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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意迟迟     不二臣txt下载     不二臣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90章 怪人

    太微百思不解,索性当着他的面问出了口:“为什么带我去?”

    听见这话,周围零零散散立着的人皆一齐朝她看了来。

    这个答案,他们一样也很好奇。

    只祁远章看起来漫不经心的,像是并没有听见她的话。他站在拉车的黑马头前,伸手摸了摸马儿的耳朵,像在摸一件好玩极了的东西。

    “哪来的这许多为什么。”

    过了半天,他才声音不高不低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太微很不满意。

    围观的人,显然也不满意。

    可祁远章不说,谁又能奈何他。

    太微眸色沉沉地上了马车。

    她过去看她爹,只觉是个嬉皮笑脸的混账,而今再看,却看出了几分阴险。只怕他行事并非没有章法,而是她根本还没有看透他。

    想来也是,他能活到现在,还能真的连一点城府也没有?

    太微不由想起了母亲说过的那些话。

    还有她想要父亲活下去的念头——对于即将到来的命运,母亲柔软胆小的内心充满了恐惧。

    她一点也不想要祁远章死。

    可偏偏祁远章因为三娘的事,离那座塔又近了一步。

    仿佛冥冥中,他离他的命运也更近了些。

    太微看着马车外的父亲,慢慢回忆起了那个日子。

    那个对所有人来说,都略显昏暗的日子,多年过去,仍然潜藏在她的脑海深处,像一根生锈的绣花针。仅仅只是想一想,便叫她脑瓜子疼。

    她皱起眉,用力攥紧了手心里的铜钱。

    若说三娘去世之前,她对未来的把握还有七分,那么现在,就只剩下了两分。

    这两分是否足够改变一个人将死的命运?

    她一点也没有底。

    耳边回响着车轱辘滚动的声音,一声快过一声,几乎要盖过马蹄触地的动静。两旁的景色,也随之飞速变化着。

    突然,马车一慢,停了下来。

    太微掀开帘子往外探了一眼,就见她爹拍拍身上的湖色袍子下了车,随后向她招了招手。

    她脚下没动,蹙着眉头比了个口型:“下车做什么?”

    “陪我走一走,锻炼锻炼腿脚。”祁远章神情平静地抬起手,捶了捶自己的腿。

    那条腿受过伤,如今好了,也没见短上一寸,偏他看得重。

    太微不大情愿地下了马车。

    马车外阳光猛烈,白花花的刺人眼睛。

    她嫌热。

    祁远章也嫌。

    于是他一边走一边“哗啦”一声打开了把折扇,给自己挡日头。

    太微见状气了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他还要嘟嘟囔囔瞎念叨。

    “哎呀,这时节了,怎么还有这般大的太阳,真是怪哉。”

    说完他来看太微,看着看着忽然笑了起来。

    太微原就热得有些迷迷糊糊,猛地见他这么一笑,更不耐烦了。她有心说他两句,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便只是欲言又止,将视线别开了去。

    不过她说与不说,祁远章都不在乎。

    他自笑他的,笑完就算了。

    也没人知道他到底在笑些什么。

    真是奇怪的人。

    太微垂眼望向地面,只当没瞧见他。

    另一旁,祁远章却不干了。

    他挥舞着折扇来拍她的头,一气连拍好几下,嘴里道:“看路看路!眼睛盯着脚做什么,仔细回头摔跤!”

    扇子纸做的,拍在脑袋上也并不疼。

    但太微的小孩儿脾气却叫他给拍出来了。

    她一眼瞪过去:“我闭着眼也摔不了!”小时不见他如此关心,现在倒来了,关心个屁!

    祁远章却还是笑眯眯的:“哦?那你闭着眼走一个我瞧瞧?”

    太微斜眼看他,想了想问了句:“您是有什么话想说,不敢说是不是?故而没话找话,瞎说了一通。”

    祁远章脸上的笑意慢慢淡去:“你倒挺聪明。”

    太微半点面子不给,嗤笑了声:“倒不是我聪明,而是您太拙劣。”

    祁远章抬手扇了扇风:“我拙劣?”他皮笑肉不笑,弯了下嘴角,“我拙劣不拙劣暂且不提,你的聪明才要紧。”

    太微沉默了。

    他娘的,她又看不懂他了。

    做了两辈子父女,她才发现自己竟然半点也不了解他,真是骇人。

    半响,她面无表情地道:“十二楼要到了。”

    高塔就在眼前,已不过几步之遥。

    祁远章很轻地笑了一下:“我原想着,你二姐不错,年长,也沉稳些。可没想到,你挨了一顿打,突然开窍了。脾气虽还是一样的臭,但人却全然不同了。”

    太微有些发怔。

    祁远章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她看前方。

    “国师用来迎仙人的宝塔,如何?”

    眼前的“十二楼”层层叠叠,浑砖砌就,是一座密檐塔。

    它看起来,已有壮观的雏形,和未来惊人的气魄。

    太微却毫不动容:“不怎样。”

    祁远章哈哈大笑,又压低了声音:“怎么?你就不信这天上有仙人?”

    太微盯着密檐上的一只吻兽,亦笑起来,反问他:“父亲信?”

    她信这世上有人所不能解释的古怪之事,却不信神仙妖魔这种东西。

    然而她问完,却听见父亲说了一个“信”字。

    “为什么?”

    她下意识问出了口,才发现他们身后不远处多了两个人。

    一高一矮,一老一少。

    老的那个,拄着根蛇头拐,瘦得厉害。

    而年轻的那个,眼下一粒殷红小痣,眼熟得很,不是薛怀刃,又是谁。

    太微呼吸变轻,侧目去看父亲,却见父亲笑嘻嘻迎了上去:“国师这个时辰怎么来了?”

    焦玄另一只手里抓着两颗胡桃,看见祁远章,连忙笑着塞给他:“哎呀好久不见了靖宁伯,快尝尝这个,以形补形,补脑的!是好东西!”

    他生得干巴巴的,颇有些吓唬人的意思,但笑起来却像是哪家和蔼可亲的老祖。

    “哟,这是哪位?”转眼,他看见了太微。

    太微只好往前走了一步,裣衽行礼:“见过国师。”

    祁远章还是笑:“是小女,在家行五。”

    焦玄点了点头,也不问他为什么带着女儿,仿佛祁远章做什么都是天经地义无所谓的。

    他的注意力很快便集中在了塔上。

    祁远章就看了看四周,突然把手中折扇跟胡桃一起递给了太微:“去寻个凉快地方歇一会吧。”

第191章 谁敢看

    太微转眼捧了满手,有些莫名其妙地仰脸看了看天。

    这日头,红彤彤的如火一般,晒得人头发根都要烧起来,哪有凉快可寻。都说秋老虎秋老虎的,可真是热得要命。

    她转念一想就要回马车上去等着,可不等她开口,祁远章便已扭头走远了。

    他一身湖色衣衫明净又清爽,远不及往日花红柳绿、五彩斑斓,此刻陪在焦玄边上,有说有笑,不知道的还以为焦玄是他爹。

    太微攥着两颗胡桃,只觉手心里硬邦邦的硌得慌,想丢又不好丢,只能带着走。这时,她一转头忽然看见了一棵树。

    枝叶繁茂,翠绿欲滴,瞧着就凉快。

    她略一思忖后,拔脚走了过去。

    树下正巧有块大石头,黑乎乎的,像是叫火狠狠燎过。

    太微上手用力摸了一把,抬起手来再看,手心里干干净净,白皙如故,倒是比想得要干净。她随即坐了下去。

    头顶树荫,不偏不倚密密实实地挡住了烈日。

    周身热气蓦地一消,从头到脚都凉快起来。

    太微不由长舒口气。

    十二楼外来来往往的工匠,都离她远远的,耳边就也好像跟着安静了。

    身下石头平平整整,只边上有个凹坑。

    太微便顺势将手里的胡桃给填了进去。

    深色的胡桃壳叫黑漆漆的石头一衬,竟也白了些。

    她随手一掸,靠在树干上,打开折扇盖住了脸。扇后的白皙少女面孔上,神情却格外凝重。她百无聊赖地坐在这,看起来无所事事闲适极了。

    然而没有人知道,这闲适背后,却是心事重重。

    焦玄的这座宝塔,直到她死的那一天都并未建成。她爹如今被建阳帝罚来监工造塔,看起来是个容易差事,可事实上,这活计并无半点轻松容易。

    若是他爹侥幸逃过一劫,没有死在复**手里,那他这辈子恐怕也再干不成别的事,只能日复一日守着焦玄的塔了。

    耳边嘈杂渐渐远去,太微猛地一下扯掉脸上的扇子站起身来。

    她虽然功夫差了过去一大截,但该有的敏锐机警还是在。

    扇子“啪嗒”一声重重落在了地上。

    阳光透过枝叶缝隙洒下来,像是给绘着山水的扇面镀上了一层金粉。

    太微蹙眉盯着眼前的人,深吸了两口气。

    她方才明明瞧见他跟在焦玄和她爹身后进了里头,怎么又出来了。

    她弯下腰,一手扶住了树干,一手去捡地上的扇子。

    乌黑浓密的长发自肩头倾泻而下,忽然被一只手给撩了起来。

    太微抬头瞥了他一眼:“大庭广众,你也不知道遮掩。”

    薛怀刃白净修长的手指松松握着一把她的头发:“谁敢看。”

    太微举着扇子敲了敲他的手腕:“松开松开,都叫你抓乱了。”说着话,她一面漫然地扫了周遭两眼。果然,同薛怀刃所言一字不差。

    谁敢看他们?

    根本没有人敢。

    她兀自坐了回去。

    石头远远看着挺大一块,可再平整也还是有棱有角。上头真要坐人,就只坐得下一个。

    因此太微坐下了,他便只能站着,活像是特地来给她遮阳的。

    太微就忍不住笑了起来。

    唇边露出颗尖尖的小虎牙,娇俏又可爱,像个小孩儿。

    她信手将边上的两颗胡桃抓了起来,伸长手递给他:“左右闲着,把胡桃开了吧。”

    薛怀刃见状也笑了,老老实实把胡桃给她开了,又一块块把果肉递回给她,可嘴上还是说着:“谁说我闲着。”

    太微一边摇着扇子,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胡桃肉,闻言点点头道:“是是是,您日理万机,忙得脚不沾地,实在不该委屈您来做这种小事。”

    薛怀刃笑着将手上的果壳碎屑拍干净,一面突然说了句:“你家三姐瞧着不显山不露水,胆子倒是比你还大,竟敢对陈启明下杀手。”

    他同陈敬廷虽算不上至亲好友,但也相识多年。

    陈敬廷大婚当日,去祁家迎亲的时候,他也是一道的。

    可此刻他说起陈敬廷的口气,并无半分唏嘘,似乎并不觉得三娘杀了陈敬廷有什么不对。

    自然,他话里对三娘也并不怜悯。

    他说起这件事的样子,就好像在谈论一件坊间趣闻,恰巧这趣闻里的两位主角都是他见过的人,仅此而已。

    太微忍不住仰脸看向他问道:“陈敬廷死了,想必六皇子一定觉得可惜极了吧?”

    薛怀刃面上依旧笑着,但笑意背着光,看起来反倒有些阴冷。

    六皇子杨珏少了一个玩伴,自然是觉得可惜极了。

    他甚至惦记着要替永定侯杀了祁家人来给陈敬廷祭坟。

    若不是建阳帝已经发话下了令,只怕杨珏早就提刀杀上了门。

    薛怀刃慢慢敛去面上笑意,语气淡淡地道:“再可惜又怎样,人既然死了,还能可惜一辈子么。世上好吃好喝好玩的事如此之众,他还能可惜陈敬廷几日?”

    陈敬廷对六皇子杨珏而言。

    不过一个蠢人。

    一个玩伴。

    一条狗而已——

    他对陈敬廷的死觉得可惜,也只是因为杀人的那个不是他,不高兴罢了。

    薛怀刃向前迈了一步,走到树旁,双手抱胸靠了上去,而后闭上了眼睛:“方才来时听你在同靖宁伯说‘十二楼’的事?”

