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章 溺水
他越过薛怀刃,趴在窗前探头向外看。
天气渐冷,树叶凋落,那几棵树看起来张牙舞爪,像在发疯。
杨玦看看最边上的那棵,又看看薛怀刃说像他们小时见过的那棵:“都说国师有通天的能耐,怎么真到了要用的时候,却半点不中用。”
他的病,没能治愈。
薛怀刃的记忆,也没能找回来。
国师的本事,究竟有几分是真的?
杨玦素日敬重国师,但一旦想到自己的病,就忍不住心生怀疑。
他嘟嘟哝哝,想要寻求共鸣。
可霍临春一触及他的目光,便装作不经意将脸别开,根本不敢接他的话茬。若说旁的也就罢了,可偏偏说的是国师。
国师是什么人物,岂能由得人随意说三道四。
他杨玦是真龙之子,身份尊贵,自然可以放胆胡说。
可他不过一介宦官,天天提着脑袋过日子,哪里能同皇子一样肆意。
霍临春用眼角余光悄悄瞥向薛怀刃。
到底是国师的养子,听了这样的话,怎么也不替国师辩白几句?
是因为他心底里想的,同六皇子所言并无分别吗?
霍临春轻声咳嗽,举起酒杯当水润喉。
室内三人,只有杨玦闲不住,猴子似地上跳下窜,嘴里还说个没完。
“国师旁的不琢磨,光琢磨要建塔……”他捧着酒壶,话里也带了酒气,“那塔才建多久?竟然便塌了!还说要迎仙人,哪天才能迎来?”
霍临春讪讪微笑,觉得仍然不便接话。
窗边漫不经心喝着酒的薛怀刃,忽然站起身来。
说好三杯酒,便是三杯酒。
三杯已至,他当即要走。
霍临春连忙留人:“薛指挥使急什么,怎地才来便要走?”
杨玦摆摆手:“算了算了,他真要走,哪个拦得住。”
霍临春闻言只好作罢:“薛指挥使有差事在身?”
薛怀刃微微颔首,边往门口去:“得空再聚吧。”
“好好好,得空再聚。”霍临春人精似的,一听便知薛怀刃这是说来敷衍的客套话,但还是笑着附和起来,“往后多的是机会,不差今日。”
薛怀刃脚下不停,已经出了门。
他先前的话倒是没有诓杨玦。
义父的确派人给他传了话,要见他一面。
只是说的是今夜,距离此刻时辰尚早。
薛怀刃下了楼,站在台阶上,仰头看了一眼天空。
天色还很明亮。
他抬起手,朝远处招了招。
斩厄和无邪立马一前一后飞奔而来。
“主子,回镇夷司?”无邪手里抓着一支箭,像孩童把玩拨浪鼓一样晃动来晃动去,“还是回侯府?”
不论去哪,只要不同六皇子和那死太监霍临春混在一道,就是神清气爽的好事。
无邪看着自家主子,想要看进他的脑子里。
然而他家主子看起来面无表情,高深莫测,实在是看破了天也看不穿。
过了好一会,薛怀刃才开口道:“去义父那吧。”
虽然时辰还早,但早些过去也无妨。
他今日突然有些想念自己旧时居住的那间屋子了。
屋子里的东西半点未改,依然是他当年生活的痕迹。那些陈设、书籍、乃至窗纱的颜色,都让他内心平静。
因为那间屋子里的东西,一切有迹可循。
因为那段时光,完完整整,清晰地留在他的脑海里。
他事无巨细,全部记得。
仅仅只是“记得”这一件事,便足够令他长夜安眠。
他小的时候,夜里总是无法安睡。
浑浑噩噩的梦境,除了混沌还是混沌,连可以拿来拼凑的碎片也找不到。他从梦里惊醒,又陷入,来来回回,反复不断,什么都记不起来,却又好像什么都应该记得。
他就像是溺水的人,在冰冷的水里起起伏伏,呛得肺里火烧一般难受,却始终无法逃脱——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这是比死亡,更为可怕的事。
他是那样想要找回缺失的部分,那样渴望完整的自己。
因此义父说建造“十二楼”可以见到仙人,解开世间所有秘密,他不信也会强迫自己信。
那些流落在外的神秘地图,他也会一片一片拿到手。
他究竟是谁。
他一定会想起来。
那个完整的他,早晚会回来。
到那时,生也好,死也罢,都好过如今这样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马车平缓地行进在大街上,距离国师府越来越近。
亲自驾车的无邪眯着眼睛朝前方看了看,忽然看见迎面驶来一架四轮马车。那马看着又高又壮,绝对是好吃好喝悉心养大的。
穷人家,决计养不出此等好马。
寻常人家,也一定不会用四轮马车。
四轮的车,一贯少见,饶是无邪自诩见多识广,也并没有见过几回这样的马车。
他不由得朝迎面而来的这架马车多看了两眼。
骑马跟在一旁的斩厄见状,视线不由自主地也跟着飘了过去。
这一看不得了。
斩厄有些惊讶地喊了一句:“是玉楼春!”
他一向寡言少语,沉默得八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何尝有过这样惊呼出声的时候。
于是马车内闭目养神的薛怀刃,也叫他惊动了。
薛怀刃睁开眼睛,伸手撩开帘子,透过窗格往外看。
正巧那辆马车同他们擦肩而过,离得颇近,他一眼便看到了那朵花。
那朵被斩厄叫做“玉楼春”的花,似雪如玉,生在车壁上,像是活的一样。
难怪斩厄会惊讶。
这样的画功,这样的花。
这样得显眼。
盛开的牡丹,莹白光洁,是斩厄只在书上见过的样子。
这种花,离了它的家乡水土,便十分难以成活。纵然他让人前去洛邑挖了土回来栽种,也还是不成。
薛怀刃望着远去的马车,慢慢冷下了脸。
能以“玉楼春”做家徽的,除了洛邑慕容氏还有谁?
可慕容氏本家的人远远躲在洛邑,鲜少靠近京城,京里的那些旁支也一向很少在外走动,这样驾着马车在路上疾驰,真是稀罕。
薛怀刃屈指敲了敲车壁。
“叩——叩叩——”
敲门一般,车外的人急急来应声。
“主子?”无邪的声音混在风里,听起来有些模糊。
薛怀刃道:“调头,去万福巷。”
第207章 失踪
无邪看不见他的神情,只凭声音又无法分辨他为何突然改了主意,不觉愣了愣。
万福巷有什么?
有靖宁伯府。
靖宁伯府里有什么?
有给自家主子“下了蛊”的祁太微。
无邪回过神来,无声叹口气,向边上策马同行的斩厄喊了声:“调头!”
斩厄用力一勒缰绳,低头问道:“不去见国师了?”方才薛怀刃说话的时候,他的目光仍定格在远去的那辆马车上,一时未曾留心,便漏了消息。
无邪见状,又叹一声,叹得眼角纹路丛生,藤蔓一般往他脸上爬。
他实在捉摸不透,自家主子什么样的姑娘没见过,怎么就瞧上了祁远章的女儿。
正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那祁远章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他的女儿又能好到哪里去?
由此可见,人的眼睛果真说瞎就瞎,连他素来英明神武的主子也不能逃过。
无邪在心里唉声叹气,一面驱车赶往万福巷,一面给斩厄比了个手势。
斩厄心领神会,立马跟上。
绘着玉楼春的那辆四轮马车原本同他们背道而驰,如今却到了正前方。
他们一前一后,走了半路,竟然还在一条道上。
无邪不觉有些纳闷。
这辆马车难道也往万福巷去?
他身后马车里坐着的薛怀刃,听着车轱辘滚动的响声,脸色越来越冷。
不过是慕容家的一辆马车而已。
不过是都往靖宁伯府去而已。
他有什么可在乎,可不痛快的?
这路又不是他开的!
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坐在这,听着一轻一沉,一远一近两重马蹄声,只愈听愈不高兴。
马车到了万福巷入口处,他忽然让无邪停车。
无邪一头雾水,不明所以,抓着根马鞭不敢动弹。
车里的薛怀刃伸手撩开了一角帘子:“你去给祁五姑娘递帖子,就说是帝姬要见她。”
无邪差点听出一身白毛汗:“借帝姬的名头,是不是不大妥当?”
虽说这种事主子不是没干过,但总归不太对……
薛怀刃却像是没有听见,又或是听见了也并不在乎,只是道:“说帝姬派人在巷口等候,让她不要耽搁。”
无邪放下马鞭,摸了摸头:“由头呢?”
薛怀刃抓着帘子的修长手指慢慢松开:“帝姬召见,要什么由头。”
话音落下,帘子也重新落回原处。
边上的斩厄下了马,凑过来看看无邪道:“走呀!”
无邪闻言,老气横秋地骂起来:“臭小子,让谁走呢!你怎么不走?”但骂归骂,他的两条腿还是老老实实朝靖宁伯府迈了去。
那辆画着玉楼春的马车已经远远消失在拐角处。
等无邪赶到靖宁伯府时,马车也已停在靖宁伯府门前。
车里不知坐着什么人。
无邪去时,车里的人已经不见踪影,十有**进了府。
他没有多想,照薛怀刃的话给靖宁伯府递了帖子。靖宁伯府的人原就见过他,又听说是帝姬的命令,立刻便将话传了进去。
没一会,消息就传到了集香苑。
可集香苑里的丫鬟婆子们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太微。
管事的刘妈妈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大丫鬟长喜也不知道。
她们只知道清早起来后,自家姑娘便去了夫人那,但这会儿去夫人那一寻,也不见人影。
长喜连忙又派人去七姑娘祁棠那找人。
自家姑娘和七姑娘一向要好,兴许是去了七姑娘那。
可七姑娘那也没有人。
七姑娘祁棠说,她早些时候的确和五姐在一道,但她后来回房练字,便再没有见过五姐,五姐之后去了哪里她一点头绪也没有。
派去问话的小丫鬟一听,面露急色,急得要哭。
这帝姬要见人,人却不见了,怎么是好?
她匆匆忙忙赶回集香苑,同刘妈妈和长喜回话,说七姑娘知道五姑娘不见了,眉头皱得像山川,可拼命想也没能想出什么。
每个见过太微的人都说,五姑娘看起来没有一点不对劲。
长喜和刘妈妈互相一对,也并没有发现什么奇怪的地方。
五姑娘总去紫薇苑对着阿福说话不假,可这在旁人看来古怪,在她们看来也不过尔尔。
她们真正担心的,是五姑娘没有把她的行踪告诉任何一个人。
这委实说不通。
长喜又差人去藏书阁,去花园……去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地找,但不管她怎么找,都依然不见人影。
阵仗一大,姜氏被惊动。
她思来想去,忽然道:“伯爷呢?”
