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9章 选择
太微望着三姐祁槿,脑海里浮现出陈敬廷那副浪荡无状的样子,禁不住暗暗地想,赵姨娘煞费苦心为三姐寻来的这门姻缘,实在不是什么良配。
陈敬廷那样的人,纵有世袭爵位,风流样貌,又能如何?
左不过是个仗着祖宗荫庇花天酒地、无所事事的纨绔子弟罢了。
太微很瞧不上陈敬廷。
可显然,祖母很满意永定侯府的家世门第。
祁老夫人一直看着赵姨娘,始终不将目光挪开一瞬,像是要在她身上看出个洞来。好在她的声音和语气,还是慈祥和蔼的:“三娘素来听话乖巧,从不惹是生非,想必回头进了陈家的门,也会叫世子爷喜欢的。”
她敲打了两句又来安抚,当真是一件不落。
赵姨娘喏喏应是。
三娘一言不发。
这时,闭目养了半天神的祁远章忽然睁开眼睛,坐正了身子。他把玩着自己左手大拇指上戴着的翡翠扳指,状似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听了这些话,这门亲事,还想嫁吗?”
他手上的翡翠扳指,澄碧清澈,如同一池绿水。
那扳指,是素面的。
上头并没有精铸的花纹或刻字,然他并不会武,这枚扳指当然也非武用。戴在他手上,不过只作赏玩。
太微记得,自己每一回见到他,他手上都戴着它。
从不摘下,从不离身。
那翡翠扳指上有个小小的裂口,瞧着很显眼。
一件好好的东西,裂了一道口子,缺了那么一角,便成了劣品。
靖宁伯府不算富贵滔天,也不至连这么点东西也买不起新鲜的。但他似乎很喜欢这枚翡翠扳指,即便上头有个缺口,也照旧戴得欢畅。
这会儿,他细细摩挲着上头那个小小的裂口,将话又问了一遍:“三娘,我问你话呢。”
三娘祁槿这才怔怔地回过神来,看了看身旁的赵姨娘。
祁远章并没有看她,但却像是猜到了她的动作,蓦地道:“我问你,你只管自己说,看旁人做什么。”
三娘闻言收回目光,低下头,像是踟蹰了一下,声音轻轻地道:“女儿想嫁。”
话音落后,屋子里再次安静了下来。
太微望着满桌碗碟,想起了三娘前世嫁进永定侯府之后的事。三娘的日子,过得并不如何。二人婚后,陈敬廷美妾成群不说,还养了成堆的外室。庶出的孩子,已是多得要叫人分不清哪个是哪个,他却还有一群群的私生子。
是以即便没有她在暗室看见的那一幕,没有陈敬廷和六皇子的私下勾当,陈敬廷那样的人,依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可三娘,说想嫁。
太微不知该作何想,干脆不去想。
这时,她听见父亲道:“你可是想清楚,想明白了?”
三娘抬起头来,说了一个“是”字。
祁老夫人面露满意,朝她欣慰地笑了笑道:“三娘是个好孩子,识大体,想得透彻。”
祁远章盯着他自己的手看,闻言说了一句:“既如此,便散了吧。”
除此之外,半句多的也没有。
祁老夫人就率先站起身来,笑说自己“老胳膊老腿,骨头都僵了”,一面传了大丫鬟珊瑚进来扶自己出去,一面让祁远章快些回去歇着,好好养他的腿,休要再乱走乱动。
可祁远章胡乱笑笑,重新又提起了筷子。
桌上的菜早便凉了,他也无所谓,只让她们都回去,他要再留着吃一会。
没人再罚祁茉,也没人再提永定侯府的事。
太微起身往外走,边走边想,这靖宁伯府,怕是早就烂了根了。她不想再同这伙子人一道过日子,可她一个人,也走不成。
即便母亲疯疯癫癫,她仍然想带着母亲一起离开。
还有小七,也要一块儿走。
她们可以远远地离开京城,离开靖宁伯府。
只是松山县是不能再住。
她们可以往东边去,或者往西边去,总归天大地大,一定能叫她们找着个舒坦惬意的好地方。
到了那个时候,就算靖宁伯府派人来找,也不定就能找着她们。
但是太微眼下,手中还没有合用的人。
那样的计划,想要周全严密,只靠她一个人,是难以成行的。
她得一步步的来。
须臾,众人四散而去,太微在抄手游廊里叫赵姨娘给叫住了。赵姨娘不过分亲热,也不过分冷淡,只客客气气地叫了一声“五姑娘”,而后声音温柔地道:“婢妾愚钝,方才老夫人说的那些事,婢妾虽都听见了,但仔细想想却像是没一句听明白的。”
太微听着这话,隐约猜出了她的来意,便直言回道:“姨娘是想亲自再问问我,那永定侯府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赵姨娘眉目温婉,微微颔首道:“不瞒您说,婢妾的确是这个意思。”
她说话时,三娘祁槿就站在她的身后不远处,望望太微,又将视线收了回去。
太微装作没瞧见,同赵姨娘道:“姨娘还想知道什么?”
太微和赵姨娘一直关系平平,不说好,也说不上太坏。她看赵姨娘的样子,似乎是真的担心,便又说了一句:“姨娘只管问吧。”
赵姨娘见状,面露欢喜,笑了笑将她请到一旁站定了问道:“您在侯府时,可曾瞧见那位世子爷?”
太微略微有些吃惊。
方才在屋子里时,她和祖母都并没有提到陈敬廷。祖母满口说的,都是永定侯府的毛病。
可赵姨娘不会无缘无故如此发问……
她既然这么问了,便说明她心底里其实早已猜到了一些。
太微斟酌了下字眼,淡淡地说了一句:“世子爷同传闻中的怕是有些不一样。”
传闻里,永定侯世子陈敬廷,年轻有为,样貌英俊,是乘龙快婿的最佳人选。
赵姨娘眼神微凝。
迟疑的瞬间,三娘祁槿已从后面走了上来,对着太微叫了一声“小五”:“你懂什么!”她的脸色,比先前在饭桌上的难看了百倍。
不等太微开口,她已声色俱厉地接着斥道:“你莫要胡言乱语!”
赵姨娘慌慌张张地将她挡在了身后:“三姑娘您别急,五姑娘还什么也没有说呢。”
可三娘还是不依不饶。
第060章 父女
“你是见我嫁得好心里嫉恨,故意想给我找不痛快是不是?”三娘凶巴巴的,一脸不高兴,声音也听起来急躁得紧,一点没有赵姨娘的样子。
说她像祁远章,也不像,不知是怎么养成的性子。
太微深深看了她一眼,总归要嫁的是她祁槿,不是她祁太微,她愿意嫁,便由得她去吧。太微闭上嘴,一言不发,掉头就走。
刀山火海,她乐意去,谁还能拦着不许她去?
太微直接将赵姨娘母女俩抛在了身后,一口气回到了集香苑。
她夜里没睡足,正好安安静静补个回笼觉。等到睡饱了,起来用个午膳,继续躺回去,自在得要命,谁有闲心搭理那伙子人。
可没想到,午后艳阳高照,她爹却派人来说要见她。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太微前世今生两辈子加起来,也没有私下见过他几面。何况他们今儿个早上才在鸣鹤堂见过面,只过了几个时辰,他竟然又要见她。
太微一头雾水,又不得不去见他的面,实在是兴致缺缺。
是以见了面,她脸上也不大能挤出笑容来。不像在祖母跟前,心里再不痛快,她也能笑出一朵花。
明明对她来说,祖母和父亲是一样的。
两个祁家的人,只是两个祁家的人而已……
她并不在乎他们。
她离家之后,摒弃父姓时,丝毫犹豫也无。
可这一刻,当她独自来见父亲的时候,心里却生出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古怪情绪。大概,是因为她见过他的棺椁,见过他的灵堂。
除她之外,谁也不知道,他一年后便会死。
太微站在廊下,远远地朝树下看去。
她爹身上穿的还是今晨那身花里胡哨又松垮垮的大袍子。
树下安了一张躺椅,竹编的,依稀间仍然可见翠色。他仰面躺在上头,一手捧着一卷书,一手不时地往旁边探去。
一探一个准。
眼睛都不用看。
一盘子点心,很快就要见底。
他边读书边吃点心,晒着太阳吹着风,倒是过得比谁都舒坦。
这样的人,除了乖乖向建阳帝俯首称臣,还能做什么?
太微想象不出,只是憋闷。
她缓步朝树下走去,走到离他三步开外,已站定不动,口气平平地喊了一声“父亲”。她已经很多年没叫过他“爹爹”,如今便是想装亲近,也是难。
树下的人从书后露出了半张脸。
他有一双斜长的丹凤眼。
那一只眼睛,眨了一下。
他放下了书,笑了笑道:“站得那般远做什么?”
太微看了看地面,抬起脚,朝他靠近了一步。
他摇摇头,冲她招了招手:“过来过来,怎地畏畏缩缩的!”
太微不想动。
离得越近,越容易叫人看出情绪不对。
更别提,他今晨在饭桌上对祁茉说的那一番话了。太微要没听见便罢,可听见了,哪里还敢不拿自家父亲当回事。
她记忆里的人,懒散无用,浑浑噩噩,一天到晚只知吃喝玩乐,一把年纪了,也同京中那些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没有什么区别。
他遛鸟斗蛐蛐,吃东西看闲书,从没干过什么正经事。
要不是上边是建阳帝,哪个皇帝会待见他?
他临到要死,出门前还不忘让人给他备上时令水果,说出去简直没人能相信。
太微掂量着距离,往前又迈了一小步。
祁远章脸上露出了两分不满意:“你这是怕我?”
太微闻言,从善如流,眼睛也不眨一下:“怕。”
祁远章笑了起来:“怕什么?”像是真好奇。
太微便道:“往日不大能见着您,陌生了些。”
这话是真的,她说的也认真。
祁远章不禁也正了正脸色,从躺椅上坐起了身子。他望着女儿,仔细地看了半天,忽然叹口气,又躺了回去,口中嘟囔道:“不成不成,累死个人,我还是躺着吧。”
太微站在一旁,也没把凳子。
他不发话让她坐,她就只好一直站着。
祁远章照旧捧起了书,一边吃着东西。
不知他究竟看进去了多少,一看就是半天。
太微就这么候着,叫头顶上的大太阳晒得满心焦躁。他自己倒好,正正赖在树荫底下,从头至尾,都阴凉舒爽。
太微没了法子,忍无可忍之下,再次抬起了脚。
这一回站定后,她已经立在他眼皮子底下。但她大半个身子,终于进入了树荫底下。
清风徐徐吹来,谁也不吭声。
直至盘子里的点心只剩了些微碎末,躺椅上的人才懒洋洋地开口问了一句:“赏花宴上,你发现四娘不见以后,怎地不去寻永定侯府的人相助?”
太微愣了一下没有言语。
他隔着书催促道:“说来与我听听,是为了什么。”
太微盯着一旁的树。
这是棵老树,年纪沧桑,模样却还很年轻。
枝繁叶茂,绿意盎然,只树干上,出现了几道龟裂痕迹。
她思量着,慢慢道:“到达永定侯府后,我便觉得永定侯府有所古怪,是以四姐不见了踪影,我并没有去寻永定侯府的人帮忙。”
祁远章闻言轻轻“嗯”了一声,继续问道:“若是这样,你又是因何觉得永定侯府古怪的?”
太微不知他为何要问这些,眉头微微一蹙:“只是直觉。”
“哗啦”一声,祁远章忽然将手里的书合拢丢在了一旁,转头看她道:“直觉?”
太微面向他,颔首,声音不变,毫无波澜:“是直觉。”
祁远章看着她,微微眯了眯眼睛:“不假?”
