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4章 新鲜
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香气,似檀香,似花香,又似酒香。
太微目不能视,被人推着趔趔趄趄地往前走。她听见了珠帘碰撞的声音,又听见了鸟雀鸣叫的声音。甫一入内,暖香扑面,几乎熏得她要打喷嚏。
鼻子里发痒,她下意识想揉一揉,但手被绑在身后,连指头也抬不起来。
这时,一直在后面推着她向前的少年忽然停下脚步,用力按住了她的肩头:“等等。”
太微身子一僵。
少年蹲下身,蓦地抓住了她的脚。
太微绷着脚背试图踢他面门,却落了空。少年因此哈哈大笑,一左一右将她脚上绣鞋脱了去,又一捋,把袜子也一并除去。
室内比外头还要暖和。
赤着脚,也不冷。
但这是屈辱。
太微抿着唇没有出声,脚趾却紧紧地并在了一起。
她身上不冷,心里却是冷的。
少年趴在她肩头上,嬉笑道:“走吧!”
脚一抬,落下,碰到了一片细密的柔软。太微心里微惊,这屋子里竟铺满了动物皮毛。毛很短,却很柔软,生得又密又厚,脚一踩上去,便嵌入了趾缝间。
太微一时分辨不出脚底下的是什么东西的皮子,但她知道,这样的排场,一定十分奢靡。
屋子也很大,走过一间,又是一间。
帘子一扇跟着一扇,似乎掀也掀不完。
太微被束缚在身后的双手,轻轻地颤抖起来。人对于未知的东西,总是天生的怀有恐惧,身在黑暗中的时候,尤其是。
太微什么也看不见——
看不见抓了自己的少年是什么人;看不见自己究竟身在何处;更看不见前方等待着自己的又是什么……
她以为自己不会怕。
可事实上,她怕极了。
胆小怕死,人之常情。哪怕是看似大无畏的人,直面死亡的那一刻,心底里定然也是怕的。她以为自己既已死过一回,便不该再怕的念头,乃是大错特错。
脚下的绵软,一点点蹭过她的脚底心。
她每一步踏上去,都像是走在浮云上,似坠又非坠。
暮春夏初的天气里,太微背上却冷汗涔涔。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听见了说话声,很乱,很嘈杂,似乎有很多人,男男女女的声音混在一起,像一浪又一浪的波涛。
身后的少年伸出手,抵在她后背上,用力一推。
太微身子前倾,但却尚在控制之中,她腿上稍稍用劲便能站稳。可念头一闪,太微呼吸一轻,决定顺势跌倒,没有费劲去稳住身体。
她眼下就是砧板上的鱼肉,没有同刀俎硬碰硬的道理。
推一下,她能站住。
推两下,三下呢?
她能不倒,他便能继续推,何苦来哉,不如就势倒下。地上铺了东西,柔软舒适,摔在上头,并不疼痛。
太微屏息垂首,听着屋子里的动静。
她听见有人在笑着喊:“六皇子,您这是带了什么宝贝回来?”话音轻松,带着打趣调笑之意。
但太微却只听进了三个字。
六皇子!
六皇子杨玦!抓她回来的人是六皇子杨玦!
太微瘫坐在地上,登时面色大变。杨玦怎么会在永定侯府里?这个时候,杨玦不该还在上京的路上吗?她明明记得,六皇子杨玦去岁冬上,便奉旨南下收剿前朝余党去了。
记忆里,他要直到今年盛夏才回京城,且会死在上京的路上。
都说他是酒后纵马,一不留神,坠下马来,叫高头大马踩碎了脏腑。
可眼下,杨玦就站在她的身旁!
太微清清楚楚地听见他走过自己,笑着道:“宝贝?哈哈,什么宝贝,分明是只小野猫。”
话音落下,她眼前一亮。
杨玦摘下了她眼睛上蒙着的帕子。
这是一间比她想象中还要宽敞奢华的屋子,锦绣成堆,鲜花满载,有明珠嵌在四面墙上,正在发出荧荧微光。
屋子里的光线,是种暧昧的昏沉。
外头分明还是白日,但这间屋子,门窗紧闭,不透一丝阳光。厚重的帷幔,流水般垂落在地,连一丝缝隙也不留。
太微开始觉得热。
闷得快要令人窒息的热。
她看见杨玦在自己跟前弯下了腰,剑眉星目,生得倒是英俊:“哟,倒比我想得要好看。”
听着话音,周围呼啦啦围过来一群人,七嘴八舌地道:“先前怎地没人瞧见这一个?”“六皇子好眼光,上哪儿找出来的?”“怕是胡乱选的,没听说比想得要好看嘛。”
太微耳边嗡嗡作响,仰着脸看向他们。
一个个,锦衣华服,人模狗样,说的话却叫她心里发毛。
这时候,杨玦忽然摆一摆手,将众人往外驱散:“哪找的?屋顶上发现的!”
有人不信:“屋顶上?又不是鸟!”
杨玦居高临下地盯着太微打量:“话倒是对,我也觉得怪呢。”他往身后转头去看,叫了一声:“启明!”
太微正叫这一伙人看得头昏脑涨,想不出脱身的计策来,忽然听见“启明”二字,不禁心头一震。永定侯府里,她那位未来三姐夫,可不就字启明?
正想着,远远的便有个人搂着个衣衫半褪的姑娘走了过来。
太微定睛一看,果然是世子陈敬廷!
他满面春色,心不在焉地揉着怀中女子胸前二两肉,问了句:“怎么了?”
太微这才发觉,这间屋子里的人,全都衣衫不整,或抱着个姑娘吃酒,或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谈笑风生,更有甚者,已连裤子都褪了。
端的是一派***模样。
“瞧见这个没有?从屋顶上捡回来的!”杨玦随手抓起了一壶酒往嘴里倒,一边笑着同陈敬廷说道,“是不是新鲜?”
他年纪比陈敬廷还要小上几岁,但说起话来,却是全然没将陈敬廷放在眼里的口气,张嘴便是“启明”、“启明”地叫。
陈敬廷也捧着他,一把甩开怀里的人,笑着附和道:“果真是新鲜。”
太微听着二人对话,倒吸了口凉气。
她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人,勾栏瓦舍,她也曾进去转悠过。
但眼前这一幕,实在荒唐。
屋子里的姑娘,有笑的,也有哭的……有年长的,也有年少的……花枝招展的那些,多半是妓子;哭闹惶恐的,只怕都是从前头赏花宴上带来的……
这群人,是疯了吗?
第045章 格格不入
太微脊背发僵,浑身冰冷。
六皇子杨玦唇边含笑,俯身将她身后双手解开:“起来,站直了瞧瞧。”他一把抓住她的右手臂,将太微从地上拉了起来。
一瞬间,视野变化。
太微声色不动地环顾起四周,这间屋子,只有一个出口。进来只一条路,出去也只那么一个法子。
身在这么多人的眼皮子底下,她根本没有机会脱身。
太微心头发寒,刹那间,闪过了无数念头。即便她自报家门,求助陈敬廷,也不会有任何变化。陈敬廷同六皇子等人狼狈为奸,乃是一丘之貉,他不可能会因为她是祁家的姑娘,是他的未来妻妹,便让六皇子放她离开。
她想走,除了死,恐怕再无二法。
太微额上沁出了细密的冷汗。
就在这个时候,六皇子杨玦突然上上下下打量着她,笑说了一句:“把衣裳脱了吧。”
太微一怔。
杨玦笑容满面,口气轻狂:“让哥哥们看一看,你这小腰是不是够细。”
太微身体僵硬,眼珠子却在乱转。
怎么办?怎么办?
思量间,屋子里的其余人,已都朝他们望了过来。那些目光,灼热、轻蔑、邪恶……混在满室浓香中,令太微的胃难以忍受地翻涌起来。
若非咬紧了牙关,只怕她会就地呕吐。
杨玦见她面色发白,反倒哈哈大笑,笑罢了,见她不动,他又猛地沉下脸,阴冷冷地掏出把匕首架在了她脖子上。
那把匕首,寒光熠熠,紧贴着太微白皙的脖子,是开了锋的。
太微几乎能嗅见上头附着的血腥味。
她的眼神,渐渐如霜。
一旁的陈敬廷显然是瞧见了,又似不耐烦,开口道:“殿下,不过是身衣裳,谁脱不是脱,落到咱们手里还是趣味,您回头真下了杀手,可就没乐子了。”
杨玦凑近太微的脸,冷笑着说了句:“不一样。”
休说剥人衣裳,便是剥皮,他也不稀罕。
这事儿,归根究底图的不过是个征服对方的乐趣。
他自己上手,便算不上征服。
他一定,要让她自己老老实实、乖乖巧巧地一件一件脱光了。
杨玦笑得更冷:“想死?想死也成,等你死了,我便扒光你的衣裳,将你赤条条丢去大街上,由万人看,由千人笑。”
太微木然地偏过半张脸。
匕首冷锋,顿时划破了她的肌肤,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
大昭皇室上梁不正下梁歪,建阳帝可真是养出了个了不得的儿子。太微抬起一只手,轻轻地落在了自己前襟上。
杨玦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神情。
太微的另一只手,垂在身侧,蓄势待发,盯着杨玦手中的那把利刃。
她一个人,出不去,但如果她能趁杨玦不备,一举制住他,便能以他的性命为筹码,顺利离开这间屋子。
太微放轻了呼吸,很慢很慢地将手指按在了系带上。
她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杨玦。
杨玦面上的笑意愈来愈浓,愈来愈是放松。
这场赏花宴,的确是赏花不错,只是赏花的人,不是她们,而是他们;只是赏的那些花,不是园子里的草木,而是她们。
太微很轻地咬了下自己的唇瓣。
苍白的嘴唇,便如徐徐绽放的鲜花一样,染上了动人的红润。
她看见杨玦眼里多了一抹惊艳。
太微因而知晓,时机已至。她落在系带上的那只手,猛然一松,手肘后击,一面抬起另一只手飞快且笔直地朝杨玦手里的匕首而去。
一连串的动作,电光石火。
人群耸动,惊呼连连。
杨玦被她一击打中肋下,踉跄着后退了一步。
太微的指尖,已经摸上了匕首。
可就在这个千钧一发的时候,她看见了一个人。
他就坐在那,神情散漫地吃着酒,周围如何,似乎同他全无干系。他身在人群之中,却仿佛格格不入。
任凭屋子里如何动乱喧闹,他都始终岿然不动。
太微有一瞬间的失神。
她错过了机会。
杨玦已丢开匕首,扼住了她的喉咙。他很生气,非常生气。他这辈子,都还没有这样生过气。
杨玦冷着脸,恶狠狠地盯着太微,咬牙切齿地道:“你好大的胆子!”少女的脖颈,在他手里,细弱得似乎一折便会断掉。
但是很快,杨玦便注意到,她的脸上竟然没有丝毫畏惧之意。
她睁着眼睛,眼睛里流露出的神情,不是害怕,而是种茫然失措。
这是杨玦先前没有瞧见过的样子。
他不觉皱起眉头,微微松开了手。
人群从震动惊呼,又变回了先前的嬉闹靡靡。可这一切,都同坐在角落里的那个人没有关系。
他坐在那,岩岩如同孤松。
不动,亦不言。
太微遥遥地看着他。
一眼望去,仿佛横跨千山,渡过万水。红尘滚滚,扑面而来,似雨夜阑珊中的一盏浮灯,又似烈阳灼灼下的一朵娇花。
她眼里的茫然,渐渐变作了哀戚。
杨玦死死地盯着她的眼睛,目睹了变化后,禁不住加大了手中的力量。他的声音,也很森冷:“胆大包天的杂碎。”
伴随着尾音,他霍然收紧了五指。
太微立时双目瞪大,尖叫了一声——“薛嘉!”