    太微还在琢磨他方才说的话。

    听他的意思,杨珏应当不会因为陈敬廷的事来寻靖宁伯府的麻烦了。

    总算叫人放心了些。

    那个家伙,可是真正的疯子。

    太微掏出帕子擦了擦手。

    “这座塔,一时半会怕是建不成吧?”

    薛怀刃闻言睁开了眼睛:“哦?”

    太微望向远处一碧如洗的天空,正色道:“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可九天究竟有多高?白玉京又在哪里?谁见过?这座塔要建多高,才足够高?”

    薛怀刃眉梢上扬,轻笑道:“是以你方才才同靖宁伯说,你不信世上有仙人?”

    太微皱了皱眉:“怎么,难道你也信?”

    薛怀刃眼中闪过了一丝异色:“我虽不相信,但总盼着是真的。”

    太微愣了下。

    他轻声道:“我丢了一件东西,想要找回来。”

第192章 仙人

    太微回过神,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

    她隐隐约约猜到他说的是什么,可不能问,便不敢肯定,仅仅只是个猜测。

    他们当初相识的时候,他从未向她提过一句他没有小时记忆的事。是以她明明占据先机,见过未来,也仍旧不知道他失去的那段记忆是什么样的,又该如何找回来。

    她只见过他头上的疤。

    陈旧,顽固不消,像一道刻进骨头的烙痕。

    他失去的记忆,十有**同这道疤有关。

    只是……

    太微眨了眨眼睛。

    丢了东西自然要找,可他为此扯上了神仙,看上去就全然不同。一个人若非已经绝望到了极致,哪里会想到这上头?

    由此可见,他已是穷尽了法子。

    太微心里不觉有些五味杂陈,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接话。

    她看着他就不停地想起过去。

    想起过去的他,和过去的自己。

    那两个人明明生着一样的面孔,如今再看,却总觉得不大相同。

    他们不断地在她脑海里出现,挣扎着想要冒出来,可不知怎么的越是回忆,她就越是觉得陌生。

    到了这一刻,她仰面望着他,看见的人已同记忆里的薛嘉很不一样。

    收敛心神,太微摇着扇子低低问了句:“国师大人到底为什么铁了心要建这座塔?”

    难道真是为了迎他口中的仙人?

    可若是那样,他又到底为什么认定世上一定有仙人?

    那些传说里的家伙,杜撰而成,岂能真的存在。

    太微半是好奇,半是期盼地看着薛怀刃。

    焦玄虽然高深莫测,素来神秘,但薛怀刃自小跟在他身边长大,理应熟悉他的想法。

    不想薛怀刃回望过来,却只是反问她:“这个问题,你可问过靖宁伯?”

    太微摇了摇头。

    她和她爹这辈子说的话较过去是多了许多,但比起旁人家的父女恐怕还差得远。是以二人话就未说多少,又哪里会谈到焦玄为什么要建塔这样的问题。

    她老老实实道:“只怕问了也是白问。”

    焦玄的心思,只有焦玄自个儿清楚。

    纵然她爹手眼通天也没用。

    只有薛怀刃身为焦玄的养子,又较旁人不同些。

    太微叫风吹得有些懒洋洋,口气也跟着绵软起来:“你若是不知道便算了……”

    薛怀刃笑了笑,蓦地一低头,凑到了她脸前:“上哪学的激将法,还带美人计的。”

    太微面上微微发红,像是害热,连忙将手里的扇子飞快扇了几下。

    可一双眼睛却愈发得秋水盈盈,连带着浓黑睫毛瞧着也越发纤长了。

    薛怀刃心酥手痒,半天才算按捺住。

    他从树上扯了片绿油油的叶子。

    因生得又厚又肥,这叶子绿得仿佛也比别人更浓重些,指甲轻轻一掐,就立刻流出汁液来。

    叶子上的纹路脉络,慢慢破碎模糊。

    薛怀刃说了一个故事。

    一个已经过去很久,没有人知道真假的故事。

    “书中有过记载,百年前曾有仙人自天上来。其样貌美丽,声音动人,会说世上不存在的语言。”

    太微听到这,微笑如故,仍旧只当这是一个故事。

    可薛怀刃接下来说的那句话,却叫她生出了别样念头。

    他不紧不慢,语气平静地道:“书中所记载的仙人,拥有死而复生的能力。”

    太微胸腔里的心脏顿时狂跳不止。

    一下下,“怦怦”、“怦怦”,像一只鼓在被鼓槌不停地重重敲响。若非周遭人声起伏,她的心跳声一定会被薛怀刃听个清清楚楚,半点无法遮挡。

    她深呼吸着,悄悄往后挪了挪。

    人遇事不知作何反应的时候,总是想要逃跑,实在是个弊病。

    她依旧坐着,可身下的两只脚已做好了下一刻便能逃窜的姿势。

    太微活动了活动略有些僵硬的舌头,垂眸问道:“什么叫做死而复生?”

    是拥有起死人而肉白骨的仙术,还是仙人自己死去也依旧可以复活?又或者,是像她这样——

    太微脑中一团乱麻纠缠来纠缠去,一丝头绪也找不出。

    她突然意识到,这个故事,这些同仙人有关的破事,恐怕并没有她原先想得那样可笑和滑稽。

    焦玄一心一意想要建造高塔迎仙人的行径,或许也并不只是一个弥天大谎。

    她抬起眼来望向薛怀刃,试图从他脸上看出些轻松说笑的模样。

    可男人年轻俊美的面孔上,神情却是认真的。

    她不禁惴惴起来。

    薛怀刃道:“事情过去太久,书中记载又颇有些语焉不详,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死而复生’,已无从求证。不过——”

    话音戛然而止。

    二人猛地一齐向远处高塔看去。

    只听得轰隆一声巨响,便见眼前扬起了一阵大灰。

    太微呼吸一窒:“我爹和国师大人!”

    这塔如今距离竣工还很遥远。

    因此她知道未来有一天它会塌陷,却没想到它竟然今日便会先塌上了一角。

    只见一侧密檐纷纷落下,斑斑驳驳,像是经历了一场浩劫。

    “候着别动!”

    薛怀刃身形一掠,人已如燕子般飞身而去。

    太微握紧了手里的纸扇。

    若是往前,她一定觉得她爹今日不会死。可经过了三娘的事,一切就都不能再做任何肯定。他兴许未来会死在复**手里,也兴许今天就会被崩坏的塔楼压死。

    想到这里,太微提气敛目,赶了上去。

    她总觉得祁远章同十二楼八字不合,如今看,这破塔生得果真是不大吉利。

    焦玄想拿它迎仙人,只怕到时候能迎来的只有邪祟而已。

    太微抬起手拿袖子掩了口鼻。

    空气里尘土飞扬,叫阳光一照,像是下了一场金光灿灿的怪雨。

    工人们都在朝崩塌的地方赶去,并没有人注意到她。

    突然一阵风起,远处冒出来几个灰头土脸的人。

    为首的那个走得飞快,一见她就喊:“快走!”

    太微一听便知。

    她家老爹性子讨厌为人差劲,这一时半会的阎王还并不想收了他。

    于是她飞快后退,一直退到了风清气爽的角落里。

    阳光温柔地洒下落在肩头上,照亮了上头脏兮兮的灰尘。

    “我让人送你先回去。”

    祁远章走到近旁,大口喘息了两下。

第194章 无事献殷勤

    太微冷笑起来:“她还真是闲不住,一天安生日子都不想过。”

    长喜听她口气冷冷没敢接话,只去另取了双干净鞋子来与她换上。

    太微道:“派人去母亲那边看看,若是还未动身,便请母亲不要理会她,随意寻个借口推了就是。”

    长喜直起腰来,略带三分无奈地道:“您今日不去怕是不成。”

    “老夫人还干了什么?”太微眼皮一跳。

    长喜朝窗外看了看天色:“鸣鹤堂的人临走时撂下了一句话,说夫人必然是要去的,请您尽量作陪。”收回视线,长喜斟酌着道:“奴婢听着那话的意思,是说夫人若是不去,老夫人便会亲自去紫薇苑见她。”

    太微闻言霍然起身,抬脚便往门外去。

    长喜在她身后喊:“您衣裳还未换呢!”

    她从外边回来,带了一身的灰,又在久无人气的藏书阁呆了半日,看起来颇有几分蓬头垢面的邋遢模样。

    这幅样子去见人,实在不像什么伯府千金。

    长喜追出门去,却见她身影一闪便消失在了夜色里。

    廊下的灯叫风吹得摇摇晃晃,像落进深海的星辰。

    四周黑暗,巨浪一样蔓延开去。

    长喜无声叹息,折返回房。

    不是错觉,不是错觉……

    她家姑娘的的确确和寻常千金不一样。和府里其余几位姑娘,也是半点不相像。

    二姑娘冷淡,三姑娘鲁莽,四姑娘坏,六姑娘蠢。

    七姑娘年纪最小,排行最末,心性也是最天真。

    几个人看起来性情也并不全然相同,但她们几个之间的不同,和五姑娘太微的不同,却总不像一回事。

    长喜迎着风去关了窗子。

    黑夜被阻断在屋外。

    风渐渐凉下来,凉成了一碗三九寒冬的水。

    在风中疾行的太微,衣袂飞扬,长发翩跹,似一只发怒的兽。

    她不耐烦了。

    祖母没完没了地折腾,实在让人厌恶。

    不等人通传,她袖子一甩便闯了进去。里头人头攒动,香气氤氲,光线温柔,瞧见她脸色沉沉地闯进来,竟然也没人惊讶。

    祁老夫人身边的大丫鬟玳瑁,笑容满面地走上前来给她请安,又笑着说了句:“老夫人特地差人打听了您爱吃什么,今日这顿饭全是您喜欢的菜色。”

    太微冷眼一看。

    满桌珍馐美馔,竟真全是她喜欢的菜,不觉眉头一蹙。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祖母恨她烦她还来不及,怎会平白无故对她这般得好?就是四姐祁茉自小讨祖母喜欢,也未曾有过如此待遇。

    太微面上神情愈加冷了。

    大丫鬟玳瑁却像是根本没瞧见,仍旧顶着张笑脸来请她入座,一面介绍起桌上菜色:“白日里天气虽然还热,但到底冬日将至,很快便该冷了。羊肉味甘不腻,又能温补气血,正是这时节进食的好东西。”

    “老夫人知道您不爱吃大块的肉,便让人将羊肉全切成了骰子大小,再同鸡汤、香蕈同煨,为的就是能让您多吃些。”

    她亲自取了碗勺来给太微盛汤。

    果然是香气扑鼻,让人食指大动。

    太微把调羹拍在了桌子上。

    “啪”地一声脆响,白瓷上应声裂开一道细缝。

    她端坐在椅子上,抬头看玳瑁:“我没胃口。”

    玳瑁脸上的笑容终于有些僵硬。

    太微慢吞吞端起面前的羊羹,作势要泼她。

    玳瑁立时方寸大乱,慌得面上笑容再也维持不住:“五姑娘!您这是做什么!”

    太微面无表情地端着碗,神色冷锐地道:“我娘人呢?”

    玳瑁生怕她手腕一动便将整碗滚烫的羊羹都泼在自己脸上,连忙闪身后退,一边让人去叫祁老夫人和姜氏。

    “赏你了。”太微把碗放下,朝着桌角轻轻一推。

    玳瑁却不敢接。

    太微便笑起来道:“怎么不敢吃?下毒了不成?”

    玳瑁神色大变,心里后悔不迭,早知如此便该让别人来陪这小疯子才对。她挣扎着上前,拿起调羹吃了一口。

    软糯酥烂,香得要命。

    可她吃起来却嚼蜡一般,几乎要哭。

    太微屈指轻轻叩着桌面。

    “嘚嘚嘚、嘚嘚嘚——”

    像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她当然知道眼前这一桌菜不会有问题,可祖母莫名其妙突然给她整治了这样一顿饭,实在让人不放心。

    这时,玳瑁忽然叫了起来。

    “沈嬷嬷!”

