,一个信念。是以明知前方是一条死路,他们也只能试着去闯一闯。
但——
不夜庄周围根本没有人。
这地方空荡荡,冷冰冰,只有荒草丛生。
那矗立在黑暗中的废弃庄园,看起来也普通平静极了。
守卫都去了哪里?
夜风里的人慢慢停下了脚步。
他们藏在黑暗中,窃窃交谈起来。
“狗皇帝和妖道要是真的将主公关押在里头,为什么不派人守着?”
“偌大个园子,竟然一个人也没有看见,真是古怪!”
“怕什么!有没有守卫,我等今夜都是要进去翻一遍的,有何分别?”听见身旁的人露出了怯意,其中一个灰衣的年轻人眯了眯眼睛道,“没听见王大哥的话吗?休得丧气!”
被他称为王大哥的男人闻言咬紧了牙关。
他生得一脸大胡子,身材高壮,看起来胆子很大的样子。但只有他自己心里知道,这一刻的自己有多慌乱。
周围为什么没有守卫?
没有人能给出明确答案。
他也不能。
今日由他们来,只是因为他们离得最近,而不是因为他们这群人最有本事。那些真正有本事的人,如今都远在天边,是远水救不了近火。
他虽然已经将消息送了出去,可等到那些人赶来,只怕黄花菜也凉了。
如今是没法子,硬着头皮赶鸭子上架罢了。
突然,他听见有人压低声音说了一句:“说起来,我们谁也没有见过主公……谁敢保证,主公就一定活着?”
短短一句话,像石头入水,在人群里激荡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这样的问题,人人都想过,但人人都不敢拿出来说。
如果信陵王早便不在人世,那复**的信念算什么?
大胡子沉声道:“莫胡说!”
他们没有见过,不代表旁人也没有。
他曾有幸见过主公身边的晏先生一面,晏先生言谈之间全无异状,绝不像是久不见主公的样子。
他比了个手势,用极低的声音道:“庄子周围不见守卫,不代表里头也没有,还是多加小心!”
何况先一步来打探情况的兄弟分明看见了。
国师曾带着人在门口转悠了好半天。
如果这庄子里一点问题也没有,国师为何亲自出动?
这庄子即便是个陷阱,也是有大明堂的陷阱。
大胡子心一沉,咬咬牙,接连比划出几个手势,让人分批分方向朝庄子进发。里头究竟是个什么模样,谁也无从得知,只能是悄悄潜入了再议。
很快,第一拨人从后方进入了不夜庄。
谁也没有听见传闻中的鬼哭声。
只有风,号叫着,在渐渐变小。
时间飞快流逝,庄子里并没有传出兵戎相见的声音。
第二拨人,亦悄无声息地从庄子侧面进入了里头。
……
大胡子等在外头,渐渐等得心焦难耐起来。
还是没动静。
什么动静也没有。
没有人声,也没有刀剑声。
这怎么可能?
他朝身旁的人使了个眼色。
里头难道——真的有鬼?
第249章 杀气腾腾(一)
世上人人都怕鬼。
大胡子也怕。
他生得凶神恶煞却并不顶用,到了这会儿,他心里的慌乱已经流露到了面上。幸亏天色黑,没人能看得见。
同样的,他使的这个眼色,也并没有人注意。
这群乌合之众,已经失去了一多半的信心。
大胡子咽了咽唾沫,强自镇定下来。可镇定过后,凉意便一阵阵涌上来。是风冷,还是身上冷?他已经分辨不清。
他屏住呼吸,竖起耳朵,拼命去听远处的动静。
还是没有打斗声。
那座黑漆漆的废弃庄园里,莫非也没有守卫?可若是这样,他们为何还不出来?他小口小口地喘着气,艰难探出手,凌空画了两下。
随即,自他身后钻出二人,飞快没入荒草,向前探去。
这已经是第三拨人了。
然而如水入海,二人去后,依然全无变化。
如何是好?
如何是好?
大胡子惨白着一张脸,已如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他早知行事不易,可万万没想到,竟能难到如此地步。
本以为,最坏不过一个“死”字,哪曾料到,平静竟能比死还要可怕。
更糟的是,他们这伙人里并没有谋士。
有勇无谋,等到热血冷却,留下的便只有慌张和无措。
大胡子张开了他的嘴。
但夜风冷冷地灌进去,将他想说的话尽数堵在了里头。
这时,他忽然看见前方的草动了一下!
有人!
他心神一凛,连忙收敛容色。
草间冒出了一张脸。
是方才去的那二人之一。
大胡子马上迎上去问道:“怎么只有你一人回来?其他人呢?里头是何情况?”他一连问出数个问题,几乎大气未喘一下。
来人却气喘吁吁,惊魂不定。
“不知——”
话未说完,他已被大胡子拖拽到了一旁,压低声音,急切地问道:“什么叫不知?同你一道去的齐兄弟呢?”
“我、我是真的不知道……”
“我们到了墙下,却仍然没有听见一点动静!我觉得不对,当即便想要撤回,可齐兄弟已经不见了人影!恐怕是直接朝里头去了!”
