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9章 慕容公子
方才说话的丫鬟闻言大为不服,沉下脸道:“你有见识,你倒是说个人出来也叫我们听一听呀。”
剩下的人也嚷嚷起来:“是啊是啊,你既有见识,那你来说,也叫我们开开眼界。”
不管有没有见识,只要叫人说了,那听的人总是不痛快的。
“翠儿姐姐,你说说,什么样子的人才能算得上是天赋异禀,聪慧过人。”
“对呀,翠儿你说。”
“你快说说——”
名唤翠儿的丫鬟手里捏着针,低头去绣一朵白玉兰,听着众人起哄也不恼不慌,镇定自若地笑起来道:“不然怎说你们没有见识呢。你们单知京里出了个能破国师谜题的年轻小公子,却也不想想,这天底下有多少人?”
“聪明人是什么模样,你们哪里猜得透。”她略显得意地抬起脸来,笑吟吟道,“当年慕容家那位,可才真正是了不得的人物。”
丫鬟们头碰头地凑到了一块儿,盯着她问:“慕容家?哪个慕容家?”
翠儿轻轻“哎”了一声,掩嘴笑道:“你们还不认,连慕容家都没听说过,也敢说见识。”
众人讪讪的,追问道:“是京里的?”
慕容这个姓氏也不算常见,若是京城里的,她们不该没听过。
翠儿却摇了摇头:“洛邑慕容氏,你们竟也不知道。”
她比其余人稍稍年长两岁,本就素爱卖弄,此刻见她们真的不知,不由得愈发洋洋得意。
洛邑又称洛阳,以牡丹花而名闻天下。
花开似锦间,无人不晓慕容氏。
翠儿打开了话匣子,一下子连手里的针线活也再顾不上做:“都说洛邑是宝地,人杰地灵,那慕容氏就是最好的例子。大儒之家,人才辈出,个个出来都是大才子。”
她笑眯眯地道:“十三岁会破题算什么,人慕容小公子三岁能诗,五岁能题,七岁上下便连名士棋局也可信手而解了……”
翠儿没去过洛邑,更没见过慕容家的人,其实不知这些事是不是真的,但她如此耳闻,便也就如此复述。
人群里有年岁小的,的确没有听说过这些事,不觉听得入了神。
“慕容小公子那样的人才,才是真神童!”
翠儿口气笃定地道。
另一人却还是不服气,揪着她的话问道:“那样的神童,如今怎地没人说起?该不会是你胡乱瞎编的吧?”
翠儿大怒:“我又不是你,怎会瞎编!”
俩人眼瞧着就要大吵。
就在这个时候,众人忽然听见有人重重咳嗽了一声。
声音又急又响,像是告诫。
翠儿几人连忙捧着针线回头去看,见台矶上立着的人是大丫鬟碧珠,又都放松下来。
人人都知道五姑娘身边的碧珠姐姐不在乎这些,非但由着她们碎嘴,还爱搀和进来一道说。
于是便有好奇的小丫头仰起头,兴冲冲地朝台矶上的人问道:“碧珠姐姐,翠儿姐姐方才说的那慕容家小公子,你可知道?”
谁曾想,话音未落,碧珠猛地从台矶上走了下来,行至众人跟前,劈头盖脸地骂道:“府里给你们月钱是叫你们用来说闲话嚼舌根的?成日里那么多的活不知道仔细做,偏聚到一块儿扯什么舌头,也不怕风大闪着!”
言罢,她犹自不解恨般又恶狠狠地说了句:“回头再叫我听着,非得拿剪子全绞了才好!”
众人何尝见过这样的碧珠,不觉都呆住了。
而碧珠,骂完了,面上却不禁露出惴惴之色。她悄悄的,有些紧张地回头朝门廊下看了一眼。
太微不知何时出来了。
身上披着件薄衫,懒懒地靠在栏杆上,手里正握着把纨扇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轻扇着,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似乎并不在意她们在做些什么。
碧珠提着的一颗心终于稍微落下了一点。
她面色松缓了些,再次转过脸望向呆愣愣看着自己的众人,沉声叮咛道:“莫要再说,快些做活去!”
说完正要走,她脚步微顿,又背对着众人加了句:“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都给我仔细掂量掂量!”
众人皆怔怔的,面面相觑,摸不透方才所言究竟有哪一句是不该说的。
她们不过只是在闲话外人而已,又不是说道府里的主子们。
何况就是说了,往前碧珠也从没有这样声色俱厉地教训过她们。
她们过去说五姑娘的坏话,碧珠还跟着哈哈大笑止不住的乐呢。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从对方眼里看出了不解和委屈。
只有翠儿,分明先前最是兴致勃勃的人,这会一张脸却是越来越白,手指颤颤,连针线也要拿不住了。
有人喊她:“怎么了翠儿姐姐?”
又有人压低了声音劝慰道:“碧珠姐姐方才就是一时情急才将话说得那般凶,不要紧。”顿了顿,她朝廊下努了努嘴,“怕是因为五姑娘在呢。”
言外之意,碧珠刚才说的那些话,全是做样子耍威风,不是真发火。
可翠儿的脸色越发难看起来,半响才嗫嚅着,声若蚊蝇地吐出几个字来:“我竟是忘了……”
在场诸人闻言,面色也跟着一变,急声问道:“忘了什么?”
难道真有什么不该说的话?
翠儿支吾着,轻声道:“那慕容小公子,是五姑娘的未婚夫婿,是靖宁伯府的五姑爷……”
众人愣住。
这、这……不是好事儿么……
大家之后,神童出身,堪称可遇不可求的人选呀。
她们知道五姑娘自幼便有婚约在身,但素日没人提起五姑爷的事,竟不知是个神童。
然而翠儿还是嗫嚅着,如丧考妣地道:“慕容小公子的才智,如今已同常人无异了。”
可神童长大后泯然众人,是常有的事,虽可惜,但也不至于连提都不能提吧?
“……这还不是最要紧的。”翠儿低头看地,声音轻的几乎要听不见,“慕容小公子遭遇意外,容貌尽毁,据闻如今丑如夜叉,十分吓人……”
啊!
这倒是谁也不曾料到的。
可后话,也再无人敢说。
不过须臾,角落里便已空无一人。
只余三两清风,呼呼吹过,像要将那些对话尽数吹走。
碧珠回到廊下,觑着太微的神色,也不敢提旁的,只小心翼翼地问了句:“起风了,姑娘要不要回屋歇着?”
第030章 过去
太微停下打扇的动作,不答反道:“你瞧,这人全叫你给吓跑了。”她又笑起来,打趣般道:“没想到你发起火来也怪能唬人的。”
碧珠讪讪的,没敢接话。
太微拽下自己身上披着的外衫一把抛给她,满不在乎地笑道:“不过是些闲话,有什么好不能提的,训她们做什么。”
她口气温和,似乎真的全不在意。
可碧珠听着却愈加的紧张了起来。
明明她过去并不将五姑娘放在眼里。五姑娘总是臭着一张脸,十天半个月也不见个笑模样,但那个时候,她是一点也不怕五姑娘的。
不似现在。
眼前的人明明在笑,明明话语柔软,可她听着,却觉得比丁妈妈的训斥还要来得吓人。
碧珠紧紧抱着衣裳,垂着头,没有言语。
太微便扬起扇子轻轻点在了她的肩头上:“好了,该做什么做什么去,不必在我跟前瞎转悠。”
起了风,日光渐冷。
太微口中一句重话没有。
碧珠却觉得自己身上不断地发冷,寒意从脚底心钻上来,一路沿着脊柱上行,很快便将她冻在了地上。
她心想,还好还好。
还好用不了多久,她就能够离开集香苑了。
抱着这样的信念,碧珠终于挪动脚步,飞快地退了下去。
廊下风声渐凛,太微手里的纨扇再没有抬起来过。她摩挲着扇柄下方杏黄色的流苏,眼里的神色随暮春的凉风一点点冰冷下去。
——洛邑慕容氏。
她嗤笑了声。
若不是听见丫鬟们谈及慕容氏,她恐怕都要想不起来了。
建阳四年的自己,身上原来还有婚约在。
她们口中的神童,是慕容氏二房嫡次子,单名一个舒字。
慕容舒的母亲李氏和她娘姜氏是金兰姐妹,是自幼便交好的发小。即便二人长大后,李氏远嫁洛邑,她们之间的交情也并未淡化。
没过两年,李氏随丈夫慕容昭入京定居,她们就又开始像小时候一样走动来往。
太微想,那段时光,不管是对李氏,还是对母亲,应当都是愉悦欢喜的。
人生得一知己绝非易事。
她们看着对方长大,互相知道对方的过去和秘密。
虽然不是亲姐妹,却也早已胜似。
这份情谊对她们来说很重要。
是以太微出生后,李氏便提议说,两家不如结个亲吧。
论门第,靖宁伯府虽有爵位,但其实并不如慕容氏来得显赫;论根基,靖宁伯府人丁单薄,自然更是远不及慕容氏。
这门亲事,不管怎么算,都是靖宁伯府挣了。
故而襄国历嘉南八年的那个初冬,太微便被许给了慕容舒。
她当时才不过三个多月大。
什么也不知道,糊里糊涂地就有了婚约。
但世人多是羡慕她的,那样一个神童,长大了定然是个了不得的才俊。那个时候,谁也没有想到,短短几年之后,这一切就都会变成泡影。
轻轻一戳,就全碎了个干净。
嘉南十一年的夏天,慕容舒跟随父母和兄长一道回洛邑探亲,却不想在途中遇到了劫匪。夜雨惊雷,劫匪凶狠如同豺狼虎豹,不止谋财还要害命。
长夜结束后,遍地血污。
一行人,死的死,伤的伤,最后竟只侥幸活了慕容舒一个人。
李氏和丈夫早已断气。
长子慕容严亦死在了当场。
只有时年不过七八岁的慕容舒,死里逃生,捡回了一条命。
但他受惊过度,那日之后,便再没有神童事迹流传出来,都说他是伤到了脑袋,不复过去聪明了。
而且他还伤了脸。
整个右半张脸血肉模糊,好了也是疤痕纵横。
慕容舒自此便长居洛邑本家,跟着四叔慕容显过活。
大抵是因为样貌骇人,他很少再在人前出现,也从未回过京城。
太微只在几个月大时见过他一面,对他是根本毫无印象。
他们不过就是陌生人而已。
李氏出事后,她娘曾想前去洛邑探望慕容舒,但一直未能成行。次年,她娘犯了疯病,尚是夏王的建阳帝又领兵打进了襄国。
事情一再耽搁,便成了永远的遗憾。
然则她和慕容舒的婚约却一直未曾受到影响。
祁家并没有因为慕容舒毁容的事而退亲。
太微及笄之日,便是她出阁之日。
人人都以为她是不愿意嫁的。毕竟慕容舒再如何聪明绝顶、学识过人,也改变不了他满面痂痕的事实。更不用说,他早已不是昔日神童。
但太微对他的脸,看得其实没有那么重。
她固然是“好色”的,可容貌这种东西,再重要也重要不过胸腔里的那颗心。
李氏是个好人,她的儿子,理应不至太差。
慕容氏那样的门第,照说也不会亏待了她。
她其实,还是乐意嫁给慕容舒的。
她只是没料到,自己想当然的那些事,全是愚蠢的天真。
凭什么李氏是个好人,她的儿子就一定不会太差?
凭什么慕容氏那样有名有望的人家,就一定不会做出无耻的事?
要知道——
好人,也能生出恶棍。
名门世家,也有令人作呕的肮脏。
那一年,她前脚失去了父亲,后脚便被慕容舒给退了亲。
一夕之间,天崩地裂。
她手足无措,慌乱至极。
祖母膝下只父亲一个儿子,如今白发人送黑发人,祁家没了当家人主心骨,在祖母看来,这偌大家业迟早是要被败光的。
对她来说,没有孙子,乃是最坏的事。
她有孙女,还不少,但孙女焉能继承家业?就是能,她也不乐意将祖宗基业交托给个姑娘打理。依她的意思,这姑娘迟早都是旁人家的,心不稳,不堪用。
若将家业给了她们,却将祁家折腾倒了可怎么好?
祁家是万万不能倒的!
这要是倒了,她还上哪儿去享她的荣华富贵?