    这一声叫的又尖又响,像是见了鬼。

    沈嬷嬷恨恨瞪了她一眼。

    随后,祁老夫人走了出来。

    姜氏跟在她身旁,看见太微笑了一下,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太微却不管,只起身上前去扶姜氏入座,看也不看祁老夫人一眼。

    祁老夫人的脸立刻便拉长了。

    她原就生得一张瘦长脸,老来无肉更显刻薄,这会儿脸色一沉,越发尖酸凶恶。不过她很快便将满脸不快收了起来,重新换上笑模样道:“小五真是个孝顺孩子啊。”

    太微不吭声,权当没听见,看她能笑到几时。

    祁老夫人却也不在乎,慢条斯理入了座,让人取帕子来给自己擦手:“我今日请你们母女二人来用饭,不为别的,就是想同你们一道说说话罢了。”

    “你娘一病多年,如今痊愈了,自然也该重新熟悉家中境况才是。”

    她一边轻轻擦拭着手指,一边看着太微说道:“不论如何我们都是一家人。”

    太微听着她的话,眼睛却在看角落里的鹤顶蟠枝烛台。

    烛泪蜿蜒而下,流淌不止。

    看来就是蜡烛听了她的话,也觉可笑,笑得直出眼泪。

    太微于是也跟着笑了,笑得极尽讥讽。

    祁老夫人却视而不见,继续自说自话。

    她突然唉声叹气,说起三娘的事,直说三娘可怜,早早没了命,又说起家中其余几位姑娘。说着说着,她说到了四姑娘祁茉。

    说祁茉运气不好,远不如太微,能同洛邑慕容氏这样的人家结亲。

    她说这样的话,听上去像是奉承。

    可姜氏听着却只觉不快。

    她已从太微那里听说过慕容舒的事,自然不觉得这门婚约还有什么好。

    “老夫人究竟想说什么?”姜氏沉声问道。

第195章 退亲

    祁老夫人笑笑,让人盛了一碗汤送到姜氏面前:“你尝尝这汤味道如何。”

    姜氏没有动。

    祁老夫人还是笑微微的,拿着把调羹将碗沿敲得叮当作响,一点不是世家做派。许是少时生长环境所致,她一贯很讲究面上东西,像今日这样的不在意,还是第一次。

    姜氏面沉如水,又问一遍。

    祁老夫人终于掀掀眼皮,看向她们母女道:“我老了。”

    一个“老”字叫她说得千回百转,像是伤心极了。

    可她身强体健,当初活得比谁都长久,如今看也不是什么短命的样子,只是容颜老去,实在算不得什么。何况她时至今日仍是野心勃勃,哪像老去的人。

    太微心内讥笑,面上也无畏地带出两分来。

    正巧祁老夫人来看她,于是看了个清清楚楚。

    瘦长脸上露出了一丝不悦。

    她假意咳嗽,越咳越响,端起面前茶盏一饮而尽。

    许是一盏热茶下去,毛孔也舒服得张开来,令她面上神色又恢复如前,重新笑起来道:“一个做了祖母的人,心心念念自然都是孩子们。我如今最大的心愿,便是能亲眼看见几个孩子成家生子。”

    “可三娘出了这样的事……”

    她忽然长叹一声,掏出帕子按了按眼角。

    明明无泪,也要作出欲哭的样子。

    委实是唱戏要唱全套,一点不能漏。

    太微看得眼疼,只好低头去看桌上的菜。

    厨子手艺倒真是上佳,道道精致道道喷香。

    若是耳边再清净些,便够得上十全十美了。

    祁老夫人装模作样半天,才叹着气道:“傻孩子就是傻孩子,她走了,可活着的人怎么办?家中几个妹妹,她是半点也不惦记呀。出了这样的事,旁人多少听见了些风声,剩下几个孩子的婚事还怎么说?”

    她眉头紧皱,忽然目光一凛,冲着姜氏道:“不过小五不一样。”

    “小五身上早有婚约,倒是不用担心如何说亲。只是洛邑慕容氏那样的名门望族,若因为三娘的事要退婚,该如何是好?”

    她盯着姜氏,一字一句用力地道:“依我看,这桩婚事已经等不到来年秋天了。”

    这件事她先前便同祁远章提过,可祁远章不肯松口,她思来想去也只好暂时作罢。

    可三娘那个不中用的东西,胆大包天杀了人。

    一旦消息传出去,叫人知道了,谁还敢再娶祁家的女儿?

    她虽然不喜欢姜氏母女,但洛邑慕容这门亲事她却很喜欢。

    是以为恐夜长梦多,眼下便将太微嫁过去,是最好的法子。

    她看看姜氏,又看看太微。

    姜氏一个疯婆子,生出来的女儿倒是还算能看。尽管太微不如二姑娘祁樱那样姿容绝色,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好好打扮打扮,也差不了太多。

    祁老夫人心里暗暗松口气,又暗暗满意。

    这时候姜氏却忽然站起身来。

    祁老夫人吃了一惊。

    姜氏道:“既这样,便将慕容家这门婚事退了吧。”

    祁老夫人听清“退”字,眼皮一跳,登时怒上心头。

    她百般打算难道全为的是自己吗?

    她一心一意为太微打算,为她姜氏打算,为这靖宁伯府打算,难不成还错了?

    洛邑慕容氏,哪里不好?

    姜氏竟然要主动退亲?

    祁老夫人面上和善模样再绷不住,怒气冲冲地道:“你把话再给我说一遍?”

    姜氏推开椅子,往外走了一步:“您已经听清楚了,何必要我再说一遍。”

    祁老夫人一把抓起眼前的碗勺,想砸却又忍住了。这些瓷器全是名贵之物,为个姜氏全砸烂了,实在不值当。

    她强忍着把东西放下去,深呼吸着道:“人人都说你好全了,可照我看你还疯得厉害!那慕容家是何等望族?小五能嫁进这样的人家,哪点不如意?”

    她哐哐拍着桌子,仿佛不动点什么就难以叫她泄愤。

    姜氏没理会她,只同太微对视了一眼。

    母女二人一齐转身向外走去。

    祁老夫人见状,什么名贵不名贵,可惜不可惜全忘了,随手抓起一物就朝二人砸了过去。

    “哐当”一声脆响,东西碎在了地上,连太微母女的一根头发丝都没有碰着。

    太微便就着响声回头笑了笑,笑得天真又甜美,十足讨人喜欢的模样:“祖母这力气,看来果真是老了。”

    祁老夫人呼吸一凝,伸手捂住了心口。

    气死她了!气死她了!

    她用力推了身边的大丫鬟一把:“还不快把人给我拦下来!”

    一群人便闹闹哄哄来拦人,蚊虫似地嗡嗡叫,听得太微一阵恶心。

    她冷眼看着,忽然一把抓住了大丫鬟玳瑁的手腕,向后用力一掰。

    玳瑁顿时鬼哭狼嚎,叫得惊天动地。

    还坐在原处捂着心口拼命喘气的祁老夫人闻声连忙站起来:“怎么了?怎么了这是?”

    人群四散,再没人敢拦着太微母女。

    祁老夫人追上前去,却只远远看见个背影。

    “一群废物!拦个人都拦不住!”

    玳瑁不敢哭了。

    祁老夫人气得浑身发抖。

    廊下的灯“噗嗤”一声叫风吹熄了。

    世界瞬间陷入黑暗。

    祁老夫人咬着牙问身旁伺候的丫鬟:“伯爷回来了吗?”

    几个人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答案。

    祁老夫人又是一阵火起:“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打听!”

    小丫鬟们一叠声应着“是”,匆匆忙忙朝鸣鹤堂外去。

    祁老夫人的气这才算是顺了些。

    她朝黑夜深处遥遥望了一眼,扶住廊柱沉思起来。气归气,可气过了,她又忍不住疑惑起来。

    若是旁的事便算了,可她如今只不过是要把太微跟慕容家的婚事提前而已,有什么不对?左右是要嫁的,晚个一年半载和早个一年半载,哪里真有天大区别?

    可姜氏为什么宁愿退了这门亲,也不愿意让婚事提前?

    退亲和提前成亲,哪个更不对劲?

    显然是前者!

    祁老夫人盯着夜色,长长吐出了一口浊气。

    她有些糊涂了。

    慕容家的这门婚事,最初可不是她给小五定下的!

    姜氏那个疯子,明明是她自己同人定的亲,如今怎么却不肯了?

第196章 区区一张脸

    祁老夫人越琢磨越是火冒三丈。

    直到祁远章回府的消息传进耳里,她旺盛燃烧的怒火才总算平息了些。

    她急忙让人去请祁远章过来叙话。

    可传话的丫鬟匆匆忙忙赶去,又战战兢兢回来,哆哆嗦嗦说不出话。

    祁老夫人一看便知这是没能把人请来,顿时震怒不已:“真真废物,一件像样的事都办不成,我养着你们到底还有什么用处?”

    她铁青着脸,像是要吃人:“是不是想让我明日便把你们全赶出去?”

    如今这世道,活着已是不易,若叫主人家赶了出去,便只有死路一条。

    一群人听了这话,面上皆露出害怕之色,齐刷刷跪下来讨饶。

    因祁老夫人就爱这等阵仗,见状心内舒坦,于是面色也跟着和缓起来。她清清嗓子道:“再去,一个请不动便去两个,把伯爷给我请过来。”

    丫鬟婆子们不分长幼全跪在一块儿,闻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想动。

    她们之中就是再愚蠢的人也想得到,这把人请来了算不得功劳,可若是去了不成,便成了大罪。因而谁也不想去,谁也不敢主动应声。

    祁老夫人便又恼了。

    这时,一直未曾出声的沈嬷嬷说了一句话。

    她对着祁老夫人轻声耳语:“老夫人,事情既然已经这样了,你又何必急在一时。夫人想要退了慕容家的亲事,怎么也不可能越过您跟伯爷是不是?”

    “容老奴僭越一句,伯爷这会儿才回来,定是又饿又累,您三番五次非要人去请他过来说话,难保他不会对您心生误会。依老奴看,不若明日再说吧。”

    她声音放得轻轻的,像在哄孩子。

    祁老夫人便听进了心里。

    想了想,她叹口气道:“是我气糊涂了。”

    左右要退亲,也不是说退便能退的,她的确不用着急。

    拍了拍沈嬷嬷的手,祁老夫人起身往里走去,一边道:“既如此,便明日再说吧。”

    她终究上了年纪,生气发火也觉耗精力,如此一闹,只觉周身乏力,连睡觉也睡得不大安稳。夜里翻来覆去都是梦,一会梦见姜氏疯颠颠地咒她要死,一会又梦见太微笑呵呵地说她果然是老了……

    一来二去,梦得她满头冷汗,索性翻身坐起,不睡了。

    好不容易熬到天色发白,她“咚咚咚”跳了一夜的心才算平静下来。

    外头见了光,心里似乎也就没什么可再惧怕的。

    她一面让沈嬷嬷伺候自己洗漱更衣,一面低声发问:“姜氏母女昨夜回去以后,可有什么动静?”

    沈嬷嬷拿着把犀角碧玉梳,轻轻地为她梳理头发,闻言摇头道:“没有,半点动静也没有。二人离开鸣鹤堂后,便各自回去歇着了。”

    祁老夫人盯着镜子里的自己,慢慢皱起眉头,又飞快舒展开去。

    人上了岁数便不好轻易皱眉,一皱便要留下痕迹。

    而岁月的痕迹,一旦留下了便很难再消去。

    她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眉心,又摸了摸眼角:“叫那两个疯子一气,气得我一夜都没有睡好。”

    沈嬷嬷安抚她:“这事原是夫人胡来,回头伯爷知道了,一定不会答应她。”

    祁老夫人深吸一口气,把手放下来道:“三娘那个蠢丫头一死,四娘几个的婚事暂时便都不好商议了,只能等到小五出阁,再另行打算。”

    名声这种东西,有起有落,只要捱过去便不算大事。

    等到靖宁伯府和慕容家成功联姻,剩下的几个孩子还怕没有好去处吗?

    不过祁老夫人一边盘算,一边想起昨日姜氏的话,犹觉心头堵着一口气:“我总觉得姜氏昨日的样子有些不对劲。”

    沈嬷嬷闻声正要接话,忽然看见了一根白发。

    她悄悄瞥了一眼镜中祁老夫人的脸色,不作声地把这根白发藏进了黑发里。

    “您是觉着夫人的疯病,又犯了?”

