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4章 婚事
太微挑起了一道眉,淡淡笑了笑,一脸真挚地问道:“四姐姐怎会这般觉得,我还是我,昨日的我同今日的我,能有什么分别?”
她口气自如,声音平稳。
祁茉闻言心里却咯噔了一下。分别?她方才附在自己耳边说的那些话难道还不叫分别?祁茉紧紧抿着嘴,心道是否该去知会祖母,可真要说,又该从何说起?
说太微恐吓自己么?
祁茉站在月洞窗下,四下一望,几个丫鬟婆子站得远远的,太微先前贴在自己耳边说的话,她们定然没有听见。
她们眼中所见,乃是太微红着眼睛一叠声地同自己赔不是。
祁茉心随念走,登时心如死灰,明白过来自己若是这般去寻祖母,到时太微死不承认,自己也奈何不了她。
戏不足,唱不了。
祁茉只能装作未曾听清,扬起嘴角笑道:“也是,只是一夕而已,人纵是变得再快,也不能一夜之间便全变了。”
她往边上迈开了步子,脸上仍然是笑着的,但那笑意颇显僵硬尴尬,衬得她的五官也变得奇怪了起来。
廊下的气氛一时有些诡异。
……
鸣鹤堂上房里的祁老夫人却是浑然不知这些,她眼下苦恼的,是即将就要入夏了。她让心腹沈嬷嬷带人开了库房,取来衣料在窗下一一排开,仔仔细细地挑拣起来。
人活着,若不能乐享荣华富贵,那同死了又有什么不一样。
她活得一日,便要享受一日。
沈嬷嬷抱起一匹绯红色的凌云纱送到了她手边。
祁老夫人便探出两指拈起一角,轻轻的上下一抖。那凌云纱薄如蝉翼,清透如水又柔软如云,这一抖,便荡漾起了绯红色的涟漪。
祁老夫人面上露出了一点笑意,像是很喜欢。
但转瞬,这笑意退去,她拧起了眉头道:“不好。”
沈嬷嬷抱着东西,微微弯着腰,闻言有些惊讶地道:“这凌云纱百金一匹,是伯爷特地寻来孝敬您的。”
祁老夫人攥着一团绯红在手掌心里揉搓了两下:“非是料子不好。”
沈嬷嬷有些不明白地望着她。
祁老夫人便嗤笑了声道:“凌云纱固然好,但这颜色不好。”她眉间现出了一个“川”字,语气里是诸多不痛快,“我一个老婆子,黄土埋到了脖子根,穿红戴绿的成什么样子。”
就算不是正红品红,那也是红。
到底是灼人眼的颜色,叫她如何穿?
她一面气恼儿子孝顺不到点上,一面又不快于自己老去的事实,几恨相加,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她忿忿地摔开了料子。
沈嬷嬷劝慰道:“伯爷是男人,心思自然不如女人细腻,想的不周到也是有的。”
祁老夫人听了却更不高兴:“这种事原是做儿媳的本分,远章是个男人不懂事,她一个女人总是懂的。可你看看,我那儿媳妇是个什么德行?疯疯癫癫的,哪有样子!说是儿媳,可何时在我跟前孝敬过?”
沈嬷嬷听罢,附和了两句后轻轻叹口气道:“夫人的疯病其实也好的差不离了。”
“疯病如何好?”祁老夫人不赞同,重重一拍桌子道,“她当年满嘴疯话,说什么所有人都会死,四处乱咒,连我也不放过,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好!”
她说完缓了口气冷笑起来:“那姜家也不知是造了什么孽,竟生出这么一个疯女儿来。”言罢略微一顿,她笑意愈冷,“小五身上流着她的血,保不齐也带着她的病,这万一要是疯了,那还有什么用处。”
沈嬷嬷道:“不至于,而且便是真带着病也无妨。您想想,夫人过去不也是好好的吗?她发病时,都已经二十多岁做了母亲了。五姑娘就是要犯病,想必也不会这般早。等到她嫁出去,疯不疯的,也就另说了。”
祁老夫人不置可否地一点头,忽然道:“说到婚事,二娘是要送进宫的,三娘许给了永定侯世子,小五则早有婚约,剩下的小六和小七吧年纪又太小……那么,就只有个四丫头了。”
“您有四姑爷的人选了?”沈嬷嬷诧异道。
祁老夫人从榻上起身,信步往窗边走去。
镂空的窗子,刻的九九消寒图,整八十一个梅花小窗格上头糊了轻薄剔透的纱,隐隐透着两分凉意。暑热未至,窗纱却已换了新。
祁老夫人将手贴了上去,轻笑道:“你可还记得当年那位名动大昭的宣平侯?”
沈嬷嬷愣了愣,斟酌着道:“老奴只听说过一些他的事。”
即便是沈嬷嬷,时至今日,猛然听见“大昭”二字都还是免不了要怔愣一下。
襄国不复,襄国不复呀……
她做了几十年的襄国人,而今却再不能提“襄国”两字,个中滋味实在是难以言喻。
想到几年前那场大变,沈嬷嬷身上发冷,不由得低下了头。
祁老夫人背对着她,声调平缓,徐徐说道:“那位宣平侯,年纪轻轻,当初不到十四岁便被封了侯,这样的人物,这样的本事,上哪儿再找第二个。”
沈嬷嬷垂眸不语,不知该如何接话。
祁老夫人转过了身来,继续道:“你说是不是?”
沈嬷嬷踟蹰着:“老奴听说,这位宣平侯行事乖张狠辣,并不是个好相与的……”
祁老夫人很不以为然:“好不好相与有什么打紧。四丫头再如何聪明可人,那也是打姨娘肚子里出来的,人是否瞧得上她还两说呢。”
沈嬷嬷顺着话道:“那若是瞧不上呢?”
“瞧不上?”祁老夫人将双手揣进了广袖里,“瞧不上,做个妾也是好的。”
她漫不经心地说完,突然又变了变脸色,兀自摇了摇头,自言自语般地道:“拿四丫头给他做妾似乎又亏了。说他手中有权身份尊贵,好像也不尽然。他归根究底还是根基浅薄了些,虽有爵位加身,但也不过只是个小侯。”
“皇上当年赐他爵位,想来也多半是看在国师的面子上。”
“他是国师养子,没了国师在前,又算什么。”
祁老夫人说着说着,便觉得这人似乎也没有自己先前想得那般好了。
她的目光越过沈嬷嬷肩头,落在了屋子西北角。
那有一盆花,烈烈如火,分外刺眼。
她亲手栽下,从不假手于人只自己精心侍弄的凤凰花,又开了。
第015章 暮春
凤凰花开得那般艳丽,那般张狂,无一分内敛之美。
同是浮华耀眼,世人却往往更爱牡丹。牡丹高贵,凤凰花却红得过于俗气了。兼之不易成活,并无多少人愿意栽种。
但祁老夫人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不但将其成功养活,且还养得这般生机勃勃。她死死地望着窗下的凤凰花,眼中忽然冷意浮现,问了件同方才所言全不相干的事:“远章可差了人回来报信?”
沈嬷嬷微微一摇头:“还不曾。”
祁老夫人默然,没有再开口。过了好一会,她才将视线从花上收回,再次发问道:“距离永定侯府的赏花宴,还有几日?”
请柬是前些天到的,因看了许多遍,沈嬷嬷记忆深刻,此时略一回想便算出了天数:“还有六天。”
祁老夫人颔首示意,一言不发地往美人榻走去。
永定侯府的赏花宴,过去从没有办过,今年是第一次。未有大昭之前,夏襄本是两国,夏国风俗有别于襄国风俗,永定侯府的主子们皆是夏国而来,想必这赏花宴的筹办方式也有些不一样。
只是不曾亲眼见过也就无从分辨究竟有何不同。
祁老夫人缓缓落了座,屈指轻轻叩着小几漆面,一桩桩地叮嘱起来:“你回头亲自去看,四姑娘和五姑娘都准备了什么服饰,又打算佩戴何种钗环。”
沈嬷嬷神色恭敬地一一应下来,旋即将手中抱了半响的凌云纱搁到了一旁。
祁老夫人又道:“再去瞧瞧三丫头。”
她虽然没有多说,但沈嬷嬷也听得明白。老夫人这是在让自己去验一验三姑娘准备的嫁衣等物……虽说襄国没了,但有些根深蒂固的习俗还是保留了下来。例如嫁衣,依照襄国旧俗,是必须由新娘子自己亲自缝制的。
三姑娘女红不错,但嫁衣是大事,能改则改,能精便精。到底代表的是女儿家的脸面,不能掉以轻心。
作为靖宁伯府头一个出阁的姑娘,嫁衣华美些也是必要的。
沈嬷嬷再次恭声应下,但疑惑也随之而来,忍不住压低了声音道:“老夫人,不是老奴多嘴,这永定侯府也着实有些不像话了。明明转眼世子就要大婚,这府里不着急操办,竟还分神举行什么赏花宴,真是半点规矩也没有。”
因是心腹嬷嬷的话,祁老夫人也不觉得她僭越,但面上神情是满不在乎的:“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不论什么样的规矩那不都还是人定的么?”
她散漫地笑了笑:“皇上都不讲究,底下的人又哪会讲究。总归婚期已定,到了日子永定侯府自会来迎亲。”
“至于旁的,不去理会就是。”
沈嬷嬷讷讷道是,逐渐噤了声。
……
门外丽日当空,流云徐徐,惠风畅畅。暮春三月的天,草长莺飞,日渐热闹喧嚣。天际泛着淡淡的橘红色,是被日光灼伤的样子。
太微送走了小七,却并没有立刻便回集香苑去。
她站在九曲回廊上,高高仰着头,盯着那轮红日看。阳光十分之刺眼,令她不由自主地眯起了眼睛。暖意撒落在她的脸庞上,像是母亲温柔的手在轻轻抚过。
太微有一瞬间的失神。
暖阳、清风。
都是真的。
她也是真的。
但这真实,看起来又是那样的假。
她朝着青空探出了手。阳光下,肤白如雪,十指纤纤,一粒茧子也看不见。水葱似的指头上长着浅粉色的指甲,是天然的、健康的光芒和色泽。
每看一次,她都觉得陌生无比。
良久,太微撤回目光,往后退了一步。
碧珠就站在两步开外,瞧见她动,呼吸一轻,喉咙发干,也跟着迈开了腿。
太微瞥她一眼,面无表情地道:“绕个路再回去。”
碧珠怔怔地问:“怎么绕?”