大胡子一双手紧紧扣住了他的肩膀:“哪里不对劲?”
他们一直没有听见动静,这已经不是怀疑的理由。
果然,听完他的话,急声喘息着的年轻人突然不喘了,只哑着嗓子道:“血腥味!我闻到了很浓的血腥味!”
大胡子原就白惨惨的一张脸愈发得白了。
他无力地松开了对方,怔怔地道:“分明一直没有打斗声,哪来的血腥味……”
无端端的,怎么会有人流血?
那庄子里,到底藏着什么东西?
大胡子目光闪烁地望向了黑暗。
他不知道,就连设下这个局的焦玄,也并不清楚庄子里有什么东西。
不夜庄,闹鬼的庄子。
早在建阳帝一行人越过笠泽之前,就已经存在了很久。
国师焦玄找了几十年的地图,好不容易才得来消息,说其中一块地图恐与这座废庄有关。他当即便派人确定了位置,去搜寻他想要的东西。
可人去了,便再也没有回来。
这座无人生活,已经废弃不知多少年的庄园,远比人们口中传说的更为邪门。
而焦玄,也正是因此才最终确定,他得到的消息可能是真的。他想要的那部分地图,多半就藏在这诡谲的庄园内。
此时,下着棋,喝着茶的焦玄正笑眯眯地望向了对面的祁远章。
“说起来,伯爷莫非一点也不好奇,为何老夫要将‘羁押’信陵王的地点定在那处废庄?”
祁远章垂眼看棋,闻言跟着笑了一下:“国师运筹帷幄,自然有你的道理。我虽好奇,却怕问出答案也悟不了缘由。”
焦玄又落一子。
这已经是第三局了。
前两局,皆是平手。
是以这一局,怎么都要分出胜负来才肯甘心。
他平生未曾同人下过平局,如今也绝没有例外。
可祁远章下棋的路数,他闻所未闻,应付起来竟颇为艰难。
焦玄盯着祁远章的落子,摩挲起棋盘边角,笑着道:“那座庄子里头,大有古怪。”
“古怪?”祁远章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焦玄继续道:“怀刃那孩子,天生的聪明敏锐,去周围转悠了一圈,回来便说,那庄子里恐怕有阵法。”
祁远章抬起头来,终于露出两分好奇之色:“阵法?”
焦玄道:“是一个大阵,凶阵,轻易破解不得的阵。”
祁远章抬起来的头又垂了下去:“果然……什么阵不阵的,我是半点也听不明白了……”
焦玄面上正色一消,转而换上笑模样:“伯爷只需明白一点就足以。复**的人,会替我等破阵。”话音未落,他突然又叹了口气,“真是一群可怜人。”
祁远章皱着眉头,冥思苦想下一步棋要下在哪里,闻言冷冷淡淡地道:“不过一群蠢人,有何可惜,国师未免太心软了些。”
焦玄目光如炬地看着他。
门外忽然响起了说话声。
少顷有人入内,走到焦玄跟前禀报说,复**的人开始破阵了。
要破此阵必然见血。
能让复**代劳,何乐而不为。
焦玄面露满意,摆摆手让人出去。
他自己,则仍要下棋。
渐渐的,一盘普普通通的棋,却下得杀气腾腾。
没有人喜欢输。
即便是祁远章,也不想输。
焦玄一步步,从棋局中看出了一个他从来没有见过的靖宁伯。他心潮起伏,久违的想起了过去的事。
当年,他们还未越过笠泽。
建阳帝也还只是个苦苦讨生活的可怜人。
他们只能彼此依靠,时刻戒备,以此勉强保命。
谁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他们竟会成为这天下的主人。
焦玄牢牢盯着祁远章的棋子。
这局棋,下得没完没了,似乎没有尽头。
但焦玄以为,他马上就要赢了。
这时候,门外却又有了响动,且脚步声很快便到了里头。焦玄抓着棋子,蹙眉望向前方的人。这一回来的,已不是方才那个。
“国师。”
这声音有些耳熟。
祁远章略一想,听出来了。
“阵破了。”
是薛怀刃身边的无邪。
第250章 杀气腾腾(二)
门外响起了四更的柝声。
咚——咚!咚!咚!
一下下敲打在室内三人的心脏上。
焦玄拈着棋子的手轻轻垂了下来:“不过一夜而已,竟然便破了。”
无邪闻言上前一步,轻声道:“死了十二人。”
“哦?才十二人?”焦玄少见地皱了皱眉头。他一贯笑脸迎人,鲜少露出这样的神情,“可有抓到活口?”
