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冷静
声音很轻,眼神很忧郁——
太微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全忘了。
他同自己说了什么,现在的她,已经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窗外细雪纷飞,还未见白。
她掌心处湿漉漉,冷冰冰,正如那些湮没在岁月长河里的话。那段时光对她来说,已经远去太久,她记得他的眼神,记得他的声音,却忘了他到底说的什么。
太微合上手掌,将手从窗外收回,任由水珠从指缝间滑落。
母亲拿帕子来擦拭,捧着她的手嗔道:“拿手接什么雪,真不知道冷。”
太微笑着摇了摇头。
姜氏仔细看了两眼她掌心纹路。
她虽不会看相,但也听过两句。太微的手相,不论怎么看,都是长命富贵相。那个算命的,说得好好的,可到头来,她的女儿却比她还要来得短命。
什么长命富贵,平安康乐,都是假的。
颠沛流离,英年早逝,方是真的。
姜氏轻轻握住了女儿的手。
“你父亲要安排大姑奶奶母子住到府外去的事,你可听说了?”
太微闻言微微一怔:“是吗?”
姜氏点点头,笑了笑:“老夫人不愿意,怕是真要气病一场。”
太微懒懒靠到母亲肩头上:“我倒是没想到他会把人赶出去。”
姜氏道:“大姑奶奶带着孩子在娘家住了十几年,突然要出去单独过活,想必也不愿意。”
太微神色轻蔑地笑了下:“她指着祁家没儿子,将来好叫她的儿子继承家业,当然不愿意离开靖宁伯府。”
姜氏摸了摸她的头。
乌发披散着,顺滑如水。
“定安那孩子,不是有担当的人。”
太微伸长手,摸过来一块糕点,塞进嘴里大嚼特嚼:“父亲知道了周定安的事。”
姜氏愣了一愣:“什么事?”
问完,她忽然醒悟过来,立时脸色一变。
“他知道了老夫人要把你嫁给周定安的事?”
太微抹掉嘴边碎屑,伸了个懒腰:“我告诉他了。”
姜氏很诧异:“他竟然信了?”
太微指指自己的脸,笑起来道:“凭我这张老实面孔,说什么不像真的?”更何况,她说的原就是真话。
“有些事,便是真的,听上去也像是假的。”姜氏无奈地看她一眼,“事情太离奇,就真不起来了。”
太微面上笑意不减:“他既然要让姑母搬离靖宁伯府,那自然是真信了。”
以她近日对父亲的了解来看,他就是没有全信,也至少是将她说的那些事放在了心上。
太微凑近母亲,伸手抱住她,像小时候一样赖进她怀里:“您放心,他没有将我当成疯子。”
姜氏苦笑了下:“若是没我便罢了,偏偏我闹过那样一出,你就是好好的,旁人也要觉得你有疯病。”
太微比她冷静,想得也比她要深:“您仔细想想,父亲对您说过的那些话就真的一点也没有当真吗?”
“在您的梦里,他并未俯首称臣不是吗?”
“他后来做出了截然不同的选择,恐怕就是他自己也无法肯定,这个选择同您说过的那些话有没有干系。”
太微看着母亲的眼睛,口气平静地道:“您的那些话,他十有**听进了耳里。”
姜氏闻言,脸上慢慢浮现出了一种古怪之色。
似欢喜、似惶恐、似惊诧,又似无措。
纷杂的情绪,在她面上流转,连眼神也变得怪异起来。
良久,她长长吐出了一口气。
“是我无用。”
太微一愣。
姜氏深呼吸着,继续道:“若是我当年能同现在的你一样冷静,事情怎会发展成那样。”
太微明白过来,想安慰两句,可话到嘴边,又不知从何说起。
母亲的话,难道不对吗?
当年的事,不就是因为她不够冷静吗?
可是——
冷静两个字,说起来简单,做起来何其难……
如果她不曾经历过后来的那些事,陡然醒来发现一切天翻地覆的她,真能冷静接受吗?
恐怕也不能。
那个时候的母亲,只是个寻常妇人,一辈子没有见过什么风雨。
碰上过最大的痛苦,大抵便是祖母的不喜欢了。
除此之外,她的人生,风平浪静,再无半点波折。
她胆小,她软弱。
她再普通平凡不过。
可这样的她,一夕之间,从天到地,坠入深渊——历经国破家亡,失去丈夫,艰难求生……
她崩溃,她无法冷静,哪里不对?
更何况,到了那样的时刻,她也并未崩溃。
真正压垮她的,是女儿的死,是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孩子,被人当着她的面折磨致死的惨象。
亲眼目睹过那样的场景,谁能冷静?
太微轻轻拍了拍母亲的背。
不像女儿安慰母亲,倒像是安慰朋友。
惺惺相惜,感同身受。
她叹口气道:“过去了。”
三个字,便是一切。
人不能总是回首看。
来时的路,磕磕绊绊,总有值得后悔的地方。可尽管往事会自己爬上来,能不看,还是不看吧。
太微没有再言语。
姜氏也没有再说话。
外头的风声渐渐小了,落雪的扑簌声却慢慢大了起来。
有雪粒子被风吹进来。
吹到太微长发上,像是白了头。
姜氏连忙起身去关窗,关得严严实实。转过身来,她脸上的神情,已经平静了很多。当年的她,不能和现在的太微一样冷静,但现在的她,比起那个时候已经强太多。
她看着太微,忽然说了一句:“你父亲近日总算有个做爹的样子了。”
太微失笑:“愈发古怪了倒是真的。”
姜氏道:“古怪的确是古怪……”
她说着,笑起来,笑一笑却又面露忧色。
眉心紧紧皱成一个川字。
太微伸出食指点在那个川字上,揉了揉道:“别皱眉,该皱老了。”
可话一出口,她便后悔起来。
这话听着耳熟,分明是她爹拿来说过她的。
潜移默化,她竟然已经习惯了他。
真是可怕。
太微听着母亲叹气,叹得声声沉重,忍不住道:“您担心成这样,他倒是一脸无所谓。”
姜氏盘算着日子,摇头道:“胡说,他怎么可能真的一点不在乎,只是没有告诉你罢了。”
太微看了眼小几上的瓷盘。
盘子里还剩着两块点心,她却没有胃口吃了。
第222章 丢人
她收回视线,望向母亲,声音里透出两分无可奈何:“他若是不说,谁能知道。”
姜氏闻言嘴角翕翕,想替祁远章解释两句,可话在喉咙里打转,半天出不来。临了临了,还是变作了一声沉重的叹息。
太微盘腿坐在榻上,见状也叹了口气。
母女俩愁到了一块儿。
姜氏细声道:“五月廿六,也不过就半年时间了。”
太微拽了一把边上的毯子,盖到腿上,像是冷。她没作声,不想让母亲更担心。事情已经大为不同,她的记忆已不能作准。
正如父亲所言,本该来年五月廿六发生的事,兴许明日便会发生。
但与此同时,事情的改变也说明了另一种可能——
也许一切都不会发生。
她当年活在祖母手下,浑浑噩噩,并不知事。复**如何,局势如何,她都丁点不知。不似现在,她清楚地知道,复**的势力已经几乎从京里消失。
父亲的命,怎么看都不像是会轻易丢掉的。
太微忖度着,低低说了句:“至少……得熬过那一天……”
熬过了,他的命星走向便改了。
至于更长远的未来,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
想到这,太微忽然想到了母亲。
真要说起来,母亲的命数是不是真的不一样了,尚不到断言的时候。腊八未至,死期未过,怎能就此断言再不会有意外发生?
她拉了母亲一把,将人拉到自己身旁,分了半张毯子给母亲:“我也想要让他活着的。”
虽然她仍然看不穿那只老狐狸在打什么算盘,但他近日的举动,皆像是示好。
退了慕容家的亲事,让周定安母子搬出靖宁伯府……每一件,都是她想做,但他大可以不理会的事。
他拿她当回事,她自然也愿意敬重他。
过得两日,天气放了晴。
从洛邑来的慕容四爷一行人终于到达京城。
祁远章收到消息,一早便去了园子里呆着。
花园里草木凋零,一眼望过去空空荡荡,冷冷清清,实在没什么可看的。他一身的花里胡哨,如云似锦,像是把满园的花都穿在了身上。
太微过去时,他正跳着脚要去摘树上残留的枯叶。
袍子上的繁花活了一般,朵朵绽放,秾艳得晃人眼睛。
太微站在几步开外,看他跟个猴似地上蹿下跳,越看越觉得没眼看。这竟然是她的亲爹……
真是丢人。
她用力咳嗽了两声。
正举着胳膊蹦来跳去的中年男人猛地一回头,差点跌倒。
太微下意识要过去扶,但脚一迈开便连忙收了回来。
晴空下,她那丢人的爹正两眼发光地冲她喊:“快来快来,快帮我将那两片叶子摘下来!”
她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摘摘摘,摘个头!
她站在原地不动。
祁远章双手叉腰,大口喘气:“呼——呼呼——快点的——呼——”
“不摘!”太微走近了两步,断然拒绝。
祁远章伸出只手扶住树干,哭丧着脸看她:“你爹我这辈子没求你办过什么事,如今只是要你上树给我摘两片叶子你都不肯……”
太微嘴角一抽,站在树下仰头朝上看了看。
灰褐色的树枝上,只梢头还挂着几片叶子。又干又脆,不复绿意,早没了往日鲜活的生机。
他要这破叶子做什么?
太微被他说得头疼,摆摆手让他走开,脚蹬树干,借力而上,转眼便探手摘下了叶子。
祁远章摊着双手要接。
太微却不给:“这叶子有什么不对?”
祁远章笑了笑:“就是寻常枯叶而已,有什么不对?”
他不答反问,笑中带嘲,仿佛她问了世上第一可笑的话。
太微没好气地把手里的叶子丢给了他。
枯叶脆得一碰火就着,落在他手里,叫他用力一攥,立时便碎了个干净。齑粉洒落在地上,像下了一场黄褐色的雪。
太微气得要骂人:“费劲摘半天,就是为了揉碎?”
祁远章拍拍手,面上神情恢复如常,又掏出块帕子来擦手,从手掌擦拭到指尖,一寸寸擦得仔仔细细。
他扫她一眼,漫然道:“虽然我不会武,但看你的样子,像是学得不错。”
太微一愣,随即恍然。
他这是在试她!
“你那位师父,看来是个高手。”
太微紧了紧身上的斗篷:“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哪有什么真正的高手。”
祁远章笑了起来:“瞧瞧你,还知道假谦虚了。”
太微听他说话就心头冒火。
她好说歹说也活了二十来岁,大风大浪没怎么见过,小风小浪见过的可不少。不说冷静过人,也绝对不会这般容易被惹怒。
可碰上她老子,她就一点法子都没有,仿佛前头二十年都活到狗肚子里去了。
太微拔脚要走。
祁远章也不拦,由得她走。
他站在原地,摸摸树干,又嫌冷风冻手,缩回来放在嘴边哈气。
没出半刻钟,太微回来了。
祁远章斜着眼睛看她:“哟,这是谁家的女儿呀。”
太微裹着斗篷,冷着脸不吭声。
祁远章把手缩进袖子里,叹口气道:“怎么也不知道拿个手炉给我。”
太微面上含霜,愈发得冷:“一点风而已,冻不死。”
祁远章哼了声,招呼她走近:“陪你爹走两圈。”
他脚步迈得大,走起来却很慢,晃晃悠悠,像是不知目的。
太微走在他边上,蹙起了眉头。
他终于慢吞吞地道:“慕容四爷带着侄子入京了。”
太微不瞒他,颔首道:“我知道。”
祁远章听了也不惊讶:“我已经派了人去慕容家,婚书拿回来,便成了。”
太微停下了脚步:“慕容四爷恐怕会要一个理由。”
祁远章一脸无所谓不在乎:“要什么由头,不满意不愿意,自然结不成亲家,不退难道要留着结仇吗?他要理由,他自己去想就是。”
“他若是不肯退还婚书,要求见你面谈,怎么办?”