不过一句话的事,他却反复问了这么多遍。
太微狐疑不已,又实在不知他想做什么,只能依旧顺着他的话回答道:“不假。”
父女俩你来我往,说了半天。
祁远章才终于发话道:“那便是直觉吧。”
听他语气,竟像是仍然不相信。
太微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正好叫他瞧见,这话便又引到了她的眉头上:“小姑娘家家,皱什么眉,平白皱老了。”
太微学他的样子眯了眯眼睛,盯着他的脸道:“父亲的眉,可也是皱着的。”
他哈哈大笑:“我老都老了,自是无所谓。”
第061章 为什么
他从躺椅上坐起来,面上笑容不减,像是不经意,忽然又问了一句:“你同四娘,自小便处得不大好,你理应是不喜欢她的,那么当时,你发现她不见的时候,为何还要去寻她?”
树影斑斑驳驳地落下来,祁远章眼中多了一丝试探。
他从容自在,仿佛理所当然地说道:“若换做是我,定然不会去寻她。”
太微不由失笑,听他的意思,祁茉所为,似乎才是对的。至于她,显然让他不解了。她禁不住面向他,笑出了声音:“父亲的话,同祖母的话,听起来可是不大一样呀。”
祁远章像是没听明白,追着问:“哦?怎么个不一样法?”
太微束着手,定定望着他道:“祖母认为,我和四姐是一家姐妹,血脉相连,出门在外,必得互相帮扶。喜欢不喜欢对方,反倒是最最不要紧的。即便不喜欢,那不和睦也只能是关起门来的不和睦。”
祁远章听乐了:“这般说来,你去寻你四姐,全是因为你将祖母的话记在了心里?”
太微眨了眨眼睛:“祖母的话,每一句女儿都谨记在心。”
“你倒是厉害!”祁远章一拍大腿,赞叹了句。
他身上的花袍子在天光底下看起来五彩斑斓,像只大公鸡,随他的动作一抖一晃,活了一般。
他嘴里说着感叹的话,脸上的神情看起来却又不像有多认真。
太微道:“父亲可还有话问女儿?”
祁远章笑了两声,屈起没有受伤的那条腿,盘在了躺椅上,口中道:“薛指挥使送你回来的时候,都说了什么?”
薛怀刃那个人,他见过,且还不止一次。
是以他知道,那位薛指挥使并不是会莫名其妙大发善心的人。
那样一个人,究竟为什么会送太微回来?
祁远章打量着眼前好手好脚,神情镇定的女儿,敛起凤目有些迷糊地想,俏姑竟也长大了……他记忆里的俏姑,明明还是个小团子似的肉球儿……
祁远章眯着眼睛,蓦然道:“他该不会是觊觎你的美色吧?”
太微正想随口胡诌几句将他敷衍过去,哪知话还没组织完,便听见了这样一句话,登时绷不住变了脸色。
她努力维系了半天的泰然镇定,叫他短短一句话便尽数抹去。
美色?
什么乱七八糟的!
这样的话,该是当爹的同女儿说的吗?
简直是说他没个正经,都侮辱了“正经”两个字!
太微垂下眼,生恐自己一个憋不住便会拂袖而去,实在是不敢同他继续对视:“父亲说笑,薛指挥使什么样的美人儿没有见过。他送女儿回来,不过是行善之举。”
她固然生得不丑,但也绝对称不上什么倾国倾城,哪能光凭一张脸便所向披靡,引人相送。而且,就算是真的,他也不能当着她的面如此相问吧?
她这爹,脑子里就算装的不是浆糊,也必然是一锅粥。
还是糊了的。
太微喘口气,接着道:“薛指挥使沉默寡言,并没有同女儿说过什么。”
祁远章似信似不信,笑微微地道:“那倒是真要好好谢谢人家。”
他的目光落在太微脸上,令太微莫名有了种叫人看穿的窘迫。
她悄悄别开了脸。
地上有一丛不知何时钻出来的杂草,稀稀拉拉的,叶子也不够绿。太微瞧着瞧着,忽然心生烦闷,脱口问道:“父亲当年,为什么不休了母亲?”
这个疑问,盘旋在她心头,已经有很多很多年。
她小时不敢问,少时没有机会问,等到终于敢问又不怕知道真相的年纪,他却早就已经离开了人世。
如今她回来了,疑问却还在。
他对她娘的感情,明明远够不上深爱。
太微没有看他,仍盯着地上的杂草,但耳朵却情不自禁地竖了起来。
只是她等候着回答,祁远章却静默了。
良久过去,他才笑着说了一句:“怎么,你难道想让我休了你娘?”
他开口说了话,却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太微转过脸来,不作声地望向他。
祁远章东张西望,一脸的轻率:“大人的事,你不懂。”
这样的话,任何时候都能用,任何时候都合用。他连句搪塞的理由都不想给她,太微不言不语地暗叹了一口气。
身为小辈,她根本奈何不了他。
祁远章说完了,下意识伸手去抓一旁的点心,但盘子早便见了底,哪还有糕点果子让他吃。他便顺势抓起空盘子,一把递向太微:“让人再送一份上来。”
太微愣了一下,低头盯着盘子看了又看,见他是说真的,不觉心头冒火。
她接过盘子,转身就走。
祁远章在身后喊:“不成,一份怕是不够,让人送两份!”
太微装作没听见,越走越快,转眼便走到了廊下,将空盘朝廊下候着的丫鬟手里一塞,面无表情转述了他的话后,拔腿就走。
再同他呆下去,她怕是就要目无尊长以下犯上了!
头顶青天,也阻止不了她。
太微的身影,一转眼的工夫,便消失在了祁远章视线里。
他慢慢收起了脸上的笑意,慢慢躺了回去。他仰面朝上,目之所及,是大片浓密的枝叶。
枝叶缝隙间,则是刺目的阳光。
祁远章躺在竹椅上,睁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几抹光亮看。
他没有想到,太微竟然会问他当年为什么不休了她娘……
到底是为什么呢?
明明所有人,从上到下,个个都在劝他休妻另娶。
难道是因为于理不合?
可由头想寻能寻千百个,怎会不合?
他不肯休了姜氏,还惹得他娘同他大发雷霆,直斥他不孝不悌。祁家人丁单薄,他没有兄弟,照理来说,开枝散叶理应是他该担的责任。
他不休姜氏,姜氏便永远是靖宁伯府的夫人。
他便难有嫡子。
即便姜氏能生,一个疯子的孩子,又怎么能够成为靖宁伯府的继承人?看看太微便知,人人都在疑心她今后会疯,连他也不敢说她一定就不会。
但姜氏……
祁远章闭上了眼睛。
姜氏真的疯了吗?
第062章 疯子
他日以继夜,反反复复想过无数次这个问题,但他并没有答案。
姜氏在世人眼里已经疯了。
在姜氏自己的眼里,她也的的确确是个疯子。
可真正的疯子,会承认自己疯了吗?祁远章不知道,但他每每回忆起当年姜氏犯病的样子,便忍不住心生疑窦。
那个秋天,桂花飘香,正值蟹季。
太微爱蟹,他也爱。
府里一筐筐的新鲜大螃蟹,天天吃,天天吃不腻。那天傍晚,他自外归家,先去了厨房,见了螃蟹,亲自挑了几只出来让人蒸了,再让人备上一锅菊花精饭,才往上房去。
白菊花水用来浸泡大米,小朵的黄菊则要在米饭将熟未熟之际投入锅中。
自古以来,菊花同螃蟹便是绝配。
一锅膏肥肉满的蒸蟹,配一锅清香解腻的菊花精饭,再好不过。
这菊花精饭的做法,还是姜氏独创的。
他回到上房后,径直去了卧房,却见姜氏躺在床上,蒙头大睡。外头下着雨,窗扇紧闭,阻断了寒气。屋子里热烘烘的,带着股秋日里少有的暖。
祁远章去耳房里梳洗更衣,换了家常的宽松衣衫回来,走到床边唤了她一声,她却没有动。
他察觉出不对,赶忙伸手去探她的额,只觉触手滚烫,当下一惊。
这是病了。
清晨他出门的时候,她还好好的。
真是病来如山倒。
祁远章忙让人去请了大夫来。把过脉,开了药,煎了服下后,姜氏的精神好了一些。她便要赶他出去,让他去妾室那,或去书房,总归不要呆在这间屋子里。
——万一过了病气,就不好了。
这是她的原话。
直到现在祁远章都还记得清清楚楚。
因为那是她最后一次,意识清醒,笑着同他说的话。
也是最后一句。
祁远章离开了卧房,先去了书房,等到天黑,见雨还在下,不知怎地意兴阑珊,便哪都没有去,又回到了卧房里。
姜氏应是才服了药,屋子里还弥漫着淡淡的药味。
有些苦,有些涩,还有些咸。
他将值夜的丫鬟打发下去,自己留在了卧房里。伺候人的事儿,他没做过多少,但斟茶送水,他是会的。
他在姜氏之前,还成过一次亲。
娶的是陆家的女儿。
陆氏生得好看,性子也温柔大方,是能持家的样子。母亲对陆氏大抵是满意的,他则可有可无,到了年岁,家里安排妥当了人选,他便娶了。
夫妻二人,相敬如宾,不说多么恩爱,也过得下去。
可陆氏生产时,没能熬过去。
他们的长女,也早早便夭折了。
后来,他又娶了姜氏。
初见时,他觉得姜氏和陆氏也没有什么不同,差不多的好看,差不多的性子。他们今后,照旧相敬如宾,便是了。
他是世上最寻常的一个男人,娶妻纳妾,生儿育女,孝敬长辈,支撑门庭……不过如此。
可这会儿,姜氏病了。
如果姜氏一病不起,如果姜氏就此没了,他是不是还要再娶?
靖宁伯府不能没有女主人。
他不能没有正妻。
可祁远章坐在姜氏床前,低着头想了又想,只觉寡味。
他的人生,走到现在,竟全不像是他自己的。他看似清醒,实际上却过得比谁都要浑浑噩噩。
雨夜里,祁远章一个人,听着檐下雨珠坠落的噼啪声,慢慢阖上了眼睛。
他坐在椅子上,手里捧着一卷书,打起了瞌睡。
时间如水,缓缓流淌。
他还未察觉,长夜便已过去了一半。
帐子里沉睡的人,忽然发出了呓语声。她说得又快又长,在暗夜里听起来有种骇人的诡谲。
祁远章惊醒了。
他一动,手里的书卷便“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他下意识要去捡,却发现屋子里早就漆黑一片。那点着的灯,不知道何时自己熄灭了。他虽睁着眼睛,却什么也看不见。
因下着雨,又是深夜。
屋子里黑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他想唤人进来点灯,却猛地听见了帐子里的动静。
姜氏含含糊糊不知在说些什么,像是在喊救命,又像是在喊不要……怕是梦魇了。这般想着,祁远章便站起身来,撩开帐子,向帐子里的人摸去,口中轻声唤着她的闺名,想要叫醒她。
可他的手,忽然被人用力地抓住了!
他在黑暗中看见了姜氏的眼睛。
那样得亮,不像人,倒像是兽。
她紧紧地抓着他的手,声音低哑,口气惊恐:“别杀她!别杀她!”
祁远章想要分开她的手,却怎么也抽不出来。平素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姜氏,这会儿的力气,却比他个男人还大得多。
他看不见她脸上的神情,但只听她的声音也知她在害怕。
祁远章连声喊她的名字,可她不为所动,似乎充耳未闻。没了法子,他只好准备扬声唤人进来。可哪知,他才要开口,便听见姜氏说了一句——
“不要杀我的俏姑!”
声嘶力竭,肝肠寸断。
祁远章愣住了。
他在黑暗中蹬掉脚上的鞋子爬上床,抱住了姜氏,掐她的虎口,掐她的人中。然而姜氏像是不会痛,半点反应也没有。
她仍然哭叫着哀求他,不要杀了俏姑。
明明只是一场梦魇带来的胡话,却硬生生听得他也害怕了起来。
祁远章贴着她的脸,附在她耳边,一遍遍地说,醒过来!醒过来!