    祁老夫人揉了揉太阳穴:“不是,我是觉得她太镇定自若了。”

    沈嬷嬷怔了一下:“太镇定了?”

    这般一说,似乎还真是。

    昨夜听完祁老夫人的一通话后,姜氏站起来便说要退亲,二话没有,不见一丝迟疑,的确是不对劲。

    沈嬷嬷思忖道:“会不会是夫人心中早有退亲的打算?”

    祁老夫人目光一凝:“不会吧?”

    她嘴上说着不会,可不知道为什么语气却不大敢肯定。

    “那可是姜氏,不是别人。”祁老夫人从镜子上移开视线,微微敛目道,“她好端端地为什么要退亲?那慕容家的小子,哪点配不上小五?”

    沈嬷嬷犹豫了下,轻声道:“您忘了,那慕容公子的相貌……不是毁了吗?”

    祁老夫人冷哼了一声:“他又不是如今才出的事。”

    沈嬷嬷道:“但夫人过去不是病着嘛。”

    祁老夫人一听,竟然好像也有些道理,不觉愣了下。

    可随即,她面上露出不满之色来:“男人的容貌哪有这样重要!他父母双亡,又没有兄弟活着,偌大个慕容家早晚都是他的,还有什么不好!”

    沈嬷嬷放下了梳子:“您说得倒也真是,现如今当家的慕容四爷似乎也没有儿子。”

    祁老夫人道:“就是这样,那慕容家的家主之位,原就是慕容舒他父亲的,将来慕容四爷老了,可不得将位子还给侄子?”

    “区区样貌而已,有什么打紧。若是能叫我用张脸便换得一整个洛邑,我高兴还来不及!”她说着起身向窗边走去,“咦,这天瞧着怎么像是要下雨?”

    沈嬷嬷透过窗棂缝隙向外遥遥一望,果然黑沉沉的。

    明明方才看着还挺亮,一不留神竟全暗了下来。

    她笑了下道:“正好,既然要下雨,伯爷今日大约是不必出门了,您不若请伯爷过来一道用午饭?”

    祁老夫人背对着她点了点头:“传话下去吧。”

    这门亲事势在必行,决不能由着姜氏胡作非为。

    她的儿子这回说什么也得同她站在一边才是。

    祁老夫人胸有成竹,信心满满。

    她也实在想不出,她那素来聪明的儿子会有什么理由同意姜氏,而不同意她的主意。

第197章 更好

    如此一来,祁老夫人愈发心定。

    午间用饭时,她面上又有了笑容,望着儿子嘘寒问暖,同过去仿佛没有半点区别。

    祁远章却有些恹恹的,无精打采地打了个哈欠,坐在那不吭声。

    祁老夫人便问起“十二楼”崩塌的事。

    “好端端地怎么会塌?”她一副后怕模样,“听说国师大人当时也在现场?可曾受伤?”

    祁远章举起筷子,夹了块鱼肉:“国师是福大命大的人,自然无恙。”

    他吃了两口饭,似乎觉得没滋味,又将筷子放了下来。

    祁老夫人连忙问:“怎么,今日的菜色不合口味?”她言罢即朝身后侍候的丫鬟招了招手,“快让厨房再上几道菜,要新鲜的!”

    不想话音未落,祁远章便慢吞吞叩了叩桌子,发话道:“不必了。”

    几个丫鬟将将就要迈出去的脚又收了回来。

    祁老夫人也顺势将手收回,嘴上仍同祁远章说着话:“新来了一个厨娘,手艺很好,你若是有什么想吃的,只管让人吩咐下去。”

    祁远章懒懒散散地靠在椅子上,有些似笑非笑地道:“母亲寻我来,为的可不是吃饭吧。”

    祁老夫人早有准备,料到他会发问,便只是淡定微笑:“我做母亲的想见儿子,难道还非得有什么理由?”

    “您要见儿子,自然不需要什么由头。”祁远章动动腿,坐得端正了些,“可儿子实在是乏了。”

    言下之意并不想见。

    祁老夫人脸上一僵。

    祁远章继续道:“是以您有话要说,趁儿子还清醒着,这便说了吧。”

    “不是什么大事。”

    祁老夫人放在桌上的两只手轻轻交握在一起,摩挲来摩挲去,像是心焦难耐。

    祁远章一看笑了起来。

    他轻声叹口气道:“您当着我的面,还有什么不能说的,非得这般小心斟酌字眼?”

    祁老夫人嘴角翕动,没有言语。

    她心里原本十分笃定,觉得只要自己开了口,姜氏的话便永远只能是疯话。可不知道怎么的,这会儿真见到了儿子的面,她心里十分的笃定却只剩下了五分。

    不安瞬间决堤而来,试图将她淹没。

    她听着屋外瓢泼的雨声,放低了声音道:“是姜氏那孩子,昨日好好地突然又说了一通疯话,唬了我一跳。”

    祁远章眉头一皱:“哦?她说了什么?”

    祁老夫人端详着他的脸色,叹气道:“小五和慕容家的婚事已经近在眼前,她却突然说要退婚,你说这是不是疯话。”

    祁远章回味着“退亲”二字,皱着的眉头突然一松:“她要退了慕容家的婚事?当真?”

    “自然是真的!”祁老夫人只是恼火,气也不叹了,“若不是她实在冥顽不灵听不进劝,我何必寻你?我这是想着,我的话她听不进去,你的话她总是要听一听的。”

    “她疯疯癫癫的一时好一时坏,如今连事情好歹也分不清了。”

    祁老夫人强忍怒火:“照我看,这婚非但不能退,还得将婚事提前才行。”

    她絮絮叨叨地说起来。

    方才那点担心和不安早已烟消云散。

    “姜氏糊里糊涂看不清形势,不知道小五的这门婚事有多要紧,满脑子只想着退亲,哪里有半点能当家做主的样子!”

    祁老夫人面色渐渐阴沉,还要再说,忽然看见自家儿子重新举起了筷子——

    “小五的婚事,退就退了吧。”

    她闻言一愣,失手打翻了面前杯盏。

    清亮汤水瞬间四溢而去,蜿蜒流至桌沿后,滴滴答答往地上坠去,很快便淌成了一条长河。

    丫鬟们惊呼着上前来擦拭,却被祁老夫人一把挡在后头,无法接近。

    祁老夫人一手扶着桌子站起身来,一手按住了自己突突直跳的额角:“你说什么?”

    人总是这样,明明已经听清了的话却还要揪着再问一遍,仿佛只要再问一问,便能得到不一样的答案。殊不知事实这种东西,越是不肯承认,便越是难以接受,一旦拖久了,小事也能要命。

    汤水溅到衣裳上,她也不管了。

    她只想看看祁远章的眼睛。

    看看他到底清醒不清醒。

    姜氏闹着要退婚也就罢了,怎么连他也跟着胡来?

    可祁远章埋头吃菜,吃得津津有味,好像突然又有了好胃口。

    他口齿不清,模模糊糊地把方才的话原样又说了一遍,连一个字也没改。

    祁老夫人怒不可遏:“猪油蒙了心,怎么连你也糊涂了?”

    祁远章捧起碗来,小口喝着汤,半响喝完了才平静地道:“慕容家这门亲事原就是姜氏自己定的,如今她要退,有什么不行?”

    祁老夫人气红了眼,一时说不出话。

    祁远章吃鱼翻面,三两下将上头的鱼肉扒了个干净:“更何况,我原本也就是这般打算的。即便姜氏不提,我也没打算将小五嫁过去。”

    “什么?”祁老夫人目瞪口呆,“你也疯了不成?慕容家这门婚事对小五而言,哪点不如人意?”

    她一急,什么忍耐冷静全抛诸脑后,再顾不上:“你们一个两个全不知在想些什么,无缘无故便要退亲,叫人知道,还以为靖宁伯府人人都这般儿戏!”

    祁远章在她愤怒的叱责声中,悠然地吃掉了半碗饭。

    “儿戏也好,深思熟虑也罢,左右都是要退,有什么不一样?”他放下碗筷,拿清茶漱了口,又掏出帕子擦了擦嘴,“这厨娘手艺倒是真不错,母亲有眼光。”

    言罢,他伸个懒腰,起身就要往外走:“儿子实在发困,要回去歇着了。”

    外头大雨还在哗啦啦下个不停。

    祁老夫人大惑难解,怒气冲冲地盯着他的背影,忽觉灵光一现,扬声问道:“小五的婚事,莫不是有了比慕容氏更好的人选?”

    祁远章已经走到门边,闻言扭头来看她,见她一脸期盼,不由语塞。

    “是不是?”祁老夫人追问。

    他抬脚往门外去:“不是。”

    祁老夫人还是不相信:“那是为何?”

    祁远章让人打了伞,头也不回地道:“我要留小五招赘。”

第198章 祭祀

    祁老夫人听傻了眼:“招、招赘?”

    他什么时候动的这个心思?

    回过神来,祁老夫人匆匆追出门去:“远章!”

    可祁远章已然走远,只余一角衣袂叫风吹得扬起又落下。

    他来时磨磨蹭蹭,走时倒是飞快。

    祁老夫人追至廊下,被风雨阻断了去路,气得直骂:“这混账东西,话说一半便走!怕是半点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沈嬷嬷听了一路,见她失态,连忙劝说起来:“伯爷兴许就是随口一提,当不得真。”

    祁老夫人望着雨幕,咬了咬牙:“你看他的样子像是随口一提?我看他是早就做好了打算,却不来同我商量!”

    沈嬷嬷闻言,转过身使了个眼色。

    等周围侍立的丫鬟婆子都下去了,她才叹息道:“伯爷小儿心性,兴许转天便改了主意也说不准。您同他置什么气。”

    她是祁老夫人身边的老人,岁数大,情分重,说话便也敢说些。

    祁老夫人听得颇为受用,侧目来看她:“你真这般想?”

    沈嬷嬷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奴婢以为,这事还有转圜的余地。”

    祁老夫人面色稍霁:“说来也是,他要招赘,招的哪门子赘?这祖祖辈辈积攒下来的家业,他不想着留给儿子,难道要拱手送给外人?”

    “再不济,也还有定安在!嫡亲的外甥,不比外人强?”

    祁老夫人说了几句,心里似是通透了:“他定是信口胡诌的招赘。”

    不过——

    “退亲一事,倒像是真的。”

    她抿了抿嘴,仿佛口干舌燥。

    慕容家这门亲事,她可真舍不得丢弃。

    “不行,不能退亲!”念头一动,祁老夫人说出了声。

    沈嬷嬷站在一旁,闻言却犹豫了。

    她方才劝的那些话,已是胡说八道,如今再要接着劝,还能劝什么?她听着雨声,只觉脑袋空空,肚子里也空空如也,多一个字也想不出来。

    ……

    午后的雨越下越大。

    太微倚在藏书阁临窗的架子上,突然一气打了好几个喷嚏。

    大丫鬟长喜见状连忙从书堆里爬起来:“姑娘冷不冷?别是着凉了,奴婢回去给您取身衣裳吧?”

    太微近日天天晨起练功,自觉身强体健,已不是昔日祁太微,哪里需要加衣。

    她摆摆手示意长喜继续翻书不必理会自己。

    大抵是因为灰大,她这鼻子总是发痒,同着凉却无甚干系。伸手揉了揉鼻子,太微“啪嗒”一声合上了手里的书卷。

    依然全无记载。

    她想要寻找的线索仿佛并没有存在过。

    可只是一个故事和传闻,薛怀刃没有必要诓她。

    他既说了书中有过记载,那定然就是有的。

    她只是想不通,为什么那样一件事却没有更详细的记录。倘若说真有仙人在世上出现过,怎么会没人知晓?

    明明连一个蛇妖爱上凡人的故事,都被人翻来覆去写了无数话本子,排了无数的戏,恨不得叫全天下人都倒背如流。

    怎么仙人的事却毫无流传?

    难道是因为仙人入世的故事,比蛇妖的故事还要胡扯无趣吗?

    可若是那样,像国师这样的人物又怎么会因此而大兴土木,天天嚷着迎仙人?他要建塔,要登高迎仙,至少得有五分是因为他相信仙人的存在。

    如果书中只有寥寥几笔记载,他又为什么会相信?