是以儿子一死,她便打起了孙女们婚事的主意。
老夫人是半点不拿孩子们当人看,在她眼里,太微这群姑娘就是货物。皮相就是货色,能卖多少银子,卖给谁,她心里都有一杆秤在。
太微犹记得,祖母打量她们的眼神,活像是在打量牲口,看体貌,看牙口……全然不在乎她们身上也流着她的血。
但当时,太微原是有幸能够逃过一劫的。
只是她千算万算,没有算到慕容舒会在那当口来退婚。
没了婚约,她就成了嗷嗷待宰的一头猪。
祖母心心念念全是养育了她多少年,若不回本,便亏大了。
第031章 逃跑
即便她尚未及笄,在祖母看来,她的婚事也已是拖不得。
她和慕容氏的婚约作废后,祖母便费尽心机要替她再寻一门。至于男方为人如何,品性如何,皆不要紧。只要门第足够高,只要这门亲事对她有所裨益,那便是最好的。
但祖母思来想去,最后却要将她许配给表兄周定安。
太微不知道,是祖母实在找不着合适的“买主”,还是祖母另有打算。她只知道,姑姑一直不大喜欢自己。
是以由她来做姑姑的儿媳妇,想必姑姑并不痛快。
然而祖母发了话,那便是一言九鼎,谁也无法拒绝,哪怕是姑姑亦不例外。
太微更是不消说。
她是否愿嫁,谁会在乎?
她越是不肯,越是反抗,祖母就越是发狠。
父亲新丧,尸骨未寒,她尚在孝期里,祖母便让人绑了她披上嫁衣。
什么人伦道德,什么血脉亲情,皆是浮云。
大抵是世道如此,早已无人在意脸面。
世人皆被欲.望驱使,沟壑难填,只得不断地从旁人身上掠夺。于祖母而言,她是一枚棋子,一个筹码;于周定安而言,她是一个能够让他名正言顺占据祁家的法宝。
至于周定安对她可曾有过真心,太微是从未抱过幻想。
但凡周定安对她有一分真情实意,他都不会在那样的时候说要娶她。
如若不是祖母对二姐和四姐另有安排,他绝不会看中她。对他来说,那一切不过是退而求其次,不得已而为之。
太微心知自己倘若真的听从祖母吩咐嫁给周定安,那她这一生,势必都要困在这座老宅里。
即便祖母死了,也还有姑姑。
她兜来转去,迟早的,要么她杀了她们,要么她们杀了她。
这场所谓姻缘,最终能结出的,只有恶果。
太微心如明镜,决意出逃。
祖母做出决定后,她知道挣扎无用,索性佯装应允。但暗地里,她很快便做好了逃离的打算。
她悄悄地去寻了白姨娘,希望白姨娘能带着小七和她一道走。
虽然不容易,但是因她面上已然妥协,祖母放松了警惕,她们不是没有机会。
可太微千算万算,机关用尽,却漏算了白姨娘的懦弱。
再周密详实的计划,如果不能实施,也全无用处。
白姨娘她,不敢走。
她虽是婢女出身,但从未吃过大苦头。
年少时,她是太微母亲姜氏的贴身婢女,拿着最高的月钱,过着寒门小户嫡女尚且不及的日子;年长些,她是靖宁伯的妾室,独住一间院子,呼奴唤婢,过着不说锦衣玉食,也绝对衣食无忧的生活。
她从来没有在外头过过一天。
府外的世界,对她来说,是一个未知的深渊。
她自觉出了靖宁伯府的大门,她便活不下去,更别说还要带着小七了。她连一步也不敢往外迈……亦觉得太微出了祁家就会死……
所以她当着太微的面,答应得好好的,转头便去向祁老夫人告了密。
她告密的时候,一定认为自己是在挽救太微,好叫太微不必跌入深渊,万劫不复。可太微却因她而被软禁,被祖母命人换上嫁衣,提前押进了婚房。
所有人都以为,一旦生米煮成了熟饭,她不从也得从。
白姨娘如此以为,祖母如此以为,周定安一定也是那般想的。
白姨娘觉得她该认命。
认了命,至少不用流离失所,自己去讨生活。
可太微不认。
她的命,合该由她自己说了算!
她同周定安虚与委蛇,假意顺从,借口没有合卺酒便不算成亲,推了周定安去倒酒。
人慌乱到了极致,只分两种。
一种浑噩无知,茫然无措。
而另一种,是恢复镇定,急中生智。
太微想,那时的她一定看起来娇羞极了,若不然周定安怎会信以为真?
他将她压倒在床褥上,贴在她耳边轻笑,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她的皮肤上,令她胃里翻滚,下意识地想要退却。但太微知道,一旦她面上流露出一分不快,她的人生,便要交待在那一刻。
所以她忍耐着,甜甜美美地微笑着,呵气如兰地同他耳语,诉说自己先前的不从全是因为愚蠢……
告诉他,自己一直是爱慕他的。
少女心事,酸甜带涩。
她害羞地笑,伸长双手,环绕住他的脖子,一句句地跟他说:“表哥,我以为你不喜欢我。”
“你不知道,我总偷偷地看你。”
“慕容舒来退亲的时候,我心想实在是太好了。”
那一天,她声音轻软,笑容羞怯地说着谎话,心里却头一次察觉自己原来是个穷凶极恶的坏人。
当周定安的手指抚摸上她的脖颈时,那一瞬间,她动了杀心。
但与此同时,太微亦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谎言是拙劣的。
好在周定安并没有在意。
没有人不爱听人奉承,没有男人不喜欢姑娘夸他英武伟岸,潇洒聪明。
他终于站起身,去桌前倒酒。
酒能助兴,即便没有太微要的合卺之意,他也并不反对。
他背对着太微站立,空门大露。
太微早摘了那些叮咚作响的钗环和凤冠,盯着他的背影,悄无声息地抄起一旁案几上的烛台。
太微至今清清楚楚地记得,那烛台是鎏金蟠花的。
她高举着,朝他的脑袋狠狠地砸了下去。
“哐当”一声,酒壶摔落于桌,半透明的酒水从壶口淙淙流出,顺着桌沿滴滴答答地往地上淌。
周定安捂着头吃惊地转过身来。
太微再次举起烛台,刺向了他。
但先前那一击,已经用尽了她的力气。
这一刺,虚弱无力,并没能重创他。
他试图用来解开她衣带的手,紧紧地捂在后脑上,有鲜血透过手指缝隙不断地溢出来。
他的血,沾在了太微吉服上。
八宝团凤纹,也染上了血光。
他骇然地看着太微,忽然身子一软,瘫在了地上。
太微大口呼吸着,点燃了床幔。
吉服太过刺眼,她毫不犹豫,直接脱去。
八月的天,已见凉意。
但她心头如有烈火焚烧,烧得她热血沸腾。
浓烟渐起,她趁乱逃出,却不料慌不择路,竟逃到了四姐的院子附近。
第032章 夜行
太微以为,自己死定了。
仓皇中,她听见远处喧嚣渐近,有脚步声正急急地朝自己靠近而来。凌乱、急促、迫人,逼得她不得不躲进黑暗中。
然而千钧一发之际,突然有个人抓住了她的胳膊!
那是四姐院子里的丫鬟。
太微当场如遭雷击,呼吸停滞,手脚也一并跟着僵硬起来。她看着那婢女面向自己张开了嘴,一副要扬声叫人来捉自己的模样,不觉浑身冰冷。
可当那管略带沙哑的少女声音钻入她耳中时,她听见的话却是——“随我来”!
那个名唤长喜的丫鬟,是她的恩人。
太微坐在廊下,望着夕阳西坠,慢慢地阖上了双眼。
入夜后,碧珠来服侍她洗漱更衣,默不作声,低眉顺眼的,同太微受罚那日归来时所见的简直判若两人。
那股敷衍、轻慢,皆已烟消云散。
太微让她往东,她便不敢往西,视太微如同洪水猛兽,避无可避之下,只有一味的顺从。
她铺床,沏茶,伺候太微入睡,除了一个“是”字再无二话。
是以当太微说不必她值夜要打发她出去时,她眉宇间按捺不住地流露出了喜悦之情。太微装作没有瞧见,只让她出门前在屋子里留一盏灯。
微光得以长明,太微躺在帐子里,大睁着眼睛,一点点回忆着白日里途经过的屋舍。那些小径、庭院,长短、大小,皆在她脑海里汇聚成了一幅图画。
暮春的夜晚已较冬日里的短暂许多,她盘算着用时,微微敛起双目,翻个身面向了帐子。
帐外有光,恍若黎明初至。
帐内幽暗,似兽穴洞窟。
太微身在其中,便如一头蓄势待发的凶兽。
她的爪牙,已经探出。
终于,“嘶”的一声,寂静的室内响起了一阵极轻的灯火熄灭声。无人添油看顾,时候到了,灯便灭了。
太微屏息听了听外头的动静,蓦地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翻身而起。
她撩开帐子,悄然无声地趿上绣鞋开始向外走去。
鞋底子是软的,走得快了,落地时只有轻微的沙沙声,像晚风吹拂过树梢,又像鸟雀扑棱翅膀。
行至窗边,太微身形一动,燕子似地翻了出去。
她学了多年的轻身功夫,即便时光倒流,也夺不走她的记忆。
她猫似地落了地,站起身,四肢紧贴墙壁,就着薄白的月光打量起周遭来。夜色下,众人都已就寝,四周空空荡荡,连个鬼影也没有。
太微放轻了呼吸,提气借力,飞快地往集香苑外去。
然而到底不是她熟悉的那具身体,行进间,呼吸渐促。她憋着一股劲儿不敢放松,径直往母亲所在的紫薇苑去。
她最后一次见到母亲的时候,母亲身边只有贴身照料她起居的倚翠并两个粗使婆子。
母亲犯了疯病后,便没有人再敢留在她身边。
树倒猢狲散,没用多久,母亲身边伺候的人就都跑了个干净。
唯独大丫鬟倚翠,说什么也不动,一定要留在母亲身边服侍。倚翠当时年纪已经不小,按说稍求一求崔姨娘,怎么也能求门过得去的亲事,但倚翠对母亲忠心耿耿,莫说去求崔姨娘,便是配人一事,也从未提过。
她明言不嫁,说只愿留在夫人身边服侍夫人。
府里的仆妇讥她愚,笑她癫,她也全不在乎。
太微腕上戴着的念珠,当年亦是她亲自送来的。
母亲去世后,倚翠陪着她一道收拾母亲的遗物,翻出一沓厚厚的佛经给她看,眼眶红红地指着上面的手抄字迹道:“姑娘您仔细瞧瞧,夫人的字,像是一个疯子写的吗?”
上头的簪花小楷,工整如镌。
下笔之人必定意识清醒。
太微明白倚翠的意思,可光凭那些字,并不能证明母亲没有疯病,充其量,也只能说明母亲在摹写那些经文的时候,没有犯病。
太微也不愿意相信母亲是个疯子。
可她小时,母亲曾想挖掉她的眼珠子。那样的事,若不是疯了,母亲怎么会做?她又怕又困惑,但仍是不想相信。是以她长大些后,便忍不住怀疑起了祖母等人。
祖母一向不喜欢她娘。
她娘在生下她后又一直未再有孕,就更叫祖母厌恶了。还有崔姨娘,若母亲一直好好的,又哪里轮得到她掌家做主?
太微疑心了很多年,但始终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母亲的疯病和她们有关。
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是,母亲认为她自己是疯了的。
旁人信不信,已不要紧。
她觉得她自己是个疯子,那她就是。
太微不信也得信。
母亲临终之际,声声句句都是对不住,那对不住里,至少有两分是在忧心她的疯病。她是个疯子,太微身为她的女儿,流着疯子的血,恐怕终有一日也要疯。
母亲对此十分的不安。
即便倚翠在旁宽她的心,说不会的,她也还是忧虑不已。
但她的忧虑并没有成真,太微直到死,都没有犯过疯病。不过她们终究是母女,命运走向虽不完全一致却也有相似之处。
太微死于二十二岁。
母亲的疯病,第一次发作,亦是在她二十二岁那年。
她们的人生,都在那一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太微死去活来,发现自己回到了年少时。
母亲则失去了一切,乃至为人的尊严。
二十二岁,这个年纪,对她们而言,实在像一个诅咒。
前世命数将尽的时候,太微心中并无不舍或遗憾。她自觉无牵无挂,生无欢,死无惧,生死与否并无所谓。
母亲死了。
父亲死了。
小七死了。
师父也不在了。
她孑然一身,死亦何惧?
因此临死的那一刻,她恍恍惚惚地想,自己大概是活够了。她盼着自己闭上眼睛,再睁开,就能瞧见那些死去的人,可没想到……
她睁开眼,看见的却是过去。
那些已经死去的人,都还活着。
所有的一切,都像是梦境。
只是她眼下还分不清,这究竟是个美梦,还是看似美梦的噩梦。
她被逼无奈,被老天爷一脚踹回过去,只能硬着头皮再活一次。但这一回,她要换条路走。
太微身轻如燕,迎着夜风潜入了紫薇苑。
里头空寂无人,落针可闻,但她的脚步声,比落针还轻。
那两个粗使婆子共住一屋,早已熟睡。
至于倚翠,应跟在母亲身边。
太微立于风中,手心有微微的汗意。
像是近乡情怯,她明明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可真站到了母亲门前,却不敢进去见她了。
即便她心里是这样的想要知道那个问题的答案。
第033章 锁钥
母亲当年,究竟为什么想要挖掉她的眼睛?
