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4章 惊夜
太微对父亲的印象,似乎一早便停留在了多年前。
……
这天夜里,太微屏退了众人,独自坐在窗前望月。
天空上云疏星朗,晚风里花香流淌。
她一言不发,只盯着高悬的冷月看。时近十五,夜幕黑沉,月亮却是又圆又亮。不经意间瞥去一眼,只觉得那圆月恍若溪边斜挑而出的石灯笼里的光。
冷锐,却又温柔。
薄白的月色,大片洒落在窗前。
太微迎着它,摊开了右手手掌。月光落在上面,轻纱流云一般,没有丝毫的重量。这夜晚,平静宁和得像是一幅画。
美丽而虚假。
太微惦记着白日里在紫薇苑发生的事,半点睡意也没有。
周公不来寻她,她连眼睛都懒得阖上。
夜色越来越浓,时辰越来越晚。月亮则高高升起,且越升越是明亮。太微不知在窗边坐了多久。
忽然,她听见了一阵阵急促的马蹄声。
她站起身,屏住了呼吸,那是铁蹄叩响地面的声音!
那声音之响亮,犹如雷霆万钧,震耳欲聋。
太微脚下的地面,似乎都在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动静而颤抖。
这样的深夜里,怎么会有大批人马经过?
靖宁伯府身在的万福巷里,皆是官宦人家,乃至世家勋贵。即便建阳帝不将他们这群人放在眼里,也没有三更半夜突然派人镇压的道理。
然而听外头的动静,却又实在不像是小事。
太微立在窗边,紧紧地皱起了眉头。
这时候,集香苑四角已渐次亮起了烛火微光。
马蹄声雷鸣一般,仍未停歇,那些眠浅的人早被惊醒了。太微屋子里本是黑魆魆的,但窗扇半开,月华如霜,总算带进去两分微芒。
长喜和刘妈妈举着灯,一前一后地过来寻她,见她站在那,还是一副没有就寝过的模样,不觉都怔住了。
刘妈妈率先反应过来,让长喜去将灯搁下。
她自己则走近了太微,轻声问了句:“姑娘可是睡不着?”
白天紫薇苑的事刘妈妈也有所耳闻,知道太微是叫姜氏提前赶回来的。
刘妈妈道:“姑娘,夫人做事,一定有她的理由,您不必放在心上。”
她想劝劝太微,可思来想去,并没有什么话能用来宽慰,不觉有些语塞,到头来全变作了一声叹息。
姜氏疯疯癫癫的,恐怕还是时好时坏。
刘妈妈让长喜拿了身衣裳过来给太微披在肩头上。
正披着,二人忽见太微竖起一根手指置于唇上,比了个噤声的动作。
刘妈妈和长喜面面相觑,不知她要做什么。
太微的声音压得很低:“你们听见了吗?”
长喜怔怔的,反问她:“听见什么?”
太微的手扣在了窗棂上,低声道:“马蹄声,停下了。”
就在方才,停下来了!
远去的声音,已经听不见,越来越近的那一拨,却忽然全停下了!
太微眯起了眼睛。
刘妈妈和长喜却是糊里糊涂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摇了摇头道:“先前好像的确是叫马蹄声给吵醒的……”
话音刚落,紫薇苑外忽然想起了震天响的拍门声。
因在寂夜里,这点声响被无限放大,有如巨石砸落,门板坠地。
刘妈妈连忙转身出去查看情况。
过了一会,她面带慌张地走了回来。
她走时,脚步虽快却还平稳;回来时,脚步却变得踉踉跄跄。
太微猛地脸色一变:“出了什么事?”
刘妈妈口气惊惶地道:“前头发话,让姑娘们都去花厅集合……”说完了,她缓口气才像是打起了精神,“说是不得耽误,让人赶紧都过去。”
太微眼神一凛:“没说理由?”
刘妈妈再三摇头:“没有,一句多的也没有。”
夜幕下,靖宁伯府灯火通明,恍若白昼。
整个万福巷,都亮起了灯。
千盏万盏的明光,汇成了一张几可遮天蔽地的大网。
太微带着长喜走出集香苑后便发现,府里已经乱成了一团。
她在夜风中听见了说话声。
是小七在问白姨娘,怎么了。白姨娘答不上来,支支吾吾地说到了花厅便知晓了,让小七乖乖的不要多话。
太微循着声音,确定了方向后加快脚步,没一会便赶上了白姨娘母女。
小七见了她很高兴,上前来牵她的手,不停地问:“五姐,你也是被人叫起来的吗?”
小七年纪小,睡得香甜,若无人喊她,哪里会醒。
这会走在了路上,还是睡眼惺忪的伸手揉个不停。
太微笑着说了一句“是”,转头去看一旁的白姨娘:“姨娘,如今是女眷们都去花厅?”
白姨娘点点头又摇摇头,最后道:“应当是的。”
来传话的人说得飞快,很是着急的样子,并没有理会那些询问,只说不准耽搁,得速速地去。
是以白姨娘也不敢确定。
不过她们几个既然都往花厅去了,崔姨娘、祁茉等人应该也不会例外。
太微的手紧了紧。
若是所有女眷都被要求前往花厅,那紫薇苑那边呢?
她娘是不是也要去?
可母亲她,自从搬进了紫薇苑以后,就再也没有出来走动过。
太微有些不安地停下了脚步。
母亲一定会害怕吧?
一个正常人,常年只呆在一个地方,谁也不见,突然之间被拉到大庭广众之下,也会受不了,更何况是母亲那样的情况……
太微转瞬间便拿定了主意。
她松开小七,将小七的手递给白姨娘,叮咛道:“姨娘带着七妹一直往前走,不到花厅不要停。”
小七仰着脸看她,疑惑地问道:“五姐,你不和我们一起去吗?”
白姨娘也问:“五姑娘要做什么去?”她忧心忡忡地道,“姑娘不要胡来,说了不准耽搁,那一定是要紧的大事,您还是随我们一道快些赶过去吧。”
说着话,白姨娘伸长手想要来拉太微。
太微声色不动,侧身一避,飞快地道:“那就不要耽误了,你们俩快些去,我随后便来。”
她转过身,便准备往紫薇苑去。
即便母亲已经出来了,算算距离,她也能在半途碰上。
第075章 花厅
可就在太微抬起脚的瞬间,她看清了迎面走来的那一队人。
打头的是个小黄门,提着灯,正在给他身旁的人照明。那人一身蓝灰,生着一双迷离艳丽的桃花眼。
不是霍临春,还能是谁。
太微悚然一惊,伸出去的那只脚又轻轻落在了地上。
深更半夜,霍太监带着人登堂入室,进了靖宁伯府的内院!这叫什么事儿?她眼看着霍临春一行人朝自己几人越走越近,急忙拉了一把白姨娘和小七,退避到了角落里。
可饶是这样,也还是几个显眼的大活人。
霍临春经过她们身旁的时候,脚步一顿,笑着说了一句:“是靖宁伯的两位千金吗?”
衣着打扮,是辨人的第一点。
太微和小七身上穿的,一眼就能看出来不是婢女服饰。
可霍临春却问了这样一句话。
他一个从最底层的泥淖里一路爬上司礼监秉笔的人,怎么可能会认不出来她们的身份?
他在明知故问。
但却不知缘由……
太微抿了抿嘴角。
白姨娘小心翼翼地同他应了声是。
霍临春便接过了一旁随从手里的灯,举起来,任由那道黄光明晃晃地照在太微几人的脸上。
太微有些睁不开眼睛,但朦胧间,她还是看见了霍临春的脸。
他说话的时候,声音里带着笑意,可他的脸上却并没有丝毫笑容。反而,带着种令太微心惊的凝重。
霍临春会深夜出现在这里,绝非小事。
太微在灯下闭上了眼睛。
她听见霍临春轻笑了一声,说了句:“几位请吧,老夫人正等着您几位呢。”
小七偷偷地抓住了太微的手。
她肉嘟嘟的小手在轻轻地发着抖。
这样的事,休说小七害怕了,就是太微也觉得惶惶不已。
——难道是父亲出事了?
可他这几日,不是一直都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养伤吗?
而且,是什么样的事,才能让霍临春深夜上门,直入内宅,犹入无人之境?
虽说霍临春是个阉人不假,进入内宅也不必避忌,但他身为东厂督公,进入靖宁伯的内宅,便不单单只是避不避忌的事了。
没有建阳帝的命令,纵是霍临春亦不能。
太微反手握紧了小七的手。
当着霍临春的面,她已没有办法再溜出去寻母亲。
她牵着小七,小七牵着白姨娘。
三人并行,越过霍临春,匆匆地往前头走去。
走出大约十来步后,太微悄悄地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霍临春带着人,还在往内宅深处走去。
跟在他身后的人,腰间俱都挎着刀,一身的煞气。
两帮人,渐行渐远。
白姨娘捂着心口低低道:“这都是什么人呀……”
她没有见过霍临春,更不知道霍临春是个什么身份,只是见了那些刀剑,便已经有些腿软。
她先低头看了看小七,再侧目去看太微。
小七没有吓哭,但小脸上已遍布惧意。
至于太微……
白姨娘望着太微愣了愣。
太微脸上的神情,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样子。
她没有在太微的脸上看见过,也从未在别人的脸上见着过。
那神情,是那样的复杂,是那样的莫测。
白姨娘一时之间看得有些呆住了。
那些想说的话,就全都忘在了脑后。
及至花厅,满目人影,白姨娘便带了小七去角落里坐下来。太微却站在那没有动。她的目光,一瞬不瞬地望着前头的那扇屏风。
乌木雕花,刻的松柏梅兰。
一扇扇打开,正正好将她们挡在了屏风后。
太微冷眼一扫,人已经来得差不多齐了,似乎只有母亲不在。她有些心浮气躁地将视线从众人身上收了回来。
如果不是撞上了霍临春,她这会应当已经和母亲在一起了。
然而眼角余光一瞄,太微怔了一下。
除了母亲外,还有一个人没有来。
她没有看见二姐祁樱的身影。
正想着,太微忽然又从屏风上看到了两个人影。
两个身量很高的男人身影!
她猛地意识到,自己方才一直没有看见过父亲。屏风外的其中一个人影,应该就是父亲。
但同他站在一起的那个人,是谁?
他们在交谈。
可声音不大,太微几乎听不见。
她耳边响起来的,是四姐祁茉的声音。
祁茉正立在祁老夫人身后,力道适中地帮祁老夫人捏着肩颈,面带不安地轻声问道:“祖母,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什么要把我们都聚在这里?”
花厅尚算宽敞,但平日只作会客使用,到底不如自己的屋子舒服自在。
尤其是这样的三更半夜。
除了太微,她们每一个都是被人从床上喊起来的。
这睡得正好的时候,突然被叫了起来,谁能痛快?
祁茉心里铁定是不痛快的。
祁老夫人闭着眼睛靠在椅子上养神,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心里八成也不高兴,听了祁茉的话后,只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回头便知道了。”
祁茉闻言便闭上嘴不再言语。
她前些天才被罚跪祠堂,如今正是重讨祁老夫人欢心的时候,可不能操之过急,弄巧成拙了。
按捺着心思,祁茉斜睨了一旁的太微一眼。
太微背对着她,一动不动,像个雕塑的假人。
……
与此同时,屏风后站着的两个男人,一前一后地朝远去走去。
祁远章的腿伤虽然好的差不多,但走起路来却像是还不敢着力,一瘸一拐,拄根拐杖,愣是走成了三条腿的模样。
他身旁的年轻人,穿着一身的戎装,见状有些散漫地叫了一声“靖宁伯”,轻笑着道:“您这腿,还没有好?”