太微弯唇微笑:“角角落落,一点一点看够了便绕完了。”
她离家多年,到底有些记忆模糊。许多地方,都只在脑海里剩下了个朦朦胧胧的影子,看不清,也分辨不出。
往前走了一阵,太微停下了脚步。
碧珠不妨,猝然之间差点撞上她,险险站定后便见太微不知从哪摸出了一个铜板,迎着日头向上一抛,接住后按在了手背上。
那铜板抛得老高,在碧珠看来,同飞一般,也不知她是怎么轻松接住的。
眼前两条路,是个分叉口。
碧珠还在吃惊,又见太微低头往手上看了一眼。随后,太微便收起铜钱,大步流星地往左侧小径走了去。
碧珠只是一愣神,主子已然走远。
她急急忙忙地抬脚追了上去。
一路上,太微只字不言,只时不时停下来盯着某一处看。沿途遇见的丫鬟婆子瞧见这一幕,都忍不住窃窃议论五姑娘怎么有些古里古怪的。
府里几位姑娘,属二姑娘最不爱出门走动。
其次,便是五姑娘。
像今日这样四处乱逛的五姑娘,谁也没有见过。
碧珠一直跟着她,更是走着走着便忍不住想起了夫人的疯病。谁知一抬头,便见太微再次停下不动,举目望向了远处。
碧珠跟着去看,很快便认出那是紫薇苑所在的方向。
紫薇苑里,住的是靖宁伯府的疯夫人,五姑娘祁太微的生母姜氏。姜氏自从搬进紫薇苑,便再没有出来过。她连死,都死在里头。
太微犹记得,母亲临终时拉着自己的手说的那句话——
她说对不住,为娘不是个好母亲。
她说俏姑,若有来生,千万不要再投生在为娘肚子里。
太微记得清清楚楚。
可是……
时隔八年,她回来了。
她却还是祁太微。
还是那个天下第一大谄臣,和疯子的女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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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6章 过肩摔
太微摩挲着自己腕间念珠,面上表情不见半点变化,但眼睫轻颤,嘴唇渐渐发了白。她腕上旁的金银玉镯皆不戴,常年便只戴这一串念珠,琉璃制的,色如蓝海,似有波澜起伏。
这念珠,原是母亲姜氏的,五年前才到她手中。
那时母亲已经疯了许久,迁居紫薇苑,偏居一隅后,终年不见人影。据闻她每日除了诵经便只埋头睡觉,不见人,不交谈,也从不外出。
《金刚经》、《般若波罗蜜心经》、《地藏菩萨本愿经》……
一本本,一卷卷,翻来覆去地念,只盼能祛阴邪,明心智。
医药不管用,经文多念念,大抵还是有些用的。
五年前太微过生辰,都说母亲疯疯癫癫的,却仍然记挂着,想尽了法子托人将自己最心爱的念珠送来予她。
太微此刻望着紫薇苑的方向,抚摸着腕上念珠,心里忍不住想,母亲应当还是爱自己的吧。
即便疯,但爱她的心总没有变过。
外祖姜氏一门人丁凋零,早已没落,远在建阳帝杀入京城之前便已无人能够支撑门楣。是以母亲当年入门不过半年无孕,祖母便敢大喇喇赏人给父亲。
因着母亲无人可依,这脸面也就不要紧了。
父亲则是来者不拒,给他的女人皆收着。依太微看,父亲对母亲,也不像是有多喜欢的。谈不上不爱,也谈不上有多爱。
但这样的父亲,在祖母扬言要休了母亲时,却说什么也不肯答应。
为什么?
他为什么不答应?
姜氏无人,他即便休了母亲也断没有人敢来寻他。
他为什么不答应?
难道是因为畏惧人言,生恐众人会因他休了疯妻而唾弃不齿他的作为?
太微眸色沉沉地想,不可能。
一个在建阳帝称帝后立马俯首称臣的人,怎么可能会担心“人言可畏”四个字的重量。他不休妻,分明另有原因。
只是太微琢磨了多年,却始终未能猜透罢了。
收回视线,太微看了一眼身旁的碧珠:“丁妈妈告了几天的假?”
当年乳娘被祖母随意安了个由头丢去田庄后没过多久,她院子里便多了丁妈妈。丁妈妈生得瘦巴巴的,素日说话行事也一如她的身材,干巴,无趣。
太微小时很怕她。
丁妈妈背后有崔姨娘和祖母撑腰,对付太微时,借口管教,甚至敢上戒尺。只要一言不对,便打一下手板子。
寻常小姑娘,早被打怕,打蔫了。
但太微越是挨打,越是脾气强硬。
丁妈妈便换了法子折磨她,逼她抄《女戒》、《女则》、《烈女传》……一本抄完,还有一本。说是再不知长进,这般多遍抄下来,也该记进心里了。
太微想起丁妈妈说过的话,禁不住冷笑了声。
碧珠还以为她这冷笑是冲着自己来的,立马低下头作恭敬状,道:“姑娘怎么忘了,丁妈妈告了三日的假,要后日才能回来。”
太微转身往前走,边走边想,究竟是自己记错了,还是事情真的不对。
她记得自己被祖母动用家法罚跪祠堂的日子,却丁点也不记得丁妈妈告了三天假的事。她记忆里,根本没有这一出。
她越走越快,突然身体一僵,本能般手往后抓,肩膀侧顶,拽住身后之人的手腕用力往前摔去。
“哎哟”一声,地上多了个蓝衣少年。
碧珠尖叫着越过太微向前冲去,慌手慌脚地想将人给扶起来:“表少爷!您没事吧?”
地上的少年捂着手臂丝丝抽气,吃力地抬起头,一脸不敢置信地朝太微望来。他嘴角翕翕,似要说话,但半天没能吐出一个字。
太微垂手看着他,神色木然地道:“原来是定安表哥。”
碧珠在旁急得要命,脸色发白地喊她:“姑娘您好端端的怎么、怎么……”说到这,碧珠的话音戛然而止。她这才反应过来,太微不过是个娇滴滴的小姑娘,是如何将一个比她年长,高她一头的年轻男子摔过肩的?
她嘴里的话,说不下去了。
脸色,则愈发得白了下去。
碧珠小心翼翼的,想将表少爷周定安从地上搀扶起来。可周定安手一挥甩开了她,声带懊恼地道:“不必扶我!”
见他如此,碧珠当即惊惶地缩回了手。
周定安自己站直了身子,皱着眉头上下打量太微,叫了一声“五表妹”。
太微任由他看,脸上是冷漠疏离的神情。
大姑母祁春眉当年带着幼子回到娘家后,便再没有离开过靖宁伯府。她的独子周定安,就也一直养在府里。
太微和他,算是青梅竹马。
周定安生得倒不错。文质彬彬,又风流倜傥,据说是像父亲。但他娘年轻时是有名的美人,他的眉眼,其实还是更像母亲。
可他虽然生了一副好皮相,但文不成武不就,实在是没什么可看的。
不过府里这般多人,似乎也只有太微觉得他无甚可看,旁的人,哪个见了他,都得赞一句俊美。仿佛只要那张脸生得好,便一切都好了。
至于秉性如何,为人如何,全不要紧。
太微过去便对此嗤之以鼻,而今再看他,只更觉乏味。
见过那个人以后,她再见任何男子,都觉不出“俊”字来。
她望着周定安,口气淡淡地道:“男女授受不亲,我已不是稚龄小童,表哥平日还是仔细些才好。”
周定安神色狐疑,又似难堪,有些不悦地道:“是了,下回我可再不敢胡乱拍你的肩了。”
太微轻笑:“那就好。”
——不过他要是知道,他有朝一日会差点死在自己手里,莫说拍肩了,恐怕就是连看……也不敢再多看她一眼才对。
第017章 麻绳
然而此时的周定安,尚且不知她笑里夹杂的意味,闻言只是皱起了眉头道:“你不回去,在这瞎转悠什么呢?”
太微听见这话,诚心实意地反问了句:“我在自己家中走动,难不成还要向表哥你请示么?”
她过去便觉得奇怪,究竟是何人给了周定安那般离谱的错觉,让他以为他才是祁家的主子。到底是祖母?还是姑姑?
他比她们姐妹几个多生了一条命根子,难道便了不起了?
不过就是个寄居祁家的表亲而已。
太微思及往事,越想越觉恶心,索性脚下一动,大步地从他身旁走过,抛下一句“表哥自便”就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碧珠神情呆呆的,隔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慌里慌张地同周定安福了一福才拔脚去追太微。可她个子明明生得比太微高,脚步也迈得比太微大,说是一路小跑也不为过,但却始终也追不上自家姑娘。
前头的太微走得飞快。
衣袂在暮春的微风里摇曳起舞。
她的背影,在阳光下看起来是那样得笔直。
这样的祁太微,不像靖宁伯府娇养的姑娘,反像个久历江湖的人。
碧珠不由回忆起她昨夜冷静而淡漠的问话声,登时心神一凛。
眼前的人,就像是一把剑,先前未曾开锋,谁也没有放进过眼里。而今不知怎么,突然变得冷锐锋利,寒光熠熠,便叫人愈瞧愈是生畏。
可只是一天一夜而已,怎么就能变得这般不同?
是沈嬷嬷的那顿打骇住了她,还是一不留神打坏了她的脑袋?
表少爷那样的人才风流,姑娘竟然也舍得对他这般不留情面的说话,实在是个怪人。
碧珠望着她的背影,胡思乱想着渐渐因为疾走而呼吸急促。
好在这一回太微未作停留便一口气走回了集香苑。
集香苑位于靖宁伯府西南角,路远偏僻,地方也不大。但采光极好,植物葳蕤,是小而精巧的院子。
可当初丁妈妈一来便道,杂草丛生易滋蚊虫,扭头便叫人将树移了,花也拔了。如今集香苑里,剩下的只有角落里的两株蔷薇花。
因无人伺候,花开得不好,零星的几朵也叫夜雨给打残了。
太微立于廊下,遥遥地看了一眼,摸了摸自己秀气挺拔的鼻梁,又转过脸去看不远处的丫鬟婆子。
几个人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块谈天说笑,竟无一人做活。
太微敛目凝神,靠在栏杆上久久不动。
另一侧,碧珠陪侍在旁,低着头小声喘息着。不知过了多久,她的呼吸声才终于慢慢恢复了平稳。她间或觑一眼太微,眼神忽闪地想,五姑娘先前没提,眼下怕是该发落她偷窃的事了……
但出乎她意料的是,太微蹙了蹙眉后突然发话要去小睡片刻,半句也不曾提及她偷钱的事。
碧珠心内愈发不安,诚惶诚恐地送她回了卧房,又小心翼翼地问:“姑娘,可需奴婢留下?”
太微脱鞋去袜,翻身上床,扯开薄被往身上盖,一面道:“不必。”
碧珠暗松口气,实在是不敢再同她待在一处,忙伸手去放帐子。谁知帐子才刚刚落下,里头便探出了一只手。
那只手不偏不倚的,一下抓住了她的衣袖。
碧珠吓得“啊”了一声,差点咬破了自己的舌头。
若非外头青天白日的,她只怕要当自己见鬼。
帐子依然还是流水似地垂在那。
她听见五姑娘在帐子里声音闷闷地道:“去给我找一捆麻绳来。”
——麻绳?
碧珠脸色微变。
要麻绳做什么?
难不成……是自缢用?
是了!是了!五姑娘先前那般古怪!定然是因为她有心寻死!
碧珠眼神变幻,来回地思量,是不是该问上一句麻绳的用处。可若真是用来自缢的,她这一问,会不会坏事?五姑娘昨日挨了那样一顿打,想必心里是委屈不忿极了,憋了一晚上,这会儿才要发作,她若拦了,回头不还得悔青了肠子。
俗话说的好,一死百了。
五姑娘倘若死了,她便活了!
碧珠如是想着,当即脆声答应了一声“是”。她取来麻绳,重新走进室内,按照太微的吩咐将东西放下后便匆匆出了门,一刻不敢多逗留。她生恐自己多呆一刻,便会叫太微改变了主意。
出得门外,碧珠将附近的几个小丫鬟远远打发走,自己贴着门探听起了里头的动静。
可时间一点一点流逝,不管她怎么听,里头都安安静静的没有一点声响。
这可有些不对劲。
投缳自缢的人,怎么会不踢凳子,怎么会不挣扎?