众人都说,那是因为母亲疯了。
可她即便当时年幼,却也记得母亲喃喃念叨的那句话——“都是这双眼睛惹的祸”。母亲将手指按在她眼皮子上的那一刻,是有缘由,有目的的。
太微想了很多年,却始终没有参透母亲话里的玄机。
直至母亲临终,她听着母亲一句句的对不住,终于将心中疑惑问出了口。可母亲只是摇头,紧紧抓着她的手,眼神迷茫地说,那都是疯子行径……是她疯了才会对亲生女儿做出那样可怕的事……
她恍恍惚惚的,仿佛已经忘了过去说过的话。
太微前一世,并没能得到答案。
此时此刻,她立在母亲门前,头顶月华如水,神情忽然变得落寞了。她将将就要探出去的手,又缩了回来。
她贸然进去,就算见到了母亲,恐怕也不会得到回答。
母亲已经有许多年没有见过她。
她深夜入内,偷见母亲,保不齐还会吓着母亲。
念头闪过,太微用力抿了抿嘴角,往后退了一步。
时候未到,不宜冲动。
她步步后退,脚步飞快,一晃眼人已出了紫薇苑。白日里走过的路线,全烙印在了她脑海里。太微回到自己的院子,悄悄地朝丁妈妈的屋子去。
丁妈妈在集香苑里颇为得势,自住了一间好屋子。
屋中陈设琳琅满目,虽不至于越过太微去,但比之寻常仆妇,还是奢华许多。
太微行至她门前,就着夜色抓住了她门上悬着的锁。
那是把再普通不过的铜质枕头锁。
正面形如“凹”字,端面方正与三角并存。太微伸出食指,轻轻地一寸寸摸过去。
触手之处,呈“一”字状。
这便是开锁之处了。
昏暗中,明明没有点灯,她却像是能够视物一般,一手抓着锁,一手取出了两根铜丝来。她初初回来,身上没有趁手的东西,这两根铜丝还是她先前趁人不备,从博古架上的小玩意儿里拆下来的。
不过这样的锁,对她而言,是易如反掌。
东西不趁手,也不要紧。
师父当年头一回教她时,说这门技艺心术不正之人,万不可学。
太微当时听罢了,惶惶不安地想,自己放火又杀人,恐怕是同心术端正扯不上什么干系的,这其中的门道,她大约是不能学。
可师父望着她,似笑非笑的,到底还是教了她。
她从未问过师父为什么,师父便也就从来没有告诉过她。直至师父大渐弥留,神思渐渐远去时,才叹息着同她说了一句,不要紧。
在师父的心里,她并不坏。
她始终都只是那个仓皇落魄,假扮男装却被师父一眼识破的小丫头。
师父对她来说,是另一个母亲。
太微沐浴在月色之中,屏住呼吸,竖起耳朵,仔细地听着锁柱移动的声响。一下,两下……开了!
她接了锁,将门推开一道缝,侧身闪了进去。
丁妈妈告假未归,最快也得天亮了才能回来,眼下这间屋子里空无一人,连半点声响也无。
太微的脚步声变得更轻了。
月光透过窗纱薄薄地照进来,在地上落下了一片白霜。
她轻轻地踩上去,眯起眼睛,掏出了一早备好的火折子。她的眼神,也不如过去强了。明明年纪更小,身体更加年轻,但她却变弱了。
真是可惜。
太微暗自感慨着,快步朝丁妈妈的床铺走去。
她将火折子的微光挡在手下,动作小心地行至床畔后,微一弯腰,摘下从碧珠手中缴来的钱箱钥匙,一把塞到了丁妈妈的枕头底下。
丁妈妈不在,床上无人,被褥齐整,只一枕头安安静静地躺在那。
太微将东西放妥,一抬手灭了火折子,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门上的锁,原样挂好。
她身后,月上梢头,夜已经很深。
回到自己屋子窗下,她一跃而进,合窗脱鞋,一气呵成地重新上了床。躺下后,她伸长手拽了一把被子,蒙过头闭上眼睛终于开始睡觉。
她虽眠浅,但入睡却也快。
这一觉,只迷迷糊糊醒来三两次,她便发觉窗外有了白光。
屋子里仍是昏暗的,但这昏暗同深夜里的已大不相同。太微深吸了口清晨微带凉意的空气,将脑袋往枕头上埋去。
丁妈妈该回来了。
碧珠也该来唤她起身了。
太微琢磨着时辰,听见外头响起了脚步声。
果不其然,是碧珠。
碧珠走到床边,静静地站了一会,像是不敢伸手来撩帐子,迟疑了好片刻方才声音轻轻地叫了一声“姑娘”。
太微坐起身来,发出一阵窸窣声。
碧珠便知道她醒了,暗暗松口气,探手将帐子撩起挂到了铜钩里。但她目光游离,始终不敢同太微对视:“依姑娘的吩咐,奴婢今日特地早了半个时辰来唤您。”
太微闻言笑了一下:“你可真是老实。”
这话该是夸人的,可碧珠听着,却别有滋味。她小心地觑了太微一眼,见她还是笑盈盈的,这心里面就又没来由的慌了起来。
太微问道:“丁妈妈可回来了?”
碧珠摇了摇头:“还不曾。”
她以为丁妈妈清晨便能回来,却不想丁妈妈这一拖,就拖到了午后。
崔姨娘那边,也没有什么动静。
碧珠有些不安。
直到未时过半,丁妈妈才姗姗来迟。
一进门,东西未搁,她便先来寻了太微。见了面后,她张嘴叫一声“姑娘”就沉下了脸。那姿态、神情,似乎她才是主子。
而太微,不过是能任由她教训的婢子。
她自行落了座,目光如针地盯着太微看,口气十分冷凝:“奴婢素日说的话,姑娘看来是一句也未曾听进心里去。您惹事生非的本事,猢狲也比不上。这屋子里,是有狼还是有虎豹?让您一刻也呆不住,非去寻四姑娘的晦气?”
丁妈妈是崔姨娘的人,一心一意向着崔姨娘母女,越瞧太微越是生厌:“您犯了错,还嘴硬不认,难不成是真觉得自己委屈没错了?”
太微坐在榻上,一直垂着脑袋,看起来有些垂头丧气的没底气。
丁妈妈趁热打铁,又说道:“您平白无故的,非……”
“丁妈妈!”忽然,太微抬起头来,打断了她的话,“你好大的胆子!”
第034章 收网(一)
太微言语间,神色极其凝重。
丁妈妈望着,不由得一怔。
太微坐正了身子,微微抬起下巴,口气肃然地同她道:“你是府里老资格的人了,怎地还同初入府的小丫头一样?”
丁妈妈疑惑地“嗯”了一声,紧紧皱起眉头,声音不快地斥了句:“没头没尾连话也说不清楚,您到底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胡说?”太微目光定定地看着她,忽然很轻地笑了一下,“你手脚不干净,你自个儿不知么?”
丁妈妈一下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什么手脚不干净!你说哪个手脚不干净呢!”
惊怒交加间,她猛地拔高了音量,连尊称也忘在了脑后,只满嘴“你”来“你”去,一副要生吃了太微的模样:“五姑娘你平日里瞎说八道无人管你,可这等大事,岂能乱说?”
做下人的,最忌讳的便是一句手脚不干净。
人不聪明,嘴巴笨拙,都能调.教学乖,甚至于嘴碎爱嚼舌根,一肚子花花肠子的也不要紧。
唯独手脚不净,是万万不行。
丁妈妈一向叫人敬着重着,何曾听过这样的话,此刻是越想越觉得怒火中烧,忿忿地道:“姑娘你今日要不将话给奴婢说清楚了,就休怪奴婢去向老夫人禀报此事!”
即便是主子,也没有冤枉人的道理。
丁妈妈是不怕太微的,她只是愤怒恼火,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
这同样的话,若是四姑娘祁茉,乃至崔姨娘说的,她都不至如此生气。
但太微指着她的鼻子说她手脚不净,于她而言,是反了天的大事。丁妈妈呼吸变重,死死地盯着眼前的太微。
可太微一脸从容,仿佛没有听见她一叠声的质问和威胁。
丁妈妈蓦地别开脸,眼神冷锐地瞪了一旁的碧珠一眼。
她不过才离开了两三天,这五姑娘怎地就变成了这副模样。
碧珠实在无用,惹人心烦。
丁妈妈憋着一口气,郁郁不畅,几要呕血。
忽然听见太微说道:“丁妈妈,你别不认,那钱箱的钥匙一直在你手里。钱箱里少了银子,若不是你手脚不干净,还能是怎么一回事?”
丁妈妈闻言一愣一回神,冷笑起来:“钱箱的钥匙?姑娘真是说笑话,那钥匙分明一直在碧珠手里,同我有什么干系!”
碧珠立在一旁,闻听此言,脸色一白。
丁妈妈瞧见了,顿时喝了一声“碧珠”:“五姑娘说话你没听见?那钱箱的钥匙呢?”
碧珠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来。
太微道:“丁妈妈你说的是什么话,那钥匙怎会在碧珠手里,明明一直由你拿着。”
屋子里一静。
丁妈妈脸色铁青地喊道:“碧珠!你……”
太微抢了她的话:“碧珠你去请崔姨娘和沈嬷嬷来!”
丁妈妈的眼神像是要杀人。
碧珠得了话,当即答应一声便要逃出门去。
帘子一掀,她的身影飞快消失在了丁妈妈眼前。
丁妈妈便再也顾不上太微,高声喊着碧珠的名字,拔脚追了上去。天上轰隆一声,四周刮起了大风,有稀疏的雨丝斜斜落了下来。
廊下卷起一阵阵的冷意,令丁妈妈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她脚步匆匆地追着碧珠,口中叫骂道:“小蹄子聋了不成,还不快些给我停下!”
可她越是喊,碧珠就越是走得飞快。
像是对她避之不及,又像是真的没有听见。
丁妈妈怒意难遏,见碧珠竟似真的要听从太微的吩咐去请人来,气急之下一个箭步冲上前,猛地一下拽住了碧珠的胳膊。
她用了十二分的力气,一下抓上去,几乎是要扯断的架势。
碧珠吃痛,脚步一顿,停了下来。
丁妈妈呼吸沉沉地将她扯近,抬起脚,用尽全力狠狠地碾上了碧珠的脚背。隔着薄薄的一层布,碧珠猝不及防,疼得眼泪珠子都要掉下来。
丁妈妈口气不善:“你倒是接着走呀!”
碧珠带着哭腔喊她:“妈妈你这是做什么?”
丁妈妈见她还敢哭,登时便想扬手扇她一巴掌,可又觉得这般动手有失自己的体面,只得勉强忍住了,冷笑道:“做什么?倒是你做了什么,同五姑娘说了些什么瞎话?”
“……我、我什么也不曾说过呀!”碧珠哭红了眼睛,抽泣着道,“我真的同五姑娘什么也没有说过!”
这是天大的实话,她的确没有说过。
可丁妈妈不相信。
她继续冷笑,一面将碧珠往外边推,直将碧珠推进了渐渐变大的雨幕里:“你没说过?你没说过五姑娘怎会以为钱箱钥匙在我手里?我走的那天,她还好端端的一句不曾提过,怎地我一回来,她便这般说了?”
“不是你,还能是谁?”
丁妈妈笑得像是戏台子上的恶角,浓妆重彩,浑身都是坏心眼,冷笑不止地道:“你真是好大的胆子呀!”最后那个音叫她拉得长长的,几乎像唱出来。
她又说:“你是翅膀硬了,想抢我的位置了?”
集香苑拢共那么大点地方,丁妈妈跟个主子似的独占一间屋子,碧珠这个贴身大丫鬟却就只能同人挤在一道儿住。
丁妈妈想当然地认定碧珠是嫉妒自己的。
她眼瞧着碧珠的头脸叫雨水打湿,叱喝道:“什么话都敢胡说,什么谎都有胆子瞎编,你可真是好生厉害。”她拼了命地将碧珠拦在雨里,“上不得台面的东西,这么些年我都白提拔你了是不是?你这是养不熟的白眼狼呀你!”
丁妈妈连连摇头:“你以为你同五姑娘说钥匙在我手里,我手脚不干净偷了钱,你便能将我赶出集香苑了?”