一群人又去找祁远章。
祁远章自然不在府里。
小厮说,伯爷带着五姑娘出门了。
姜氏闻言长松一口气,心里却忍不住暗骂了祁远章两句混账东西。他带着人从侧门走,正门口的人丝毫不知情,去做什么,去哪里,什么时候回来,都没人知道。
若不是知道这是亲爹,说是绑票也不为过。
姜氏又气又恼,终于明白女儿平日为什么那般嫌弃父亲。
这样的爹,换给她,她也不想要。
她气完了,又没法子,只好亲自去见人,说明原委,请帝姬见谅。
无邪本来就是揣着谎话来的,见姜氏赔罪,只觉面热,再不敢久留,急忙告辞。谁知没走多远,他忽然发现有一道炽热的目光在盯着自己。
他背上的衣裳,似乎都要烧起来。
猛地一回头,无邪一眼便看见了躲在花丛后的小丫头。
那小丫头生得白白胖胖,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睛,眼熟极了。
他眯着眼睛想了想。
啊——
是祁家的七姑娘。
那个看起来不大聪明,一副好欺负模样的小丫头。
无邪望着花丛,看着她蹲下去,躲起来,却还是露着半个脑袋,心里不由道:
这丫头怕是靖宁伯从哪个犄角嘎达捡来的。
脑子缺根筋。
丁点不像父亲和姐姐。
一定不是亲生的。
他摇摇头收回视线,大步出了靖宁伯府。
回到巷口,觉得主子一定等得不耐烦了,无邪于是开口便道:“主子,五姑娘不在家。”
正巧一阵风来,尾音被吹得悠悠长长,半天不散。
马车里的人却在风声里沉默不语。
良久,里头才传来一句叹息般的“走吧”。
第208章 为何入京
慕容家的马车,却在靖宁伯府外停留了很久。
祁老夫人从鸣鹤堂出来,亲自会见来客,又是让人奉茶,又是让人上吃的。嘘寒问暖,好不慈祥。
没见过她的人,一定以为她是天底下最和善的人。
她仍然想要慕容家的这门亲事。
念头不改,面上就也丁点不露祁远章想要退亲的意思。
她眉眼间全是温和笑意,一丝一毫的端倪都不显。开口时,她说的话,亦全是些家常问候。洛邑如何,天气如何,祁家的未来姑爷又好不好?
得到一个“好”字,她立刻就笑起来道:“说来也是多年不见,若不是洛邑离得远了些,实在该亲自见一见才是。”
慕容家派来送节礼的管事闻言,急忙也附和着笑起来。
天气虽然日渐变冷,但离过年还有一段日子。
慕容家这时候差人来送节礼,并不寻常。
慕容家的管事心里清楚。
祁老夫人也清楚。
若不然,她也不会亲自屈尊来见一个管事。
见了又不叫人去传姜氏同来。
她方才见人之前让沈嬷嬷去外头看了一眼,这管事来时竟乘了慕容家的好车,想来不是一般人。普通管事,哪有这般架势。
祁老夫人一边笑微微说着话,一边悄悄打量着对面的人。
说是管事,但身上穿着的衣裳,佩戴的首饰,用料皆是上佳,说是哪家的太太也是像的。
祁老夫人暗自揣摩起对方来意。
两家虽偶有来往,但来往并不密切。
这等节礼,也并不是时时都惦记着的东西。
毕竟慕容家的根基在洛邑,当家的慕容四爷住在洛邑,太微的未婚夫也生活在洛邑。
京里的慕容家旁支,跟靖宁伯府的关系自然谈不上太亲近。
祁老夫人越想越觉得奇怪。
她端起茶盏轻轻呷了一口。茶水有些凉了,喝进嘴里隐隐有些泛苦。她眉头一蹙,旋即舒展开来,仍然笑着问道:“不知王管事今日前来,是奉了谁的命令?”
是京里的人,还是洛邑的人?
祁老夫人面带笑容,目光炯炯。
人的眼睛随着年纪增长,只会越来越浑浊,但祁老夫人的眼睛在这一刻看起来却透着精光。
她像一只猎隼般看着对面的王管事。
王管事四十上下的年纪,个子不高,颇有些富态,见祁老夫人朝自己看过来,就也看回去道:“老夫人这话是何意?”她弯起嘴角,笑起来,脸上的富足脂肪愈发丰润,“自然是我家主人的命令呀。”
祁老夫人听了这话,脸上笑意淡了些:“这般看来,怕不是四爷的命令了。”
王管事面上笑意不改,眼睛里都带着笑:“您原来是问这个!小的这回来,倒还真是奉了四爷的命。”
祁老夫人蓦地得了准话,心头一阵大喜:“是吗?”
慕容四爷久居洛邑,她从来也没有见过。
可她听说,那位慕容四爷从来不做无用的事。
是以他此番让人来送节礼,定然有他的目的。
祁老夫人不由偷偷地舒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
还好远章因为十二楼的事,天天不见人影,尚未让人去洛邑退婚。
洛邑离得远,京里的慕容家旁支又不足以在退亲这样的大事上做主。
于是这一耽搁,就耽搁了几日。
虽则只是几日之差,但差到慕容四爷派人前来,便大为不同。
祁老夫人心道:慕容四爷一定没有动过退婚的念头!
三娘在永定侯府做的蠢事,兴许还没有传得太远。
她笑得更愉悦了:“久闻四爷大名,实在该见上一见。”
方才她说应该见一见慕容舒,如今又说该见一见慕容四爷,敷衍客套的话听上去也成了真心实意。
王管事喝了半杯茶,眼里的笑意如海般辽阔:“老夫人放心,想要见面总是能见上的,这哪里是什么难事!”
她笑呵呵地道:“四爷带着二公子,正从洛邑往京里来呢。”
祁老夫人一愣,随后口气里带上了两分诧异:“四爷要带着舒儿来京里?”
她叫得十分亲热,舒儿舒儿,好像同慕容舒见过千百回一样得熟稔。
王管事被这份熟稔弄得有些不自在,但她很快就恢复如常,笑道:“可不是!算算路程,怕是用不了两日便能到了!”
祁老夫人一把攥紧了手里的珠串。
好事!
好事呀!
一等慕容舒到了京里,便将他和太微的婚事提上日程,直接在京里完婚好了!
她兴冲冲地幻想起来,觉得形势一片大好。
对面的王管事放下茶盏,还在笑:“过得几日,等四爷和二公子安顿妥当,再来向您问安。”
祁老夫人听得心花怒放,为恐露出端倪,连忙捧起茶碗又喝一口。
微凉的茶水滑下喉咙,一直镇定到了心里。
这时候,她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慕容四爷为什么要带着慕容舒上京?
难道是洛邑出了问题?
她按捺着,装作若无其事问:“不知四爷此番上京所为何事,又要在京里留多久?”
这话像是在打听人家的私隐。
然而祁老夫人想到了,便实在忍不住。
倘若洛邑根基动荡,便不能将小五嫁过去!
她不能走错棋。
她盯着王管事,看进王管事笑盈盈的丹凤眼里。
王管事眼睛里的笑意就有些淡了。
“四爷此次入京,至少要留至年后。”
至于慕容四爷为什么上京,她避而不答。
祁老夫人顾忌脸面,也不好再次追问。
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
王管事笑着站起身来要告辞。
祁老夫人没能问出想要的答案,巴不得她赶紧走,便立即扬声唤人来要送她出门。
王管事连连推辞。
说着说着,人便已经出了门。
祁老夫人坐在那,泼了杯里残茶,让沈嬷嬷进来:“方才又有人来了?”
沈嬷嬷小声道:“是帝姬派来的人。”
祁老夫人靠在椅背上的身子挺直了些:“哦?”
沈嬷嬷道:“帝姬想请五姑娘出门游玩,但五姑娘被伯爷带走了,不在府里。”
祁老夫人挺直的背脊又松了:“远章这小子,近日总做些不着调的事。”
酒楼雅间里,祁远章正在吃菜。
太微坐在他对面,突然一把扔了筷子。
第209章 老鼠生的儿子会打洞
她面上怒意已经半点不再遮掩。
祁远章却依旧视若无睹,照常吃他的菜。
烧鹅撕开,翅膀不要,只吃两条腿。吃完左腿,还有右腿。他吃得津津有味,姿态还挺优雅。
太微的火气更大了。
他莫名其妙逮了她出门,也不说做什么,去哪里,只带着她四处乱逛。逛便逛罢,他偏偏又要乔装打扮。花里胡哨的袍子太显眼,便换做了灰扑扑的颜色,身上的首饰玉佩也全摘了。
太微耳朵上的金丁香,都差点叫他捋了去。
可他自己手上戴着的那枚翡翠扳指,却并没有取下来。
太微问他为什么不摘,他也不说,只顾左右而言他,讲她的金丁香不大好看,应该换掉。
出了门,他领着她瞎走,先去看湖。
湖面上波光粼粼,他伸手就是一挥,将半湖美景渐次打碎。水波被风吹得涌过来,一直涌到脚边,他却不许太微后退。
眼看鞋子要湿,太微如何能理他,当即后退三步,离他远远的。
他见她动作迅速,身手灵活,突然嗤笑道:“你天天闷在府里,所学不过些琴棋书画诗酒花,且大多还学得平平常常并不算拔尖,什么时候还学了旁的东西?”
听出了话里的古怪意味,太微的眼神微微一冷。
她垂眸看向鞋面。
鞋尖上绣的那朵小花已经被湖水打湿,红得更艳,绿得更浓,愈发得像朵假花。
他说的话,和她即将要说的话,都同这朵花一样的假。
她的父亲,已经开始怀疑她。
于是她不问反答,说了一句“您觉得呢”?
祁远章背对着湖面,脚下湿漉漉的,仿佛下一刻便会被风吹进湖里:“我觉得?我觉得你有事瞒着我,瞒得还不少。”
太微慢慢抬起眼来,眼睛里沉沉如井:“人活着,总是有秘密的。”
“何况,您瞒着我们的事,难道便少了吗?”
少女的声音渐渐锋利起来,刀子般划破假面:“留我招赘?您真想招赘?未必吧。”
祁远章哈哈大笑,笑着笑着忽然戛然而止:“你从来没学过拳脚,更不会功夫,可我近些日子看你,却总觉得你是会的。”
太微往后又退了一步。
这下意识的举动,是多年来让她活下去的根本,但她昔日面对的人,不是她的父亲。
她站定了,蹙着两道秀眉,略一思忖,退出去的一步又迈回了原处。
“娘亲的疯病,您知道多少?”
祁远章仰头望向长空,正巧有鸟雀飞过,扑棱的翅膀像一阵狂风将回忆悉数吹来,他想起当年姜氏发作时的模样,想起自己当时的慌乱和惊骇,想起后来太微差点受伤的事……
他记得的东西,太多了。
他知道的东西,却实在不算多。
时至今日,他仍然没有完全参透其中的玄机。
“你娘的病,兴许不是疯癫所致。”
“那是什么?”
“到底是什么,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我又如何能知道。”祁远章背着风咳嗽了两声,“大约是什么怪病吧。”
即便不是疯,一定也是病。
不对劲,有异常,不是病还能是什么?
只是这场怪病来势汹汹,气势惊人,一旦发作,便让人从**扭曲到魂魄,痛苦得不成人样。
祁远章木着脸道:“既是病,便有可能传给旁人。”
太微原本听得有些心不在焉,突然听到这么一句,悚然一惊。
他说得没错!
有些病,是要传染给他人的。
她从来没有想到这一点上,也从来没有想过,母亲和她的经历,也许是某种病症所致。
祁远章木着的五官,僵在风里,愈发得木:“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的儿子会打洞,血亲之间,总较外人不同些。你娘身上有怪病,你身上就真的不会有吗?”
太微屏住了呼吸。
风声在耳畔响亮起来。
呼呼——呼呼呼——
仿佛有人贴在她耳边吹气,吹得她寒毛直竖。
她想笑一笑,但嘴角是僵的,同对面父亲的脸一样僵。他们父女俩,站在湖边说着不能同旁人道的怪话,神情如出一辙的僵硬。
“如果我有,又如何?”
太微的双手握在了一起。
细白的手指看起来柔弱易折,实在不是什么有力量的样子。
她说出口的话,同样没有什么力道。
一切都乱了。
一切都同她预期的发展迥乎不同。
她从一开始就没有将父亲考虑在自己的计划内,可事情一件件发生着变化,到这一刻,他们已经开始掏心掏肺地说起惊人的秘密。
母亲的秘密,她的秘密,还有他的。
太微忍不住心道:
他们三人,只怕全是怪胎。
她看着父亲,等着他回答。
他于是笑了起来。
“那就全然不同了。”
祁远章笑着吐出这么一句话,终于离开湖边,朝干燥的地方走过去:“你娘看见了天下大乱,血流成河,你看见了什么?”