碧珠心焦难耐,恨不能立即推门进去查看情况,又恐自己太过心急而坏事,只好站直身子退开两步往庑廊下走。
等一等罢,等再过半个时辰,她捧了茶点进去,总算也有个由头。
碧珠渐渐走远。
屋子里的太微这时却才刚刚入睡。
她眠浅、多梦,不管夜里睡了多久,都像是没有睡饱。遇见师父之前,她隔三差五便要做个噩梦;遇见师父,得到师父开解以后,她开始夜夜噩梦……
她总是反复地梦见周定安。
梦见自己拿烛台砸破了他的头,又一把火烧掉了那间屋子。
师父她老人家知道后,说那叫杀人后的负罪感。
师父当时神情肃穆,姿态端庄,语重心长的,大抵是想要宽慰她,便说俏姑呀,你放了火便跑,怎知他就一定死了呢?兴许,他根本就还活得好好的。
可她听完,想到周定安也许还活着,不知怎地,心里便愈发得焦躁了。
于是这夜里便再无安稳觉。
直到建阳八年,师父烦了她,让她回京一探究竟。
她那时才发现,周定安竟然真的没有死。
那把火烧掉的,只是他一张脸。
第018章 受伤
但没了那张人人夸赞的脸,想必他也是生不如死。
太微身在梦境之中,迷迷糊糊地想起了师父。这个时候,师父会在哪里?她遇见师父的时候,师父已是病得不轻。但师父的病,不是来势汹汹的急症,只要察觉得早,好生养着,纵然不能好全,也不至于早早的便没了。
太微有心想要打听打听师父在哪里。
可是她同师父一道住了四五年,师父却从未透露过只字半语遇见她之前的事。
师父没有丈夫,没有孩子,也没有亲朋好友。
师父有的,只是那一箱破烂和她这个半路捡来的徒弟而已。
而今她在这里,师父又会在哪里?
太微想找,却不知从何找起。
丝毫线索也无,纵能翻天,也无从翻起。
她即便做着梦,也觉心灰意冷,难道自己只能等到当年初遇师父的那一天么?可世事变幻无常,她已经不是过去的祁太微,事情是不是也会跟着发生变化。如果那一天到了,师父却没有出现,又该怎么办?
太微梦呓着轻叹了一口气。
她满腹都是心事,睡也睡不安稳。
正巧窗外起了一阵风,吹得檐下的护花铃发出一阵“叮铃铃”轻响,惊得她霍然睁开了眼睛。集香苑里的花木几乎叫丁妈妈除了个一干二净,檐下悬着的护花铃却没有摘下来。
太微屏息听着铃响,忽然从里头听出了一阵脚步声。
不重,却有些急促。
应当是个中等身材的女人。
正想着,那脚步声已经匆匆至于门前停下了。旋即,门后响起了碧珠的声音:“姑娘,您可醒了?”
太微无心理她,便装作不曾听见。
哪知碧珠见她不应,反倒是自己走了进来。帘子一扬一落,脚步声轻轻地朝太微靠近了。
突然,“哐当”一声有什么东西摔在了地上。
太微下意识循声去看,一眼便瞧见了碧珠满脸的惊愕。床帐挂起,二人之间并无隔断,碧珠眼睛里的惶恐看起来是那样得清晰。
映入她眼帘的太微,平躺着,横在床上,双手举起置于脑后掌心贴合不知在做什么。一条腿膝盖弯曲,探出床沿;另一条腿高高抬起,伸得笔直,与床柱齐平。脚踝处还绑着一根绳子,绳子的另一头则吊在了顶上。
这不是自缢。
这比自缢还要古怪!
碧珠骇然地半张了嘴,似乎下一刻就要尖叫出声。实是太微发现得太快,目光一望,两两相对,碧珠的尖叫就卡在了喉咙里。
她脚边是摔裂成了几瓣的青花瓷碟。
瓷碟里盛着的茶点骨碌碌滚了一地,留下满眼碎渣,令太微情难自禁地惋惜道:“白白浪费了。”
碧珠又惊又怕,这才回过神来,急急忙忙低头弯腰去处理这一地狼藉。
而太微,施施然地缩回手,坐起来探长胳膊去解开自己脚踝上的绳子:“碧珠?”
碧珠神色惶惶地抬起头。
太微道:“我方才许你进来了吗?”
碧珠闻言,也不顾地上全是点心沫子,一把跪下俯首道:“奴婢想着您在鸣鹤堂一向用得少,只怕过会醒来腹中饥饿难忍,这才自作主张先送了茶点进来。”
太微唉声叹气:“……那你又摔了它做什么。”
碧珠支支吾吾的,哪里敢说真话,只是拼命地道:“姑娘,奴婢知错了。”
太微不吭声,坐在床沿弯腰要穿鞋。
碧珠见状,赶忙扑上去抓起了鞋子来替她穿,一面还是忍不住,嘴角动了动,像是要说话又不敢说。
穿妥了鞋子,太微站起身来,瞥她一眼,老气横秋地低低说了句:“筋长一寸,寿延十年。”
碧珠一愣,随后明白了过来。
但这份明白并没能打消她心里的疑惑,反叫她更加的忐忑了。
大家小姐,好端端的拉筋,拉什么筋?
而且她也没见谁这么拉过筋……
碧珠直勾勾地盯着床上的绳子看,越看越慌张。她年纪不小,但经历过的事却不多。当年建阳帝杀入京城时,她还不大,又困在府里,虽是祁家的婢女,但也并没吃过什么苦头。
离她最近的骇人的事,也只有疯夫人姜氏而已。
可眼下,五姑娘看起来眼神清明,口气平静,却似乎比夫人姜氏更可怕。
碧珠怔怔地想,回头一定要去禀报崔姨娘!
念头一晃,她听见太微漫然吩咐道:“碧珠,再去取一碟点心来。”
碧珠清楚集香苑的日常份额,她已摔了一碟,还能再上哪儿去取另一盘?可太微发了话,碧珠竟然有些不敢说没有,只得喏喏应着是退了下去。
但这一回,她才下去没片刻就又神色紧张地折返回来。
手里空空,并没有点心。
太微蹙了下眉。
碧珠脸色发白地道:“姑娘,伯爷受伤了。”
太微一怔:“什么?”
碧珠咽下唾沫,再次道:“您父亲他,受伤了……”
太微面色一变,急声道:“什么时候的事?在哪里伤的?伤情如何?要不要紧?”
她一口气问了一堆,碧珠哪里回答得上来,只能拣了知道的说:“是随御驾春猎时,在猎场受的伤,但究竟是怎么伤的,又伤在哪里,奴婢没有听说。”
太微呢喃着“春猎”二字,脸色也开始发白。
她记得这件事。
父亲随建阳帝外出狩猎,已数日未归。
但照理,他应当在今日午后归家。
且没有受伤。
她当时被罚跪祠堂,若非父亲发话,还得继续跪下去。
若父亲当时受了伤,谁还能记得她?
第019章 父亲
他可是祁家的当家人,是祖母唯一的儿子。他若当真受伤,府中那时必定是兵荒马乱,一团愁云,人人提心吊胆,怎么可能会想到她还在祠堂里罚跪未起。
谁又敢在那当口去寻父亲说她和四姐的事。
是以父亲当时倘若真的受伤而归,根本就不会知道她在罚跪!
丁妈妈告假的事,兴许还能是她记错了。
但父亲受伤这等大事,她怎么可能会忘记?
太微呼吸渐重,脸色愈发得难看。
——正如她先前担心的那般,事情果然变得不同了。这般一来,她的人生,又会走向怎样的结局……
她所知的那些,再不是必然。
太微莫名有些泄气,声音也无力起来:“人呢?”
碧珠没听明白:“您说什么?”
太微抬眼,面无表情地凝视着她:“既然是受了伤,那便该送回家来,父亲人呢?”
她口中说着“父亲”二字,心里不知怎么的却想起了小时候。
她一点点大的时候,也是管父亲亲亲热热叫爹爹的。可不知是哪天起,她再没有那样唤过他。偶尔见了面,便也只叫父亲。
规规矩矩的,却并不亲近。
他们父女之间,仿佛有着一座无形的高墙。
她想着自己大抵是翻不过的,便索性试也不试就放弃了。而父亲,好像也没有打算要推倒那座墙。
太微不动,他亦不动。
父女俩就这么各自站在原地,永无进展。
那点稀薄的父女情分,清晨露水似的,叫太阳一晒就能干了。到了如今,太微已长成了十三四岁的大姑娘,同他便愈是陌生人一般。
年纪小的时候,她尚能撒娇嬉闹,现在大了,还能做什么?
父女之情淡薄如水,她听见父亲受伤时,脑海里率先浮现的念头是事情对不上记忆,随后想到的是伤情严重不严重,若是严重,乃至命不久矣,她该如何带着母亲和小七离开靖宁伯府……
至始至终,归根究底,她担忧的都不是他。
太微自认是个小人,坏人,卑鄙无耻,罄竹难书。
但比之父亲,她恐怕还是差了一大截。
父亲拍须溜马的本事,是史上罕见的。他注定要做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第一谄臣,遗臭万年,叫人唾弃。
他的“丰功伟绩”,是要被载入史册叫后人“歌颂”的。
世人有多憎恨建阳帝,便也就有多憎恶他。
前者是恨,后者是厌,是令人不齿的腌臜。
靖宁伯祁远章,至死都是个谄臣。
而她,至死都是个谄臣之女。
即便她后来摒弃姓氏,绝口不提靖宁伯府,也改变不了她身体里流淌着祁家血脉的事实。
她一直是羞于提及父亲的。
哪怕师父追着问,她也只是一句“死了”。
但经年过去,她如今再去细想当年的事,却有了别样的滋味。父亲固然是个谄媚佞臣不假,他向建阳帝投诚,背弃了自己身为襄国人的尊严,自然令襄国旧民们唾弃。但换个念头再想想,如果没有他,那么靖宁伯府也就不复存在了。
她们这群妇孺,又会有怎样的下场?
她们能活着,且能活得这般富贵安泰,说来说去,到底还是借了他的光。
太微心里五味杂陈,望着碧珠又问了一遍:“是在路上还是已经回来了?”
碧珠踟蹰着摇了摇头:“……奴婢不知。”
她声音放得很轻,像是担心太微会嫌她无用而发怒。
但明明前一日,她面对太微时的态度还是那样得敷衍和轻慢。就是碧珠自己,也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她只是看着太微沉下来的眉眼便心生惶恐。
碧珠将自己的脑袋一点点低了下去,轻声询问:“不若,奴婢再去打听打听?”
太微面沉如水,静默了片刻后道:“不用去了。”
如果伤情严重,自然会有人来知会她。
她要做的,能做的,只有一个等字。
时间突然变得很慢。
她微微垂眸看向地上的镜砖,干净而明亮,像是能照见她内心的挣扎和烦闷。她依稀还记得父亲去世时,失去了主心骨的靖宁伯府是怎样一副不堪的模样。
那样的日子,绝不比现在好过。
眼下的靖宁伯府,还不能没有他。
太微低头沉思着,忽见碧珠再次入内来寻自己,面色是比先前报信时的更要难看。
太微不觉站起了身。
碧珠一面去雕了缠枝萱草纹的衣柜前翻找起来,一面声音焦急地道:“姑娘换身什么衣裳?鸣鹤堂那边差了人来传话,让您几位都赶紧去垂花门口候着伯爷!”
太微眼神一凛:“去门口候着?”
碧珠头也不抬,急匆匆找出身杏花白的裙子来道:“是呀!刚刚才来的!说是几位姑娘那边都派了人!”
“那就不必换了!”太微当机立断,“就这般去。”
祖母要她们姐妹齐齐去门口候人,只怕父亲伤情不轻。
可到了这个节骨眼上,她竟然还要她们更衣……
想来是惦记着建阳帝会派人送父亲回来。
因是在猎场受的伤,这护送的人选不定会是什么身份尊贵的大人物。
她们一来不能丢了靖宁伯府的脸面,二来好生打扮齐整了出去没准就叫谁看中了。祖母算盘打得噼啪响,连儿子受伤了也还惦记着旁的,实在是了不得。
太微抬脚径直往外走去。
碧珠眼瞧着,慌忙丢开了手里的裙衫,也急急跟上。
谁知到了垂花门边,还有来得更早的。
四姑娘祁茉已拿着帕子正在轻轻擦拭眼角,像是哭过了一回。
太微嫌她晦气,但也不得不承认,她这么梨花带雨的,竟比往常看起来更美。
到底是不止她一人看穿了祖母的心思。
正想着,剩下的几个也都渐次到达。很快垂花门口便站了个严实,姑娘们站前边,丫鬟婆子跟在后头。等到祁老夫人来时,已是满满当当。
她火眼金睛的,一下就看见了太微不曾更衣梳洗过,顿时沉下了脸。
然而不等她开口,外边已有人匆匆来禀说伯爷回来了!