    太微怎么想,都觉得这事情恢诡谲怪,无法剖释。

    一定有什么要点被她遗漏了。

    她沉思着,从架子上取下了另一本书。

    翻开一看,写的竟然又是那个抱柱而死的书生。

    那书生傻里傻气,同人约定私奔,半夜不见人来,竟然也不知道走,就这么等在桥下,等到天明水涨没头活活淹死。

    书上还要夸他,坚守信约,感人至极。

    真是脑子泡了水,感人个鬼。

    如此蠢货,也要被反复称颂反复记载,编成几百个故事来写。

    “神仙”的事,却无人提及?

    真真怪哉。

    太微将手中书卷翻得哗哗作响。

    她带着长喜和守藏书阁的小厮一起埋头看了一整日,却连一点蛛丝马迹也没有发现,究竟是书不对,还是她要找的东西不对?

    突然,长喜在角落里惊呼了一声。

    “怎么了?”太微放下手里的书,大步靠近过去,“找到了?”

    长喜手里抓着一卷微微泛黄的书,闻言摇了摇头:“不算是。”

    太微怔了怔:“是便是,不是便不是,什么叫不算是?”她走到长喜身侧,俯身往摊开的书上看去。

    上头字迹工整,落笔清晰,行文却很啰嗦。

    她草草看了两句,并没有看出什么不对,不由蹙眉问道:“你方才看到了什么?”

    长喜一手举着书,一手伸出根细细白白的食指点了上去:“您看这一段。”

    “这一段……”太微循着她手指的地方看去,一看愣住了,“这、这是什么?”

    ——上头写的,竟是一段祭祀之法。

    藏书阁内猛然安静下来。

    就连呼吸声,也瞬间湮没在窗外雨声里。

    太微抓着书,深吸一口气,飞快走到了窗边。

    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她沉着脸,一字字仔细地看起来。

    一旁默不作声看了半天书的藏书阁小厮见状,好奇地朝长喜靠过去,悄声问:“长喜姐姐,是找到姑娘想要的东西了吗?”

    长喜嘴唇颤动,声音发虚:“不是姑娘要找的东西。”

    书上所写的——是比姑娘要找的,更古怪的东西!

    她朝小厮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屋外雨声洪雷一般涌进来。

    太微一张脸几乎贴到了书页上。

    屠杀!

    瘟疫!

    人祭!

    这哪里是祭祀召唤仙人的法子?!

    她几乎下意识地想到了松山县那场骤然爆发的疫情。

    直到她染病去世,都没有人知道疫情究竟从何而起,也无谈控制。偌大个松山县,能逃的逃,不能逃的,全死了个干净。连鸡鸭猪狗,也一概没有例外。

    她从始至终,都以为那是一场天灾。

    是她倒霉透顶,才会染上疫病,一命呜呼。

    可这一刻的她,突然不敢肯定了。

    究竟是天灾还是**,谁能断言?

第199章 怀疑的种子

    手里的旧书,封皮上已是斑斑驳驳的岁月痕迹,不知著者,也不知所书真伪。

    太微盯着这段话翻来覆去看了一遍又一遍。

    她试图从这段不知真假的文字里看出点线索。

    然而不论她怎么看,都看不出丁点确切可用的信息。

    祭祀神灵,召唤仙人,这拜的到底是哪路神仙?如此凶恶,非以活人献祭不可?

    她从来没听说过世上有这样的神仙!

    将书一合,太微自我宽慰:这上头写的东西,兴许全是胡编乱造,当不得真。

    著者为谋生计,耸人听闻,极有可能故意编造出了一套根本不存在的献祭之法。

    然而她如此想着,却还是反反复复不断地想起鸿都,想起松山县,想起那段被死亡阴霾牢牢笼罩的岁月。

    旧日的她孑然一身,无牵无挂,死到临头也并不觉害怕;不似今时,活着活着便再舍不得去死。

    因为人有了牵挂便觉活着可贵,再难也想熬下去。

    她不过一介庸人,自然不能免俗。

    窗外的天空,阴沉沉的,似有一块巨大顽石即将坠落。

    雨势依旧瓢泼。

    花树下一片泥泞。

    过了盛夏,已经很久没有下过这般大的雨。

    “长喜……”

    太微轻轻唤了一声。

    长喜连忙走到她跟前:“姑娘。”

    太微道:“回去吧。”

    长喜一愣:“回去?您不找了?”

    盘腿坐在角落里的藏书阁小厮闻言也急急仰起脸来问:“书里的神仙您已经找着了?”

    太微听见他的话,心里一松,嘴角弯起了一个浅浅的弧。

    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

    可书中有没有神仙?

    恐怕是没有的。

    她淡淡笑了一下,摇摇头道:“不必找了。”言罢又同长喜道,“把赏钱给他。”

    小厮听清“钱”字,立时喜笑颜开,一骨碌爬起来朝太微谢恩:“谢姑娘赏!”他守了这藏书阁小两年的门,还是头一回挣到这般大一笔赏钱。

    于是太微要带着书走便带着书走,要他收拾书架他便收拾,一丝一毫的犹豫也没有。

    外头大雨倾盆,小厮心里却是艳阳高照。

    他自觉美滋滋的,要送走太微主仆时,还颇有些舍不得。五姑娘这一去,也不知哪天才会得空再来。他想要再得一笔赏钱的愿望,恐怕只有落空一条路。

    思及此,他望着太微和长喜远去的背影,面上情不自禁地露出了遗憾之色。

    也不知道长喜姐姐究竟在书里找到了什么东西……

    他趴在栏杆上,抬手挡住被狂风迎面吹来的雨水,视线一瞬不瞬地盯住太微手里的书。

    可太微主仆越走越远,他的好奇只得同赏钱愿望一并落了空。

    真是百爪挠心般的难受。

    ……

    另一边,太微和长喜二人打着伞并排而行,心里也是一模一样的百爪挠心。

    长喜想不通,自家姑娘明明一贯不信神佛,怎地突然要找什么仙人踪迹。

    更奇怪的是,这踪迹似乎还真叫她给找着了。

    世上是否真有仙人,仙人们又是否在人前出现过,她是全然不知。可是,既然有人特地写下了祭祀仙人的法子,那想来也并不全是空穴来风吧。

    长喜渐渐想得出神,一不小心踩到个水坑。

    “啪嗒”一声。

    积水溢出,溅了太微一裤管。

    长喜唬了一跳:“姑娘——”

    可太微浑然不觉,似乎也没有听见她在喊自己。过了半天,她才自言自语般轻声嘀咕了一句:“到底出自哪里……”

    长喜听清楚了,却没能听明白,只觉糊里糊涂摸不着头脑,只好收敛心神,专注打伞大业。

    伞下的太微眉头紧蹙,神色肃冷。

    那场令人毛骨悚然的瘟疫……因为她曾身处其中,活在那,死在那,此刻回头去看,一切依旧栩栩如生,昨日般清晰。

    恐惧这只野兽,欢天喜地地苏醒过来。

    令她心生惶惶。

    究竟是谁写下了书中这段祭祀之法?

    此法又究竟有没有被人施展过?

    倘若有,又在何时何地?

    松山县那一役,到底是老天爷的手笔,还是丑陋凡人的手段?

    太微胡乱想了一通,想得脑壳生疼,却无法停下。她以为一切尽在掌控之中,可事实……果真是那样吗?

    她步履迟重地走上台矶。

    一级两级。

    突然,她停了下来。

    撑伞的长喜全无防备,脚下仍在向前,转眼二人错开,大雨兜头浇了太微满身。

    长喜大惊失色。

    太微却并不在意。

    她长发湿漉,眼睫也跟着湿漉。一双眼睛水润柔软,隐隐透着两分困惑踟蹰。

    长喜扬声叫了一声“姑娘”,伸手将人拉到了廊下。

    雨丝仍旧被风吹得斜斜刮进来。

    太微觉得身上隐隐有些发冷。

    方才那一瞬间,她猛然想到了焦玄。

    世人千千万,可有几个在寻仙?这几个人里,又有多少像焦玄一样执迷不放的人?

    焦玄……焦玄……

    大昭的国师大人。

    说是权倾朝野也并不为过。

    他有钱、有权、有脑子,动辄建塔、占星,为的就是见他的仙人。可那座“十二楼”,从来没有真的建成过。塔再高,也远不及他想要的高。

    花费多年,他得到的只是一座寻常高塔而已。

    上头没有仙人,也没有仙术。

    他要的东西,统统没有。

    那样一个人,面对这样的失望,一定会另辟蹊径来达成目吧?

    松山县,会不会便是他的蹊径?

    太微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若是那样,那薛怀刃呢?

    身为焦玄唯一的养子,他对焦玄的所作所为,有多少不知情的可能?

    太微倚靠在廊柱上,只觉脚底下似乎有一股凉气正在拼命地向上游走。

    这刹那,她仿佛又回到了奄奄一息的那一天。

    已知无力回天的她躺在那等死,等了一个时辰又一个时辰,等啊等的没等来黑白无常,却等到了她的薛嘉。

    风尘仆仆的年轻男人站在那,同她记忆里的人看起来并没有半点区别。

    那样的最后一面,镂刻入骨,永远印在了她的脑子里。

    可她现在想起来,却觉得不一样了——

    怀疑的种子,已经开始勃勃生长。

    她对他的了解,究竟能有几分?

第200章 联系

    这几分里,又有多少是真的?

    她半点不知,也再无机会探究。因为那个薛嘉已经不复存在,而她亦不再是当初的那个人。

    一切如烟消云散,荡然无存。

    他们爱上的不过是对方的假面。

    她渴求的东西,起于谎言,毁于谎言。

    她因此恨透了它们。

    可时至今日,那些谎言依然如同附骨之疽,阴魂不散地跟着她。

    它们张着嘴,虎视眈眈,想要将她剥皮拆骨,吞吃殆尽。就像深渊在虚空里凝视她,等候她,似一个久未逢面的故人。

    被雨水打湿的长发滴滴答答淌着水。

    太微忽然长出了一口气。

    长喜候在一旁,见状轻声问道:“姑娘,这书上所写的东西,是不是有哪里不对?”

    人祭自然可怖。

    她光看文字便觉毛骨悚然,可这害怕不过是一瞬的事,过了便过了。到这会,她再去回忆,已远没有先前的惊讶和惶恐。

    她家姑娘的神色,却显然不对。

    长喜看着太微。

    太微却低头去看手里的书。

    她的衣裳湿了,头发湿了,手里的书自然也跟着湿了。

    她把书拎起来,凌空抖了抖。

    湿乎乎的一角,像块生了霉的破布。

    长喜看得着急,生怕她一不留神便将书抖破了:“好姑娘,您晃它做什么,这书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写就的,看起来一碰即碎,回头散了架便没法看了!”

    太微一副心不在焉模样:“碎就碎了吧……”

    左右她想看到的东西,已经看过印在了脑子里。

    剩下的原就无用。

    她把书带出藏书阁,只是因为不带便不能心定,权当是拿了根“定海神针”而已。

    太微一边把书甩得哗哗作响,一边低声道:“长喜,我好冷……”

    长喜闻言急忙上前抢下了她手里的书:“淋了雨又站在这叫风猛吹,怎能不冷。”

    她一手把书抱在怀里,一手打着伞来招呼自家主子:“您倒是跟奴婢走,快些回去把衣裳换了。”

    长喜口气重了些,像在教训哪家孩子。

    太微听得却很高兴。

    她喜欢这样的长喜。

    充满生气,像热饭、烫茶……一口下去,肠胃熨帖,直暖到心头上。

    于是冷意消散,她重新快活起来。

    回到集香苑后,她让人备了水沐浴。

    滚烫滚烫的水,掺了桶凉的也依旧灼灼烫手。长喜试了水温,便想叫人再送一桶冷的进来。可太微没等她出声,便径直踏入了水中。

    水花溅起,打湿衣裳。

    她全不在意。

    这水烫得正正好。

    烫红肌肤,烫到脸上,烫得她浑身舒坦。

    她没骨头似地瘫在浴桶里。

    乌发沾了水,沉甸甸地垂在脑后。

    长喜舀了水来给她洗头,一边道:“奴婢让人熬了姜汤,您回头一定记得喝。”

    太微点了点头,下巴戳进水里,没有言语。

    她不爱吃姜,当然也就不怎么愿意喝姜汤。可姜汤熬好了,她还是会端起来喝一碗。因为她知道,姜汤驱寒暖胃,于她有益。

    而有益之事,做起来大多都并不叫人快乐。

    就好像她思来想去,还是应该让父亲活下去一样。

    他活着,母亲开心,祁家昌盛,自然有益。

    然而逆天改命,实在不是什么愉悦的事。

    她甚至有些茫然失措,不知从何着手。

    该告诉他吗?