祁远章打着哈哈,摸摸腿又摸摸拐杖:“不瞒薛指挥使,我这腿呀,好是好了,但疼也是真的还疼呢。”
薛怀刃闻言笑意不减,摇摇头道:“您要总不敢放胆去走路,这疼怕是自己不会消失。”
祁远章唉声叹气:“不说我这腿了,反正是把老骨头。”他仰头看了看天色,嘟哝了句:“已经这个时辰了,会不会抓不着人了?”
薛怀刃举着一把剑,屈指轻弹,“铮铮”两声,寒光如水,笑道:“跑不了。”
第076章 目光
万福巷已被整个团团围住,天罗地网布下来,他们要抓的人恐是插翅也难逃。
薛怀刃站定了不动,微笑道:“那贼受了伤,趁夜潜进万福巷后必然想方设法地想要躲藏,至于逃,定然逃不远。”
祁远章闻言,看了他一眼,亦跟着笑起来,只是他的笑意不同于薛怀刃,明晃晃地带着两分谄媚和好奇,低声问道:“不知那贼人究竟偷了什么宝贝,竟叫您和霍督公一道来了万福巷?”
京里上下都知道,霍临春的东厂主缉拿,薛怀刃的镇夷司则负责审讯用刑。
抓人这样的事,薛怀刃寻常是不会做的。
可今夜,他和霍临春并肩而来,各自带了一拨人马杀进万福巷,将万福巷里的众人惊得是人仰马翻。
靖宁伯府的大门也被毫无顾忌地拍响了。
寂静无声的夜幕就这样突然之间被猛力拉开,换上了喧嚣连天的灯火通明。
整条巷子,都亮如白昼。
马蹄声,刀剑划过地面的金石声,一下下不绝于耳。
如此动静,定是惊天的大事了。
如果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小贼,哪里需要这般阵仗?
祁远章似是耳朵发痒,伸出手用力地抓了两下,口中继续道:“莫不是,其实不是贼,而是复**的人?”
数年前,建阳帝在国师焦玄的鼎力相助下,亲自领兵攻进襄国,将襄国打得措手不及又无力抵抗。
他势如破竹,一座城池一座城池地杀过来,几年时间便打到了京城外。
当时在位的嘉南帝,躲在皇城里,被吓得日夜难安,不顾外头还有襄国兵将们在奋力杀敌,试图将建阳帝挡在外头,急急忙忙地便派使臣去向彼时还是夏王的建阳帝投降了。
嘉南帝在位,十七年;执政,亦是十七年。
到了第十七年的冬天,襄国的寿数,便尽了。
他一生庸碌,无大过,亦无建树。
可襄国歌舞升平了许多年,在位的帝王没有大的建树,似乎也不要紧。
嘉南帝时期,民众不说多么爱戴他,却也绝对不至不满意他。
然而襄国风雨飘摇的时候,他显露出来的那一面,却简直令人作呕。他的懦弱无能、胆小怕死,都不是一个当皇帝的人该有的样子。
知悉战况不妙后,他为了自保,不惜主动投降!不惜将襄国拱手送上!不惜将襄国女子,成千上万地献给夏王的军队。
他先说自愿,绝不勉强,可转过头便成了强征。
将诸多民女,幼至十岁,长至三十岁,一个个地送入虎口狼窝。
那些妇女乃至女童,被殴打、污辱、杀死……甚至如牛羊猪禽般被论斤买卖……
而那一切,都不过是因为嘉南帝自己不想死。
那个时候,人人都知道一去便再无命可活,既然都是死,何苦去受那样的折磨,不如自己死了安生。
于是嘉南帝便下令说,若是自裁,便祸及家人。
他胆小怯懦,对旁人却是狠毒得要命。
若非没送两拨,夏王就没了兴趣,只怕京中这些世族勋贵家的姑娘太太,也都一个难逃。
是以当嘉南帝被斩杀于寝殿之中时,连他的妻女也没有为他落下过一颗眼泪。
因为到了最后一刻,他跪在夏王跟前,仍在说,愿将自己的妻女尽数献上,只求放他一命。
他会听话的像是一只金丝雀,乖乖地呆在夏王为他打造的鸟笼里,哪也不去,什么也不做。
他以为亡国后,自己还能苟活。
然则夏王长剑一扬,一下便砍掉了他的脑袋。
那鲜血,滚烫滚烫地溅落在镜面地砖上,很快便冷却凝固,成了一滩不易清洁的污渍。
没有人,为他伤心难过。
襄国子民们悸哭不止,伤心欲绝,哭的乃是襄国,乃是先祖英灵。
多少人,都在心头反复拷问自己,若是当年即位的不是嘉南帝,而是其弟信陵王,这天下会不会还是襄国的?
可事已至此,谁也没有答案了。
只有那一批不死心的人,言称襄国故土在,襄国便在。
这群人,被称为“复**”。
他们誓要弑夏王,夺天下,复襄国。
他们一人在,便有一人追随信陵王。
但是,几年过去,已经很久没有人见过信陵王。
有人说他还活着,但也有人说他早就已经死在了建阳帝杀入皇城的那一天。嘉南帝下跪投降,彻底断了那些襄国兵将们的后路。
他们都说,领兵的信陵王早已战死。
可复**的踪迹,一直还在这片土地上。
祁远章拄着拐杖,将声音压得低低的,似乎生怕叫别人听了去:“薛指挥使,你给我悄悄透露个一两句,怎么样?”
中年男子的眼睛里,闪烁着孩童般的新奇。
薛怀刃饶有兴趣地看着他,失笑道:“您知道规矩,这人没审过,我可不敢下定论。”略微一顿,他转头看向了另一侧,那里昏暗幽深,是一条小径。
他叹口气道:“更何况,这抓人,原是霍督公的事。”
“哦。”祁远章听了他的话,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蓦地又问,“那你怎地也来了?”
言罢他又说了一句:“周围几户人家,难不成也都是您二位一道去搜的人?”
这话问得怪傻。
既是抓捕,哪有一户一户慢吞吞找过去的道理,自然是每户派些人,同时去搜查才对。
可祁远章问出这样的话来,竟不像是很奇怪。
他长了一张聪明人的脸,却仿佛生了一个草包脑子。
只是那张嘴,知道什么时候说好话,哄得建阳帝高高兴兴的,才有了他的活路。
薛怀刃望着祁远章,脑海里浮现出来的,却是一张少女面孔。
他的女儿,倒似乎很聪明。
薛怀刃站在原地,微微一侧身,将视线落在了身后不远处的屏风上。
太微在后面,明明什么也看不见,可他看过来的那一瞬间,她却感觉到了屏风另一边的目光。
盛夏时节温度暧昧的夜风里,传来了能够烧灼人的热度。
她禁不住用力蹙起了眉头。
屏风后和父亲在说话的人,该不会是薛怀刃吧?
第077章 搜查
能叫她爹亲自接待,陪同交谈的人,身份地位必然不会低于他。
而她先前才在后面遇见了霍临春。霍临春执掌东厂,带着一群杀气满身的人深夜前来万福巷,定是有公务在身。
——他今夜,怕是来抓人的。
然霍临春抓了人,就得移交给镇夷司。
能同他一道来,且叫她爹作陪的人大抵也只有薛怀刃了。
太微心念电转,目光定格在了屏风雕花上,再也挪不开。
……
而另一边,霍临春带着人,正大步朝祁家各位姑娘的院落走去。靖宁伯府这样的地方,往常他来是万没有随意走动的道理的。可这个夜晚,与素日不同。
那小贼胆大包天,竟偷进了国师府。
国师焦玄何许人也,那是大昭的栋梁,帝王的心腹。国师府里,奇珍无数,宝贝满库,从国师府落成以来,便有无数的人前仆后继地想要闯进去。
但那些人,一个也没有成。
他们有进无出,连个尸体都没有。
国师府那朱漆的大门,敞开后,便如一张深山猛兽的巨口。
那些人,进去了,就全成了野兽的食粮。
生死不明,下落不明。
无人敢找,亦无人敢说道。
唯有今夜,出了意外。
那贼进了国师府的门,竟逃出来了。
他们一路追踪,追到了万福巷,终于失去了踪影。可霍临春知道,他们并没有落后多少,那贼眼下必然还在万福巷。
薛怀刃的人和他的人,前后夹击,四面围攻,将万福巷包围起来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铁桶。
他们要抓的人来不及逃出万福巷,就只能寻个角落安安静静地藏起来。
可贼会藏在哪里呢?
他们挨家挨户地搜,一间屋子一间屋子地搜,每个角落都不放过,每条缝隙都仔细看过。
靖宁伯府,自然也没有例外。
只靖宁伯祁远章在建阳帝跟前尚算得脸,该给的面子不能不给。
他和薛怀刃亲自前来,一个同祁远章解释说明,一个带人搜寻,算是给足了祁远章脸面。
祁远章倒也乖觉,一听有贼在逃,当即便派人将府里的女眷下人都聚集到了一起,空出屋子来方便他们搜查。
可到底还有动作慢的。
霍临春眯起桃花眼往前方看了看。
那打头的少女身量高挑,面上带霜,冷着一张俏脸,实在是令人侧目。
霍临春记性好,看了两眼后便想起了她的排行,上前一步道:“祁二姑娘。”
祁樱瞥了他一眼,微微一颔首,一言不发地同他擦肩而过。
霍临春不由一怔。
她知道他是谁吗?
她深更半夜在家中看见陌生人,就一点也不惶恐?
霍临春转过头,望向她渐渐走远的背影,露出了一抹意外深长的笑容。
靖宁伯的女儿,可真同他这个当爹的不大一样呀。
他忽然声音一冷,压着嗓子道:“你们几个去那边,你们跟着我走。”他要去翻翻祁二姑娘的屋子了。
……
须臾后,同霍临春背向而行的祁樱,也到了花厅。
天气乍热,她一时不查,夜间贪凉结果偶感风寒,已是难受了两天。夜里吃了一帖药后,药效上来,她很快便沉沉睡了过去。
哪知半夜了,却被人叫了起来。
她身上不快,精神不振,等到收拾妥当已较旁人晚了一步。
可祁老夫人是不管缘由的,只知她晚她慢,听见她进来便睁开眼睛低声斥了一句:“怎地磨磨蹭蹭的!”
祁樱掏出方帕子掩住口鼻,声音闷闷地应了三个字:“是迟了。”
等到说完,她便去了一旁落座,连眼神都不变一变。
祁老夫人看着她这样子,有些不悦地沉下了脸。
可外头都是人,声音若是拔高,保不齐要叫人听见。
这不管什么时候,都没有“家丑”外扬的道理……
祁老夫人不快地重新闭上了眼睛。
几个孙女,就没一个能叫她省心的。
她正烦闷地想着心事,忽然被人轻轻推了一下肩膀,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睁眼便往身后看去:“四丫头!”
祁茉身子一抖,轻声道:“祖母,父亲来了。”
她方才叫了一声,祁老夫人却沉浸在心事里没有听见,她不得已才推了那一下。
祁茉有些委屈,声音愈轻愈细:“孙女不是有意扰您。”
祁老夫人没等她说完,已将视线收回落在了前方。
祁远章才进来,踢踢踏踏的,身子歪斜在拄拐的那一边。
他站定张望一番,叫了一声“娘”。
祁老夫人立即笑起来,招呼他走近来,一面小声问道:“儿啊,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祁远章却只往前走了一步便停了下来,口中道:“没什么事,他们过一会便该走了。”
祁老夫人面露惴惴之色:“是吗?那眼下,就由着他们……”最后几个字,叫她放得很轻很低,“肆意乱走?”