不知过了多久,屋外雨势变大,哗啦啦地响成了一片。
姜氏终于在这乱糟糟的夜雨声中安静了下来。
祁远章想去点灯,又没有动。
他低低叫了一声“阿宁”。
姜氏的呼吸声急促且沉重。
她像是清醒了,又像是还在梦里,紧紧握着他的手,飞快地道:“襄国要亡了!襄国要亡了!”
祁远章第一遍没听清,正皱眉时听见了第二遍。
他唬了一跳,急忙伸手去捂她的嘴。
这样的话,大逆不道,叫人听见了,是要掉脑袋诛九族的!
他用尽全力捂住了她的嘴,压低声音让她快些醒醒莫要胡说。
可姜氏疯了一般,呜呜咽咽仍是要说。
大哭不止,声音沙哑,似极其痛苦。
不过瞬间,她的眼泪,便浸湿了他的手掌。
第063章 噩梦
秋夜寒凉,她的泪水,却带着灼人的温度,滚烫湿漉,沿着他的指缝淙淙流淌,像一汪沸腾的泉水。
祁远章的手覆在她脸上,几乎要叫这热度烫伤。
姜氏呜咽着声音渐渐低微了下去。他轻轻移开手,唤着“阿宁”将她搂在了怀里:“你这是做了什么吓人的梦?”
姜氏满面湿冷,在他怀里打着寒颤,浑身哆嗦,口中的话还是含含糊糊的,叫人不大听得清楚,亦不大听得明白。
祁远章在黑暗中努力地分辨,却只听出了几个破碎的词——夏王、笠泽……还有俏姑。她每说一个字,都会哭着喊一声“俏姑”;她每一声喊出的“俏姑”,都带着令人胆寒的伤心。
成亲至今,几载光阴,倏忽而逝。
祁远章从未见过这样的姜氏。
她虽然一贯脾气软和,胆子也小,但她平素遇见了害怕的事,至多也只是脸色一白,或是猝然间低低惊呼一声。
祁远章忍不住想,该是什么样的梦境,才能将人骇成这副模样。
他皱紧眉头,怀抱着她,放轻了声音安抚她:“俏姑没事,俏姑好好的,在屋子里睡觉呢。”
姑娘屋子里有人值夜,若真出了什么意外,早便有人来报信了。
无人来报,便证明人安安稳稳,睡得香甜。
祁远章反复地说,反复地劝解:“不过是个梦罢了,如今醒来便好了。”
什么襄国要亡,什么俏姑要被杀害,皆不过噩梦而已。
可他说完,姜氏却一把抓住了他衣裳,语气惊惶,吃力地道:“文骞!你不能死!你不能死!”她不断地念叨着“不能死”三个字。
寂夜里,年轻妇人的声音忽轻忽重,缥缈无着,又重如泰山。
祁远章听得毛骨悚然,不由得疑心起来,究竟是不是自己在做梦。他突然,用力地掐了自己一把。
疼痛瞬间席卷而上。
他疼得眼皮子直跳,脸色也变了。
一则是疼,二则是惧。
他听见姜氏在说,十五过后,夏王便会领兵翻过笠泽。
可夏国是襄国的属国,夏王是嘉南帝的属臣。几代人,都是这么过来的。夏王怎么可能领兵翻过笠泽?他不要命了吗?
更不必说,这条笠泽江,并不是谁想渡便能渡的成功的。
两国之间,自古以来,便梗着一条宽广大江。
夏国人,不擅水,也无多少造船的技术。笠泽江上来往的船只,几乎尽属襄国。夏人想要行船横渡笠泽,不说登天之难,也绝非易事。
姜氏所言,更像是无稽之谈。
一个无趣,又不可能的玩笑话。
祁远章认定她是在梦呓。
即便睁开了眼睛,人却还在梦境里。
他先前尚以为她做了个绝顶可怕的噩梦,可如今细想之后,便只觉得是个没有意思的怪梦。他怀着她的肩膀,漫不经心地拍了拍她的背,渐渐有些不耐烦起来:“好了好了,哪有什么可怕的。”
可姜氏在昏暗中盯着他,一声声地喊他“文骞”。
“文骞”是他的字。
她一向都是叫他“伯爷”的,鲜少像这样唤他的字。
祁远章有些不解。
姜氏说,夏王要打进来了,夏王要杀了你!
他让她不要胡说。
但姜氏不听,口中话语从支离破碎,慢慢变得清晰可辨。只是她的话,仍然听起来像是呓语。
祁远章终于掀开帐子,翻身下床,趿拉了鞋子去点灯。
伴随着轻微的“嗤啦”一声,屋子里瞬间亮堂起来。
他转过身,一眼便看见了洞开的帐子,上头刺绣的花样在灯火掩映下,变得影影绰绰,诡异莫测。
帐子里的人,蜷缩着身体,双手环过膝盖,紧紧抱着自己。
黑发如瀑,顺势垂落,遮去了她大半张脸。
祁远章定睛看了又看,看得心里隐隐发毛。
这样的姜氏,似乎不像是那个和他同床共枕,生育过女儿的人。
他举灯靠近,试图去拉她的手,却叫她尖叫一声划破了手背。妇人的指甲,留得尖长,修剪过后,小刀子似的锋利。
手中灯光摇曳,他立时便缩回了手。
可仔细一看,两道浅浅的血痕,早已明晃晃印在了他的手背上。
祁远章有些恼火,不明白姜氏怎么做个梦而已就被吓成了这个样子。他按捺着不悦,将灯放在了一旁的矮几上,再次伸手去拉她:“阿宁你起来,去洗把脸,再来同我说说你究竟做了个什么样的梦。”
他有心唤丫鬟进来伺候她,可姜氏的样子,又实在不像是好叫外人瞧见的。祁远章对她方才说的那句“襄国要亡”还心有余悸。
他将姜氏拉了起来。
姜氏这一回没有再挣扎,但黑发散开,后面露出的那张脸上,却满是骇意。
祁远章瞧见后,有一瞬失神,差点以为她是在害怕自己。
直到她用那双带着散乱又心力交瘁光芒的眼睛看着他,悲痛欲绝地说了一句:“我儿,死了……”
祁远章这才明白过来,她害怕的不是他,而是她自己说的那些话。
她认定俏姑死了。
她伤心于此,绝望于此。
可俏姑并没有死!
祁远章同她说了半日,却仿佛一句也没有用。
她叫他文骞,让他不要死,可看着他的时候,又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她明明知道他是谁,但望着他的眼神里,全是迷惘。
祁远章见她久不能平静,终于还是扬声唤了人进来。
“去请大夫。”他蹙着眉,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姜氏。
定是魇着了。
他如是想。
又觉得,该不会是撞邪了吧?
他一松手,姜氏又躲回了帐子里,缩在角落,像是怕光、怕人。她嘴里念念有词,说着让人心惊肉跳又觉得荒谬的话。
有那么一刻,祁远章甚至动了心思要让人去带女儿过来。
可姜氏眼下的样子,叫太微看见了,怕是要吓出病症。
他到底是没敢。
很快,大夫请来了,隔着帐子把了一通脉,又说了一通废话,最后道:“先吃几帖养神的药试一试吧。”
听上去,不像是有大毛病。
可祁远章想着姜氏方才的样子,心下不安,便又单独请了大夫去一旁说话。
第064章 预言
他大致将姜氏的不对劲说了一遍。
大夫听罢,沉吟许久,皱起了眉头,想了想也道,怕是魇着了。姜氏素日的胆小,是出了名的,府里上上下下都知道,她见了老夫人身边养的那条狗便腿软,平时听个奇闻异谈,也能冒白汗。
她会叫个梦魇着,似乎并不那么奇怪。
祁远章虽然觉得有些古怪,但大夫这般说了,他便也信了。
深更半夜,丫鬟煎了药,送上来,他亲自端去给姜氏用。但姜氏看起来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一会能认得出他,一会不能。他递了药碗给她,她也不接。他亲自舀了药汁送到她嘴边,她也仍然不为所动。
折腾到拂晓时分,消息传到了鸣鹤堂。
祁老夫人没有来,只打发了沈嬷嬷来打探情况。
沈嬷嬷进了卧房去看姜氏,没两眼就从里头急急退了出来,说夫人这样子,看起来可是不对劲呀。
祁远章问她哪里不对劲。
沈嬷嬷便露出了一脸的凝重。
以沈嬷嬷看,姜氏的样子,更像是撞邪了。不然好端端的人,怎么会突然变成这个样子?沈嬷嬷不觉得是魇着了,什么梦能将人一魇便这么久?
她站在帘子旁,眯着眼睛道:“您看夫人的样子,像不像是叫什么东西吓着了?”
祁远章并没那么相信鬼神之说,闻言便道:“可不是叫梦吓着了。”
沈嬷嬷摇摇头,还是说像撞上了邪祟。
祁远章道“子不语怪力乱神”,她还慌张,斥他不能不敬鬼神。
沈嬷嬷重新入内,叫了姜氏几声,可姜氏见了她,一脸的害怕,抓着她的手不停地问,俏姑呢?俏姑在哪里?
她这副样子,是决不能叫太微看见的。
沈嬷嬷便敷衍了两句,想问些别的,但姜氏满嘴胡话,听得她头疼不已,只好退出去不管。
她匆匆回了鸣鹤堂,向祁老夫人禀报了一切。
祁老夫人也觉得是撞邪,又嫌若是真的,便太晦气,忙让沈嬷嬷派人去请个道士或和尚的,来驱邪做法。
沈嬷嬷应声而去,没两个时辰便请了人来。
香案备好,符水一泼,就说成了。
可姜氏半点变化也无,原是如何还是如何。
这显然是伙骗子。
祁老夫人很生气,沈嬷嬷则很失望。
祁远章觉得她们胡闹,只继续请了别的大夫来看。不知是哪位的药,吃了七八碗,总算见了效。
姜氏不再日夜惊恐,满口胡话,但人没了精神,变得浑浑噩噩。
似乎她自己,也不明白她究竟是怎么了。
如此过了几天,众人放松了警惕。
以为再过一阵,她便能好转。
可没想到,太微悄悄溜去看了她。她一下子,差点抠掉了太微的眼珠子。大丫鬟倚翠发觉后,当场吓得哭了起来。
就是祁远章,也被吓白了脸。
她日夜念叨着太微,以为太微死了,哭得伤心欲绝,口口声声都是太微,可她终于见了女儿,却要动手挖掉女儿的眼睛。
太微嚎啕大哭。
姜氏也哭。
她披头散发,面容憔悴,看起来真的很不对劲。
祁远章在那一瞬间,终于相信,她是疯了。
那一天,他从她床上抱走了太微,太微便再没有见过姜氏。
所有人,都认定姜氏疯了。
不是梦魇,不是撞邪,就是疯了。
一个连亲生女儿也不放过的人,不是疯子,还能是什么?
她说的那些话,全是疯话,没有一句是能听的。
只是她疯的,这般突然,这般厉害,实在令人措手不及。祁远章过了好些天,仍然觉得心里烦躁不已。
那年的中秋,是有史以来,最让人不痛快的中秋。
什么赏月吃酒,什么共度佳节,全成了放屁。
他哪里还有心思过节。
空气里的桂花香气越来越浓,日子却是越过越恼人。
中秋过后,不过数日,他便听说夏王造反,领兵翻过了笠泽。简直像个笑话,怎么可能?祁远章不相信,可事实如此,容不得他不信。
他想起那夜姜氏说的疯话,一张脸煞白煞白,近乎趔趄地跑去寻她。
可姜氏,靠坐在床上,喝着药,摇摇头说,不记得了。
他明明听见她说了,她怎会不记得?