“我呸!你想得倒是美!”丁妈妈的手指头用力地戳在了碧珠肩膀上,“五姑娘让你去请崔姨娘,你就乐颠颠地跑着去,也不怕回头摔折了腿。”
碧珠眼眶红红,面上湿冷,已分不清是眼泪还是雨水。
她原还想辩驳几句,可见丁妈妈是半点不信自己,那手脚不干净的人又是自己不是丁妈妈……心中一冷一惧,淋着雨,听着丁妈妈的话又燃起了怒火,她蓦地挥开了丁妈妈的手:“妈妈若真没做过,怕什么!”
伸手重重一抹脸,妆花了一手,碧珠胸前一起一伏,忽然一个转身彻底扎进冷雨中,朝远去跑去。
丁妈妈伸手想抓,却抓了个空。
……
等到她回过神,远远的,碧珠已顶着一身水汽打发了两个小丫头去请人来。
第035章 收网(二)
崔姨娘来得很快。
大抵是因为小丫头先前便瞧见了丁妈妈和碧珠吵嘴的情形,将事情说得吓人了些。她来时,黑着脸,满面写着不悦二字。
集香苑里闹哄哄的,沈嬷嬷那边也得到了消息。
沈嬷嬷先去见了祁老夫人,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通,请示道:“老夫人,这事儿是奴婢亲自过去瞧一瞧,还是由着崔姨娘去办?”
祁老夫人正在翻检着新送来的衣料,闻言口气无谓地道:“你去瞧瞧也好,省得回头又闹的不成样子。”
翻过一匹湖蓝的,她又抓起了一匹墨绿的:“过不了几天那两个丫头便要出门去做客,这节骨眼上可万不能再生什么事端。”
定好了人,临时再变,就不容易了。
祁老夫人往上掀了掀眼皮,瞄了沈嬷嬷一眼:“你去吧。”
沈嬷嬷得了准话,便没有迟疑地朝集香苑去。
外头雨势渐大,她打了伞,迎着风雨前行,不多时便湿了鞋。这鞋袜湿漉漉的,穿在人脚上,黏腻得难受。沈嬷嬷步入集香苑时,一张脸已拉得老长。
崔姨娘离得近些,比她早到了一刻。
这会儿,崔姨娘已经在太微房里问了半天的话。
可太微一直神思恍惚,支支吾吾的,并没能说出什么有用的来。崔姨娘问了几句,便有些不耐烦,忍不住暗想碧珠先前来说的话可真是没一句能听——
她眼前的五姑娘,虽然瞧着有些不同往常,但不过就是变得唯唯诺诺了,哪有什么奇怪骇人之处。
崔姨娘心中隐隐不耐,举杯一气灌下去半盏茶,清清嗓子道:“这钱箱的钥匙,的确一直都在丁妈妈手里?”
丁妈妈虽是她的人,但集香苑里的琐事她向来并不过问。
太微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一直都是。”
“唔。”崔姨娘不置可否地发出了个鼻音。
正巧沈嬷嬷到达,她便站起身来,拿着帕子轻轻地按了按唇角,朝太微看了一眼:“怎么,五姑娘还特地差人去请了沈嬷嬷来?”
她笑了一下:“这等小事,不必惊动老夫人吧?”
丁妈妈终究是她放在集香苑里的,若偷钱一事是真,那最后丢的还是她的人。而且当着沈嬷嬷的面,她纵然有心包庇,恐怕也不成。
沈嬷嬷可不听她的话。
祁老夫人才是沈嬷嬷眼里的正经主子,她一个妾,尚不算什么。
崔姨娘望着太微。
太微却只是垂眸不语。
“罢了罢了。”崔姨娘嗤笑了声,扭头朝外边走去。
沈嬷嬷已经站在了庑廊下,正盯着碧珠和丁妈妈。两个人,互相指责,互相攀咬,竟是吵得不可开交。
沈嬷嬷喝了一声“住嘴”,厉声斥道:“一个是姑娘房里的妈妈,一个是姑娘身边的贴身婢女,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如今吵成这样,是全不知丢人了吗?”
她板起了脸,连崔姨娘都觉得瘆人,更不必说丁妈妈和碧珠。
祁老夫人素爱打罚,沈嬷嬷就是她的执法长老。
府里上下都畏惧她。
丁妈妈和碧珠俩人霎时齐齐闭上了嘴,噤若寒蝉地低下了头。
沈嬷嬷越过二人,朝前走了两步。鞋子带水,步步作响,她有些心烦地皱起了眉头。
廊外雨,哗啦啦。
沈嬷嬷走到了崔姨娘跟前,微微一福身道:“姨娘掌着家,这集香苑里既然出了事,那也该由姨娘处置。老奴今日过来,只是替姨娘打下手来了,姨娘不必在意老奴。”
崔姨娘听罢有些笑不出,只浅浅一勾嘴角道:“这事多半是个误会,怕是要劳嬷嬷白跑一趟。”
沈嬷嬷脸色不变,口气也不变:“是不是误会,审一审便知。”
她和崔姨娘,一人一个,将碧珠和丁妈妈分别叫到了一旁问话。
丁妈妈说钥匙在碧珠手里,碧珠说钥匙在丁妈妈手里。
二人各执一词,谁也不肯松嘴。
碧珠又哭道,说丁妈妈方才想要让她帮忙做伪证,她不从,丁妈妈就把她推进雨中言语侮辱,还踩伤了她的脚……
丁妈妈那边则是一口咬定是碧珠陷害于她。
问了半天的话,崔姨娘望向跪在地上抽抽搭搭的碧珠,私心作祟,更愿意相信她的话。但思及丁妈妈这些年来,规规矩矩,不必她一句句吩咐下去,便知道要如何磋磨祁太微,崔姨娘心里就又有些不想相信碧珠。
祁太微那个臭丫头,能有多少银子?
丁妈妈是得多没见识,才能行偷窃之举?
可事情因为碧珠和丁妈妈在廊下一顿吵嘴闹开了,她便不得不管。
出了耳房的门,崔姨娘和沈嬷嬷汇合对话,又来问太微。太微一脸害怕的样子,小声替人求情:“不如,还是算了吧。”
“当真不是什么大钱。”她两眼红红地说道。
崔姨娘正苦恼哪个都舍不得,闻言便想顺杆往下爬,可她还没来得及开口,便听见沈嬷嬷断然否决道:“丁妈妈二人互相推诿,其中必然有鬼,已不是丢了多少银钱的事。”
崔姨娘当着她的面,犹如当着祁老夫人,见状只好咬咬牙道:“既查了,焉有半途而废的道理。”她蓦地一扬声,让人去搜丁妈妈和碧珠的身。
搜来搜去,并没有搜出钱箱的钥匙。
俩人身上都没有。
崔姨娘就又让人去搜屋子。
结果一搜,便从丁妈妈枕头底下搜了出来。
钥匙躺在了崔姨娘掌心里,她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丁妈妈一眼。丁妈妈大惊失色,慌忙跪地求饶,哭诉叫屈,说自己从未拿过这把钥匙。
碧珠却是瞧见钥匙后便心跳如擂鼓,对太微的惧意又重一层,当即也跟着跪倒在地上,膝行上前,同崔姨娘道:“还请姨娘明鉴!”
崔姨娘恼火地沉默着。
钥匙是在丁妈妈枕头底下发现的,可丁妈妈的屋子上了锁,外人根本进不去。这钥匙,如果不是丁妈妈自己放在那的,难不成是鬼放的么?
崔姨娘气急败坏地质问起丁妈妈:“物证就在眼前,你还不快从实招来!”
丁妈妈糊涂又惊惶,只是一味地叫屈。
这情形,莫名地叫崔姨娘想起了之前太微不肯认错的样子。
证据确凿,她却抵死不认。
自然,崔姨娘心中有数,太微不认乃是因为太微的确冤枉。
可丁妈妈呢?
会不会也是冤枉的?
但是谁,冤枉了她?
崔姨娘猛然侧过脸看向了一旁安静坐着的太微,像是眼花,又像是真的瞧见了,她发现不远处的少女冲自己冷冷地笑了一下。
不过瞬息之间,崔姨娘心里便没了底。
钱箱的钥匙,还握在她手里,冷冰冰,硬邦邦,硌得慌。
她咽下一口唾沫,迟疑着说了句:“丁妈妈,你果真没有拿过钥匙么?”
话音刚落,丁妈妈还未张嘴,沈嬷嬷已不悦地重重咳嗽了一声。
崔姨娘一惊。
沈嬷嬷道:“姨娘这话,是何意思?”
崔姨娘有些语塞:“我、我……不过是想再确认一番……”
沈嬷嬷沉着脸:“您都说了,物证已在,还有什么需要确认的?您该不会是,想要……包庇吧?”
“怎么会!”崔姨娘讪笑出声,心知丁妈妈此番是在劫难逃了。
即便丁妈妈没有偷过钱,但钥匙在她手里,她就还是脱不了干系。何况这样的钥匙,丁妈妈没有随身携带,而只是胡乱塞在枕头底下,已是失职了。
至于钱究竟是何人偷的,丁妈妈承认便罢,不认只会更糟。
崔姨娘心念电转,暗叹口气,事已至此,实在没有必要再将碧珠牵扯进去了。
她话锋一改,语气凌厉地道:“偷盗一事,必得严惩!丁妈妈你说是不说?你便是不认,也逃不了失职之罪,我看你还是快些老实交代了罢!”
可丁妈妈却还是哭着直叫冤枉。
崔姨娘的心便“扑通”漏跳了一下。
这下子可好。
丁妈妈不认,那贼就还是在集香苑里。
底下林林总总一群人,全有了偷盗的嫌疑。
只要她祁太微不肯松口,这事儿就还是没完。
崔姨娘攥紧了手里的帕子,刚一转身,便听见太微口气惶惶地说了句:“不是丁妈妈拿走的银子么?那、那到底是谁?”
第036章 人手
崔姨娘闻言,脸色微微一变。
她到底管了多年的家,大大小小的幺蛾子见过不少,听到这里哪里还能琢磨不过来。
集香苑里,从丁妈妈到底下负责洒扫的小丫头,全是她的人。
从太微的乳母刘妈妈被赶出了集香苑后,这院子里就再没有夫人姜氏留下的人手。五姑娘祁太微的身边,多年来并没有一个得用的心腹。
碧珠虽则一早就跟着她,但碧珠心里是向着崔姨娘的。
也正是因此,崔姨娘才会留着碧珠在集香苑。
可这一刻,太微说出了这句到底是谁……事情就失控了……
崔姨娘暗暗吸气,按捺着同太微道:“五姑娘莫要担心,既然查了,就一定能够查清楚的。”
身在沈嬷嬷的眼皮子底下,纵然崔姨娘知道祁老夫人不大疼爱太微,但也不敢真的就全然不顾面上姿态。
归根究底,太微还是府里的主子。
祁老夫人能够像对待下人似地对待孙女,她可不行。
她们暗地里可以尽兴刻薄收拾祁太微,但到了明面上,还是得顾忌些。
崔姨娘露出个和善温婉的笑容,边靠近太微,边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似宽慰,似安抚,浅浅笑着道:“您别心急,这事儿呀,一定会有个交代的。”
如此亲密的举动,搁在二姑娘祁樱身上,便算僭越了。
但搁在太微身上,崔姨娘还是觉得自己做的已相当得体合理。
见太微只颔首不语,崔姨娘又望向了沈嬷嬷,试探着问了句:“依嬷嬷看,该如何处理?是否需要知会老夫人?”
沈嬷嬷将视线从脸色煞白的丁妈妈身上收了回来:“姨娘是拿不了主意?”她听着外头噼里啪啦作响的雨声,蓦地一皱眉头,“您若是拿不了,那老奴这便去亲自回禀老夫人,您看如何?”
崔姨娘听她的话,只觉阴阳怪气得很,登时不敢再提。
她明明管着内宅,却连这么点小事也处置不了,还有什么用处。
可她心底里,又是实在的舍不得大动。
崔姨娘不禁有些踟蹰起来。
这时候,就坐在她边上的太微蓦地大哭了起来。
像是伤心欲绝,哭得肝肠寸断。
在场几人皆愣住了。
还是沈嬷嬷反应快,当即掏出块帕子走上前去替她拭泪,口中道:“五姑娘好好的哭什么,这是了不得的大事么?您没听崔姨娘说,这事儿啊一定会有个交代的。”
崔姨娘也赶忙附和道:“是是是,沈嬷嬷说的是呀!您莫哭,婢妾马上便将丁妈妈打发出去!”