祁远章笑了一下:“不妨事,他们有分寸。”
若无分寸,便不会霍临春来了,薛怀刃也来。
祁远章笑着看看众人,说了句:“你们先呆着,我去去就回。”
伴随着话音,他的目光,从太微身上一掠而过。
太微立时反应了过来。
他这是,要去母亲那!
众人都来了,只有母亲没有来。
父亲没问,祖母也没问,那他们必然是知道她不会来。
太微忍不住猜测,难道父亲根本就没有让人去知会母亲?
她趁着祁远章转过身去准备走人的时候,从人群中站了出来:“父亲!”
祁远章背影一顿,将脸转了过来:“嗯?”
她这一声“父亲”喊得响亮极了。
少女的声音在暗夜里听起来有种脆生生的娇俏。
祁远章将半个身子都转了过来:“什么事?”
太微直视着他,一字字清楚地道:“紫薇苑那边,可曾派了人去请?”
祁远章挑起一道眉,望着女儿笑了一下:“怎么,你想亲自去?”
太微道:“母亲怕见生人。”
“是啊……”祁远章声音微轻。
转眼,他背过身往前走去,边走边道:“小五过来吧!”
他身上的夏衫料子繁花遍布,走动间,犹如穿了一片花海在背上。
太微便盯着那一团团的花,抬脚跟了上去。
越过屏风,走下台矶。
她看见了那个夜色中站着的年轻人。
第078章 领路
他听见脚步声回过头来,也一眼便看见了她。
然而二人皆没有出声,只祁远章道:“我这腿脚不便,想想还是不多走动了,紫薇苑那边,便由小女领薛指挥使去如何?”
太微听见这话,不觉怔了一怔。
他当真的?
这样的事,可没有半点规矩可言。
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大半夜领个外男在内宅走动?即便这大昭天下已无人在意“规矩”二字,每每如此,还是令她诧异不已。
太微的目光越过父亲,落在了薛怀刃身上。
他们今夜,到底要找谁?
她向前走了两步,走到父亲身旁,朝薛怀刃微微地一福身:“薛指挥使。”
薛怀刃前些时候送她回来的事,人尽皆知,她自然没法装作不认得他。可她爹见她打了招呼,笑得花枝乱颤,连连道:“正好正好,你们俩是认得的,也就不必我多费口舌了。小五你领着薛指挥使去一趟吧,四下看一看。”
紫薇苑地处偏僻,走过去还得好一会。
祁远章抚摸着拐杖顶端雕的花,笑微微道:“我就不去了,腿疼,坐一坐歇会儿。”
太微闻言朝他的两条腿看去,也没见哪条短一截,天天叫腿疼,实在不想搭理他。
这样的境况下,他竟还能一脸高兴。
不知他到底在高兴些什么……
太微沉默着不吭声。
对面站着的薛怀刃,倒跟着祁远章笑了起来,提着明晃晃的长剑问道:“伯爷当真不去?”
靖宁伯府的疯夫人,无人不晓,无人见过。
若非如此,他也不必亲自跑这一趟。
只要那屋子空了,谁去都是一样。
薛怀刃嘴角微扬地看着祁远章。
祁远章满不在乎地道:“不去不去,我这路也走不快,去了不是平白费工夫?”他又指了太微道,“小五担心母亲呢。”
他是一脸的懒得动,不想去。
薛怀刃便不再言语,只颔首示意,让太微领路出发。
俩人一前一后,步入了黑暗中。
薛怀刃手里提着剑,太微提着灯。
走了两步,他从她手里把灯接了过去。
太微没反抗,由得他拿走举高,将前方道路照得更加明亮。不用出力的事,她也喜欢。
可他生得高,步子大,走一步她得走两步。
他也不管,只一径往前走,仿佛是知道太微能跟上一般,走出一段距离后,他忽然低声说了一句:“五姑娘学过功夫?”
太微身体一僵,开始发冷。
明明是盛夏的夜晚,她却激灵灵地打了个寒颤。
她放轻了呼吸:“不算会。”
“不算会?”他没有回头看她,也没有停下脚步,只是很轻地笑了一下,“拿过兵器吗?”
太微摇了摇头。
摇完了才意识到,他背对着自己,根本看不见。
她在夜风里抿紧了嘴角,而后道:“没有。”
薛怀刃不作声,突然向后伸出了一只手。
那只手停在太微眼前,手掌向上,莫名其妙。
太微愣住了。
他什么意思?
他要干什么?
疑惑间,她听见薛怀刃说了一个字——“手”。
太微蹙着眉头,脸色微微发白,迟疑着将自己的手抬起来,搭了上去。
她指尖冰冷,像是冬日里的积雪。
冻得他眉头一皱,猛然一个用力将她拉到了身侧。他抓着她的手,指腹贴着她的指腹、手掌,一处处抚摸过去。
那上头光滑细腻,连一个薄薄的茧子也没有。
他松开了手,说了句:“果然没有,怕是五姑娘连针线都没拿过几回。”
太微不精女红,鲜少动手,的确没拿过几回。
她缩回手,问了一句:“薛指挥使要抓的人,在靖宁伯府里?”
薛怀刃目视前方,轻笑道:“谁知道呢,兴许在,兴许不在。”
太微双手抱胸,不再言语。
看他的样子,似乎是笃定今夜不会落空。
要不然,他先前也不会在前头同她爹说上那半天的话。
他去紫薇苑,多半是走个过场。
他亲自去,怕是为了给她爹面子。
只是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但想来应该同靖宁伯府无关。
太微心里暗暗松了口气。
可走着走着,她发现薛怀刃的脚步慢了下来。
他忽然提着灯来照她:“你不是对我爱慕多时吗?”
此言一出,因为这场搜捕而变得喧闹的夜晚,似乎也骤然寂静了。
太微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他则看着她的手臂,面无表情地道:“这架势,可不像是爱慕多时的样子。双手抱胸,是想拒人于千里之外才对吧。”
太微叫他说得浑身发毛,想放下手,又被他直勾勾的目光看得不敢动作。
一旦动了,似乎就成了此地无银三百两。
于是她坚决不动,仰头看他的眼睛:“薛指挥使心思过重,可对身体无益。”
薛怀刃不声不响,也不笑。
太微连眨眼也不敢。
该死的!
她当时就不该用那个借口脱身!
难道她要故技重施,再来一回?
正琢磨着,她忽然听见斜刺里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似乎只有一个人,脚步声很轻,但来得很快。随即,半空中炸开了一朵鲜亮的烟花,惊得众人皆抬头去看。
太微和薛怀刃也不例外。
看了一眼,薛怀刃收回视线。
斜刺里已跑出了一个人。
这人见着薛怀刃,头一低,便躬身禀报道:“大人,找着人了!”
薛怀刃闻言,把提着的灯往太微手里一塞,转身便走,一面同来人问道:“在哪发现的?”
来人凑近,低声说了一句什么。
忽然间风声大作,太微什么也没有听见。
等到她回过神来,薛怀刃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夜色里。
原地除了她,便只剩下一盏灯。
叫风一吹,灯火摇曳,看起来忽明忽暗,像是有鬼魅出没。
太微站在风里,浑身冰冷。
她咬了咬牙,猛然提起裙子,向前飞奔起来。
紫薇苑已近在眼前了。
她一口气不停歇地跑到门前,径直将门推开,往里头冲了进去。
倚翠正站在廊下点灯,瞧见她,脸色一变,吃惊地道:“五姑娘,您怎么来了?”
紫薇苑在角落里,外头的响动已经变得很轻微。
第079章 耍赖
耳边嘈杂,如风声掠过。
太微将灯丢在了地上,大口地喘息起来。
她跑了一路,如今站定了,只觉得心脏狂跳,呼吸急促,半响也未能缓和过来。听见倚翠的问话声,她想要回答,却无法言明。
太微已经很久没有像今日这般失态过。
倚翠急急忙忙,大步地从廊下走了过来,上前扶住她:“姑娘这是怎么了,难不成是跑来的?您怎地气喘吁吁的。”
倚翠搀着她的胳膊,又捡起了一旁的灯,将太微扶到了庑廊下。
太微靠坐在栏杆上,终于将气喘匀了,轻声问道:“娘亲呢?”
倚翠闻言伸出一指点了点半开的门扉:“夫人在里头呢。”
太微便深呼吸着站直了身子,朝里头走去。
倚翠忙低头吹灭了手里的灯,也抬脚跟了上去,一边忍不住再次询问道:“姑娘,外头可是出了什么事?”
这夜深人静的,正是安眠的时候。
可外边闹哄哄,人声喧哗,比白日里还要吵闹。
尽管紫薇苑离得远,倚翠也知道不对。
她望着太微的侧颜,轻轻地说道:“夫人醒了一回,才睡回去。”
姜氏这两天夜里睡得不好,时常半夜便醒了过来。且这一醒,便很难再入睡,她总是一坐就是一夜。
倚翠偶尔起来,顺道去探她,便会看见她在黑暗里诵念经文。
声音很轻,蚊蝇一般,却在深夜里不断地涌出来。
倚翠问她怎么了。
她便说是心不静。
至于究竟怎么个不静,又是为何不静,她便一个字也不再透露。
倚翠私下揣测,疑心是同太微有关。
太微来紫薇苑走动之前,姜氏的睡眠,已好了很多。
如今看起来,倒像是恶化了。
倚翠紧紧跟着太微。
太微没有看她,只是道:“我来看看娘亲。”
她不亲自见母亲一面,实在难以安心。
倚翠闻言,加快脚步,赶在她前头进了门,将屋子里的灯点亮,去了内室里寻姜氏。然而她一进门,便瞧见姜氏坐在床头,并没有睡。
倚翠低低唤了一声“夫人”,走到她跟前,禀报道:“五姑娘来了。”
姜氏半张脸隐没在黑暗里,神色因而看起来晦暗不明,透出些微诡异:“这个时辰?”
她不看沙钟也知,眼下还是深夜。
倚翠道:“就在外头候着呢,奴婢去唤进来吗?”
若不见,就要打发太微回去了。
倚翠想着太微的样子,怕是自己打发不动,不觉有些忧虑。
可姜氏沉默了一会,开口应了句“去吧”。
倚翠心里一松,连忙谨声答应着退了出去。
太微就站在帘后。
倚翠忙笑了笑,将帘子打起来,退到一旁,请她入内:“姑娘进来吧,夫人醒了。”
太微轻轻一颔首,进了卧房。
姜氏的寝室,陈设也十分的简朴。
走到床边,太微喊了一声“娘亲”,在边上跪了下去。
她本可以直接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或更亲近些,坐在床沿,但她皆没有,她只是跪下了。
姜氏连忙探出半个身子,伸长手要来扶她:“俏姑,你这是做什么?”
太微扶着她的手,却没有站起身来,笑着道:“娘亲,我腿软。”
姜氏愣了一下,抽回手,掀开被子坐在床沿,俯身来拉她:“傻丫头,腿软不知坐下么。”
“娘亲,外边来了一群人。”太微还是不起来,“不坐了,这般跪着浑身舒坦,挺好的。”
姜氏见状又是心疼又是生气:“回头腿疼!”
她这地上并没有铺着软垫,只有冰冷坚硬的石头。
太微小姑娘家家的,这么跪着,膝盖哪里受得住。
姜氏有些急了:“你起来,快起来,有什么事咱们坐着说!”
太微仰着脸,闭上了眼睛,双手轻轻搭在她的腿上:“娘亲,那我能在您床上躺一会吗?”