太微往河边柳树走去。
天气冷,树也不像树,光秃秃,狰狞又扭曲。
她听见他用了“看见”两字,失笑道:“那绝不是‘看见’而已!仅仅只是看见,不会那样可怕和真实,让人分不清现实和幻象。”
祁远章面露思考之色:“不是‘看见’,难道是亲身经历?”
可人明明一直都在他的眼前,怎么可能一夕之间便经历了数年光阴?
他有些困惑。
太微同样不解。
她虽然比他明白得多,但仍然远远不够。
她想了想,折中道:“比‘身临其境’还要深刻,对我而言,那一切就都是真的。”
“原来如此。”祁远章点了点头。
太微道:“娘亲将之称为梦,我称为前世。她的梦里,建阳帝称帝之时,你便不在人世;我的前世里,你也只活到了来年五月。”
既然已经说到这份上,便没有什么可瞒他。
“复**的人,将你一箭穿心,当场毙命。”
太微压低了声音。
少女天然柔糯的嗓音也变得沉重起来。
“出事后,慕容舒退了婚,我被祖母逼迫嫁给周定安,我不肯答应,她便要硬来。”
“我自然不从,她硬来,我也不会服软。”
太微冷笑一声:“我差点杀了周定安。”
第210章 便宜买卖
祁远章神色微变。
不知是因为他那即将到来的命运,还是因为太微差点杀了她的表兄。
他一言不发,只安安静静听着她说话。
听她说如何逃脱,如何消失,又如何远离京城,过上和靖宁伯府千金截然不同的市井生活。
他终于认定。
太微所言,同姜氏经历的那场“疯病”果真截然不同。
然而这一切,全无从解释。
没有人知道事情是真是假,也没有人知道是怎么发生的。他推测这是一种“病”,可也仅仅只是推测而已。
证据,更是从未存在。
祁远章背着手,皱着眉,忽然问道:“国师的塔,可是建成了?”
太微原以为他要问他的“死”,不想他却问起了那座“十二楼”。她收敛心神,正色反问:“通天高的塔,您觉得能建成吗?”
祁远章摇了摇头,嘴里却说:“看看你娘和你,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是一定不可能的吗?”
太微没言语。
他继续道:“国师的宏图大志,我虽想着不大可行,但凡事都有例外,保不齐便成了呢。”
太微觉得他的话有些可笑,可仔细想想又实在笑不出来:“兴许再让他建个百八十年的,便能成了吧。”
祁远章脸上的神情有些无法捉摸:“看来国师想从九天请下仙人一事,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太微听见“仙人”二字,又想起书里记载的那段古怪文字,不由得浑身一毛。
“您连国师的塔都这般惦记,怎么不问问您自己的事?”
祁远章揉了揉鼻子,像是鼻子里突然发痒:“你方才不是已经说清楚了么,来年五月,复行刺,一箭穿心当场毙命,还有什么要问的?”
他反问太微,太微一下子竟想不出话来接。
她想要他问什么?
她不知道。
她只是觉得,一个人听到了关于自己命运的预言,理所应当会问上两句。
那样子,才像是个人,不是吗?
可她爹看起来,为什么这般冷静?
因为这份冷静,太微突然间有些恼火。
她说不清这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恼火,但就是恼,就是不痛快,想要骂人,又想要狂饮一壶酒。
午后的风裹挟着淡淡的土腥味拂过脸颊。
她按捺着道:“您难道不怕?”
祁远章闻言眉头舒展,大笑起来,笑声震得湖水都荡起涟漪:“怎么会有人不怕死。”
再不怕死的人,到了真正要死去的那一刻,也是怕的。
凡人天性如此。
只是有些人怕得厉害些,有些人怕得少一些。
祁远章道:“好了,来年五月的事,如今便惦记起来为时尚早,还是另说吧。”
太微按捺不住了:“事情已经发生了变化,没人可以保证一切都按照我经历过的那般发展,来年五月的事,兴许明日便会发生!”
祁远章微微颔首:“你说的不错,可正是因为那样,你我才根本没有办法阻止,不是吗?”
今日不至,明日至。
明日不至,后日至。
只要事情一天没有发生,就一天有发生的可能。
谁能算计到一切?
祁远章自认不能,也不认为他的女儿可以。
肉眼凡胎,终究是肉眼凡胎,再如何聪明绝顶,也只是一团血肉。
他看着女儿,向前走了一步:“走吧,你爹我饿了。”
太微咬牙:“我不饿。”
祁远章“哎哎”叫唤了两声:“随你饿不饿,我是饿坏了,不去寻吃的,你难道要现在便饿死我吗?”
太微一口牙差点咬碎:“吃饭可以,先解我一个疑惑。”
祁远章大步流星的脚慢了下来,扭头问道:“什么疑惑?”
太微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如果没有娘亲说过的那些话,当年在太和殿上,建阳帝要你跪的时候,你跪是不跪?”
祁远章没有料到她想要问的事是这个。
他嚷着饿的那张嘴,紧紧闭上。
唇线绷直。
太微依然凝视着他。
半响,他才终于开口道:“已经发生过的事,哪里还有如果。”
“你曾经问过我,是否后悔,我说不后悔,的确没什么可后悔的。”祁远章僵直的唇线恢复了平日带笑的弧度,“可要说不一样的情境下,会不会做出不一样的选择,我半点答案也想不出。”
“兴许会,兴许不会。”
“谁能知道。”
祁远章停下来的脚步又动起来,话语被他远远抛在脑后:“快走!你爹两条老寒腿都饿软了!再不用饭,你今日便可以给我准备后事了!”
他张嘴闭嘴都是饿得要死,到了酒楼里,果真一副饿死鬼的样子。
烧鹅吃完了,又去吃鱼。
老大一条肥鱼,被他吃得干干净净。
鱼刺吐了一碟子。
太微坐在他对面,半点胃口没有。
撇去薛怀刃和她的事不提,旁的她零零散散差不多已经全告诉了他。
可他呢?
他说要退了慕容家的婚事留她招赘,显然是胡说八道。
然而她问起来,他却依旧满嘴胡言乱语。
又说招赘好,往后也能陪着她娘一道过日子。
摆出来一副贴心老父的模样。
怨不得她发火。
她再不发火,就要憋得吐血了。
筷子摔出去,她连碗碟也想一并摔了。
可到底是在外头,不是在府里。
碗碟一碎,噼里啪啦,叮铃哐当的,省不得要被人注意。
她最不想要的,就是不相干的关注。
太微把摔出去的筷子又捡回来一根,攥在手里,两头用力,想要折断了拿尖头展露展露自己的愤怒。可这筷子不知是拿什么东西做的,她原本以为是竹筷,一用力就觉出不对来,竟是半天拗不断。
她的手看起来单薄无力,可比起寻常姑娘,那已是力大无穷。
区区一根筷子,岂有折不断的道理!
太微觉得这筷子也同她爹一样得让人心烦。
她终于还是把筷子一把插在了他的鱼上。
鱼眼珠子白白的滚出来,像一颗劣质的珍珠。
“您从我这套了话,自己的便想省了不说,哪有这样的便宜买卖!”
祁远章看也不看她的筷子,又转头去吃炖肉:“你难道便全告诉我了?一点都没藏?”
第211章 交换
太微面不改色:“半点没藏。”
祁远章吃得嘴边一圈油汪汪,一笑起来,更是油得发亮:“骗谁呢。”
太微猛地一拍桌子站起身来:“油盐不进的老东西,你一个人吃吧!”
她真生气了。
又见他一副绝不会吐露真相的模样,索性骂出了口。
她这般出言不逊,他总不会继续留着她,不肯让她离开了吧?
太微拂袖往门口走去。
正在大快朵颐的祁远章见状,放下筷子咋呼起来:“叫谁老东西呢!有你爹这么英俊貌美、玉树临风的老东西么!”
不过他咋咋呼呼说了一通,却并没有不许她离开的意思。
太微便头也不回大步出门而去,再没有同他说一句话。
他还敢说她骗人,怎么也不照镜子看看自己是什么德行。
然而她才下了楼,便被人叫住了。
来人脸上挂着笑,小心翼翼地道:“五姑娘,伯爷请您上去。”
这姿态、这口气,分明是被祁远章敲打过的。
“伯爷说,您若是不回去,他今夜便去寻夫人问。”
太微站在楼梯上,听着下人的话,脸色一点点沉下来。
“您看……您是不是再上楼一趟?”
太微紧紧抓住楼梯扶手,用力得骨节都在泛白。
她的脸色一定很难看。
难看得边上小厮也跟着面色发白。
太微深吸了一口气,到底还是重新回了雅间。
她平静落座,歪头看对面的老东西。
老东西说的不错,他的确英俊貌美、玉树临风,即便不再是个年轻人,也依然看起来很年轻。所以祁家的女儿,才会鲜花一般,朵朵都开得美丽而动人。
哪怕是样貌最普通的三娘,好好打扮一番,也是精雕细琢而成的美人儿。
可太微看着他,只觉得越看越丑。
“怎么,您准备交待了?”
祁远章掏出块绣工精致的帕子,仔仔细细擦嘴,擦得一丝油光也不剩:“我问你,你那日偷溜出门去城门口看尸体,到底是什么目的?”
太微一怔。
城门口的尸体……
“我不是早就告诉过您,是因为好奇嘛。”她微微别开了视线,“您好端端地又提起这个事做什么?”
祁远章把帕子丢在了桌上。
他说话的声音,突然压低了:“那个女飞贼,是不是你认得的人?”
太微眼皮一跳:“是怎样,不是又怎样?”
总得给她点东西,她才能老老实实告诉他。
要不然,岂不是亏大了。
她亦放轻了声音:“一个秘密换一个秘密,很划算的爹爹。”
祁远章听到她这般唤自己,脸上神色郑重了些。
她叫他老东西,他不在乎,可她叫爹,却有些令人不安。
祁远章低声道:“一个秘密换一个秘密,可以。你先说,说完了我再告诉你,你想知道的秘密。”
太微不肯答应:“想得美。”
祁远章的鼻子又痒了:“我是你爹,我还能骗你吗?”
“您先说,不说便罢了,我这就走。”太微轻飘飘地抛出一句话来,“随你去不去寻母亲,左右母亲也不知道什么。”
她作势要走。
祁远章终于道:“你想知道什么?我为什么要退了慕容家的婚事,留你招赘?”
太微重新坐定不动:“说吧。”
祁远章轻轻咳嗽了两声,像在思量从何说起。
“招赘这个事儿吧,要说假,那的确是假的……”
太微目光如针,一针针扎得他满头满脸都是。
“老骗子。”她从牙缝里挤出了三个字。
祁远章没奈何,耸耸肩收下了。
他是骗子,
可骗人这种事,做得多了,也就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惭愧?
担心?
没脸见人?
不会的。
熟能生巧嘛。
哪有什么惭愧。
祁远章摸摸脖子道:“你没有兄弟,我总要挑个孩子继承家业的。”
太微眼里的针软化了又冷硬:“姑娘不能袭爵,还有什么家业可继承?”
祁远章低低笑了一声:“这你就不懂了。”
她不懂,他也没有要解释的意思。
“招赘不招赘,到时候再说吧,你若喜欢,那便招一个你若不喜欢,不嫁也无妨。”
“要一个不够,你要十个男人,我也没什么可说的。”
太微瞪着他!