祁远章震惊之下,夺过了她的药碗:“你分明,预言了那件事!”
姜氏听罢,面色一白,垂下了眼帘,但嘴里还是说:“妾身病了,说了一通胡话,如今已是记不清了。”
一碗碗药喝下去,她终于也相信自己是个疯子了。
祁远章心乱如麻,无法理清,只能唤她的名字继续追问:“你当时,说我会死,你可还记得?”
姜氏听得一句脸上血色便更去一分:“妾身什么也不记得了。”
祁远章凝视着她,透过她的眼睛,一直要望进她心里去。
他知道,她在撒谎。
她明明是记得的。
然而不管他怎么问,她都不肯再说。
那一日太微的事,仿佛是根稻草,终于压垮了她最后的精神。
她崩溃了。
人人都说她疯了,她便也相信自己是真的疯了。
于是祁远章一字一顿地告诉她,夏王真的领兵翻过了笠泽!
姜氏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仓皇间失手打翻了一旁的药碗。浓稠黑褐的药汁便蜿蜒流淌了一地,散发出浓郁的苦味来。
她牙关打颤,咯咯作响,像是惧极,连连摇头:“是凑巧,定是凑巧……”
她双手抱头,哭了起来。
祁远章呼吸渐沉,脸色惨白。
他恍惚间意识到,自己错过了许多极其重要的东西。
……
姜氏真的疯了吗?
未必吧。
时隔八年,祁远章身披花袍子,闲散地躺在竹椅上看书听风,想起姜氏,还是忍不住心口一闷。
那之后,他曾反复多次回去见姜氏。
可姜氏脸上的神情,越来越平静,越来越淡然。
她一天看起来比一天更健康,更要好。
她茹素,念佛,抄经。
过的是寂寞又宁和的生活。
她已经决口不再提起那段日子的事,他提,她也不应。几年前,夏王登基改国后,他去见她,她坐在花荫下,捻着佛珠,眉眼间却满是急色。
听见脚步声,她猛地睁开眼朝他看过来,然后笑了,轻轻地说了一句:“真好,果然是我疯了。”
那时,她脸上的笑容,是他多年未见的样子。
祁远章长长叹口气,从躺椅上坐了起来。
他的点心,也该送上来了。
他举目往廊下看去,不想一看却看见了那个不知为何折返回来的黄衫少女……
第065章 犹疑
眼见太微去而复返,走下台阶,向他而来。
祁远章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他不知道,她为什么回来。明明方才她走的时候,一丝迟疑也没有。
祁远章一声不吭地望着她,等她一步步走近,走到了两步开外后,方才张嘴问了一句:“怎地回来了?”
他有七个女儿,夭折了一个,也还剩下六个。
但这些年来,祁远章见她们的次数数的清,父女之间并不十分亲近。因着姜氏的缘故,太微同他更是鲜少说话。
他们爷俩今日说过的话,恐比过去几年相加的还要多。
祁远章问完以后,便不作声了。
太微立在他眼前,面上木呆呆的,并没有什么表情。可她生得,实在不像是个木讷的人。她的眉眼五官,乃至下颌弧线,都隐隐透着一股玲挑剔透的意味。
因而祁远章,莫名其妙的,便是从她脸上的木呆呆里瞧出种见尽世情的冷峭。
她站得笔直,说出口的声音,轻轻软软,带着少女的细弱:“求父亲安排,女儿想见母亲。”
祁远章一愣,皱起眉头又舒开,舒开又皱起:“你莫非不记得小时候的事了?”
他以为,太微是害怕姜氏的。
可太微却道:“记得。”
母亲想要抠掉她的眼睛,这样的大事,即便她当时还小,也不会干干净净地忘掉。她目光直视着祁远章,低低道:“女儿全都记得,母亲说过的话,做过的事,都记得。”
祁远章闻言,不明白了:“既如此,你为何还要见她?”
太微仰头看了一眼天空:“女儿想要知道,她为什么那般做。哪怕她疯了,也应该有个理由。疯子的理由,也是理由;疯子做事,也需要理由。”她收回视线,重新落在了他身上,木然地道,“这世上并没有无缘无故的事,不是吗?”
她原想着,见母亲的事还能再拖一拖,但今日既然见着了父亲,那便趁机求他一求罢了。求祖母,更是令人不快。
她潜心讨好,假以时日,祖母一定会欣然应允。
可既有父亲在,便能多条路走。
阖府上下,除了倚翠外,也就只有父亲能想见母亲便见母亲。
有他递话,母亲应当也会更加愿意见她的面。
太微下定了决心,杵在祁远章眼前不动弹。
祁远章沉默了半天。
沉默得太微忍不住想,难道他知道原因?
可祁远章其实不知道。
他心里想的是,自己从姜氏口中问不出东西,没准太微能问的出来。毕竟太微,已不是过去那个只会哭闹的小孩儿。
她站在他眼前,字句清晰地说着自己的意图。没有刻意的讨好,也没有躲躲闪闪,只是痛痛快快地将目的说了,将原因也说了。
这样的女儿,简直叫他生出一种迟暮感。
就好像……他真的是老了……
忍住唏嘘之情,祁远章将想叹的那口气藏在了腹中,良久道:“我会派人去紫薇苑问一问你母亲,她若是愿意见你,那便见吧。”
自从出了“挖眼”那件事后,姜氏自个儿就总避着太微。
祁远章言罢忽然又道:“这几日,你便安安生生留在府里,不要出门了。”
太微怔了一怔。
他摆摆手,要赶她走:“走吧走吧。”
口气像是在赶什么小猫小狗。
明明前一句话,还挺像是个当爹的人说的,可后一句,立马就变成了混不吝的样子。
他果然还是同祖母一样,和她记忆里的并没什么不同。
太微收敛心神,转身离去。
……
傍晚时分,祁远章差人去了紫薇苑报信。
大丫鬟倚翠站在廊下,仔仔细细地听着来人的话,边听边露出了微笑。那微笑发自内心,满是喜悦。送走了人后,倚翠一脸激动,匆匆走进东次间去见姜氏。
姜氏坐在靠窗的位置上,正低着头在做鞋子。
一旁的筐子里,搁着只鞋面,上头绣着缠枝海棠,颜色娇嫩,是给太微的。
她每一年,每个季节,都会亲手给太微做上两双鞋子。但这些鞋,从小到大,堆满了箱笼,却没有一双送出去过。
倚翠想送,但没有她的吩咐,到底不敢。
姜氏听见了竹帘晃动的声响,抬头朝门口看了一眼,见倚翠一脸喜色地走进来,不觉愣了一下,轻声问道:“是谁来了?”
她这院子,照理不会有谁来。
若是祁远章,就不会叫了倚翠出去说话。
姜氏不是太在意,问完便又静了下去。
她素日里已经很少说话,说得多了,反倒是不自在。
倚翠跟着她,也变得寡言少语,像今日这样难掩欢喜的样子,很是少见。然而今日,倚翠不但脸上遮不住喜色,口中也变得滔滔不绝起来。
她走到姜氏身旁,笑着道:“夫人,方才来的是伯爷身边的人。”
姜氏垂首纳鞋,闻言淡淡地“哦”了一声。
她连祁远章派人来做什么的也不问。
倚翠无奈地笑了笑,接着道:“是五姑娘,去寻了伯爷,说想要见您一面。”
话音未落,姜氏已吃惊地抬起头向她望来。她双手颤抖,针拿不稳,一下重重地扎在了左手食指指尖上。
因扎得深,豆大的血珠霎时便涌了出来。
“哎呀夫人——”
倚翠惊呼一声,急忙弯腰去看她的手。
可姜氏一动不动,似是没有知觉。
倚翠咬咬牙,捏住她的手指,一个用力将针拔了出来。
好在指头上的伤,止血容易,不算太要紧。倚翠看了看伤势,转身要去寻药膏来。虽是小伤,但用了药的总比放着不管要好。
可她才转过身,就叫姜氏拽住了衣摆。
倚翠转头看向她,问了句:“怎么了夫人?”
姜氏的声音也颤巍巍的:“俏姑她……想要见我吗?”
倚翠闻言,再次露出了笑容,止不住欢喜地道:“是呀夫人!五姑娘想见您!”
姜氏慢慢松开了手,无力地垂在膝上,摇了摇头道:“算了,还是不见了吧。”
倚翠一惊,转过身来不解地道:“夫人,您心里明明也是想见五姑娘的呀!”
第066章 担心
若不想见,若毫不在乎,怎么会年年岁岁的亲手给太微做鞋子?
倚翠常年伴着她,将她的一举一动全看在了眼里。
“夫人,您明明想见,为何不见?”
可姜氏还是摇头:“不见了。”
倚翠蹲下身来,仰头看向她的眼睛:“夫人,您不见姑娘,姑娘回头知道了,是要伤心的。”
一年两年,三年五年,整整八年过去了。
太微如今已经长成了十三四岁的大姑娘。
这个年纪,正是刚刚变得心思重,想得多的时候。
倚翠轻声劝道:“您就姑且听奴婢一言吧。”
姜氏垂眸同她对视着,声音也跟着轻了:“不能呀倚翠。”
倚翠有些急了:“怎么不能?五姑娘想见您,伯爷派人来传了话,只要您答应,便能见面,如何不能?”
“倚翠。”姜氏唇边露出一抹苦笑,“这万一,我见了俏姑再犯病,又想伤害她可怎么是好?”
倚翠闻言微微一愣。
姜氏因久不晒太阳而显得分外白皙的面孔上苦笑渐淡,变作了冷冷的平静,像是对自己发狠,咬着牙道:“我不能见那孩子!”
她的左手拇指用力地按压在了食指针眼上。
有血珠不断地沁出。
倚翠瞧见,慌慌张张去抓她的手,一面长长叹口气:“夫人,您如今已是好全了,不会犯病的。”
这些年,自从姜氏搬进了紫薇苑后,便再没有说过胡话,也没有伤过人。
大夫的药,亦早便不开了。
祁远章说姜氏吃多了药,人没精神,浑噩糊涂,不许她再吃。
姜氏就转而信了佛。
倚翠是一天天看着她好起来的。
“夫人,您好了,不会再伤害五姑娘的。”倚翠捂住了她细白的手指。
姜氏低眉笑了一下:“你又不是大夫,哪里说得准。”
出事之前,她身上又哪里看得出来一分癫狂?她的疯,是嵌在骨子里,嵌在血脉里的。如果她不是疯了,又怎么会看到那些东西?
姜氏从倚翠手里抽回了手:“就这样吧,你去回了伯爷的人。”
倚翠站起身来,眼里满是急色:“您当真不见五姑娘?”
姜氏颔首道:“不见。”
倚翠无可奈何,只好道:“若这样,奴婢晚些时候再去回话吧,左右也不急在这一时三刻。”
姜氏低低道了一声好,重新低头去做她的针线活。
可才穿过一条线,她忽然蹙眉抬头问道:“俏姑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倚翠有些发怔:“您为何这般问?”
姜氏眉头紧蹙,细细剖析道:“俏姑近几年从来没有提出过要见我,她同伯爷也并不十分亲近,她会求到伯爷跟前去,必然是出了事。如果同往常一样,她怎么会突然之间想要见我?”
“没有道理,也说不通。”姜氏道。
倚翠听到这,心里已经有了话想说。
可望着姜氏,她又迟疑了。
倚翠跟着姜氏到了紫薇苑后,消息便不大像过去那般灵通。她如今虽然还是夫人身边的贴身大丫鬟,但时过境迁,她的处境、身份早不能同过去相比。
她的消息,已十分闭塞。
但即便这样,她还是多少耳闻了一些太微的事。
只是她不敢叫姜氏知道,一直藏在心里没有提起过。
这会儿姜氏问起,她差点便脱口而出,好险才忍住了。
然而姜氏见她不作声,便知她是晓得些内情的,当即追问起来:“倚翠,你老实同我讲,俏姑是不是出事了?”