    告诉他,有一天他会死在复**手里,让他小心提防复**吗?可他身为大昭第一谄臣,拍马献媚得来的帝王青眼,他会不知道复**想要他的命?

    那样的话,何须她来提点他。

    她就是明明白白告诉他,自己见过未来,知道他要死,又能有什么改变?

    他和母亲不一样。

    母亲的寿数,终结于心病。

    可他的,却终结在人的手里。

    她可以解开母亲的心结,改变母亲的命运,却没有办法解决他的。

    仿佛一条死胡同,眼看马上就要走到头,却不知道该怎么另找出路。后退不得,无墙可翻,难道只能飞天或遁地?

    可不管是飞天还是遁地,都难得令人胆颤。

    区区凡人,如何飞天?如何遁地?

    太微很苦恼。

    今日想的事情多了,一件接一件,没完没了,什么苦恼的事都一股脑冒了出来,着实令人烦闷。

    她本不该这样的。

    沐浴过后,太微冒雨去见了母亲,夜里便赖在紫薇苑不肯走。

    母亲的床铺,莫名其妙,比她自己的似乎要暖和千百倍。她蜷缩在被窝里,听着窗外的雨声渐渐变小,直至停歇,呼吸声也一并跟着变轻了。

    姜氏隔着被子,轻轻拍了两下她的背:“怎么了,有心事?”

    太微从被窝里费劲地钻出半个脑袋来。

    头发乱糟糟,像个小疯子。

    她把今日在藏书阁发生的事同姜氏说了一遍。

    姜氏听得心头狂跳,脸色也变了:“这是什么邪书?”

    太微继续往外钻,钻出一整张脸,仰着看姜氏:“不知道是谁写的,也不知道究竟写来做什么。那书看起来罗里吧嗦,只这一段有点意思。”

    书上还写了些拨云撩雨的事,什么痴心蛊,绝情丹的,一听就不是什么正经东西。

    太微抓了两把挡在眼前的头发:“论理,这乱七八糟写了一通,实在不该当真来看,可是……”

    松山县的事,未免巧合了些。

    真真假假,她的疑心已经在发芽。

    太微压低了声音,在昏黄的光线里迟疑问道:“娘亲,你说会不会是国师所为?”

    姜氏有些发怔,放在太微背上的手轻轻颤抖起来。

    她摇了摇头:“不好说。”旋即话音一顿,紧接着又说道,“你还记不记得,我同你说过的那个梦。”

    太微愣了一下后,从被窝里飞快爬出,跪坐在床上道:“那个祭司?!”

    少女的声音因为惊讶而拔高。

    姜氏道:“对,那群奇怪的人,那个祭司,那个梦……和你从书上看到的,像不像?”

    同一段文字记载,太微看完想到了松山县那场瘟疫;姜氏却想到了那个古怪的祭司,杀害自己女儿的场景。

    全然不同的两件事,却因为同一段文字,联系到了一起。

第201章 他们是谁

    惊讶之色渐渐凝冻在脸上。

    她看着母亲,想起母亲曾告诉过她的那些话——那些让母亲无法分辨真伪,不知是梦境还是现实的事,一件件一桩桩都连皮带骨沾着血。

    那个年幼无助的祁太微,惨死在母亲的“梦境”里,让母亲一度崩溃疯狂,让从未经历过那些事的她也同样胆寒发竖。

    可是……

    在这一刻之前,她从来没有将那些事同“仙人”联系在一起。

    她也从没有想过这二者之间能有什么干系。

    母亲的经历和她的经历,迥然相异,天差地别。

    若非要说出一个相同的,恐怕便是她的死。

    不论是在母亲的“梦境”里,还是在她的记忆里,两个她尽管年岁不同性情不同,却一样都死于非命,未得善终。

    松山县的那场瘟疫,和母亲“梦”里的可怕事件,难道真是一样的?

    太微舔了舔自己干燥的嘴唇:“兴许是我们多想了。”

    姜氏点了点头,面色却还是不大好看。

    太微又道:“何况这世上哪有什么仙人。”

    她勉强一笑,抱起被子,靠到了母亲肩膀上。

    母亲生得清瘦,肩头无肉,并不比她的厚实多少,但她这么一靠却立时便觉得心安起来。大抵是因为过去的那个她,太久之前就已经失去了依靠,能像如今这样和母亲坐在一起说话,对她而言,已是另一重快乐的人生。

    “那书上所写的,也不知是真是假。”太微轻声说着话,闭上了眼睛,“而且就算是真的,也无法证明那场疫病就一定不是天灾……”

    母亲“梦”里的那群人是怎么一回事,就更加不得而知。

    她觉得事情太过巧合。

    也许一切就真的只是巧合而已,并没有她下意识想到的那般复杂和诡异。

    姜氏伸手环住她,低低道:“可是那个瘸腿男人,分明说了‘大祭司’三个字。”

    祭司,是主持祭祀的人——

    那本书上所写的,恰好便是祭祀仙人的法子。

    那口青铜大鼎,上头的夔纹,一切都太古怪了。

    那若是一场祭祀,那口鼎,恐怕便是祭坛。

    而太微,恐怕就是那场祭祀的祭品。

    姜氏紧紧搂着女儿:“如果……如果那些事都是真的,该怎么办?”

    她的心啊,就像海上船只,在狂风暴雨中飘摇不定,随时都有可能沉没。

    太微这时候却忽然平静了下来。

    她舒口气道:“不去松山便是了。”

    母亲害怕的事情,若要发生,也该是她小时的事。

    至于松山县,她也再不会回去。

    因此就算那场大祸未来依旧降临松山,也同她们没有关系了。

    她只是奇怪,母亲说的那个瘸腿男人和大祭司,究竟是什么人。既然是个祭司,那便该有个教派才对。可是她前前后后活了这么多年,却从来没有听说过有什么同“仙人”相关的教派。

    除了国师,她也没有见过第二个对传说中的“仙人”如此向往的人。

    松山县的瘟疫,若是**,会是谁的手段?

    是国师,还是母亲说的那个大祭司?

    又或者,他们根本就是一伙的?

    太微推断不出结果。

    她睁开眼睛,看向被面上绣的花,精致华美,宛若刚刚摘下,还带着新鲜的香气。

    这些花,因为永不会凋零,而多了一份别样的美丽。

    姜氏扯了扯被子,让她躺好睡觉:“罢了罢了,不要想了。”

    夜色渐深,再不入睡,天亮时便该起不来了。

    “是也好,不是也好,总归都是让人担心害怕的。”姜氏没有唤人,自己起身去熄了灯,“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了。”

    她仔仔细细给太微掖好了被子,好像太微还是个三五岁的孩子。

    外头下过雨,空气便跟着凉了。

    太微躺在温暖的被窝里,闭着眼睛,没有翻身,没有胡想。可不知道为什么,她明明放空了的脑袋,却还是安静不下来。

    她听见屋外房檐上积聚的雨水一滴一滴掉下来的声音。

    “答——答——”

    听得人昏昏欲睡,却又烦躁得紧。

    什么时候才能滴完?

    太微终于还是不耐烦地睁开了眼睛。

    屋子里黑沉沉的,伸手不见五指,连呼吸声仿佛都被黑暗吞没。

    她忽然听见了母亲的声音,“俏姑。”

    “您怎么不睡?”

    “唉……”

    姜氏在黑暗中叹了一口气。

    她让太微不要想了,早点休息,可她自己却又想了半天,根本无法入眠。

    母女俩谁也没有睡意,索性又说起话来。

    姜氏轻声细语道:“退亲的事,你父亲也同意了。”

    太微白日里只顾着在藏书阁翻书,并未注意祖母动向,虽则料到祖母会去寻父亲告状,但没想到父亲真会答应。

    她颇有些意外。

    “他怎么会同意?”

    祁家正是需要盟友的时候,这个节骨眼上退了慕容家的婚事,实在算不上什么聪明举措。

    姜氏道:“他想留你招赘。”

    太微十分诧异:“招什么赘?”

    他好端端地,为什么想要留她招赘?

    他尚且春秋鼎盛,又有数名妾室,为什么要招赘?

    万一招来了赘婿,他又有了儿子怎么办?到那时候,难道要把她赶出门去?

    简直全无道理!

    太微小声嘟哝了句:“真是个怪人。”

    姜氏闻言笑了一下:“这说的什么话,怎么就是个怪人了。”

    太微闷闷不乐道:“父亲的心思,我半点也看不懂。”不知是她蠢笨,还是他太有城府,他近日的举动她就没一件看破的。

    实在让人生疑。

    姜氏听了她话,却只是笑:“你想退亲,他答应还不好?至于招赘,他如今说便说了,回头你不愿意不应就是。”

    太微仰着头摸黑看帐子。

    帐子顶也绣了花,只是陷于黑暗,什么也看不清。

    她忽然想起了薛怀刃。

    招赘?

    能招来什么人?

    她想要的人,永远不可能成为祁家的赘婿。

    父亲的心思,她真的猜不透。

    滴滴答答。

    屋外雨停又下,断断续续接连下了几天,天气便彻底冷了下来。

    一个转身,仿佛就到了冬天。

    洛邑的牡丹早就过了花期,凋得一朵不存。

    慕容四爷看了眼寂寥的园子,决定是时候启程入京了。

第202章 什么病

    京城的天空,则越来越阴沉。

    雨水已不及过去丰沛,但仍爱时不时便降下一阵。

    秋衣也渐渐厚实起来,旧年的冬衣亦全叫人翻了出来。集香苑角角落落都是箱笼,长喜成天领着人翻检。不合身的,合身的,全混在一处,再不收拾,回头便该全换了。

    太微这个年纪,正是长个子的时候,十天半个月仿佛就能抽高一截。

    去岁的衣裳,如今便不好再穿。

    长喜看来看去,忧心忡忡,觉得该让人抓紧时间赶制新衣了。

    可太微穿什么吃什么,好像都不放在心上,每日只窝在姜氏院子里逗狗。

    那狗看起来还是一样得凶,十分吓人。

    丫鬟婆子们见了它都想绕路走。

    天气一冷,它身上的毛发也同人换衣裳一样,肉眼可见地厚实起来。

    太微拿根鸡毛掸子逗它。

    挠挠它的耳朵,又碰碰它的鼻子。

    狗就龇牙咧嘴地来看她。

    大丫鬟倚翠见状很担心,嘴里叫着“阿福”,一边要去把它关起来。

    太微不让,说这狗看着凶,其实脾气好得很。

    至少比她那位祖母大人是温和多了。

    倚翠没奈何,只好去禀报姜氏,说五姑娘古里古怪的,天天看着那条狗,不知想做什么。

    姜氏闻言,亲自去看了一回,见自家女儿神情漫然,坐没坐相,懒洋洋瘫在躺椅上,伸长了胳膊去闹阿福,不由哭笑不得。

    这活脱脱是个纨绔。

    然而她看了两眼后便走了,并没有出声阻拦。

    倚翠不明白,不知道她为什么放任太微。

    姜氏便说,五姑娘有心事,不能拘着。

    人有心事总得寻个法子纾解纾解,否则日夜憋着,早晚憋出毛病来。

    姜氏是得过心病的人,个中滋味再明白不过。

    于是她下令发话,不许人去打扰太微,说五姑娘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全不许过问。可底下的人,来来往往,瞧见这么一幕,哪里会觉得不奇怪?