祁远章道:“十个还不够?难道要二十个?”
太微骂了句:“满嘴瞎话!休要顾左右而言他!”
祁远章满面堆笑:“好了,我说完了,我要留你继承家业,就这般而已。该你了。”
太微不满意,丁点不满意:“我上头还有二姐,便是要继承家业,也该是二姐,怎么就轮到我了。”
她的婚事尚且可退,二姐那根本还没有影子的入宫一事,难道便不能改。
太微一丝一毫也不相信。
她追问道:“论长幼有序,不提二姐,也还有四姐。”
祁茉纵然是庶出,也是祁家的女儿,没什么不一样。
祁远章道:“你二姐的性子,不合适。至于四娘,就更不合适。她随了你祖母,不是能当家主的人。”
管管内宅便罢,旁的,实在不合适。
他斜眼看她:“我选了你,也不过是矮子里挑将军而已。”
太微无话可驳。
他立刻便道:“不要磨蹭,该你说了。”
太微侧过脸向紧闭的门看去。
他们的说话声,已经越来越低。
她用近乎耳语般的声音道:“我疑心那人是我前世的师父,不得不去亲眼确认。”
“你师父?是教了你功夫的人。”
祁远章自问自答,并不需要她的肯定。
他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
“那个女飞贼,是复**的人。”
太微收回目光,端正了坐姿:“那个人,不是师父她老人家。”
祁远章喃喃道:“管我叫老东西,管你师父倒是叫老人家……看来,你很敬重你师父。”见太微不否认,他就笑起来。
“说也说完了,吃也吃饱了,回去吧。”
太微有心再问问,可真的要问,突然又不知道要问什么。
她过去觉得他是个没有气节的叛徒,后来觉得他是个同他所穿的袍子一样花里胡哨的草包,如今看他,却只是一团又一团的古怪。
像乱麻,浑然一体,理不出头绪。
仿佛没有破绽,又仿佛周身全是破绽。
他真的古怪极了。
……
稍晚,太微独自回了府。
长喜正在等她,一见面便说起帝姬派人来请她出门游玩的事。
第212章 天下是谁的
太微闻言有些莫名其妙,一面更衣,一面蹙起眉头:“寿春帝姬?”
长喜上前来接换下的衣裳,点点头道:“您不在府里,还是夫人亲自去回的话。”
寿春帝姬是六皇子杨珏的亲妹妹,是大昭最受宠爱的女儿。
她要见人,谁敢不让?
长喜心有余悸:“也不知殿下是否会因此而动怒……”
这大昭天下,掌权者,无一善辈。
寿春帝姬的父兄是何模样,人人都知道,她想必也好不到哪里去。
长喜忧心忡忡地唤人进来备热水。
太微去了一趟酒楼,浑身都是菜味。
她把自己泡进水里,仰着脸长舒了一口气:“我同帝姬拢共没有见过两回,实在谈不上熟悉。她派人来寻我,恐怕只是一时兴起罢了。”
可话说完,她忽然想起来——薛怀刃那回想见她,借的就是帝姬的名头。
这一次,派人来邀她出门的人,真的是寿春帝姬吗?
太微周身毛孔因为温暖而舒展开来。
她满足地叹息道:“帝姬派来的人,可说了帝姬请我去哪里见面?”
长喜坐在一旁小杌子上,闻言摇了摇头:“奴婢不知道,想来是没有说。”
太微拍了拍水面,拍得水花四溅。
像无所事事,只能玩水解闷。
长喜给她递了块帕子。
“府里今日还来了别的客人。”
太微刚要闭上的眼睛又有了别样神采:“哦?什么样的客人?”
长喜轻声道:“奴婢没有亲眼看见,只是听底下的人说的,说是慕容家的人。”
“是他们呀……”
太微眼里的光意兴阑珊,黯淡下去,很快便消失无踪。
她同慕容舒的婚事,退定了。
不管她爹说的那些继承家业的鬼话是不是真的,都不会改变他同样想要退亲的打算。
所以慕容家的人来做什么,想要什么,她都半点不关心。
她把半张脸埋进了水里,只留鼻孔出气。
长喜生怕她呛水,看得不敢眨眼,嘴里的声音依然很轻:“老夫人亲自去见的人。”
“她就是天天好吃好喝好穿的,以为折腾孙女们的亲事便是最要紧的了。”太微从水里抬起脸来,伸手一把抹去上头的水珠,“母亲说要退亲,父亲也说要退,谁也不听她的,她可不是憋得慌嘛。”
如今父亲还只是告诉她说,要留人招赘,若是叫她知道,他是打算留人继承家业,不得气疯?
在鸣鹤堂那位看来,她们这群孙女都是货物,哪一个也不配接手祁家。
她宁愿让外孙上阵,也不会愿意让孙女继承。
哪怕她自己明明也是个女人。
太微嘴角扬起一弯冰冷弧度:“随他们去,愿意怎么折腾便怎么折腾。”
左右这纸婚约,拖不了几天了。
身下水温渐渐变凉。
太微眉头一皱。
长喜立刻起身出门,去唤人提热水来。
须臾,她重新从外头进来,手里却没有热水:“姑娘,七姑娘来了。”
太微在外头转了一天,又同她爹你来我往互套了半天的话,早就累了。这会儿叫温水泡得正舒坦,哪里舍得起身离开。
她想也不想,吩咐长喜道:“去请七姑娘进来吧。”
长喜应声而去,再回来便领着小七和热水。
热水一瓢瓢舀进浴桶里。
太微的脸都开始发红。
小七站在几步开外,看看她的脸,捂住眼睛笑起来:“五姐,你这样子是不是就叫作艳若桃李?”
太微喘气都嫌费劲,恨不得化进水里,懒洋洋地道:“这几日睡得不好,可困死我了。”
往常还不觉得,可被热水一泡,精气神便全散了。
这瞬间的她,就是一具皮囊。
灵魂早不知去向。
她抬了抬两根手指:“你怎么知道我回来了?”
小七迈着两条小胖腿,嗒嗒嗒跑到她边上:“我等你半天了!”
太微打了个哈欠:“等我做什么?白姨娘训你了?”
白姨娘脾气软和,实在不是能训人的气势。
小七摇摇头道:“不是,我就是想见见你。”
她说得情真意切。
太微不由莞尔一笑,趴在边上同她道:“不是才见过吗?”
小七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我先前瞧见那个总来送花的小哥哥了。”
“你看见无邪了?”太微面上笑意不减,并没有觉得太惊讶。
方才长喜告诉她寿春帝姬派人来请她出门,她便觉得不对,如今听到无邪来过府里,立即便理清了脉络。
今日派人来请她出门的人,大约真的另有其人。
太微道:“你同他说话了?”
小七又摇了摇头。
头顶上两个圆啾啾像是冬日里吃肥了的鸟雀。
扑棱两下,又一屁股坐回去。
“我……我躲起来了。”
明明在自己家中,她为什么要躲起来?
小七回想一下都觉得惭愧。
“他应当没有看见我……”
小七的声音慢慢轻了下去,蚊蝇一般的嗡嗡嗡。
若不是太微耳力好,恐怕要听不清。
她笑着安抚道:“是啦,他一定没有看见你。”
小七松口气:“是啊是啊,他怎么会看见我呢,我躲得可快可好了!”言罢,她好奇地问道,“五姐,你说他来做什么?”
小七没有同人说上话,又不见什么送来的花,便猜不透无邪为什么出现在府里。
太微就也不瞒她:“他就是帝姬派来的人。”
小七很惊讶,瞪大了圆眼睛:“帝姬派来的人?可是他不是……不是送花的人吗?”
她虽然说不清无邪到底是替谁办事的,但他往前送来的那些花同帝姬好像并没有什么干系。
小七圆溜溜的大眼睛里多了两分困惑。
以她的年纪,还想不到太深。
太微让她转过身去,从水里起来披了一件衣裳:“这天下是谁的?”
小七背对着她,两只手揉搓着袖子:“是、是圣上的。”
太微挽起头发,拍拍她的肩膀示意她转回来:“那帝姬是谁?”
小七没有犹豫:“是圣上的女儿。”
“所以这天下,同帝姬是什么关系?”
“天、天下也是帝姬的?”小七有些没底气。
太微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但只要她一日还是帝姬,就一日没有她不能差使的人。”
小七似懂非懂地看着她。
像一头走失的小鹿。
太微大笑起来:“等你再长大些,就不必我解释也能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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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3章 3 由俭入奢易
小七望着她叹了一口气,走失的小鹿仍然找不着家:“我可真想快些长大啊。 ̄︶︺asц閣浼镄嗹載尛裞閲渎棢つ%%”
时间过得这般慢。
长大所要耗费的时间又是那样得漫长。
她实在等不及了。
“五姐,帝姬是个什么样的人?”小七寸步不离地跟着太微。太微去照镜子,她就也屁颠屁颠跟到镜子前。
镜子里映出两张并不相像的脸。
她们姐妹几个生得都不大一样,小七还未长开,看起来就尤为不同。
她探头探脑看着镜子里的人,缠着太微问:“帝姬脾气好不好?”
太微笑着将她揽进怀里,轻轻拧她的鼻子:“帝姬脾气好不好同你有什么干系。”
小七甩甩脑袋,从她怀里爬起来:“她若是脾气不好,那她下回再来寻你,你便装作不在,不要去见她。”
太微把手里的镜子扣在了桌上:“帝姬的脾气……看起来倒不算坏。”
只是人的性情,哪里能用三言两语便说清楚。
寿春帝姬究竟是个怎样的人,怕是连帝姬自己也不一定能知道。
太微点点小七的额头:“属你好奇,问东问西,不许再问。”
她的声音还带着被热水泡软的轻柔,听起来一点也不严肃。可小七听她说不许问,便真的住嘴不再问。
小孩子的好奇心,总要较大人的更旺盛些,但这份好奇,亦总较大人的更容易消散。
没一会,小七便趴在太微腿上打起了瞌睡。
圆溜溜的眼睛闭上了,一张肉嘟嘟的小脸却显得更圆了。
像颗白白粉粉的团子。
太微伸出手指,轻轻戳了一下:“小七?”
小七嘴里嘟哝了下,动动脑袋却不睁眼。
小家伙真是困了。
太微哭笑不得,扬声叫人进来,抱她去自己床上睡。
睡到天黑,到点用饭,她便自己醒了,爬起来喊饿。
太微忙让人摆饭,陪她一道吃了两大碗饭。吃得俩人皆肚皮浑圆,走不动道。左右在自己地盘,姐俩便一人一把椅子,四仰八叉,并排躺倒。
小七突然打了个饱嗝。
太微侧目去看她,有气无力地道:“不雅,大为不雅。”
小七又打了个饱嗝。
太微哈哈大笑,笑得双手捧住肚子,半天停不下来。
小丫头叫她笑得害羞了,讪讪道:“不许笑……”
太微捂住了嘴。
笑声闷闷的,还是不断从指缝间漏出来。
小七一看,跟着笑开了。
哈哈哈,哈哈哈,真是开心。
吃饱喝足,好像一切都变得快乐起来。
太微想留她在集香苑住一夜,但月色升起来的时候,小七还是回白姨娘那去了。她说白姨娘夜里总爱发梦,睡得不好,若是她今晚不回去,白姨娘一定会惦记到睡不着。
将心比心,太微便不敢留她,急急忙忙差长喜把人送回去。
少顷月上梢头。
洒下一片银霜。
太微歪歪斜斜躺在窗下软榻上,被月光照了满身。
她傍晚时哈欠不断,这会儿可以休息了,却没了睡意。
真是恼人。
翻个身,太微侧躺着望向了对面桌上的香炉。
这香炉是长喜新近给她收拾出来的。
缠枝牡丹精致而美丽,便是当件摆设,也十分不错。
目光沿着枝叶脉络流转停歇,太微忽然想到了薛怀刃。他让斩厄时刻带着的那把紫竹伞,伞面上绘着的,不就是牡丹嘛。
那样富丽堂皇的花,叫人画在了伞面上,格外得扎眼。
不知道为什么偏偏要画牡丹。
世间鲜花万种,除了牡丹,明明还有许多旁的可以拿来作画。
难道是因为独爱牡丹吗?