祁老夫人眼神一变,立即领人往前头迎去,一边忧心忡忡地道:“这可怎么好……这可怎么好呀……”
念叨着,靖宁伯祁远章也进了门。
他躺着,叫人从门外抬了进来。
太微心里一惊,莫不是死了?
第020章 霍临春
这时,躺在担架上的祁远章忽然坐了起来,两眼茫然地望望她们,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笑道:“哟,怎么都跟这站着?这般大的阵仗,难不成是特地来迎我的?”
太微闻言,提着的那颗心噗通落地,转而有些生气起来。
听他说话,中气十足,哪里像是身受重伤命不久矣的样子。
倒是抬着他的那几个人看起来比他还要惨些。
然而一旁的祁老夫人却还是哭啼啼地上前去看儿子道:“娘的心头肉啊,你怎地这般不小心……”
话音未落,祁远章身后探出一只手来,虚虚地扶了一把祁老夫人:“老夫人莫要担心,靖宁伯这是外伤,只需好生休养,并无大碍。”
这声音温温柔柔,清风明月一般。
太微蹙了下眉,先往父亲看去,转眼便发现了他伤在何处。他一条左腿从脚掌包到了膝盖下方,小腿两侧用长条状的木板紧紧固定住——这是摔断了腿,不是致命伤,的确不算大碍。
她又悄悄去看父亲身边说话的人。
那是个身穿蓝灰色的年轻人。
二十出头的模样,身形颀长,肤色白净,样貌并不算十分出众。但他那张原该平平无奇的脸上却生着一双桃花眼,迷离又艳丽。莫名的,这人看起来仿佛也多了两分邪气。
太微听见父亲在同祖母介绍道:“这位是霍督公。”
听清了最后三个字,太微悚然一震。
原来这人就是……霍临春!
当年建阳帝血洗宫廷,对不肯诚服于他的宫人皆痛下杀手,不分身份不分职务,只需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有可能招来杀身之祸。
昔年还是夏王的建阳帝杀人如麻,视人命为草芥,提着剑一路走,一路砍着人头,半刻不歇。及至他走入长年殿,寒光泠泠的刀刃已狰狞卷起。
而霍临春,当时不过是个尚衣监里的掌司。
内廷动乱,他寻机大开后宫,将嘉南帝的妃子们尽数献上。
建阳帝赞他聪明过人,眼力见无人可及。
于是霍临春一跃升为了司礼监的秉笔太监。
没过多久,建阳帝又立东缉事厂,任他为厂公,负责侦缉、抓人。他大抵也是天性擅长此事,一口气替建阳帝缉拿了数位密谋反抗的勋贵。建阳帝因而大喜,对他是连连称叹,赞不绝口。
霍临春一身二职,兼任秉笔,头上虽还有个司礼监掌印大太监,但论心机手段,都远不及他。那掌印,不过只空担了个虚名而已。
不像霍临春,虽只是个从四品的东厂提督,但权力极大。
那些权,还都是实权。
襄国变成了大昭,世事也都跟着变化了。
一个宦官,一个仰人鼻息的太监,如今登堂入室,也算是个贵人,是值得众人高攀巴结的对象了。
太微眯着眼睛看向他的腰带。
上头用银质提系挂着牌穗,牌穗以象牙做管,再以青绿丝线结宝盖三层,宝盖之下则垂坠红线。太微冷眼望去,大约有八寸来长。
再细看,牌穗里头明晃晃悬挂着一块牙牌。
牙牌上圆下方,明刻云纹。
正是内监通行于宫内的凭证。
太微禁不住想,建阳帝特地派了霍临春护送父亲回府,可见是真的喜欢父亲。可帝心昭昭,也不知算不算好事。
父亲今时能讨他喜欢没有错,但谁能断言,这份喜欢就能年年岁岁都不变?
建阳帝那样的人,心思莫测,行事也莫测。
父亲与虎谋皮,可能长久?
太微沉默着,暗叹了一口气。
不能长久又怎样。父亲当年在建阳帝脚下伏首磕头卖了乖,而今再想退却,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他一日为谄臣,便终生都是谄臣。
太微琢磨着,还是得想了法子离开靖宁伯府才是。
但这一回,她要带上母亲和小七,恐怕并不容易。再者,要让小七抛下白姨娘离开,只怕也难成功。
说到底,白姨娘是小七的生母。
小七同她再亲近,也亲近不过小七和白姨娘。母女二人,生来血脉相连,若无深仇大恨如何割舍?更别说白姨娘性子绵软,待小七细心妥帖至极,从不说一句重话。此等境况下,小七哪里会舍得抛弃生母。
但白姨娘……
太微默念着“白姨娘”三字,心头滋味万分复杂。
她能明白白姨娘当年的做法,却始终无法原谅。
白姨娘对她而言,堪称半个母亲。纵然不能时刻护她周全,但私下对她也是处处关切。嘘寒问暖,事事在意。白姨娘今日给小七做了鞋,回头便也一定会给她一双。小七有的,从来也没有落了她。
对此,太微感激不尽。
可白姨娘的软弱无能,又是那样的可怕。
她的怯懦,比刀子还锋利,比鹤顶红还要剧毒。
她的自以为是,是能够杀人的兵器。
她的好心好意,若用错了时候和地方,其间裹挟而来的烈焰几乎能将人焚烧殆尽万劫不复。
太微是真的怕了她了。
这一刻,太微腰背挺得笔直,眼神却是迷惘的。
耳边传来的说话声似乎也因此变得虚无缥缈起来。
但霍临春的声音还是最易辨认。
他说话时,口气轻柔,尾音却总是往下微微一沉。
须臾,众人寒暄过后,霍临春也跟着他们一道进了二门。他是太监,自然丝毫不需避忌。
他一面前行,一面信口夸赞起祁家的景致。这处甚美,那处绝妙,仿佛靖宁伯府里的一根草也生得比别处要绿上十分。
太微尾随在后,越听越觉得这人同自己亲爹怕是有着几分相似。
一样的信口胡说,舌灿莲花。
由此可见,建阳帝的喜好也是专一得很。
谁会拍他马屁,他就器重谁。
忽然,霍临春话锋一转,不知是不是实在没东西可夸,转头对祁远章道:“靖宁伯好福气呀。”他轻笑着,“有这么一群如花似玉的千金,实在令人艳羡。”
祁远章哈哈大笑:“哪里哪里,您谬赞了。不过是随了我,委实称不上什么如花似玉。”
太微在后头听得直想翻白眼。
奈何这对话的二人毫无知觉,我来你往,胡说八道,不亦乐乎。
第021章 认错
回到上房,进了东次间,祁远章被人扶到了临窗大炕上。他四仰八叉往下一躺,长舒口气,嚷嚷起来:“有什么可喝的?渴了我一路了。”
太微在角落里听着这话,忍不住腹诽,口沫横飞说了半天,能不渴么?
但她腹诽着,祖母却已是一脸焦急地让人速速上茶来。茶叶是顶好的松山雪芽,通体碧绿,只芽尖上一点雪白,甚为夺目。但松山雪芽真正的奇,还是奇在香上。
只需取来一小撮雪芽投于沸水之中,沉沉浮浮,滚上两滚,便会立即有馥郁芬芳的香气扑鼻而来。清冽而甘甜,浓厚而微苦,复杂又多变。
这松山雪芽原是贡品,寻常不可得。
只祁远章这样颇得圣心的人方能吃着。
但他是个孝顺儿子,得了建阳帝的赏赐,转头便孝敬给了他娘祁老夫人。是以那半斤松山雪芽如今都在鸣鹤堂里,若非祁老夫人早知有客将至,先前便命人备好了东西,这会怕还要忙乱上一阵。
好在心中有数,办事有准。她发话后没片刻,便有几名婢女端着填漆茶盘鱼贯而入。
丫鬟们恭恭敬敬的,先沏一盏献给霍临春,再沏一盏递给祁老夫人。
祁老夫人便捧着汝窑白瓷的茶盏凑到祁远章边上,让人扶他坐起,又吩咐人在他背后垫了个秋香色的靠背。
她亲力亲为,一面喂儿子吃茶,一面还不住地轻声询问:“烫不烫?要不要先凉一凉?”问罢又说,“既渴了,那饿不饿?娘让人吩咐小厨房给你做你最爱吃的醉鲤鱼脑好不好?”
听她的口气,祁远章仿佛不是个三十多岁的大男人,而只是个三五岁的小孩子。
而且明明靖宁伯府多的是端茶送水的仆妇,她却非要亲自动手。
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显现出她对儿子的关切和疼爱。
但大抵是因为当着霍太监的面,祁远章面上微红,露出了两分尴尬窘迫,压低声音唤了一声:“娘!”
祁老夫人不吭声,盯着他将一盏茶饮尽了才叹口气摇摇头道:“母子连心,虽伤在你身,但亦痛在为娘心上呀。为娘再如何失态,想必霍督公也不会介怀的。”
霍临春低头品着茶,闻言轻笑了声:“老夫人说的是。靖宁伯不必在意,您有老夫人这般好的母亲,不知天底下该有多少人要羡慕您了。”
他声音温和,语气熟稔,似在同至亲好友谈笑:“只是有一桩,您有伤在身,这荤腥还是少沾为妙。”
祁老夫人一听,忙道:“是是是,是我疏忽了,霍督公所言甚是,这养伤期间合该饮食清淡,少沾荤腥才是。”
“不沾荤腥,岂不是要成日食草?”祁远章闻言,神色委顿有气无力地插了一嘴道,“这同死了又有何分别。”
祁老夫人虎着脸瞪他一眼:“休要胡说,死不死的,岂是能信口胡言的话!”
祁远章神色轻佻,摆摆手道:“不过是说说罢了,难道还能成真么?您样样都好,就是爱胡乱担心。”
祁老夫人望着儿子,像是无可奈何,长叹口气后将手中茶盏递给了一旁立着的丫鬟,自己走去一旁,拣了张太师椅落座:“你就胡闹吧!”
声音也似无奈极了。
祁远章侧脸看她,满不在乎地笑了笑。
正好一盏茶,霍临春站起身来,朝祁远章母子微笑道:“如今靖宁伯已平安到家,咱家便也就不耽搁您几位团聚了。”
这是立马要走的意思。
祁老夫人赶忙留人:“午时将近,霍督公还是留下用个便饭吧?”
“多谢老夫人好意。”霍临春一边道谢一边婉拒道,“只是咱家午时有约,实在是不巧了。”
祁老夫人惋惜不已,到底没再多留。
舒舒服服躺在大炕上的祁远章便道:“来人,快送霍督公出门,莫叫霍督公耽误了赴约的时辰。”
霍临春笑着道过谢,告辞出了门。
屋子里很是安静了一会。
祁远章嘟囔腿疼,说要换换心境,让人给他上些果子糕点来吃。
等到点心送了上来,他一口气连吃五块才停下了手。祁老夫人看看他,叹息道:“慢些吃,仔细噎着。”
言语间的口气,仍然像是在同小童说话。
太微听得浑身不自在,忍不住别开眼睛,望向了不远处长案上的博山炉。她早已见过祖母最真实的丑陋嘴脸,那些惺惺作态而今再看,便只是令人作呕。
她低下头,忽见身旁有只脚迈了出去。
四姐祁茉眼睛红红地走出人群,向父亲和祖母走了过去。她脸上写满不安,一管声音里也全是担忧:“爹爹,您的腿伤要紧吗?随行的太医是如何诊断的?”