    慢慢的,消息就传遍了靖宁伯府。

    丫鬟婆子们在角落里、长廊下窃窃私语

    说五姑娘神神叨叨,天天同条狗说话。

    也不知是那条狗听得懂人话,还是五姑娘听得懂狗的话。

    可不论是哪一种,都诡异骇人极了。

    消息很快传到了祁老夫人耳朵里。

    她一听就想起来当初阿福在鸣鹤堂做的事,登时心如擂鼓。当时沈嬷嬷疑心那狗有鬼,她还不信,如今想来,怕是真的有鬼。

    就连她那个孙女,也十分有问题。

    祁老夫人越想越觉得应该早些把太微嫁出门去。

    嫁出去了,哪怕如三娘那个不争气的蠢东西一样胡作非为,也好过疯疯癫癫地留在家里。若不然,玉粒金莼养了她十几年,最后却只能烂在府里?

    绝对不行!

    祁老夫人心里发慌。

    她要再去同儿子好好的,仔仔细细地说一说。

    趁眼下还没有把亲事退掉,先让他把留下太微招赘的心思改了再说。

    祁老夫人如是想着,隔一会便派人去门房上打听,伯爷回府了没有。

    可十二楼的工事,仍在进行。

    崩塌的那一角,并没有让国师犹豫片刻。

    他不许人停工,工匠们便一刻也不敢多停。

    祁远章因为大雨在家懒了两日,也照旧天天出门去盯着。毕竟这塔一天建不成,他就得陪着这破塔把命一天天耗进去。

    人生苦短,有那光景,做点什么不好?

    因此他刻苦勤奋,总不回府。

    祁老夫人派去门房打听的人,都已经第三拨了,也还是不见他的人影。

    她等得心力交瘁,像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坐立难安。

    原本她年轻的时候,耐心也是极好的,可耐心这东西,随着岁月流逝,仿佛也一并流走了。如今的她,想要什么便立刻就想拿到手。

    一旦得不到,就觉得天要崩地要裂,痛苦不已?

    怎么办?

    这可怎么办?

    她是一丁点也不想把太微那个小疯子留在身边了!

    祁老夫人头疼欲裂地躺在榻上,觉得自己快要叫他们给气病了。

    沈嬷嬷来回事,她也不想听!

    头疼,头疼啊……

    沈嬷嬷说,底下的人还真没有胡说,五姑娘的确天天盯着阿福,和狗说话。

    祁老夫人一听,头更疼了。

    里头像是有把刀子,又像有只手,正在胡乱绞动,绞得她两眼发黑,站不住坐不住,如今躺着也难受了。

    她声若游丝地问沈嬷嬷:“那小疯子都同狗说些什么话?”

    沈嬷嬷一愣,这说的什么话,谁知道?

    她迟疑了下,支吾道:“夫人不让人靠近,没人听清楚过。”

    祁老夫人声音弱了,眼神却没弱,刮骨刀子似地冷冷盯着沈嬷嬷:“姜氏不让人靠近,难道你就没有办法打听了吗?”

    沈嬷嬷苦笑。

    人在姜氏的院子里,她能有什么法子?

    难不成要去寻个顺风耳偷听?

    她倒是也想啊!

    可这世上哪有什么千里眼顺风耳。

    沈嬷嬷没有吱声。

    祁老夫人揉着太阳穴,让她快点去请个大夫来。

    她一副马上就要断气的模样。

    虚弱得连脾气似乎也发不动了。

    沈嬷嬷心内大惊,连忙差人去请名医。

    一阵兵荒马乱,大夫来了,又是把脉又是看舌苔,反反复复看了又问,问完了道,没有病。

    沈嬷嬷很惊讶。

    这怎么会没有病?

    祁老夫人觉得自己心里堵得慌,头又疼,如何都不像是没病的人,对这大夫的话半点不信,直说他是庸医,没用。

    大夫倒不生气,唰唰开了两帖药,说是平心静气,养神的。

    祁老夫人于是听出了话外音。

    这是说她脾气不好,自己闹的。

    她愈发生气了。

    沈嬷嬷连忙请了大夫出去。

    不想七姑娘祁棠正好拎着盒吃的想去寻太微,半道上就撞见了。

    她喊了声“沈嬷嬷”,睁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问:“这是谁?”

    人已经出了鸣鹤堂老远,沈嬷嬷又不想同个小丫头多说什么,便信口敷衍道:“是位客人。”

    她亲自送人,匆匆领着大夫走远了。

    小七眨了眨眼睛,到紫薇苑见到太微,张嘴便说:“五姐,我方才撞见沈嬷嬷领着个大夫,我问她是谁,她却说是位客人。”

第203章 心软和冷硬

    太微抬起头来:“大夫?”

    小七拎着食盒,吧嗒吧嗒跑到她边上,小心翼翼看一眼远处的大黄狗,压低声音道:“是啊,是个大夫。”

    她说着放下手里的东西,比划起来:“这么高这么瘦的一个老头儿,留着山羊胡,这么一撮……”

    小孩儿白白胖胖的手指头环成了一个圆。

    那胡子显见得是不多。

    太微揉了揉脸,叫风吹了半天,脸上的肉也僵了。

    她边揉边含含糊糊地问:“你怎么知道沈嬷嬷说的是假话?”

    小七伸出手来帮她一道揉脸,揉面似地前后左右揉得均匀极了:“沈嬷嬷说是客人,可那老头明明背着药箱呢。”

    太微轻轻抓住了她的手:“你认得出药箱?”

    “这是当然!”小七一脸惊讶,“我也是看过大夫的人,怎么会不知道大夫背的药箱是什么模样?”

    太微忍俊不禁,笑出声来:“倒是我小瞧你了。”

    小七见她笑,也跟着笑,一双眼睛笑得弯弯如月,可爱极了:“那你夸夸我。”

    太微就摸摸她的头,笑着道:“看你憨乎乎的,没想到也是只聪明瓜。”

    小七猫似地往她怀里拱:“坏五姐,哪有你这么夸人的。”

    太微抱着她哈哈大笑,笑完了去看地上的食盒,一看好几层,怕是装了不少东西,于是笑道:“拿了什么宝贝来?”

    “全是我爱吃的!”圆滚滚的小猫扬起乱蓬蓬的脑袋,语气颇有些得意,“全是往前祖母不许我吃的!”

    这得意乃是真情流露。

    换了太微,一定也同她一样得意,一样高兴。

    如今祁老夫人做不了主,管不了那么多了,小七想吃什么便吃什么,自然欢喜。

    毕竟人活一世,吃喝玩乐,少一样都像是白活了。

    小七仰脸望着太微:“五姐,你说沈嬷嬷为什么领着个大夫?是祖母病了吗?”

    她年纪还小,尚不懂遮掩,心里想着什么,面上便露出什么。

    一方面她希望祖母真的病了,另一方面她却又有些担心。

    她不喜欢祖母,但想到祖母真的会死,又莫名有些难受。

    这份情绪复杂且矛盾,令年幼的她根本无从分辨。

    她只能问年长的太微:“五姐,我明明一丁点也不喜欢祖母的……”她小声再小声,像是惭愧自己不够心狠,又像是觉得自己不该问出这样的问题。

    “可为什么想到她病了,我又忍不住为她难过?”

    她是真困惑,想不通,奇怪得要命。

    太微却并不觉得意外。

    这样的小七,才是她心疼的那个小七呀。

    祁家诸多女儿,只有小七同她们真的不一样。她心软,再坏的人落在她眼里,也是一条命,一个活生生的人。

    她会盼着天下太平,人人安康,而不会想,管他们去死,同我有什么干系。

    于太微看来,如此纯真,委实可笑,但她心里并不希望小七改变。

    小七柔软的心,如果能一直这样柔软下去,该有多好?

    她真的一点,一点也不想要小七变得同她们一样冷硬。

    冷硬的家伙太多太常见,何必再多个小七?

    太微凝视着小七,郑重而严肃地道:“不论是谁,病了总是让人难过的,有什么不对。”

    小七点了点头,忽然反问了句:“那五姐你呢?你想到祖母病了,也会为她难受吗?”

    太微一僵。

    难受?

    她恨不得放两根炮仗,再去舞个狮,哪里会难受。

    然而这话不好说给小七听。

    她又不想扯谎骗她,只好另起话头道:“你想想方才沈嬷嬷的脸色和语气,像是惊慌失措的样子吗?”

    小七低头看地,回忆起来。

    “不像。”

    太微道:“这就是了,如果祖母真病了,她会这样镇定吗?”

    小七略一思索,深以为然,转身撅着屁股去地上拿吃的。两碟果子,一碟糖,并些香酥点心——果然是过去祁老夫人绝不会让她吃的东西。

    嘴里塞了糖,小七重新凑过来,问太微:“五姐,你成天都同阿福说些什么呀?”

    太微天天赖在紫薇苑跟狗说话的事,连小七都知道了。

    “阿福是条狗,定然不会说人话,你有话为什么不来寻我说?”

    她眼巴巴地看着太微,倒像是同狗争宠。

    太微不由啼笑皆非。

    有些话,她能同条狗念叨,却不能跟人说,实在不是因为她喜欢和狗说话……

    她是没办法。

    国师、松山县、祭祀、预知……

    不管哪一段,都不是能随便和人提起的事。

    太微摇了摇头:“我能和它说什么话,不过是逗它罢了。”

    小七坐在栏杆上,两条腿晃晃悠悠:“也是,阿福凶巴巴的,能和它说什么。”

    话锋一转,她忽然道:“五姐,无邪哥哥近日为何不来了?”

    “……”

    “我好些日子没有见着他,都快不记得他生得什么模样了。”

    “……”

    “五姐?五姐你怎么不说话?”

    太微扶额:“你惦记他做什么,他要是天天来才不对,不来有什么可奇怪的。”

    小七咬着点心,沫子扑簌簌落下来,下雪一般,吃得一手都是渣:“也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说完她蓦地老气横秋叹了一口气,“我可真想快点长大啊。”

    太微瞪了她一眼。

    长大有什么好,真是小孩子。

    她没好气地道:“等你长大便该后悔了。”

    小七咯咯笑,并不把她的话放在心里:“我才不会后悔呢,等我长大了,便有长长的腿,长长的胳膊和细细的腰肢了。”

    她摸摸自己圆滚滚的腰,又摸摸自己短短的腿。

    一手点心沫子全沾到了衣裳上。

    太微又气又好笑,没奈何地伸手去帮她拍干净。

    小七自己也跟着拍,不想越拍越脏,终于笑成了一团。

    镇夷司北面的地牢里,此刻却有人笑不出来。

    不知道是因为底下空气憋闷,光线晦暗,还是怎么的,六皇子杨珏一张俊脸阴沉得像是马上就要下雨。

    他把手里的鞭子甩得啪啪作响。

    软鞭去时刚劲,收时柔软,倒是真会使唤。

    只是响声回荡在地牢里,催命般烦人。

    薛怀刃终于停笔看向了他。

第204章 陪陪我

    杨珏依旧脸色阴沉,百无聊赖地挥舞着鞭子。

    薛怀刃提着笔,蹙眉道:“殿下今日是非得赖在我这了?”

    “怎么叫赖呀!”杨珏手中动作一顿,将鞭子收回缠绕在手上,“我这不是惦记你,特地来看看你嘛。”

    他近日闲得发慌,又没了陈敬廷作陪,实在无事可做。

    “你这公文看了半天也不见少,可见多看一会少看一会也无甚区别,还是陪我去吃酒吧。”

    鞭子小蛇似地在杨珏手里盘旋。

    他笑微微地凑近薛怀刃,一手扶在桌沿上,道:“怎么样?”

    薛怀刃一笔戳在纸上,墨色泅开,如云似雾,渺渺茫茫:“不怎样。”

    杨珏急了:“寻你看戏不去,寻你斗兽不去,寻你吃酒也不去?你就不能陪陪我?”他一着急,语速飞快,像个没能吃到糖的小童,撒娇打诨,闹个不停,“好哥哥,你就同我一道去寻寻乐子吧。”

    薛怀刃低着头,垂眸看公文:“殿下如今也不是孩子了。”

    “是是是,我不是孩子了。”不等话音落下,杨珏已迫不及待地接话道,“可难道只有小孩才能寻乐子?哪有这样的道理!”

    薛怀刃淡淡道:“乐子该寻,差事也不能丢了不顾。”

    杨珏闻言,猛地大力拍了拍桌子,震得一方澄泥砚差点飞起来:“这事焉能怪我!”