太微眯了眯眼睛,忽然烦躁地站起来往桌边走去。
桌上的茶已经冷了。
自塔前一别,她和薛怀刃便没有再见过面。
他一定不会想到,他说的那几句同“仙人”有关的闲话,会勾起她无穷的疑心。
当年松山县的那场疫病,同国师究竟有没有关系?
他在其中,又是怎样的一个角色?
太微很想问一问。
可现在的他根本未曾经历过那些,她就是当着他的面,盯着他的眼睛问上一百遍,也不会得到任何有用的答案。
那些疑惑,再不可能解开了。
太微心烦气躁地将香炉移开去。
看见上头的花纹,她就忍不住想起他,想起来便坐立难安,无法入睡。
太微立在桌边,提起茶壶沏了两杯冷茶,又苦又涩,实在不好喝。
她一边腹诽一边还是喝干了。
想想自己才重新过了多久富贵日子,竟然就开始挑三拣四,嫌茶不好了。
真是由奢入俭难,由俭入奢易啊——
太微今夜是睡不着了。
她站在这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过去现在未来混在一起,成了一副狰狞的画。
红红绿绿混着黑黑白白,一塌糊涂,丑陋至极。
她若是个画师,恐怕只能去画画鬼。
太微重新走到窗边,将窗子用力合上。咔哒一声,窗扇紧闭,如霜似雪的月光被挡在了外头。屋子里只点了一盏灯,光线黯淡,散发出朦朦胧胧的昏黄色调。
太微坐下来,撩开裙子,解开了腿上绑着的两只沙袋。
长喜的手艺不算绝佳,但做事仔细,针脚细密,这种东西交给她来做最是妥当。
她见惯了太微做怪事,寻常做个沙袋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太微一个换一个,到现在已经换了好几回。
她的轻功不说回到当年巅峰,但比先前已经恢复太多。
她摘下沙袋整整齐齐码好,放到一旁,动动脚站起身来。
行动间的轻盈,让她愉快地扬起了嘴角。
心里的烦闷如风吹云散,顿时一扫而光。
身形一掠,她已经人至灯边,轻轻一吹气,将点燃的灯盏吹灭了。
室内一暗,骤如深渊。
可是很快就又一点点亮起来。
这微弱的光来自窗外,透过窗棂缝隙钻进来,将黑魆魆的屋子慢慢点燃。
太微放轻呼吸,立在窗边静静等候。
集香苑里走动的声音,越来越少,越来越轻,直至最后,一点不见,只余风吹树叶发出的簌簌声响。
除此之外,外头安静得落针可闻。
室内她的呼吸声,也几乎消失不见。
她悄然无声地推开了窗。
第214章 三更
窗外月华如水,廊下波光流淌。
脚尖无声踏上去,像在溪涧行走。
太微静静听了片刻风声。
风从北面来,刮得衣袖猎猎作响。
这样的夜色,这样的月,这样的风——皆让她有种时光倒流的错觉。她立在庑廊下,有条不紊地将两只袖子分别束起。
丝带绕过手臂,紧紧压制住衣袖。
风声立减。
月色更亮。
皓腕一收,人影便随如霜月华一道飞出庑廊,攀上了屋脊。少女轻盈的身姿,在这一刻如烟似雾,同风并肩。
风声渐渐大作,她前行的脚步也越来越快。
值夜的婆子迷蒙着双眼,瞌睡连天,休说有人在房顶上走动,就是有人从她身边经过,她也不一定就能发现。
太微俯首朝下看了一眼,心道回来便要将这婆子给撤了。
沉气下坠,她猛地一个后仰,沿墙壁蜿蜒而下。
动作间,仍然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
她的吐纳,也变得同往常不一样。
值夜的婆子不会发现她,但府里恐怕还有别的人在四处盯着。她爹那条老狐狸,露出了狡猾的尾巴,就不能再叫她当成草包看。
太微屏息下墙,闪身进了暗处。
她当年趁乱逃出府的路线,还深深印在她的脑子里。
即便那个时候的她还是个愚蠢的小丫头,可寻路的本事,仍是一流。
师父管那叫天赋。
临危不乱固然妙,可临危若是乱了,也不要紧。
毕竟乱归乱,脚下的步子不停便多半能活命。
所以师父旁的不管,轻功却一定盯得死死的。她总爱说,逃命的本事,比动手的本事可要实用多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功夫这东西,精一门远比样样涉猎却无一精通要来得保命。
是以她苦学狠练,只这一样真正拿得出手。
至于旁的,全是花拳绣腿,不顶用。
太微在黑暗里飞速前行,想到当年练功的日子,心里隐隐有些怀念。
她想师父了……
不知道师父她老人家的病,是不是已经到了发作的时候。
也不知道师父她老人家,到底还活着没有……
她什么都不知道,就像只瞎了眼睛的鸟,四处乱飞,却飞不出三步远就要跌下来。
如果那一天到来,她却没有在那间破庙等到师父,该怎么办?
她们这一世的缘分,是不是就不会再来了?
对她而言,师父是另一个母亲。
没有师父,就没有后来的那个祁太微。
没有那个祁太微,便不会有现在的她。
痛苦也好,快乐也罢。
人生真的但凡缺了一段,便不会再有完整的样子。
她在风里想起薛怀刃同自己说过的话。
——世上有没有仙人?
——她不信。
——他却盼着有。
有的话,兴许就能将他消失无踪的那段记忆找回来。
找回来,他就是完完整整的一个人。
找不回来,他就永远是残缺破败的。
她当年遇见的那个人,是否已经找回了记忆?
那些无从验证的事,让她头疼欲裂。
他当初告诉过她的生辰八字,是真是假?如果是假的,他为什么要骗她?如果是真的,那他便已经想起了一切……
那一切,又是什么?
好奇像新生的藤蔓,一根根一条条将她胸腔里的心脏用力裹住。
每一下搏动,都让那只藤蔓做的手慢慢收紧。
好奇……果然是可以杀人的兵器。
太微终于出了靖宁伯府。
府外的天空,看起来愈发得明亮。
天空开阔,月亮仿佛也跟着圆了几寸。
这样的天气和月色,说起来是不适宜夜行的日子。
月黑风高,方才为上。
可惜了。
太微无声叹口气,收敛心神扬身上墙。好在这个时辰,还在夜幕下走动的活人,已经很少。她遮住了脸,束了袖子,如鱼入水,融进夜色里。
晚风拂过她的面颊。
已是凛冬气息。
她径直去了宣平侯府。
侯府外空旷无人,连只蟋蟀都没有。
这个季节的夜晚,比起夏夜来,委实冷清。什么虫鸣鸟叫都消失得干干净净,好像从来没在世上存在过。除了风声,还是风声。
侯府外的几棵大树不知是什么品种,满树的叶子落了个一干二净,连一片都不剩。
太微想上树张望一眼,可抬头远远一看那树,便立刻断了念想。
这样的树,她一站上去,便如鬼似的打眼。
三更半夜的,还是仔细些为好。
略一思忖,太微飞身上了侯府高墙。
镇夷司的守备,以她现在的身手还不好说,但这座薛怀刃根本没放什么心思在上头的宅子,不说易如反掌,也绝对难不到哪里去。
加上近日京里已经全然不见复**踪迹,各家守卫都放松了不少。
人的精神,一日紧绷不见什么,可若是天天绷着一根弦,早晚要将这根弦绷断。是以一旦发现局面平息,就会下意识地松懈下来。
到今日,复**残党不知去向,为首的信陵王也不知死活。
除杨珏等人外,已无人惦记。
太微身轻如燕,溜进了宅子。
里头守卫来来往往,论森严,还是要比靖宁伯府森严得多。
她不知道薛怀刃今夜是否在府里,但不在也无妨,她要找的东西,他若是不在只会更方便。
这宅子依然还是旧时模样,同靖宁伯府的格局十分相像。
她便如守宫游墙,鬼魅般朝书房所在方向移动而去。若是有人不经意间瞥见,只会觉得是一阵风,一道影子,绝不会想到那竟然是一个人。
片刻后,太微看见了薛怀刃的书房。
诚如师父所言。
寻路找东西的本事,是她的天赋。
她生来就会,只缺技巧。
而师父教会了她技巧。
值夜的守卫刚刚去了另一个方向,周围空无一人,只有几声遥远而沉闷的脚步声被风送过来又吹走。
太微隐在暗处,摘下发簪用力摁向嵌在上头的玉石。
极轻的一声,“咔”——
发簪顶端如莲花盛开,露出娇娇黄蕊。
太微取出东西,叼在口中,将簪子插回发间,屏息去开锁。
不过瞬息,锁柱移动,门扇便已打开。
这样的锁,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她侧身往门内去。
忽然,风里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门扉合上的刹那,太微看见远处灯火如星辰闪现,大片亮起。
第215章 贪欲
一时间,远处明亮如同白昼。
夜空上高悬的冷月,被衬得黯淡无光。
脚步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密集,渐渐喧嚣起来。
是薛怀刃回来了。
太微关上门,隐在门背后的阴影里,轻轻呼出一口气。这个时辰,他竟才刚刚回府……
既然这般忙,何苦白日里派无邪去找她?
是因为慕容家的人进了靖宁伯府的大门吗?
可慕容家的人才来一回,他便知道了?
太微脑子里乱糟糟想了一通,边朝墙边摸过去。室内不能点灯,到底黑了些。她虽视力颇佳,但夜里视物终究不能同白日里比较。
想要不发出一丝声响,再小心翼翼仿佛都不够小心。
她背抵墙壁,无声地将身体滑向博古架。
架子上零零碎碎搁得满满,原本能不碰便该不碰,但偏偏这条路是通往书案最近的路。
临到近旁,太微身子一猫,弯下了腰。
外头灯影一晃,转眼又消失不见。
这座宅子处处都是老物,没有丝毫改建,可见主人家并没有在它身上花费什么精力。
这群从笠泽另一边过来的家伙,是恨不得将整个京城都修葺一遍的人,自己的府邸,哪有不动的道理。
即便薛怀刃不在意,国师也会让人为他重新修建。
如今这副模样,只能是薛怀刃明言谢绝了国师等人。
他不想动,是懒得动,是根本便无所谓。
这宅子对他而言,只是另一处可以拿来休息睡觉的地方。是以这府里的书房,必然不会藏有什么要紧东西。
外头值夜巡逻的人,也不会在这种地方多花什么心思。
很快,门外的脚步声就被夜风吹散了。
太微直起腰,朝书案后的方背椅靠近过去。
许是嫌天凉椅子也跟着冷硬,上头铺了一层柔软的垫子。
她悄无声息地坐上去。
果然挺舒服。
抬起手,太微摸到了桌上的一方笔架。
触手阴凉,不似木制,大约是玉做的。
她禁不住想起了旧日时光。
那时他惯用的东西,都是些寻常物件,没一样值钱,全然不似现在这般。他们在一起的时候,过的是再平凡不过的日子,粗茶淡饭,荆钗布裙,可他很快乐,她也快乐。
平凡的生活,值得快乐的东西,似乎尤为得多。
下雨了要开心,出太阳了也开心。
一顿饭,一杯茶,都是值得开心的珍品。
琐碎的日常,天长日久,早晚会忘,可那份开心,想来是无法忘却的。
太微轻轻摩挲着笔架,上等的玉在指腹下光滑细腻如油脂融化。
她忽然觉得有些可惜。
她对他的那些了解,局限于“薛嘉”,放大至“薛怀刃”,便着实不够。
现在的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并不知道。
缩回手,太微就着门外透进来的微弱月色,看起书案上的摆设。
右手边的笔架,左手边的茶壶。
茶壶泛着光。
黑暗里莹莹发亮,像一盏苟延残喘的灯。
她凑过去嗅了嗅,嗅到的却不是茶味——
闻着挺烈。
原来是酒。
酒壶边的杯子,倒是空的。
除此之外,桌上便只剩下了几张纸。铺开来,密密麻麻写了字。太微盯着看,看花了眼睛也没能看出来写的是什么。不够亮,委实不够亮。
她抽出一张,折叠成小小一方,收到了怀里。
这般随意铺开丢着不管的东西,一定重要不到哪里去。
不过她此行旨在探寻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哪怕这张纸是空白的,对她来说,也是有用的。
站起身来,太微摸向了背后的墙壁。
上头悬着一柄剑。
剑在鞘里,锋芒不露,却仍透出杀气来。
一定不便宜。
……太微脑海里冒出这样一句话,旋即后退一步,猫腰穿过书案,朝窗边去。
身体恢复了往日灵活,真是畅销。
若非时日太短,底气不足,实在该进镇夷司看上两眼。
太微候着外头的动静。
脚步声几不可闻,纵然有人在巡逻,也还离得很远。
眼下走,是最好的时机。
她敛声息语往外头去,可真出了门,却忽然迟疑了。
来都来了,要不要去看他一眼?就一眼,看一看,看过便算,怎么样?