倚翠迟疑来迟疑去,犹犹豫豫的,到底心一狠,牙一咬,张嘴说了:“五姑娘前些日子,叫老夫人动用了家法,是沈嬷嬷亲自下的手。”
姜氏吃了一惊,膝上的针线鞋面,哗啦落了一地。
她急切地问道:“为什么?俏姑做了什么要老夫人动用家法?”
祁家的姑娘,靖宁伯府的千金,又不是什么皮实禁打的小厮,怎么还动上家法了?姜氏面色更白,问完立即又接了一句:“俏姑人呢?眼下可是还好?”
倚翠道:“说是五姑娘认错及时,没挨两下老夫人便气消了,所以眼下早已无碍了。”略微一顿,她说了太微缘由挨打,“府里都说,五姑娘是因为几匹新鲜料子同四姑娘起了争执,将四姑娘推下了池子。”
姜氏一愣:“四娘如何了?”
倚翠摇摇头:“还活着。”
姜氏闻言呢喃道:“俏姑不是那样的孩子,不过几匹料子而已,她不是那样眼皮子浅的孩子。她更不会为了点衣裳料子就将人推下池子……”
倚翠想要应和两句,但思及她们主仆已经多年没有见过太微的面,又不敢将话说得太满。
五姑娘小时候是个好孩子,如今长大了……还是得见见再说。
她趁机再劝:“夫人,您只这般想想,怎能知道真相?不然还是见五姑娘一面,亲自问一问吧?”
姜氏叹息了一声:“怨我,没能陪在她身边,护着她。”
倚翠笑了笑,顺势道:“既如此,五姑娘想见您,您便见吧。不说旁的,只见一见,能出什么大事?您要是真的不放心,那奴婢就在边上候着,牢牢盯着您,绝不叫您伤害五姑娘!”
姜氏看着地上散乱的针线布头,沉思了许久。
终于,她松了口,不再明确的表示不见太微。
但她考虑再三,还是说要再想一想。
姜氏已经很久没有如此心绪纷杂过。
这天夜里,她努力掩埋在记忆深处的“疯狂”,似乎又开始蠢蠢欲动。
她子时醒来,便不敢再睡。
她一个人,在帐子里枯坐到了天明时分。
倚翠端了水盆进来,撩开帐子,瞧见她坐着,唬了一跳。
姜氏转脸看向她,眼下青影浓重,声音也变得沙哑了两分:“你去回话吧,再问问,俏姑什么时候过来,我好准备准备。”
倚翠闻言,又高兴又疑惑:“您要准备什么?”
姜氏伸手摸了摸自己冰凉的脸,轻声道:“我这样子,不好好打扮打扮,怎么能见她。”否则,叫太微看了以后担心她,不好受,就不好了。
第067章 见面
女儿要来,便让她高高兴兴地来,再高高兴兴地回去。
决不能叫她担心惦记自己。
她可以讨厌自己,害怕自己,但不能为自己难过。
姜氏弯唇微笑,下床洗漱更衣。
倚翠欢喜之余,则有些隐隐的担忧。她前几年送了姜氏的念珠去给太微的时候,太微还不满十岁,仍然是个小童模样。现在的太微,是个什么样子,什么性子呢?
倚翠欣喜却惴惴地去回了话。
消息便很快送到了集香苑。
太微猜到这条路行得通,但见真成了,还是不由长长松口气。她没有犹豫,很快便定了午间会面。
择日不如撞日。
今天就很好。
姜氏知道以后,翻箱倒柜,找了半天的衣裳。
她先是挑了一身红,想想似乎太过艳丽,又丢回了箱子里。她已经许久不在意穿着打扮,什么华丽与否,美丽与否,都同她没有什么干系。
能穿,能用,就可以。
她费尽心机寻出来的这身红衣,还是她早年的衣裳。虽然倚翠照料得当,但也早就有了陈旧的味道。
她亦如同这身衣裳,看似完好,内里却已然腐朽。
这样的她,叫太微见了,不知会作何想。
姜氏坐在镜前,仔仔细细端详着自己的眉眼。太微小时候,生得还挺像她,如今长开了,不知还像不像。
——恐怕,是不像了。
姜氏心想。
多年茹素的生活,令她体态清减了不少。
因着重重阴影,她的眼窝看起来有些凹陷。年轻时丰腴饱满的两颊,也已经干瘪了不少。上头的那抹红润,更是早就随岁月而逝。但是万幸的是,镜子里的人,眼神还是清明的。
这一点,比什么都要紧。
姜氏让倚翠将她已经多年不用的胭脂水粉一一摆了出来。
等到午时将近,太微过来时,姜氏看上去已经焕然一新。她衣着华丽,盛装打扮,脸上涂脂抹粉,精神抖擞。
在倚翠看来,这样的姜氏,简直像变了一个人。
可在太微看来,母亲竟生得这样的瘦了。
即便她锦衣加身,面上红润,脂香粉艳,但她的清瘦、她的紧张,还是一览无余。
母亲这是刻意地打扮过了。
太微心下暗暗地叹息了一声。
白日的紫薇苑,同她那夜孤身而来时瞧见的样子并没有什么分别。
一样的安静,一样的寂寥。
是以她进门时,一眼便看见了廊下的那个妇人。
母亲的精心打扮,同这个狭小孤独的朴素院落,是那样的泾渭分明。
太微一步步上前,母亲一步步后退。
她几乎是无意识地在后退。
像是不敢接近女儿。
太微于是走到台矶下便站住不动了。
她福身唤了一声“娘亲”,声音平稳,不见一个颤音。她展露出来的,是一个沉静无害的样子。
烂漫的初夏阳光,大片大片地倾泻在她肩头上。
少女的眉眼五官,因而被映衬得更加温柔动人。
她乌黑的头发,被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
她琥珀色的眼瞳,却因为逆光,而变得深邃幽深。
姜氏立在廊下,手扶着廊柱,不远不近地看着女儿。
她生得真是好看。
姜氏眼眶泛红,蓄满了泪水,但是很快她脸色一变,匆匆地别开了脸。她以为自己不会再想到那个场景,可是看见太微的这一刻,那个失去了眼睛,浑身浴血的女童还是从她的脑海里爬了出来……
那个孩子,用黑洞洞的眼眶望着她,撕心裂肺地喊她“娘亲”、“娘亲”——一声比一声害怕,一声比一声虚弱。
她是那样地想要救下她的俏姑。
然而她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孩子受尽屈辱后惨死在面前。
那个才十岁的孩子,遭遇了她连想象都想象不出的劫难。
姜氏双手撑在廊柱上,大口地呼吸着。
她不能这样,不能再这样了!
她的太微,如今十三岁了,正活生生、好端端地站在她眼前呢!
姜氏抬起一只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眼泪涌出来,又干涸。
她脸上的妆容,已经花了。
大丫鬟倚翠远远地站在另一边,瞧见这一幕,心急如焚地靠近过来,扶住了姜氏。姜氏却轻轻推开了她的手,压着嗓子道:“领姑娘进门落座,我稍后便来。”
倚翠有些不放心,但见太微还站在那,便也只好听姜氏的吩咐请了太微进去里头坐下先。
太微见状,也不二话,只默不作声地跟着她往里头走。
走到廊下时,她侧目望了一眼姜氏。
姜氏背对着她们,依然站在原处。
太微看着她瘦削的背影,心里微微一沉。
她虽然想着要见母亲,但如今真见着了,脑海里却是一片混沌。母亲还会不会好?她又究竟有几分把握,能够改变母亲的命运?
母亲是今年腊八去世的。
是以母亲去世后,她便再没有吃过一口腊八粥。
她想着母亲能熬过去,但这样的母亲,真的可行吗?
太微心里异常的沉重。
可沉重中,又觉得空落落的。
她跟着倚翠进了屋子。
里头桌椅寥寥,摆设寥寥,一眼望去,便能将角角落落尽收眼底。紫薇苑内里,比院子外看起来还要简陋。
父亲不休了母亲,有他的道理。
不管那道理是什么,只要母亲一天还是靖宁伯夫人,一天就能享她的富贵荣华。即便祖母不喜欢她,即便她不能主持中馈教养子女,但该有她的,她一样不会落下。
紫薇苑里,这般简陋,只能是她自己愿意。
她近乎苦行一样的生活,是对自己的惩罚吗?
太微由倚翠引着入了座。
桌子不大,周围也只有两把椅子。
她这个时辰过来,是准备和母亲一道用饭的。
太微扫了一眼桌上的菜色。
母亲茹素的事,她是知道的,但她眼前,却全是荤菜,只有一道素的。
菜色挺多,碗数也不少。
她扭头看了一眼倚翠。
倚翠笑着给她摆筷,解释道:“夫人知道您要来,特地让奴婢去大厨房多领了些东西回来。您看这几道,还是您爱吃的吗?”
太微循着她手指的方向看了看。
第068章 约定
是两道大菜,一道鱼,一道肉。
丸子煎得金黄,香气扑鼻。
太微不由得微笑起来。这两道菜,的确是她小时候喜欢的。
倚翠在旁道:“可惜奴婢的手艺想来是比不上府里的厨子,还望姑娘不要嫌弃。”
太微高兴得很,哪里会嫌弃,当即笑着转头看向倚翠道:“倚翠姐姐有这样的手艺,便是自己去开酒楼做大厨也够的。”
她客客气气的,尊了倚翠一声姐姐。
倚翠闻言抬手掩嘴,亦笑起来,连说“姑娘嘴甜”,一边脚步轻轻地退下去见姜氏。姜氏还站在廊下,但脸上的泪痕已经干了。
她的情绪,一如她的生活,已经多时不见起伏。像今日这样,泪流满面,实是罕见。姜氏抬手抹了一把脸,长长呼出一口浊气。
“倚翠,去给我打盆水吧。”
既这样,不如不上妆。
素面朝天总好过一张大花脸。
姜氏心里有了打算,便不再纠缠于自己的样子会叫太微担心一事。她方才,已是失态了。
须臾,姜氏净过面,重新换了家常的衣着。
屋子里,太微已自在地用起了饭。
她并没有等着不动。
这原是没有规矩,不敬长辈的样子,可落在姜氏眼里,却难掩地欢喜起来。若是陌生,若是不自在,太微便不会这么做了。
姜氏微微弯一弯眉眼,面上气色似乎也跟着好看了许多。
她在太微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太微扒着饭,含含糊糊地喊了一声:“娘亲用饭。”
看起来,就还是她小时候的模样。
姜氏欣慰极了,声音也开始颤抖:“好、好,娘亲吃。”
母女俩一人提着一双筷子,各自吃着自己眼前的菜,并不交谈,并不对视,可气氛却比她们先前见面时要更好。
姜氏显见得放松了下来。
太微吃完了一碗饭,抬起头,举着碗叫了一声“倚翠姐姐”,让倚翠给她再添一碗饭。倚翠见状笑眯了眼睛,忙忙地去盛了递上来。
不过一顿饭的工夫,紫薇苑里便重新有了生气。
姜氏身上,亦多了两分活力。
她瘦弱的手腕,似乎也有劲了,端着碗筷的手,从轻颤到稳当,不过几息的事。
太微将她们的变化都一一看在了眼里。
她知道母亲多年没有见过自己,再见面,定然不会同小时候一模一样。她如今已经长成了少女,同那个只会撒娇的小丫头已大不相同。母亲见了她,就是欢喜,也会觉得陌生。
血脉相连,也敌不过时间。
她们都有了不一样的变化。
太微认认真真地夹菜吃饭。
饭后倚翠送了茶上来,她便离桌进了东次间。姜氏平日诵经念佛,做针线看书都在这间屋子里。
屋子里的摆设,倒是同外边没有什么分别,一样的简朴,没有花样。
太微走到窗边,将半开的窗子向外推了推,开得更大了些。
初夏的阳光,已有了凛冽的温度,碎金一般落下来,带着种令人头晕目眩的耀眼。窗扇大开,阳光便流水一般洒落进来。
太微站在里头,伸出一只手沐浴在阳光下。
温暖中,带着轻轻的酥麻。
这份酥麻又一直蔓延进了心底深处。
她知道母亲就站在门口望着自己。
转过身,太微笑着向母亲招了招手,声音雀跃地道:“娘亲快来,我们晒着日头一道说说话吧。”
母亲年纪轻轻的,并没有得过什么要命的大病。
她会死,乃是因为心病。
即便她念经吃素,即便她装作早便无事,但她心里却还是一直都记挂着过去。那些往事,折磨着她,令她无法安睡,也无法真正的开心起来。
她日复一日的郁郁寡欢,哪里真能健康安泰。
太微举着手,使劲地摇晃:“娘亲坐这来!”