    他大声嚷嚷,丁点不怕叫人听见。

    心道镇夷司的地牢里,哪怕这些。

    “那群杂碎,不知道躲进了哪条臭水沟,丁点踪迹也不见!”

    大昭建国已有数年,可仍未能彻底剿除复**。杨珏领着人,四处搜寻,一开始还能抓到三两只小猫,可近日一个不见,闲得委实要害病。

    然而闲归闲,他心里却清楚,复**残党只是蛰伏,而非消亡。

    因此他想抓人,又抓不着,实在煎熬极了。

    心内猛火一烧,他便只想寻欢作乐,吃酒昏睡。

    “走走走,快随我走,说起那些杂碎便头疼!”杨珏一只手抓着鞭子,一只手探过宽阔的书案来抓薛怀刃,“顺道去趟万福巷,见见靖宁伯家那只小野猫。”

    薛怀刃抬眼看他:“去什么万福巷。”

    声音平静,并不像生气,眼神却很危险。

    杨珏于是咧嘴大笑:“万福巷不去便不去,但酒不能不喝。”

    薛怀刃被他缠得实在是烦。

    原本地方就不大,眼前多个人,便如同多了座山,还是蹦蹦跳跳又说又唱的山。耳边嗡嗡嗡响个不停,鼓膜都要被吵破。

    他叹口气,无可奈何地把笔搁在了红木笔架上。

    未干的墨水,慢慢在笔尖凝成了黑色的珍珠。

    杨珏面露喜色:“早该答应我的!”

    薛怀刃站起身来,没有作声。

    他们幼时,同吃同玩,可现在,还能同小时候一样多久?

    薛怀刃抬脚往外走:“至多三杯,我晚些还要去见义父,不能随你一起胡闹。”

    杨珏笑哈哈跟上他,嘴里说着:“三杯就三杯,你要见国师我还能拦着不让你去么。”

    在他看来,焦玄的话,可比他家皇帝老子的话还要重要。既然是焦玄要见人,那自然是一定得见的。只是,国师要做什么?

    杨珏走到薛怀刃边上,勾肩搭背往门外去:“国师寻你,是不是要催你成家了?”

    薛怀刃斜睨了他一眼。

    他立马改口,正色起来:“说笑说笑,国师岂能这般俗,他要见你,肯定是有要紧的事。是不是,地图的事?”

    说话间,二人出了地牢。

    外头天光乍明,晃人眼睛。

    薛怀刃望向了角落里下棋的斩厄和无邪。

    俩人下棋如打仗,你来一拳我去一掌,简直要下个不死不休。

    薛怀刃看着他们,声无波澜地道:“没见着人,哪里能知道到底为的什么事。”

    杨珏点了点头,表示赞同,而后突然把胳膊一抬,扬手朝无邪二人招呼起来:“你们俩过来!”

    无邪正用眼角余光打量自家主子,蓦地听见这么一句,顿时眼皮狂跳好几下。

    他对面的斩厄倒是木呆呆的,同往常一般无二,闻言啪嗒一下把手里的白子胡乱扣在了棋盘上:“你输了。”

    棋局已经被他搅得一团糟。

    哪有什么输赢。

    无邪定睛一看,只想拍扁他的头。

    另一边杨珏还在喊:“过来!快过来!”

    天气放了晴,阳光白花花的,像在地上撒了一把盐。

    杨珏就站在这一地细盐里,指着高大健壮的斩厄道:“去一趟霍临春那,就说我请他吃酒,让他务必到场,不得推脱。”

    斩厄惜字如金:“霍临春?”

    脸上神情虽看不出什么,声音听着倒像是不明白。

    杨珏皱眉看着他。

    无邪连忙主动请缨:“殿下放心,小的这便去请霍公公。”

    杨珏皱着的眉头这才舒展开来。

    薛怀刃站在阴僻处,不咸不淡地说了句:“殿下难道是独自一人来的镇夷司?”他的人,就是他的人,不是谁都能任意差使的,即便是杨珏,也不行。

    杨珏自认为天下万物都可践踏,可面对薛怀刃的时候,还是有所收敛,闻言立即装疯卖傻,作小儿姿态:“你的人不是比我的人能干嘛!让我使唤使唤又不会掉脑袋!”

    他一边说,一边瞥了无邪一眼。

    无邪面不改色,看向了薛怀刃。

    薛怀刃微微颔首,同杨珏道:“既有霍临春陪你,我那三杯酒便省了吧。”

    杨珏站在斩厄边上,垫了垫脚,抬手比划自己跟斩厄的身量差异,一边感慨斩厄生得如此之高,一边扭头道:“他是什么东西,怎么能和你一样。”

    言罢,他转过头来,突然望向了斩厄怀里的紫竹伞。

    “这伞到底有什么蹊跷?成天抱着不放?”

    他伸手想摸,却摸了个空。

    斩厄看起来又高又笨拙,动起来却很利索。

    不等杨珏的手指触到伞面,他已抱着伞退开三步远。

    杨珏不觉有些恼火。

    这时候,薛怀刃开口了。

    他远远看着伞面上绘的牡丹花,慢条斯理地道:“伞是好东西呀。”

    “雨天能挡雨,晴天能遮阳,杀人时还能挡着衣裳免沾血。”

第205章 你的记性

    说到最后一个“血”字,薛怀刃收回视线落在了杨珏身上。

    杨珏面上的恼火之色已经消失不见,变作了怔愣。他没有想到,薛怀刃竟然真会回答这个问题。

    斩厄怀里的这把伞,他见过很多次。

    同样的好奇,他也曾表露过。

    可先前不论他怎么好奇,怎么探听,薛怀刃都并未理过他。像今日这般,还是头一遭。

    杨珏慢慢冷静下来,但眉宇间还残留着两分诧异:“只是这样?”

    他一面惊讶,一面有些不相信。

    如果只是这样,为什么非要斩厄天天带着?他过去问,为什么又不告诉他?这一定是敷衍,是胡说八道。杨珏面露不信,口中继续道:“看来,你还是不想告诉我。”

    薛怀刃站直身子,抬手懒洋洋打了个哈欠:“这话可不对。我已经明明白白告诉你了,是你自己不信。”

    杨珏哼哼唧唧:“罢了罢了,还是吃酒去吧。”

    他冷眼扫了边上的斩厄一眼。

    斩厄连忙将手一拢,把怀里的紫竹伞抓得更紧更用力。

    杨珏见状,鼻子也气歪。

    这家伙拿他当什么人,他难道还能去抢把破伞吗?

    他杨珏的脸面,难道不比把一两不值的伞重要?

    如此想着,杨珏面上神情一冷,霍然拂袖离去。

    斩厄站在原地,面上还是不见半点波动。

    薛怀刃忍不住笑了起来。

    吃酒时,杨珏还在气恨,嫌斩厄不中用,看着人高马大,半点脑子不长。他连喝两盏,也不见气消,愈发不痛快。

    霍临春正好来晚一步,进门便瞧见他捧着酒壶往嘴里灌,当下笑道:“我还以为殿下是来寻消遣的,怎么一副借酒消愁模样。”

    他同杨珏相熟,同薛怀刃也不算陌生,说话间便没有太多顾忌。

    杨珏看见他,便放下酒壶,向他招手:“来来,属你磨蹭,快罚酒一杯。”

    霍临春上前接过酒杯,仰头一饮而尽,将杯子倒过来朝下晃了晃:“殿下挑的这地方,又远又偏,实在怪不得我磨蹭。”

    杨珏捧着酒壶冷冷地笑:“倒是怪我?”

    霍临春看他神色,连忙打哈哈赔不是:“不敢不敢,自是怪我磨蹭才对。”

    他方才明明还在生别的气,转眼又冲自己冷笑上了,霍临春哪敢同他硬犟。

    “咦,薛指挥使倒是稀客。”说罢,霍临春一转头,看见了坐在窗边的薛怀刃,“说起来,咱家上回和薛指挥使这般坐着说话,还是数月之前的事。”

    他们上一次见面的时候,复**的那群小虾米还在四处蹦跶,惹人心烦。

    霍临春掏出块如玉似雪的素面帕子来,仔仔细细擦拭着面前的杯盏。

    杨珏撇了一眼,蹙眉道:“你可真是穷讲究。”

    霍临春微微一笑,并不言语。

    杨珏也就不再管他,只提着酒壶走到薛怀刃边上,往杯里斟酒:“尝尝这酒,陈年的老东西,是襄国杂碎们最喜欢的,回味甘甜,丁点没有辣味。”

    清冽微红的酒水林间小溪一般,笔直地流进白瓷酒盏中。

    香气扑鼻而来,果然同一般的酒闻着不一样。

    薛怀刃端起酒盏,浅浅呷了一口。

    杨珏凑在边上,小狗似地摇尾巴,竖着耳朵问:“如何?”

    两只眼睛亮晶晶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刚刚大哭过。

    薛怀刃有些兴致缺缺,放下了酒杯:“不错。”

    杨珏直起腰来,扭头看霍临春:“霍督公以为如何?”

    霍临春一双桃花眼笑眯眯的,愈发迷离艳丽:“甜了些,有些不像是酒。”

    酒这东西,一口喝下去,辣心辣口,方才是酒。

    他轻轻摩挲着杯盏,面上笑意愈发浓重:“不过若是不拿它当酒,喝起来倒是不错。”

    杨珏听着这话,左看看薛怀刃,右看看霍临春,蓦地把酒壶往桌上一顿:“我以为,这酒难喝极了。”

    霍临春一愣,旋即低低地笑起来:“殿下什么样的酒不曾喝过,自然瞧不上这等东西。”

    杨珏扬了扬下巴:“是这个道理。”

    他说完一屁股坐下来,伸手推推薛怀刃的胳膊:“窗外有什么东西,看得这般入神?”

    霍临春闻言也朝薛怀刃看去。

    可从他的方向看,只能看见薛怀刃的半张脸,并不能看见窗外景色。

    那窗子开得颇小,落在他眼里,便只有细溜儿一道缝,什么也看不见。

    他看来看去,眼前便只剩下了薛怀刃脸上那颗小小的红痣。

    那痣因着颜色红艳,被人称为桃花痣,生在薛怀刃的脸上,竟是半点不损他的俊美。

    霍临春心里隐隐有些艳羡。

    没有人不想生得英俊美丽,就像没有人不想活得开心肆意。

    绝色的人,不分男女,都让人羡慕。

    他探了探头,还是想要看看那窗外到底有什么。

    杨珏也在向窗外看。

    然而窗外除了一片空荡荡的天,三两棵树,便什么也没有。

    诚如霍临春所言,这地方又远又偏。

    的确没有什么东西。

    杨珏很奇怪,不禁感慨起来:“我的哥哥呀,你可是越来越古怪了。”

    薛怀刃侧身对着他们,目光仍然落在窗外:“你看那棵树,眼熟不眼熟?”

    杨珏皱着眉头往外边看:“树?哪棵树?”

    他看哪棵树都长得一模一样,哪里眼熟?

    一样的叶子,一样的颜色,连高矮都差不多,不就都是树吗?

    杨珏越看越迷糊:“哪儿眼熟?”

    薛怀刃道:“中间那棵,像你我小时练功时,院子里栽的树。”

    杨珏倒吸一口气:“这你也记得?”

    他连小时候见过的人都忘得差不离了,怎么可能记得住一棵树。

    杨珏拿看妖怪的眼神看薛怀刃:“你这过目不忘的记性,怎么偏偏就不记得小时候的事。”

    一旁的霍临春原本还在琢磨外边到底有什么树,突然听到这么一句话,立刻竖起耳朵来。

    薛怀刃前脚才说了外头有颗树生得像他们小时练功时院子里栽的树,怎么后一句杨珏便说他不记得小时候的事?

    难道,这说的不是一个小时候?

    杨珏还在说:“伤也好了,脑子也没坏,怎么就想不起来呢。”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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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二臣介绍:
作为疯子和谄臣的女儿。祁太微逃过婚,放过火,杀过人,死的时候漂泊异乡,孑然一身。她拼尽全力爱上的,不过是场黄粱美梦。如今梦醒了从头再来,这种裙下之臣不要也罢。“抓住这只手,你就可以活命。”“活你个大头鬼啊。”做人真他娘一点意思也没有……不二臣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不二臣,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不二臣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