建阳帝外出身边自然有太医跟随。
祁远章同他一道,受伤以后也定是太医诊治的。
若是不好,太医便该跟着一起回到靖宁伯府。如今太医没来,这腿伤当然是没那么严重。祁茉自幼聪明伶俐,岂能连这么简单的事也看不穿。
她特地上前来问,为的不过是要显出她和太微几人的不同。
她想让父亲知道,府里几位姑娘中属她最挂心他。伴随着话音,她面上不安一路蔓延进了眼里。一双杏目水汽弥漫,好像眼睛一眨就会簌簌落下泪珠来。
祁茉看着父亲,期盼着,等待着,终于——
父亲慢慢开了口:“俏姑你有心了,爹爹伤得不重,你不必担心。”
他嘴角含笑,眉目如常,声音也平静得很。
祁茉却觉得这句话像是一道惊雷在自己耳畔炸响,震得她浑身一颤,眼睛也不由自主地瞪大了。
她嘴角翕翕,很想说话,但舌根发麻,哪里说得出一个字。
她看不见自己的脸,但却知道自己此时的样子一定非常愚蠢非常难堪。
如果地上有个洞,她现下必定要钻进去。
可她手脚发凉,身体僵硬,纵然地上真有洞,恐怕也钻不了。
祁茉眼睫一抖,差点真的要哭。
祁老夫人瞥了儿子一眼:“这是四丫头,不是俏姑。”
第022章 疑惑
祁茉也委委屈屈地道:“爹爹,我是茉儿。”
祁远章一脸惊讶:“咦?原来不是俏姑。四丫头和俏姑年纪相仿,生得也差不多,我竟是一下子分不清了。”
这话说完,一屋子都沉默了下去。
四姑娘和五姑娘长得像不像,有眼睛的都瞧得出来——那是明明一点也不像!
他这话说的,怎么听都像是随口胡诌。只因他是主子,是长辈,底下的人不敢多言,孩子们也不敢吱声,才无人戳破他。
祁老夫人倒是能说,但她一副儿子便是心头宝的模样,哪里会说。
她只是笑一笑,向站在那的几个孙女招了招手。右手小指上戴着的玳瑁镶碧玉甲套足有三寸来长,有着令人心惊的尖与锐。
但她的笑容,慈祥而和蔼,令她原本有些冷硬的脸部线条也变得柔和了许多。
她笑着道:“来来,都上前来叫你们父亲仔细看一看,省得他回头再将人给认错了。”
太微跟着人群动,她们上前,她也上前,但她不经意间落在父亲身上的目光里写满了探究。
父亲同她们这群女儿并不十分亲近。他很少出现,很少见她们。除逢年过节外,太微鲜有见着他的时候。这般看起来,他对她们这几个孩子是一点也不在意,对不上她们的名字和人,似乎也不显得有什么奇怪。
可他死后,太微在他书房里发现的东西,明明是他的笔迹没有错。
他遇刺身亡,外书房尚有人整理,内书房却是彻底闲置积了灰。太微那年决意离府,却穷得连像样的细软也收拾不出便动了内书房的心思。
古董字画、明珠金叶……再不济,偷两块名砚换钱也好。
但太微顺利摸了进去,却并没有找到她想要的东西。她角角落落皆寻遍了,也只找着几张破纸而已。
那几张纸,还是夹在一本游记随笔里的。
太微甚至记得,那本游记叫《鸿都游记》。
著者文笔优美引人入胜,她翻开看了两页后,便被里头所书的山水深深吸引,以致于师父离世后,她便孤身定居在了鸿都松山县。那些被京中贵人们趋之若鹜的松山雪芽,她不知喝过多少壶。
但时移世易,游记上写的内容她早已经记不清。
不像夹在里头的那几张纸,叫她反反复复地看,看得那些字几乎刻入了她的骨髓。
她此刻想起,仿佛还能看见纸上凌乱的字迹,潦草得很。
父亲写下那些字的时候,要么是漫不经心,要么就是心烦意乱焦躁至极。
他写得乱糟糟的,像是手记,又像是胡乱而为。
上头写的是她们姐妹几个的事。
有排行名字,有年岁性情,还有行事习惯。
太微当年乍见之下,只觉古怪非常,一头雾水,丁点头绪也找不着。父亲写的那些话,仔细看去,像是在分析她们。
但他为什么要那般做?
太微过去不明白,现在仍然不明白。
她只知道,父亲既然能记下她们的年岁性情乃至平素做过的事,便证明他是能够分得清她们姐妹的。
人和名字,他分明全部对得上。
即便他很少见她们,也不至于将她和祁茉记混到这等地步。
可是方才在场众人都听见他叫出了“俏姑”二字,他也承认是他一时未能分清叫错了。
太微心头疑云密布。
难道他是故意叫错的?
可为什么?
是因为他看穿了祁茉用心不良,不愿让她得逞吗?
但就算这样,他又为何要叫成她的乳名?是为了事后方便推脱敷衍过去吗?还是说,他根本就是有意为之?
她和四姐之间一直关系不睦。
四姐又自来骄矜自负,今日受了这般“奇耻大辱”,焉能高兴。
可是父亲,故意如此?
不会吧……
太微默然无声,心中竟一点底气也无。
忖度中,她听见外头有人来报,说是崔姨娘几个正在外头候着。
祁老夫人并不问儿子,听完便道:“让她们进来吧。”
祁远章仰面躺着,忽然长长打了个哈欠,出声道:“等等。”他伸出手,手背盖在了自己眼睛上,嘴里嘟哝着困倦,说不见,让她们都回去。
祁老夫人探长手掖了掖他身上盖着的薄被:“也罢,既乏了便好好睡上一会。娘让小厨房用文火给你熬点清粥,等你醒来便正好能用。”
祁远章又打了一个哈欠。
祁老夫人便指挥着众人退下,自己也回鸣鹤堂去。
似乎只是一转眼,东次间里就只剩下了祁远章一个人。
他的呼吸声,渐趋平缓,像是已经睡着了,但是突然间,他放下了手。那双原本被挡在手背后的眼睛是睁着的。
他并没有入睡。
那双眼睛里的神色,是同方才的漫不经心和轻佻迥异的深沉。
……
而另一边,暮春的天光下,霍临春正在赴他午时的约。
时间稍紧,按说骑马更快,驾车也可,但霍临春偏偏就爱坐轿。而且大轿子不要,就喜欢二人小轿,抬着他一步步往约定的地方走。
轿子同他的脸一样,本不显眼。
但这个时辰,街上行人寥寥,车马也少,这一抬小轿便凸显了出来。
酒楼上,有个瘦削个高的少年正趴在窗口低头往下看,一边看一边招呼起身后的同伴:“斩厄你来看,这像不像霍临春的轿子?”
名唤斩厄的年轻人大约十**岁的模样,生得十分高大壮硕。明明盛夏未至,他身上穿的却已经是极其单薄的夏布。
小麦色的肌肤被绷得紧紧的,肌肉鼓鼓,像几个铁疙瘩。
他凑近去,探出半个脑袋往外看。
头发又粗又黑,剃得只头皮上薄薄的一层。
“不知道。”看了半天,他张张嘴吐出了这么几个字。
一旁的高瘦少年闻言一脸莫名其妙地道:“老子问你像不像,你说不知道干什么。”
斩厄站直了身子,足比他高出大半个脑袋,像座山似的,毫不犹豫地道:“因为不知道。”
“得得!老子服气了!老子要再找你说话老子是王八!”高瘦少年摆了摆手,“也就主子受得了你……”
第023章 交谈
斩厄声音硬邦邦地叫了一声:“无邪。”
无邪的手几乎要甩到了他胸肌上:“叫老子干什么?”
“我饿了。”斩厄抓住了他的手腕。
无邪一脸的不耐烦:“吃吃吃,就知道吃,没有!”但他嘴上说着没有,另一只手还是去掏了荷包,摘下来后一把抛给斩厄,“喏,吃吧。”
荷包小小的,躺在斩厄掌心里不过丁点大。
斩厄松开了他,伸着两根粗短的手指头去解系带。敞开口后一看,荷包里头只装着几颗糖,冷硬得石头子一样,看起来都不像是甜的。
他抓着荷包底部,倒过来,哗啦一下将里头的糖都倒在了自己手掌心上,然后再一抬手,尽数倒进了自己嘴里。
“咔咔”两声,他发出了嚼石子的声音。
无邪边听边捂住了自己的腮帮子,没好气地道:“小心你的牙!”
斩厄面无表情地一通大嚼,含含糊糊地嘟哝着:“我想吃小蚫螺酥。”
无邪嗤笑了声:“你倒是知道什么好吃。”
“……无邪。”斩厄喉间一咕噜,又唤了一声。
无邪翻个白眼:“又怎么了?没有小蚫螺酥,别瞎琢磨了!”
斩厄定定看着他,声音沙哑地道:“你方才说,再同我说话,你就是王八。”
“你……”无邪脸色一黑,正要回两句嘴,忽听通往雅间的楼道上多了一阵脚步声,忙话锋一转道,“霍太监来了!”
二人当即收敛心神拔脚往雅间去。
及至门前,霍临春也到了。
无邪便原地站定,右手握拳,左手成掌,作揖问候道:“见过霍督公。”
边上的斩厄则只是张张嘴叫了一声“霍督公”,脚未动,手也未动。
他怀里抱着一把紫竹伞,收拢着,露出“破碎”的图案。上头涂了桐油,亮泽温润,依稀还能分辨出伞面上绘着的花样。是大片盛开中的牡丹,花团锦簇,娇妍万分。
霍临春打量了几眼,心道这宣平侯真真是个怪人。
外头晴空万里的,让人抱伞做什么?
他每回瞧见这个叫斩厄的护卫时,都会看见他抱着这把伞。不分晴雨,永远带着,也不知到底是为了做什么用。
霍临春暗自嘀咕着,朝二人颔首示意后,推门进了雅间。
里头一张空桌,一道菜也没有,只有一壶酒,两个杯子。
临窗的位置上,坐着一个人。
窗扇半开,有春风徐徐吹进来。那人姿态懒懒地坐在椅上,微微低着头,一手拄在下巴上,似在闭目养神。
霍临春脚步轻轻地往里走,走到桌旁,在他对面自如地落了座。
他自己给自己沏了一杯酒,浅啜一口后方张嘴道:“薛指挥使怎地也不让人上些菜。”
对面的人闻言抬起了脸,右眼角下的桃花小痣艳红似血。
他神色慵懒地笑了一下:“这不是候着霍督公您么。”
霍临春也跟着笑,口中道:“不敢当不敢当,咱家可当不起薛指挥使一个“您”字。”
霍临春虽在建阳帝跟前得脸,手下又掌着东厂,但要想跟薛怀刃比,那还是差了一大截。
他是东厂的督主不假,但东厂只负责侦缉、抓捕,抓到了人还是得乖乖地移交镇夷司。薛怀刃身为镇夷司的指挥使,自然是比他权大。
不像东厂,镇夷司可有自己的诏狱。
审理、拷问、上刑,乃至杀头……只要薛怀刃一声令下,皆可自主。
更别说他还是国师焦玄的养子。
焦玄可是建阳帝的股肱腹心。大昭建国后,焦玄被封国师,其养子薛怀刃也被立即封了侯。建阳帝爱屋及乌,连带着对薛怀刃也是十分器重。
那一年,薛怀刃不过十四岁。众人都说,那已是盛宠至极。
没想到,第二年,建阳帝又再立镇夷司,命薛怀刃为指挥使。
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郎,再聪明能干,又能有多了不起?
然而几年下来,如今谁还敢说他薛怀刃不厉害?