姜氏倚着门框,先是愣愣地看了她半天,然后别过脸悄悄抹一抹眼角,笑着答应一声走了进来。
太微见她走近,顺势伸手一拉她的胳膊,想将她拉到身旁来。
可谁知姜氏眼神一变,面露慌张,避开了她的手。
母女皆是一怔。
太微垂下手,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依然笑嘻嘻地让她在边上坐下。只是这一回,姜氏落座后,太微悄悄地往边上挪了挪身体。
不能急,绝对不能急。
如此想着,太微一扭头,忽然看见了角落里的一个小筐子。
里头是些散碎布头。
但吸引她目光的,却是那露出的一角鞋面。
那样的颜色、花纹,怎么看都不像是母亲给她自己做的鞋子。太微的眼神里,情难自禁地流露出了一丝怅然。
她不动声色地将目光收了回来,笑着同姜氏道:“娘亲平日里都做些什么?”
姜氏见她是要闲话家常的样子,也就顺着她的话回答:“不是做针线,便是抄经,也并没有什么旁的事可做。”
太微笑着道:“那下回,我便来同您一道抄写经文吧。”
姜氏怔了下:“下回?”
她以为太微不会再来第二回。
太微依然笑微微的,口气也轻松得很:“是呀,下回。”不等姜氏反应过来,她接着又道,“左右我也是闲着,来陪陪您也是好的。”
姜氏的眉头慢慢皱了起来。
太微在阳光下笑靥如花地道:“娘亲,我很快便要及笄了。”
一旦及笄,她便要出阁嫁人,远赴洛邑。
从此以后,她们能见面的机会,便几乎没有了。
姜氏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那句反对就硬生生梗在了喉咙里。没见着太微的时候,她能同倚翠一遍遍地说“不见”,可如今见着了人,那同样的一句话,却再不能以同样的语气说出口。
姜氏看着女儿,只觉得时光弹指,竟过得这般快。
太微道:“倚翠姐姐的手艺一顿饭便吃馋了我,我今后可得每五日便来一回蹭饭吃。”她倒是想天天都来,可母亲一时半会,怕是不一定能接受。
太微望着姜氏的眼睛,轻声道:“娘亲,行不行?”
她声音放得轻轻的,柔软怯弱,像个小可怜。
姜氏只这么看着,便觉得自己的心都要化了。
她的心肝肉儿,她的宝贝闺女。
她终于道:“好,你下回来,我再让倚翠给你做你爱吃的菜。”
第069章 不明白
没多久,姜氏母女见面的事便传遍了靖宁伯府。
太微去见母亲时,并没有瞒人。府里的动静,大大小小,管着家的崔姨娘也都知道。可这件事,在崔姨娘看来,根本毫无征兆。
祁太微为什么突然要见那个疯子?
崔姨娘百思不得其解,直想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头疼不已。正好四姑娘祁茉来见她,进门便问:“您听说紫薇苑的事了吗?”
崔姨娘闻言,原就针扎似的头更疼了,反问她说:“怎么,你都知道了?”
祁茉绷着脸,自寻了把锦杌坐下来:“紫薇苑里平素连个鬼影也不出没,突然多了个人,谁能不知道。”
她虽然怕鬼怕黑怕得要死,但自己说起来,却是一点也不在意。
崔姨娘用力揉了两下太阳穴。
祁茉道:“您说她们在打什么主意?”
崔姨娘闻言一噎,她倒是知道她们在打什么主意,还会头疼吗?她没好气地瞪了女儿一眼:“我哪里猜得透!我连你平日在想什么,都快要弄不明白了!”
“您要说那两个疯子便说,提我做什么。”祁茉面上冷了冷。
崔姨娘索性闭上了眼睛:“你说的没错,那小疯子是有古怪。”
这么多年来,除了靖宁伯本人外,还有谁进过紫薇苑的门?
一个没有!
可如今,祁太微进了。
崔姨娘沉吟道:“听说姜氏还留了她的饭。”
祁茉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不是说姜氏茹素了吗?祁太微也跟着吃素去了?”
“姜氏身边伺候的人,一早便去大厨房领了荤菜。”崔姨娘手底下的人,见过倚翠后,早早便来禀报了她。
但姜氏如今还是伯府的夫人,她要两块肉,谁能不给她?
厨房里的人,老老实实挑了东西给倚翠。
崔姨娘讥笑了声:“说什么敬佛,不食荤了,如今为了那小疯子,还不是让荤菜上了桌,装什么虔诚!”
她因着这事儿,心里早就憋着一团火,如今当着女儿的面说开了,便更是挡不住地熊熊燃烧起来。
“她以为她还算是什么正经夫人?”崔姨娘满脸都是不屑,“不过是仗着伯爷顾念旧情,心善不肯休弃她罢了。”
祁茉听着她的话,猛然间琢磨过来点味,忍不住道:“难不成……祁太微那个小疯子是想让姜氏重新出山?”
若是那样,崔姨娘手里的大权,便不稳了。
可崔姨娘闻言,气恼地睁开眼道:“她都疯了这么多年了,还能做什么?”
虽说的是问话,但她神情却是肯定的。
姜氏翻不出什么大浪来。
就算加上了祁太微那个臭丫头,也照样不成气候!
然而崔姨娘心里的怒火,却并没能就此熄灭。
她还是不痛快。
烧心似的难受。
崔姨娘支使祁茉去给自己倒茶来:“紫薇苑那个疯子我不怕,我怕的是伯爷不知在想些什么。”
祁茉沏了茶送过来,听见这话眉头微微一蹙道:“父亲又怎么了?”
她想起了祁远章受伤被人送回府的那一天,自己上前去问候他,他却张嘴叫了自己一声“俏姑”的事。
那口怨气,她可至今都没能咽下去。
要不是一旦说了太微在永定侯府时的不对劲,就会顺带暴露自己当时得鱼忘筌推倒太微的事,她一定早早便全部告诉给祖母知晓。
祁茉面露嫌憎:“难道祁太微去紫薇苑的事,是父亲安排的?”
崔姨娘望着她,叹口气:“你以为呢,不是他,还能是老夫人么。”
祁茉哑然失笑:“还真是?”
崔姨娘颔首道:“哪里能有假。”
她听说以后,便立即派人去打听了真伪。祁太微母女见面的事,的的确确是祁远章准许的。
这日子,是越过越有意思了。
崔姨娘嗤笑一声,盯着女儿问道:“四娘,你老实同我讲,你和五姑娘在永定侯府时到底都发生了什么事。”
祁茉眼神躲闪了下:“我回来那日,不就全都告诉您了么。”
崔姨娘似是不信,但她没有完完整整听过太微的说法,只好问祁茉:“五娘和你说的,定是不同。而老夫人,信了她的,你父亲显然也更相信她的话。你同我说的那些,难保没有假。”
祁茉叫生母不留情面地揭穿了自己的心思,登时又羞又恼,冷冷道:“事情已经过去了,您还揪着不放做什么?到底我是你的女儿,还是祁太微是你的女儿?”
她言罢冷笑一声,讥讽道:“要祁太微是你的女儿,倒好了。”
那她便能是靖宁伯府的嫡女。
纵然姜氏是个疯子也没干系。
祁茉不愿意告诉崔姨娘当日的真相,也懒得再同她多费口舌,转身就要走。
她们近日交谈,回回都不欢而散。
崔姨娘望着女儿的背影,想起了祁茉诬陷太微推她入水的事。她总觉得,这一切,都同那件事脱不了干系。
她也是从那一天发觉,自己已经不大管的了女儿。
四娘这丫头,早晚还会闯祸。
崔姨娘脑海里,浮现出了一个极坏的念头。
……
而另一边,紫薇苑里,一切都比姜氏预想的要好上百倍。
她没有犯病,也没有说胡话,除了最开始的失态外,她一直都好好的。母女俩聊了一个多时辰,聊得姜氏心中又是酸涩又是开怀。
太微见状,也很满意。
临行之际,她同姜氏道:“娘亲,刘妈妈要回来了。”
崔姨娘先前虽然答应了她,但拖拖拉拉,并不老实。直到永定侯府的赏花宴上出了事,祁茉一回来便被祖母罚去跪了祠堂。
崔姨娘因而知道祁茉做错了事,至少在祁老夫人心里,是错了的。
与此同时,太微却因为祁茉的举动,而令祁老夫人对她改了观。
祁老夫人如今对太微和颜悦色,已不同过去一样。
崔姨娘便知不好再在这个节骨眼上生出什么波折,于是手脚麻利地便将刘妈妈调了回来。
这个时候,刘妈妈已在回来的路上了。
太微笑得很真心,笑意便流淌在了眼睛里:“刘妈妈还同过去一样,是个心地善良的好人。”
第070章 投奔
太微这辈子,遇见过很多暴戾恣睢之人,也遇见过许多心怀慈悲的人。
前者数之不尽。
后者之如刘妈妈。
刘妈妈对她来说,是那样好的一个人。但这世上,好人却常常是不长命的,这其中并没有什么道理可言。刘妈妈人好心善,命却是短得很。
她是祁家签了死契的下人。
她的命,早便不是她自己的。
太微未及六岁,刘妈妈就被祁老夫人给打发去了京郊的田庄上。那之后,刘妈妈再未回过靖宁伯府。她就是死,也是死在庄子上的。
可刘妈妈去世的时候,才三十余岁,身强体健,平素连个喷嚏也不打。
她还很年轻,远不是该死的年纪。
……
暮色四合之际,太微坐在窗边发呆。长喜进来禀报说,姑娘,刘妈妈回来了。她一愣,旋即笑起来,忙让长喜将人带进来。
刘妈妈胳膊上挎着个小包袱,一脸的紧张和高兴。
距离她上一回出现在太微眼前,已是很多年前的事。对刘妈妈而言,这集香苑,很陌生。她即将就要见到的五姑娘,也早就不是她记忆里的那个小孩。
是以莫怪刘妈妈紧张,换了任何一个人,都会这样。
刘妈妈到达靖宁伯府后,便叫人领着先去了鸣鹤堂向祁老夫人请安。这是规矩,但她不过是个不起眼的小角色,祁老夫人怎会亲自见她。
祁老夫人知道后,只打发了沈嬷嬷出来训话。
训完了,刘妈妈又去了崔姨娘那。
这也是规矩。
府里姜氏不当家,便是崔姨娘最大。
刘妈妈此番又是崔姨娘给从庄子上调回府的,她就是不想见崔姨娘也得先见了再说。
好在崔姨娘显然没大兴致多说话,只问了两句庄子上的事,便让人将她带来了集香苑。
刘妈妈跟在长喜身后,亦步亦趋地朝屋子里走。
她边走,边悄悄地打量起屋子里的陈设。
比之崔姨娘那,实在是寒酸许多。
姜氏生太微时,奶水不足,便寻了刘妈妈来。刘妈妈作为乳母,奶水丰沛,几乎一力便奶大了太微。
因她为人本分,做事细致,太微断奶后,姜氏仍然留下了她。
太微也自小便很喜欢刘妈妈。
所以当年祁老夫人要故意赶走刘妈妈的时候,不管是对彼时小小的太微,还是对刘妈妈,都是个晴天霹雳。
刘妈妈早两年还在想法子,试图回到府里头当差,可她在田庄上呆的时间越长,便越是没有机会回来。
到现在,刘妈妈早已经死了心,没想到却又有了机会。
刘妈妈轻手轻脚的,走进帘后,看见了那个素衣散发的少女。
天色已经大黑了。
长喜去一旁点了灯。
刘妈妈挎着小包袱,就地一跪,眼眶便红了:“奴婢见过五姑娘。”
那个抱着她的腿,哭着喊着不让她离开的小姑娘,已经长大了。
刘妈妈重重磕了一个头:“奴婢给姑娘请安……”
太微手脚敏捷地从榻上一跃而起,上前两步扶住了她的手:“妈妈一路辛苦了,快坐着歇歇。”
刘妈妈不敢叫她扶自己,可太微不撒手,她也就只好顺势站起身来。
太微扶着她去边上落座:“是不是还没有用过晚饭?”