“什么?”姜氏以为自己听错了。
可太微重复了一遍,一字不差。
姜氏心下一琢磨,就明白了过来。
她的女儿,到底是她的血肉。
那点心思呀……
姜氏不知道太微是为了什么深夜跑过来的,可太微进门便跪下的用意,她知道了。她抓着太微的双手,叹口气道:“起来,脱了鞋子,把衣裳也换了。”
这就是答应了。
太微爬起来,拍拍膝盖,四下一望,看着母亲道:“没有衣裳。”
少女微微嘟着嘴,一脸的不知所措。
姜氏心里一软,扬声喊了倚翠进来,吩咐道:“去翻翻西屋的那两口箱子,找身旧衣裳出来给五姑娘换。”言罢她又叮嘱了句,“不用管别的,只挑了干净舒适的拿来便可。”
太微笑着问了一句:“是娘亲年轻时的衣裳?”
可问完了,她便想到母亲过去的东西应该都叫祖母一把火烧光了才是。
思及此,眼神一暗,太微噤了声。
姜氏却笑了起来:“是啊,没剩两身,全搁在那了。”
那些东西,还是后来祁远章命人给她送过来的。
姜氏道:“是你父亲,偶然翻出来,瞧见了,就让人拿来了。”
太微眼睫轻颤,有些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父亲拿来的?
明明,都烧了才是。
怎么还有?
全是他偷偷留下的?
他看起来,可实在不像是个能这般重情重义的人。他给母亲送了这些旧日物件过来,图的什么?
太微蹬掉鞋子,坐在了母亲身侧。
这一回,母女俩靠得比往常都还要更近一些。
太微往后坐了一点,两只脚便悬了空。
她小孩儿似地晃动起两条腿。
一左,一右;一上,一下。
姜氏哭笑不得,抬手轻拍了一下她的腿:“这么大的姑娘了,也没点正经。”
太微往后一倒,躺下来仰面看向了帐顶,有些漫不经心地道:“娘亲,白日里您是怎么了?”
坐在她旁边的姜氏听见这话,明显的身子僵直,半天不曾出声。
但许是因为夜深了,又许是因为她并没有看着太微的脸,是以她没有如白日里那样,言辞断然地要赶太微回去。
她只是僵着背脊,很久都不说话。
这时候,倚翠回来了。
倚翠拿了一身干净柔软的旧衣,笑着上前来,递给姜氏道:“夫人,您看这身如何?”
第080章 一个梦
姜氏接过来,一眼没看,口中便道:“不错,就这身吧。”
倚翠怔了一下,想问一句,却看见了躺在那不动的太微,顿时暗叹口气,应个是退了下去。
屋中变得寂然无声。
这深沉的夜色,似乎笼罩在人心上。
过了好一会,姜氏才转过身,将手里的衣裳递给了太微:“去换了吧。”她一个字,也没有回答女儿方才的问题,仿佛根本就没有发生过。
太微坐起身,抓住衣裳,当着她的面,换了一身。
姜氏看着她,穿着自己的旧衣,竟朦朦胧胧从她身上看到了两分自己过去的影子。姜氏原以为,太微同自己生得没有小时候那样像,可现在看起来,还是像的。
只是那个她,不是现在的她。
姜氏终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太微拉住她的手,一面自若地钻进了被窝里。
她并没有再次发问。
可那个问题,一直盘旋在姜氏心头。
姜氏躺在了女儿身侧。
母女俩的头发,散乱的,在枕头上交错在了一起。像经络,像命脉,像不可磨灭的骨肉亲情。
姜氏很想要说些什么。
然而她张开嘴,却不知从哪里说起才好。
说真话?说假话?还是一半一半,真假掺杂?
这个时候,姜氏听见太微忽然问了一句:“娘亲,您不知道您是否爱父亲,那您……爱我吗?”
姜氏闻言如遭雷击,轰隆一声炸响在耳畔,几乎令她难以呼吸。
她讷讷地道:“我怎么会不爱你……”
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孩子,她如何会不爱?
可太微转过身来,侧躺着,望向了她的脸,轻声道:“娘亲,我已经不是孩子了。”
她想要知道真相,想得快要发狂。
今夜见过薛怀刃以后,她更是迫切地想要知道一切。
当年她和他,不就是因为那成堆的秘密,而渐行渐远的么?
他们初遇时,分明是两个假人。
假的他,和假的她。
互相隐瞒了真实身份,以为只要不去回溯往事,便能重新开始。
可事实,从来不是如此发展的。
太微的左手,落在了自己的小腹上。
她凝视着母亲,一瞬不瞬,郑重地道:“我想要知道真相。我也有权,知道真相。”
那一切,是源起。
是因。
纵使不能改变,也好过迷茫不知。
太微说完,便不再言语,只看着母亲,放轻了呼吸。
她像是不存在般的安静。
姜氏也转过身来。
母女俩面对面地躺着,两双眼睛互相对视着。
太微的眼睛里,并没有多少情绪。
姜氏的眼睛里,却是翻江倒海的惊天大浪。
角落里燃着的灯,渐渐黯淡了下去。
谁也没有睡意。
整个万福巷,都寂静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姜氏终于开了口。她似乎笑了一下,但笑意太淡,转瞬即逝,一时之间竟叫人不知如何分辨真伪。
她像是笑了。
又像是没有笑。
太微以为自己眼花了。
姜氏道:“你想知道什么?你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还是我这些年来为什么不肯见你?”
“我知道您为什么不肯见我。”
姜氏闻言,笑了一笑。
这一回,太微看清楚了。母亲的确是笑了,只是那笑容,苦涩至极,比哭还要难看。
太微叹口气,徐徐道:“您担心自己会再次犯病,若见了我,没准哪天就会又伤了我。”
她小时候不明白,如今这个年纪了,还能有什么想不明白的?
为人父母的心情呀……
她对母亲道:“您胆小、怯懦,事事惶恐,事事担心,不敢见我,也不敢出门,可现在您看看我,我已经长大了。我已经长到足够承受一切的时候了,您实在不必再担心我。”
然而当她说完以后,姜氏脸上的神情,却比先前的更要难看了。
仿佛太微的话,她一句也不相信。
仿佛太微说的那些字眼,全是虚假没有力量的。
她紧紧闭着眼睛,一字一顿地道:“你承受不了!”
那样的场景,即便过了这么多年,她回想起来,还是忍不住浑身颤栗。
太微朝她靠近过去,伸出手,拥抱住了她。
这个年纪的太微,已同姜氏的身量差不多。
她的臂膀,并不比母亲的纤细瘦弱。
她的拥抱,是有力而温暖的。
姜氏埋首在女儿肩窝,颤抖着,颤抖着,落下了滚烫的泪水。
太微轻轻拍着她的背,在昏暗中慢慢地道:“娘亲,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好不好?”
不必姜氏接话,她已自然地说了下去。
“我呀,前些时候做了一个梦。”
“梦里有个男人。”
姜氏无声地痛哭着,忽然身子一僵。
太微却不管也不问,只继续轻拍着母亲的背,继续轻声说道:“那男人呢,生得可真是好看。我头一回见他,就在心里想,天呐,这人长成这样,哪有姑娘见了他能不心动的。”
“就算他穷得要死,也无妨了。”
太微笑起来,温柔动人,眼神清澈像头小鹿。
她的心,亦好像还在如初见那般,小鹿乱撞,怦怦直跳。
“您知道么,您的姑娘呀,脸皮厚极了。他说他喜欢我,我就想,那可不,我这么好,谁能不喜欢,就是他这样的也不能例外。”
“后来……后来我就高高兴兴地嫁给了他。”
太微的手搭在了母亲的后背上。
母亲的眼泪,已经浸湿了她的衣衫。
这身旧衣,散发着时光暧昧的香气,叫泪水一泡,便更是浓郁。
陈旧的芬芳,在太微的话音里缓缓流淌。
她蓦地,老气横秋地长叹了一声:“可那大概,真的是个梦吧。梦醒了,我就一点也想不起那份高兴了,只是满心难受,满心想要大哭。”
“但是娘亲,为什么我一想起那个梦,就觉得自己还是喜欢他的?”
太微紧紧贴着母亲,低下头,叹息道:“明明只是一个梦不是吗?梦醒了,就该忘了,不是吗?”
她没有答案。
姜氏也没有。
良久,姜氏终于抬起头来,望着女儿,声音沙哑而哽咽地道:“你父亲他,在娘亲的梦里,数年前便死了……”
第081章 斩杀
那个时候,她还不满三十岁。
姜氏用力握紧了女儿的手:“我如今每每见他,都觉得是幻象一场。”
就像她望着太微,望着这个由她腹中血肉一天天长成的少女,亦如身在幻境之中。黑夜、白昼,明月、烈阳……不断交替,不断流转……
日子一晃眼,就过去了。
可她从未真的忘记过。
那些疯言疯语,时至今日,仍然还在她的脑海里盘旋不去。像一曲撕心裂肺的大戏,分明落了幕,余音却仍绕梁不散。
姜氏收拢五指,口气张皇而绝望:“我知道那是梦,是个离谱又无谓的大梦,可即便如此,我还是忘不掉。”
她手下无意识地用着力,握得太微手疼。
但太微没有将手抽回,只是将自己的另一只手覆在了母亲的手背上。
母亲的手,在昏暗中颤抖个不休。
太微有瞬间的仓皇。
父亲死了?
父亲在母亲的梦里死了?
她知道,父亲不会长命百岁,可父亲如今是还好端端活着的。母亲方才说的,也是数年前……
而非是她知道的那个时间点。
太微定定看着母亲:“您方才说,父亲在您的梦里,数年前便死了?那个梦,是当年您犯病时做过的梦吗?”
姜氏的脸色,白得像纸,没有半点血色。
太微继续道:“那么久远的事,您如今还记得?”
若是那样,那个梦该有多么的惊人?
姜氏喃喃道:“是那时的梦……”
她从未同人细说过,可那个梦的每一个细节,都镂刻在她的骨髓里。因为太过真切,每一个瞬息都仿佛身临其境,她睁开眼,醒过来,却还像在梦境里。
她是发了疯,才会做那样可怕的梦。
姜氏的声音越来越轻,近乎自语:“国破以后,许多事都变得不一样了。”
现如今的世道,已经不许人们再提及过去。
那些泼天的腥风血雨,那些堆积成山的头颅尸首,全都没人敢再提起一句。
那个乱世,恍惚间竟像是没有存在过。
姜氏忽地伸手抹了一把脸。
上头全是泪水,潺潺的,像是溪流淌过。
她掌心湿漉,苍白如同死人的手。
每一条纹路都透着不详的气息。
姜氏哽咽着,语塞了。
太微贴近她,抬起手遮去了她的视线,轻声道:“娘亲不要怕,闭上眼慢慢说,俏姑就在这里陪着你。”
不知道为什么,听着母亲的话,太微心里也涌上了一阵难言的悲怆。
她并不想要让母亲难受。
可母亲心结不解,如何能愈?
**上的伤固然可以用药治好,可心里的呢?经年累月,脓血不除,积郁在内,怎能好转。
她不奢望一夜过后母亲便能脱胎换骨,但只要母亲愿意说,愿意将那些藏在她心底深处的不快吐露出来,这一切就都还有改变的机会。
否则天一冷,腊月到来……
她难道还要再葬母亲一回?
太微在夜里叹气叹得像是个垂垂老矣,见尽沧桑的老妪。
姜氏一声声地听着,听得莫名心安了不少。
就如太微先前所言一般,不过是个梦罢了,哪有什么真不能说的。
太微能同她说梦,她难道就不能提了吗?