“见便见吧,他非要见,我还能不答应嘛。”
太微听他口气,这门婚事不退也得退,是绝不会反悔的了,忍不住道:“您就不怕慕容四爷因为这件事记恨上祁家?”
祁远章咧嘴一笑:“要怕也是你怕,我怕什么。照你所言,我明年就要归西,到时候谁记恨祁家,同我还有什么干系。你继承了家业,自然是你怕。”
第223章 没心没肺
太微张口结舌:“您想得倒是挺好。”
祁远章笑呵呵的,握拳捶捶自己的腰:“哎呀,我这不是老了嘛……”
太微想骂人的心已经蠢蠢欲动:“你又不是老死的!”
祁远章斜睨着她,走进亭子一屁股坐下不动了,嘴里漫无边际说着话,忽然话锋一转道:“我说要留你继承家业,可是天大的实话。”
“我也没说不信。”太微跟着进了亭子,寻个角落靠坐下来,“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祁远章但笑不语,过了会才道:“倘若你先前所言没有假话,那么再来一回,想必你也受得住。留你继承家业,的确最妥当不过。”
他没有明说再来一回什么,但太微还是听明白了。
那个时候的她,已经没有了母亲,又经历了他的死,论经验,的确是胜过祁家其他孩子许多。
可那样的事,从他嘴里云淡风轻地说出来,听上去真是古怪。
太微神情冷漠地道:“实话实说,我可没为你伤心过。”
祁远章撇撇嘴,听起来倒不像生气:“看你就是个没心没肺的。”
太微冷哼了声:“没心没肺也是你养的。”
祁远章抖抖身上的华丽衣袍:“你这孩子,怎么能埋怨我呢,我一年到尾也见不了你几回,你这模样分明是天性。”
当爹当成他这德行,他竟还有脸说。
太微坐在原处一动不动,连眼皮也不掀一下,耷拉着眼皮用眼角余光看他:“我还是头一回碰上您这么厚颜无耻的。”
祁远章专心致志看着自己袍子上的繁花。
太微顿了顿:“您不驳我?”
祁远章抬起头来:“我反省反省……”
太微一怔。
“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嘴毒的丫头。”
果然还是吐不出象牙来。
太微冷笑了声,忽然看见他抬手摸了摸鼻子,不觉面皮一僵。
这个动作——
她也总做。
原来是像他……
她轻轻抓住了自己的手指,两只手,十根手指,绞在一起,像打了结的绳子。解不开,理不清,乱糟糟,一如她的心情。
她变了。
她竟然真的开始在乎这只老狐狸的生死了。
脸色慢慢难看,太微闭上了嘴。
祁远章咳嗽了两声,不知是真的嗓子发痒,还是故意的。
亭外风声渐大。
祁远章派去退亲的人已经见到慕容四爷。
慕容四爷才安置下来,风尘仆仆刚刚洗去,正打算躺下歇一会,就听见底下的人来传话,说靖宁伯府来了人。
他只好又坐起来,重新换了见人的衣裳穿戴妥当,才哈欠连天地去了前头。
一看,竟然是来要婚书的,登时愣在原地。
“退婚?”
他惊讶极了,怎么想也没有想到祁远章派人来找他是为了退婚。
“靖宁伯这是什么做派,如此儿戏,将慕容家当成什么?”
惊讶过后便是愤怒。
怒火劈头盖脸砸下来,砸得他呼吸不稳。
祁远章派去的人早得了吩咐,料到他会这般,因此并不慌张,仍是躬身问安的姿势,微笑着道:“还请四爷息怒。”
慕容四爷已是气急,还息,息个王八羔子。
他一听更怒,脸色铁青地道:“要退婚,请靖宁伯自己来见我!”
言罢,他忿然拂袖而去。
身后的人再说什么,他都不管了。
直到出了门,他忽然听见祁远章的人问了这么一句话——
“四爷便不问问二公子的意思?”
他这才停下脚步,回过头去看了一眼。
铁青的脸色,转瞬和缓,眼神却骤然冰冷。
慕容四爷嘴角一勾,挂上了笑容。
他是个样貌十分英俊的男人,即便如今青春不再,上了年纪,依然看起来很英俊。他的英俊,是种读书人的英俊。
隽秀,清雅。
看起来人畜无害。
可他这一刻的眼神,却像只猛兽。
祁远章派来传话的人,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这等气势,果然是洛邑慕容氏的当家人。
他咽下口唾沫,清清嗓子道:“小的来之前,得了伯爷的叮嘱,若是您不答应,便请您先回去问一问二公子的意思。”
慕容四爷嘴角的笑意更深更浓,但丝毫也没有消融他眼里的霜雪。
来人语速飞快地继续道:“伯爷说,若是您不愿意问,他大可以为您代劳,亲自去问二公子。”
慕容四爷脸上的笑意变得狰狞起来。
笑得太开,就不像是人。
祁家和慕容家的婚约,是他的大嫂李氏在世时,同祁远章的夫人定下的。定的是慕容氏长房,和靖宁伯府的婚约。
他那个时候,尚不是慕容氏的家主。
慕容舒也不是他的儿子。
这纸婚约,真计较起来,和他并没有什么大干系。
可祁远章故意扯出他的侄子来说,便是不将他放在眼里。
慕容四爷笑着笑着,笑容一敛,不发一言地转身离去。
祁远章这种人,背信弃义的惯贼,怎么会守约。
他面无表情地往外头去,一路走回房间,将鞋子一脱,便上床躺下大睡起来。靖宁伯府要退亲的事,似乎并没有影响他一丝的睡意。
方才的惊讶和愤怒,都已经消失不见。
他一觉睡到了天黑。
觉得周身发冷,才从被窝里睁开双眼。
火盆已经熄了。
残留的炭块,冷冰冰地躺在里头,再发不出一丝暖意。
他坐起身来,感觉呼吸都含着冰。
一吐一纳间,冰碴子直往喉咙里灌。
京城的冬天,似乎比洛邑的还要冷。
慕容四爷伸手捂住了脖子,另一只手掀开被子下床去穿鞋。这屋子冷得跟冰窖一样。
他真是烦透了京城。
好在床边矮几上的茶还是温的。
他提起茶壶,也不要杯子,就着壶嘴“咕咚咕咚”大喝了几口。
温热的茶水滑下喉咙,冰碴消融,身上立刻也暖和起来。
他唤人进来点灯,又让人摆饭。
摆了一桌子的汤汤水水。
冬日天干,燥得人头皮都疼。
尽管他并不爱这些吃食,但他仍然要这般吃。满桌汤羹吃下去,由内滋润到外,浑身舒坦。
他坐下来,举起调羹。
门外传来了脚步声。
一个十**岁模样的年轻人,从暗处慢慢走近来。
第224章 面具
他身量颇高,低着头,走到亮处低低唤了一声“四叔”。
慕容四爷让他落座,又亲手给他拿了碗勺,盛好热汤:“尝尝,京里厨子的手艺和洛邑的有什么不一样。”
慕容舒双手接过汤碗放到桌上,却没有要吃的意思。
食物散发出的热气,在冬夜里慢慢氤氲开来。
慕容四爷瞥他一眼,自顾自仰头喝了半碗汤。
热汤咽下去,和冷茶咽下去,是一样的感觉。
骤然的冰,同骤然的烫,都有种奇异的酣畅。他放下碗,手指在桌面上轻轻叩响,笃笃笃,笃笃笃,像是在唱什么古怪的小曲。
慕容舒半垂着眼睛,低声问:“四叔,听说白日里靖宁伯府来过人?”
慕容四爷手下动作微微一顿,吐出了意味不明的一声“嗯”。他缩回手,放到了身前。身体向后靠去,严丝合缝地靠到椅背上。
红木上精雕细琢的花纹,一点点嵌入他的衣裳。
他望着侄子,正色道:“靖宁伯想要退婚。”
“哐当——”一声。
慕容舒面前的那碗汤,被打翻了。
他连忙站起身来,急急往后退去。
热气腾腾的汤水,已经像河流一样淌下来。
他有些手足无措地抓住了椅子把手:“为什么?”
这么多年来,祁家都没有透露出想要退亲的意思,如今婚期将近,却突然要退亲,是为的什么?慕容舒想不明白。
慕容四爷也并不明白。
祁远章行事没有章法,莫名其妙便要退婚,谁猜得透缘由。
他的目光轻轻落在了侄子脸上。
半张面具,牛皮制的,正好遮去了半脸的疤痕。
慕容舒扶着椅子的手颤抖了下。他下意识别开脸,想要避开慕容四爷的目光。可屋子拢共这么点大,灯又亮,他再怎么避,也避不开人的眼睛。
他深吸了口气:“想来还是因为这个吧……”
慕容四爷自若地收回视线,摇摇头道:“多半不是。”
两家结亲,结的不仅是孩子们的姻缘,也是慕容家和祁家的未来。只是样貌才情这种东西,远没有重要到可以左右退婚的地步。
祁远章今日说要退婚,必定有过深思熟虑。
慕容四爷看着桌上滴滴答答还在流淌的汤水,心里冒出了一个念头:“保不齐是因为他有了更值得结交的人选。”
慕容舒闻言转过脸来,未曾受过伤的半张脸,看起来也算俊秀。
如果小时没有遭逢意外,现在的他,应该也是个英俊倜傥的年轻人。
他张了张嘴,似乎有话想说,但目光触及慕容四爷的眼睛,话又咽了回去。
慕容四爷夹了一筷子肉:“这桩婚约是怎么来的,你也知道。你娘在世的时候,和靖宁伯夫人交好,想着正好一儿一女,便结个儿女亲家,可后来……”
男人的话音停顿了下。
“后来你父母出了事,靖宁伯夫人听闻也疯了,两家便没了什么来往。”
“这桩婚约所代表的东西,自那时起,也就变得不一样了。”
一开始,只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互相许下的约定。
可时移世易,物是人非,这门亲事就成了结盟的关键。
如今祁家毁约,便是无意再同慕容氏结盟。
慕容四爷思忖着,低头咬了一口肉。
肉在口中咀嚼,咬来咬去,被他吐到了碟子里。
肉老了。
这什么厨子,会不会做饭。
他眉头紧锁地将筷子拍在了桌子上。
这时,慕容舒忽然低声问了一句话:“靖宁伯会不会是因为听说了洛邑的事?”
慕容四爷立刻变了眼神,直直向他看过去道:“为何这般想?”
慕容舒的声音更低了些,带着两分莫名的怯意:“外头谣传信陵王躲在洛邑,总归是吓人的事,以靖宁伯惯会审时度势的性子来看,他想避开慕容氏一门实在不能算离奇。”
慕容四爷面上神情缓和了些:“他倒的确是个怕死的。”
那些传闻……
也着实让人头疼。
信陵王究竟是死是活,谁也不知道。
有人说他早在建阳帝打进襄国的时候,就已经死了。也有人说他带着复**的人躲去了深山老林,虽没有死,但也同死了差不多。
这些传闻,左耳听右耳出,当个乐子听听原本并没有什么不好的地方。
可突然间不知从哪冒出来的,竟然有信陵王身在洛邑的传言出现。
这就不好了!
且还是大大的不好。
信陵王是什么人,那可是复**的头子,是建阳帝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眼中钉肉中刺。如果信陵王真的藏在洛邑,慕容氏一门岂还能有好?