呼吸困难之下,她的声音听起来是那样的撕心裂肺。
杨玦一惊。
屋子里的其余人等,也都惊讶地望了过来。就连那个一直安安静静坐在角落里的年轻人,也略显诧异地朝他们看了来。
薛嘉。
是薛怀刃的名字。
他当年被养父焦玄从雪中救起后,得姓为“薛”,同“雪”之意。养父后又为他取名为“嘉”,寓意善美。但数年之后,他年岁渐长,养父便又为他赐字为“怀刃”。
从那以后,便再没有人叫过他“薛嘉”。
“怀刃”二字,戾气十足,比“嘉”字更衬他百倍。
养父如是说了之后,世人便多唤他薛怀刃,鲜有人会喊他的名。
而在场之人,见了他,更总是一口一个“薛指挥使”,他已经有很久很久没有听过别人这样叫他了。
放下手中酒盏,薛怀刃慢慢站起了身。
第046章 活命
六皇子杨玦瞧见以后,手指一松,将太微摔在了地上。
方才被阻断的空气猛然灌进口鼻,太微剧烈地咳嗽起来,直咳得眼泪涌出,两眼发黑。那黑暗中,带着一粒粒的火星,几乎燎去了她一层皮。
她心底里没有丝毫劫后余生的松快。
因为她知道,自己刚刚那一声“薛嘉”不过是仓皇绝望中的挣扎。她认得的那个薛嘉,眼下尚不认识她。
建阳四年的薛怀刃,于她而言,还只是一个陌生人。
太微的双手,用力撑在地上,看似纤弱的五指沉沉地陷入地毯。她的指尖,在无法抑制地颤抖。一下,又一下,仿佛手底下铺着的不是柔软的地毯,而是千千万万寒光逼人的尖刀。
耳边渐渐地安静了下来。
她听见有脚步声,一下下地在朝自己靠近。
来人,穿了一双靴子。
靴底擦过地面的声音,很轻,也很慢。可落在她耳里,却重得像是一座山。
空气是稀薄的,带着浓浓的暖香。
太微垂着头,大口地呼吸着。突然,鼻间多了一抹微凉的瑞脑香气,甘苦芳冽,像是深秋夜雨。
她仰起脸,睁开眼睛,透过朦胧的水雾,朝前方望去。
挡在她身前的杨玦,慢条斯理地往边上退开了一步。而薛怀刃,走近了,弯下腰,伸出两指捏住她的下巴,抬起她的脸,慢慢地凑近来看。
太微看见,他的眉头轻轻地蹙了一下。
一旁的六皇子杨玦也俯身来看,问了句:“认识?”
薛怀刃收回手,直起腰,口气漠然地道:“不认识。”
杨玦闻言,大笑起来:“听她那么喊,我还当是你认得的人。”他袍子一撩,席地盘腿坐在了太微跟前,伸出手来摸太微的眼睛,笑嘻嘻地道:“我的乖乖,你这眼珠子颜色可真是生得够漂亮的。”
太微纤长浓密的睫毛刷过了他的指腹,一阵酥麻,他霍然凑近,想要亲吻她的眼睛。
可就在他的嘴唇即将碰到太微眼皮的那瞬间,他面前多了一只手。
那只手,一巴掌捂在他脸上,将他往后推去。
杨玦不由一怔,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诧异地望向薛怀刃,叫了声:“薛大哥?”
薛怀刃没有看他,只望着太微,神情淡漠地说了一句:“这一个,我带走。”
他声音不轻不重,不疾不徐,落在杨玦耳里却如同惊雷一般。
在座诸人,也皆大吃了一惊。
这是第一次。
从来没有过的事。
对杨玦来说,身为建阳帝膝下最得宠的皇子,便是镇夷司的指挥使,他也能拿来当护卫用。他的生母,只给他生了一个娇滴滴的妹妹,平素俩人玩不到一处,也说不到一处。
至于他父皇其余的那些孩子,同他不是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更是无话可说。
他们一群人,互相厌恶,互相憎恨,哪里能够交心。
在杨玦看来,那些人,除了他嫡亲的妹子之外,全是不入流的杂碎。世人草芥一般,想辱便辱,想杀便杀。
他这辈子,就是要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他身份尊贵,活得肆意,人人都来讨他欢心。但那些人,他一个也瞧不上。他心底里除了妹妹以外,还能容下的人,就只有一个薛怀刃。
国师焦玄多年前到他父皇麾下效力时,便带着薛怀刃。
他们二人年纪相仿,一道读书,一道习武,倒比他和他那些同父异母的兄弟们更亲近一些。
杨玦便做什么都想要带上薛怀刃。
有福同享,才是兄弟,不是么?
可久而久之,杨玦便发现自己喜欢的东西,似乎并没他想象中的那般得薛怀刃的喜欢。
他们二人的性情喜好,终究是不一样。
他每一回都兴致勃勃,可薛怀刃却总是意兴阑珊。
是以今次,杨玦明明听清楚了薛怀刃的话,也仍然觉得自己没有听清。他摸了摸耳朵,皱着眉头问了一遍:“你方才说的什么?”
薛怀刃没有回答,只朝着太微伸出了手。
他的手,骨节分明,修长白净。
他的声音,也如他的手,干干净净,透着一抹冷冷的意味:“抓住这只手,你就可以活命。”
太微闻言,脸上露出了一个苍凉凄微的笑容。
这只手,她不该抓。
可是为了活命,她不得不抓。
若是不想活下去,她方才又怎会故意喊出“薛嘉”二字来。她搏的,不就是这个机会吗?如今机会来了,她怎能放弃?
太微几乎没有迟疑,立即便抬手抓住了薛怀刃。
她的干脆利落毫不犹豫,令一旁的杨玦大为不满,冷嘲热讽,讥笑道:“怎么着,这般迫不及待,瞧他生得比我好看不成?”
言罢他又同薛怀刃道:“这人你真要带走?”
似乎还是不敢相信。
薛怀刃将太微从地上拉了起来,顺势将她搂进怀中,淡淡地道:“殿下不许吗?”
杨玦眼神轻慢地看了看四周,一耸肩,摊手道:“你我之间哪有什么许不许的,只是这人都在这,少了你,不就少了一份热闹嘛。”
太微站在薛怀刃的臂弯里,脸紧贴着他的胸膛,听着他的心跳声,渐渐有些腿软。
她并不了解眼前的这个薛怀刃。
——她猜不透,也料不到他会怎么做。
太微的呼吸声,骤然间变得很轻。
她紧紧抓着他的衣裳,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勉强站稳。
杨玦站在她背后,盯着她的背影,又说了一句:“人多了才叫乐子,是不是?”
忽然,脚下一空,身子一轻,太微被人打横抱了起来。她猝不及防间,下意识地伸手环住了薛怀刃的脖子。
他面向杨玦,神色从容地说了一句:“殿下言之有理。”
太微的心沉了下去。
杨玦笑起来,抚掌道:“寻欢作乐合该如此才对!”
薛怀刃颔首,亦笑了起来,但转瞬他便敛去笑意,声带两分慵懒地道:“奈何微臣只爱吃独食。”
杨玦一怔,皱皱眉头,似乎有些不大高兴,但到底没有发怒,只摆摆手道:“罢了罢了,带走吧,眼不见为净,省得我惦记了。”
第047章 审问
薛怀刃轻笑一声,抱着太微往门外走去。
这条路,太微来时,被人蒙住了眼睛,只知道远且绕,却不知究竟走了多远,又走了多久。
永定侯府的宅子,比她想象中的更大,更精巧。屋舍内,也别有洞天。薛怀刃带着她,并没有往天光底下去。他只是走过一间又一间屋子,穿过一帘又一帘帷幔,将她带往另一个未知的地方。
他不认得她。
他也没有必要管她的死活。
太微知道他和杨玦不同,但这个时候的薛怀刃,同杨玦到底有着几分不同,她却不敢断言肯定。她记忆里的那个人,是多年以后的薛怀刃。
现在的他,却还是镇夷司指挥使。
他和东厂督主霍临春,被世人并称为双恶。
一个缉拿抓捕,一个审讯用刑,沆瀣一气,杀人如麻。
这俩人,无一善辈。
太微前世离家之前,从未见过薛怀刃,但他的传闻,她却听过无数,每一条都令人胆寒,每一条都令人惶惶。
那个时候的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竟然会有认识他的一天,就像今时今日,她在看见他的身影之前,也从没有想过自己竟然还有再见他的一日。
明明那样决绝地说好了。
再也不见。
太微心乱如麻,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她的手,仍然挂在他的脖子上;她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这一切,恍惚间竟像是回到了过去。
那样遥不可及的——过去抑或未来。
她已经分辨不清,也琢磨不透。
老天爷让她重活了一次,可实实在在不像是善举,反倒像极了一场修炼。逼她上路,逼她向前,逼她将往事一一想起反复咀嚼。
她的心,被剖开,又阖上。
那上头伤痕累累,陈旧上又添新鲜。
她明明,已经那样努力又绝望地想要忘记一切。
太微的眼眶,难以控制地开始发红。她强忍着,将泪意一点点收回去。还不到哭的时候,还远远不到哭泣落泪的时候。
心乱归心乱,但她的意识却比往常更要清醒。若说她先前还有两分把握能趁杨玦不备之时制服他,那她现在,面对着薛怀刃,便是一分一毫的把握也没有。
论拳脚,她打不过他。
论心思深沉,她比不过他。
论下手狠辣,她也不如他。
她想同他硬碰硬,是半分胜算也不会。她眼下能做的,只有保持镇定,随机应变一条路。时间不断流逝,太微掐指计算起了时辰。
她和祁茉出门时,便已是午后。
到达永定侯府后,她们被人领着前去园子的路上,又花费了不少的时间。进入花园以后,落座,吃茶,听戏,交谈,放飞纸鸢……再算上她寻找祁茉时所耗费的工夫,这会怎么也应当将近申正了。
照理来说,她们这群赴宴的姑娘,理应在天黑之前各自回府。但永定侯府的这场赏花宴,非比寻常,实不能以常理推断。
杨玦等人,胆敢如此肆无忌惮,必是有恃无恐。
他们是算计着,那些姑娘不敢将事情闹到台面上,还是琢磨着就是闹了,各家也不敢多言?毕竟,他们哪一个,都是家世显赫。
这群人的父兄,一路跟着建阳帝从夏国打来,征战数年,功劳苦劳,不说名留青史,却一定在建阳帝心中占有一席之地。
他们仗着家族荫庇,吃喝玩乐,全然没将她们这群襄国人的女儿放在眼里。
恐怕闹开了,那些人多半还会将女儿拱手送给他们。
烈性些的,又能如何?去向建阳帝状告他们吗?
建阳帝的那把剑,如今可依然还高悬在前朝旧臣们的脑袋上。有气节,不肯臣服于他的人,早就全死光了。如今还活着,享着俸禄享着富贵的,都是所谓识时务的人。
正如她爹。
谄媚识趣。
且她先前所撞见的那具尸体,显见得是个妓子。那样艳丽的指甲颜色,不是各家千金会涂抹的。
杨玦等人,荒唐中,仍有着不起眼的克制——
那样令人作呕,又觉得庆幸。
不管怎样,到底没有杀了她们。
那些姑娘,没有一个能像她一样反抗。她们的挣扎,落在杨玦等人眼中,不过是情.趣。
所以杨玦不至杀了她们。
太微心绪纷杂地想着对策,她逃出了杨玦的手,又要如何逃出薛怀刃的?她反复琢磨,反复回忆,试图找出一星半点漏洞来。
终于,她声音沙哑地叫了一声“薛指挥使”。
薛怀刃已抱着她走进了一间斗室。
斗室狭小,同方才那间屋子的奢靡华丽截然不同。
他将她抛在了美人榻上,面上没大表情地望了她一眼:“嗯?”