到了这时,丁妈妈就是留着也没用了。
崔姨娘内心沉沉地看向了碧珠。
看来碧珠没有撒谎。
五姑娘的确有古怪。
可沈嬷嬷显然很吃这一套,见太微哭得伤心,竟亲自为太微擦起了眼泪。往前五姑娘硬脾气,就是真伤心了也憋着不哭,谁也没想到,她哭起来竟是这样的令人动容。
崔姨娘听着她的啜泣声,心里都忍不住有些泛酸。
想了想,崔姨娘便要叫人进来拖了丁妈妈出去。
可谁知,太微泪眼朦胧地抬起脸来,竟哭着道:“倘若银子真不是丁妈妈拿走的,那这院子里的人,我还能相信谁?”她忽然环住了沈嬷嬷的腰,“嬷嬷,我以后可如何是好?”
她两眼盈盈,带着孩童般的天真和无邪。
沈嬷嬷从未同她这样亲近过,不觉有些不自在。
太微轻声道:“嬷嬷,我如今已不是小孩了,就算身边无人伺候,我也能够照料自己……集香苑里,能不能……不留人?”
沈嬷嬷未说话,崔姨娘已急急道:“姑娘说笑呢,您身边怎能无人服侍,您是伯府的千金,哪有自己照料自己的道理。”
沈嬷嬷点头道:“崔姨娘说的没错,您身边不能不留人。”
太微便抽抽噎噎地仰着脸道:“那能不能,换一换?”
崔姨娘心里一咯噔,果然是这样!果然是想要将人全部换掉!
但到了眼下这样的局面,崔姨娘已无法说出“不行”二字。太微已明确表示,宁愿身边无人伺候也不想留着这批人,崔姨娘只好道:“您身边的人,自然是您想换便换。”
太微小声询问:“那新来的,能否让我自己挑选?”
崔姨娘简直就要笑不出来:“当然了!”
这瞬间,崔姨娘后悔万分。
如果祁茉没有设计污蔑太微,太微便不会挨那顿打,那她是不是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看似比先前软弱无能,但实则一举一动皆有名堂?
崔姨娘终于还是喊人进来带走了丁妈妈。
剩下的人,再查,再处置。
太微抹去了眼泪,带着浓浓鼻音道:“旁人不提,碧珠却是个好的,我自小便同她长在一处,不若,只将碧珠留下吧?”
碧珠还跪在地上,陡然一听这话,只觉头皮一炸,浑身都没了力气。
她如溺水之人,求救般望向了崔姨娘。
崔姨娘却在想,太微竟然这样舍不得碧珠——
那她就更要将碧珠收为己用了!
她故意瞪了碧珠一眼,再放软了声音来同太微道:“姑娘既然已经决意换人,那哪有只留一个的说法?您觉得各个都有嫌疑,碧珠难道便没有了?她若没有,那旁的人,为什么就一定有?您说,她们如何服气?”
太微似脸上发痒,伸手轻轻摸了摸鼻梁。
她有一管秀气挺拔的鼻子。
崔姨娘只见她鼻下淡红的樱唇微微开合,良久终于吐出了一声“好”来。
崔姨娘暗松口气,朝碧珠摆了摆手,示意她退出去。
屋子里安静了下来。
沈嬷嬷道:“不过这一时之间的,人手调动也是麻烦。”
崔姨娘亦苦恼。
但太微道:“姨娘不必麻烦,只将四姐院子里的三等丫鬟抽几个与我便可。”
祁茉院子里的人手,是多的。
崔姨娘动自己亲闺女院子里的人手,也更方便。
何况三等丫鬟,还不到近身伺候主子的时候,调几个也无妨。
只是这调了,祁茉一定不会高兴。
崔姨娘犹豫着,敷衍道:“还是容婢妾回头细看几遍花名册吧。”
沈嬷嬷的鞋袜还湿漉漉的,早已呆的不大耐烦,闻言便道:“既如此,老奴便先回去了。”
这事,终究还是要告诉祁老夫人的。
崔姨娘心中有数,就也不再做声。
太微却站起身来,眼睛红红地又亲自送了沈嬷嬷出门,及至廊下,她冲着沈嬷嬷深深地一福,道了声谢。
可这般大礼,沈嬷嬷也不敢生受着,忙来扶她:“当不得,当不得!”
太微摇头道:“嬷嬷今日能来,便如祖母亲来,我这礼,亦是同祖母行的,没有什么当不得。”
……
沈嬷嬷道她乖巧懂事了无数,心下满意,回去鸣鹤堂见着祁老夫人后,便将太微所言一五一十转述给了祁老夫人听。
祁老夫人听完了,也笑起来道:“这倒是难得。小五这孩子,竟然还懂这样的道理了。”
她笑笑又说:“那顿家法,看来早便该动了。”
沈嬷嬷侍立在旁,望着心情大悦的祁老夫人,又将太微说要换人的事讲了一遍。
祁老夫人可有可无地道:“由着她挑吧。她一个小毛孩子,能翻起什么大浪来。她要真能翻出我这五指山去,还算有两分本事呢。”
祁老夫人如此发了话,崔姨娘那边也就得了信。
一咬牙,崔姨娘便真将四姑娘祁茉院子里的三等丫鬟拨了几个出来。
太微说要亲自选,崔姨娘也就让她亲自选。
太微面上沉静无害,手指一点,率先点中了个叫长喜的丫鬟。
第037章 不会
长喜生得五官平凡,很不起眼。
她在四姑娘院子里,便像是一块灰扑扑的石头,但对太微而言,长喜却是蒙尘的明珠。
太微毫不迟疑,要了长喜来。
崔姨娘瞧着,却长舒了一口气。
这五姑娘终究是个孩子,怕是根本不会挑人,不过是自作聪明胡乱选一选罢了。
崔姨娘捧着花名册,笑微微地望着太微:“五姑娘长大了,眼光精准,如何挑人看来是自有一套。”
太微似羞又怯,好像真叫她夸得脸红了:“姨娘再给我拨几个粗使婆子吧。”
“姑娘这意思,是说要留了长喜几个贴身使唤?”崔姨娘略显诧异地问了一句。
太微道:“是呀,留了长喜几个便足够了。”
崔姨娘垂眸看了一眼手里的名册,摇摇头笑道:“既如此,那婢妾就照着您的意思办吧。”她言罢转过脸看了看空荡荡的集香苑,又说,“不过,没了丁妈妈,您身边便没了管事的人,这到底还是不妥当。”
突然之间要她给集香苑里换一批新人,哪是什么容易的事。
崔姨娘眉头微蹙,纤指在花名册上点来按去,收了笑容愁闷地道:“一时半会的,婢妾心里倒真没什么合适的人选能拿来代替丁妈妈。”
太微不声不响地走到窗边,忽然问道:“崔姨娘,刘妈妈呢?”
崔姨娘一愣:“哪个刘妈妈?”
太微回头望向她:“刘妈妈是我小时的乳母。”
“哦,您说的是她呀。”崔姨娘作恍然大悟状,“刘妈妈,不是一早便去京郊的庄子上了吗?”
太微沉吟着:“能否……让她继续回来伺候?”
崔姨娘笑了一下:“您这话问的……”她收起了花名册,卷成一个圆筒“咚咚”地敲击着手心,“刘妈妈当年,是老夫人发话驱出去的,您如今想让她回来,婢妾可做不了主。”
也是刘妈妈命大,身在京郊,竟正好避过了建阳帝当年杀入皇城时酿就的泼天大祸。一场腥风血雨过去,京郊的田庄,还是那个田庄。
崔姨娘打量着太微:“您小的时候,刘妈妈便是病弱之躯,老夫人担忧留她在您身旁,回头再过了病气给您,所以才特地换了丁妈妈到集香苑。这如今,六七年过去了,也不知道刘妈妈那副身子骨还能不能在宅子里伺候主子。”
她像是要劝太微舍了刘妈妈另外选人,可话说完,她朝太微走近了两步,嘴里说的却是,“不然这样吧,您到鸣鹤堂,亲自求一求老夫人。兴许老夫人心一软,便答应了。”
说话间,她颊边垂着的翡翠耳坠子,流水般摇曳晃动起来。
那样一抹碧色,干净得像一尘不染的深泉。
太微凝视着,蓦然笑道:“姨娘此言差矣。”
崔姨娘怔了怔:“您什么意思?”
太微道:“我若亲自去求祖母,不管事情成与不成,似乎都会显得姨娘你办事不力。”崔姨娘指着她去求祖母,好让祖母不快,门都没有。
“您说是不是,区区小事,何须惊动祖母?”
崔姨娘见她没有上当,只好道:“不论如何,刘妈妈的事,婢妾实在是无法做主。”
太微从善如流:“那您该差个人去请示祖母。”
崔姨娘握着花名册的手紧了紧。
太微道:“只怕祖母早就已经忘了刘妈妈是谁。”
没有价值的人,不会让她惦记这么多年。
崔姨娘心里也清楚,但她莫名的,就是不想要让太微如愿。明明自己已经一把年纪,却不知为何,总想同个小姑娘斗气。崔姨娘想,大概是为了女儿。
她叹息了一声:“罢了,您既然这么想让她回来,那婢妾便去想想法子吧。”
不过是个在祁家的田庄上呆了多年的无用婆子,想要便给她好了。
崔姨娘自觉日日忙得半死,实在没有心力再在这等琐事上耽搁下去。过不了两日,祁茉就要出门赴宴了,这是交际结伴的好机会,她还有许多的话想要叮嘱女儿。
集香苑里的破事儿,闹得她头疼。
崔姨娘再道:“那婢妾回头再给您送几个粗使婆子来。”
太微笑着应好,要送崔姨娘出门。
崔姨娘推说不必送,脚步飞快地离开了集香苑。
既然近身伺候的人不便安插,那放两个粗使婆子进去也好过没有。终究都是眼线,有一便是一。
至于那个叫长喜的丫鬟,看起来就木讷无趣得紧,回头好好吓唬吓唬,始终也是要为她所用的。
崔姨娘默想着太微的异常,用力摇了摇头。
回到自己院子里,她坐定见了两个管事妈妈后,叫了碧珠来。
碧珠自打逃离了集香苑,便一直神清气爽,见什么都舒坦。她留在了崔姨娘身边,照旧拿着一等大丫鬟的份例,比在集香苑里时,并不差。
只是崔姨娘这两日忙忙碌碌的,还不曾私下里见过她。
这会儿,似乎终于得了空,崔姨娘命她给自己沏了一盏热茶,小口小口地啜饮了半盏后道:“碧珠,你知道我为了把你从五姑娘手里救出来,花费了多少心力么?”
碧珠笑道:“姨娘大恩,碧珠无以为报。”
崔姨娘将手中茶盏往手边案几上轻轻一顿,亦笑起来道:“不不,你若无用,我也不会留你。我既然留下了你,那你自然是能报恩的。”
碧珠闻言,一头雾水地道:“姨娘的意思是……”
“你来。”崔姨娘向她招了招手,“你把镜子和螺黛取来。”
碧珠愣了愣,仍然是不明白,但还是照着崔姨娘的话将东西取来放到了一旁。
屋子里只她们两个人。
崔姨娘的声音却放得很轻:“你看我的眉。”
碧珠愈发疑惑起来:“奴婢瞧着姨娘这眉,画得是极好。”
崔姨娘轻轻地“哼”了一声:“好什么好,不过是惯见的样子,早就看腻了。”
碧珠见状,不知是该继续夸下去还是该顺着她的话附和下去。
正迟疑着,崔姨娘已端坐着吩咐道:“来,你帮我重新描一描眉吧。”
碧珠伺候了太微多年,梳头上妆的手艺不算顶好,但到底也是会的,是以听到崔姨娘让她描眉,她心里反倒松了一口气。
拿起螺黛,碧珠小心翼翼,笑着问道:“姨娘想要什么样子的?”
崔姨娘陶醉在自己镜中容光里,闻言勾起唇角道:“先不必弄什么新鲜花样,只同前些天五姑娘面上画的一样便可了。”
碧珠手一僵:“同五姑娘的一样?”
崔姨娘道:“是了,一样便可。”
碧珠像突然之间触及了烙铁一般,猛地将手缩了回来。
崔姨娘的目光从镜子上移开,落到了她身上,有些不悦地道:“怎么了?”
碧珠垂着手,低声道:“奴婢不会。”
“不会?”崔姨娘吃惊地拔高了音量,“你怎么可能不会?”
碧珠道:“奴婢的确不会,五姑娘那日的眉,是她自个儿画的。”
崔姨娘瞪起了眼睛:“我清清楚楚问过她,她说是出自你的手!”
纵然集香苑里没人拿太微当回事,这梳妆打扮的事宜,也不会叫她自己动手才是。崔姨娘不相信碧珠的话:“你当真不会?”