打过几次交道后,霍临春便再不敢小觑了他。望着眼前未及弱冠的年轻人,霍临春微笑着抬手另沏了一杯酒推至他手边道:“这酒楼不起眼,卖的酒倒是不错,入喉清爽,回甘却醇厚,实是别有一番滋味。”
薛怀刃伸出左手抓住酒杯,却并没有举起来喝。
他轻轻摩挲着杯盏,微微一敛凤眼,笑着问道:“据闻靖宁伯不慎摔下马背,跌断了腿?”
霍临春闻言一怔,旋即压低了声音道:“您这是,听说了什么?”
“听说?”薛怀刃未置可否地笑了笑,“谈不上听说不听说的。倒是你,一路跟着皇上,亲身在场,可曾亲眼瞧见什么?”
霍临春低头猛喝了半杯酒,讪笑道:“咱家这两年眼神不好,哪里瞧得见什么。”
薛怀刃道:“你我一月一会,互通消息,可是早便……”
“瞧您说的。”霍临春放下酒盏,轻声打断了他的话,“咱家看是没能亲眼看见,但那些鸡零狗碎的事儿,还是听说了一些。”
薛怀刃面露好奇:“哦?都有什么?”
霍临春笑了下,神神秘秘地道:“还不是那些复**的事!”
薛怀刃问:“是复**的人暗中在靖宁伯的马上动了手脚?”
霍临春的声音放得更轻,平白多了两分阴柔:“虽说没能查出什么,但多半就是了。”
“那可是怪吓人的。”薛怀刃嘴上说着吓人,面上表情却是丝毫未变,连口气也是波澜不惊得很,“看来霍督公平素出门该多带几名护卫了。”
霍临春掏出块雪白的绣帕轻轻拭了拭唇角的酒渍,轻笑着道:“是啊,这复**残党一日不能除尽,咱家这心里也是一日不能安呀。”
言罢,他忽然望向窗外的天空道:“说起来靖宁伯的那几个女儿倒是生得个比个的美。”
薛怀刃低低“嗯”了一声,并不接话,像是对他口中所言的事毫无兴趣。
但霍临春,虽是个阉人,却一点也不妨碍他欣赏女色。
他丁点也不在意薛怀刃是否接话,自顾自地又道:“只是可惜了,靖宁伯府的三姑娘竟被定给了永定侯世子那么个蠢货。”
第024章 死太监
永定侯世子陈敬廷,落在霍临春眼里委实不够瞧。
但他言罢又禁不住吃吃笑道:“不过以靖宁伯的性子来看,这桩亲事大抵也不算差。”他絮絮地说着靖宁伯府的琐事,像是实在无话可说。
薛怀刃则兀自吃酒,一言不发。
蓦地,霍临春停下来站起身往窗边走去。站定后,他距离薛怀刃不过只有半步之遥。但薛怀刃岿然不动,仿佛泥塑的人。
霍临春面向窗外,声音一轻,呢喃道:“还是让人上些菜吧。”
薛怀刃这才身形微动,坐正身子后扬声唤了一声“无邪”。雅间的门立刻应声打开了细溜儿一道缝。无邪自外探进半张脸,神色恭谨地询问道:“主子有何吩咐?”
薛怀刃偏过脸望了霍临春一眼,见他没有动静,便漫然答道:“让人上几道菜。”
无邪听他没有明示上什么菜色,心知是老规矩,便答应了一声准备退下。可就在他将要闭门的那刹那,他听见了霍临春的话。
迟疑间,无邪用力皱起了眉头。
他清楚地听到霍临春在用种近乎蛊惑的语调说道——
“南边新近送来一批人,据说姿色不凡,薛指挥使不去瞧一瞧么?”
尾音拖得长长的,听起来像是羽毛扫过脸颊,又像是和煦春风拂过耳畔。
无邪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他在心里暗骂了一声霍临春,尽量不动声色地关上门往外退。等到转过身,他白净秀气的脸上已是遍布不快,直至饭局结束,他亲眼瞧见霍临春独自出来,脸色才算好看起来。
雅间的门仍然紧闭着,他家主子还在里头。
斩厄抱着伞凑近门口,屏息听了听里头的动静,摇摇头道:“主子是不是睡着了?”
无邪含糊地应了一句“瞎想什么呢”,一边探头往楼下看去,眼瞧霍临春带着随行的便服小黄门走远了,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地低声骂道:“这死太监自己好色便罢,竟还想带坏主子,安的什么心!”
斩厄转过脸来,神色木然,口气却很认真地接了一句:“大概是好心。”
无邪闻言伸长手,屈指一个爆栗敲在他脑门上:“我呸!主子好好一个人,能跟个死太监一道逛勾栏瓦肆吗?”他恨铁不成钢地死盯着斩厄道,“你个傻大个光长个子不长脑子,什么好心,全是狗屁!”
无邪按着自己突突直跳的太阳穴,觉得自己没叫霍临春给气死,反倒要先叫斩厄给气吐血了。
可人活一世,谁还能不遇上几个说不通的傻子?
这般想着,无邪到底还是深呼吸着将怒火嚼吧嚼吧全咽进了肚子里。
自家兄弟再傻,那也终究是个好的……
但这话要叫眼下正怒火中烧的祁四姑娘听见,只怕要嗤之以鼻。
血亲姐妹又如何,只是让人生气罢了。
现下已是午时过半,她却还未用饭。婢女取来饭食,满满当当在她眼前摆了一桌,她却一筷子也不曾动过。不是饭不香,菜难吃,而是她先前已饱食愤怒和委屈,此刻纵然珍馐美馔在口,她也吃不下。
没多久,菜凉了,粥饭也没了热气。
暮春的天气虽已不像早春那般乍暖还寒,但饭菜这般摆着不动,还是转眼便没了香气。
祁茉愈发没了胃口。
她的大丫鬟碧玺立在一旁,见状忍不住轻声劝道:“姑娘,您多少用一些,这心里再不痛快饭还是要用的,不然您回头饿坏了自己,不是更叫那几位高兴么?”
祁茉听了这话面色变了变,低头望向饭碗,似乎是听进了心里。
碧玺长松口气,忙要让人去热菜。
哪知她话未出口,祁茉已一把丢开筷子站起身来道:“不吃了!”她离桌而去,半分犹豫也无,当即便出门往生母崔姨娘那去。
靖宁伯府是老宅子,虽然修葺翻新过数次,但说大不大,眼下也仅是够住。兼之早已嫁人的大姑奶奶祁春眉携子归来后,又占了两块地方。府里的小主子们除五姑娘太微外,便都随生母住在一道。
四姑娘祁茉的屋子距离生母崔姨娘的住所并无多远。
她走得又快,仿佛只是一眨眼,便横跨半个院子,到了崔姨娘门前。
屋子里,崔姨娘正在对镜自照。
臻首娥眉,美丽如昔。铜镜里的人,若不细看,仍同少女一般。
她一手抓着菱花镜,一手轻轻地抚摸着自己的眼角。她的年纪虽然是一年比一年大,但她的皮肤依然光滑紧致,眼角平滑毫无细纹。
不似姓白的那位,明明年纪比她还小上一些,如今看着倒比她要大不少。
更不必说紫薇苑里的那个了。
说是疯病好得差不多,可谁也没有见她出来过。
想必是人老珠黄,早就丑得没脸见人。
崔姨娘对此甚是得意,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慢慢笑了起来。可转念,她的笑意又淡如烟云,顷刻便风吹而散。她虽美如旧日,但伯爷到她屋子里的日子也是数得清的。
她年轻时总以为伯爷很喜欢自己。
可现在再看,就觉出了傻来。
他应当并不讨厌她,可要说有多喜欢,好像也没有。
不过就是淡淡的,平平常常,待她同待另外几位并无区别。
崔姨娘叹了口气,盯着自己的柳眉,忽然想到了先前同五姑娘的对话来。她轻声念叨着“碧珠”两字,一抬眼,猛然瞧见了女儿,不由唬了一跳:“何时来的?怎地半点声音也没有?”
祁茉沉着脸不说话。
崔姨娘蹙起了眉:“怎么了?”
祁茉道:“您没听说?”
“听说什么?”崔姨娘愣了一下。
祁茉眉眼间愈见郁色:“方才我们几个去见爹爹时发生的事。”
崔姨娘闻言恍然大悟道:“哦!原来说的是这个事儿,我还当是怎么了呢。不就是伯爷将你错认成了五姑娘吗?”
她说着眉头舒展,收回视线再次望向了镜子。
祁茉万般不快地道:“不就是?”
崔姨娘有些心不在焉:“认错了而已,能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你同五姑娘年纪身量都差不多,伯爷平素又少见你们,偶尔叫错一声有何奇怪。”
第025章 讥诮
祁茉听到这话,不敢置信地道:“您说有何奇怪?当然奇怪!”她不悦地看着生母,口气冷凝地道:“即便他一时之间认不出我,但他望着我,为何不叫茉儿却先叫出了俏姑?这可不就证明了,比起我,他更记得祁太微那个小疯子么?”
她越说越是恼恨:“我有什么不如她的?”
崔姨娘闻言终于放下了手中镜子,伸长胳膊来抓她的手:“茉儿,你好端端的同集香苑那位比什么,她从头到脚,有哪一点比得上你?”
崔姨娘轻轻抚摸着女儿光洁滑腻,羊脂白玉似的手背,安抚着道:“你爹他,不过就是随口一喊,你实在无需较真。”
祁茉垂眸端详着她脸上神情,忽然冷笑了一声。
“怎么,娘说的不对?”崔姨娘看着女儿脸上冰冷的笑意,怔了一下。
祁茉一把抽回手,自嘲般笑道:“是了,这事怨不得父亲,也怨不得我……毕竟谁让我生来便不如她呢。”
私下里,她和亲妹妹六娘一直唤生母崔氏为娘亲。
可这一刻听见生母说出那个“娘”字,不知怎地,她只觉自己心口憋闷,窒息般难受。
她当然是不如祁太微的。
祁茉嗤笑着:“谁叫我是庶出。”
纵使她祁太微的母亲是个疯子,她也始终是靖宁伯府嫡出的姑娘。
祁茉居高临下地低头看向崔姨娘,神情轻蔑地道:“一个妾生子,自然难叫父亲放在心上。”
崔姨娘闻言,登时花容失色,惨白了一张脸,翕动着双唇颤声道:“你以为我不想做太太,做夫人吗?你以为我就想给人做妾吗?”
祁茉依然还是那样一副神情,语气冷冷地道:“那您倒是争口气,早日为父亲生下个小郎君呀。”
“横竖就是姜氏死了,您也不可能被抬成正室。”
“既然要一辈子与人为妾,那您若能诞下庶长子,也总好过没有是不是?若我能有个兄弟可依,想必旁人亦会高看我一等。”
“更何况,父亲眼下还没有儿子。世子之位空悬,无嫡立长,您要能生下儿子,那便是靖宁伯府的世子爷。”
祁茉笑了一下:“您做不成太太做不成夫人,可您是有机会做老夫人的。”
一旦爵位到手,还有什么不可能?
只要姜氏还在,只要父亲不再次续弦。
那么将来,但凡熬死了姜氏,这阖府上下尊她崔氏一声老夫人还能有多难?
祁茉目光定定地望着崔姨娘:“但您正在一天天老去,恐怕已是时日无多。”
崔姨娘叫她说得面红耳赤,又羞又恼又不敢真的发火。
尤其是“时日无多”四个字,着实令她肝胆俱裂。
她当然还没有老到不能生育的时候,但她的确是在一天天老去。用不了多久,她怀孕的机会便会越来越少。而靖宁伯,仍是壮年,这府里今后还不知会有多少新鲜的可人儿。
崔姨娘一张脸红了又白,半天没能说出话来。
祁茉蹙着眉头看看她,只觉无用,霍地拂袖而去。
崔姨娘喊着“茉儿”忙要去追,却见那帘子再次被人撩了起来。
大丫鬟红玉刚刚碰见了神情沉郁的四姑娘,这会儿走进门来,姿态都变得小心了许多:“姨娘,五姑娘身边的碧珠来了。”
崔姨娘一怔:“她来做什么?”