太微觑着他的神色,斟酌着字眼道:“您显然并不喜欢我,那……”
“谁说我不喜欢你?”薛怀刃坐在了她面前的花梨木交椅上,漠然打断了她的话。
太微口中剩下的那半句“那我们不如做个交易吧”就这么咽了回去。
她要活着。
她既然回来了,她就不能这么容易地再把命丢掉。
面对杨玦,她不敢脱衣;面对薛怀刃,她可敢。
她坐在美人榻上,双手按在榻沿,身子微微前倾,看着他的脸道:“您想做什么,我都能让您如愿,只要您事后许我平安,放我离开。”
少女的眼睛,像是一汪春水,干净,又透亮。
她的话语,却如同蛊惑。
像个妖精,在引诱行人。
然而薛怀刃定定地看着她,忽然伸出一指,点在了她眉心上,将她的脸往后推去:“叫什么?”
“太微。”
“太微乃是三垣之一,位于北斗之南,是星官的名字,权政所在。姑娘家叫这个,倒是很不一般。”
他又问:“住哪?”
太微低眉顺眼:“万福巷祁家。”
这是审犯人的问法。
这些问题,她撒谎,也无意义。
他听罢,敛目轻笑,说了一句:“原来是靖宁伯的女儿。”又道,“靖宁伯看来对你是偏爱有加,竟为你取了这样一个名字。”
言语间,他的手指,沿着太微的眉骨,轻轻地滑落到了她的下颌上。
第048章 前世
薛怀刃问道:“你我见过?”
太微望着他的脸,眼角朱砂小痣灼灼如火,几乎要烫伤她的眼睛。
斗室只有一扇窗,很小,半开,但因开得高,阳光直射入内,也晃眼得紧。她的目光渐渐迷离,眼前的人,恍惚间似变成了回忆里的样子。
不过一身布衣,双手沾泥。
可他在烈阳下转过脸来看向她的时候,那张脸,却爽俊得令人心惊。
她从来没有见过那样好看的男人,她也从来没有那样的喜欢过一个人。她以为,自己会同他一路走到白头。
然而两个各自背负着沉重又庞大的秘密的人,是注定难以走到最后的。
太微神思恍惚地回忆着。
自己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什么时候?
……如今想想,大概是临死之前。
建阳十二年的冬天,大雪封城,冷得烧了无数炭火的屋子仍然像是个冰窖。她一个人,躲在鸿都,生活在下辖的松山县里。
松山县城,比之京城,不过只有巴掌大。
她一个二十出头的外地女人,年纪轻轻,孤身一人从外地而来,在松山县买了座小院子定居,看起来不差钱,又没有丈夫孩子,难免要惹人闲话。
有人猜她是个丧夫的寡妇。
也有人猜她是谁家男人养的外室……
当地的偷儿,见她一个人过日子,也动了贼心,深更夜半地悄悄翻过她的院墙往屋子里摸。哪知本事不到家,还未找着银子就先叫她给发现了。
原本对付个不入流的偷儿,她根本没想下狠手。
谁晓得这偷儿见她区区一个弱质女流,以为她无法反抗,又道她为了名声寻常不敢声张,竟色胆包天地想要侮辱她。
她当场气笑,将人胖揍一顿后找根绳子把他手脚一绑,丢到了大门外。
冬日里虽冷,但她并未堵住偷儿的嘴,他能喊能叫,用不了多久便会被人发现动静。何况夜深人静,白日里的轻微响声,放到深夜里,也会震耳欲聋。
只要他喊,就一定能引人来看。
太微心道要叫他们都好好看一看,省得以后再有什么不长眼的东西往她院子里闯。可她没想到,第二天清晨她推门出去一瞧,那偷儿竟还在原地。
是个三十来岁模样的干瘦男人。
手脚依然绑着,是她打的结,她一眼便认了出来。
她站在门口,手还倚在门上,望着雪地里的人,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头顶上雨雪霏霏,白茫茫,冷冰冰。她匆匆将人翻了过来,一看脸,激灵灵的打了个寒颤。
像是突然之间有捧积雪从她后领倒入,一口气冷进了骨子里。
那个时候的太微已经过了许久的太平日子,但危机到来时,她还是第一时间便意识到了。她立在隆冬的凛冽寒风里,由得那风吹乱了她的发丝,吹红了她的脸庞,情不自禁地哆嗦起来。
那张脸,七窍流血。
血呈暗红,早已凝固。
她一望便知,这人并不是冻死的。
她往常夜里总睡不安稳,可昨夜收拾了闯空门的人以后,她吃了一丸安神药,一夜无梦地睡到了大天亮。
这人昨夜是否有放声大叫过,她没有听见。
可她周围,家家户户都有人住着。那些人家,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不至于连一个也没有听见他的声音。
但他就这么倒在她的门前,一点也不像是被人发现过的样子。
那么,就只能是他昨夜根本便没有发出过声音。又或者,即便他出过声,声音也是太小,小到能叫风雪轻易掩埋。
可是为什么?
长夜漫漫,风大雪急,他若不放声求救,就是不冻死,也一定会被冻伤。他不会因为担心见官,就咬牙忍耐,一声不吭。
所以,除非他是根本无力张嘴,无力放声大喊,不然不会没人发现他。
但又会是什么,令他无法张嘴?
太微仔细看着他的死状,心里渐渐惶恐起来。她不是没有见过死人,可没有哪一个是她仔细看过以后还无法分辨死因的。
七窍流血,是中毒吗?
她往门后退了一步。
但这一步,并没能阻止后来的事。
那天夜里,当她发现这个偷儿的时候,她就已经是个死人了。
天色大亮以后,终于有零星的人推开门走了出来。人们瞧见了尸体,报了官,找了仵作。一通折腾后,仵作骇然地丢下尸体,连滚带爬地跑出屋子,尖声叫嚷着要人立刻放火烧了屋子。
众人不解,未得上头发话,迟迟不敢动手。
仵作便又连滚带爬,踉踉跄跄地去找了县丞禀报。
县丞一听,煞白了一张脸,连忙飞也似地跑去见了知县。知县正吃茶,听见“疫病”二字后,“噗”的一口喷了县丞一脸热茶。
那茶水沿着头发滴滴答答地往下淌,可谁也顾不上了。
县丞哆哆嗦嗦地问知县,怎么办?
松山县是个小地方,盖因有了贡茶雪芽,才叫世人知晓。当年建阳帝打进来,杀得那样凶,却也没有打到松山县来。
战火都没如何烧到的小县城,平静自在,多少年了,连个命案也没有出过。
如今一出,竟就成了疫疠。
松山县令何曾遇上过这样的大事,显然是不愿意相信,捧着空了的茶盏不断地问:“不过才一具尸体,他如何便知道是疫病?”
县丞骇都骇死了,颤巍巍的,话也快要说不清:“仵作说、说是昨日见过症状相似的人,原没放在心上,结果今日一看,一模一样……”
知县闻言,用力一拍桌子,沉声道:“既如此,还不快些去找了那症状相似的人仔细瞧一瞧,究竟是一样还是不一样!”
若不是,一旦闹开,人心惶惶,他可要吃不了兜着走。
若真是,他不抓紧了立马想出对策来,还是要吃不了兜着走!
他立即便召集了松山县内各家医馆坐堂的大夫们来商议大事,一面又派人去查那死人是谁,都接触过哪些人。
没过多久,县丞回来,哭天抢地,说那一个……也死了!
知县一听,这事儿没跑,十有**真是疫病,当即白了脸。
第049章 内人
谁也不知道这疫病是从何而起,也不知道究竟是何种疫病,又该如何治愈。大夫们束手无策,天天抱头枯坐,谁也想不出有用的法子来。
药方子是写了一张又一张,但写了厚厚一沓,也不见里头有一份能用。似乎只是一眨眼的工夫,整个松山县城里便到处都是被感染了疫病的人。
最开始,只是头疼脑热,到后来,便变成了焦躁乏力。
明明身上没有力气,一丁点也不想动弹,但躺着,又总是躺不住。心里头像是有团火焰在燃烧,烧得人烦躁不已,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恨不得团团转悠。
一个人接着一个人,一群群地往外跑。
大雪下了停,停了下,地上的积雪都叫人踩踏得成了滑溜的冰。
松山县令几日之内便愁白了头发。
这事儿,他管不了了。
疫情越来越糟,事情越闹越大,人多的看不住。医馆里的药材,不管有用无用,皆叫人一扫而光。
东西没了,人心便更慌乱了。
松山县令管不了,没了法子,底下的人也不知道怎么办。无人献策,无人去办,一时间,整个松山县城都乱了套。
事情终于传到了京城里。
京里给松山县令发了信报,说是不日便会派人来主持大局。
松山县令长松了一口气,但没想到人还未来,他的宝贝独子竟也感染了疫病。县城内,已无东西可用,样样紧缺,实难维系。
他便决定悄悄地带着儿子先行离开松山县,将这烂摊子丢给县丞去管。
离开松山县,不一定就能活,但留下来,多半是个死。
松山县令心里明镜一般,不声不响地便收拾了细软,带上妻儿往城外去。他为了行路方便,连美妾也狠心舍弃。
可谁知道,当他到了城门口,却见城门紧闭,外头重兵把守。
他当即心里一咯噔。
这是不让走呀!
他上前去亮明了身份,寻了借口说要出城,却被死死拦下了马车。几杆红缨枪,明晃晃地在他眼前摆动着,他吓出了一身冷汗,望着那群兵士凶神恶煞的样子,连连让人往回撤。
回去后,没两日,他便听说京里不打算派人来了。
松山县令开始整宿整宿的夜不能寐。
他儿子,只剩下一口气,被他关在了宅子一角,再不敢去探望。
又一天,他清早蹲在屋檐底下,仰头看向灰蒙蒙的天,忽见县丞跌跌撞撞跑来禀报说,大事不好了!
他心想,放你娘的狗屁,还能有什么不好的!
可哪想得到,事情竟然真的还能变得更加糟糕。
为了防止疫情继续扩散,上头下了命令,要将松山县这个鬼城烧了……
也就是说,他们这群活着的,并没有染病的人,也要一道死在这个鬼地方了。
松山县令嚎啕大哭,连一丝起身的力气也没有。
他还起来做什么?
他的宝贝儿子要死了,他自己也要死了。
松山县,这是叫疫鬼给看中了!
五花甲,红兜鍪,收命来了!
松山县令拽了县丞一道哭,边哭边说,早知今日,不如在家耕田养鸡了……
县丞也哭,说晓得要这么死,便不该省吃俭用,该多收贿赂,花天酒地好好享乐才是。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似乎转眼便要死了一般。
可这日午后,说了不会有人来的松山县,却来了人。
且这来的,还不是什么小人物。
松山县令望着那个眼角生有红痣的年轻男人,只觉得自己是见到了菩萨。大人物既来了,那这城想必便不会烧了!
然而他没有想到,这风尘仆仆的镇夷司指挥使,见了他便问,那个名叫俏姑的女人在哪里。
他闻言后,愣了一愣。
他眼前的男人便沉下了脸。
松山县令便觉得这菩萨大抵不是真的,恐怕骨子里,其实是个修罗。
他叫对方的眼神给吓得哆嗦了两下,才战战兢兢地道:“在西城的医馆里。”按理来说,松山县里有这么多的人,他光听个名字根本分不清谁是谁。可“俏姑”这个名字,他不但听过,还印象挺深。
那个女人,曾救过他的宝贝儿子。
如果不是她,他的心肝肉儿恐怕早就死在了意外里。
是以当有人报官在她门前发现了尸体时,他并没有将她抓起来审问。她说的话,条理清晰,不像是谎话。
后来仵作又查清了尸体是感染疫病而亡,这死人就更不关她的事了。
只可惜她同那死去的偷儿接触过,运气不佳,竟也感染了疫病。
松山县令说完了,小心翼翼觑着来人的神色道:“大人认得她?”