姜氏深吸了一口气,轻声说道:“你父亲在我的梦里,可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纵使姜氏不出门,也知道如今的靖宁伯祁远章有着什么样的名声。
她的丈夫,是个“名声显赫”的谄臣。
姜氏道:“嘉南帝降了以后,底下却还有许多不愿向夏王俯首称臣的人。你父亲他,便是其中一个。”
太微闻言,有些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姜氏被她的手挡住了视线,看不见,也就不知她的震惊。
略微顿了顿后,姜氏忽然问了一句:“俏姑,你知道太和殿吗?”
太微怔了一下,呢喃着念了一遍:“……太和殿,怎么了?”
她虽然从未进过皇城,但太和殿,她还是知道的。
姜氏没有说话,只轻轻抓住了她的手,然后一点点,慢慢地将她的手从自己眼前挪开去。
后头露出的那双眼睛里,满是哀戚。
太微愣了愣,又小声问了一遍:“娘亲,太和殿怎么了?”
姜氏的口气,突然之间变得很平静:“你父亲不肯变节,被人一剑斩杀于太和殿上。”
“什么?”太微闻言大震,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
许是黎明将至,原本尚算亮堂的室内,渐渐又变得很暗。
即便灯烛都还在燃烧,也挡不住那不断弥漫的黑暗。
像是有一阵狂风席卷而过。
太微难掩惊诧地看着母亲道:“是您亲眼所见?”
方才母亲说出那句“你父亲在娘亲的梦里数年前便死了”时,她虽惊讶,但尚能镇定。生死有命,何况是梦?
可这样的死法,却是她从未想到过的。
太微问罢,连忙又道:“您在梦里,亲眼所见?”
姜氏闻言,皱起了眉头。
她亦从床上坐了起来,看着女儿拧着眉头摇了摇头:“你这么一问,倒是……还真的没有……”
太和殿,是新帝登基和举行大典的地方。
她怎么能去?
即便是梦里,她也并没有去过。
姜氏道:“我没有瞧见那一幕。”
若是瞧见了,只怕更是难受。
可太微问出了关键:“您既然没有瞧见,怎知父亲就一定死了?”
姜氏听了这话,眼角微垂,苦笑了下道:“因为那个梦,很长。我虽未见到太和殿上的那一幕,却见到了他的尸体。”
那把杀人的剑不知是不够锋利,还是持剑的人没了力气。
祁远章的尸身上,还连着脑袋。
歪歪斜斜,将掉不掉,像个做坏了的布偶人。
软塌塌的,怎么立都立不住。
姜氏道:“你看,这梦是不是古怪……”
太微想,的确是古怪。
然而这般想着的时候,她望着母亲的神色,却发现了不对。
母亲说起父亲在她梦里的死,伤心有,难过有,悲哀惋惜都有,可这一切加起来也不及母亲当年望着她的那一眼里流露出来的。
她当年虽小,但也记得,母亲那一眼看过来,是怎样的绝望和无助。
——这其中,一定还有别的事!
第082章 逃亡
是什么?
是同她有关的事吗?
太微猛然问道:“娘亲,我也死了是不是?”
姜氏闻言,浑身一颤,忽然一把将她抱进了怀里。她抱得是那样得紧,太微有一瞬间,几乎以为自己就要无法呼吸。
姜氏轻声呢喃着:“只是梦罢了,梦罢了……”
她并没有否定太微的话。
太微因而明白过来,自己没有想错。
真真正正叫母亲伤心绝望的,是自己的死,而不是父亲的。于母亲而言,所有的一切,都不及她的死更令人害怕。
太微回抱住母亲,嗅着母亲身上淡淡的檀香味,小心翼翼地发问:“是什么时候的事?”
母亲梦见了她的死。
可她也的确是死了。
是以太微并不觉得惶恐,她只是困惑,母亲究竟见到了什么。
是什么样的死法,才能叫母亲这样的害怕?
太微一个字,一个字的,小声地问道:“那个时候,我多大?”
母亲泪流满面,抱着她,咬着牙道:“十岁!你只有十岁!”
“十岁?”太微有些茫然,她十岁那年,都发生了什么事?在她的记忆里,那一年并没有什么要命的事发生。
京中动荡的局势,并没有影响到靖宁伯府的荣华富贵。
非但如此,靖宁伯府在那之后,只是变得愈发得煊赫了。
她十岁那年,除了父亲变成谄臣外,并无不同。
然而这一点——
太微眯了眯眼睛,蓦然问道:“父亲被斩杀于太和殿后,祁家呢?”
依照建阳帝的性子,杀了人后,又怎么还能留着靖宁伯府。
太微思量着,细细分析道:“是那个时候吗?父亲死后,祁家诸人皆被斩杀了,是不是?”
在建阳帝看来,斩草就得除根。
他要杀人,是从上杀到下,老幼妇孺,皆不放过。
祁家虽无男丁,但他想来也不会放过一个人。
太微松开了母亲,换成了跪坐的姿势:“娘亲,是不是我想的那般?”
屋子里一点声响也没有,少女的音色,听起来清凌凌的。
姜氏看着她艰难地笑了一下:“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样。”
太微闻言,脸上浮起了一丝异样的神色——“在您梦里,父亲死后,我们难道举家逃离了京城?”
如果不逃,留在京里,必然是个“死”字。
可母亲说,不是她想的那样。
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了。
太微有些难以置信:“所有人,一起走的?”
在那样的时候,祖母竟然没有撇下众人,独自逃生?
姜氏道:“不逃,又能怎么办呢?”
她回忆起那段尘封的梦境,依然觉得心惊肉跳。
祁远章的尸体,被人抛在了靖宁伯府的大门口。清晨小厮推开门,瞧见了,骇得尿了裤子,见鬼似地大喊大叫:“伯爷死了——伯爷死了——”
一群人蜂拥而出,皆吓得六神无主。
祁远章死了,她们哪里又还能活。
树倒鸟飞,下人们悄悄卷了古董字画、钱财细软,逃的逃,溜的溜,很快这偌大的靖宁伯府便成了鬼宅一座。
她们怎么办?
她们也只能逃。
趁着那帝王心思莫测,既没派人看着靖宁伯府,也没有派人来抓她们,还是先逃了才是。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祁家遭逢大难,便只能弃家而去。
一群妇孺,踉踉跄跄,踏上了逃亡之路。
可时逢乱世,离了家门,就处处都是凶险。
她们一群女人,又是小的小,老的老。
姜氏简直不敢再回想下去。
那一天,她们几乎已经耗尽了盘缠。
祁老夫人在路上染了病,早便奄奄一息,可求生的欲.望是那样的强烈,她仍然天天地嘟囔着,不许姜氏抛下她。
若是姜氏抛下她不管,她便是做鬼也不会放过姜氏。
可姜氏几人拖着几个孩子,再带着个还要人伺候的老太婆,这路是愈发的没有法子走下去了。
她们为了避人,沿着小道走,走了不知多久,终于都没了力气。
于是一群人靠在树下,准备稍作歇息。
白姨娘说她去找水。
小七不过丁点大,就跟太微一道呆着。
可白姨娘去了以后,众人左等右等,就是不见她回来。
小七年纪小,还是赖着母亲的时候,等来等去,便等得哭闹了起来。太微只好慌慌张张地来寻她,说小七想白姨娘了。
姜氏见状,也有些担心起来。
想了想,还是决定去寻一寻白姨娘。
二姑娘祁樱知道以后,便说由她去。
祁樱那会年纪也不大,还没有及笄,可看起来已经很沉稳。
姜氏不想让她一个人去,可左看右看,竟没人能差得动。她便狠狠心,让祁樱看着太微几个,自己去寻了白姨娘。
她原以为白姨娘是一时之间没有寻到水源,耽搁了时辰。
可她很快便找到了一条小溪。
溪边空无一人,只有一滩血。
那血的颜色,红得扎眼,新鲜得很,分明是才留下的。
她心里当即便咯噔了一下,连忙拔脚往回跑。
她一口气跑回了太微几人休息的地方,扬声喊:“快起来,我们走!”
可她一句话才说完,就见远处冲来了几个人。
其中一个男人,一手便抄起了小七。
小七哇哇大哭,场面大乱,太微伸出手想要去抢小七,可却被人一下甩开,摔倒在了地上。
那地上都是烂泥,太微一倒下去,便溅起了一身。
祁老夫人扶着树偷偷地站起来就想跑。
可人未站直,已经有一把刀朝她的脖子砍了下去。
手起刀落,血溅五步。
一转眼的工夫,祁家妇孺便已是死的死,被抓的被抓,全落了网。
姜氏骇得大喊:“你们是谁——”
可这群人,谁也不答,谁也不出声。
他们只是沉默地杀人,沉默地抓人。
看衣着打扮,又实在不像是官兵。
难道是夏人吗?
姜氏如是想着,被人狠狠踢了一脚肚子。
她伏在地上,探长手,拼命地想要去够太微,然而太微离她那样得远。明明只是两步之遥,在那一刻,却遥远得她拼了命也不够。
她眼睁睁地看着,看着那伙人里走出了一个瘸腿的男人。
第083章 眼睛
三十余岁的模样,看起来,十分的阴冷。
他一瘸一拐,慢慢地朝太微靠近了过去。
姜氏骇然大喊,想叫太微快跑。她脸上肌肉抖动,泥水横流,迷住了眼睛。视野所及之处,变得一片朦胧。
那里头火辣辣的疼。
可她不能不看着太微,她不能由着她的女儿落入恶人手中!
姜氏竭力睁开双眼,放声尖叫:“俏姑——跑啊——快跑啊——”
可年仅十岁的太微,细弱伶仃,哪里跑得了。
几个人,将她们团团围起,一个个抓着衣领,拎畜生似地拎到了一块儿。树底下,还有祁老夫人的尸体。
老妪干瘦的身体里,竟也还有那般多的血。
姜氏怔怔地看着,开始作呕。
可胃里并没有任何东西,即便不断地翻涌,也只能吐出几口酸水来。她干呕着,又被人重重踹了一脚。
等到抬起头,颈边便已多出了一把冷冰冰的刀子。
那刀子开了锋,嗜了血,杀气腾腾。
姜氏顶着满面脏污,哭着去寻太微的身影。
崔姨娘几人,亦都大哭不止,紧紧蜷缩成了一团。
有人朝她们厉声断喝:“闭嘴!不许吵!”
又似乎有人在笑,像是捡着了宝贝,笑得心满意足,开心至极。那笑声听起来粗野不堪,桀桀如同恶鬼发出的声响。
那个瘸腿的男人,在摔倒的太微跟前蹲下了身。
他一把抓起太微的脸,眯着眼睛仔仔细细地看了半天,又去看其余几个姑娘的脸。从二姑娘祁樱,一直看到年幼的小七。
小七吓得脸色铁青,连哭也不会哭了。
他忽然“咦”了一声:“竟然真的有。”
言罢,他猛地站起身来,一拐一拐再次走向太微。他一边走,一边道:“把这几个带回去,剩下的,全杀了吧。”
说到“杀”字,他的声音却依然平静如常。
他明明说着歹毒凶恶的行径,可言语间流露出来的意思,却像是在做一桩天大的善事。
转眼间,哀嚎遍野,一声声的“救命、救命”,利刃似地钻入了姜氏的脑子。
她仿佛肝胆俱裂,浑身剧痛。
“俏姑——”
太微被那个跛脚的男人钳在了手中。
她奋力地踢着腿,拼命挣扎。
那男人“啪”地一声,一巴掌狠狠扇在了她脸上,口中念念有词,像在诵经,但细听而去,却不知是哪里来的伪经。
他一脸虔诚,抓着太微递给了一旁提刀的人:“神仙保佑,今日赶巧,这孩子的眼睛,怕就是大祭司提过的那一种了。”
姜氏叫人打破了头,晕晕乎乎,全然不知他们在说些什么。
她只知道,自己怕是救不了女儿了。
她眼前一阵阵的发黑,等到苏醒过来,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她们已不在那个荒无人烟的林子里。
周围有人,熙熙攘攘,喧噪得很。
她悄悄用力抹去蒙在自己眼睛上的泥。
先前的烂泥,已经干结成了硬邦邦的一块。她一动,就扑簌簌地从她脸上碎裂掉落下来。
忍着那针刺似的疼,姜氏终于看清了自己所在的环境。
角落里,缩着一群群的人。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但俱都衣衫褴褛,浑身是伤。
姜氏急急忙忙地四下张望起来,可不管她怎么看,都没有太微的身影。她的女儿,不见踪迹,难道已经死了么?