洛邑可是慕容氏的地盘。
若是信陵王在洛邑被建阳帝发现,便等同于是慕容家窝藏了复**。
至于他们到底是不是知情,到底有没有和复**勾结,都一点不重要。
眼看传闻愈演愈烈,族里已经有些慌了。
慕容四爷只好几次三番地派人出去查。
可查来查去,几乎将偌大个洛邑翻了个底朝天,也没能翻出什么线索来。
什么信陵王,什么复**。
根本没有影踪。
那些传闻,不论怎么看,都像是谣言。
然而谣言一日不散,那柄悬在慕容家头顶上的刀子就一日不会消失。
慕容四爷想到那柄沾着血的刀,瞬时倒了胃口。
满桌汤水,仿佛也都染上了血腥气。
他面露嫌恶地把面前碗碟往后推了推。
而后,他仰头看着慕容舒问了句:“事已至此,不论缘由是什么,总归靖宁伯看起来是铁了心要退亲的。你若是不愿意,那便只能去见一面靖宁伯了。”
慕容舒将椅子往后拉开,慢慢坐下,双手交握,像是犹豫。
慕容四爷道:“听说靖宁伯夫人的疯病已经好了,你去见她一面问个安,也是应该的。”
慕容舒没说话,良久,点了下头。
慕容四爷微笑,起身走到他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了,早些回去歇着吧,我让厨房另备些吃食送到你房里,不必陪我用饭了。”
慕容舒还是点点头。
过了会,他站起身来,神色晦暗不明地往外去。
陌生的宅子,陌生的长廊。
连风好像都是陌生的。
终于,他回到了自己屋子里。房门一关,里头黑幽幽的。
他背靠着门站着,忽然浑身颤栗,抖如筛糠。
第225章 胃口
昏暗中有丝丝寒意从脚下冒出,沿着腿骨,一路攀爬上脖颈。
于是汗毛竖起,根根扎人,仿佛见了鬼。
慕容舒大口喘息着,越喘声音越是急促,仿佛喉咙堵塞,难以呼吸。他靠着门,双腿发软,慢慢瘫坐在地上。
地上更是冷。
冰凉透骨的地砖,很快便冻得他脸色发青。
他满脑子都是慕容四爷方才说的话。
——靖宁伯夫人的疯病已经好了,见一面,问个安,是应该的。
他一直呆在洛邑,多年不曾入京,如今到了京里,又逢年关,的确是该上门拜访。可是他真的,一点、一点都不想同靖宁伯夫人见面……
见了面,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慕容舒坐在地上,双腿屈起,紧紧抱住了自己的膝盖。
他躲在黑暗里,又想起了信陵王。
说起来,信陵王还是他的救命恩人。
当年若不是信陵王偶然经过,发现了遇难的他们,他一定活不下来。
获救后,信陵王更是亲自将他送回了洛邑。
洛邑本家的人原以为他们全死光了,没想到还能看见活的,俱都惊讶不已。
对信陵王,亦是感激。
可感激归感激,到了第二年,建阳帝领兵打进了襄国,便再无人记得这份感激。
信陵王的名字从此和复**挂上了钩。
谁也不敢再提起。
如今听说信陵王人在洛邑,慕容家的人更只是怕,怕得瑟瑟发抖,什么昔日恩情都成了空。
可见这世上,从来没有绝对的善……
慕容舒哆哆嗦嗦的,连牙齿都开始打颤。
他一把扯下了脸上的面具。
底下纵横交错的疤痕,像一副绣坏了的花样。手摸上去,还能摸到落针时的惨烈。他到现在,还是经常会梦见那一天发生的事。
刀剑晃眼的寒光,比闪电还要骇人。
身下狰狞的碎石,一块块磨碎了他的脸,也磨碎了他的灵魂。
这样丑陋的脸,只能生在恶鬼身上。
是以他虽然还活着,但内里已经是个鬼。
一个鬼,披着人皮,行走于世,自然日夜惶恐不安。
门外传来脚步声,慕容舒猛然回神,呼吸一滞,飞快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他四肢并用,姿势难看,然则十分见效,等人靠近时,他已经端坐在了桌边。呼吸声慢慢平静下来,他听见了叩门声。
下人在门外说话,要送吃食进来。
他深吸了一口气,扬声道:“进来吧。”伴随着话音,他站起身往灯盏所在方向走去。
身后“吱呀——”一声,门扇大开,两个丫鬟提着食盒走了进来。
慕容舒点亮了灯,转过身看向她们。
一个高些一个矮些,一个白些一个黑些,一个陌生些,一个熟悉些。
他抿了抿嘴唇,让她们将东西放下。
高个白肤的婢女一面从食盒里往外拿东西,一面环顾四周,奇怪地道:“公子,您方才怎地不点灯?这黑乎乎的,您看得见?”
慕容舒有些窘迫地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少顷饭桌摆得,两个丫鬟一前一后提着空了的食盒要退下去时,他却开口了。
他轻轻唤了一声“宛桃”。
两个丫鬟互相对视一眼,高个白肤的先出去了。
留下来的丫鬟放下食盒,叹了口气:“您没有胃口?”
她生得样貌平凡,声音却很动听,黄鹂百灵也不过如此。是以短短一句问话,从她嘴里说出来,便莫名得让人熨帖。
慕容舒拉开椅子坐下,看着满桌吃食却没有一丝一毫要动筷子的意思,他的确没有胃口。即使食物滚烫,香气扑鼻,他的胃却始终无动于衷。
他看着这些吃的,只觉得恶心。
但这恶心也是干巴巴的,颇有些空虚。
他轻声道:“你给我盛碗汤吧。”
名唤宛桃的婢女应了声是,一边取来碗勺盛汤,一边道:“四爷训您了?”
慕容舒摇了摇头:“四叔什么时候训过我呀……”
宛桃把汤碗放到了他手边:“既然不是因为这个,您为什么看起来一脸难过?”
慕容舒扯了扯嘴角,试图笑给她看,可笑起来还是一脸伤心不安样。
宛桃看着,倒是先笑了:“奴婢听说,今日靖宁伯府来人见了四爷?”
慕容舒抓着调羹在碗里舀来舀去:“是啊……”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轻得全无力气。
宛桃听出了不对。
在此之前,她从来没有来过京城,可靖宁伯府的名号她一直知道。那府里有位姑娘,是慕容二公子未来的妻子。
她也知道,自家公子对那位姑娘根本谈不上喜欢。
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约在,将来就还是要成亲的。
“靖宁伯府的人来见四爷,不是好事吗?您怎么不高兴?”
宛桃提着筷子给慕容舒夹菜,夹的都是他素日喜欢吃的东西。
慕容舒放下了手里的调羹,转而去拿筷子。
他还是没有胃口。
可事已至此,不吃难道要活活饿死吗?
若是那样,他又何必多活这几年,不如当初便死了。
他吃了一筷子菜,低低道:“靖宁伯想要退婚。”
宛桃举着筷子的手僵在半空,眼睛瞪大,惊讶地道:“那、那四爷便答应了?”
慕容舒脸色难看,口气低落:“没有。”
他真的……一点也不想去靖宁伯府拜访姜氏……
既然靖宁伯铁了心要退亲,他去见一趟姜氏又能有什么改变?
慕容舒后悔极了。
当日四叔说要带他进京的时候,他便应该装病的。他就应该永远也不靠近京城。
京城的冷,着实令他骨头疼……
他看着灯下的宛桃,露出了无助之色。
窗外夜色渐深。
靖宁伯府上空的天却还是很亮。
祁家的晚饭,从暮色四合便开始吃,吃到这个时辰也仍然不见散。
祁远章大马金刀地坐在正中,下首依次坐着祁家的几个女儿。
二姑娘祁樱和四姑娘祁茉坐在一道。
缺了三娘,中间没了隔断,两人就靠在了一起。
太微则坐在另一边,边上是四娘同母的妹妹六娘。
剩下个小七,被祁远章安置在了另一头,他的对面。这样的位置,小七原本不敢坐,可他说“坐坐坐,让你坐就坐,不坐我可生气了啊”。
小七只好一屁股坐下了。
第226章 家宴
满桌都是菜,全是祁远章爱吃的。
他同女儿们一道用饭,却只顾让人做自己喜欢的,至于孩子们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他皆不问不管,一副爱吃便吃,不吃拉倒的模样。
四娘祁茉眼前摆了一道煨猪蹄。
酱香扑面而来,她嫌恶地别开了眼睛。
她平生最讨厌的便是猪蹄,看见就难受。
可头一转,她又看见了身侧的二姑娘祁樱。祁樱筷子也没拿,只端着杯茶在小口地喝,喝了半天仍不放下,仿佛杯中茶水无穷无尽,永远不会喝干。
她忍不住嗤笑了声。
三娘不在,她就得挨着祁樱落座。
靠得这样近,真是让人不自在。
她过去不喜欢三娘,觉得三娘样貌平平又不伶俐,不配叫自己当个角看。可若是拿祁樱和三娘比,她又觉得三娘实在太好了。
她宁愿天天和三娘坐在一起,也不想和祁樱一道用饭。
祁樱生得比她貌美,仪态比她高雅,就连那冷眼看人的架势都比她厉害。
随随便便一举手一投足,便能衬得她一无是处,活脱脱像个废物。
祁茉受不住了,视线一收,头一转,又看向了前方。
可前方坐着的人,比桌上的煨猪蹄还要讨厌!
她木着脸看太微,越看越想把身前的这盆煨猪蹄泼到太微脸上,但当着父亲的面,她什么也不能做。一口气憋在心头,憋得她双眼泛红。
近些日子,为了让祖母重新看重自己,她一直安安分分,半点是非不敢生,可没想到她老老实实待着不动,祁太微却风光上了。
父亲去替国师监工十二楼,竟然也要带上祁太微。
凭什么?
为什么?
她哪点不如祁太微?
是因为姜氏重新掌权,能在府里说上话了,还是因为祁太微和慕容家的那门婚约?一个不日便要嫁进慕容家的女儿,在父亲心里一定和她们不一样吧。
祁茉直勾勾地盯着对面。
太微吃菜,她看着。
太微喝汤,她也看着。
好像这般看着,便能把太微看死一样。
桌上的氛围,实在不算好。
六娘祁栀人小小的,坐在太微身侧,悄悄地动来动去。就好像椅子上有针在扎,扎得她怎么也坐不安稳。
一不留神,动静大了。
对面的祁茉立刻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六娘连忙端端正正坐好,再不敢乱动。
自家姐姐的性子她最清楚不过,万一惹恼了,便是生母崔姨娘来劝也没用。
要骂要打,她可捱不住。
她低头去夹菜,筷子老长,用起来一点不趁手。
往日用饭的时候,身边都有婢女伺候,可今日父亲和她们一桌用饭,却一个下人都不留。她艰难地抓紧筷子,哆哆嗦嗦地夹起一块肉,“啪嗒”一声,肉掉了。
桌上原本就安静,一点声音便很响。
肉摔在桌上,就像心摔在地上。
六娘急忙丢开了筷子。
对面的祁茉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
好在祁远章埋头大吃,根本没在意。
六娘边上的太微倒是放下了筷子。
她掏出帕子,慢慢擦了下自己的衣袖。那上头红红的一点,是六娘溅上去的酱汁。
六娘见状有些发慌。
她长到这个岁数,和父亲同桌用饭的次数却屈指可数。是以来时崔姨娘耳提面命,不许她生事,也不许她吵闹,一定不能惹得父亲不喜欢。
可她显然不能像自家姐姐那样完美
她甚至,还不如小七那只猪来得镇定自若。
六娘竭力不去看太微,就当太微衣裳上的肉汁同她一点关系也没有。
可对面的姐姐她亦不敢看,便只好去看独自坐在一边的小七。小七和父亲一样,上桌便开始吃,吃得一板一眼,仿佛吃便是世上最要紧的事。
六娘在心里恨恨地想:臭丫头,生得同猪一样肥。
她咬了咬牙,忽然听见父亲说话,急忙将脸转过去面向父亲。
上首的男人咬着筷子,含含糊糊地道:“怎么都不吃呀?一个个瘦骨嶙峋的,得多吃点肉啊。”
六娘闻言,看看对面的两个姐姐,又看看边上的五姐太微,心道父亲怪不会说话的,瘦骨嶙峋那是骷髅。
她轻轻掐了下自己的腰。
然而冬日衣裳厚实,一掐二掐,还是没能掐到肉。
桌上的菜渐渐有些凉了。
祁远章终于停箸不吃,倒茶漱口,伸了个懒腰。
像是吃饱便犯困,他打着哈欠道:“见也见了,饭也吃了,是时候该说正经了。我今日寻你们来,是有件事要知会你们。”
祁茉和六娘一齐看向了他。
小七嘴里还叼着半块吃的,闻言也抬头望向他。
只有二姑娘祁樱和太微,原来做什么,现下仍做什么,似乎根本没有听见他说话。
他倒也不在乎,自顾自说他的:“小五和慕容家有婚约,你们都知道吧?”