眉目冷峻的年轻男人闻言看了他一眼,眼神突然之间温柔了许多,像是寒冰消融,春水生暖:“是内人。”
松山县令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微微张开了嘴。
他吃惊极了。
再不敢怠慢,他亲自带着这位大人物去西城的医馆见了人。
而这一切,那个时候已经病得昏昏沉沉的太微,是一点也不知情。
她只知道自己就要死了。
二十二岁……
客死异乡。
她躺在浑浊的空气里,嗅着弥漫在其间的淡淡血腥味,心里并没有害怕。喉间腥甜,她呕出了一口血。手背擦过嘴角,沾上了温热的湿腻。
她的血,还是红的。
那一瞬间,太微眼里只剩下了这抹红。
红的天,红的地,红得好像她记忆里的那场亲事。
红绸红烛红灯笼……
现在想来,倒全不像是真的。
只有她踩在梅花桩上扎马步的那几年,才是真的。
如果她当时,没有离开师父,没有回京,没有遇上那个人……是不是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
但这世上,没有如果。
意识朦胧间,太微听见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有人正在靠近她。
她吃力地睁开眼,望见了薛怀刃。
喉间又是一阵腥甜涌上,又黏又腥,嗓子眼里火辣辣的疼。
咳血的瞬间,她听见他声音很轻地叫了一声:“俏姑。”
……
那是太微最后一次见到他。
此刻,太微望着眼前的人,垂下眼帘,吐出了两个字——
“不曾。”
第050章 一个吻
撇开前世不提,在此之前,她的确没有见过薛怀刃的面。
太微的话,是真也假。她极力地不去同薛怀刃对视。
她满心满腹,满脑子都是过去,一时半刻之间实难看着他的眼睛说出这样的话。然而她说“不曾”,事情却也不对。
世上没有全无破绽的谎言。
一句谎话,需要无数个另外的谎去圆,去补。
就像是一张网,一个孔环着一个孔,你堵住了这一头,却漏了那一头。千百个细碎的关窍,往往一个不慎,便会全军覆没。
太微垂眸思量着。
薛怀刃则屈指轻轻叩响了手边小几。
那声音听起来似乎十分的漫不经心,又似乎每一下都有着深远的意义。
他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言语,直到太微抬起眼来,他才说了一句:“既然你我不曾见过,你又怎知我是何人?”
太微已打了半天的腹稿,闻言佯装镇定,开始胡诌:“小女素闻薛指挥使潇洒英俊,玉树临风,不由偷偷爱慕多时。”她一口气夸了他半天,才轻声道,“是以小女为了瞻仰您风流倜傥的英姿,曾想方设法见过您的画像。”
见过画像,对得上脸,知道他是谁,便不奇怪。
但薛怀刃听罢以后,望着她慢慢地笑了起来。
太微不觉心里一沉。
薛怀刃低而缓慢地道:“你撒谎。”
他袖子一扬,手一动,指间忽然多了一枚铜钱。
他信手把玩着,像在思索,又像是早已有了定夺:“偷偷爱慕多时?”他语带讥诮地笑了一下,“祁姑娘的谎话说得可真不怎么样。”
从他听见那声“薛嘉”开始,她望向他的眼睛里,就没有出现过爱慕、羞怯这种东西。
薛怀刃断然地道:“你若想死,不必撒谎,便能如愿。”
语气里,夹杂着淡淡的戾气。
他已有些不大耐烦。
太微凝视着他指间翻飞的铜钱,暗暗一咬牙,朝他扑过去,一下亲在了他唇上。这场初见,于她而言,乃是跨越了前世今生的久别重逢;这个吻,显得熟悉而又陌生。
他嘴唇的弧度,他口中微醺的酒意……
每一样,都令她颤栗。
而薛怀刃,猝不及防,愣住了。
太微很快抬起脸来,试图后退抽离。然而她还未曾动身,便听见“叮”地一声,他指间的铜钱,已高高坠落于地。
下一刻,他用力将她拉进怀中,一手扣住她的脑后,急切而凶狠地吻了上来。
耳鬓厮磨,唇齿缠绵,依稀间竟缱绻如昔。
太微只觉唇上灼人般滚烫,心里一空,眼眶一热,竟就莫名地放纵了自己。她回应着他,像在回应一段往事。那些早已湮没在时光里的过去,如有生命,像是活物,一点点复苏醒来。
她以为自己早便抛之脑后的人生,忽然之间又变得寸寸鲜活。
——锥心刺骨。
终于分开以后,太微坐在他身上,轻轻地喘息起来。
两个人面对面,离得很近。
她声音轻软中带着些微沙哑:“这样,可是信了?”
薛怀刃没有做声。
他只是眸色沉沉地望着她,从眼睛到嘴唇,眼里渐渐多了几分玩味。
少女的唇瓣,有着惑人的艳丽色泽。
他回忆起方才的柔软,那抹淡泊的香气似乎犹在鼻间萦绕。
薛怀刃松开了她。
太微退回美人榻上,抿了抿嘴唇,没有再出声。
外头的风声却渐渐大了起来。时间一点一滴流逝,没过多久,从小窗外透进来的阳光便变得稀薄寡淡了起来。
斗室里的光线,也随之黯淡了下去。
薛怀刃面上神色晦暗不明,良久说了一句:“我放你走。”
太微仰着脸看向他,还是没有出声。她知道,他的话并未说完。
果不其然,他继续道:“但……凡事皆有代价。”
她是六皇子杨玦抓来的人,他将她从杨玦手中带走,已是救了她一命。再放她走,又是一命。
但这样的世道里,岂有平白救人的道理?
他们本无干系,连面也不曾见过。
她又不过只是区区一个谄臣的女儿,落在他们眼里,只怕同蝼蚁无异。
救下她,对薛怀刃而言,并没有半点好处。
太微深吸了一口气,轻声道:“您想要什么?”
薛怀刃凑近她,俩人的鼻尖几乎碰到了一起:“等到了时候,我自会来向你收取。”
太微呼吸渐重。
他霍然起身,长身而立,笑了一下道:“祁姑娘请吧。”
……
外边的天空,已镀上了一层铅灰色。
永定侯府的赏花宴,尚未散场。戏台子上的人,却已像是疲了乏了,声音里多了两分无精打采。
抛下太微独自逃生的祁茉,没有多留,借口身子不适,早早便离场出门,让人送她回了靖宁伯府。祁家此番一共只来了两架马车,一架是主子们的,一架是丫鬟婆子们的。
祁茉一个人,上了车,便立即让他们动身,连一刻也不曾迟疑。
她不知道先前那永定侯府的青衣婢女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她知道事情肯定不对。她不敢让人去寻永定侯夫人问个真伪,也不敢声张惊动旁人,只拼了命地想要逃回家去。
是以当跟车的婆子问她怎地不见五姑娘时,她连由头也懒得编造一个,只让人赶车动身,不许废话。
但一旦回到了靖宁伯府,祁茉又后怕起来。
她下了车,进了门后,并未回自己的院子,而是径直朝祁老夫人的鸣鹤堂奔去。
临近傍晚的鸣鹤堂里,安安静静,沈嬷嬷见她来,还唬了一跳,张嘴便问:“四姑娘何时回来的?”
祁茉支吾着:“没一会,刚刚……才回来……”
沈嬷嬷见她样子似乎有些古怪,一面将她往里面迎,一面又问了一句:“五姑娘可是回集香苑去了?”
祁茉脸色微微一变,没有说话。
沈嬷嬷等了一会,见她还是没回答,不觉起了疑心:“四姑娘?”
祁茉身上发冷,不知是不是因为风也冷了,吹得她的脸色是愈发难看起来。突然,她一把越过了沈嬷嬷,大步流星地往里头走:“不劳嬷嬷,我自己去见祖母便可。”
第051章 训斥
沈嬷嬷愣了一愣,等到想拦,祁茉已自己掀帘入内,往祁老夫人那去了。
鸣鹤堂对她而言,是日常来惯的地方,每条路她都认识,每个人她都见过。祁老夫人在祁茉心里,是阖府上下最疼爱自己,最信任自己的人。
是以进了屋子,一见祁老夫人,祁茉便眼睛红红地上前去喊了一声祖母。转瞬,她扑进祁老夫人怀里,哭着道:“祖母,小五闯祸了。”
她的声音听起来又急又慌。
祁老夫人皱起了眉头,一把将她从怀里拉起来,正色问道:“小五人呢?”
祁茉摇了摇头:“没有瞧见,怕是还在永定侯府里。”
言语间,她轻轻一眨眼,泪珠子便扑簌簌滚落下来:“祖母,小五先前才一进门便嚷着要走,我说没有那样的道理,让她安分些,可她说什么也不听……”
祁老夫人的眉头越皱越紧,渐渐皱成了一个深深的川字。
她的脸本就生得瘦长,这般一蹙眉后,神色蓦地尖刻阴沉了下来。
祁老夫人的声音里,也多了两分冷意,沉声再问:“后来呢?”
祁茉伸手拭泪,一面继续道:“后来我们便进了园子里听戏。初时,小五还算乖巧,只随我安安静静坐在一道。可没过多久,小五瞧见了有人放纸鸢,她便也要去,我拦了一把未能拦住,再一看,她人便不见了。”
“不见了?”祁老夫人猛然瞪起了眼睛,“什么意思?什么叫不见了?”
祁老夫人在祁茉跟前一直是和颜悦色,慈爱可亲的模样,第一次露出这样的神情来同她说话,不由唬了祁茉一跳:“小五是个什么性子您也知道,我一没能瞧见她,便立即去寻她了,可找了一圈,竟是没能找见人。”
祁茉的眼泪又落了下来,字字句句都带着担心:“也不知她究竟做什么去了……”
“四丫头!”祁老夫人突然站起了身来,“你没有找见她,便一个人回来了?”
祁茉不妨她不说太微的事,却问起了自己,怔了一怔才道:“祖母,我找不着她。”
祁老夫人厉声道:“永定侯府的人呢?全死光了不成?你自己找不着,难道便不会请侯府的人帮着找?”
斥完祁老夫人又道:“何况小五活生生的一个人,便是离开了永定侯府,也一定会有人看见她,怎么可能会不见!”
祁茉听到这里,终于听出了她的话音之音。
——祖母这是,不相信她的话。
她心里一慌,就地跪了下去:“祖母,那永定侯府,有古怪!”
祁老夫人一愣:“什么古怪?”
祁茉低着头有些不敢看她,声音微弱地道:“有个婢女打扮的人,差点抓了孙女。”
祁老夫人眼中泛起了疑惑的涟漪:“你把事情,给我一五一十地说清楚了!”
祁茉不敢将真相和盘托出,但事到如今又不得不说实话,只好略去自己被太微救下的事,将剩下的说了一遍。
那古怪的青衣婢女,那九曲十八弯,越走越是荒僻的宅院深处。
她飞快地说了一通后道:“祖母,小五一定也是叫人给抓走了。”
“糊涂!”祁老夫人闻言,猛然大骂起来,“你既察觉事情有所古怪,便该知会小五让她警惕应对!如今她不见了踪影,你却自己一人回了家,实在可耻!”