姜氏心中大悸,呼吸急促,忽然之间却听见了一声大哭。
那哭声又尖又利,几乎变了调子。
可她还是第一时间便辨了出来,那是她的女儿,是太微的声音!
她连忙不顾一切地朝前扑去,连滚带爬,想循着声音找到她的太微。
有人来抓她,有人来拦她,有刀子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人群喧闹,四散而开,露出了正中的一口青铜大鼎。那鼎身上刻满夔纹,斑斑驳驳,不知是什么时候的东西。
她的太微,被人架在鼎前,浑身赤.裸,半张脸上全是血。
边上有个中年男人,穿着身古里古怪的长袍,正拿着把匕首在挖太微的眼睛!
太微尖叫。
无人搭救。
周围众人,皆只满脸激动地盯着那把匕首。
姜氏听见太微大哭,“娘亲——”
她的心都碎了。
她爬起来,趔趄着往前冲,却被人拽住脚踝,一把拖倒,扯了回去。有人来扒她的衣裳,一件一件,撕裂扯碎。
她方才知晓,布帛破碎的声响,原是那样的脆亮……
那一天。
她看着她的女儿被人活剐双目,折磨致死。
……
她无能为力,救不了她的俏姑,也救不了任何一个人。
这世上,再没有比那更可怕、更无助的感觉。
姜氏在帐子里,紧紧拥抱着她的孩子,一声接着一声喊她的乳名:“是娘亲疯了,才会看见那样的事……”
什么样的母亲,才会梦见自己的女儿被人杀害?
世人总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她的梦,却是从哪里来的?
难道她白日里,一个人呆着的时候,脑子里便全是那样的念头吗?
若是那样,她不是疯子,是什么?
姜氏心想,自己肯定是疯了。
她抱着太微,像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簌簌落泪:“好在梦便是梦,你父亲没有被人斩杀于太和殿,你如今也好好地长大了。”
姜氏低声呜咽着。
可她当时,骇极了,糊糊涂涂的,满脑子只想着要救太微的命。
太微溜来见她,她一见便哭,哭着哭着便想毁了太微的眼睛。
明明那不是“因”,明明就算真的让太微变成瞎子,也不会有任何的不同。
可那个时候的她,仍然差点动了手。
她当时,的的确确是疯的。
姜氏泪如雨下,呢喃道:“都是娘亲不好……是娘亲不好……”
然而太微忽然打断了她的话:“娘亲!”
姜氏话音一顿。
太微脸色苍白地看着她,眼睛却很亮:“已经过去了!所有的一切都已经过去了!您不必再放在心上!”
姜氏怔了一怔。
她看着女儿,点了点头。
可不知道为什么,太微的眼神,看起来是那样的深沉。
姜氏听见她说:“天快亮了,娘亲再睡一会吧。”
第084章 约见
她们不知不觉,竟然已经说了接近大半夜的话。
屋子里的灯光已经变得十分微弱,似乎一眨眼便能熄灭。
太微扶着母亲躺下,轻轻地用手指拭去母亲眼角的泪水,像安抚孩童般地柔声道:“娘亲睡吧,有什么话,咱们醒来再接着说。”
许是因为将心事都掏了出来,姜氏的呼吸声渐渐变得平稳起来。
她仍然握着太微的手,合上眼低声道:“你也睡吧。”
太微低低答应了一声,顺势躺倒,睡在了她的身侧。
可时辰流逝,眼见着屋子里有了白光,太微也并未睡着过一瞬。她闭上眼,眼前便会浮现出方才母亲说过的那些场景。
但她并没有梦见过那些事,更未亲眼见过,是以她心中没有母亲的惧意。
她只是不断地想起母亲的话。
这么多年过去了,母亲却依然将一切都记得清清楚楚。
那个梦,该有多么的真实深刻?
太微仰面望着帐顶,禁不住暗暗地想,母亲说的那些事,当真只是一个梦吗?
如果是,那她经历过的那一切呢?
难道也是梦?
太微忽然之间,心生不安,对一切都没有了真实感。
她躺在母亲的身旁,可母亲是真的吗?
她迷迷糊糊地想,母亲从她口中的噩梦里醒来时,是不是也是如此?分不清哪个是现实,哪个是梦境……
因为那一切,太过真切,实在不像是假象。
一个母亲,亲眼目睹了女儿的惨死,换做是她,恐怕亦无法承受。
在母亲的梦里,她已经十岁了。
十年光阴,母女相依,母亲怎么能接受她的死?
太微收起腿,蜷缩起身子,像在母亲子宫里,紧紧地抱住了自己。
她和那个孩子一面未见,而今想起,也仍觉得痛彻心扉。
何况是养育了十年的孩子。
太微的手,用力地按在了自己平坦的小腹上。
她在黎明的微光中,湿润了眼眶。
即便没有问出口,她如今也明白母亲当年为什么要挖她的眼睛了。
因为害怕。
因为爱。
因为,无能为力。
怯懦无助的母亲,在见到她的那一面时,浮现在脑海里的第一个念头,恐怕只是救她。
只是那个时候的母亲,心神俱乱,慌不择路,差点选错了法子。
眼泪溢出眼眶,沾湿了她的面颊。
太微得到了答案,心里却愈发得乱了。
天色大亮后,她没有叫醒母亲,只自己悄悄起身,出门唤了倚翠。
倚翠见她眼睛红红的,便知她是哭过,叹口气问道:“姑娘可好?”
太微站在廊下,沐浴在稀薄的晨光里,笑了起来:“不好。”
她心乱如麻,连觉也没法睡了,自然是不好。
可母亲躺在她身侧,睡得是那样的安稳。
想到母亲,她又是好的。
太微笑着让倚翠晚些时候再去唤母亲起身。
她自己,则回了集香苑。
才洗过一把脸,便听长喜说,鸣鹤堂那边来了人传话,今日不必去请安了。
昨夜闹腾了半宿,祁老夫人终究上了年纪,怕是早就倦得不行。
太微乐得不必去请安,长长松口气,让长喜去寻些吃的来。
可没想到,长喜前脚才出的门,后脚便又折返了回来。
太微蹙眉看她,问说怎么了。
长喜脸上带着两分疑惑,回她道:“姑娘,伯爷那边派人来问您起身了没有。”
太微一怔:“可说了是什么事?”
长喜点点头,道:“说您若是起来了,便请您去伯爷那边一道用朝食。”
太微有些糊涂了。
她爹平白无故的,突然要找她一道吃饭?
而且这时间,还是挑的一大清早?
他们明明昨夜才见过面,这说起来,不过就是几个时辰之前的事。
他有什么事,非得在这个时候见她不可?
太微不相信,她爹寻她只是为了吃一顿饭。
略一思忖,太微站起身来,吩咐长喜给她寻身衣裳来。
不管他的目的是什么,既然他派人来请了她,她便不能不去。谁叫他是老子,她是女儿呢。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到了地方后一看,太微才发现,原来她爹约了吃饭的人,不止她一个。
在场的人,还有二姐祁樱。
祁樱来得比她早,现下已是在桌前坐定了。
然而桌上空空荡荡,别说吃的,便是连杯水也没有。
这哪里像是寻人吃饭的样子。
太微四下一看,她爹的人,也不知上哪儿去了。
她进了门,唤了一声“二姐”。
祁樱闻言抬眼瞥了她一眼,略一颔首,又将目光移开了去。
太微便也不再说话,只在她对面的椅子上自行落了座。
姐妹俩一贯不怎么亲近,虽在鸣鹤堂天天见面,可说话的次数,寥寥可数。真计较起来,太微和祁茉说过的话,都比同这位二姐的要多上百倍。
祁樱寡言少语,无事绝不多说一个字。
可这一回,久不见祁远章出现后,祁樱忽然开了口:“你可知道父亲为何要见我们?”
太微一愣,笑了一下道:“我猜不透。”
祁樱轻轻“唔”了一声,再次没了声音。
太微问道:“二姐呢?”
祁樱抬起头来:“什么?”
“你呢?你可知道父亲为什么要叫我们过来陪他用饭。”
“大抵是因为昨夜的事吧。”祁樱道。
太微微微敛目:“昨夜?”
她虽也是这般猜测的,可昨夜她是去给薛怀刃领了路的。
父亲要见她,勉强还算有个由头。
二姐却是为什么?
太微试探着问道:“二姐昨夜碰见了什么事吗?”
祁樱面上淡淡,并没有什么表情,口气也很平淡无常:“去花厅的路上,碰见了几个人。”
太微听到后面几个字的时候,便已经明白了过来。
她这是见到了霍临春!
昨夜去花厅的路上,她和白姨娘小七等人就遇上了霍临春。
祁樱到的最晚,霍临春继续往里走,自然有可能碰见她。
正想着,有人从外头走了进来。
帘子一扬,先进来的是根拐杖。
随后,才是个浑身花团锦簇的人。
太微定睛一看。
哦,还是换过衣裳的。
把牡丹花换成海棠花的了。
第085章 贼
祁远章走进来,看看她们二人,忽而一笑,咳嗽了声道:“怎地也不叫人摆饭?”
他边说边走,一路“嗒嗒嗒”的,在屋子里响起了拐杖敲击地面的声音。
地砖是硬的,拐杖也是硬的。
那回响在屋子里的声音,是一声赛过一声的清脆。
太微和祁樱几乎是一起站起了身。
祁远章摆摆手,让她们都坐下:“站起来干什么,坐着坐着。”言罢他扭头往身后看去,扬声大喊:“摆饭摆饭,饿死老子了!”
他半点世家出身的样子也没有,穿的花里胡哨,丝毫不讲究,嘴里说的话,也是这样的粗鄙不堪,实在是俗气得很。
太微重新落了座。
祁远章亦在桌子正前方坐了下来。
他将手里的拐杖随意地往边上一搁,“啪啪”两下拍响了桌面:“磨磨蹭蹭的,还不快一些!”
他扯着嗓子叫唤,像杀鸡似的,外头的人自然听了个清楚。
话音落下没有一会,那安静垂落着的帘子就被人匆匆忙忙地掀开了来。
外头天光大亮,有碎金般的光芒透过珠帘缝隙洒落在地上。
两个丫鬟,提着食盒,脚步轻而快地自外走进来。一人摆饭,一人布置碗筷,动作倒迅速。
祁远章自己抓了一双筷子,将人给打发了下去。
父女三人皆不言语,各自吃菜。
他这饭桌上的东西,比起鸣鹤堂的来,是万分朴素。
祁远章吃了半碗清粥。
太微却没有什么胃口。
她有些心不在焉地咀嚼着嘴里的红豆糕。
坐在她对面的祁樱,就更是默不作声,只低头用饭。
祁远章叫了她们来,却一句话也不说,似乎真的只是叫她们来陪他用一顿朝食的而已。
直至他碗里空空见了底,他才干咳两声道:“吃饱了吗?”