碧珠不知她为何死咬着这事儿不放,摇头道:“奴婢会别的。”
崔姨娘一把将手里的镜子扣在了桌上:“你不会?你怎么就不会了?先前五姑娘说着要换人,却又舍不得你走,难不成是因为真喜欢你?你要没点本事,她为什么想要留下你?”
碧珠听她口气不对,“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姨娘,五姑娘她古里古怪的,奴婢也不知她在想什么呀。”
崔姨娘愤愤一拍桌子,拍得镜子都震了一震:“你是不是存心不想替我画?见我是个妾,当不得你的手艺是不是?”
“不是不是!”碧珠急得口齿都不清,“是、是五姑娘她……”
“哐当”一声,镜子从桌上震落于地,打断了她的话。
第038章 筹谋
崔姨娘横眉冷眼地看着碧珠:“你若当真不会,我也就不必再留着你了!”
她的声音冷厉又无情,一改先前的软言轻语,恶狠狠地道:“连描眉也不会,你生了这双手又有何用处?依我看,不如砍了算了!”
碧珠跪在地上,听得直打摆子,又是磕头又是求饶分辩:“姨娘您听奴婢一言,这事十有**是五姑娘诓了您,不是奴婢不愿意替您描眉……”
崔姨娘气得重重踢了她一脚:“她无事诓我做什么?何况她诓点什么不成,非要骗我说,是你替她描眉上妆?”崔姨娘噌的一下站起身来,“她图什么?”
碧珠骇得要哭,狠憋着,哆哆嗦嗦地道:“奴婢、奴婢猜不透。”
“什么猜不透!”崔姨娘忽然一把扬起手,用力扇了下碧珠的脑袋,“照我说,哪里是她诓了我,分明是你在鬼话连篇!”
崔姨娘先叫亲生女儿给气了一顿,又叫集香苑的事狠狠的给烦了两天,原本琢磨着叫碧珠为自己描描眉,换个新模样好高兴高兴。
哪里知道,碧珠竟然会说她不会。
崔姨娘越想越是生气。
……
另一边,集香苑里却是少见的和乐融融。
碧珠走后,她住的那间屋子空了出来,太微便让长喜搬了进去。
长喜今年才不过十四岁,因生得样貌普通,一直不得四姑娘青眼。多少年了,她也始终只是个三等丫鬟。月钱少,干的活却不少。
时不时的,还要挨上头的大丫鬟训斥几句。
长喜以为,自己这辈子恐怕也就这样了,等到年纪再大些,要么是被打发出去,要么就是被主子随便拉个外院小厮配个对。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竟然会晋升为大丫鬟。
——即便,她是被调到了集香苑。
长喜知道,集香苑里的五姑娘,在府里远不如其余几位小主子得宠,同四姑娘祁茉相比较,那更是云泥之别。
但她看着五姑娘,见五姑娘同自己笑,还亲自安排自己入住,只觉得能跟着五姑娘实在是太好。
通常来说,她们这样的人到了新的主子跟前当差,多半会被另取个名字。
长喜等着太微开口,但太微想了想却笑道,不必改了。
“长喜长喜,长久欢喜,挺好的。”太微笑吟吟地道,“回头等人齐了,便照着你的名字取,平安喜乐,长平、长安、长喜、长乐,吉祥又好听,实在没有必要再做改动。”
长喜闻言,恭恭敬敬地立在一旁,点了点头。
太微则仔细端详着她的脸庞。
那天夜里,就着昏黄的灯光,她只朦朦胧胧看见了长喜的半张脸,但只是半张,便已经足够让她认出人来。
她在四姐院子里,曾见过长喜。
那时,长喜正叫四姐身边的大丫鬟碧玺指着鼻子骂,骂她不中用,骂她生得那样一张脸还指望将来当陪嫁丫鬟么。
碧玺趾高气扬,骂得很凶。
但长喜站在那,由得她骂,竟然脸色也不变一变。
仿佛碧玺不是在骂人,而是在唱小曲。
太微犹记得自己望过去的那一眼,映入眼帘的长喜面上神色平静,从容且镇定。她看起来,要比跳脚骂人的碧玺沉稳百倍。
很长一段时间里,长喜都只是一声不吭地站着。
直到碧玺骂干了嘴,停下来喘气的间隙,她才神情认真地说了一句:“我不想当陪嫁丫鬟。”
她同祁茉年纪差不多,碧玺却比祁茉大了好几岁。
她不想陪嫁,碧玺却是想也没有机会。
是以那话一出,碧玺便恼羞成怒地甩了长喜一巴掌。
长喜被打得偏过脸去,头发也乱了,可她站定了,理理鬓发,还是如常地道:“碧玺姐姐可是教训完了?若完了,我该去浣衣房取姑娘的衣裳了。”
碧玺气得脸色涨红,她却依然平静自若。
但这样的人,在祁茉院子里当差,苦头是决计吃不完的了。
主子不看重她,她又不肯向得势的丫鬟婆子讨好服软,等着她的,只能是一次比一次更凶狠的打骂和责罚。
碧玺恼的简直就要杀了她。
太微正巧经过,出声叫住了碧玺。
碧玺就算不敬重她,却也不敢无视。
听到太微同自己说话,碧玺只好不快地赶了长喜下去。
那之后,太微再见长喜,便是那个夜色下出手相帮的少女了。
太微如今想来,觉得长喜淡定有余,圆滑世故却不够。
不过长喜年纪还不大,等到刘妈妈回来,有刘妈妈看顾着好好教导,假以时日,定会变得更加成熟稳重。
这一回,她既已一气将崔姨娘安置在集香苑里的人连根拔除,那么接下来,就该是她收拢自己人手的时候了。
身在内宅,无人可用,可是天大的忌讳。
一个主子,身边没有得力的心腹,没有能够信任依靠的人,那行走在这硝烟弥漫的宅子里,只会举步维艰。
倒下了,无人搀扶。
走错了,无人提点。
每一步迈出去,身后兴许都是等着推倒她的手。
太微已经尝过无人可用的滋味,这一回,说什么也不能再重蹈覆辙。
……
傍晚时分,暮色四合。
太微在屋子里看着长喜点灯,听说了碧珠被崔姨娘送给丁妈妈的娘家侄儿做妾的事。
竟还不是正妻。
太微坐在桌前,单手托腮,另一只手里把玩着一枚铜板。
翻过来,再翻过去。
指腹贴着方孔,突然用力地按住了。
她很淡地笑了一下。
看来崔姨娘并不相信丁妈妈偷钱的事。若不然,她不会将碧珠送给丁妈妈的侄儿做妾。碧珠不论如何,都是年岁正好,样貌娇俏的姑娘,跟了丁妈妈的侄儿,怎么都是男方走运。
崔姨娘此举,在对碧珠的不满之外,还有对丁妈妈的弥补之意。
丁妈妈家中,还有不少在府里当差的人。
崔姨娘弄走了一个丁妈妈,难免要叫丁妈妈的家人寒心,拿碧珠来安抚,正好了。
崔姨娘终究,也不是吃白饭的。
太微看着手里的铜钱,盘算起刘妈妈回来的日子。
后天,她便该去永定侯府赴宴了……
第039章 卜卦
从京郊的田庄到靖宁伯府,路程不远不近,一两日还是要的。
就算崔姨娘办事得力,也不可能明日就让刘妈妈回来。太微思忖着,乳娘回来怎么着也得是赏花宴之后的事了。
她便叫了长喜到跟前叮嘱起来:“后日出门赴宴,去的是永定侯府,赴的是赏花宴,你去打开柜子挑两身衣裳出来给我看看。”
长喜在四姑娘院子里一直是三等丫鬟,从未近身伺候过主子,钱箱衣柜她轻易接近不了,恐怕不熟悉这些事。
好在太微自己已非小孩,什么样的场合该穿什么样的衣裳,佩戴什么样的首饰,她自己心中都有数。
不一会,就着夜灯,长喜取来了几身衣裳。
搁在榻上后,太微低头去看,见一身丁香色,一身艾绿,一身藕色……样式颜色都不算出挑,但摸上去,料子很好。
这三件,怕是太微柜子里用料最佳的三件了。
太微粲然一笑,伸手指了丁香色的那件道:“出门那日,便穿这身吧。”
长喜谨声应下,问道:“姑娘,那首饰呢?”
既然衣裳选定了,搭什么首饰,也就能定了。
但太微摇摇头,笑着说:“眼下还不及,等着明日再看吧。”
这两天,集香苑里忙着整顿收拾,沈嬷嬷回去鸣鹤堂后便再没有来过。可沈嬷嬷已经亲眼瞧过她的妆奁,也说了要回去请示祁老夫人,那她势必就还得再来一趟。
果然,翌日清晨,一大早的,太微去鸣鹤堂请安用饭后回来没多久,沈嬷嬷便来了。而且不止人来了,她手里还抱着一个小匣子。
匣子里,铺着层层柔软的缎子。
缎子上头,则是一套半旧不新的头面。
靖宁伯府的姑娘,出门做客,不可能戴着簇新的首饰头面。
簇新,则意味着刻意。
真正的体面,是嵌在每一个不起眼的细节里的。
只有清贫拮据又好脸面的人,才会想方设法,往新鲜富贵打扮。
而且太微身上已有婚约,她此番前去赴会,不过是当四姐的陪衬,说什么也不能越过四姐,盖了四姐的风头和容光去。
祖母这套头面,并不是胡乱赏的。
太微温言道谢。
沈嬷嬷点点头,叮咛了两句明日出门的事,又要看她的衣裳。
太微便让长喜将自己二人昨夜定好的那身取来给沈嬷嬷看。
沈嬷嬷看得很仔细,一板一眼,从料子到针脚,都细细看过后才道:“这一身,还过得去,搭老夫人赏您的这套头面,也正得宜。”
太微笑靥如花地望着她:“那就太好了,我还怕不合适呢。”
沈嬷嬷见状亦微笑,颔首道:“姑娘明日同四姑娘一辆车,可是妥当?”
姐妹出门,若特地分为一人一架马车,落在旁人眼中,难免要引人猜测,是不是不大和睦。祁老夫人可不愿意瞧见这样的事。
沈嬷嬷问完笑一笑,继续道:“出门在外,还请两位姑娘相扶相持,多多照料对方。”
她口中说着两位姑娘,但祁茉并不在这,她的话,说白了,不过只是说给太微一人听的。
太微心内讥笑,面上问道:“嬷嬷,永定侯府是个什么模样?”
沈嬷嬷有些发怔:“永定侯府,也就是侯府模样吧。”
没人知道,那些大昭新贵们,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永定侯府此番,也是第一次大开赏花宴。
那赏花宴,是何模样都没人知晓,更枉论侯府里的样子。
沈嬷嬷望着太微,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到底是未来亲家,想必永定侯夫人也会对您和四姑娘多加照拂的。”
太微回忆着前世三姐出嫁后的事,垂下了眼帘。
多加照拂,她可不信。
……
斗转星移,又是一日。
太微清早起来,一边教着长喜替自己梳头,一边心不在焉地抛起了铜板。拇指一弹,“铮”地一声,铜钱翻飞,在半空打了好几个转。
太微一把抓住,扣在了桌上。
长喜见她动作,不由面露疑惑。
太微正巧在镜中瞧见,便笑着问了一句:“奇怪吗?”
长喜倒也老实,点头道:“奴婢不懂您在做什么,瞧着是有些奇怪。”
太微哈哈笑了两声,垂眸往桌上看去。
抬起手的那瞬间,她脸上有一闪而过的怅然,但很快她就笑起来道:“难得出门,卜一卦。”
长喜闻言大吃一惊:“姑娘您还会卜卦?”
太微盯着桌上的铜钱,是反面,眉头皱了皱,口气却还是轻松的:“胡来罢了,我哪里真会问卦。”
这要是问卦,让那些算命的江湖术士们怎么办?
神棍们,也是要吃饭的。
她不过只是,习惯养成,再难改罢了。
太微摇头道:“正为吉,反为噩,不是好兆头。”
长喜听着这话,愈发觉得她高深莫测了起来。即便她说这不算问卦,但落在长喜眼里,五姑娘还是神秘厉害极了。
不过视线一动,长喜也看见了那枚反面朝上的铜板——五姑娘说,反为噩,不是好兆头。
长喜心中微惊,忍不住问道:“姑娘,这算的,准不准?”
太微手掌一抹,收了铜钱,叹口气道:“准不准,这门没死就都还是要出的。”
祖母既定了让她和四姐一道去永定侯府赴宴,那她只要没死,都会被塞进马车里。
午后,阳光艳艳,太微穿戴妥帖,带着长喜出了门。
永定侯府的赏花宴,定在了下午,的确有些叫人摸不着头脑。
靖宁伯府门前,停着两架马车。
太微由跟车的婆子领着上了前头的那辆,坐定后没片刻,四姑娘祁茉也到了。祁茉和她一车同行,随同的丫鬟婆子们则都去后面那辆。
太微坐在窗边,眼观鼻鼻观心,心无旁骛,头也不抬,并不理会祁茉上车的事。
周围没了外人,祁茉也不再装什么姐妹情深,一屁股坐下后冷笑着道:“听闻你借机同沈嬷嬷哭诉没有能够戴出门的首饰头面,故意向祖母求了一套来?”