祁老夫人显是气极,一巴掌扇在了祁茉头上。
虽说手下力气不重,这一巴掌打得不十分疼,但祁茉还是被打得发髻散乱,失了神。
这么多年来,祖母可从未对她说过一句重话。
她呆若木鸡地望着祁老夫人,带着哭腔喊了一声:“祖母……”
她能平安逃出来,已是不易了。祁太微那个小疯子,是死是活,难道会比她更要紧?祁茉胡乱地想着,一句句喊着“祖母”,朝着祁老夫人的小腿抱去,哭得梨花带雨:“小五要闯祸,我哪里看得住呀祖母!”
她快要委屈死了。
可祖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一张脸绷得紧紧,口气冷冷地道:“便是她闯祸,你也不能将她一个人丢下不管。”
“一家姐妹,出门在外,须得互助互爱,我说过没有?”祁老夫人连扶都懒得扶她一把,只任由她跪在地上哭,“你一向聪明懂事,怎地此番如此糊涂!”
祁茉叫她训了个措手不及,先前的假哭便成了真哭,伤心得上气不接下气,话也说不利索了。
祁老夫人问她:“你方才说的那些,可还有遗漏?”
祁茉连连摇头:“没有没有,祖母我全说了。”
这种时候,她要再说自己是故意丢下祁太微的,只怕祖母会大发雷霆让人动用家法。她原以为,祖母是因为喜欢自己,所以才会对太微那般苛刻,但如今看来,将她和太微颠倒个位置,祖母怕是一样也会发火。
祁茉小声啜泣着:“还请祖母派人去接五妹妹回来。”
祁老夫人目光如针地望着她,没有言语。
祁茉哭花了脸,辩解道:“祖母,我不是有意丢下五妹妹不管的,我只是一时慌张乱了手脚,想着那永定侯府的人不一定靠得住,这才急急回来寻您想办法。”
“你回来时,可曾有人拦你?”祁老夫人伸出拇指抵着自己的太阳穴,用力揉了两下。
祁茉微愣,随后回答道:“没有。”
祁老夫人沉默不语地想了片刻,忽然道:“你下去吧。”
祁茉闻言,又是一愣,顶着满头雾水从地上爬起来道:“那五妹妹那?”
“不必你管。”祁老夫人朝她摆了摆手,“去将沈嬷嬷叫进来。”
这个时候,屋子里的光线,已隐隐带上了些许暮色,早非午后的明亮耀眼。
沈嬷嬷走进来时,她身后的天,已变得黯淡无光。
祁老夫人面上显现出了焦虑之色,用力揉着自己的太阳穴,语速飞快地道:“小五还没有回来!”
沈嬷嬷先前瞧见了祁茉的模样,心里已猜出来几分情况不妙,闻言便道:“老夫人,若五姑娘还在永定侯府,是不是该差人去接?”
第052章 试探
祁老夫人蹙眉看她一眼:“不知那侯府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如何接?”
沈嬷嬷叹口气:“四姑娘将人都带了回来,五姑娘孤零零在外边,您不差人去接,她哪里回得来。”
“四丫头的话,说的不清不楚,她根本便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祁老夫人面上郁色更重,“她说永定侯府有古怪,我听着也不对劲,但不能因为这样,便贸贸然行事。”
沈嬷嬷没听明白她的意思,放轻了声音问道:“老夫人,您是在疑心五姑娘她……”出了不好的事?沈嬷嬷及时打住,将后半句留下不表,话锋一转道,“应当不至于吧。”
那样的人家,那样的地方,总不会真出什么大事。
沈嬷嬷道:“此番受邀的,还有别家的姑娘,真出了事,不会一点动静也没有。”
祁老夫人放下了手,示意她去给自己倒杯茶来,一面道:“送命不至于,但旁的,可是难说。”那永定侯府,终究不是他们来往多年,惯熟的人家。
她呷了一口茶水润过嗓子后道:“我先前听闻,那夏人风俗,姑娘们的赏花宴上会有男客出没。”
沈嬷嬷闻言大吃了一惊:“那岂不是,一点规矩也不讲?”
祁老夫人道:“什么规矩,他们原就是没有规矩的人。”
沈嬷嬷有些慌了:“倘若真是这样,那五姑娘该不会是碰上什么陌生男子了吧?”
祁老夫人不置可否地瞥了她一眼,压低音量道:“所以这事儿,不能乱了阵脚。”她定定望着沈嬷嬷,将自己心中思量一点点吐露出来,“如果你我忧虑的事是真的,那一个不慎,叫慕容氏知道了,小五的婚约如何是好?”
她又说,还有三娘的婚事。
万一他们冒冒失失,开罪了永定侯府,岂不是要坏了三娘和永定侯府的婚事?
三娘一个伯府庶出的女儿,样貌不是顶尖出众,人品性情也不过了了,过了这村还上哪儿再去找永定侯世子这样的夫婿。
这桩婚事,不能毁。
祁老夫人道:“且等等。”
沈嬷嬷转头往窗外看了看,那入目的四角天空,已经昏沉沉的要如墨色泼洒。这个时辰了,还要等等?
她试探着问了一句:“该不该知会伯爷一声?”
如果事情真的不对,到头来势必还是要祁远章亲自出马。
可祁老夫人沉吟着摇了摇头道:“他在养伤,扰他做什么。”
沈嬷嬷小心翼翼地道:“老奴是担心,这事您不同伯爷商议,回头伯爷知道了,要生您的气。”
祁老夫人满不在乎:“他不敢。”
她的儿子,她知道。
祁老夫人笃定地道:“就是他知道了又怎样,他是能亲自跑去永定侯府将事情的来龙去脉问出来了吗?”
话音落后,屋子里静了一静。
窗外的暮色,愈发得重,愈发得浓。
祁老夫人终于还是开了口:“派人去瞧瞧吧。”
说着话,她不免又对祁茉多生了两分气。如果不是她一个人抛下太微回来,他们现下的处境,怎么会变的这般窘迫。
他们如今派人去永定侯府接人,怎么说?
说两个姑娘来赴宴,其中一个带着丫鬟婆子独自回了家,不得已只好特地派人来接另一位?
这话说出去,真是要将人的大牙也笑掉。
祁老夫人闷声不乐地喝光了一盏茶,让沈嬷嬷速去办事。
沈嬷嬷正要应是退下,忽听外头有人来报,说五姑娘已经回来了。
沈嬷嬷之前只见祁茉不见太微,心下生疑,便让人留神听着二门的动静,一旦五姑娘回来便立即来报。
这会听见人回来了,沈嬷嬷长松口气,面带欣喜地望向祁老夫人道:“老夫人,人回来了!”
祁老夫人闻言,站起身,面上却没有喜色,只是问:“如何回来的?”
沈嬷嬷一顿,连忙将传话的人叫了进来,仔细问道:“五姑娘自己回来的?”
传话的丫鬟愣了愣,摇摇头道:“奴婢没瞧见,二门上的婆子只说五姑娘回来了,也没有说是怎么回来的。”
沈嬷嬷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她一眼,将人打发了下去。
祁老夫人道:“使两个人,去小五回集香苑的路上候着,见着人便将她带过来。”
沈嬷嬷答应一声便要退下。
祁老夫人又叫住了她,吩咐道:“再去问一问二门上的人,究竟是怎么回来的。”
……
天色越来越暗。
沈嬷嬷去而复返,正好碰上廊下有人点灯,一个不留神,差点撞了上去。
掌灯的丫鬟见状煞白了脸,连叫两声“沈嬷嬷”,才见她抬起头来。
沈嬷嬷一张脸,叫晚风中摇曳的灯光照得斑斑驳驳。
丫鬟又喊了一声:“沈嬷嬷?”
沈嬷嬷却像是没听见,一下越过她,大步朝前走去。
脚步声听起来匆匆忙忙,全无素日的镇静泰然。
夜风吹在她身上,吹得衣袂飞扬,发丝飘起,她也半点不去管。她的一丝不苟,在这一刻,似乎从来没有存在过。
沈嬷嬷憋着一口气,一头冲进了屋子里。
祁老夫人瞧见她后,诧异地道:“这是怎么了?”
沈嬷嬷面上还残留着一点先前的震惊,闻言道:“老夫人,您还记得您早前同奴婢提起过的那位宣平侯吗?”
祁老夫人眯起了眼睛:“当然记得。”
沈嬷嬷走到她身旁,凑近了轻声道:“二门上的婆子说,问了人,五姑娘是叫人送回来的,送她回来的人,是镇夷司指挥使薛大人。”
祁老夫人闻言,悚然一惊,立时扭头看向了沈嬷嬷:“当真?”
沈嬷嬷点头道:“千真万确。”
祁老夫人愕然,手一晃,参茶洒了半杯:“若是这样,便说明那位宣平侯毫无遮掩的意思。要不然,他想瞒人,还有瞒不住身份的时候么。”
祁老夫人糊涂了。
她想不透,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她声音急切地同沈嬷嬷道:“快!快去将小五带过来!”
沈嬷嬷应了一声是,退下去,刚至廊下,便见远远的有几个人走了过来。打头的少女,鬓边簪着一朵纯白小花。夜色朦胧中,那朵花干净得像在暗暗生辉。
走近了,沈嬷嬷才认出来。
那是一朵荼蘼花。
第053章 真话
这个时候,荼蘼花便已经开了吗?
沈嬷嬷有些怔忪地想着,一边朝太微走来的方向迎了上去。到了近旁后,她将众人屏退,只带着太微往祁老夫人那去,一边悄悄打量起来。
然而太微面上神色平静,并不能看出什么端倪来。
不像先前的祁茉,叫沈嬷嬷一看便知事情有异。
沈嬷嬷低声问了一句:“五姑娘今日可好?”
太微走在她身旁,闻言脚步微微一顿,声音轻轻地应道:“好。”
只是一个字,答得又快又短,半点情绪也不带。沈嬷嬷一时间分辨不出,她这个“好”字,说的究竟是真话还是假话。
等到进了里头,祁老夫人端坐椅上,正候着她们。
太微上前去,向祁老夫人福身问安,恭恭敬敬喊了一声“祖母”。
祁老夫人便让沈嬷嬷先行退下,只留太微一人道:“小五你来,到祖母身旁来说话。”
太微看了她一眼,缓步靠近后道:“祖母可是见过四姐姐了?”
祁老夫人笑了一下,没有接话,只是道:“来让祖母瞧瞧,今日在永定侯府玩的如何?可是有趣?”
太微的手被她拉高,握在了掌心里。
老妪的皮肤,仍然光滑细腻,像是一块上好的绸缎,可同真正的少女比起来,却还是粗糙了些。
祁老夫人轻轻摸了两把孙女的手背,笑微微地望着她:“如何?”
太微低垂着眉眼:“四姐姐是怎么说的?”
她执拗地揪着祁茉不放。
祁老夫人没了法子,只好顺着她的话说下去:“你四姐说,你们去听戏吃茶了,还放了纸鸢,是不是?”
祁老夫人避重就轻,只拣了不要紧的琐事来说。
太微闻言,心中冷笑,抬起头来道:“祖母,四姐姐除此之外,便再没有说起别的了么?”
她脸上带着两分愠色,似是要发火。
祁老夫人愣了一愣,颊边笑意收了些,放开了她的手道:“怎么,还有什么别的事?”
太微后退一步,当着她的面,“扑通”一声跪了下去,磕头道:“四姐姐闯了祸,我去寻她,好不容易一道脱了身,她却过河拆桥,想要害我。”
这话说得极重,她的口气也很冷凝。
可太微的话,同祁茉的话,截然不同。
祁老夫人没有料到会有这么一出,不觉怔住了。
太微低低伏着身子,将额头贴在冰冷的地砖上,闷声道:“小五素来顽劣,时常惹您生气,但您平日里说过的话,小五全都谨记在心。”
“我与四姐虽是不合,但那是对内的事,关起门来,如何吵嘴都是自家的事。可对外,我们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姐妹。”
“扪心自问,我喜欢四姐吗?我不喜欢。但出了事,便是陌路人也不能见死不救,何况是自家姐妹。”太微声音渐重,话里多了两分悲戚,“可我想救四姐,四姐却想害我。”
她抬起了脸,两眼含泪,咬牙道:“祖母您评评理,有没有这样的道理?”
