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言情小说不二臣TXT下载不二臣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不二臣全文阅读

作者:意迟迟     不二臣txt下载     不二臣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074章 惊夜

    太微对父亲的印象,似乎一早便停留在了多年前。

    ……

    这天夜里,太微屏退了众人,独自坐在窗前望月。

    天空上云疏星朗,晚风里花香流淌。

    她一言不发,只盯着高悬的冷月看。时近十五,夜幕黑沉,月亮却是又圆又亮。不经意间瞥去一眼,只觉得那圆月恍若溪边斜挑而出的石灯笼里的光。

    冷锐,却又温柔。

    薄白的月色,大片洒落在窗前。

    太微迎着它,摊开了右手手掌。月光落在上面,轻纱流云一般,没有丝毫的重量。这夜晚,平静宁和得像是一幅画。

    美丽而虚假。

    太微惦记着白日里在紫薇苑发生的事,半点睡意也没有。

    周公不来寻她,她连眼睛都懒得阖上。

    夜色越来越浓,时辰越来越晚。月亮则高高升起,且越升越是明亮。太微不知在窗边坐了多久。

    忽然,她听见了一阵阵急促的马蹄声。

    她站起身,屏住了呼吸,那是铁蹄叩响地面的声音!

    那声音之响亮,犹如雷霆万钧,震耳欲聋。

    太微脚下的地面,似乎都在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动静而颤抖。

    这样的深夜里,怎么会有大批人马经过?

    靖宁伯府身在的万福巷里,皆是官宦人家,乃至世家勋贵。即便建阳帝不将他们这群人放在眼里,也没有三更半夜突然派人镇压的道理。

    然而听外头的动静,却又实在不像是小事。

    太微立在窗边,紧紧地皱起了眉头。

    这时候,集香苑四角已渐次亮起了烛火微光。

    马蹄声雷鸣一般,仍未停歇,那些眠浅的人早被惊醒了。太微屋子里本是黑魆魆的,但窗扇半开,月华如霜,总算带进去两分微芒。

    长喜和刘妈妈举着灯,一前一后地过来寻她,见她站在那,还是一副没有就寝过的模样,不觉都怔住了。

    刘妈妈率先反应过来,让长喜去将灯搁下。

    她自己则走近了太微,轻声问了句:“姑娘可是睡不着?”

    白天紫薇苑的事刘妈妈也有所耳闻,知道太微是叫姜氏提前赶回来的。

    刘妈妈道:“姑娘,夫人做事,一定有她的理由,您不必放在心上。”

    她想劝劝太微,可思来想去,并没有什么话能用来宽慰,不觉有些语塞,到头来全变作了一声叹息。

    姜氏疯疯癫癫的,恐怕还是时好时坏。

    刘妈妈让长喜拿了身衣裳过来给太微披在肩头上。

    正披着,二人忽见太微竖起一根手指置于唇上,比了个噤声的动作。

    刘妈妈和长喜面面相觑,不知她要做什么。

    太微的声音压得很低:“你们听见了吗?”

    长喜怔怔的,反问她:“听见什么?”

    太微的手扣在了窗棂上,低声道:“马蹄声,停下了。”

    就在方才,停下来了!

    远去的声音,已经听不见,越来越近的那一拨,却忽然全停下了!

    太微眯起了眼睛。

    刘妈妈和长喜却是糊里糊涂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摇了摇头道:“先前好像的确是叫马蹄声给吵醒的……”

    话音刚落,紫薇苑外忽然想起了震天响的拍门声。

    因在寂夜里,这点声响被无限放大,有如巨石砸落,门板坠地。

    刘妈妈连忙转身出去查看情况。

    过了一会,她面带慌张地走了回来。

    她走时,脚步虽快却还平稳;回来时,脚步却变得踉踉跄跄。

    太微猛地脸色一变:“出了什么事?”

    刘妈妈口气惊惶地道:“前头发话,让姑娘们都去花厅集合……”说完了,她缓口气才像是打起了精神,“说是不得耽误,让人赶紧都过去。”

    太微眼神一凛:“没说理由?”

    刘妈妈再三摇头:“没有,一句多的也没有。”

    夜幕下,靖宁伯府灯火通明,恍若白昼。

    整个万福巷,都亮起了灯。

    千盏万盏的明光,汇成了一张几可遮天蔽地的大网。

    太微带着长喜走出集香苑后便发现,府里已经乱成了一团。

    她在夜风中听见了说话声。

    是小七在问白姨娘,怎么了。白姨娘答不上来,支支吾吾地说到了花厅便知晓了,让小七乖乖的不要多话。

    太微循着声音,确定了方向后加快脚步,没一会便赶上了白姨娘母女。

    小七见了她很高兴,上前来牵她的手,不停地问:“五姐,你也是被人叫起来的吗?”

    小七年纪小,睡得香甜,若无人喊她,哪里会醒。

    这会走在了路上,还是睡眼惺忪的伸手揉个不停。

    太微笑着说了一句“是”,转头去看一旁的白姨娘:“姨娘,如今是女眷们都去花厅?”

    白姨娘点点头又摇摇头,最后道:“应当是的。”

    来传话的人说得飞快,很是着急的样子,并没有理会那些询问,只说不准耽搁,得速速地去。

    是以白姨娘也不敢确定。

    不过她们几个既然都往花厅去了,崔姨娘、祁茉等人应该也不会例外。

    太微的手紧了紧。

    若是所有女眷都被要求前往花厅,那紫薇苑那边呢?