太微往边上一靠,闭上了眼睛。
祁茉见她不理会自己,不觉恼了:“祁太微,我在同你说话,你是聋了不成?”
第040章 赴宴(月票50+)
太微仍然闭着眼睛:“耳聪目明,不想理你罢了。”
祁茉闻言火冒三丈,正要发作,忽见太微睁开眼睛目光如炬地朝自己望了过来。那双眼睛,好看得令人艳羡。祁茉心头憋着一团火,渐渐从红到蓝,烧上了天灵盖。
她向太微回望过去,咬牙切齿地一字一顿道:“祁太微,你我都是靖宁伯府的姑娘,谁也没有比谁高出一等!”
“更何况,你娘还是个疯子!”
“是吗?”太微轻笑,盯着她的眼睛道,“四姐姐所言甚是,我可是个疯子的女儿,但四姐姐不同,四姐你出身高贵,可是妾生子呢。”
祁茉难道以为她就不会戳人痛处了?
太微唇边弧度渐大,笑意变浓:“四姐姐,咱们果然,谁也没有比谁高出一等呢。”
祁茉胸口起伏,呼吸加重。
这般伶牙俐齿的祁太微,令她十分陌生。
她咬紧牙关,深吸了两口气,冷下声音道:“罢了,我同你这样的人一般见识做什么。”
太微歪坐在角落里,双手十指相扣,闲适地搭在膝盖上。她目不转睛地望着祁茉,白皙的面孔,嫣红的嘴唇,琥珀色的眼瞳里透出了冷冷的寒光。
突然,她脸一别,转头看向了另一处,口中淡淡地道:“四姐姐你来日贵不可言,的确不必同我这样的人一般见识。”
祁茉微微一怔,蹙眉问道:“你什么意思?”
“天机不可泄露。”太微再次阖眼养神,闭嘴不言。
祁茉又问了一遍。
但太微充耳未闻,再没有出过声。
祁茉奈何不了她,只能恨恨地低声斥了句“疯子”,亦转头不再看她。
此后一路前行,马车里寂静恍若无人,谁也没有再说过话。
及至永定侯府,马车停下,祁茉才扭头朝太微说了句:“你可给我仔细着些,别给靖宁伯府丢人现眼。”
太微站起身来,微笑回她:“好说,原话送还四姐。”
祁茉一噎,愤愤拂袖下了马车。
可一站在天光底下,祁茉脸上便露出了再得体婉约不过的笑容。
等到太微下车,她还特地伸手来扶:“五妹妹留心脚下。”
轻声细语,似关切万分。
太微由得她装,一把将手搭了上去,笑着道:“多谢四姐。”
她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那只手上,猛然一动,祁茉猝不及防,被压得身形一矮。太微浅笑着在她身旁站定,言笑晏晏地道:“四姐,我们该往里头去了。”
永定侯府今日的赏花宴,不知邀请了多少人,只见门前车马络绎不绝,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靖宁伯府的马车到达时,周围已停满了别家的车马。
太微素日鲜少出门,见了那些马车也不知都是谁家的。
可祁茉一辆辆望过去,似乎全都知道。
随人进了永定侯府的大门后,太微和祁茉肩并着肩一道往里头走去。
赏花宴,办在园子里,但永定侯府的格局似乎十分的怪异。
那花园,竟在偏僻的西北角。
太微进了门,便在一路数着步子前行。
一步又一步,她都数得忘了数,这花园竟还未至。
又远又偏,不知永定侯府的人平日有几个会真的往花园去。这一趟走下来,双腿发软,身上都有了汗意。
天气是一日比一日的热,头顶大太阳,太微渐渐有了晕眩的错觉。
可冷眼看看身旁的人,一个个全是兴高采烈,精神抖擞的,哪里像她,还未走到地方便有了折返的念头。
祁茉也高兴得很。
但祁茉端着架子,看起来倒不是很显眼。
太微因离得近,才能轻易察觉。
又走了一会,一行人渐渐分散,前头聚了一群,后头聚了一群。
太微几人走在中段,不前不后,尴尴尬尬。
祁茉便动了心思要加快脚步往前面凑。
她突然伸手拽了一把太微,压低声音道:“走快些!”
太微没动,不声不响地看了她一眼。
祁茉皱着眉头:“前头是成国公府的六姑娘,同我本就认识,我们快些往前面去。”
成国公府的六姑娘亦是庶出,同祁茉见过一回面后便惺惺相惜,称起了姐妹。
比起太微,祁茉显然更愿意和她在一起。
祁茉说完,又拉了一把太微。
太微却道:“你看看周围。”
祁茉不悦:“看什么?”
太微游目四顾,声音很轻:“我们是不是在绕圈子?”
她们进门后,同行的丫鬟婆子便都被另外带了下去。这会儿,小径上前前后后走着的人,除了各家的姑娘外,便全是永定侯府派来领路的婢女。
太微道:“你再看,这群人里头有没有夏国人。”
说到最后,已经轻若耳语。
祁茉脸色一变:“你不要命,我可还是想要的!”
如今已是大昭天下,再提什么襄国夏国的,叫人听见了,可没有好果子吃。祁茉心虚地看了看周围,蓦地眯起了眼睛。
太微问:“是不是?”
在场诸人,她大多不识,但她知道的几个,全是自小在京里长大的襄国人。
即便襄国不再,也改变不了什么。
夏人同他们生得一般无二,只这样望去根本难以分辨。
可太微心里却有个声音在笃定地告诉她,这里头没有夏国人。
永定侯府此次邀请来的人,都是归顺了建阳帝的世家官宦之女。太微再次发声问祁茉:“是不是没有?”
祁茉压低了声音,有些狐疑地道:“似乎真的没有。”
太微心生不安,脚步微顿:“寻个借口,我们这就回去。”
祁茉正了正脸色,不快地道:“哪有才来便走的道理。你看看旁人,哪一个像你似的,满嘴胡言,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又说:“就这般回去,如何同祖母交待?”
言罢,她一把挽住了太微的胳膊,模样亲热地拉了太微往前走:“兴许那些人早就来了,只是我们没碰上,何况就是真没有,又如何?属你大惊小怪,惹人讨厌。”
太微面无表情地望着前方,像是没有听见她的话。
祁茉隔着初夏的薄衫,悄悄拧了一下太微手臂上的肉:“五娘?”
第041章 不同(黑暗的天空灵兽蛋+1)
太微似是不知痛,声无波澜地道:“永定侯夫人来了。”
祁茉一愣,松开太微,抬头往前看去。
锦绣华服间,站着个徐娘半老的妇人,身形高挑,面容丰腴。她只是往那轻轻一站,便十分的引人注目。
祁茉下意识问道:“你怎么知道她是谁?”
她们几个,谁也不曾见过永定侯夫人,按道理,太微不该认得。祁茉收回目光,落到太微脸上:“你见过她?”
太微向前走了一步:“我猜的。”
她并没有见过永定侯府的人,但她没有猜错,来人的确就是世子陈敬廷的生母永定侯夫人。
只是事情似乎变得更加奇怪了。
太微不解,也不适。
究竟永定侯府要办的是个什么样的赏花宴……
她心生警惕,行至永定侯夫人附近时,却见永定侯夫人身形一晃,又消失在了人群外。就好像,她特地出来只是为了先看一眼她们。
可主持这场赏花宴的人,不就是她吗?
等众人都进了园子,她想怎么看便能怎么看,何须亲自出来?
太微想起了自己清晨卜的那一卦。
虽是假把式,但她是心念着正吉反噩抛掷的铜钱。结果却抛出来一个噩兆——总让人觉得不妙。
这场赏花宴,她大抵不该来。
太微蹙着眉头随祁茉进了园子。
永定侯府的主人是新的,宅子却也是老宅。只是永定侯入住后,又将隔壁的一座宅子占了,打通连在一块儿,才有了他们今日所见的永定侯府。
两座本就不小的宅子连在了一起,看起来便很是壮观。
永定侯府的花园,也显得格外得宽旷。
太微一进园门,便先瞧见了园子正中的那座戏台。
看来是请了戏班子来热场。
但太微素烦那些吹拉弹唱,便想坐得离戏台子远一些。万幸祁茉和她虽生得不像,性情也不像,但在这事儿上却难得的取向一致。
二人挑了个远远的地方坐定了。
又有几个人过来,同她们坐到了一起。
祁茉认得的人比太微多,到了这样的场合上,便是见人就寒暄。一顿说笑后,其中一人终于问起了太微,语带讥诮地道:“这位便是祁五姑娘吧?”
太微不作声,只是害羞似地笑了笑。
祁茉在旁道:“她向来如此,不必理她。”
她能这般说话,显然这俩人是同她相熟的。太微便不由得多看了祁茉一眼,她过去倒不知道祁茉这般人缘广泛。
这时,台上的戏开了场。
锣鼓喧嚣间,太微听见方才同自己说话的少女笑着问了一句:“你们可听说了这赏花宴的不同之处?”
“哦?有什么不同?”这是祁茉在说话。
太微侧身对着她们,悄悄竖起了耳朵,眼角余光一瞄,看见那个穿了一身海棠红的少女掩嘴轻笑道:“据说呀,赏花宴上会有男客。”
祁茉声音微重,显见得是不信:“怎么可能会有男客!”
而且在场的,一个个看过去,不全是姑娘家么?
祁茉又说了一句:“哪有什么不同之处,怕是谣言罢了。”
海棠红少女还是笑嘻嘻的,躲在扇后摇摇头道:“我也只是听人说的,至于是真是假,我可就不敢打包票了。”
祁茉望望四周,声音里也带了笑:“分明就是假的!你瞧瞧这地方,哪有男子出没?”
海棠红少女道:“说是男客不出现,只躲起来偷偷地看呢。”
夏国风俗,同他们这的确是不同。
这群原是夏国人的大昭新贵,照着旧日习俗筹措赏花宴,也不是没有可能。
祁茉听了容色一敛,也用扇子遮了半张脸,压低声音问道:“可是当真?”
海棠红少女轻轻地“哎”了一声,道:“说了真假不知,你再问我,我也答不上来呀。”
祁茉闻言,原遮着脸的扇子又慢慢地放了下来。
若是真的,倒也不坏。
二人凑到一起,窃窃私语地谈笑着。
太微坐在一旁,听着她们的话,心里想的却是……自从入园,她们似乎就没有见过永定侯夫人。
照说,她们到了地方,永定侯夫人便该出来见客主持才是。
怎么在场的,只有永定侯府的丫鬟婆子?
永定侯府又没有女儿,永定侯夫人不出来亲自作陪,还能让谁来?
太微思绪沉沉,不妨身后忽然传来一声问话,“祁小五,听说你娘是疯的?”
太微转头去看,一眼就叫那团海棠红给灼痛了眼睛。
一旁的祁茉,在低低地笑。
太微眨了眨眼,低头端起茶盏,漫不经心地道:“是啊,怎么了?”
俩人没料到她会这般淡然,不觉齐齐愣了一下。
海棠红少女把玩着扇坠子,回过神来道:“那你呢,你会不会也是疯的?”
声音娇俏,带着两分脆生生的天真。
似乎真的很好奇。
太微笑了一下:“听说你娘虽然不疯,但你娘极爱给你爹戴绿帽子?”
太微的声音,绵软中带着两分尖刻,像一根针,转眼便戳破了对方的罩门。
海棠红少女一脸震怒:“你胡说什么?”
太微泰然自若:“那你呢,你会不会也像你娘一样?”
海棠红少女气得脸色铁青,又似羞怯:“这样的话也敢说,你简直不要脸!”
太微笑着接了一句:“承让。”
她在市井江湖里浪迹了多年,这样的话,有什么不敢说的。
太微别开脸,懒得再瞧她们。
祁茉却急了:“祁太微,你快赔礼认错!”她语气很重,声音却压得很低。周围都是人,声音再大些,就会叫旁人听见。
祁茉不敢闹开,又见太微竟三言两语就气哭了自己的闺中好友,不觉也黑了脸。
正巧远远的有永定侯府的婢女在派发纸鸢,祁茉便拉起海棠红少女离桌而去,说要放纸鸢玩儿。
太微乐得她不同自己呆在一处,兀自吃茶,恨不得连眼皮也不抬一下。
但想着永定侯府的古怪,太微还是侧目朝二人离去的方向看了两眼。
那个穿海棠红的臭丫头已经抹着眼角拿到了纸鸢。
遥遥地看,似乎是只色彩斑斓的大蝴蝶。
太微眯了眯眼睛,突然面色一变,放下了茶盏。
——祁茉,不见了!