无邪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只有一个。”
焦玄皱着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来:“一个也好。”
有一个,便好过没有。
他霍然拨乱了面前棋局,站起身来道:“你下去吧。”
无邪应声而去。
祁远章也跟着站了起来:“恭喜国师。”
“恭喜什么?”焦玄面上重新露出惯有的微笑,“这个局,乃是靖宁伯你同老夫一道设下的,要恭喜也该是恭喜你我二人才对。”
祁远章望着他,嘴角上扬,落下,再上扬,忽然露出了一个同焦玄一般无二的微笑。
这样面对面地看着,就如揽镜自照一般,莫名令人悚然。
焦玄不觉怔了一下。
祁远章缓缓道:“是啊,国师说得是,这局乃是你我一道设下的,是该连我自个儿一块恭喜。”
焦玄听着他的话,试图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一丝颤抖或惶恐,可不管他怎么听,怎么去分辨,都没有发现平静外的东西。
祁远章声音里的平静,就像是门外夜色一样,浓稠得毫无破绽。
没有丝毫孔隙可以叫他穿透。
情难自禁,焦玄忽然迫切地想要见上那个复**活口一面。就算那人什么都不知道,他也还是想要亲自审上一审。
他将视线从祁远章身上抽离,重新落到乱糟糟的棋盘上:
不知城郊处,这一刻的形势是否也如这盘棋一样的糟糕?
死了十二个人。
尸体堆在一块,怕有小山高。
冷风一吹,血腥气便将活人们团团包围,令人难以喘息。
跪倒在不夜庄入口处的大胡子,瞪着眼睛,面若金纸。他们一行人,因为一直暗藏在京城内,这才做了先遣部队,虽想过此事艰难,但怎么也没有想到,结果会如此惨烈。
十三个人。
竟只活了他一个。
他盯着那些死状狰狞的尸首,号哭起来。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男儿也有怕和悔的时候。
大胡子哇哇大哭。
眼泪撒豆似地落下来。
胡子也湿透了。
“杀了我吧!杀了我吧!”
他号叫着,想要随众人一道去死。可夜风里,并没有人理会他。他已经被牢牢捆缚,脖上架刀,丧失了自裁的机会。
没有人杀他。
他便死不了。
大胡子哭罢,浑身战栗不休,只茫然地望着眼前凶神似的人。
刀上淌着血,脸上也沾着血。
这头发短短,身形极其高大的年轻人,就像是他的一个噩梦。可更令他恐惧的是,这噩梦般的凶神,却仅仅是镇夷司指挥使身边的一个小小护卫。
那个站在远处,样貌昳丽的青年,才是真正让人胆寒的家伙!
大胡子急声喘着气。
斩厄低头扫了他一眼,随后抬起空着的左手,用手背用力擦了一下脸。上头沾着的血已经被风吹干了,他一擦,碎屑便簌簌落下来,落进地上血污里。
刀尖划过地面。
斩厄拖着刀朝自家主子靠近过去。
“全是血的味道。”他嘟哝了句。
薛怀刃立在廊下,皱着眉头没有说话。
空气里弥漫的血腥味久久不散,已经浓烈到令人作呕。
这群不怕死的人,破了要命的阵……
他望向斩厄,低声道:“吩咐人盯着外头的动静,兴许还有援军。”
斩厄点点头,拖着刀又走了。
但血的味道已经传出很远,闻到血的动物,只有两种反应——害怕或者兴奋。复**的人,根本不敢兴奋。
说是援军,但人数很少。
他们后一步赶来,远远的便瞧见了亮光。
黑暗中的光,指引方向的同时,也有着警醒之意。
带队前行的人果断地止住了脚步。
现下后退,兴许还有一条活路!
于是他们急急返程,想趁皇帝的人发现之前便逃离这片炼狱。慌乱之下,谁也没有注意到,在场的除了他们和建阳帝的人外,还有人在。
两个鬼魅似的影子,匿于暗处,小心观察,始终没有向前一步。
这俩人的轻功,不说踏雪无痕,却也早算上乘。
上乘到太微差点便错过了他们的踪迹。
她回来以后,苦心练习,总算寻回了过去泰半的本事。可跟着这两个人的时候,她还是差点便跟掉了。
将身体严严实实藏到树后,太微屏住了呼吸。
已经四更天了。
距离天亮只剩一个多时辰。
她不能再在这里长留,他们不走,她也只能走。
可是这两个人……究竟是谁?
她一早便跟着他们,见二人一路尾随复**,便下意识以为他们也是复**中的一员。可跟着跟着,她渐渐觉察出了不对劲。
不说旁的,单是一路不远不近地跟着这件事,便已经足够奇怪。
他们始终同复**的人保持距离。
就如同她和他们保持距离一样。
这绝不是一伙人。
心中冒出这个念头后,太微便又以为他们是建阳帝的人。可他们尾随的那群复**一拨拨进入荒宅后,这二人却仍然留在原处没有向宅子靠近的意思。等到荒废的庄园里亮起火光时,他们甚至往后退了一段路。
这可不像是建阳帝的爪牙!
太微跟着他们往后退了一段,一路退到光线更加昏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
她终于意识到,这两个人,极有可能属于第三方势力。
一个不属于建阳帝,也不属于复**的势力。
会是谁?
她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
这时,不远处的二人忽然身形一掠,也如先前那几个复**的人一般急急后退而去。
太微蹙了下眉,留在原地没有继续跟上。
既然来了,不论如何,她都要靠近了看上一眼才行。
可真的靠近了,她第一眼看见的,却是薛怀刃。
明明离得没有那么近,但她还是自人群中一眼便认出了他。
一身黑衣,持剑而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