祁老夫人叫她突如其来的一席话说得有些发懵,半响才回过神来道:“你起来,你先起来再说话。”
太微却还是跪着,一动不动,像生了根的树。
她鬓边簪着的小花,在灯火通明下,发出了清幽的香气。
祁老夫人盯着那朵花,蓦地叹口气,站起身来扶她起来:“你将事情仔仔细细地同祖母说上一遍。”
太微隐去了自己会武的事,只说是侥幸,发现祁茉不见以后,匆匆追上去发现了祁茉,又悄悄地捡了石头趁人不备砸上去,砸晕人救下了祁茉。
祁老夫人默不作声地听着,心里却开始乱成了一团。
她先前从祁茉口中听到的乃是太微胡乱走动不见了踪影,而太微所说的,则是祁茉不见了踪影。
这俩人的话,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一个追上去且找到了人,一个追上去却没有找到人。
照往常来说,祁老夫人是更愿意相信四姑娘祁茉的话。
可太微说的,更清楚,更有条理,更完整。
祁老夫人不得不相信,太微所言,更有可能是真相。
她望着太微的眼睛道:“你四姐独自一人跑了以后,你是如何脱身的?”
太微低下了声音:“我没能脱身。”
祁老夫人微惊,再问:“怎么说?”
太微来时便没打算瞒她什么,闻言略微一顿后就口齿清晰地回答道:“我遇上了六皇子。”
祁老夫人一震:“六皇子?”
太微颔首应是,将永定侯府的赏花宴如何古怪,自己又是如何被六皇子蒙住眼睛带到宅子深处的事都一一说了。
最后,她提了一句那场六皇子等人靡靡的暗室聚会。
还有,永定侯世子陈敬廷。
祁老夫人的脸色终于变了,她良久未曾开口,直到“噼啪”一声,案上燃着灯火摇曳了一下方才开口道:“那位送你回来的镇夷司的指挥使大人,也在场?”
太微点头不语。
祁老夫人在灯下仔细地看着她的脸,声音压低,小声问道:“那你,又是如何从那间屋子里脱身的?莫不是因为他?”
太微垂眸,轻声说了一句:“薛指挥使是个好人。”
祁老夫人听罢,眉头一皱。
好人?
怎么可能!
她不相信。
但她看着太微,见太微衣衫完整,神色也还算镇定,对太微的话不觉又有些半信半疑起来。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
祁老夫人咳嗽了两下,扬声叫了沈嬷嬷进来,指着太微同沈嬷嬷吩咐道:“五姑娘累了一天,想必是乏了,你让人备上热水,亲自服侍五姑娘沐浴歇息吧。”
沈嬷嬷一听便知她的意思,不由悄悄觑了太微一眼,见太微不动如山,只低垂着眼帘不吱声,心里暗暗叹息了一声。
回到集香苑后,沈嬷嬷打发了长喜等人下去,解了太微的头发,又来伺候她脱衣。
太微发上的那朵荼蘼花,被摘下来丢在一旁,同钗环一起躺在了长条矮几上。
黑色的漆面,映衬得这朵小花愈发白得晃眼。
沈嬷嬷忍不住问了一句:“姑娘这花,是在侯府摘的?”
第054章 痕迹
太微脱光了衣服,趴在浴桶里,侧目往矮几上看:“大约是吧。”
这朵花,并不是她自己摘的。
沈嬷嬷闻言则愣了一下,听见“大约”二字,还当是她不想多说,便噤声不再问起,只专心致志地伺候她沐浴。
温热的水一瓢瓢沿着少女白皙的脊背洒落,像是一场纷扬的大雨。
沈嬷嬷望着她背上已经好转变淡了许多的淤痕,慢慢眯起了眼睛。太微有一把好头发,沾了水,浸透了,变得沉甸甸,黑如玉石一般。沈嬷嬷抓起牛角梳,轻轻梳了两下。
乌发长而浓密,却并不打结,只是顺滑如水。
沈嬷嬷梳理了两下后,便放下了梳子。
而太微,一动不动,闭着眼睛,由得她动作。太微安静得像是已经入睡,若非沈嬷嬷还能听见她的呼吸声,简直要疑心她是不是已经没了。
她仰面倒在浴桶里,手臂抬起,漫不经心地搭在桶沿上,连眼睫也不颤抖一下。
沈嬷嬷看着她,是一点也看不出她心里面汹涌的波涛。
太微此时此刻,脑海里翻来覆去浮现出来的,只有薛怀刃。
回忆里的他,和现在的他,不断交替出现,像本怎么翻也翻不完的书。翻过一页是他,再翻一页,还是他。
先前在永定侯府时,他说要放她离开,她松了一口气,可没想到,他竟然会亲自送她回靖宁伯府。
这么一来,除了向祖母胡诌“他是个好人”,日行一善外,她便没有法子解释了。
她根本就摸不透他的心思。
薛怀刃那个家伙,心机深沉,说谎不眨眼,连他自己都能骗过去,更别说骗别人。她欠了他一个性命相关的大人情,也不知他会如何要回去。
太微叫一桶热水泡得浑身酥软,连抬眼的力气也没有,索性便不抬。但她明明闭着眼睛,却好像还能瞧见矮几上的那朵荼蘼花。
如今还只是初夏,花期未至,但永定侯府里的荼蘼似乎却已经盛开了。
薛怀刃出门去给她取鞋袜,回来时,手里却多了一朵花。
她不明用意,只是看他,他倒坦然自在,径直上前将花簪在了她鬓边,笑说不错。不错什么?不错他个王八羔子!
太微看不穿他的心思,也懒得去瞎捉摸,只要能活着离开,就是天大的好事。
她试图弯腰去穿鞋,却被他一把抓住了脚。
她想抽回来,却不敢,只好眼睁睁看着他在自己身前弯下腰,给自己穿起了鞋袜。她一眼望过去,望见了他散开的衣襟。
方才慌乱无措,她倒没有注意到。
眼前的人,介于少年和男人之间,青涩和沉稳并重,看起来异常的矛盾,又异常的和谐。他身量很高,挺拔颀长。那张脸,又生得眉眼昳丽,但他看上去却并不带一分脂粉气。
只是干净,爽俊。
但他这样低着头,不说话的时候,身上又现出了一种太微熟悉的东西。
是阴郁。
是她见过的阴郁。
他一向,不是什么快乐的人。
那种懒懒的散漫,和令人琢磨不透的阴郁,构成了一个她熟悉的薛怀刃。
……
太微将自己的身子往水里沉了沉。
沈嬷嬷站在她背后,望着她的头顶,忽然问了一句:“姑娘的手,是如何受伤的?”
太微一怔,慢慢睁开了眼睛,就着盥洗室内昏黄的灯光朝自己的手看去。
右手手掌接近手腕的地方,的确有着一块擦伤。
伤情不重,疼过了头,也早没了感觉。沈嬷嬷不提,她都差点忘了。
太微举起手,高高地甩了两下上头的水珠子,平静地道:“先前四姐推了我一把,这伤是我跌倒后以手撑地,擦出来的伤口。”
沈嬷嬷立在原地,没再说话。
等到太微沐浴完毕,她便叫了长喜进来为太微擦干头发,自己则离开集香苑回鸣鹤堂去。
天色已经很黑。
一路上星辰闪烁,像是一堆眨巴的眼睛。
沈嬷嬷走在廊下,莫名其妙觉得身上发冷,急急忙忙加快了脚步。
这天下,不太平。
小小的靖宁伯府里,也不安稳。
四姑娘和五姑娘,出了这样的事,恐怕是再也不会交好了。如果五姑娘说的是真话,那四姑娘此番做的事,就未免太过了些。
将人丢下不管,尚且还能用慌乱一词搪塞过去。
可故意将人推倒,自己却跑了,便不是慌乱,而是心思歹毒了。
沈嬷嬷边走边想,难不成四姑娘是觉得五姑娘没法活着回来了?可说来也奇怪,四姑娘明明做了那样的事,回到府里竟还晓得去寻老夫人,想让老夫人派人去接五姑娘回来……
沈嬷嬷胡乱揣测着,回到了鸣鹤堂。
祁老夫人还是原样坐在那等着,面上半点倦意也没有,精神很好的样子。
沈嬷嬷便上前去禀报道:“老夫人,奴婢仔细瞧过了。”
祁老夫人闻言掀了掀眼皮,微微一颔首道:“怎么样?”
“应当无事。”沈嬷嬷低声说道,“五姑娘背上,还有前些天家法留下的淤痕,手掌处,则有块擦伤,说是因为四姑娘推了她那一下,摔倒所致。至于别的,奴婢是一概没有瞧见。”
祁老夫人没吭声。
沈嬷嬷继续道:“依奴婢看,五姑娘不像是出了大事的。”
祁老夫人还是沉默,过了一会才点点头道:“去把四丫头给我叫来吧。”
事到如今,祁老夫人已是半点不信祁茉的话。
她和太微两个人,一定有一个在撒谎。
但太微,是叫薛怀刃送回来的。
她说的那些话,也不像是能胡编出来的。
六皇子杨玦,永定侯世子陈敬廷……她一个也没见过,一个也不认识,岂能编得这般事无巨细?
反观祁茉,一句也深究不起。
祁老夫人等到祁茉一进门,便厉声让她跪下。
祁茉战战兢兢的,早已耳闻了太微回来的事,当下哭了起来:“祖母,我不是有意丢下五妹妹不管的。”
她心惊肉跳,再蠢也知道自己不能承认故意抛下太微的事。
可祁老夫人已经不在乎了。
她冷着脸,望着眼前这个自己素日最偏疼的孙女,没好气地道:“做人坏一些,自私自利一些,甚至于歹毒狠辣一些,都并不可怕。可为人愚蠢,分不清轻重,便太可怕了。”
“你自个儿去祠堂罚跪,给我好好地反省反省,你到底错在了哪里。”
第055章 惩戒
祁茉有心辩驳却不敢多言,只好将头垂得低低的,将话音也放得低低的:“孙女知错了。”
太微平平安安,毫发无伤地被人送回了家,她如今再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祁茉跪在地上,连连叩首,再三认错。
直到这一刻,她仍然不清楚永定侯府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她看着祖母的样子,多少也猜得出太微遇上的不是什么好事情。
祁茉自认一贯是摸得清祖母的心思的,但今次她自作聪明,大错特错,反倒给自己惹了大祸。
她连声地说道:“祖母,孙女愿意罚跪,愿意自省。孙女如今,是真的知道自己错了。”
小姑娘口口声声说着知错,面上也露出了惶惶后悔的神情。
祁老夫人垂眸望着她,将手一挥,不耐地道:“领罚跪着去吧!”
祁茉闻言从地上爬了起来,不敢抬头,脚步轻轻地往外边去。到了廊下,碰见沈嬷嬷,她脸一垮,哭着低低叫了一声“嬷嬷”。
沈嬷嬷知道,她这是想让自己帮着在祁老夫人跟前求个情。
可老夫人眼下正在气头上,沈嬷嬷哪里敢去求情。更何况,今次的事,便是沈嬷嬷也觉得祁茉做的不对。
那样的情况下,丢下太微一人,难道她祁茉还有好?