六娘年纪小藏不住话,高声回答:“知道!”
祁远章冲她笑了下:“那门亲事,不会成了。”
话音未落,桌上气氛已是一凝。
祁茉惊讶地看向太微,却见太微面无表情,不觉更惊。
祁远章道:“我要留小五继承家业,你们有没有不满?”
除了太微,桌上其余人都愣了一下。
祁茉的脸色更是肉眼可见地难看起来。
六娘惊呼出声:“五姐不嫁人了?!”
伴随着话音,二姑娘祁樱放下茶盏,说了一句“没有”。
小七抓着筷子,两颗黑葡萄似的眼珠子滴溜溜的,写满疑惑,但她还是立刻举起筷子道:“我也没有!”
四姑娘祁茉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六娘没有得到答案,忍不住又问一遍:“五姐真的不嫁人了?”
祁远章神色莫测,笑微微的,又像是没在笑:“大可以招赘嘛。”
太微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他一天天说什么招赘,真给他招一个回来,看他乐意不乐意。
她站起身来。
对面的祁茉紧跟着也站了起来。
祁远章还坐在原处,看见祁茉有动静,顿时眼睛一亮:“四娘不满意?”
祁茉喉咙发干,咬紧牙关,摇了摇头。
祁远章发亮的眼睛,黯淡了。
他有些意兴阑珊地道:“那便这般定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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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7章 害怕
太微立在桌旁,眼瞧祁茉脸色由青到白,愈发得不好看,忍不住腹诽了句。
老狐狸这是指着祁茉跳出来说不满,然后让她跟祁茉斗鸡似地斗上一场给他看呢。
没想到祁茉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竟然不敢说。
他没看见他想看的,可不是失望极了。
二姐摆明了无所谓没兴趣,爱谁谁继承家业。小七则少不更事,又一心一意跟着她,自然不会有什么不满。
至于六娘,论年纪只比小七大一点,还是一团孩子气,说不出什么有用的来。
只有祁茉,和她年纪相仿,又素爱同她争个长短,是最有可能跳出来拍桌子说不行的人。
可祁茉不满归不满,真让她说,她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太微忽然想起那日祁远章和她说过的话。
他说他选她继承家业,不过是矮子里挑将军。
如今看来,的确不是什么假话。
就这么一群孩子,他能挑出什么来。
屋子里安静了片刻。
祁茉白着脸,朝祁远章福了一福,轻声道:“爹爹,女儿饱了,先行告退……”
见她一副不想再留的样子,祁远章便挥一挥手道:“话也说完了,都回去吧。”
一阵轻响,众人皆站起身来。
六娘小跑至祁茉身旁,想要牵她的手。
祁茉却僵着身子不动。
她的身体就像桌上残羹,渐渐变冷,凝成白色油脂,再无先前腾腾的生气。
直到六娘拽住她的胳膊,仰头叫了一声“四姐”,她才破开冷油活过来,抬脚往门外去。
六娘问她:“爹爹为什么要这样?”
她愣了一下,随即便一把捂住了六娘的嘴。
六娘口中呜呜呜的,话音全被堵在了她手掌后。
她把六娘拉到角落里,等着人都走光了,才松开手道:“我哪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
慕容氏那样的人家,他竟然说退婚便退婚,还说什么要留祁太微继承家业,简直是疯了。祖母竟然也不拦着他?
祁茉咬牙切齿地道:“根本就是胡闹!”
六娘挽着她的手臂,有些不解地道:“那方才爹爹问你,你为什么不说?”
祁茉冷哼了声:“说什么?说我不满意祁太微,想要自己继承家业不成?”
她又不是男人!
没有爵位,继承什么狗屁家业。
她是不满,但这不满说了同她有什么好处?
她拍了拍六娘的背,冷声道:“这么胡来的事,祖母怎么可能答应。”
退了慕容家的婚事,对靖宁伯府有什么好?
更何况,退婚这种事,从来就不是什么值得称道的好事。
父亲真是疯了。
祁茉站在冷风里,越想越生气。
一直到几天之后,慕容舒上门来拜访姜氏时,她的气仍然没有消下去半分。
她好奇,她生气,她心焦难耐。
于是她派了心腹丫鬟悄悄去打听情况。
可不料人还未靠近,就被太微身边的大丫鬟长喜给赶了回来。
长喜说,五姑娘有令,谁也不许靠近。
这个谁,自然说的是祁茉
祁茉因而气得撕了块帕子。
嗤啦——嗤啦——
好好一块帕子,碎成了布条。她攥着碎帕子,咬咬牙,决定更衣出门,去鸣鹤堂见祖母。她相信,祖母一定比她还要恼火上百倍。
慕容舒上门,竟然不先去拜访祁家的老夫人,而径直去见姜氏,真是一点礼数也不讲。
祁茉揣着一肚子不高兴去了鸣鹤堂。
与此同时,太微也见到了慕容舒。
——她曾经设想过很多回慕容舒的样子。
高矮胖瘦,声音脾气,她并不是真的一点没在意过。
当年的她,年纪轻,见识少,且尚不认得薛怀刃,还有着满怀的少女心事。想着要嫁人,自然对未来夫婿的样子很好奇。
一开始,她想象中的慕容舒,是个温柔寡言的年轻人。
后来父亲去世,慕容家退婚,她想象中那个温柔寡言的年轻人便变得面目扭曲起来。
如今看,她一开始想象的样子,倒是和眼前的人还挺像。
个高清瘦,寡言少语,便是笑也带着两分紧张和不安。
这样一个人,真是想象不出他为了婢女而退婚的样子。
太微站在母亲身后,微微垂下眼帘,不再看他。
慕容舒的紧张却并没有因为她移开视线而消失。
他以为自己要见的人只有姜氏,怎么也没有想到,太微竟然也在场。
她看起来是那样得镇定,似乎一点也不为他的到来而惊讶。
连他自己都惊讶的事,她竟然不惊讶。
为什么?
慕容舒脑子里乱糟糟的,想起还在洛邑时,有天大丫鬟宛桃问他,想不想知道京里的未婚妻生得是什么模样。
他想了想,说不是太想。
宛桃便笑起来,说他骗人,怎么会有人不想知道自己的未婚妻生得是何模样。
他说自己说的是真话,的确不想。
宛桃还是不信,笑说京里的姑娘,又是伯府千金,一定生得十分貌美。
他听见“貌美”两个字,看着宛桃,手指轻轻落在自己脸上,心想对方若是真的貌美,哪里能看得上自己……
那一瞬间,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并不是真的不想要知道祁家五娘生得是何模样。
他只是害怕。
害怕她会有如花美貌,害怕她娇俏动人。
今日他终于见到了祁家五娘。
她果然如宛桃所说,十分貌美。
不说绝色,也是个真美人。
他不由自惭形秽,坐立难安。
慕容家男子,历来娶的都是美人,生下的孩子亦都有副好皮囊。男子英俊,女子美丽,阖族上下,几乎寻不出一个丑人。
可是他,顶着慕容家的名字,看起来却是这样的丑陋不堪。
偏偏这一切都已经无力回天,无法改变。
他恨不能钻进地缝里。
可靖宁伯府的地砖光滑透亮,镜子一般,他一低头,就能看见自己的脸。
这张脸像是噩梦一样纠缠着他,让他日夜惶惶,寝食难安。
心中长叹一口气,慕容舒到底还是抬起头来,看向了姜氏。
姜氏也在看他,想要从他身上看出一点旧日好友的身影。好友故去多年,留在世上的,只有这么一个孩子了……
第228章 不在乎
兴许是生得像父亲吧。
姜氏暗叹口气,想起早已远去的旧时光阴,隐隐有些伤感。
年少的时候,万事不愁,最怕的不过一个“老”字,总觉得人老了便坏了。容色衰败,身形走样,活着也无趣。
可弹指二十载,青春倏忽而逝,少年成白骨,狂言成笑话。懵懂稚气的少女方才明白,一个人能活到老,活到容色衰败身形走样,是多么不容易的一件事。
姜氏望着慕容舒,思及故人,心生恻隐。
不论如何,来者是客,又是故友的孩子,一顿饭总是要留的。
她一边让人备菜,留慕容舒用饭,一边问他可有忌口。
慕容舒面上神情有些无措。
虽然面具遮去了半张脸,但两只眼睛里不断流露出慌张。
他像是没有料到姜氏会留饭,闻言眼神躲闪了下,摇摇头道:“没什么忌口,都可以。”
姜氏笑了笑,回头看向身后的太微,轻声道:“差人去看看,你爹回来了没有。”
太微点点头应声而去,片刻后回来,便见慕容舒低着头在那说小时候的事。
他看起来沉默寡言,怯生生得不像是会说话的人,但真说起来却条理清晰,头头是道。
姜氏问他是不是还记得,小时随母亲李氏来靖宁伯府的事。
他竟然也真记得。
太微不觉有些讶然。
那个时候他才多大?
四岁,还是五岁?
不管几岁,总归是个小孩子。
那个年纪发生的事,她大多已经记不清。便是母亲当初崩溃失控的样子,她其实也不大记得了。
可是他却能记得偶然一回来靖宁伯府拜访的事?
这等记性,怎么会被人说他不复过去聪慧?
太微听着他的声音,突然心生疑窦,觉得眼前的人似乎有点古怪。可到底古怪在哪里,她又说不上来。
须臾,慕容舒说到母亲李氏,声音渐轻。
姜氏红了眼睛。
太微走到母亲身侧,给她递了块帕子。
这时,门外忽然热闹起来。
太微和母亲对视一眼,掀帘往外去。
外头站着沈嬷嬷,正板脸训人,训得热火朝天。虽然声音不大,但口气很重。长喜在太微跟前是得脸的大丫鬟,在沈嬷嬷这等老资历的婆子面前却不够分量说话。
沈嬷嬷训话,她只能受着。
太微立刻冷了脸:“嬷嬷老糊涂了不成,活了这么大岁数难道连体统二字怎么写都不会了吗?”
沈嬷嬷没想到她一出来就骂人,想说的话还剩半截卡在了喉咙里。
太微冷冷看着她:“我看嬷嬷是活腻了。”
沈嬷嬷眼睛一瞪:“姑、姑娘这说的是什么话!”
太微给长喜使了个眼色,让长喜下去,口中仍和沈嬷嬷说着话:“四姐去向祖母告状了?”
她一猜即中,半点余地不给留。
沈嬷嬷想说点别的都没有机会。
“什么告状……姑娘这话是越说越难听了……”
太微嗤笑:“劳嬷嬷回去告诉祖母,让她不用担心,我娘的客人,我娘自己会招待,不需祖母挂念。”微微一顿,她轻描淡写补了句,“更不需四姐惦记。”
沈嬷嬷脸色阵青阵白。
话全叫五姑娘说完了,她还能说什么。
可就这么回去禀报老夫人,老夫人岂能满意?