太微放下筷子,颔首示意:“饱了。”
祁远章便又去看二娘祁樱。
祁樱微微一点头,没有说话。
祁远章也不在乎,只笑了笑道:“饱了就好,饱了就好。”他并不叫人进来收拾碗碟,仍然坐在那,慢条斯理地看了看四周。
忽然,他抓起椅子旁边靠着的拐杖,重重敲了两下地砖。
太微和祁樱便一齐侧目望向了他。
祁远章打了个哈欠:“你们俩,哪个先说?”
太微一怔,先说?说什么?
祁樱也微微地蹙起了眉头。
祁远章道:“说说昨夜的事,你们二人是如何想的。”
太微猜不透他的用意,见他看着自己,便随口胡诌道:“乱糟糟,怪吓人的。”
深更半夜,突如其来,的确是吓人。祁远章不置可否,将视线落在了二姑娘祁樱身上:“二娘呢,如何想的?”
祁樱神色淡漠地道:“我是如何想的,重要吗?”
祁远章点头道:“若不重要,我问你做什么?吃饱了撑的慌么?”
“父亲……”祁樱声音里带了一丝叹息,“既是重要,便可惜了。女儿昨夜昏沉沉的,只是瞌睡,什么也没有想过。”
言下之意,昨夜的事,她根本就没有关心过。
祁远章挑眉道:“官兵深夜前来,将靖宁伯府团团围起,你难道便不害怕?”
祁樱笑了一下:“有父亲在家,我怕什么。”
她这话说的轻松自在,仿若脱口而出,又像是蓄谋已久,专门用来敷衍搪塞他的。
祁远章从鼻子里发出了一个音:“嗯。”
他这两个女儿,显然都不大想同他说话。
虽然一个说怕,一个说不怕,但话里的意思,听上去却是差不多。
祁远章面上不见端倪,心底里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这样也好。
生作他的女儿,已是她们上辈子造孽了……
祁远章低下头,盯着自己衣裳上的花纹看。
“二娘,你昨夜碰见霍督公的时候,可曾说过话?”
祁樱摇了摇头:“并未交谈。”
祁远章就又喊了一声“小五”,低声问道:“薛指挥使离开的时候,可曾说了什么?”
太微正襟危坐,一副肃容:“没有听清。”
祁远章一愣,抬起头来,挑眉看着太微。
太微道:“风声太大,的确没有听清。”
“小五你……”祁远章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可半天接不上话。
他语塞,词穷了。
太微抬起一只手,拄在了下巴上,身子一歪,懒懒地道:“不过,听说他们昨夜要抓的人,抓到了。”
她看着父亲,脑子里不知为何浮现出了母亲昨夜说过的话。
——建阳帝改国称帝后,父亲因为不肯变节,被人斩杀于太和殿中,死状凄惨。
那样的父亲,和她眼前这个活了三十余年,却半点不见正经的爹,可实在是相去甚远。
太微眨了眨眼。
她记忆里的父亲,是被人行刺而亡的。
他死后,建阳帝赏赐了棺椁,言说靖宁伯祁远章,必得风光大葬。
是以他的陪葬,琳琅满目,多得惊人。
他的出殡仪式,繁华鼎盛,简直不像送丧。
太微有些笑不出来,但当着父亲的面,她还是勾起了唇角:“父亲可知道,他们抓的人,是谁?”
她看起来很是天真无邪,不过就是个好奇的寻常少女。
可只有太微自己知道,她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她的记忆,断断续续,凌乱不知真伪。
后几年的事,她记得倒还清楚,可她离家之前的事,除了几桩要命的大事外,旁的她都记不大清了。
究竟哪件事是真的,哪件事是假的。
哪件事是她忘记了,哪件事又是根本就没有发生过的……
她迷迷糊糊,分辨不出,就不敢轻易断言。
昨夜那件事,就不像是发生过的。
可要说没有发生过,好像又有些不对劲。
万福巷里的确闹腾过几次,但为的什么事,她是一点不知情。
太微看着父亲,她心里是慌的。
祁远章眯了眯眼睛,像是在打量她,又像是在发呆:“据闻是个女飞贼。”
听见“贼”字,祁樱似是有些吃惊,一贯淡漠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诧异,轻声道:“不过是抓贼,竟要那般动静?”
祁远章道:“若是寻常的贼,自然不用。”
“父亲。”太微忽然正了脸色,“您说那贼,是女的?”
第086章 破庙
祁远章撇了她一眼,眼神略有些古怪:“是女的。”
太微沉默了下去。
祁远章道:“怎么了,有何不对?”
贼便是贼,是男是女都是贼,可祁樱和太微一起听了他的话,问出来的问题,却是截然不同。祁远章不由得多看了两个女儿几眼。
他盯着太微,再次问道:“难道你昨夜还听到什么风声?”
太微抬起眼来,摇了摇头:“没什么,女儿不过随口一问罢了。”
她不可能告诉父亲,自己是听到那句“女飞贼”时,想到了师父。她的师父,姓墨,名唤十娘,是个极擅轻身功夫的人。
太微会的那一切,都是师父教授。
没有师父,便没有现在的她。
她们初见于建阳五年的深秋。
时未入冬,天上却早早的就飘起了雪粒子。她离家多日,同刘妈妈分别后,便一路乱走,漫无目的,不知自己究竟该去哪里。
她孤身一人,盘缠有限,日子实在不太好过。
她当时满心想的,只有离京城远远的一件事。
为了行路方便,她偷偷地换了男装,作了少年打扮。可耳朵上还有为了佩戴耳坠子穿孔的痕迹,她只好先用头巾来遮,将耳朵也一并裹了进去。
后来天气更冷一些,她便想法子换了顶毡帽来掩。
帽子是夏人惯用的样式,两侧有耳,长长地垂下来,正好能盖住佩戴之人的双耳。
她又故意用灰涂脏了脸,力求让自己看起来更不起眼。
出门在外,财不露白是一,不让人发现她是个姑娘,也是一。
这世道,对女子本就苛刻,对一个年纪不大,孤零零一个人上路的年轻姑娘,就更是如此。
她要是穿着女装,背着行囊出现在路上,定然没有好事。
太微知道祖母一定会派人找她。
若是周定安死了,祖母报了官,那官府也会一并来捉拿她这个杀害了表兄的歹徒。她要避人耳目,便不能走官道,住客栈。
太微一路上,便只拣了小道走。
但这样的路,走起来较之官道,是更加的危险。
只不过她当年一心一意想要逃命,胆子也跟着大了几倍,没有什么不敢走的路,也没有什么不敢休息的地方。
那天下了大雨。
哗啦啦的,倾盆而下,没一会便将土路都击打得泥泞万分。
而天色,也紧跟着黑了下来。
太微一个人,走在路上,浑身都湿透了,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半天,终于叫她寻到了一间破庙。
那庙里供奉的也不知是什么菩萨。
泥塑的像已经干裂成了几块,轻轻一碰,就簌簌地掉下来一层。
那上头全是蛛网,脏得要命。
屋子也已经破败不堪,仿佛一阵风来,便能吹走一般。但仔细看去,那房子的顶,其实大半都还是完好的。
眼看着天空已经成了黑沉沉的一块巨石,太微咬咬牙便冲了进去。
她浑身是水,眼睫上也沾满了沉甸甸的水珠子。
眼睛一闭,便是“啪嗒”一声。
她站定了,正要喘口气,忽然听见了人声,赶忙睁开眼朝前方望去。
屋子一角,原来已经有了人。
是两个鹑衣百结的汉子。
两个人围坐在一块,正捡了一堆柴禾想要生火。可这场大雨来得急,谁也没有准备,这露天的柴禾,早就全被雨水打湿,点不着了。
任凭他们如何点火,都只有几团呛人的浓烟而已。
听见太微进门的响动后,两个汉子一齐回头来看她。许是见她身形单薄,不过是个瘦不拉几的穷苦少年模样,他们看了一眼,便又将视线收了回去,并没有多做停留。
太微见状暗暗长舒口气,悄悄找了个角落蹲坐下来。
她心里要说全然不怕,那是假的。
可外头是瓢泼大雨,她不呆在这里,又能怎么办?
夜幕已经就要落下来了。
外头的世界,更是可怕。
太微又冷又饿,蜷缩在角落里,闷声不吭地发起了呆。
她已经距离京城挺远,后头的路只会越走越是陌生。她不能再胡乱前行,得有一个目标,一个明确的目的地。
可到底要往哪里去呢?
太微睁着眼睛,警惕地注意着周围的情况,一面思索着。
然而身上一阵阵的发冷,她头晕眼花起来。
就在她昏昏欲睡的时候,不远处那半扇破门,忽然被人推开了。
有个戴着斗笠的人影,带着一身水汽走了进来。
方一站定,这人便剧烈地咳嗽起来。
一声赛过一声的重,像是要将心肺全从嘴里咳出来一般。
庙里的几个人,便不由得全向来人看了过去。
有风袭来,吹得屋子里的光线忽明忽暗,摇曳如同梦境。
太微这才注意到,那两个汉子不知何时已经将篝火升了起来。那烟浓得像是一阵大雾,在破庙里慢慢地蔓延开去。
那头戴斗笠的人,终于止住了咳嗽声,一步一步地往里头走来。
众人这才发现,这人原是个女的。
那斗笠下是一张样貌平凡的妇人面庞。
细眉细眼,鼻梁也不高,甚至可以说是有些塌。
那嘴唇,不知是冻的,还是身上带着病,看起来青白发乌,很不健康。
就是她的脸色,也白得要命,一点血色都没有。
她身上的衣裳,半湿半干,但隐隐约约还能看出来是齐整的,料子不算太好,可也没有打过补丁。
她带着一只大包袱,里头不知装的什么,被她小心翼翼地放到了干燥的地上。
破庙里四个人,各自占据了三个地方。
夜幕渐渐落了下来,外头再没有人走进来。
可大雨一直不停,还越下越大,激荡起的雨幕遮天蔽日一般,是要将整个天下都淹没的架势。
太微有些犯困,但又不敢真睡过去。
正所谓防人之心不可无,何况面对从未逢面的陌生人。
她坐在地上,抱着自己的膝盖,背抵着墙壁,眼睛望着门口的大雨。
离她并不太远的那个中年妇人,时不时地咳嗽两声,像是身体很不好。
她不像太微,是坐着的。
她进门后没有多久,便躺了下来。
仿佛倦极,闭着眼,不知是在养神,还是已经睡着了。
第087章 有病
除了咳嗽声外,她一点动静也没有。
可雨夜里,原本寂寂无声,除了落雨声,便只有她的咳嗽声。那声音明明听上去闷闷的,可还是响亮极了。
太微一直没有做声。
那两个汉子却似乎再也无法忍耐,其中一人十分不耐烦地说了一句:“若是有病,便去外边呆着,回头过了人,可是要命的!半夜三更,吵得人头疼!”
话音落后,妇人的咳嗽声一顿,渐渐轻了下去。
但细细去听,似乎还能听见一些,只是那声音更轻更闷,像是堵在了什么东西里。
久而久之,一切声响都消失在了夜雨声里。
那妇人侧卧在地上,仿佛真的睡了过去。
她的身形看起来瘦小单薄,蝼蚁一般——
那一瞬间,当太微悄悄看向她的时候,浮现在脑海中的就是这样一句话。
即便,她对妇人的行囊,毫无兴趣。
是以可想而知,当那两个汉子望向那些包袱的时候,想的是什么。
夜深人静后,他们动了手。
太微一直没敢入睡,发现以后心惊肉跳。
两个汉子,一前一后,放轻了脚步声,向着地上的妇人靠近了过去。
太微心里突突地狂跳,知道一旦妇人的东西落入了他们的手,她怕是也跑不掉。她同在庙中,若不能同他们一伙,便是敌人。
他们绝不会放过她!