真真是愚不可及。
平素瞧着也是怪聪明伶俐的一个人,怎地遇上了大事却这般的不堪用。
沈嬷嬷暗暗叹口气,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四姑娘”,将脚往边上迈了迈。她退到了一旁,做了个请的手势,目送着祁茉越过自己往前面走去。
祁茉没了法子,只好老老实实前去祠堂罚跪。
夜深了,祠堂里一点声响也没有。
祁茉行至附近时,便已觉得浑身发毛。她往常面上不显,但事实上却怕黑怕鬼,怕得要命。这祠堂,白日里她就不想靠近,而今深更夜半的,周围黑魆魆,里头灯火微弱,风一吹,便摇摇晃晃,把人的影子照得像地底下爬上来的人。
她心里害怕极了。
一害怕,就又开始后悔。
早知如此……早知就是留下也不会出什么大事,反而还能叫大人物给亲自送回家来,她便不推太微那一下了。
祁茉哭丧着脸进了祠堂,不甘不愿地跪在了祖宗牌位跟前。
那一块块的木头,有旧的,也有新的,层层叠叠,像是全在盯着她看。
她紧紧攥着衣角,想起了生母崔姨娘。
崔姨娘知道她害怕这些,应当不会舍得让她一个人长夜呆在祠堂里罚跪才是。等崔姨娘知道了消息,她一定会去求见祖母,为自己说情的。
她犯的错,并非大错。
祖母只是一时气恼,回头气过了,便一定不会再责怪自己。
祁茉跪在一排排的灵位前,一会想着崔姨娘一会想着那些黑暗里的东西,嘴唇哆嗦着念叨起来:“娘亲快救救我,快救救我……”
但母女连心这种事,哪里一定能够当真。
崔姨娘收到消息的时候,祁茉早便念叨得口也干了。
可祁老夫人有言在先,不许她吃喝歇息,她再口渴也只能忍着。
崔姨娘屋子里,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吃食,但祁茉全吃不上。崔姨娘原没把今日的事情放在心上,那祁太微自幼不得老夫人喜欢,老夫人纵然为她生了祁茉的气,又能有多大的气?
崔姨娘等闲视之,浑不在意,直到见菜都凉了,也不见祁茉回来,这才心知不好,急急忙忙让人去打听。
结果一打听,祁茉已叫人押着去祠堂罚跪了。
崔姨娘当即提起了一颗心。
那祁太微早前硬邦邦的性子,动用家法也不过,可她的女儿,自小便娇滴滴的,哪里禁得住这般惩戒。
一整夜跪下来,还不跪病了四娘?
崔姨娘心里有些急了,但她又明白,自己这般去鸣鹤堂向老夫人求情的话,只怕会越求越糟。
老夫人不爱见人如此,她一个不慎,反而祸害了女儿。
崔姨娘思来想去,到底按捺住了。
她看看时辰,忽然发话让大丫鬟红玉去将两碟小菜装在了食盒里。
红玉不解,疑惑地问了一句:“姨娘这是要送去给四姑娘?”略微一顿,她迟疑着又道,“可四姑娘那,怕是有老夫人的人看管着,这东西怕是送不到四姑娘手里边。”
崔姨娘蹙着柳眉,摇摇头,只让她快点准备:“挑了清淡的菜色,再备一双碗筷。”
红玉见状不敢再问,手脚麻利地将东西装好提在了手里。
崔姨娘将手一伸,道:“给我吧。”
红玉微微一怔:“姨娘要一个人去送?”
崔姨娘接了食盒,在手里轻轻掂了掂,又让红玉取块镜子来。她对着铜镜,仔仔细细照了半天,将自己鬓边的散发一根根理好,又抿了抿唇,方才让红玉退下,自己一个人提着食盒往外走去。
出得房门,夜风吹来,吹得她浑身一凉。
崔姨娘紧了紧身上的衣裳,一手提了食盒,一手提了灯朝内书房大步走去。
这些日子,祁远章居家养伤,日夜宿在内书房里,说是要图清净。崔姨娘好些天没有见过他,此刻到了内书房门前,平白的还生出了两分惴惴。
说来没底,崔姨娘还真怕祁远章不肯见自己。
好在夜色虽已渐浓,但祁远章并未歇息。
内书房里灯火通明,白昼一般。
崔姨娘提着食盒进了门,一眼便瞧见了那个躺在榻上看书的男人。
听见她进来,他仍只是躺着,一页页飞快地翻阅着手中的书,连头也没有抬一下。
崔姨娘心里隐隐有些不痛快,但还是笑着上前去唤了一声“伯爷”,一面将手里的东西放在了一旁的小几上。
祁远章的脸藏在书后,闻言声音闷闷地应了一声“嗯”。
崔姨娘看不见他的神情,还是只能笑,边笑边道:“婢妾想着您这几日胃口不佳,怕是没有吃好,所以特地让小厨房给您做了几道清淡爽口的小菜送来。”
“是吗?”祁远章终于将手里的书放了下来,坐起身道,“你倒是有心。”
第056章 公允
崔姨娘急忙上前去在他身后搁了只软枕,笑着道:“瞧您说的,婢妾不对您有心,还能对谁有心。”
祁远章但笑不语,只定定地望着她。
崔姨娘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心虚得很,终于还是忍不住别开了眼睛。
祁远章便懒洋洋地说了一句:“说吧,到底是为什么来的。”
他这般开门见山,崔姨娘反倒不知如何是好。她有些手足无措地立在榻旁,半响才道:“是四姑娘的事。”
祁远章挑起了一道眉:“茉姐儿怎么了?”问完了,他话锋一转,伸手指了指一旁的食盒道,“既带来了,怎地不摆出来与我吃?”
崔姨娘一愣,连忙转头去边上将食盒打开,取出里头的几碟小菜一一摆好,将碗筷递到了他手里。
祁远章举着筷子,夹了两根香芹,皱皱眉头道:“没滋没味的,若是有酒便好了。”
但他有伤在身,哪能沾酒。
纵然崔姨娘想如他的愿,也不敢自己动手。
她陪在一旁,看着他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菜,柔声道:“伯爷,四姑娘叫老夫人给押到祠堂罚跪去了。”
祁远章闻言略带吃惊地“咦”了一声,侧目看她,皱眉问道:“母亲不是向来很喜欢那丫头?”
崔姨娘讪笑两下,低眉道:“婢妾不敢说老夫人做的不对,但今次的事实非四姑娘一人之错,老夫人只罚四姑娘一人,却不罚五姑娘,总好像有偏袒五姑娘的意思。”
祁远章放下了筷子:“两个丫头闯祸了?”
崔姨娘唉声叹气地点了点头:“今儿个是永定侯府的赏花宴。四姑娘和五姑娘一道出的门,结果五姑娘嚷着要去放纸鸢,没一会便不见了踪影。四姑娘遍寻不着,急糊涂了,匆匆忙忙跑回来将事情告诉了老夫人。”
“母亲生气了?”祁远章面上没大表情地问了一句。
崔姨娘从他脸上看不出喜怒,心里便无甚底气:“老夫人怪罪四姑娘,认为四姑娘没有留在永定侯府是有意丢下五姑娘不管。”
祁远章默然不语,又抓起了一旁的筷子。
崔姨娘忙补了一句:“四姑娘是个什么性子,您是知道的,她哪里会做出……”
“母亲不是个会胡乱发火的人。”祁远章瞥她一眼,打断了她的话。
崔姨娘赔着笑脸道:“是,您说的是,老夫人不会无缘无故生气,这事儿的确是四姑娘的不对。可是,四姑娘固然有不对的地方,却也并非有意为之。她一个小孩子,突然遇上了事,自然是要慌张的。”
祁远章看起来慢条斯理的,吃的倒不慢,一转眼碟子里已少了一半的菜。
他低着头问道:“你是想让我免了茉姐儿罚跪一事?”
崔姨娘道:“婢妾不敢,婢妾只是担心四姑娘禁不住这般罚跪。”
祁远章听了这话,忽然笑了起来。
他已经三十六七岁,不算很年轻,但他依然是个样貌英俊的男人。昏黄的灯光下,他只是这么漫然一笑,便令崔姨娘心头狂跳,面上升温。
可他嘴里说的话,又让崔姨娘霎时冷了下来。
他看着她,还是笑模样,口中道:“没有小五犯错能罚,四丫头犯错便不能罚的道理。此番真相如何,恐怕你知道的并不清楚。母亲让四丫头罚跪,自然有她的缘由。”
崔姨娘不死心,还想再说,却叫祁远章一下截断了话头。
祁远章将菜碟子往边上推了推,复躺了回去,捡起一旁的书卷,再次哗啦啦翻阅起来,一边抛出了一句话:“母亲赏罚分明,公允得很。小五能罚,四丫头自然也能罚。你若非说母亲对小五有所偏袒,那便让母亲也对四丫头动用家法便是。如此,皆是家法,便不失偏颇了吧?”
崔姨娘听到这,呼吸一紧,再不敢多提一句有关“偏袒”的话。
祁远章摆摆手让她走。
她亦只好走。
收拾了东西,她提起食盒,告退离开。
书房里的祁远章,依然躺在那,同她方才入内时瞧见的样子几乎一般无二。
崔姨娘走出房门的那瞬间,禁不住恨恨地想,祁远章真是个没心没肺的人。
他的女儿,他也不知心疼。
他听了她的话,竟然还有心思吃菜,还有心思想要吃酒?
崔姨娘心里憋着一口气,难受极了。
但万幸的是,祁茉只是被罚跪祠堂,而没有用上家法。再熬上几个时辰,等到天亮了,她便能够出来。
崔姨娘站在晚风里,微微松了一口气。
夜色已经十分浓稠。
靖宁伯府里,也安静了下来。
众人各自回房,洗漱的洗漱,歇息的歇息,渐渐都没了声响。
而集香苑里,就更是寂静无声。
沈嬷嬷走后,太微便一个没留,将人全打发了下去。她过惯了一个人的日子,倒不觉得身旁无人伺候有何不便。她自己沏了一盏茶吃了,脱鞋上床,躺下阖眼,顺畅又自在。
这一天,过得她是身心俱疲。
她衣着单薄地蜷缩在被窝里,右手紧紧地握着拳头。
摊开来,里头是枚不起眼的铜钱。
再寻常不过,再简单不过。
这样的铜钱,如何用来卜卦?
她不会,也不懂,不过是学着薛怀刃的样子,日积月累,养成了离不开的习惯。
这习惯,原就是他的。
她第一次瞧见的时候,还吃惊,一枚铜钱也能卜卦?薛怀刃当时听罢,笑着亲她一口,倒是坦白,直言不能。
但他却总是随手带着一枚铜钱,遇上了岔路抛一把,不知晚饭吃什么好也抛一把,事无大小,皆可以铜板正反来定夺。
在太微看来,此等做法根本就随性得没有半点章法。
然而他乐此不疲,她见得多了,竟也学成了他的模样。
当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
太微躺在被子下,摊开手掌,又攥紧。
大概是累极了,她很快便沉沉睡了过去。
然而这天夜里,她却做了一个比往常的噩梦更可怕的梦……
她梦见了自己。
梦见了薛怀刃。
梦见了那不知究竟是过去还是未来的往日。
春风入梦,汗湿脊背。
她迷迷糊糊地想,都怪白日里那个该死的吻。
第057章 花里胡哨
翌日破晓,长喜来唤她起身,她却半天没能睁开眼睛。
身上倦极,睡了一夜也未能恢复。
昨儿个夜里的梦境,也依稀还在眼前。
太微坐起身来,靠在床头,琢磨了许久都没能琢磨透自己的心思。她好端端的,梦见薛怀刃做什么……
总不能,是因为还惦记着他?