沈嬷嬷勉强挤出个笑来:“老夫人知道慕容公子来了,特地让鸣鹤堂的厨子备了些好菜,想请您几个一道过去用饭。”
太微迎风站着,被冬日凛冽的寒风吹得耳朵发红。
红透了,就有些发疼。
于是她双手一伸,捂住了耳朵。
沈嬷嬷一口气上不来,差点厥过去。
太微嘴上喃喃念着冷,转身回了里头,剩下个沈嬷嬷风干在廊下。
好半天,沈嬷嬷才将堵着的那口气喘匀称,喘顺畅。
她飞快赶回鸣鹤堂,将太微说的话,一五一十转述给了祁老夫人。
祁老夫人气得鼻歪,恨恨拍桌子,说一群没大没小的,全不将她放在眼里了!她当了几十年老夫人,已经很久不曾受过这样的气,如今却一个两个都故意来气她。
儿子不听劝,孙女更蛮横。
全不是好东西。
她气得要命。
慕容家的婚事,好好的,到底为什么要退?
她百思不得其解。
就是小五不行,那也还有四娘、六娘甚至小七嘛!虽说小的几个年纪太轻,不到谈婚论嫁的时候,但四娘不论年纪还是样貌都是妥当的啊!
庶出归庶出,生得好,又会哄人。
这样的祁茉,显见得比太微更得人喜欢。
谁敢断言,慕容舒就一定不会看中祁茉?
祁老夫人越想越怄。
可另一边,姜氏虽然留了慕容舒用饭,退婚的念头却丝毫未曾动摇。
饭毕,慕容舒要告辞。
祁远章却还没有回来。
太微便亲自送慕容舒出门。
二人并排走在廊下,丫鬟不远不近地跟在后头。
因为天气冷,阳光看起来也白惨惨,一点没有暖意。
太微慢悠悠地道:“你今日其实并不想来吧?”
慕容舒一怔,脸上血色慢慢淡去。
太微目视前方,并没有看他:“婚约定下十数年,突然要退亲,慕容四爷想必并不高兴。”
慕容舒半垂着眼睛,低声道:“四叔是个通情达理的人……”
太微笑了一下,侧目望向廊外天空,缓缓道:“不管慕容四爷是不是高兴,这张婚书,我是一定要拿回来的。”
她的口气,听上去是这般得坚决和笃定。
慕容舒忽然很想问一问她,为什么。
可念头一转,很快又被他按了下去。
他不能问。
多说多错,少说少错。
人就该少说话。
他沉默着,没有吭声。
太微也不说话了。
走到门口,她才道:“若是慕容公子在乎名声,怕退婚一事于名声有碍,大可以说是慕容家主动退的婚。”
慕容舒没绷住,面露震惊:“五姑娘不在乎?”
太微侧身避开,伸手比了个请的手势:“不在乎。”
慕容舒抬脚往门外走,走出两步,还是忍不住回头来看她。
太微捧着手炉,面色平静地道:“人生漫漫,慕容公子很快就会遇到自己喜欢的姑娘,这门婚约,早退晚退都是退,不必放在心上。”
听见喜欢的姑娘几个字,慕容舒猛地心头狂跳。
第229章 眼泪
喜欢的姑娘?
他仓皇转身,像是被戳破了心事。
天边流云道道,渐渐凝冻成冰。
三日后,慕容家退还了婚书。
婚书送到祁远章手上,又被他交给了太微。父女二人站在廊下看雪,看得面颊发红,直打哆嗦。
这天是真冷,穿再多也不觉得暖和。
偏偏他嚷着要看什么雪——
二人各自裹了一身厚厚的大氅,只看背影,活像两头毛多肉厚的狗熊。
太微站累了,就地一蹲,坐到了台矶上。
大氅半截垫在身下,便不觉得台矶有多冷。
她打开婚书随意扫了两眼。
祁远章学她的样子,也坐下来:“怎么样,我说慕容显那小子不会在这事上纠缠太久的吧。”
太微“嗤啦”一声撕了婚书,冷然道:“慕容舒来见娘亲,十有**就是慕容四爷的主意,既然娘亲没有松口,那他再纠缠下去又有什么用处。”
祁远章哈哈笑了两声,忽然问道:“依你看,慕容显为什么带着侄子在这个时候入京?”
年关将近,他们不留在洛邑过年,却奔波跋涉赶来京城,实在怎么看怎么古怪。
太微想了想道:“莫非是因为信陵王?”
祁远章脸上笑意莫测:“你倒是消息灵通。”
太微将手中碎纸揉作了一团:“这般说来,还真是因为复**的事?”
自从发现记忆出现偏差,不能再拿来作准以后,她便有意地留心起坊间消息。二宝那群小乞儿,居无定所,四处乱窜,每个人都有一堆乱七八糟的消息。
有用无用,真真假假,全部混杂在一起。
她也不挑,什么都听,听完了再自己掂量。
真伪虽然不易分辨,但消息是否有用,并非全以真假来区分。
就如这一条——
信陵王藏在洛邑。
不论真假,都有用处。
她侧过脸看向父亲,微微蹙眉道:“所以慕容四爷此番入京,是为了表忠心?”
祁远章点点头又摇摇头,伸手摸了摸自己下巴上青青的胡渣。
这几日忙得晕头转向,胡子仿佛也长得快了些。
他抿了抿嘴道:“我听了一个消息。”
太微不说话,只是看着他。
“慕容显此番入京乃是受邀而来。”
太微面露嫌弃:“就您这一句话分三段说的,皇上竟然乐意听?”
祁远章满不在乎地摸着下巴:“你猜猜,是谁邀他入京来的?”
太微盯着他的眼睛:“您不说我可走了。”
祁远章咳嗽了声:“你这孩子,怎么半点耐心也没有。”
话音落下,小熊迈开了腿。
老熊连忙喊:“站住!站住!我这不正要说呢嘛!”
冷风吹到脸上,像是冰刀子。
嘴巴一张大,冷气就直往喉咙里灌,灌得人嗓子发痒要咳嗽。
祁远章的假咳变成了真咳。
他咳咳咳的,倒真像是老了。
太微坐回原处,没奈何地拍了拍他的背。老东西身子老了,脾气还跟孩子似的。人家都是当爹的哄孩子,到他们这倒好,掉个头全反了。
她拍了两下,没好气地道:“慕容四爷安安分分在洛邑呆了这么多年,不能说不谨慎。如今一个邀约,他便亲自带着侄子上京,想必邀请他的人,是个说话有分量的人。”
祁远章终于咳停了,喘口气道:“你对孙阁老可有了解?”
太微眼神一冷:“孙介海?”
祁远章小心翼翼喘着气,不敢再对着风口说话:“看来你知道点他的事。”
太微沉默,眼神却比廊外风雪还要冷。
祁远章眯了眯眼睛:“怎么回事,孙介海做了什么让你记恨到现在的事?”
明明说起未来,生死往事皆在其间,她却从来没有露出过这样冷酷的眼神。
孙介海那个老家伙,满腹经纶,才高八斗,并不是什么泼皮破落户出身。真要说起来,他比永定侯那群人,已是胜出太多。
可太微的眼神……
祁远章眉头一皱:“你没有告诉我,二娘几个后来如何,难道是二娘她……”
“不是!”太微声音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话,“是小七!不是二姐!而是小七!”
祁远章一愣。
眉头还皱着。
嘴巴半张开。
石化了。
风雪呼呼地吹过来,吹到他身上,吹到他脸上。
眼睫都冻成了一根根。
良久,他才长长吐出一口气,重新活过来。
“原来是这样……”他低低说道,口气很平静。
太微暴跳如雷:“原来是这样?你听了这样的事,便只是这般想?”
她双眼泛红,声音拔高:“我们几个,难道全是你从路边捡来的不成?”
“不求你同旁人的父亲一样,嘘寒问暖小心温柔,可听了这样的事,你便只说得出一句原来是这样?”
话音颤抖,带上了哭腔。
太微霍然起身。
泪珠一颗颗从泛红的眼眶里滚落出来。
太不像话了。
这种爹真的!真的太不像话了!
太微想起小七的死,想起孙介海的无耻,杀心和委屈一齐强烈地涌上心头。她能杀得了孙介海一次,未必就不能杀他第二次!
那个不要脸的衣冠禽兽,死有余辜!
太微用力抹着眼睛,想要将泪痕抹去。
她不要哭。
她不能哭。
连她都要哭,让小七那样的孩子怎么办?
眼泪这种东西,是给小七那样的孩子流的,不是给她的。
可她越抹,泪水却越如泉涌。
一张脸,湿漉漉。
哭得真难看。
祁远章仍然坐在台矶上,紧皱的眉头已经舒开了。
他微微仰着头,看向太微,面无表情地道:“不这般说,要怎么说?”
他的声音,他的神情,他的语气。
都平静到可怕。
那个天天穿着身大花袍子四处乱晃,满嘴胡说八道的男人,仿佛从未存在过。
太微的愤怒和委屈,在他眼里似乎一文不值。
他收回视线,遥遥望向远处灰白色的天空,低声道:“凡事皆有代价。”
“我不服不肯从,于是被斩杀于太和殿,祁家因而支离破碎,举家逃亡,最后无一善终;我从了我服了,却又死在复**手下,小七也因此落到了孙介海的手里。”
“我能说什么?”
他看着天空,敛目道:“你若真的留下继承家业,自然也是要付出代价的。”
第230章 小可怜
祁远章话里的讥诮意味越来越重,可这份讥诮,不像是说给太微,而是说给他自己的。
他把目光从灰白色的天空上收回,轻轻落到太微脸上。
泪水斑驳,双眼通红,真狼狈。
祁远章在心里想:自己真是个烂父亲。
他双手搁在台矶上,慢慢摩挲着石头缝隙,一字一顿地道:“一旦继承了家业,你便永远不可能和薛怀刃那样的人站在一起。”
太微立在风中,手指冻僵,脸也冻僵。
浑身都僵直如木石。
就连泪水,都凝在了眼眶里。
祁远章的口气没有半点变化:“我先前说的那些话,虽然不中听,但话没有假。你若是愿意,将来养个十七八个面首,我也不在乎。可有些人,你必须舍弃;有些事,你再也不能做。”
他的口气,是这样得认真。
太微忽然冷静下来。
她蹲在地上,裹着厚厚的大氅,抽噎着道:“你还真是什么都知道。”
祁远章很淡地笑了一下,没有反驳。
太微从身上摸出块帕子来擤鼻子。
哭得鼻酸,什么丑啊丢脸啊,全不要紧了。
她用眼角余光看着父亲,声音闷闷地道:“你说的没错,你并没有什么可说的。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会生气。”因为那个小七已经死在了她的记忆里,让她想起来便心如刀绞。
她对祁家有怨,对老天爷有怨,对自己更有怨。
她冲他生气,何尝不是因为对自己生气。
前后加起来二十几年,他是个什么样的爹,难道她不知道吗?
呼吸慢慢平缓。
太微眼睛红红地望着他:“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是谁定的规矩?”
祁远章怔了下。
太微道:“我偏偏都要。”
祁远章飞快地皱了下眉头:“你就这么喜欢他?”
太微脸不红心不跳,只一双眼睛还红通通的。
祁远章抬手摸了摸鼻子:“我不过是拿他举个例子,你竟然便认了……”他放下手,转了转大拇指上戴着的素面翡翠扳指。
扳指上的缺口,像一道扎眼的伤。
他忽然问:“你在你所说的那个‘前世’里,活了二十几岁,那你离开京城后,可曾嫁人?”
先前说起未来时,说的都是性命攸关的大事。
像姻缘婚配这样的事,太微没提,他也没问。
如今他问起来了,太微也不知道从何说起。
父亲和母亲不一样。
他们父女之间的感情,也远远没有亲厚到可以诉说这些的时候。
半天,她才勉强憋出一句话:“这是什么要紧的事么……”
祁远章摩挲着手上扳指,闻言口气微变:“看来的确是薛怀刃那小子。”他听上去不像不满意,而像是不明白,“可是你离开京城后,不是便一直定居在鸿都吗?”