进了门,就有一堆的主子等着她去请安,怕是不可能会有时间用饭。太微问完,立即扬声唤了长喜,让长喜送盘糕点来。这个时辰,已经过了饭点。
集香苑里没有单僻的小厨房,她便没有法子让人另外给刘妈妈准备饭食。
太微叹口气,同刘妈妈道:“妈妈先用几块点心垫一垫。”
刘妈妈笑着应了好,仔仔细细看她的脸,轻声问:“姑娘这几年,过得可好?”
她上了年纪,也依然还是过去那样圆圆的脸,弯弯的眼睛,笑起来亲切和善极了。
太微亦跟着笑:“没什么好不好的,不过就是这么过来了。”
说好,是必然违心的话。
说不好,又要叫刘妈妈听了心酸。
不如就这么搪塞过去。
太微反问她:“妈妈这几年过得怎么样?”
刘妈妈笑呵呵的,望着她道:“好,奴婢样样都挺好,姑娘不必挂心奴婢。”
正说着话,长喜送了点心进来。
并不是什么稀罕的好东西,可比之太微刚回来那天夜里狼吞虎咽吃下去的那盘来说,已是天差地别的好。
太微将一碟点心尽数塞给了刘妈妈:“您尝尝。”
这东西,怎么也比庄子上能吃到的要像样。
尽管刘妈妈嘴里说着好,但刘妈妈眼里流露出的神色,还是瞒不了人。刘妈妈的独子,去岁出了意外,人没了。
刘妈妈只那么一个孩子,年纪又和太微差不离,尚未娶妻生子,如今突然没了,就连半点念想也未曾给刘妈妈留下来。
刘妈妈的男人,又不是什么敬重妻子、疼爱妻子的好东西。
她一个人,留在田庄上,睹物思情,日子哪里会好过。
然而她不提,太微便知道也当不知道。
那天夜里,大火烧红了靖宁伯府上空。她躲在角落里,匆匆忙忙换上了长喜塞给她的婢女衣裳。历经千难后,她趁乱逃出了靖宁伯府。
可她的计划,因为白姨娘倒戈报信,并没能顺利实施。
她趁乱逃出后,身无分文,两袖清风。
没有银子,便没有地方去。
她原本打算好的落脚点,一个也不成。
走投无路之际,她想法子去了京郊的田庄。因着衣衫褴褛,满脸污垢,倒没人发现她的身份。她到了庄子上后,叩开门,只说自己是刘妈妈的娘家侄女,想见刘妈妈一面。
那庄上的下人,以为她是上门来打秋风的穷亲戚,一脸的不耐心,但耐不住她将刘妈妈的男人名讳也报得清清楚楚,到底还是转身去叫了刘妈妈出来。
刘妈妈一边赔礼,一边疑惑,走出门来,见着了她后,面上困惑不减反增,问了句:“姑娘你是从哪儿来的?”
刘妈妈娘家的确有个哥哥,那哥哥也的的确确有两个女儿。
但那两个女儿,年纪比太微大,也早就都出嫁了。
更别说,刘妈妈和娘家兄长,已无甚来往。
是以刘妈妈一见便知,她不可能是她哥哥的孩子。
第071章 救命
太微当时,其实并不知道刘妈妈会作何反应。
她来庄子上寻刘妈妈,是万分冒险的举动。然而她当时初出家门,慌乱无措,那几乎已是她能想到的最好法子。
换成如今的太微,是绝不会去寻刘妈妈的。
一半生机,一半必死。
这样五五而分的可能,终究太过危险。
可大抵是老天爷想给她一条生路走。太微那一搏,搏对了。她站在刘妈妈跟前,压低声音,哭着喊了一声“乳娘”。
刘妈妈当即愣在了原地,但是很快,她便皱起眉头,用力地打了一下太微的肩膀,口中训斥道:“你爹呢?怎地自己跑来了?”
太微怔怔的,还要再说,却已叫刘妈妈劈头盖脸骂了一通。
她初听不明白,不知道刘妈妈在说些什么,可多了两句便明白了刘妈妈的意思。刘妈妈这是在顺着她胡诌的那个娘家侄女身份,在帮她打掩护。
田庄上人不多,但也不少。
隔墙有耳,不得不小心行事。
刘妈妈即便不知道她是怎么来的,又是为何来的,但看她的样子也猜得出事情不好。刘妈妈声色俱厉地斥了她一顿,拽着她的胳膊将她带进了门。
旁人问起,她便摇摇头,唉声叹气地说一句“都是孽债”。
她趁着丈夫不在,匆匆把太微带回了自己的屋子里。
给太微水喝,给太微东西吃。
靖宁伯府的事,刘妈妈虽然知道的不多,但先前便听说了些闲言碎语。
“姑娘是怎么来的?”刘妈妈知道慕容氏退亲的事,但不知道太微要被祁老夫人嫁给表少爷周定安,“府里的人,知不知道您出来了?”
刘妈妈其实已经有好些年没有见过她的面,但太微知道只有她们二人知道的事。
刘妈妈对她的身份并不怀疑,只是不解她为什么变成这副样子。
太微知道自己不能久留,将面前的吃食风卷残云,一扫而光后,便将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全告诉了刘妈妈。
刘妈妈听得目瞪口呆,回过神来便在屋子里四处翻找起来。
她将自己积攒下来的银钱细软,悉数收拾而出。又悄悄出门,去厨房偷了点干粮回来。
而后再寻一块布,将东西全部裹进去。
她三两下,便麻溜地装好了一个包袱。
太微清楚自己久留不得,刘妈妈也知道。
庄子上人多眼杂,她若留下太微,早晚会被人发现不对。
太微必须走。
刘妈妈舍不得她,也得让她走。
刘妈妈收拾妥当了东西,将包袱塞给她,但包袱虽然整理好了,东西也都带上了,刘妈妈却还是担忧不已:“姑娘这一去,可怎么好。”
外头的世界,仍是乱糟糟的。
太微一个姑娘家孤身在外走动,如何能行?
刘妈妈担心坏了。
她想了想,忽然道:“奴婢和您一道走!”
太微听得心头一热,差点便应了好,但到底还是没答应。她的事,她的祸,不能叫刘妈妈和她一道流离失所,过逃难的日子。
她背了刘妈妈给她准备的小包袱,深吸两口气,用力抱了刘妈妈一下,便准备离开京郊,往远处去。
可谁曾想,刘妈妈以为至少得要天黑才能回来的丈夫,提前回来了。
青天白日的,那个男人,犯了懒,没有做完活便寻借口回来要吃酒。
他嘴里嘟嘟囔囔的,推开门便喊刘妈妈的名字,让刘妈妈去给他温壶酒来。哪想太微正要出门,站在门口,和他面对面,看了个正着。
他皱起眉头,上下打量了两眼太微,有些不悦地问刘妈妈:“这谁呀?”
刘妈妈忙解释这是她娘家侄女,又让太微快点叫人。
可太微才喊出一个“姑”字,那男人便瞪起了眼睛道:“侄女?你那两个侄女,不都老大了?哪来的这么个小丫头?”
刘妈妈没想到他还记得这般清楚,急忙说是远房亲戚。
男人却已经起了疑。
他脑满肠肥,看起来愚不可及,但心思却敏锐极了。
他眼睛也不眨一下,牢牢地盯着太微的脸看了半天,再去看太微肩上挂着的小包袱,认出那是自家的包袱布以后,霍然怒气汹汹地道:“嘿哟,这是上门打秋风来了?”又去骂刘妈妈,“你这没用的败家婆娘,就知道胳膊肘往外拐是不是?老子要吃酒你说没钱,贴给娘家人便有了?”
男人迈过门槛,朝刘妈妈扑过去。
蒲扇似的大手,高高扬了起来。
太微一下挡在了刘妈妈身前。
男人的巴掌落在了她脸上。
男人见状更生气了。
他恶狠狠地瞪着太微,仿佛要将太微瞪怕一般。
可太微人都杀过了,还能怕他吗?
她更凶地瞪了回去。
那时候的她,还是祖母口中顽石一般的性子。
男人怒不可遏,举起手,还待再打。刘妈妈冲上来,抓住了他的手,让太微快走。太微越过门槛,想要回头再看一看刘妈妈,但一步三回头这种事,只能是浪费时间,恶化情况。
她咬紧牙关,背着包袱往外走去。
最终,刘妈妈和那个男人的声音,皆远了,空了,不见了……
……
数年后,太微悄悄入京,乔装打扮后,顺道回到京郊的田庄上想探一探刘妈妈的近况,却被告知,刘妈妈早就已经死了好些年了。
她离开田庄后的那天夜里,崔姨娘终于想起了刘妈妈这个人。
太微的乳母,刘妈妈。
多年来,一直在庄子上当差。
崔姨娘立即告诉了祁老夫人。
祁老夫人便派人来田庄询问刘妈妈。
庄子上的人,听说以后,都怀疑起了白日里刘妈妈那个娘家侄女。但没有证据,也没人说话。
刘妈妈说不知道靖宁伯府里的事,离府之后也再没有见过五姑娘。
来问话的人,搜了一遍什么也没有发现,于是商量两句后便准备回府赴命去。
可就在这个时候,刘妈妈的丈夫站出来了。
他醉醺醺的,指了刘妈妈说,白天那个臭丫头,是不是就是五姑娘?
此言一出,谁也走不成了。
一群人抓了刘妈妈,询问变成了拷问。
刘妈妈抵死不肯说出太微的去向。
最后,竟活活地被打死了。
刘妈妈的男人,则没过两天,便又娶了一房新妇。
……
太微这会儿,站在刘妈妈身前,望着刘妈妈眼角细碎的皱纹,暗暗地长叹了一口气。
她欠了刘妈妈一条命。
第072章 平静
夜深以后,太微让长喜带着刘妈妈去了原先丁妈妈的屋子安置妥当。
丁妈妈走了以后,她屋子里的东西也都被崔姨娘命人搬了个空,但床在,桌椅也都在。太微掐算着乳娘回来的日子,一早便让长喜领人准备了新的被褥。
这会,刘妈妈人到了,东西一摆,便能入住。
夏日来临,昼长夜短,太微看看时辰,也不再留刘妈妈说话,只让刘妈妈早些歇息,有什么话都等天亮了再说。
刘妈妈连声应好,可第二日天色才刚蒙蒙亮,她便起身往太微这边来了。
她起的,比长喜还早,惊得长喜连说自己睡迟了。然而一看时间,不过正正是太微起身的时候,不早不晚,同往常是一样的。
长喜松口气,笑着让刘妈妈坐一坐,自己进去内室里唤太微起身。
太微却早已听见了外头的动静,醒来坐在那发呆了。
她抬起手,蒙在自己一头青丝上,胡乱地抓了两把。
发丝滑过指缝,流水般倾泻而下。
长喜喊了一声“姑娘”:“刘妈妈来了。”
太微闻言转过脸,笑了一下。
刘妈妈这是不自在了。
她一向勤快惯了,如今重回靖宁伯府当差,一时半刻不知该做什么好,自然是睡不安生,早早便醒来想寻活做。
旁人躲懒还来不及,只她闲也闲不住。
太微想了想,吩咐长喜道:“这样吧,你带刘妈妈去看看箱笼。”
长喜一听便明白了过来,机灵地接上话道:“姑娘是想让刘妈妈去把冬衣挑出来晒一晒?”