第042章 诡谲
明明只是一眨眼,人就不见了。
太微霍然起身,抬脚往人群里走去。她虽然不想理会祁茉,但祁茉若在永定侯府出了事,她也跑不了。
她们是亲姐妹,出门在外,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祁茉闯祸,便形同是她闯祸。
更何况,祖母偏爱祁茉。就算真是祁茉惹来的祸事,祖母最后一定还是会怪罪到她的头上。太微面沉如水,脚步飞快地在人群里穿梭搜寻起来。
可祁茉不知去了哪里,她转了一圈,竟丁点踪迹也不见。
周围人群熙攘,欢声笑语,平静如常。
太微胸腔里的那颗心,却慢慢坠了下去。
脚下没有迟疑,太微大步流星地朝那抹海棠红靠近过去,手一伸,抓住了对方手里的线,沉声问道:“我四姐呢?”
海棠红少女将线一夺,没好气地道:“那是你四姐,又不是我四姐,你问我做什么!”
太微一把拽住了她的胳膊:“她方才同你一道离桌,此刻却不见了踪影,倘若出事,你觉得你可能脱得了干系?”
太微十指纤纤,手劲却不小。
海棠红少女有些受惊,用力挣扎了两下后道:“青天白日的能出什么事!”
太微冷着声音,再次问道:“人呢?”
海棠红少女手一抖,远远的那只纸鸢便从半空摇摇晃晃摔了下来,她“哎呀”一声,气愤地转头看向太微:“她跟着永定侯夫人身边的婢子走了!”
“永定侯夫人的婢女?”太微怔了一怔,“往哪个方向走的?”
海棠红少女终于将胳膊抽了回来,不耐烦地伸手一指远处,又讥笑道:“怎么?你还想追过去不成?永定侯夫人想见的人是你四姐,又不是你。”
太微没有再言语,抬脚往她所指的方向走去。
午后的微风轻轻吹拂过脸颊,带着两分初夏的暖意,但太微却从里头尝出了严寒。她沉默着,紧紧抿着唇,一步迈得比一步更大。
往常出席这样的场合,也会遇上主家的夫人小姐偶尔私下见客,这并不稀奇。但永定侯夫人一直未曾出现,这会儿却让人带走了祁茉……
太微不由心头疑虑更甚。
她大步往前走,穿过人流,伴着愈渐响亮的唱曲声,终于瞥见了一角祁茉飞扬的衣袂。太微追上去,扬声喊了一声“四姐”,但祁茉像是未曾听见,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脚步。
转眼间,拐过了一道弯,祁茉的身影再次消失在了太微眼前。
太微心神一凛,不知为何总觉不对。
不管了!
她当即决定后退。
然而她方才转过身,便见眼前多了一个人。
青衣乌发的婢女,笑盈盈站在她身前,温声细语地问道:“姑娘怎么一个人在这?”
太微听着她说话,望着她的笑颜,脊背却开始毛毛的发寒。
这样的笑容,这样的温声细语,她都太熟悉了。
她面向祖母诸人的时候,露出的可不就是这样的微笑吗?
太微手里攥着那枚几乎不离身的铜钱,狠狠的握了握,轻声道:“……我不大识路。”
她微微低着头,像是很不好意思,声音也愈发得轻了下去:“我原本同我四姐一道,可不知怎么走着走着便走散了。”她仰起头,眼神茫然地望了望四周,无措地道:“明明出来时还好好的,可临到要回去,我便连方向也摸不清了。”
青衣婢女笑了起来,柔声安抚道:“姑娘莫慌,奴婢这便领您回去。”
太微闻言亦露出了笑容,一脸感激,雀跃欢喜地道:“多谢姐姐!”
青衣婢女连连摆手:“要不得要不得,奴婢怎配您称一声姐姐。”
“如何要不得,你能领我回去,那便是同天上的仙女姐姐一样,怎么都能要得的。”太微笑容满面,口气纯真无邪。
青衣婢女以手掩嘴,笑着在前面带起了路。
但她所走的方向,根本不是太微来时的路,而是祁茉消失的方向。
太微跟在后头,全神贯注地盯着她的背影。
永定侯府,果然不大对劲。
这个丫鬟,从头至尾,都没有问过她一句是哪家的姑娘。她要么,是真的蠢笨不知事;要么,就是根本一点也不在意。
因为不在意,所以没有发问的必要。
这园子里的姑娘,对她来说,怕是全无分别。
太微呼吸渐轻,脚步却一声声重了起来。突然,咬紧牙关,太微扬手朝青衣婢女颈后风池穴砍了下去。
她力气不足,一击不能致命,但这一下,已足够令人昏厥。
太微先前一路走,一路在等候着时机。
今日出席赏花宴的姑娘,皆是各府娇养长大的,谁也不会猜到里头竟然混了个会武的人。领着太微的青衣婢女毫无防备,大喇喇地将整个后背露给了太微。
太微用尽全力,一击即中。
青衣婢女身子一歪,就要往地上倒去。
太微伸出双手,顺势接住,穿过腋下,挂住她上半身,将人拖到了拐角处,往墙上稳稳一靠。
周围空无一人,鸦雀无声,只有一排排的石榴树在静静地绽放盛开。
太微屏住呼吸,侧耳倾听,终于从风中听见了一丝微弱的喧嚣声。
这地方,离园子已有段距离。
但她们方才一路走来,连个人影也没有瞧见过。
由此可见,这丫鬟想带她去的地方,只怕比先前那座花园还要偏僻。
太微倚墙而立,长长吐出了一口浊气。
事已至此,永定侯府是再不能呆下去。
可她一个人,纵然能顺利离开永定侯府,也依然无法家去。不见祁茉,她便没法动身。
真是该死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太微咬着牙,暗暗骂了一句,到底还是沿着眼前的路走了下去。
果不其然,这条路越走越见僻远。
太微莫名的想起了上辈子来。
虽则对她而言,那不过是数日之前的事,但事实上,已是隔世之遥。她上辈子死前那两年,定居松山县,过的是懒散又惬意。
是以她死了,也没多大不舍。
可如今,她活着,却要为了拯救祁茉而奔走。
仔细想想,做人真是没大意思……
太微暗暗叹了口气,突然,听见了低低的惊呼声。
第043章 手(月票100+)
就在不远处,是祁茉的声音。
太微立即循声靠近过去。她提着一口气,一边悄无声息地接近祁茉所在之处,一边在腹中暗自忖度着,祁茉蠢归蠢,倒还没有蠢到不可救药的地步。
这地方,显然还不是目的地。
祁茉发出惊呼,必是察觉了不对。
太微敛目凝神,盯着一丛树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行进间,祁茉的声音呜咽似小兽,很快低微了下去。她心一紧,听着树后的动静轻轻拨开了横生的枝桠。
透过缝隙,太微瞧见了祁茉。
祁茉迎面对着她,身后是个同她先前所见的青衣婢女一样衣着打扮的女子。这会儿,祁茉正手足乱颤,叫人捂住了口鼻。
像是呼吸困难,祁茉的眼睛也瞪大了。
她胡乱挣扎着,口中发出急促的呜呜声,猛然间将手往前用力一探,仿佛要抓住什么。太微的视线,和她对上了。
祁茉身后的青衣婢女压低了声音不耐烦地道:“老老实实跟着我走便是了,闹腾什么!”可话音刚落,她蓦地“哎哟”一声推开祁茉,捂住了自己的手。
祁茉咬了她一口!
太微盯着那个空档冲了过去,抬脚便是一记狠踢,直攻青衣婢女右腿膝盖下方而去。
这个位置,踢准了,只需一下,便能令人立即腿软跪倒。
趁其不备,太微又扬手一记手刀挥下,干净利落地打晕了人。
祁茉在旁看着,瞠目结舌地道:“你、你怎么……”
“出去再说!”太微揉着手掌沉声喝了一句打断她的话,“跟住了,莫要乱走!”
祁茉受了惊吓,又见她面色古怪,便不敢再多说什么。
二人丢下被太微打晕了的青衣婢女,沿着太微来时记下的路线一步步退回去。这永定侯府,路线繁杂,简直是一团乱麻。如若不是太微擅于记路,只走这么一遍,恐怕走入了虎口也不知。
俩人一前一后,脚步贴得极近,转过一道弯,又一道弯。
忽然,二人耳边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祁茉最先停下来,扯扯太微的衣袖,惊慌地道:“有人!有人来了!”
太微眼神一冷,反手捂住了她的嘴。
听脚步声,轻重不一,来的不止一个人,且轻的那个脚步声也似比一般女子走路时发出的声音要来得沉重。
这来的,恐怕是男人!
太微心念电转,立马拉住祁茉的手便往前跑了起来。
祁茉脚下一个趔趄,扑到她背上,压着嗓子急切地问道:“小五,怎么办?怎么办呀?”
这种时候,她倒是好声好气叫起小五了。
太微头也不回地斥了句“噤声”。
那催命般的脚步声已经离她们越来越近。
两个十三四岁的姑娘家,身量还未彻底长成,步子迈得再大也有限,到底不及后头跟着她们的人动作快。
太微转头看了祁茉一眼。
祁茉也正在看她。
那脚步声太微听得清楚,祁茉自然也全都听进了耳朵里。
忽地,祁茉一把将手抽出,双手用力,探长胳膊重重地推了太微一下。太微骤不及防,脚下打滑,一下朝地上摔了去。
不等她反应过来,祁茉已拎着裙子飞也似地朝前疾步而去,跑得比兔子还快。
待到太微从地上爬起来时,那愈显沉沉的脚步声已经就在耳畔。
太微几乎骂出了声。
他娘的祁茉!
耳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知道俩人一起没有孤身一人跑得快,祁茉便故意推倒了她,想借她被抓的机会成功脱身。
混账东西!
太微从地上一跃而起,以背贴墙,一招“仙人挂画”,将自己如守宫一般贴在了墙上,不过是瞬间的事,手脚身体却皆变得陌生了起来。
她用不惯这手,也用不惯这脚,但眼下已经没有时间再去给她重新适应。
她只能拼尽全力,回忆着过去,紧贴墙壁游行向上。
高一点,再高一点,一直爬上屋顶去。
生人将至,敌友不明,身份不辨,她已经没有退路。
好在危急之际,有如神助,太微一口气上了顶。她心头狂跳,脸色发白,却不敢肆意呼吸。
底下已出现了两个人。
一高一矮,一胖一瘦,是两个小厮打扮的年轻男人。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着,中间抬了一件东西。那东西,长约五尺,蒙着一块白布。太微将身子伏得低低的,盯着那块白布看了两眼。
这好像是……
一个人!
这时候,走在前头的高个子男人突然张嘴说了一句话:“这是第几个了?”伴随着话音,一阵大风吹来,俩人抬着的东西一颠,布下滑出了一只手,皓腕如雪,指若削葱根,蔻丹灼灼,鲜血一般的红。
这是只女子的手!
太微呼吸一窒,脸色由白变青。
底下的二人抬着东西已渐渐走远,她的四肢却还在无力。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那条路的尽头,到底藏着什么?
太微想起了方才惊鸿一瞥的那只手,脸上的血色再没有回来。
她深呼吸着,试图下地离开,可突然之间天旋地转,猛地有只手从背后抓住了她的领子。寒毛直竖,太微下意识反手去攻击来人的手腕,却被对方用力地按在了身下。
有酒气喷洒在她头顶上。
她擅长轻身功夫,却疏于拳脚,这般猝然地叫人制住,几乎毫无还手之力。
偏生眼下她还只有十来岁,年纪小,力气也小,纵是用尽全力,也敌不过对方。
她身后的男人,鼻息滚烫,凑到她耳边声音轻佻地笑道:“哟,这是哪来的小野猫呀。”
那管声音,听起来年纪并不大。
说是男人,更像是个少年郎。
太微咬紧了牙关,望着远处一角碧光流转的琉璃瓦,冷冷地道:“松开!”
“哈,松开?”不知面貌的少年笑了两声,蓦地将她双手缚在背后,又掏出了一块帕子遮去她的眼睛,“果然,绳子没有白带的时候。”
他笑着笑着,声音里也像是含了冰:“出来醒醒酒,便能捆个杂碎回去,哪里还有更妙的事。”
言罢,他话锋一转,一把将太微拽起来,一面口气轻浮地道:“乖乖,你可别闹,回头摔疼了,可别说哥哥不怜惜你。”
一面又似自言自语,“得带回去给他们都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