她心知肚明,便不敢再在庙中逗留。
顾不得外头的大雨还在倾盆,她飞快地站起身来,就准备往外冲去。
只要出了门,他们应当就不会再拼命追着她不放。
雨下得那样大,夜色又浓重。
她并不认得他们,就是要报官,不知姓名也无从报起。
太微紧紧抓着自己的小包袱,试图夺门而出,闯进大雨中。
可黑暗扑面而来的那刹那,她清楚地听见了妇人的惊呼声。
“你、你们……咳咳……想要咳……想要干什么!”
惊呼声中夹杂着剧烈的咳嗽声,因而显得断断续续,支离破碎。
不知怎的,心头一震,太微逃跑的脚步迟疑了。
有那么一刻,她想到了母亲。
母亲临终的时候,也是这样的虚弱,咳嗽咳到像是就要断气。
太微猛地弯下腰,在门口的大雨中摸了块冷硬的大石头。那石头有着尖锐的棱角,堪作杀人的凶器。
她牢牢地抓起来,扭头就朝那两个汉子奔了过去。
明明做不到,明明知道自己不可能讨着好,但她还是冲了过去。
不知是雨夜惑人,扰乱了她的心神,还是她在那一瞬间尤为的想要当个好人,她奋不顾身的,只想救了人再说。
那两个汉子,瞧见她起身跑路,只怕也没有想到她会折返回来对付他们。
一个不察,竟然还真叫太微得了手。
那石头重重地砸在了其中一人的脑袋上。
猝不及防间,谁也没有反应过来。
太微手一探,就抓住了地上的妇人:“快跑!”
急切间,少女的音色已是毕露无疑。
头破血流哀号呼痛的汉子醒过神来,就要抓她。
他们先前点着的那堆火,还在幽幽地燃烧着。
太微被人抓住了衣领。
“我呸!哪来的小畜生,好大的胆子!”
伴随着男人粗噶的叫骂声,那还在不断咳嗽,呼吸都困难的妇人忽然从地上一跃而起,不知从哪抽出了一把短剑,一下刺向了太微!
太微瞠目结舌,呆若木鸡,眼睁睁地看着那把剑朝自己刺来。
她避无可避,似乎下一刻就要被戳出一个血洞,可千钧一发之际,那把剑突然穿过她的腋下,扎进了她身后那个男人的身体里。
汉子凄厉大叫一声,五指一松,松开了太微,趔趄着往后退去。
另一个汉子见状,也瞪大眼睛连连后退,不敢动了。
他们心怀歹念不假,可真遇上了敢杀人的,便立时变得胆小如鼠。
那看起来病怏怏,虚弱的风吹就倒的妇人,反而慢慢地在脸上露出了厉色:“不想死的,就给我滚!”
然而她一口软糯的江南口音,听上去倒一点不凶。
太微大口喘息着退避到了一旁。
破庙里的局势变成了对峙。
二对二,一个病弱妇人和个年轻小姑娘对两个成年男人。
只不过世道乱,这两个男人显见得也是逃难的人,衣衫褴褛,面带饥色,看起来并不十分唬人。
而且她们有兵器,他们却没有。
太微牢牢盯着那个受伤的。
伤口不浅,血流了一地。
那个男人已经站不住脚了。
而另一个看清楚了他的伤,也是脸色发白,不敢动弹。
妇人再次厉声喝道:“还不快滚!”
外头猛地炸响了一道雷声。
深秋夜雨,竟有惊雷响动。
恍惚间,风声大作,吹得破庙里尘土飞扬,蛛网漂浮。
那两个汉子,踉跄而逃,匆匆消失在了雨夜里。
妇人盯着门口看了一阵,才呼吸一轻,腿软似地坐在了地上。她像是力竭,靠着墙壁皱着眉头道:“小丫头,你怎地不跑?”
太微适才张嘴说话时,便已经暴露了女儿家的身份。
现下想瞒也没什么可瞒人的。
她便也坐在了地上,喘着粗气道:“跑不动。”
妇人闻言笑了一下,不再说话,只咳嗽着伸手把她随身携带的那个大包袱扒拉到了脚边。
太微眼神怪异地看了那只包袱一眼。
出门在外,这么大的包袱,谁不好奇?
那里头,该有多少的金银细软?
可她看着妇人解开了包袱……
里头竟是一堆锁?!
太微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妇人扒拉着东西,皱眉嘀咕:“真是有病,锁也有人想偷。”
太微在旁听着,差点吐血。
这裹在包袱里,谁知道是银子还是锁!
没事儿带着一包锁出门的人,才是真的有病吧?
可这话,太微只敢腹诽腹诽,不敢真的说出口。
她的视线悄悄落在了那把沾血的短剑上。
妇人发现了,也不说什么,只是低低咳嗽着问道:“小丫头上哪儿去?”
太微一脸茫然,摇了摇头。
妇人再问:“你家里人呢?”
太微从地上爬了起来:“死光了。”
第088章 死了
妇人一口的江南水乡味儿,轻柔而软糯:“你叫什么名字?我姓墨,你叫我十娘就行。”
太微怔了一下,低声道:“我叫俏姑。”
离家之后,她便再无父姓。
祁家的五姑娘太微,早已“死”在了那个深夜里。
墨十娘闻言,微微一颔首,并不问她究竟姓什么,从哪里来,只是让她扶自己起来,一面闲话般地道:“你既是孤身一人,又不知去处,那不如随我一道南下吧?”
……
师父总是唤她小丫头,不管她及笄了,长大了,仍只是一口一个小丫头,仿佛她永远只是个小毛孩子。
她们初见在林间破庙,萍水相逢,却因此成了同伴。
太微一直觉得,师父是个怪人。
若是不怪,怎会才认得她,便邀她同行?可师父眼里的她,何尝又不是个怪人。
分明是全然不识的陌生人,撞见有人行凶,不跑反冲上前去伸手搭救,实在不知该说是莽撞还是愚蠢。
数年后,师父病入膏肓,奄奄一息时,方才告诉她,当日为何要邀她同行。
在师父看来,那个雨夜里的少女,简直活的一塌糊涂。
说是乔装打扮,可那副装扮,只能哄哄不懂的人,但凡眼睛明亮一些,都能轻而易举地发现破绽。
尽管太微当日身着男装,一脸污渍,可师父说她进门的那一瞬间,便发现了她的姑娘家身份。
在老狐狸似的师父眼里,那坐在角落里的人,只是个早晚要倒霉的蠢蛋而已。
师父说,小丫头装着一副胆大冷静模样,可垂在身侧的手却一直在发抖。
师父她老人家,是看穿了她内心的惶恐和不安。
……
太微想起往事,眸色微沉。
直至父亲发话,让她和二姐回去,她才回过神来。
二姐出了门,很快便消失在了盛夏的暖阳里。
虽然时辰尚早,但夏日昼长,阳光热烈,这日头早便已经高高地挂在天空上。
太微磨蹭着转过身,站在廊下仰头眯眼望了一眼青空上的红日,忽然又转回去,喊了一声“爹爹”。
她站在门外,声音也不大。
可门内的祁远章,还是瞬间便听进了耳朵里。
爹爹!
她叫他爹爹,而不是父亲。
祁远章连一旁的拐杖也忘了抓,撑着桌沿站直了身子,便大步朝门外走。
“怎么了?”
他堵在门口,站得笔挺,连身上花纹繁复的衣裳都变得顺眼温和了起来。
太微看了一眼他的腿。
果然是好全了,根本就不需要拐杖。
她清清嗓子,站在原地道:“那贼,是被羁押在镇夷司了?”
祁远章闻言,像是有些兴味索然,挺直的背一松,身形委顿,又变回了先前的模样:“你问这个做什么?”
他别开脸,向一旁地上摆着的两盆花看去。
因正值花期,这两盆花开得如火如荼,艳碎似绸。
祁远章的目光漫然地落在上头,并不回答太微的问题。
太微只好道:“好奇罢了。”
祁远章睨她一眼,蹙眉道:“应当是在镇夷司吧……”
他这话说的,像是没有底气。
昨夜才抓的人,今晨还未有什么消息传出来。
但依照惯例,人既然抓到了,就该被移交镇夷司,由镇夷司的人审讯拷问。
只是这一回的人,有些不一样。
祁远章收回视线低下头,眼睛里闪过了一丝焦躁。
太微循着他的目光去看地上的花。
“父亲。”她声音轻轻地问道,“不知那贼偷了什么东西?竟要叫人那般兴师动众?”
先前饭桌上,二姑娘祁樱也问了类似的问题。
然而祁远章并没有说明。
这会儿,听着太微再次问及,他抬起脸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而后蓦地道:“怎么又改叫父亲了?”
明明前一刻还在叫爹爹。
祁远章目不转睛地看着女儿。
听着现下的这声“父亲”,再去回味方才的那句“爹爹”,怎么琢磨都像是一个陷阱。
他就像是池子里被养得又肥又蠢的鲤鱼。
她抛出饵,他便乖乖地咬住了钩。
那钩又尖又利,一下子便扎破了他的嘴。
祁远章望着女儿,越看越觉得这丫头同他先前记得的样子不同了。
可看脸,还是那张脸。
难不成真是叫沈嬷嬷那一顿家法给打得开了窍?
他心思沉沉地道:“偷闯国师府的贼,自然要兴师动众去抓。”言罢,他忽然笑了起来,眉眼间的冷凝一扫而光,像是从来没有出现过。
刚才的面无表情,仿佛是太微的错觉。
他笑着道:“过会日头高升该更热了,快些回去,省得晒黑了!”
太微垂下眼帘,看着自己因为无处安放而握在一起的双手,淡淡地应了一声“是”。
她的手掌白皙而单薄,已渐渐有了成人的样子。
太微一边抬脚往廊外走,一边思忖起来。
国师府那样的地方,寻常小贼根本不敢靠近。
能夜闯国师府偷东西的人,若不是胆大包天,便是目标明确,势在必得。
太微心里生了疑,越想越觉得那贼就是师父。
寻常人进了国师府,有去无回,尸骨无存,哪里还能逃得出来?
只有她师父,全盛时期,大抵还能一搏。
可那个女飞贼,当真会是师父吗?
太微不敢肯定。
她和师父住在一起的时候,师父几乎从不提及过去的事。是以建阳四年的夏天,师父是不是身在京城,太微都不敢断言。
更何况,昨天夜里,她明明白白听见那个人同薛怀刃禀报说,人抓着了。
既是偷进了国师府的贼,被抓以后,怎么可能还有活路?
但她遇见师父,是一年多之后的事。
若师父现在就被抓了,她是如何平安脱身的?
太微心慌意乱,连带着脚下的步子都变得沉重了起来。
她特地留了心,让人盯着坊间的传闻。
可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那夜的“疾风暴雨”过后,京城便彻底安静了下来。
什么贼,什么国师府,什么搜捕捉拿,都像是没有发生过一样。
这日午后,太微趿拉着一双绣海棠花的软鞋,心乱如麻地站在窗边。她手里抓着一卷书,但已经半响没有翻开过一页。
已经过了两天,但外头依然没有任何动静。
忽然,帘子一撩,长喜带着一身热气从外头走了进来。
进门以后,长喜径直走到她身旁,压低声音,微带惊惶地道:“姑娘,听说那夜被抓的贼,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