不过短短一瞬间,她心里已经交锋千百回。
狠狠一咬牙,太微扬身而起上了屋顶。就地一伏,她张望起来。方才大亮的远处灯光,又如星辰坠海,一点点熄灭了。
仅剩的那一两处光,就变得格外夺目。
移动的光,是值夜的人。
不动的光,便是薛怀刃所在之处。
她吹着风,踟蹰起来。
他身边有无邪和斩厄,两个人都是个中好手,若是离得太近,她并不能确保自己一定不会被发现。可就这么走了吗?
扪心自问,她难道不想见他吗?
明明是想的,那为何不见?
太微拿定了主意。
一眼,只要一眼。
悄悄地、远远地张望一眼即可。
她像飞蛾,循光而去。亮处无人走动,寂静太平。她没有看见无邪,只看见了斩厄。斩厄生得比常人更要高大健硕,往那一杵,画上门神一般,十分显眼。
他怀里还抱着那把紫竹伞。
天都黑了,他也不放。
是不是傻?
太微腹诽着没有动作。
不见无邪的位置,她放心不下。心里慢慢打起退堂鼓,忽然,一个人影出现在了视线里。
无邪嘴里不知道叼着什么吃的,正吊儿郎当地从西面走过来。
一路不停走到斩厄身旁,他手一抬,往斩厄嘴里塞了东西。
斩厄空出一只手来抓吃的。
太微看动作,像是啃鸡腿。
不知道是烧鸡还是什么鸡,瞧上去很美味的样子。
她莫名其妙馋得心里口水横流。
……明明晚间吃得都该积食了,这会儿见了吃的,竟然还是犯馋。
可见身体的胃口容易吃饱,心里的胃口却很难填满。
食欲,总是同贪欲挂钩。
一样的欲壑难填。
她偏偏又一向不是什么自制的人。
否则,她这会儿惦记薛怀刃做什么……
还不是因为贪嘛。
要是不贪,她方才就该直接走人。
太微盯着无邪和斩厄,见这俩人又啃又嚼,吃得无比欢实,心中一松。
她飞快地摸到了亮灯的屋子里前。
里头挺亮,窗下倒是黑漆漆的,躲人正好。
她戳了戳窗纸。
偷窥这种事,做起来真是羞耻啊……
第216章 采花
耳边听到了水流的声音。
很轻,却很清楚。
周遭太过安静,一丝一毫的声音都被无尽放大。
太微屏住了呼吸,向内窥觑,一面自嘲是个真小人。这等举动,寻常人不会做……当然,做了也断断没有人敢说……
说出去,可是要挨打的。
她越想越觉得自己不是个东西,不由得面红耳赤。
可探出去的视线并没有收回来。
不是东西便不是东西吧,左右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
她定定心神,自我安慰,不要紧,只要她不说,谁都不会知道,赶明儿还是可以当她斯斯文文人模狗样的祁太微嘛。
她往里看,直勾勾地看。
可屋子里的灯忽然灭了。
无声无息的,说灭就灭。
太微心里一咯噔,立即就要后退。然而有人比她更快!紧闭的窗户霍然打开,自里头探出一双手来。
手上还带着水,溅到她脸上又湿又冷。
她一面疾步后退,一面伸手去挡。
可拳脚功夫是她的弱势。
不用两个回合,她就败下阵来,被人抓住手臂一把拽进了屋子里。
滚落在地的刹那,太微腾空而起,试图逃跑。
丢脸至极!
真他娘的丢脸至极!
眼下不跑,更待何时!
她拔腿就要跑。
外头半夜啃鸡腿的两个护卫远远听见些微动静,扬声叫喊起来:“主子?”
声音带着诧异,还有没咽下去的一口肉,有些含含糊糊。
是无邪的声音。
斩厄闷声不吭,不是能这么扯着嗓子喊话的人。
屋子里的人没出声。
一个想跑,一个不让跑。
猫捉老鼠,已经互相认出了人。
外头的无邪没有得到回话,大步靠近过来,一看灯灭了,登时语气焦灼起来:“主子?主子?”
他连喊两声,喊得震天响。
要不是薛怀刃有令在先,他早就破门而入了。
一旁看起来面无表情的斩厄也急急忙忙赶了过来。
这时,屋子里终于传来了一声——“无事”。
无邪歪头竖着耳朵听,听到了打斗声。可主子已经发了话,无事……既然无事,那便是不需要他们插手的意思。
他转头看一眼斩厄,使了个眼色。
二人一齐后退,退至角落里方才不动。
屋子里太微还在挣扎。
可她本身拳脚功夫不如人,天生的力量也显然不及他,真动起手来,哪里能是他的对手。她惯用的巧劲和轻功,被近身压制的时候,半点用处没有。
她咬着牙没有出声。
一步步被逼到屏风后。
后背抵上墙壁,身前被困,进退维谷。
窗扇半开着,月光照进来。
她一抬头,就看见了他的眼睛。
他也在看她,看得十分专注。
太微自觉狼狈,颇为尴尬,仿佛幼童偷吃糕点被母亲发现时的羞窘。
她无奈地推了推他的肩膀,想叫他松开自己,却突然发现触手湿漉。
他没有穿衣裳!
呼吸一重,手也忘了收回来。
水珠冰冷,男人的肌肤却是滚烫的。
太微声音微哑:“该着凉了……”
虽然屋子里因为沐浴的热水,热气升腾,可这时节的夜晚,哪有不冷的。
紧贴着她的男人低低笑了一声。
太微回过神来,连忙将手收回。
薛怀刃贴到她耳边,轻声道:“你可真是胆大泼天啊。”
太微打着哈哈:“哪里哪里……”
她手脚并用,想要从这令人面热的窘境里挣脱出来,可不想她一动,他凑得就更近了。挤开她的双腿,贴到严丝合缝,让她想动都不敢再动。
被他这么一闹,她连手脚都不会放了。
“薛嘉!”
谁知臭不要脸的听到她叫自己名字,不但不松开她,还咬了下她的耳朵。
颤栗登时沿着脊柱攀爬而上,像一阵突如其来的狂风暴雨,瞬间席卷淹没了她。
太微慌了:“不许闹!”
“我闹了吗?”薛怀刃不以为意地笑了下,终于往后退去。
太微立时长出一口气。
可没想到一口气尚未出到底,眼前突然亮了起来。
男人黑亮的眼睛在灯光下露出探究之色。
玩味,又带着两分冷厉和笑意。
只是一眼罢了,为什么其中意味看起来这般复杂……
太微不想和他对视,视线便顺势下移,不料这般一看,耳朵也烧了起来。该死!该死!这混账为什么还不穿衣裳!
她别开了脸:“你倒是把衣裳穿了。”
薛怀刃慢条斯理地捡起一旁的衣裳:“人生来就是赤条条的,穿不穿衣裳有什么分别。”
什么歪理!
太微不是没见过他不穿衣裳的样子,可见过归见过,如今再见,还是面热得紧。
她把脸转回来,想看看他穿好了不曾。
不想这混蛋把衣服一丢,又泡回水里去了,嘴里还要叹气:“水凉了。”
太微眉头一蹙,心道今晚想看不想看的反正全看过了,当下就想溜。
然而她才要走,就听见薛怀刃在身后道:“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祁姑娘当我这是什么地方?”
太微摸了摸自己通红的耳朵:“什么地方,自然是你的地方。”
薛怀刃姿势闲适地倚靠着,闻言看了一眼窗。
窗扇半开,没有关上。
太微循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叹口气去把窗关了:“我错了。”
少女的声音一旦放轻,便娇娇软软像是最甜的糖。
“我本以为守卫森严,我一定溜不进来,没想到轻而易举便进来了。”
她站在灯光下,脸上还带着淡淡的红:“早知这般,我就不来寻你了。”
薛怀刃看着她:“你就胡说八道吧。”
他的府邸,有多少守卫,能防得住什么样的人,他心里有数。
不过他看着她,眉目间的冷峻便一点点如积雪消融,渐渐化成了春水。
只是口气还是冷的。
不笑的时候,便一点温度也没有。
他不问她怎么溜进来的,又是从哪里学来的本事,只不咸不淡地道:“你三更半夜不睡,想必是因为白日访客十分叫人喜欢,让你一见便精神抖擞到了这个时辰。”
太微一听明白过来,他果然知道慕容家的人来靖宁伯府拜访的事。
她双手抱胸,饶有兴趣地望向他。
“薛指挥使这话酸的,莫不是呷醋了。”
第217章 拈酸
薛怀刃薄唇微抿,看着她没有作声。
像是默认。
太微眼里便带上了笑意。
她寻了把椅子拖过来,神色放松地坐下道:“我同慕容舒的婚约,原就不可能成。”即便祁家不退亲,他早晚也会因为爱上别人而不愿意娶她。
两个陌生人,谈什么都不好谈感情。
他不想娶她,不是什么罪过,顶多算他个不讲信用不守约罢了。可他挑的退亲时机,实在令人心寒。早一步,晚一步,她都可以笑笑便忘了,但他偏偏要赶在她丧父的当口来退亲。
说他一句落井下石也不为过。
是以,太微今世根本不想看见他的脸,更不必说嫁给他。
她上身微微前倾,口中慢慢悠悠地道:“用不了一个月,这纸婚约便不复存在,我和慕容舒,也再不必相识了。”
想想还有些痛快。
赶在慕容舒前头把亲事退了,慕容家的人一定会恼火吧?
思及此,小人祁太微心内酣畅,面上也跟着微笑起来。
她抱膝坐在椅子上,笑得眉眼弯弯。
对面的薛怀刃忽然从水里站了起来:“你就一点也不好奇慕容舒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松松垮垮披了件衣裳朝她走过来:“他是高是矮,是胖是瘦,英俊还是丑陋,风趣还是无趣,你就真的不想知道?”