红玉摇摇头,扶着她重新落了座:“说是想见您有事禀报。”略微一顿,红玉拧了拧眉头道,“方才正巧四姑娘在,奴婢便同她说,您现下不得空怕是不能见她,可谁知她却不肯走。”
“哦?”崔姨娘心头起了疑,息了去追女儿的心思。
红玉道:“她说她出来一趟不容易,此番还是特地寻了借口偷偷来的,若是眼下回去,只怕下回就不知是何时了。”
崔姨娘有些不信:“丁妈妈不在,她便是集香苑里的一把手,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哪会不容易?”
红玉回忆着碧珠先前说这话时的神情,放轻了声音道:“奴婢见她的样子,像是有些惊惶不定,同往前看着不大相同。”
崔姨娘疑惑更甚,叹口气道:“罢了,让她进来吧。”
至于祁茉,叫回来也只是让自个儿不快,还是晚些时候再议吧。
红玉得了话,便转身出去传人。
片刻间,帘子晃动未歇,碧珠已然入内。
崔姨娘观其神色,的确如红玉所言,惊弓之鸟一般,像是遇见过什么骇人的事。她吩咐碧珠在小杌子上坐定,温声问道:“说吧,有什么事非见我不可。”
碧珠犹豫了一下:“奴婢说了,怕您不信。”
“你还未说怎知我就不信?”崔姨娘双手置于膝上,揉搓着一块帕子,“你如实说来,若无假话,我怎会不信。”
碧珠见状,深吸口气,倒豆子似地将话倒了出来。她滔滔不绝地说了半响,将太微如何要她寻来麻绳,如何将腿绷直吊起……事无巨细都说了一遍。
最后她说了句:“奴婢以为,五姑娘很不对劲。”
崔姨娘听着她的话,再联想清晨太微在鸣鹤堂请安时的行事说话,也觉得有些奇怪。然而更奇怪的,似乎还是之前——
明明她死不承认推了四娘下水,口口声声冤枉不服,突然之间却就磕头服罪了。
崔姨娘当时便觉诧异,此刻听了碧珠说的事,就更是困惑。
但困惑归困惑,她思来想去,也并没能想出什么头绪来。
她问碧珠:“你日夜跟着她,最是了解,你觉得她是怎么了?那麻绳的事,过去从未发生过?”
碧珠摇头道:“从没有发生过。”
说完这句肯定的话后,她的口气迟疑了:“奴婢想着,五姑娘会不会是像夫人一样……犯病了?”
崔姨娘不由想起了方才祁茉提及太微时说的那句“小疯子”。
可是,不像呀。
崔姨娘正色道:“你当时年纪还小不知道,那夫人的疯病可是凶险得很。”她虽未亲眼目睹,但怎么也知道的比碧珠几个丫头多,“夫人犯了病,可是哭天喊地,敢把伯爷和老夫人往死里咒的。”
“但你看五姑娘,那是明明白白变得乖巧听话了。”崔姨娘道,“不像是疯了。”
第026章 暗涌
碧珠嗫嚅着:“那……会不会是中邪了?”
崔姨娘闻言斥了句:“休要胡言,神神鬼鬼的,岂能乱说。”
“不是奴婢胡言乱语,实在是……”碧珠愈发得畏缩不安,声音涩呐,“姨娘,奴婢是当真不敢再在集香苑当差了。”
崔姨娘眉头紧蹙,将手里的帕子揉成一条,沿着水葱似的长指转来绕去:“碧珠,你多大的人了,怎地还怕这些。五姑娘再如何古怪,也只是个没什么见识的小姑娘,能有多骇人。”
认错、赔罪、麻绳……一桩桩,一件件,似乎的确有些不寻常。
可要说她是疯了还是中邪,好像又太过夸大。
崔姨娘不是太在意:“五姑娘胡闹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能掀得起什么风浪?她要真是疯了倒还是好事,回头派两个人抓起来也往紫薇苑里一关,省心省力,清净极了。”
到那时,想必茉儿那孩子也不会再念叨什么生来便不如人了。
崔姨娘手中动作一顿,端正了脸色道:“你且先回去,仔细看着她,若再有什么不对劲的,便来寻我。”
碧珠坐在小杌子上,听了这话迟迟没有起身应是,磨磨蹭蹭地小声道:“集香苑里还有丁妈妈。”言罢想起丁妈妈告假不在,她急忙又补充了句,“丁妈妈虽告了假,但最迟明日也该回来了。”
崔姨娘有些不满她的态度,嫌她胆小怕事战战兢兢的不成样子,望着她便要张嘴训斥上两句。然而就在训斥的话即将出口的瞬间,崔姨娘想起了画眉的事,她下意识地便将话又给咽下去不再提起。
沉吟片刻,崔姨娘轻轻颔首道:“好了,我明白你的心思。但这莫名其妙的,我也不好说调走你便调走你。你是五姑娘房里的大丫鬟,突然没了人,五姑娘岂能不闹?”
她顿了顿笑起来道:“你先回去,等回头丁妈妈回来了再议不迟。”
崔姨娘口气轻松,不同于先前。
碧珠听着,心中有了数,这才站起身来,也笑着道:“多谢姨娘。”
崔姨娘的目光落在了她手上,仔细打量了两眼后,面上笑意更盛:“好了好了,快些回去吧,免得五姑娘寻你。”
崔姨娘原先是有些瞧不上碧珠的。
碧珠生得样貌平平,小时还有两分机灵劲,长大后却是一日不如一日。这样的人,看起来就不像是什么聪明能干的。
倘若紫薇苑的那位没有疯,势必早就将碧珠从她女儿身边换掉了。
只可惜,这事儿现如今归她管。
崔姨娘坐回了镜子前,望着镜中笑盈盈的自己,慢慢敛去了笑意。她一直没有留心,也不知道碧珠竟有那般本事,现在知道了,怎么也不能再将人留给祁太微。
崔姨娘有些飘然地想,她明明比姜氏活得有身份得多了。
“夫人”那个虚名,算得了什么。
她一点也不放在眼里。
但她这般想着,镜中人的眼神却还是黯淡了下去。
到底是如鲠在喉,想起那两字便觉郁郁难欢。
……
这时候的碧珠却已经高兴了起来。
她一路欣然地回到集香苑,见着太微后也是满面笑意。
太微正倚窗闭目,小憩养神,像是丁点没有察觉到她已经去而复返。碧珠见状舒了口气,小心翼翼地往耳房里去。
然而她才入内,便听见太微唤了一声自己的名字。
她急忙又转身出来,堆笑道:“姑娘醒了?”
太微昨夜没有睡好,请安回来后没多久又去见了父亲,闹闹哄哄的,直至这会才终于得空有了平静,但她闭着眼睛,意识却并没有沉睡过。
是以碧珠何时离开,何时归来,她皆了然于心。
她摆出一张睡眼惺忪的脸,口气也似才从睡梦中醒来:“还有几个时辰用饭?”
碧珠不料她张嘴就问吃的,怔了下才道:“眼下不过未正一刻,距离酉时的晚膳还有一个多时辰。”
太微扭头望向窗外,忽道:“可有沙子?”
碧珠一脸茫然:“沙子?”
“有没有?”
碧珠摇了摇头,似不确定。
太微便道:“那就寻两斤豆子来,颗粒要小,尽量匀称些。”
碧珠困惑不已:“要甜的还是咸的?是炒豆子还是煮了甜汤?两斤,会不会太多?”
“……”太微叹口气,“要生的。”
碧珠眼里的疑惑又变回了先前的惶惶。
又来了!
又来了!
五姑娘又开始做古怪的事了!
她心里翻起了惊涛骇浪,但想着自己已经去寻过崔姨娘,崔姨娘也明示丁妈妈回来便会将自己调离集香苑,那眼下就不是生非的时候。
她年岁已大,此番离开十有**会被配人。
崔姨娘挑的人,定然会比五姑娘挑的人要好。
因此不管五姑娘要做什么,自己只要顺着她便是了。
碧珠垂着手,偷偷的,用力掐了一把自己左手虎口,将万般情绪都按捺下去,换上笑模样道:“是,奴婢记下了,奴婢立刻去办。”
她慌忙要走。
太微又叫住了她:“再寻一块旧料子和剪子针线来,若没有料子,便取一件我的旧衣吧。”
碧珠越听越怪,全然琢磨不透。
五姑娘竟要动针线?
她不是女红奇差吗?
碧珠满脑子都还是“中邪”,当即答应一声就健步如飞地出门而去。
等到回来,她将太微要的几件东西在案上一字排开,笑着道:“姑娘瞧瞧,可是能用?”
太微扫了一眼,面露满意,微笑道:“碧珠呀,你这般能干,我可真想再多留你两年,实在是叫人舍不得。”
碧珠一惊,以为自己想走的心思叫她看穿了,当下手脚一僵。
可太微说罢,却再没有后话。
这时,外边忽然有了响动,有人来报,说是鸣鹤堂的沈嬷嬷来了。
太微不由面色一冷,立马吩咐碧珠将东西收拾干净,自己则亲自出去迎了沈嬷嬷。
沈嬷嬷虽比众多仆妇都更体面些,但这样叫主子亲自来迎的事也还是头一次遇上,不觉有些惊讶。
她面对太微时一向绷得紧紧的脸不觉松了泰半,口气也软和许多:“五姑娘,您过几日去永定侯府赴宴的衣裳首饰可已备妥了?”
太微原还在揣测沈嬷嬷的来意,听到这话不觉猛地一怔:“赴宴?”
第027章 寒酸
沈嬷嬷道:“是呀,姑娘难不成忘记了?永定侯夫人亲自操办的赏花宴,给咱们府里的几位姑娘皆下了帖子的。”
太微有些发怔:“六妹和七妹也在受邀之列?”
“嗯?”沈嬷嬷闻言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您说什么?”
太微明白了过来,抿了抿唇道:“三姐婚事将近,想必今次是不会随我等一道赴宴了,那么二姐呢?”太微的眼睛明澈如水,微微一弯,笑着叫了一声“嬷嬷”,小心地问道:“二姐她此番,可会同去?”
沈嬷嬷原不耐烦回答这些琐碎的问题,但先前太微亲自出门迎她,令她十分受用,这会儿便也就耐着性子一一作答:“此次只有您和四姑娘同行。”
太微轻轻地“哦”了一声,没有再言语。
她不记得了。
就好像丁妈妈告假,父亲受伤一样,她一点印象也没有。她从未去过永定侯府,也没有见过永定侯府的人。
这场赏花宴,在她的记忆里根本不存在。
太微沉默着,侧目望向了角落里摆着的花觚。
沈嬷嬷在她耳边咳嗽了两声,清清嗓子道:“姑娘莫怪,老奴托大说句话,您和四姑娘虽是异母而生,但到底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姐妹。”
她正正脸色,谆谆告诫:“在家时您二位如何闹,那都不妨事,可出了靖宁伯府的大门,您二位就是靖宁伯府的脸面,须得互相扶持,友爱为上。”
类似的话,先前太微已经在祖母口中听过一遍。
这会听沈嬷嬷又啰啰嗦嗦地说了一通,实是再乏味不过。
她们光顾着教诲她,怎地也不去关怀关怀祁茉?可见在她们心里,这千般错万般坏都是她祁太微一人的原因。
毕竟她娘疯颠颠的。
祖母总说她娘早年爱咒人死,听得人害怕又生气,实在不像话。
祖母眼里,人人都不像话。
但太微一贯是不服气的,凭什么她说像话就像话,她说不像话便不像话?