“他身居高位,又有国师在,再如何落魄,也不至被贬到鸿都去。”
祁远章想不通,总觉得事情有异样。
“依你的性子,也不像是愿意给人做小的……”
他开始胡乱猜测。
眼看就要猜到毫无边际的地方去,太微终于忍不住道:“我遇到他的时候,他不是薛怀刃。”
祁远章挑起了眉。
太微从地上站了起来:“我隐姓埋名,他亦一样。至于为什么变成那样,我那时不知道,现在自然更不知道。”
这话一听就不像是什么高兴的话。
祁远章琢磨着恐怕是结果不太好。
他沉默了片刻。
太微亦不说话。
父女俩每回独处,说到最后往往便是沉默。
风吹过来,太微拿大氅蒙住了脸。
祁远章道:“过了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太微只露出两只眼睛来看他,通红通红,像玉兔。
祁远章拍拍衣裳从台矶上站起来:“年关上事多,多陪陪你娘吧。”
太微抬脚往廊下走,边走边问:“果真是孙介海邀了慕容四爷入京?”
一说“孙介海”三个字就让她太阳穴突突直跳。
她走到了祁远章身侧。
祁远章道:“只是传闻,真假不知。”
太微埋头走路:“洛邑出了那样的传闻,慕容家难免人心动荡。孙介海这时候邀请慕容四爷入京,是雪中送炭,试图结盟啊。”
方才那几句争吵已经烟消云散。
脾气发过便罢,没有一直吵下去的道理。
脚下转过一道弯,太微突然站住了:“咦,他应了孙介海的邀约,岂不是说明……”
“在他心里,孙介海比靖宁伯府更值得结交。”祁远章自然而然地接着她的话说下去,“所以他很快便会意识到,没了靖宁伯府这门婚约,对他来说并不是坏事。”
太微扶住了墙:“孙介海有一箩筐的孙女。”
对孙介海和她家祖母这样的人而言,孙女是放在筐子里拿来买卖的鸡崽子。
可以任意拿捏换取利益。
既然慕容四爷没有儿子,那侄子也是一样的。
祁远章道:“要不是这样,他为什么要带着慕容舒一起入京。”
靖宁伯府突然退亲出乎慕容四爷的意料,可他心里未必就没有退亲的打算,只不过事情未定便被靖宁伯府先行一步罢了。
祁远章伸手掸了掸大氅上的雪水,叹息道:“鱼和熊掌,人人都想要啊。”
这话看似说的是慕容四爷,可听的却是太微。
她当然知道她那句“我偏偏都要”有多狂妄,但试也不试便让她二选其一,她才不干。
可若是真的非要她二选一……
太微诚恳地道:“如果非要选一样,这家业我就不要了。”
祁远章一脸早就料到了的神情,也掏心窝子道:“早知如此,我就应该再多生几个孩子的。”
太微:“……”
祁远章大步往前走:“可冻死我了,快回去烤火暖身子。”
……
鹅毛大雪下了一天,到处都白茫茫冷冰冰。
国师府里比平日还要像冰窖。
国师焦玄坐在宽大的椅子上,正全神贯注写着什么东西。
薛怀刃进门的时候,他已经提着笔洋洋洒洒写了三页。
看见义子,他也没有停笔,只是问:“外头可是雪大?”
薛怀刃轻轻“嗯”了一声。
焦玄这才抬起头来,笑了下:“真快,窗间过马,转眼又是一年了。”
第231章 想娶她
他望着义子,UU小说动作慢了些,笑着道:“总觉得昨日才遇见你,没想到一晃神就这么多年过去了。”
薛怀刃坐下来,目光落在地面上。
上头湿漉的脚印,一个接一个,像是硬生生劈出了一条窄径。
他从来不过生辰。
隆冬大雪的日子,是“薛嘉”这个人诞生的日子,但那个在大雪里艰难求生的孩子,有着另一段截然不同的人生。
他虽然重新活了一遍,可往事仍然如同梦魇一样追捕着他。
书案后的焦玄提笔蘸墨,笑意不减:“想一想,那年的雪,似乎也是这般得大。”
那样纯净而美丽的颜色,却有着残酷的杀意。
铺天盖地的白,能活活将人冻死。
说话间,焦玄低头看了一眼砚台。
天寒地冻,事事不顺。
他招呼薛怀刃上前来:“看看我这画如何。”
薛怀刃依言起身,走到桌案后去看纸上的东西。那上边画的,是一块肝,一块人的肝。
他伸手去拿墨锭,一边研墨,一边低声说了句:“栩栩如生。”
国师得了夸赞,面露喜色,像个顽童般嬉笑起来,丢开笔朝纸上轻轻吹气。不过天气冷,墨也干得快,纸上的字和图,早便已经干了。
他满意地捧起来,细细看图画边上的字。
猪肝牛肝乃至鸡肝,都是可以拿来吃的东西。
但人的肝脏,可以拿来进食吗?
焦玄一面想着肝的事,一面说着全然不相干的话:“你呀,自小便不是个寻常孩子。那年大雪,四处冰冻,死了成群的人,可你一个病得半死的孤儿却愣是活了下来。”
“我让你跟我走,你还不愿意,站在死人堆里冷眼看我,像看个傻子。”
焦玄说到这,忍不住大笑起来。
就是那双眼睛,那双狼一样的眼睛,让他觉得有趣极了。
如今多年过去,那个衣衫褴褛病入膏肓的孤儿,已经长成了英俊挺拔的年轻人。
焦玄回忆着旧日往事,忽然话锋一转道:“听说你看中了靖宁伯的女儿?”
这话问得十分突然,要的就是令人全无防备之力。
可薛怀刃面上神情却没有丝毫变化。
焦玄侧目看着他。
他依然在研墨。
掺了冰片和金箔的墨,像阳光下波光粼粼的河水蜿蜒流淌,散发出冷冽微香。
手下动作不顿,他自若反问:“是六殿下告诉您的?”
焦玄说也说了,自然没什么可瞒,便颔首微笑道:“六殿下前几日过来取药,可巧说到你,便顺嘴提了两句。”
杨玦自小同薛怀刃长在一处,也算是在国师跟前长大的,落到国师手里,口风自然紧不起来。
薛怀刃也没指望他能是个锯嘴葫芦。
“六殿下倒是没说假话。”
“哦?”焦玄脸上还是笑微微的,“那靖宁伯儿子没有,女儿倒是不少,听说个比个的美貌,你怎么就看中了慕容家的人?”
杨玦那小子说得还挺多……
薛怀刃腹诽了句,放下手中墨锭道:“没有成婚,怎么算慕容家的人?”
焦玄哈哈大笑:“这话倒是也没错。”
他将桌上的纸张小心翼翼收拢合起,笑得手都发颤:“不过一纸婚约罢了,如今靖宁伯主动退了慕容家的婚事,便更是无碍。”
慕容家和祁家的婚约,才退没几日,他便已经全知道了。
薛怀刃立在桌边,静静等着他继续。
焦玄却突然闭嘴不说了。
窗外雪落如霰,噼里啪啦地打在厚厚的窗纸上。
声音越来越重,猛地一下,外头刮起大风,将门口垂着的厚帘子都吹得扬起来。
焦玄摸出颗带壳的干胡桃,在书桌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叩起来。
这胡桃也不知道是哪年哪月的东西,看起来黑漆漆,不像是平日用来吃的那些。
他“叩叩叩”敲了半天,清清嗓子道:“皇上留下靖宁伯,给他荣华给他富贵,只因为靖宁伯识时务懂进退,又嘻嘻哈哈没个正经,看起来不是很聪明。”
“可要我说,靖宁伯绝对是个顶聪明的人。”
“有趣,又有分寸。这样的人,放眼天下,恐怕也并不能找出几个。”
焦玄摩挲着胡桃上的道道纹路,轻笑一声:“他这回退了慕容家的婚事,又是这样果断。那洛邑说大不大,可说小绝对不小。慕容一族在洛邑盘亘多年,如群山连绵,日渐壮阔,寻常人岂能这般果决,说不要这门婚约就不要。”
“可落到他手里,便是快刀斩乱麻,丝毫不见犹豫。”
焦玄仰头看了一眼薛怀刃:“他有一群的女儿,留一个拿来跟慕容家结盟,有何不好?偏偏他不干了。”
“可见信陵王潜藏在洛邑的消息一出,不论真假,都让他不想再跟慕容家牵扯上一点关系。”
焦玄道:“也真的难怪皇上喜欢他。这样识时务,谁不喜欢?连我都喜欢。”
他意味不明地说了一通话,脸上笑意渐渐淡去。
薛怀刃道:“慕容家如今瞧着尚可,但慕容四爷一老,权柄交接,那个慕容舒可不像是能护住洛邑的人物。”
焦玄听到“慕容舒”三个字,又重新笑起来:“要不说靖宁伯识时务知进退呢!那未来姑爷一看就不中用,还留着做什么。”
言罢,他忽然问:“不过这么看,你是打定主意要娶靖宁伯的女儿了?”
如果只是喜欢,不会特地去查人家的未婚夫。
如果不是一直在留心,方才听到他说靖宁伯退了慕容家的婚约时,不会一点也不惊讶。
焦玄定定看着身旁的年轻人。
又问一遍:“果真想娶她?”
前一句问的是靖宁伯的女儿,这一句问的却是祁五那个人。
听上去似乎没有什么分别,但内里全然不同。
薛怀刃简短而笃定地说了一个“是”字。
焦玄道:“我听六殿下的意思,还以为你只是一时喜欢罢了。”
喜欢,中意。
和嫁娶,可是两回事。
“没想到你竟然真想娶她。”
焦玄眯了眯眼睛,眼角出现的皱纹,像是一道道刀痕。
薛怀刃往后退了一步,跪下去道:“儿子生平第一次喜欢人,是以并不知道这份喜欢有多重。可儿子心里清楚,这辈子,恐怕都不会再遇上第二个这样喜欢的人了。”
第232章 线索
焦玄闻言怔了一怔,随即伸手来扶他:“傻孩子,你有了合心的姑娘,为父高兴还来不及呢。”
他一笑,眉眼舒展,看上去又年轻了两分。
“快起来!”手下并未用劲,焦玄虚虚搀了薛怀刃一把,“地上这般冷,跪什么,回头腿疼可怎么好!”
他笑微微的,一副慈父口气。
“既如此,过了年便去提亲吧。”
言罢又道,“你也的确到成家立业的年纪了。”
话语里隐隐带着两分感慨,像是觉得日子过得太快,孩子长得也太快了。但他似乎又颇有些骄傲于自己养大了一个孩子,言谈神色都同方才不一样,说着说着便连眼睛里都带上了笑意。
老人的眼睛,本该浑浊黯淡,但他的眼睛依然很亮。
里头的笑意如同晴空上的烈阳一样灿烂。
这明明就是年轻人的笑。
薛怀刃从地上站起来,道了谢。
焦玄笑哈哈地打趣道:“不知那祁家五姑娘生得是何等仙人模样,竟然叫你这个冷情冷性的小子都动了凡心。”
薛怀刃半垂着眼睑,声音不高不低,听不出情绪地道:“只是中人之姿。”
焦玄老得都要成精了,什么人没见过,什么话没听过,一听他说中人之姿便乐上了:“即便真是中人之姿,落在你眼里恐怕也是绝色了吧?”