太微想了想:“他风趣不风趣我不知道,但他英俊不英俊,我很清楚。”
慕容家当年那桩惨祸,旧时襄国人哪有不知道的。
慕容舒虽然侥幸逃生,但毁了半张脸,同“英俊”二字是如何也扯不上关系了。
她一个庸人,自然喜欢好看的皮相。
可皮相这东西,说重要很重要,说不重要也不重要。
有些人面孔再英俊,也仍是丑陋之辈,而有些人样貌平平甚至不端正,也十足得英俊美丽。
人英俊还是丑陋,哪是只看皮相的。
太微望着薛怀刃的眼睛,缓缓道:“他远在洛邑,我就是好奇也见不着人,何况我既没打算嫁给他,好奇又能怎样。”
“若是……他人在京中呢?”薛怀刃俯身靠近她,一张脸凑上前,二人鼻尖几乎要碰在一起。
太微往后靠了靠:“他怎么会来京里。”
传闻慕容舒受伤以后便不爱出门,这京城距离洛邑虽不算天涯海角,但上京一趟,也算长途跋涉。他好端端的,怎么会来京里。
更何况,便是当年退婚,他也并未亲身出现。
薛怀刃的假设,根本不能成立。
太微不以为然,继续往后靠去。
后背终于贴到了椅背上。
薛怀刃这时却直起腰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道:“这倒是你失算了。”
太微听他口气古怪,脸色微变:“哦?难道你派人去查了他的行踪?”
薛怀刃冷笑了声:“怎么,还不许我查了?”
太微从他话里听出了酸味,只觉好玩:“这般说来,你方才问的那句话,不单单只是……”
“他很快就会出现在京城。”
薛怀刃打断了她的话,又道:“不来便罢,他既来了,想必会去靖宁伯府见一见他的未婚妻。”
说到“未婚妻”三个字,空气里的醋味明显更重了。
太微憋着笑,生怕笑出声音来再惊动外头的无邪和斩厄:“他若真来了倒是省事,当场便将婚事退了即可。”
可说完笑罢,她忽然觉得不对。
薛怀刃的话没有错。
慕容舒往日远在洛邑便算了,如今真到了京城,身为靖宁伯府的未来姑爷,上门拜访一下长辈总是要的。
但太微的记忆里,并没有过这样的事。
直至退婚,她都没有见过慕容舒。
慕容舒住到洛邑以后,也从未来过祁家。
因此不但她没有见过他,祁家旁的人亦不曾见过。
他那个时候,并没有来过京城——
事情是真的有些不对劲。
她所掌握的那些未来,在三娘死后,偏差得更多了。
太微面上笑意渐渐淡去。
慕容舒此番入京,为的是什么?
慕容四爷,又是否同他一道来了京城?
难道是洛邑不行了吗?
如今的大昭天下,同襄国时大为不同,一切都难说。倘若慕容氏失去了洛邑的掌控权,那局势又该变动了。
她爹如今是红人,多多少少算块肉。
她和慕容舒的婚约,保不齐没有她想得那般容易退。
再说她爹,嘴上说着要留她继承家业,可主意、打算、准备……皆离成事还差着一截。他的打算,是随时随地可以更改的东西。
太微脸上再没有一丝笑容。
薛怀刃也看出了不对劲。
“你想到了什么?”
“我在想……慕容舒这个时候进京,有何目的……”太微轻声说着,近乎呢喃,“怎么想都觉得有些古怪。”
薛怀刃皱了下眉:“哪里古怪?”
太微抬眼看他,张了张嘴,没有说出话来。
她觉得古怪,是因为她经历过的人生里没有发生过那样的事。
可这样的理由,对不曾经历过那段岁月的人来说,哪里站得住脚。
她的秘密,说起来,就像是一个笑话。
比国师日思夜想试图寻找仙人的念头,还要像胡诌。
她不能老实告诉薛怀刃。
于是信口编了瞎话:“年关将近,哪有这种时候离家的人。他这会儿上京,不古怪吗?”
……但这话听起来实在太瞎。
薛怀刃半点不信:“你只想到了这一点?”
他语气像是发问,眼神却很笃定。
太微无处可藏,感觉自己转眼便要被识破。
然则她心里又很清楚,只要她不说,他绝对不可能真的看透。
哪怕察觉了表象,也猜不到内里情境。
她点了点头,没有再言语。
薛怀刃原地踱步,走着走着,慢慢绕到了她背后。
身子不动的情况下,人的脑袋没有办法完完全全向后转,生在脸上的眼睛就看不到身后发生的事。
因而背后便成了空门,天然得让人紧张。
太微后背抵着椅子,仍觉得没着没落。
他一走到自己身后,她便下意识想要转身去看。
可不等她动作,他的手已经环住了她的肩膀。
下巴轻轻靠过去,靠到了她头上。
薛怀刃闻到了淡淡的香气。
“祁太微……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第218章 摇摇欲坠
他的声音很轻,轻得像是最亲昵的耳语。
太微一颗心悬在天上,被风吹得来回摆动,摇摇欲坠。他想知道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又何尝不是呢。
太微轻轻抓住了他的手。
“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她眼里闪过了一丝茫然,“我是个恶人、小人,奸诈自私,卑鄙无耻。”
她垂眸去看他的手。
修长白净,骨节分明,看起来真像是握笔的。
——然而她一触便知,这绝不是文弱书生的手。
文弱书生的手,不会留下这样的茧子。
是以即便她不认得他,凭借这些茧子,她也能对他分辨一二。
可是,为什么……
太微忽然想起了这双手沾着花泥的样子。
那个时候的她,为什么没有在意?难道她便真的一点也没有察觉出问题吗?
太微在心里摇了摇头。
不会的。
她没有那样迟钝。
他也没有。
他们会那般心照不宣,决口不提过去,是因为他们心里早就知道,一旦说开,他们二人便很难再并肩走下去。
那些可怕的直觉,从来不是玩笑。
太微手指轻颤,收回视线,深呼吸着想要平静下来。
她身后的薛怀刃,却已经察觉出了她的紧张。
少女的脖颈纤细雪白,肌肤比最上等的丝绸还要来得柔滑。他环住她肩膀的手慢慢上移,最终落到了她的脖子上。
突突——突突——
颈动脉在他指下搏动得一下比一下更用力。
这简直是方寸大乱的跳法。
薛怀刃不由得眸色一暗。
他猛地贴近她的耳朵,低低道:“你怕什么?”
太微闻言呼吸一滞,大力挥开他的手,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我该回去了。”
薛怀刃却不肯放行。
他冷着脸,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将人拖至身前,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道:“你果真是怕了!”
太微挣扎了两下,没能将手抽出,不觉也冷了脸:“你有疑心病。”
薛怀刃闻言,冷笑出声:“我有疑心病,你倒是有脸说。”
太微脸上神情由冷到木,声音也跟着木起来:“多疑为病,伤心伤神,不能放任。薛指挥使年纪轻轻,还是早些看看大夫多吃两帖药吧。否则,病入膏肓便晚了,不是吗?”
最后几个字,被她说得意味深长。
像是讥嘲,又像是真心实意为他考量。
薛怀刃顿时耐心告罄。
太微咬了咬牙,低下头,一根根去掰他的手指。
掰开一根,便算一根。
他没了耐心,她还有。
一根根反复,一次次挣扎,他早晚要松手。
太微开始一本正经地胡言乱语,瞎说一通:“我眼下若是不走,回头叫人发现,怕是于薛指挥使名节有损。”
她不提她自己的名节,倒是来说他的。
薛怀刃被气笑了。
他一言不发,霍地将她打横抱起,往卧房走去。
“区区名节,随便你损!”
太微被压到了床上,黑发如瀑四散开去。
男人昳丽耀眼的面孔上沾染了两分邪气。
太微差点叫美色迷了眼。
他的手指已经落在了她的衣带上。
肩头一冷,骤然回神,太微清醒过来,一巴掌扇到了他脸上。
薛怀刃愣了一下。
太微趁机翻身而起,同他互换了位置。
她在上,他在下。
一把乌鸦鸦的长发,自肩头倾泻而下,映得她一双杏目愈发得波光潋滟。
她微微俯身,双手撑在他身体两侧,低头看他的眼睛:“脱了衣裳,我可就不会放过你了。”
窗外夜色黏稠如汁,月华微光已经消失无踪。
薛怀刃毫无犹豫,伸手扣住她的后脑,将人拉近。
唇齿交缠,呼吸滚烫。
身下欲念勃发,熊熊燃烧,很快便烧成了一场燎原大火。
腰带解开,衣衫滑落。
太微的手探向了点火之处。
薛怀刃闷哼一声,发狠地亲着她,一手搂过她的腰肢,一手横过她的背,猛地将她重新压倒。
床上被褥凌乱,一如他们的衣裳。
太微的小衣都解了一半。
雪白的腰肢,半掩的春色。
眼里的迷离,艳丽如锦。
薛怀刃如坠火海,烧得发疼。
他趴在她肩头上,突然骂了一句“他娘的”!
太微轻声喘息着,没有说话。
她想动一动,可才屈起膝盖,就被他喝了一声:“别动!”
“怎么,后悔了?”太微咬着他的耳朵,声音又软又糯,甜中带沙。
火势不减反旺,更难受了。
薛怀刃从她身上下来,躺到了边上。
该死的。
他本不是容易失控的人,可每一回碰上她,都会失控得不像自己。
他声音闷闷地道:“何日退婚?”
太微一怔,侧身躺下,看着他道:“你要娶我不成?”
薛怀刃不应声,拿手盖住了眼睛,像是嫌灯光刺眼。
可室内只点了一盏灯,光线本就不算亮。
昏黄黄带着种暧昧与朦胧。
怎么会刺眼。
太微轻轻哼了一声:“我可没说过要嫁给你……”
话音未落,他已经冷着脸朝她望过来:“你说个‘不’字试试。”
太微抬起手,摸了摸他方才挨了她一巴掌的脸。
这人生得俊,连生起气来都这样好看。
她叹了口气:“我也没说过不嫁给你……”
“可是……如果你娶了我,却后悔了,怎么办?”
欢愉短暂,享乐容易。
你情我愿即可,但成亲生子——是不一样的。
她还有那么多的秘密。
不必朝夕相处,已经被他察觉,若是真的日夜相对,又会怎样?
太微心里清楚。
她和父亲之间的感情不论如何淡薄,他们终归还是站在一条线上的。有些事,她能告诉父亲,却不能直白地告诉他。
不能说,瞒着,便是隐患,是隔阂。
太微心中无底。
难免发慌。
她捏了捏他的脸:“到那时,你若真的后悔了,我只怕杀了你也不会放你走。”
薛怀刃抓住了她的手:“那你便杀了我。”
太微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倒是老实,不说什么一定不会后悔,只顺着她表态。
这时,她突然看见了一道疤。
疤在他胸前。
狭长陈旧,几乎是要命的凌厉狰狞。
太微眼神微变。
她记得它,也问过它的来历。
可那时候的他,一定同她说了谎话。
第219章 记忆
他说这道疤,是他前两年意外受伤留下的。可那个时候说的“前两年”,放在现如今看,便成了几年之后。
时间不同,语境不对,假象破灭,一切都再遮掩不住。
太微的手指轻轻落在了他胸前。
她不精歧黄之术,却也看得出,这处伤很凶险。
一个不慎,再偏分毫,怕是就没有现在的他了。
欲念褪去,指尖微凉。
太微慢慢抚过这道疤,轻声问道:“这伤,是不是同你不记得小时候的事有关系?”