可在她娘的事上,太微还是相当赞同祖母所言的。
依太微看,她娘是实在不成。
这既然要咒,那便好好咒,总归咒死一个算一个。
咒不死,算什么?
上辈子,直到母亲自己死了,她也死了……祖母都还活着呢。老婆子命长,身子骨也健朗,哪那么容易死。
这靖宁伯府的荣华富贵最后全由她一人享用了。
太微作恭敬聆听状,望着沈嬷嬷颔首应是,给足了体面。
沈嬷嬷见她乖乖巧巧的,比往常顺眼无数,终于笑了起来。
太微便小孩儿似的领着她往柜子去,又打开箱笼妆奁与她瞧,一边有些害羞地道:“嬷嬷您帮我看看,赴宴时穿哪身好。”
沈嬷嬷听见这话不禁眉头微蹙,佯装不经意地问了句:“怎地不见丁妈妈?”
请柬送来已有数日,照理这衣裳首饰都该备好了才是,可见五姑娘的样子,显然是并未准备过。
“丁妈妈有事告假了。”太微低低道。
沈嬷嬷没说话,仔细翻检了箱笼里的几身衣裳才又问:“您房里的大丫头,叫碧珠的,怎地也不见人?”
太微笑了笑,眉眼天真,眼神认真:“您素日也不来集香苑走动,乃是稀客,我让她去泡茶了。”
沈嬷嬷倒也不推,就这么受了太微说的“客”字。
她点点头道:“您今春裁的衣裳都在这了?”
太微笑得天真烂漫:“是呀!都在这了!”
沈嬷嬷看着她的笑容,突然有些说不上话来。
明明素日看着也没有谁短过五姑娘的东西,可今儿个仔细看了才知道里头的不同。她先去的四姑娘那,见过了四姑娘的屋子摆设,衣裳首饰再来见五姑娘的,实在是觉得五姑娘寒酸得不得了。
不知情的,恐怕要以为五姑娘才是姨娘生的庶女。
沈嬷嬷又去看首饰盒子,没看两眼便叹口气一把合上了盖子。
实在是惨不忍睹。
她收回视线落在太微身上,摇头道:“衣裳便罢了,但姑娘的头面……这些东西,怕是不成。”
四姑娘那有许多老夫人日常赏的,五姑娘这却是丁点没有拿得出手的。
居家佩戴便罢,去侯府赴宴,着实寒碜。
亏着老夫人谨慎让她来看一看,若不然就这么叫五姑娘出去了,靖宁伯府哪还有脸面可言。
沈嬷嬷道:“夫人那,就没有留下什么?”
姜氏娘家虽然落魄了,但早年也兴盛过,姜氏手里不至一点没有才是。
可她问完,太微脸上却露出了窘迫,轻声道:“母亲的东西,都烧了。”
沈嬷嬷这才想起来,当年姜氏一进紫薇苑,祁老夫人便让人将姜氏的随身物件都焚烧了。说是要祛晦气,驱邪祟,连首饰头面也没有放过,全融成了一块块丢进库房里。
沈嬷嬷也有些尴尬。
太微声音更轻,口气更弱:“不然,我去向崔姨娘借一借?”
沈嬷嬷目视着她的眼睛,忽然有些心生恻隐。她犹豫了下,道:“总归还有些日子,姑娘稍安勿躁,容老奴回去先禀给老夫人。”
太微还是惴惴的,又窘又羞,怯生生地道:“多谢沈嬷嬷。”
沈嬷嬷推说不必,悄悄打量了几眼博古架上的陈设,便说要走。
太微就又要亲自送她出门。
沈嬷嬷这回拦了一拦,见她执意要送,便也欣然应允。
行至帘前,太微脚步微顿,蓦地叫了一声“嬷嬷”,声音颤颤,似有踟蹰。
沈嬷嬷也停下来,转头看她:“五姑娘还有事?”
太微轻轻咬了咬淡红的唇瓣,好像很迟疑:“有件事,我不知该不该说。”
沈嬷嬷问:“何事?”
太微有些怏怏地道:“我屋子里总不见东西。”
“哦?”沈嬷嬷眼神微变,“都有什么不见了?”
太微小小声回答:“银子不见了。”
沈嬷嬷一震:“银子?钱箱的钥匙在谁手里?”
正说着,帘后传来“哐当”一声。
沈嬷嬷扬手撩帘,便见碧珠正慌慌张张地蹲下身子去捡地上的碎瓷。
一壶茶全打翻在了地上。
茶水四处流淌,狼藉满地。
碧珠捡着碎瓷片的手哆哆嗦嗦的,抖个不停。
沈嬷嬷正要训斥,忽听身后的太微说了句:“钥匙一直由丁妈妈管着。”
第028章 蛛网
沈嬷嬷回过头来,声音微沉:“是丁妈妈?”
太微颔首应是,瑟缩着垂下了眼帘。
府里上下皆知,丁妈妈是崔姨娘的人。这些年来,集香苑里大大小小的事,每一件都离不开丁妈妈。
虽然太微才是主子,但底下的人遇事可以不管她,却不能不叫丁妈妈知晓。
丁妈妈没有过问的事,谁也不敢办。
太微说钱箱的钥匙在丁妈妈手里,沈嬷嬷是信的,但她还是转过身低头问碧珠道:“钥匙只丁妈妈手中一把?”
碧珠颤巍巍地仰起头,脸是向着沈嬷嬷的,视线却悄悄地望向了后头的太微。只见太微立在沈嬷嬷背后,唇角含笑,眼神如炬。
那目光像是能灼人,那笑容轻浅寡淡却好似一柄利刃。
门外一阵春风吹来,吹得珠帘叮叮作响,似一曲长歌。
碧珠用力地捏紧了指间碎裂的瓷片,一字字回沈嬷嬷的话:“是,只丁妈妈手里一把钥匙。”
沈嬷嬷闻言眼神愈显深沉,口气也沉重了几分。
她松开手,半扇珠帘重归原处,将碧珠虚虚实实遮于其后。
沈嬷嬷同太微道:“姑娘说的事,老奴心中有数了。”
太微吞吞吐吐,踌躇道:“其实、其实也没有多少银子……”
“不管数额大小。”沈嬷嬷打断了她的话,肃然道,“失窃总归不是小事。但丁妈妈今日不在府中,个中详情无从得知,一切还得等她回来再议。”
言下之意,不论银子是不是丁妈妈偷的,既然钥匙在她手里,那失窃一事她便始终难逃干系。
太微神情局促地点了点头。
沈嬷嬷望着她,不知怎地想起了那日抓着藤条抽打她的时候。
那会的五姑娘看起来可真真讨人厌。
脾气臭,性子坏,不知好歹,不识进退,实在叫人喜欢不起来。
莫怪老夫人不待见她,就是她见了五姑娘也难露笑脸。
可这一刻,她看着五姑娘,竟觉得五姑娘真是可怜。
到底只是个十三岁的年轻小女孩,爹不疼娘不爱,连祖母也不正眼瞧她,一屋子的冷清寒酸,活脱脱是个“惨”字。
二姑娘祁樱虽然也没生母在旁照料,可她年岁最长,生得最美。
老夫人即便不喜欢她,也不会苛待她。
二姑娘就像是一块琉璃水晶,泛着泠泠凉意,让人难以亲近,却也不敢轻易敲打。这万一要是碰碎了,怎么办?
不像五姑娘太微,那就是块石头。
任你如何摔打,都不必担心。
哪怕真摔裂了也无妨,谁知里头会不会藏着璞玉?
若没有,那也还是石头。
不会有半点损失。
沈嬷嬷心知祁老夫人的想法,自来对五姑娘也是如此。
但现在,她再看五姑娘,却已不大觉得五姑娘是块冷硬的顽石了。
看来先前那顿藤条,并非白打。
沈嬷嬷平心静气地道:“姑娘放心,这事定会彻查。”
太微有些垂头丧气,像是想要相信她的话又不是太敢。
她说了句“劳烦嬷嬷”,便低下了头。
沈嬷嬷就也不再言语,掀开帘子,越过捧着一托盘碎瓷的碧珠径直往外走去。
她越走越远,很快便消失在了长廊尽头。
碧珠因为没有挨训,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可一转身,瞧见太微,她的脸色立即便变了。
她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声:“姑娘为何要说钥匙在丁妈妈手里?”
明明钥匙在她这。
五姑娘虽是伯府嫡女,但一向没什么积蓄。
不过些许零花,丁妈妈从来没有放在眼里过。
这钱箱的钥匙便也交给了碧珠管。
丁妈妈像集香苑的半个主子,并不乐意亲自打理琐事。她张张嘴,底下的人将事情妥妥当当的办了,才是正经。
碧珠心底里有些怕她。
“姑娘?”见太微不作声,碧珠放下手里的托盘,审慎地又唤了一声。
太微坐回榻上,眼皮也未掀一下,反问了句:“依你之见,我该如实说?”
碧珠听得发慌,忙道:“奴婢不是这个意思。”
太微道:“那你是什么意思?”
“奴婢……”碧珠语气里多了两分懊悔,“奴婢不该多嘴。”
先前太微便已经打开钱箱,洞悉了她偷钱的事,但太微一直没有流露出气恼不快,更没有要发落她的意思。
碧珠便以为她不打算追究。
哪知……
竟是这样。
碧珠想不明白她的用意,只好紧紧闭上了嘴。
这时,太微忽然朝她摊开了手。
掌心向上,莹白如玉。
声音平静无波地道:“把钱箱的钥匙给我。”
碧珠一怔,她先前分明没有钥匙也开了钱箱,现在还要钥匙做什么?碧珠略带惶遽地摘下钥匙递了过去。
太微手掌一合,握成拳头,在她眼前晃了晃:“丁妈妈明日何时回来?”
“大抵一早便会回来。”
太微冁然一笑,放下手吩咐道:“去将东西取出来吧。”
碧珠便急急忙忙地把先前藏好的豆子和针线剪子又给摆了出来。
她垂手侍立在旁,轻声问太微:“姑娘要做什么?”
太微不言不语地瞥了她一眼。
碧珠呼吸一窒,知道自己是又多嘴了,急忙躬身后退,往屋外去。
太微暗笑她也不是全然的不堪用,一面将眼前的两斤豆子平平整整分成了四份,约莫一份半斤,用布袋装起,缝口固定。
她举起一个,在耳边用力晃动了两下。
豆子相撞,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到底不及沙子好用。
如有锯末,混在里头,倒还好些。
但对眼下的她来说,当务之急,是有。至于东西好不好用,暂且也只能凑合了。人的肉身,脆弱又强大,但这强大,是需要不停的训练的。
她记得师父教给她的招式、心法,但这具身体却从未经过训练。
业精于勤荒于嬉。
她不能守株待兔,指望一年后就一定能够遇见师父。
她必须自己开始从基本功练起。
四个沙袋,四肢各绑一个。
等到适应了,再逐步加重。
当年辛辛苦苦学会的东西,不能这么轻而易举的全还给师父。
太微转头往身后看,透过窗棂缝隙,将目光落在了庭院一角。
地方太小,也不知梅花桩是否安得下。
若要安,又该以何种借口动土?
太微不由陷入了沉思。
……
院子一角,几个丫鬟正聚在一道边做针线活边闲话家常。忽然有人谈及京中趣闻,说起某家的小公子,今年才不过十三岁,便已经能破国师留下的题了。
国师焦玄博学多才,是大昭的神人。
据闻就是建阳帝都要尊他一声神仙。
这样的人出的题,十三岁便能破,似乎的确是厉害。
众人闻言纷纷附和,说那位小公子真是实实在在的天赋异禀,聪慧过人。
感慨中,只一人撇撇嘴,举起手中银针在发间摩挲了两下,嗤了声道:“这便能称得上天赋异禀,聪慧过人?你们呐,就是没有见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