太微有些不敢深想,越琢磨越觉得口干舌燥,忙唤长喜给自己沏了一杯水来。长喜办事比碧珠妥当体贴百倍,早早地便备好了温热的白水。
太微一口气饮尽了一盏,才觉得身上舒坦了些。
少顷,天色大亮,她洗漱更衣完毕,领着长喜走出了门。清晨的微风迎面吹来,又令她精神振奋了不少。
角角落落,看起来似乎都更加顺眼了些。
鸣鹤堂里热闹如昔,祖母依然高坐上首,底下陪着一溜一溜的人。姑母祁春眉一如往常,离她最近,其次是崔姨娘。
但崔姨娘今日的脸色,不比过去,像是憔悴了两分。
祁茉也已从祠堂里出来,换了衣裳,坐在角落里。她素日都紧跟着崔姨娘,今日却一个人缩在角落,自然是稀奇得紧。
太微进门时,正巧听见姑母祁春眉在对祁茉问话,说四丫头今日怎地坐得那般远。
祁春眉人在祁家,事却管不着,加上行动不便,消息也就不大灵通。
昨儿个祁茉被罚跪祠堂的事,人人都知道了,她却还不清楚。这会当着众人的面问出了声,只问得祁茉低下头去,崔姨娘亦黑了脸。
祁老夫人便看了一眼女儿道:“你身上可是好些了?”
祁春眉闻言,就也不再追问,顺了话回答道:“还是不大爽利。”
她瘫了半个身子,天气一热就浑身难受。尽管底下有一群群的丫鬟婆子伺候着,但对祁春眉而言,这日子过得还是十分的不痛快。
她侧着脸,望向母亲,叹口气道:“大夫瞧了一个又一个,却没一个中用的,也不知那些药啊针的,都有什么鬼用处。”
祁家经年累月地供着她,给她请大夫,给她煎药施针,但许多年下来了,她的身体却并不见什么好转。
众人暗中都说,她是不可能好起来的。
可祁春眉嘴上念叨着大夫无用、医药无用,心里却还是盼着自己能够重新走路。再苦的药,她也照吃;再疼的针,她也愿意去扎。
在这件事上,她是从未露出过娇蛮的一面。
也或许,是年纪大了。
昔日娇纵蛮横的那位掌上明珠,早已变得不一样。
祁老夫人轻轻拍了拍女儿的肩膀,安抚地道:“天下大夫何其多,咱们如今才见过几个?你呀,莫要心急,这放宽了心,身子骨才能见好啊。”
祁春眉还是叹气。
好好的一场热闹,硬生生叫她给叹成了愁云惨雾。
但祁老夫人并不说什么,只等着太微等一众姐妹请过安后,便让人如常地备了朝食来吃。
饭桌上,祁茉跟前仍有那两个份例之外的煮鸡子。
看上去,一切都还是先前的模样。
太微安安静静地用着饭,一句话不多说,一个眼神不多瞄。
这顿饭,平静得近乎诡异。
崔姨娘和祁茉显见得都没有什么胃口,俩人各自只用了半碗清粥便放下了碗筷。见她们如此,小七几个也都没用多少便停箸漱口,不再用饭。
没胃口这种事,瞧见了,总难免要受影响。
气氛不对,哪里吃得下。
可太微不在意,有的吃,总好过没有。
她昨日从永定侯府回来后便粒米未进,先是被人带来叫祖母一顿问话,再被沈嬷嬷陪着去沐浴洗漱,当真是连口水都没有喝过。
她饿了一晚上,自是要好好地补回来。
太微默然不语,低头猛吃。
一群人一个接一个地放下了筷子,她手里的却还牢牢地抓着。
这个时候,帘子一动,外头进来了两个人。
一个扶着人,一个叫人扶着。
腿伤未愈的祁远章,穿了身花里胡哨的大袍子,由人搀扶着,慢吞吞地从外头走了进来:“哟,这都吃好了?怎地也不等等我。”
在场众人谁也没有料到他会出现在这里,不由皆慌了神,一个两个站起身来向他请安问候。
只太微,正喝着粥,慢了一步。
人人都站了起来,只她坐着,便衬得显眼了许多。
祁远章朝她看过来,笑了一下道:“小五还吃着呢,正好了,再给我上副碗筷,一道吃吧。”
祁老夫人一脸无可奈何地看了看儿子,一面让人去拿碗筷,一面嗔了句:“既是要来,怎地不早些派个人来知会我一声?”
祁远章笑哈哈的:“有什么可知会的,这不还是赶上了嘛!”
他说着便要随便拣把椅子落座。
祁老夫人忙让人扶着他在自己边上坐定了:“娘让人再给你上些新鲜的东西。”
祁远章摆摆手,拦了她道:“不用不用,就这些挺好的。”
祁老夫人闻言没奈何地摇了摇头。
她身边的大丫鬟珊瑚这时取了干净的碗筷回来,恭恭敬敬搁到祁远章面前后,准备动手为他布菜。
可祁远章嘴角一勾,只说不用,打发了珊瑚下去。
他自己举了筷子夹菜吃。
才吃两口,他忽然头也不抬地说了一句:“赵氏、三娘、四娘和五娘留下,其余人,该做什么便做什么去吧,不必留在这里了。”
太微闻言,心中一动,抬头朝他看了过去。
他正认真吃菜,一身大花,半点正经也没有的样子。
那样的衣裳,她都不敢穿。
他一个当了爹的大老爷们,倒是穿得挺快活。
屋子里的人,三三两两退了下去。
祁老夫人轻声咳嗽了两声,让剩下的人入座,又将珊瑚几个伺候的皆打发了出去。
屋子里,便只剩下了六个人。
这屋子原不小,如今人一走,就不由显得空旷了起来。
祁老夫人坐在那,先看看儿子,再看看底下坐着的赵姨娘和孙女们,似乎有些不满意地说了一句:“既要说事,便该好好地说,如今这样子,像什么话。”
第058章 确认
祁远章吃着菜,喝着粥,一条腿高高翘在椅子上,闻言掀了掀眼皮道:“饭桌上谈的事,难道便不是事?这要紧的,是要谈的话,而非谈话的地点。”
这话倒是没错。
太微听着,深以为然,不觉多看了他一眼。
与此同时,她吃饱喝足,便放下了筷子。
谁知他正好将视线移过来,瞧个正着,冲着她道:“饱了?”口气自如,像是问过一万遍般的自然。可太微上一回同他一道用饭,还是过年时的事。
腹诽了一句莫名其妙,太微将面前的碗往边上挪了挪,将筷子整整齐齐地并排放好,才抬眼同他对视道:“饱了。”
祁远章轻轻“哎”了一声,似觉遗憾,可惜地道:“这下子可好,岂不是成了我一个人用饭。”
祁老夫人在旁道:“食不言寝不语,依我看,回头再说也不迟。”
祁远章也放下了筷子:“人都齐了,还有什么好回头再说的,您想说什么,便说吧。”
祁老夫人便道:“小五昨日既然是叫人送回来的,那这护送的恩情,咱们便不能不报。”
“报吧报吧,不过就是送礼答谢嘛,不必多言了。”祁远章漫然地点点头,眼睛却定定地看向了太微。
太微原低着头,垂着眸在猜他和祖母要说什么,忽然察觉到了他的目光,便抬头朝他回望过去,目光清澈,明亮如水,没有一丝阴翳。
他眯了眯眼睛,似乎有些吃惊于她这般直勾勾地看回来。
父女俩对视了一眼,又各自别开了眼。
祁远章清了清嗓子,喊了一声“茉姐儿”。
祁茉一震,受惊小鸟似地猛然转头朝他看去:“爹爹?”
祁远章道:“你把昨日在永定侯府发生的事再说一遍。”
祁茉愣了一下,望望祁老夫人,又望望太微几人,垂下眼帘,把昨日同祁老夫人说过的话,又原模原样地讲述了一遍。
祁远章听完,问了一句:“没有遗漏?”
“没有。”祁茉为表肯定,加重了音量。
祁远章便又来喊太微,让她把昨日的事也再说一遍。
等到说完,祁远章揪着她话里的一点仔细地询问道:“你发现四娘不见的时候,那戏台上唱的正巧是哪一出?”
太微怔了一怔。
他也不管,又去问祁茉:“你呢,发现小五不见的时候,可曾听见那戏台上唱的是哪一出了?”
祁茉瞥了太微一眼,眼里露出了一丝淡淡的得意:“女儿记得,那台上当时唱的,是一句‘恁今春关情似去年’……”
太微面无表情。
一旁听着他们父女交谈的祁老夫人等人则都面露狐疑地看向了太微。
祁茉记得,且说得清清楚楚。
太微却回答不上。
这般看来,难不成是太微在撒谎?
祁老夫人心里一惊,连忙看向了儿子。
可祁远章脸上笑微微的,竟是半天也不开口,只一会看看左边的这个女儿,一会看看右边的女儿。
两个姑娘,年纪相仿,生得却并不像。
不知过了多久,祁远章终于道:“四娘的话,不必听了。”
众人诧异,祁茉更诧异。她急吼吼地站起身来,叫了一声“爹爹”,话里全是委屈和不信。
祁远章背过身去,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等到他转过来,面上已是冷冷的不耐烦,口气漠然地道:“那样的时候,你竟还有心思去听戏台子上在唱什么?”
祁茉一噎。
他继续徐徐地说道:“谎话,是经过潜心推敲的,是以每一遍提起,都是一模一样,毫无变化。而真话,则需要人不断地去回忆,去思考。偏生人的记性不中用,总会忘记东西,出现遗漏。”
“你自个儿摸着良心说,你说的话,和小五说的话,哪个更像是真的?”
他鲜见地板起了脸。
祁茉急了,双腿一软,便想下跪。
可祁远章似是一眼看穿了她的心思,不等她动作便截然地道:“给我坐回去,不许跪!”
祁茉手足无措,只好委委屈屈地坐回了原位。
屋子里,鸦雀无声。
过了一会儿,祁远章才继续道:“儿子乏了,剩下的,娘来说吧。”
他将身子往后一倒,靠在了椅背上,闭上眼睛养起了神。
仿佛方才那几句问话,便已经让他耗尽了力气。
他不再言语,祁老夫人便也就只好无可奈何地接过了话道:“小五方才说的事,你们可都听见了?”
这话是同赵姨娘母女说的。
她说罢,又接了一句:“可都听明白了?”
赵姨娘生得秀秀气气,上了年纪后更添两分温和,闻言点了点头道:“婢妾听着五姑娘的意思,似乎是说那永定侯府里没大有规矩。”
祁老夫人闻言笑出了声,摇摇头又颔首道:“什么没大有规矩,分明便是一点也没有,但咱们今日要说的,不是那规矩不规矩的琐事。”
她略微一顿,坐直了身子,正色说道:“那永定侯府里的人和事,怕是不一定好相与。”
赵姨娘低了低头,轻声道:“老夫人的意思是,三姑娘的婚事……”
祁老夫人不等她说完,便打断道:“不,婚事得照旧。”
方才太微说的话,同昨夜告诉她的,虽差不多,但是有不同的。太微当时在那间暗室里见到了六皇子杨玦和永定侯世子陈敬廷的事,并没有说出来。
祁老夫人很满意她的眼力见,也不提,只同赵姨娘母女说婚事不会变。
“我的意思,只是让三娘回去多想一想。”祁老夫人道,“毕竟三娘年纪不大,在家一贯也是娇养着的,从没有经过什么大事,初初嫁过去,必然是同在家不一样的。”
赵姨娘飞快抬起脸来,面上挂着两分担心。
祁老夫人道:“趁着还未大婚,你回去好好教教她,多提点几句。”
赵姨娘嘴角翕翕,声音更轻了:“婢妾记下了。”
太微在角落里听着,差点冷笑出声。
祖母明知道那永定侯世子是个什么德行,却仍然要将三姐嫁过去,果真同她记忆里的人一点没有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