她当年不知道他失去了幼时记忆,他如何说,她便如何听,直到现在再想起来,才觉出异样。习武之人,身上鲜有不留疤的。
就是她,细细小小的伤口,也见多了。
可这般凌厉凶险的伤,她从未碰上过。
大多数人,也一辈子不会遇见。
他身上,却留下了两道。
心和脑。
一个人身上最重要,最靠近灵魂的地方。
他能活下来,简直像是阎王不肯收他。
太微坐起身来,仔细看他的神色。
薛怀刃却闭上了眼睛:“不记得了,大约是吧。”
口气淡然,像是在说别人的事,一点也听不出真假。太微眯了眯眼睛,随即身子一动,靠过去,摸了摸他的头。
人的脑袋,跟狗的尾巴、老虎的屁股一样,轻易摸不得。
果然一碰便毛。
他立刻睁开眼睛抓住了她的手腕:“做什么?”
太微被抓住了一只手,还有一只,面不改色,依旧不慌不忙地找起他头上的疤。
“看你的样子,不疯不傻,头上的伤应当早就已经好全了,可偏偏就是想不起来小时候发生过的事,你有没有想过,兴许是因为心病?”
人的记忆,是很微妙的东西。
有些时候,你想起来的不一定是真的,你以为忘记了的,依然还藏在你的脑子里。
想不起来,绝非只有受伤一种可能。
太微看着他,手指在他发间游走,低低道:“国师大人的本事,你知道的比我清楚,你在他身边呆了这么多年却依然没能想起来,真的是因为不记得了吗?”
薛怀刃眉目一凛。
他的伤,的确早就已经好透了。
甚至半点不损他的心智。
可见义父医术高明。
但是心病……什么样的心病,什么样的症结,才会叫他死活都记不起往事?
他松开了太微的手,亦坐起身来:“你怎么知道我头上有旧伤?”
太微心中早有思量,闻言并不露怯,垂眸看看自己,再抬眼看看他光裸的上身,不说话,胜似说了千百句。
如此坦诚相对的情况下,她发现了他头上的伤,是什么不可能的事吗?
太微笑了一下:“你连衣裳都脱了,现在来问我,是不是问晚了?”
粉面桃腮,一笑如花开迷人眼。
气氛愈发暧昧起来。
薛怀刃看她一眼,只觉浑身燥热,拣起一旁乱成一团的衣裳,抛给她:“穿上。”
声音听着冷静,但内里已经波澜起伏。
太微笑起来,算算时辰的确不早,也无心再逗他,遂老实将衣裳穿上了。既然要说正事,还是得好好的说。她穿完了,拿脚尖踢踢他:“你倒是也穿着呀!”
他这么光着,以为她便不难受吗?
真是再聪明的人也有蠢的时候。
太微一边四处找发簪,一边道:“事情既然发生过,便一定有迹可循,你的记忆自己不肯出来,不若换条路子找。”
床上一片狼藉,散落的发簪不知掉到了哪里,半天找不着。
太微蹙了蹙眉头。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回来以后碍着身份,行事多有不便,这簪子就是她的“兵器”,若是丢了就麻烦了。
不说得来不易,准备费时,就是真丢了,也不能丢在这里。
太微脸色微变,看了一圈要下床去寻。
兴许是落在地上了。
然而她才撩开帐子,就听见薛怀刃道:“找这个?”
心跳一顿。
她收回手,转身去看他。
他已经穿上了衣裳。
手里拿着她的发簪。
“原来在这里。”太微靠过去,伸手要拿回来。
可薛怀刃拿着发簪的手往后一缩,叫她拿了个空:“这簪子……好像有些不一样。”
他将簪子置于掌心,掂了掂重量。
很轻。
太轻了。
这簪子是空心的。
靖宁伯府的姑娘,怎么会用空心的簪子。
何况这簪子还不是金的。
太微眼看藏不住,索性自己先说了:“特制的簪子,是空心的。”
她伸手挽起头发,朝他道:“不是用来杀人的。”
薛怀刃的目光落在了那颗小小的玉石上。
玉也不是好玉,一看就不是富贵人家的姑娘会用的玉。自然,碎玉也是玉,穷人家的姑娘仍用不起。这簪子不是外头能买到的。
她说是特制的簪子,不是谎话。
薛怀刃用力按住了玉石。
“咔哒”一声,莲花盛开。
他看见了花蕊。
是没见过的古怪东西。
他将簪子递给了太微:“你果然浑身都是秘密。”
太微将东西归位,插到发间,脸色恢复如常:“谁人没有秘密,你难道便没有?”
他当然有。
有些秘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薛怀刃起身下床,背对着她道:“你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太微盘腿坐在床上,从帐子里探出半张脸看他:“你身上的伤,不管你是记得还是不记得,总归是在你失去记忆之前发生的事,就算不是当时发生的,也是过去发生的。既然发生过,那就一定存在。”
“这样的伤,可一点不常见。”
“若是仔细找一找,兴许能找到点蛛丝马迹也说不定。”太微思忖着,慢慢剖析道,“虽说天大地大,又间隔太久,但总是条路子。”
她撩开帐子,也下了床,赤脚站在地上:“仙人也好,天人也罢,谁也不曾见过。不知真假的东西,总不如看得见的。”
回忆过去,她思来想去,总觉得他后来是记起来了。
但他没有告诉她。
想必不是什么愉快的记忆。
至于国师的宝塔,从未建成。仙人?依然无人见过。他找回来的记忆,和所谓的仙人必定无关。
太微弯腰去穿鞋。
薛怀刃转过身来,面上看不出喜怒:“我送你回去。”
第220章 初雪
太微直起身,目光越过他的肩头望向远处。
夜色已经很深。
深得伸手不见五指,连带着室内光线都变得更加晦暗。
这才是夜行的好天气。
她重新束起了袖子:“我独自行动更方便。”
薛怀刃却像是没听见,退开半步,仍做出要送她的动作。
太微歪头笑了下:“看你这样子,莫不是怕我不肯走?”不过嘴上这般说着,她脚下还是动了。
“想送便送吧。”
少顷,灯一灭,屋子里彻底安静下来。
风声烈烈吹进耳朵里,墙角的无邪有些站不住了。
他看看斩厄,又看看天色,嘀嘀咕咕道:“主子房里分明还有别的人……”
斩厄靠在墙上,打了个哈欠,没有说话。
无邪从背上箭囊里抽出了一支羽箭,“夺夺夺”地戳着地砖缝隙:“难道是六皇子?”
斩厄踩了他一脚:“吵得耳朵疼。”
无邪倒吸一口凉气,丢开羽箭,抱着脚大骂起来:“有你这么当人兄弟的吗?!”
斩厄捂住了他的嘴。
他生得人高马大,手掌也比旁人宽阔些。
一巴掌盖上去,几乎盖住了无邪半张脸,连鼻子亦一并消失在掌下。
无邪只剩下两只眼睛可喘气,顿时憋红了脸。
“吵着主子砍你脑袋。”
斩厄慢吞吞说着话,几个字便说了半天,说完才将手放开。
无邪立刻在风里连连咳嗽,咳得鼻涕眼泪糊了一脸,狼狈至极,气得摘下箭囊就往斩厄脑袋上拍:“吵吵吵,吵你娘个大头鬼!主子屋子里哪还有人!”
斩厄不闪也不躲,任由他打。
无邪打了几下,手酸无趣,只好作罢。
他大口呼吸着,总算把气喘顺了。
斩厄终于出了声:“这个时辰,主子能去哪?”
无邪撇撇嘴:“主子变了。”说罢,他面上却露出了担忧之色,“国师知道,一定不会高兴。”
斩厄在边上听着,像是听明白了,又像是没有听懂。
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可嘴张开了,话到舌尖,又落了回去。
夜风越来越大。
枯叶纷飞,像一场永不会醒来的梦。
太微回到靖宁伯府的时候,天色依然很黑。
初冬时节,黑夜已经变得十分漫长。集香苑里安静如故,并没有任何人发现她出去过。
直至天明时刻,长喜进来唤她起身,看见她换下来的衣裳时才略有察觉,但太微不提,她也便不问,只小心地将东西收拾妥当。
太微起来,照常洗漱,照样练功。
连早膳都用得同平日无甚区别。
可长喜偷偷打量她,越看越觉得自家姑娘今日尤为容光焕发。
冷眼一看,似比二姑娘祁樱还要美丽。
——这可一点也不寻常啊。
而且不只是她,就连底下的小丫头们见了,亦忍不住窃窃私语,说五姑娘瞧上去怎么好似心情颇佳。
说的多了,人人都觉得奇怪。
只有姜氏觉得很高兴。
不管缘由是什么,只要太微开心,她便也开心。
她过去胆小如鼠,如今虽好些了,但胆子依然很小。对她而言,太微活下来,长大了,就是最要紧、最好的事。
她算不得什么好母亲,祁远章在太微的记忆里也委实算不上什么好父亲。
摊上他们这样的父母,真是可怜。
姜氏看着太微便觉愧疚。
可愧疚完了,又不知如何弥补。
是以太微的话,她都信。
太微说她的梦,极有可能不是假的,她也信。即便她多年来,已经费尽全力想要让自己相信那只是一场噩梦,是她疯癫中看见的幻象。
毕竟一个心智正常的人,怎么会看见那样的场景。
一个母亲,怎么会想象出女儿惨死的样子。
她一定不正常。
可在太微看来,一切都没有那样简单。
午后小憩时,太微过来看她,赖在美人榻上不肯起身。
姜氏坐在她边上,她就把脑袋靠过去,要姜氏喂她吃点心,一副孩子模样。
“鸣鹤堂那边连着请了几次大夫,仍然不见效?”吃了两块枣泥糕,太微仰面看着母亲问了句。
姜氏笑着摇了摇头:“大夫都说没有病,但她就是不肯信。”
一个说没有,两个说没有,看到第三个仍然说没有,那十有**就是真没有。
可祁老夫人抵死不信,非说人是庸医。
说到第三个大夫走时都不肯让人送,一副受了奇耻大辱的模样。
太微忍不住哈哈大笑:“人老怕死,说来不算奇怪,可看祖母这样子,没病早晚也要被她折腾出病来。”
姜氏道:“你父亲先前说要退亲,她虽然生气,但似乎并没有当成定局看,可这几日仍不见你父亲松口,她大约是真急了。”
太微躺在母亲腿上,听着外头响动。
一阵风来,扑簌簌作响。
窗扇紧闭着,似有东西撒落在上头。
她一下从榻上坐起身来,推开窗向外看去:“下雪了!”
姜氏一愣,旋即也趴到窗口去看。
冷风吹在脸上,的确是下雪了。
太微摊开手掌。
有雪花落下来。
白得透明,转瞬即融。
太微脸上露出了笑容,一直笑到眼底。
初雪干净得仿佛一尘不染,总是让人想起美好的事。她记得有一年初雪下得特别早,她躲开下人,一个人偷偷溜去堆雪人。
双手冻得通红也不在乎。
胡乱搓两个圆球,堆起来便是个胖娃娃。
娃娃没鼻子没眼睛,总是不大好看。
可她站在雪地里,一个人乐得直笑,像是做成了世上第一的宝贝。
那时候的她,同现在的小七差不多大,连那份天真都很像。
她独自玩得开心,不想却被父亲发现了。
他不知从哪回来,阴沉着一张脸,亦是独自一人,发现她在玩雪,便上前来堆了两只耳朵。
那耳朵做得丑极了。
她活到七八岁,从来没见过那么丑的东西,急得要哭。
他又不知上哪捡了两片枯叶回来插到雪人头顶,说什么三千青丝不能少。
她气得不行,他倒一扫面上阴沉,大笑起来。
风雪同笑声一样越来越大。
他忽然蹲下身,平视着她的眼睛,同她说了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