他肆意打趣。
薛怀刃终于微微红了耳朵。
焦玄因而大笑,似乎十分开心。
他亲手养大的孩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性子,他再清楚不过。
旁人看他的孩子,看到的是镇夷司年轻狠辣的指挥使,可在他看来,这个行事狠辣的镇夷司指挥使,仍然还是当初那个雪地里的孩子。
开怀笑了半天后,焦玄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来,抓住一旁的蛇头拐,越过宽阔书桌向前走去。
地上被薛怀刃的湿底靴子踩出来的脚印已经全干了。
他走到书房正中央,拿拐杖敲了敲地砖。
敲击声清脆而响亮。
焦玄背对着义子道:“第三块地图,终于有眉目了。”
薛怀刃正打算选把椅子入座,不想突然间听到了这么一句话,当即站定不动了:“当真?您前阵子不还说线索断了吗?怎么突然又有了眉目?”
焦玄拄着拐杖慢吞吞转过身来,笑了下道:“柳暗花明啊。”
找了那么久,总算真的有了线索。
他心里的欢喜和激动,实在不足以言喻。
就像脸上五官,摆出的神情再如何生动,也无法展露他内心半分喜悦。
真到了快乐的时候,人的语言、文字、神态……都不中用。
焦玄听着屋外落雪声,觉得那原本恼人的声音都变得美妙起来。
他依然笑着,声音里也带上了笑意:“如无意外,再拿到复**手里的那份,我便能有三块地图了。”
他真情实感地高兴。
仿佛周遭天地全部刻满希望二字。
他一早便知道,想要找齐这些地图,单靠他一个人的力量是绝对没有可能做到的。是以他殚精竭虑,寻找能够给他足够力量的人——
一个帝王。
放眼天下,唯有皇帝才有他想要的力量。
所以那一年春天,他曾想方设法,试图面见嘉南帝。
彼时襄国犹盛,嘉南帝坐拥天下,是手握磅礴力量的真龙天子,也是他心目中的最佳人选。可嘉南帝对术士嗤之以鼻,对他所擅长的东西亦丝毫不感兴趣。
以致于引荐的人最后对他连连摇头,直说皇上永不可能见他,让他趁早死了心。
一个草民,为什么要做如此春秋大梦?
什么仙人,什么地图宝藏,全像是疯子说的疯话,没有半点可听可信之处。
听他这样的人讲话,等同于白费光阴。
嘉南帝看他,恐怕如看蝼蚁。
蝼蚁自然是不必见的。
于是蝼蚁焦玄心知此路不通后,便当机立断渡过笠泽前去夏国了。
如今的建阳帝,当年还是个皇子,看起来一点不像是能称王称帝的人。老夏王后宫佳丽三千人,各个能生,给他生了成群的儿子。
因而不论是看生母的身份地位、家族势力,还是论长幼论被器重的程度,都轮不上现在的建阳帝。
可焦玄偏偏就押对了宝。
吃过嘉南帝的教训后,他便决定从长计议。
找一个现成的,不如从头养一个更可靠。
从不被看好的皇子,一步步走上帝位,再拿下襄国,建立新朝。建阳帝这一路走来,都离不开他的扶持。他和建阳帝,互相成全,是最佳伙伴。
如今建阳帝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手里有了绝对的力量。
他想要的东西,也逐渐随之而来。
那座塔,和剩下的地图,若没有建阳帝,一定不会成。
焦玄盘算着,拿拐杖尖尖的那头在地上画了个看不见的八卦。
薛怀刃扫了一眼,皱眉道:“说起来,您似乎从来没有提过那张地图一共有几块。”
焦玄一手拄着拐杖,一手举起来,竖着手指一根根比划:“我手里有一块,复**手里也有一块,如今出现了第三块,那么……”
“至少便有三块。”焦玄语气微沉,“可至多……我也无从得知。”
如果不是他手里的确有一块地图在,恐怕就是他,也不会全然相信那些遥远的传说是真的。
毕竟往事不可考,传说太古老,谁也没有真的集齐过那些地图碎块。
可一块到手,便忍不住想要第二块、第三块,便忍不住相信一切都是真实存在的。
焦玄道:“不过若能拿到三块,便可以推断还差多少,不像如今手里只有一块,剩下的看不到摸不着,连猜都无法猜。”
薛怀刃到底还是坐下了:“复**手里那一块,恐怕并不容易拿到手。”
焦玄点点头,也找了把椅子坐下来,口中道:“一日找不到信陵王,便一日找不到那块地图。”
偏偏信陵王生死莫测,不见踪影。
的确不容易。
焦玄叹了口气,又笑起来,缓缓道:“慢慢来吧,我若活不到那时候,也还有你在呢。”
外头风大雪大,响动惊人。
薛怀刃想说一句长命百岁,可话到舌尖便散了。
他家老爷子今年几岁,他根本不知道。
他甚至疑心世上无人知晓,因为知道的人,都已经死了。
两天后,雪停了。
国师去看他的塔。
薛怀刃便逮了太微去落山别院。
第233章 算账
山上冷,雪化得慢。
树上地上,仍全是厚厚的积雪,一脚踩上去,咯吱作响。
太微来了两回,越看越觉得这地方冷冷清清没有半点人气,活像要闹鬼。她双手缩在暖袖里,小声嘟囔了句:“算账便算账,非来山上算……”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打算上山杀人埋尸呢。
太微腹诽着边往前走,忽然脚下一滑,连忙抓住了他的手。
这路实在不好走。
上回来时虽然天黑,但天气好。
不像今日,到处白皑皑,又湿又滑。
她叹口气道:“你倒是气性大,过了这么久的事,还惦记着要算账。”
薛怀刃回头看她一眼,将她拉到自己身侧,眉目冷冷地道:“你还敢嫌我气性大?你夜闯侯府行踪诡秘,我没当场杀了你,便是手下留情了。”
太微后颈隐隐有些发凉。
寒风吹过来,真像是闹鬼了。
她心知他说的不是假话,可他们之间每回剑拔弩张,都成了**……
想想也是面热。
太微讪讪而笑:“我这般喜欢你,想来你是舍不得杀的。”
她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
薛怀刃猝不及防,面上冷意应声而裂。
太微继续道:“旁的不敢说,论喜欢,定然是我喜欢你多过你喜欢我。你要是杀了我,便永远无法得知我到底为什么这般喜欢你。依你的性子,怎么杀的了?”
她似乎坦荡荡,大无畏。
顶着张天真无邪的面孔,说的却是爱与杀。
看起来狡诈又笨拙,仿佛集单纯与复杂于一体。
她走在林间,像个神女,又像引人堕落的妖邪。
薛怀刃看着她,杏脸桃腮,蛾眉皓齿,只觉有着说不出的美丽和诱人。
正巧一阵山风吹过来,吹得她衣袂起舞,翩翩如云。
……九天仙人,不外如是。
薛怀刃面上的冷意再也凝不起来。
——他不想杀她。
——他只想扒了她的衣裳。
念头一闪而过。
薛怀刃在心里暗骂了一句。
——真是个禽兽。
这丫头浑身上下里里外外都透着古怪,换做往前,他绝不会靠近。可不知道为什么,碰上她,他就像是鬼迷心窍,理智全无。
情爱这种东西,果然不能尝……
一进别院大门,薛怀刃便将人困在了怀里,眼神直白又露骨地看着她,一字一顿道:“我想要你。”
太微闻言怔了一怔。
她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坦荡,没想到他却更坦荡。
情与欲从来不分家,她当然知道。
可他说得这般干脆,仿佛天经地义,必须要说。
如此眼神,如此迷人。
太微几乎要溺毙在他的眼睛里。
于是烈火燎原一触即发,她垫脚仰头,蓦地亲了上去。
薛怀刃转瞬便撬开了她的牙关。
二人顿时呼吸大乱,唇齿缠绵,一路亲到了床榻上。恰逢四下无人,被褥干净,天时地利又人和。太微利落地扯掉了斗篷。
他方才那句“我想要你”勾得她心痒难耐,浑身躁动,心道今日说什么都要将这小子收拾了不可。
她三下五除二解开了他的腰带。
这时,薛怀刃却突然说了一句煞风景的话。
“永定侯府初见那一面,如今回想起来,真是越看越奇怪……”
他低头看着她的眼睛:“你那日说的话,到底有几分是真的,又有几分是假的?”
长指轻轻拂过她的唇瓣。
他的眼神依然直白而露骨,口气却克制又冷静:“还有那个吻——”
那个由太微主动而起的吻,究竟又代表了什么?
薛怀刃低下头,贴到太微耳边,低低道:“已经很久没有人叫过我薛嘉了,便是义父,也已经多年没再叫过那个名字……可你从一开始,叫的便是这两个字……为什么?”
为什么非是“薛嘉”不可呢?
他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
每一个都叫太微无从回答。
她静静躺着,手垂下来,什么衣裳也懒得脱了。
这讨人嫌的家伙,就不能等一等么……
耳边风声如涛。
一浪复一浪。
太微叹口气道:“薛嘉也好,薛怀刃也罢,不过都是名字,有什么不一样。”她偏了偏头,眨眼道:“你还不是一直祁五、祁太微又俏姑的胡乱叫我?”
薛怀刃冷笑了声:“你倒是会胡说,这分明是两码事。”
太微抬手搂住了他的脖子,把他拉下来:“怀刃二字戾气太重,我不喜欢。”
她半真半假地说了一句,不等话音落下,又飞快另起话头道:“这宅子阴森森的,真是冷。”
薛怀刃沉默着没接话。
太微有些心虚,没话找话说:“你听外头那个风,鬼哭狼嚎怪瘆人的……”
正当此时,风里突然响起了开门声。
太微心里咯噔一下。
薛怀刃已经束好腰带坐起身,又伸手来拉她。
太微扑到他背上,压低声音飞快地道:“是不是那破门没关严实,叫风给吹开了?”
落霞山上只有这一处宅子可以住人。
宅子里除了今日上山的他们,便只有一位老管家。
可老管家这两日偶感风寒正静养,寻常不会出来。
那门——若不是叫风给吹开的,又是谁开的?
哪怕说是刺客,也没有道理。哪个刺客上门行凶,是走正门的?
太微下床穿了鞋。
薛怀刃已经起身往外走。
他们就近乱进的屋子,离正门口并不远。转眼间,二人已一个站在门口,一个站在了窗边。
外头的风声,一阵响亮一阵轻飘,呼呼哧哧,渐渐不像风吹而像人在吹气。
蓦地,门外响起了脚步声。
踢踢踏踏,一重沉一重轻。
这是……两个人的脚步声!
廊下积雪未清,走起路来,吱吱呀呀作响。
脚步声越来越近。
太微和薛怀刃对视一眼,一齐朝外头去。
一个推门,一个翻窗,动作之快,几乎毫无声响。
弹指间,二人便一人抓住了一个。
冰天雪地里,响起了尖叫声。
“救命啊——来人啊——快来人救命啊——”
太微和薛怀刃面对面站着,互相看看对方手里的人,“扑通”一声,松手将人丢在了雪地里。
“快来人啊!”
摔在地上的白衣少女,几乎融进了积雪堆里,紧闭双眼挥舞着拳头还在喊——
“救命啦!”
第234章 不快
少女的声音,越扯越尖,像是一匹布,绷紧再绷紧,终于“嗤啦”一声裂开来。
山中冷风灌进喉咙,嗓子发痒,只想咳嗽。
太微立在一旁,抬手捂住了眼睛。
委实不忍看。
堂堂帝姬……
堂堂帝姬啊……
这大昭天下,一等一的玉叶金柯,竟然是这等模样。
她上回见到寿春帝姬的时候,帝姬穿了一身男装打扮,傻里傻气以为自己装男人装得像极了。今日再看,果真不像是太聪明。
假若真遇上了歹人,闭个眼睛挥拳,能打着什么玩意?
太微摇摇头,往边上迈了一步。
对面的薛怀刃这时已经皱起眉头。
摔在地上的少年,立刻手脚并用飞快爬起来,诧异道:“呀!你怎么在这儿?我还以为是哪个杂碎偷偷溜上了山呢!”
薛怀刃本就皱着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反问他:“我怎么在这儿?”