春日里雨水多,衣物堆积在一起,便容易生霉。
即便管理得当,也是难免。
更何况集香苑里原先的那群人,哪一个都不像是干实事的,这衣裳还不知全变成了什么模样。
太微颔首道:“这两天日头好,拿出来晒一晒再收拢,总好过堆着不管。”
顺道亦是给刘妈妈寻了件事情做。
只是集香苑里的人手,算一算,还是有些不够用。
眼下尚且勉强,等再过一阵,就真不够了。
太微起身往盥洗室走去,刷牙漱口,洗净了白皙的一张脸。
镜子里的少女,在一天天变得熟悉起来。
她甩甩手腕,抖抖脚,渐渐觉得早前准备的那几包东西变轻了。再过几天,就该加重了。
太微抿了抿唇,望着镜中少女的唇瓣透出一层艳丽的血色。
她看起来,气色不是太好。
这具身体,看来到底还是虚弱了些。
太微收拾妥当,从梳妆台前站起了身。她如往常一样,依然得去鸣鹤堂给祖母请安。
这样的日子,一天又一天,过得是飞快。
集香苑里,因多了个刘妈妈,也终于正式有了样子。
太微虽是伯府千金,但从来也没有人教过她如何持家管事,她并不精于内宅事务。比起刘妈妈,她更显得是一窍不通。
是以太微除了在刘妈妈回来翌日将人聚集起来敲打了一顿后,便放手将底下的事尽数交给了刘妈妈。
刘妈妈上手很快,没过多久便将集香苑打理得井井有条。
比起丁妈妈和碧珠在时的松散,集香苑已截然不同。
消息传至崔姨娘耳中后,崔姨娘很生了一场闷气。
她后知后觉,回过味来,才觉得自己一开始便不好答应调了刘妈妈回来。她以为刘妈妈没什么用处,不过只是个在田庄上呆了多年的庸妇,哪里想到,刘妈妈其实能干得很。
这之后,没两天,太微又去紫薇苑见了母亲。
崔姨娘知道后,吃惊不已,失手打碎了她最喜欢的一套粉彩茶盏。
鸣鹤堂里,祁老夫人也惊讶,问沈嬷嬷道:“小五又去紫薇苑了?”
上一回太微去时,祁老夫人并没当回事,听说是祁远章准许的,她就连问也没有多问一句。
姜氏总不至于杀了小五。
祁老夫人当时如是同沈嬷嬷嗤笑着,而今再议,却有些上了心。
沈嬷嬷道:“夫人一早便让倚翠去大厨房领了新鲜的蔬果,并一条活鱼,一大块猪肉和一小篮子河虾。”
姜氏自己是不吃荤的。
祁老夫人知道这件事,闻言忍不住皱起了眉头:“这般说来,姜氏早在小五今日去紫薇苑之前,便已经知道小五会去了?”
沈嬷嬷轻轻点了点头:“依奴婢看,是知道的。”
若不知道,哪会派倚翠去领肉。
祁老夫人取来香脂,不断涂抹在手上,不断地相互摩擦着,直将两只手抹得油汪汪的发亮,才不再继续往上涂。
她两只手,翻来覆去地揉搓着,口中道:“姜氏看来真是没那么疯了。”
沈嬷嬷笑了笑,略带两分正色地道:“怕是菩萨保佑。”
祁老夫人却并不信佛:“真有菩萨保佑,怎会叫我猪油蒙了心,为远章娶了这么一个疯女人回来。”
沈嬷嬷不敢再说。
俄顷,主仆二人便皆没了声音。
……
光阴似箭,白驹过隙。
平静日子,过得尤为的快。
祁远章在家静养了一阵,腿伤已好得差不多。
可祁老夫人说什么伤筋动骨一百天,非不让他出门走动,仍然要拘着他在家养伤。
因着三娘和永定侯府的婚事,近在眼前,就是半个月后了,府里忙忙碌碌,已经渐渐乱成了一团。
祁远章便又美名其曰嫁女,继续赖在了家里混吃等死。
什么礼单,什么嫁妆,他都扫一眼便罢,并不亲自操办。
崔姨娘倒是忙得焦头烂额。
虽然三娘不是她的女儿,但三娘亦是祁家的姑娘,是祁远章的孩子。
三娘和四娘,是亲姐妹。
三娘先嫁,那么三娘的嫁妆几何,便成了府里诸位姑娘将来出阁时比照的例子。
二娘和太微暂且不论。
但祁茉,是一定跟着三娘来的。
崔姨娘为了自己的女儿,也不敢不在三娘的婚事上多多花费心思。
三娘的体面,是靖宁伯府的体面,亦是未出阁的几位祁家姑娘来日的体面。
赵姨娘自己不出手,全由崔姨娘去耗心血,简直是现成的好事。
太微在紫薇苑里,一边同母亲抄写经文,一边轻声道:“崔姨娘以为自己聪明过人,却不知道赵姨娘其实比她聪明百倍。”
第073章 交谈
姜氏闻言笑了一下,放下手中狼毫,侧目来看她,轻声道:“你怎么知道赵姨娘比崔姨娘聪明?”
这已经是母女俩第四次见面。
太微时不时的,便会同她说上一些府里面的人和事。
姜氏初闻,几乎已经对不上哪个是哪个。祁远章的几个妾,她只记得白姨娘,听太微数了一遍人名后,还诧异,祁远章后来便再没有纳过妾?
小七之后,靖宁伯府里,就没有过新的孩子。
祁远章依然没有儿子,没有继承人。
姜氏觉得难以置信,祁老夫人竟然会不继续给他的儿子塞人生子……
她当年生下了太微后便迟迟没有再孕,祁老夫人就总是给她脸色看。看得多了,她再蠢也明白了祁老夫人的意思。
贤妻,贤妻,还得给丈夫纳妾,开枝散叶才叫贤。
世袭的爵位,后继无人,哪里像话。
可祁老夫人自己,当年却从未让丈夫纳过妾。
她头胎生下了长女,隔了几年才又生下了儿子祁远章。这中间,老靖宁伯却没有一个有名分的妾室。
祁远章除了一个姐姐外,便再没有异母庶出的兄弟姐妹。
祁老夫人自己不肯做贤妻,却要儿媳妇做。
姜氏偶尔午夜梦回想到祁老夫人同自己说过的话,还是忍不住要浑身发冷。
姜氏衰败,无人支撑门庭。
她没有兄弟,父亲一死,就立不起来了。
姜氏目光温柔地看着女儿,但二人中间,始终还隔着一张桌子。她还是不大敢同女儿太过亲近……
没有等到太微的回答,她已长而深沉地叹息了一声。
“都是我不好,将你一个人丢在了外头。”姜氏眼中流露出了些微痛苦之色,“如果我能一直好好地陪着你,护着你,你也就不必去知道谁聪明谁更聪明了。”
那些人心险恶,互相算计,她原都不想让太微接触承受。
可事已至此,太微已经长大了。
姜氏后悔不迭:“我本以为刘妈妈在,多少能护着你一点。”
她自己,休说护着太微,一个不慎,伤了女儿也是可能的,比起来还真是不及刘妈妈有用。
但刘妈妈,被赶走了。
姜氏闭上眼睛,再叹一声。
太微却笑了起来:“总是要知道的。”
祁家这样的地方,祁家人这样的一群人。
她生活在其间,身上流淌着他们的血,怎么可能一尘不染,白纸般长大?即便母亲日夜陪着她,也绝不可能。
太微举着笔,轻轻咬了咬笔杆尾端,忽然道:“娘亲,我一直有件事想要问您。”
姜氏身体一僵。
太微笑眯眯地问道:“您爱父亲吗?”
姜氏闻言,僵硬的身体蓦地又放松了下来。
那股轻松,沿着脊柱,一直蔓延到了四肢百骸,令她完全没有在意太微的僭越。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娘,怎么能张嘴便是爱不爱的。
更何况,是问母亲爱不爱父亲。
姜氏深吸了一口气:“我不知道。”
太微以为她会说“爱”,没想到却是“不知道”,顿时怔了一怔。
姜氏笑了笑:“你问的这话,我还真是从来没有想过。”
她和祁远章成亲之前,并不认得对方,哪里谈得上爱与不爱。不过是两个陌生人,成了夫妻,一开始还是陌生人。
至于后来……
她的确就不知道了。
姜氏望着女儿,说了实话:“兴许是不爱的吧。”
她要是爱他爱到了发疯,想必当年就是和祁老夫人拼个你死我活,也绝不会让祁远章纳妾才是。
姜氏道:“但也兴许是爱的吧。”
所以她和他,有了太微。
姜氏看着女儿,笑意轻浅,眼角却露出了细碎纹路。
太微的视线,落在了那几道细纹上。
母亲的年纪,和崔姨娘差不多。
可崔姨娘看起来,像是个只有二十五六岁的年轻少妇,连三十岁都不到。她面色白皙红润,身段窈窕婀娜,脸上休要说斑,就是连一点黄气都没有。
她头上,更是一根银丝也不见。
哪像母亲。
鬓边华发早生,眼角纹路已如山峦重叠。
知道她要来,母亲仔细地打扮过,细细密密地想要将斑白的发丝藏在黑发底下。可一根两根尚且藏得住,这般多了,哪里藏得住?
太微想要装作没看见,但这简简单单的一个“装”字,这会儿却显得这样的艰难。
她望着母亲微笑,换了一个问题:“以您看,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
姜氏愣了一下,很久没有说话。
祁远章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努力地回忆,努力地想要描述,但她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她见过的祁远章,是霄壤之别的两个人。
痛苦汹涌而至,姜氏用力地闭紧了眼睛。
有些东西,即便被封印在了记忆深处,用铁索、用巨石,狠狠地困住、压住,却仍然拼命地想要挣脱,杀回人世。
姜氏猛地站起身来,背过身去,低声而飞快地道:“时辰不早了,俏姑你先回去吧。”
太微一震,随着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她转头往半开的窗外看去。
那天光,明亮耀眼。
现在才不过申时左右。
往常这个时候,母亲并没有要赶她回去的意思。
那这一次,为什么不一样?
明明她每一回在紫薇苑里呆的时间都在延长……
太微想起了自己方才随口问的那个问题。
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
母亲没有回答。
她分明连自己问说爱不爱父亲都细细地回答说明了,为什么却在这个问题上如此古怪?
太微狐疑地蹙起了眉头。
姜氏背对着她,没有听见脚步声,又催了一遍:“快回去吧!”
太微站在那,距离她不过一步多远,伸个手,往前倾一点身子,便能触碰到她。可迟疑了一瞬,太微便抬起脚,往外头走去。
她方才为什么要问母亲,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
当真是随口一说吗?
太微一步步往廊下走,一步步地回忆着。
她之所以这般问,恐怕还是因为她察觉了父亲和自己记忆中的不一样吧。
她记忆里的父亲,显然要更加的无能,更加的糊涂。
他死前,她几乎已经有近两年的时间没有同他说过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