杨玦拍打着衣裳,歪了歪脑袋:“哎哟,问差了。”
他突然扬声大喊了句:“寿春!别叫唤了!你兄弟耳朵疼!”
寿春帝姬紧闭的双眼猛地一睁:“贼人呢?”
杨玦斜眼看看她,又指指身旁的薛怀刃:“这儿。”
寿春帝姬一骨碌坐起来,瞪着眼睛问道:“咦,这不是薛指挥使吗?”不等话音落下,她忽然又急急忙忙扭头朝自己边上看去:“方才抓我的人是谁?”
“是无邪还是斩厄?”
“嗯?怎么是个姑娘?”她嘴里嘟嘟囔囔,说个不休,蓦地“哎呀”了一声,“这不是靖宁伯家的小五吗?”
她只见过太微一面,怎么也没料到太微会出现在落霞山。
这会儿认出人来,还有些不敢相信。
“六哥,我是不是看错了?这山上怎么会有姑娘?”
她一边从地上站起身来,一边抬手招呼杨玦:“你快来看看!”
杨玦方才只瞧见薛怀刃,并未注意在场还有旁人,直到寿春帝姬叫出了“靖宁伯”三个字,他才看清角落里站着的人。
祁家小五。
那只小野猫。
竟然也在山上!
他没有回亲妹妹的话,只盯着薛怀刃看,面上似笑非笑。
薛怀刃没什么好脸色。
杨玦嘻嘻哈哈,上前两步勾住了他的脖子:“竟然私会小野猫,叫我给逮着了吧!”
薛怀刃推开了他越靠越近的脑袋:“殿下上山做什么?”
他脸上没有笑,神情看起来便有些阴沉。
“您自个儿胡闹便罢了,怎么还带上了帝姬。”
杨玦听了前半句脸上还是笑嘻嘻的,听到后半句,面上笑意才渐渐淡下去:“宫里太闷。”他一拂袖,就要往屋子里窜:“山上怎地这般冷,可冻死我了!”
一边走,他又一边回头朝寿春帝姬所在方向张望:“快来!回头冻坏了!”
寿春帝姬闻言,连忙小跑着跟上去:“六哥,你瞧见不曾,那是不是靖宁伯家的姑娘?”她刚说完又推翻了自己的问话,“不对,你没见过她……是不是靖宁伯的女儿,你也无从分辨……我问你有何用处……”
她拽住了杨玦的袖子。
袖子越扯越长。
衣裳从肩头往下滑。
杨玦转身摸了摸她的头:“先前不是还说嗓子难受,太医让你少出声么,怎么一刻也忍不住。”
他面上罕见地露出了两分温柔之色。
寿春帝姬叹息道:“不让我出声,同杀了我有什么分别……”
杨玦无奈,揉乱了她的头发。
兄妹俩一前一后进了门。
外头骤然安静下来。
太微倚在柱子上,琢磨着杨玦方才那句“小野猫”——他一说出口,她就起了杀心。永定侯府那一日的赏花宴,如今想起来,还是背上发毛。
若非她运气好,真不一定能脱身。
她远远看一眼薛怀刃,无声地比口型:“账还算吗?”
薛怀刃咬了咬牙。
她就是故意的。
他掏出一枚铜钱,向前飞掷。小小的一个圆,去势快极,如流星若闪电,“夺”的一声,深深嵌入了木窗一角。
寂静的山间宅院,瞬间喧嚣起来。
窗子被霍然打开,自内探出一只手。
手指修长,指甲齐整,一看就是富贵人的手。
这手在窗棂上摸来摸去,终于摸到了那枚铜钱。两根手指头遂贴了上去,用力,再用力,试图将铜钱拔下来。
可不知是铜钱嵌得太深,还是手指无力,半天也不见铜钱动摇分毫。
于是窗后窸窸窣窣的,又探出了一个头。
“我的哥哥啊,你好端端地丢什么东西,万一伤着了人可怎么办!”杨玦仿佛是冷,吸吸鼻子,飞快放弃,将手缩了回去。
薛怀刃看着他,道:“山上冷,殿下回去吧。”
杨玦愣了一愣,旋即从窗子里翻身跳出来:“我不走!”
他摸了摸自己被冻得通红的耳朵,言不由衷地道:“我就喜欢这冷。”
然而薛怀刃认识他这么多年,这种话是真是假,一听便知。杨玦自己也知道骗不了人,当即扯出寿春帝姬来说:“寿春饿了,这宅子里怎么也没点吃的?”
屋子里的寿春帝姬听见他说自己,立马从窗子里钻出来道:“我何时叫过饿了?”
杨玦瞪她一眼。
她却像是没看见,扬声叫起太微来:“小五!小五你快进来暖和暖和!”
杨玦瞪着她的眼睛变得更大了。
他可并不待见祁太微。
那只小野猫当初可是想要杀他的。
可寿春显然十分待见她……
他唯一的妹妹,唯一在乎的亲人,想要的、喜欢的,他怎么能拦着。杨玦心里五味杂陈,不爽占了一多半。
寿春帝姬还在唤人。
太微很头大。
帝姬唤她,她怎么能当没听见?
她只好慢吞吞向前走,走到薛怀刃身旁时,忽然被他拉住了手。
太微瞥他一眼,抽回手来,还是继续往前去。
杨玦的眼神像是要吃人。
对他来说,薛怀刃喜欢她那叫有趣,可寿春要是也喜欢她,那就处处都讨厌了。他站在门外,盯着太微进了门,盯着寿春关上门,然后冷着脸望向薛怀刃。
薛怀刃笑了一笑:“殿下此刻下山,帝姬自然也就跟着下山了。”
第235章 委屈
杨玦闻言将脸一板,咬牙道:“我为什么要下山?我偏不走!”
薛怀刃面上笑意不减,眼里却没有什么笑。
杨玦看着,忽然一撇嘴道:“我这才来,你便要赶我走!我哪知道你这会儿在山上呀!我这不就是想着山上清净来歇歇脚嘛……”
他朝着薛怀刃走近两步,口气愈发显得委屈起来:“我就不走!”
可话音才落下,他又同只炸毛的猫似地跳脚道:“何况这天下都是老子的,区区一座破山老子难道还不能随意上来了吗?”
他瞪着眼睛。
委屈和愤怒都是真实的。
薛怀刃面向他,双手一摊,轻飘飘道:“这天下可不是您的。”
山风冷冷吹过来,吹得杨玦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他悻悻地重归平静。
这偌大天下,虽然姓杨,但的确不是他的——
暂时……尚且……
还不是。
可终有一日,一定会是他的。
他盯着薛怀刃,一边抬脚往温暖避风处走去。脚动了,眼珠子却没有动,面上神情变得十分古怪。
薛怀刃摇摇头,上前去轻轻拍了下他的脑袋:“看我做什么,看路!”
杨玦用鼻子出声:“哼!”
眼珠子倒是听话地转过来,看向了前方。
前方积雪已经开始消融。
融化得很慢。
不像山下的雪,早便已经化了个干净。
祁远章去见国师的时候,地上除了一滩滩的水渍,已不见丁点雪的痕迹。他把手插在袖子里,慢吞吞的,一步一步往前挪。
大雪耽搁了“十二楼”的建造进度,如今雪停了,自然是要赶工的。
赶工,便意味着他要比平日更勤快地出门。
可这么冷的天,总往外跑,堪称酷刑。
祁远章脚下的步子迈得更小更慢了。
国师焦玄一早便站在窗前眺望,眼看他进了门,眼看他向前走来,可半天过去了,这人仿佛还在原处没有动过。
焦玄拄着拐杖低低笑了两声,自言自语般道:“这靖宁伯可真是妙人儿。”
底下候着的人闻言小声询问,要不要去“请一请”祁远章。
他却摆摆手,一点不见着急的样子,只继续在窗前等候。
半天过去,祁远章终于磨蹭进了屋子。
焦玄忙让人奉茶。
一杯热茶,又浓又酽,滚烫滚烫。
祁远章的手才碰到杯沿便缩了回来。
焦玄坐在他对面,见状哈哈笑:“烫手?”
祁远章点点头,坐姿似个乖巧孩子。
“靖宁伯还是年轻呀。”焦玄双手放在桌子上,不远不近围着他自己那杯茶,“不像我,老了。”
他叹口气,端起茶呷了一口又放下:“这人一老呀,便畏寒,寻常的烫已经觉不出暖来。”他说着抬眼望向祁远章,一双眼睛又清又亮,倒一点不见老态。
祁远章的视线轻轻落在他那双手上。
不知国师拿什么东西保养的手,竟然没有一丝皱纹一个斑,连毛孔仿佛都不曾存在过。
这样的好皮肤,真是让人害怕。
眼前的老人,神秘得像一个怪物。
祁远章终于把面前的茶杯端了起来。
放了片刻,国师让人奉的这杯茶总算可以入口了。他润润嗓子,长舒一口气,笑着道:“人活一世,总有老的那一天,哪能一辈子青春。”
半句奉承话也没有。
焦玄眼皮微垂,也笑出了声音:“靖宁伯是个实诚人。”
祁远章咕嘟嘟喝着他的茶。
“不过……万事无绝对,你方才那句话,就未免有些绝对了。”焦玄笑呵呵道,“世人不过井底之蛙,肉眼所见,毕竟有限。天地如此之大,谁敢保证,世上就一定没有永葆青春的人?”
祁远章像是被他说服了,木鸡似地点头:“您说的是……”
焦玄单手撑着桌子站起身来:“青春两字,说来平淡,可人的青春,恰恰是世上最珍贵的宝物。千金难换,失去了便是永恒的后会无期。”
说这话的时候,他眼里有一闪而过的失落。
祁远章抓着茶杯,当个陀螺般在桌上滴溜溜转起来。他依然坐着,依然身姿板正乖巧像个小童子,但手里的动作,却像个顽皮的淘气鬼:“可是,青春犹在时死去,算不算永葆青春呢?”
焦玄愣了一下。
祁远章继续道:“若是一直变老,却一直无法死去,又算是幸还是不幸呢?”
焦玄立在原地,慢慢皱起了眉头。
他轻易是不皱眉的。
忽然,“夺”的一声,祁远章手中把玩的茶杯摔在桌上停下了动作。
几滴残留的茶水甩出去,溅在地上,淌成难看的花。
祁远章往地上丢了一块帕子,拿脚尖踩住帕子去擦拭地上的茶水。
焦玄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的动作。
祁远章摇头晃脑,像是在做一件极有趣的事,嘴里一边道:“哎呀,这些问题,我是越琢磨越觉得难,怎么想都好似没有答案。”
焦玄笑了笑,眉头舒展开来,神情恢复如常,转而说起传闻:“听说伯爷前脚退了慕容家的婚约,后脚慕容家便同孙阁老家的孩子订了亲事?”
祁远章一脸困惑:“哦?”
焦玄问:“怎么?伯爷不知道?”
祁远章脸上的困惑变成了理所当然:“他们两家的事,谁能告诉我呀。”
他一个外人,不知情难道不是应该的嘛。
祁远章撇撇嘴,摇头道:“慕容四爷左右是个有本事的。”
听不出这话是夸还是损。
焦玄嘴角的笑意更明显了。
房檐上化开的雪水滴滴答答往下流。他突然说了一句:“都说信陵王躲在洛邑,若是真的便好了。”
其实襄国已亡,信陵王如今也算不得什么王爷,但世人仍旧这么唤他,焦玄亦不换称呼。
“说来怪想念他四处折腾的时候。”焦玄徐徐道,“那会儿踪迹可寻,心里便有着落,不似现在下落不明,总让人放不下心来。”
祁远章道:“兴许真是死了。”
焦玄不置可否地笑笑,没有继续往下说。
祁远章也笑,清清嗓子开始向他汇报“十二楼”的事。那座塔是焦玄的心头肉,比劳什子信陵王可要紧得多。
焦玄果然一听便入了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