    她娘是不是也要去?

    可母亲她,自从搬进了紫薇苑以后,就再也没有出来走动过。

    太微有些不安地停下了脚步。

    母亲一定会害怕吧?

    一个正常人,常年只呆在一个地方,谁也不见,突然之间被拉到大庭广众之下,也会受不了,更何况是母亲那样的情况……

    太微转瞬间便拿定了主意。

    她松开小七,将小七的手递给白姨娘,叮咛道:“姨娘带着七妹一直往前走,不到花厅不要停。”

    小七仰着脸看她,疑惑地问道:“五姐,你不和我们一起去吗?”

    白姨娘也问:“五姑娘要做什么去?”她忧心忡忡地道,“姑娘不要胡来,说了不准耽搁,那一定是要紧的大事,您还是随我们一道快些赶过去吧。”

    说着话,白姨娘伸长手想要来拉太微。

    太微声色不动,侧身一避,飞快地道:“那就不要耽误了,你们俩快些去,我随后便来。”

    她转过身,便准备往紫薇苑去。

    即便母亲已经出来了,算算距离,她也能在半途碰上。

第075章 花厅

    可就在太微抬起脚的瞬间,她看清了迎面走来的那一队人。

    打头的是个小黄门,提着灯,正在给他身旁的人照明。那人一身蓝灰,生着一双迷离艳丽的桃花眼。

    不是霍临春,还能是谁。

    太微悚然一惊,伸出去的那只脚又轻轻落在了地上。

    深更半夜,霍太监带着人登堂入室,进了靖宁伯府的内院!这叫什么事儿?她眼看着霍临春一行人朝自己几人越走越近,急忙拉了一把白姨娘和小七,退避到了角落里。

    可饶是这样,也还是几个显眼的大活人。

    霍临春经过她们身旁的时候,脚步一顿,笑着说了一句:“是靖宁伯的两位千金吗?”

    衣着打扮,是辨人的第一点。

    太微和小七身上穿的,一眼就能看出来不是婢女服饰。

    可霍临春却问了这样一句话。

    他一个从最底层的泥淖里一路爬上司礼监秉笔的人,怎么可能会认不出来她们的身份?

    他在明知故问。

    但却不知缘由……

    太微抿了抿嘴角。

    白姨娘小心翼翼地同他应了声是。

    霍临春便接过了一旁随从手里的灯,举起来,任由那道黄光明晃晃地照在太微几人的脸上。

    太微有些睁不开眼睛,但朦胧间,她还是看见了霍临春的脸。

    他说话的时候,声音里带着笑意,可他的脸上却并没有丝毫笑容。反而,带着种令太微心惊的凝重。

    霍临春会深夜出现在这里,绝非小事。

    太微在灯下闭上了眼睛。

    她听见霍临春轻笑了一声,说了句:“几位请吧,老夫人正等着您几位呢。”

    小七偷偷地抓住了太微的手。

    她肉嘟嘟的小手在轻轻地发着抖。

    这样的事,休说小七害怕了,就是太微也觉得惶惶不已。

    ——难道是父亲出事了?

    可他这几日,不是一直都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养伤吗?

    而且,是什么样的事,才能让霍临春深夜上门,直入内宅,犹入无人之境?

    虽说霍临春是个阉人不假,进入内宅也不必避忌,但他身为东厂督公,进入靖宁伯的内宅,便不单单只是避不避忌的事了。

    没有建阳帝的命令,纵是霍临春亦不能。

    太微反手握紧了小七的手。

    当着霍临春的面,她已没有办法再溜出去寻母亲。

    她牵着小七,小七牵着白姨娘。

    三人并行,越过霍临春,匆匆地往前头走去。

    走出大约十来步后,太微悄悄地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霍临春带着人,还在往内宅深处走去。

    跟在他身后的人,腰间俱都挎着刀,一身的煞气。

    两帮人,渐行渐远。

    白姨娘捂着心口低低道:“这都是什么人呀……”

    她没有见过霍临春,更不知道霍临春是个什么身份,只是见了那些刀剑,便已经有些腿软。

    她先低头看了看小七,再侧目去看太微。

    小七没有吓哭,但小脸上已遍布惧意。

    至于太微……

    白姨娘望着太微愣了愣。

    太微脸上的神情,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样子。

    她没有在太微的脸上看见过,也从未在别人的脸上见着过。

    那神情,是那样的复杂,是那样的莫测。

    白姨娘一时之间看得有些呆住了。

    那些想说的话,就全都忘在了脑后。

    及至花厅,满目人影,白姨娘便带了小七去角落里坐下来。太微却站在那没有动。她的目光,一瞬不瞬地望着前头的那扇屏风。

    乌木雕花,刻的松柏梅兰。

    一扇扇打开,正正好将她们挡在了屏风后。

    太微冷眼一扫,人已经来得差不多齐了,似乎只有母亲不在。她有些心浮气躁地将视线从众人身上收了回来。

    如果不是撞上了霍临春,她这会应当已经和母亲在一起了。

    然而眼角余光一瞄,太微怔了一下。

    除了母亲外,还有一个人没有来。

    她没有看见二姐祁樱的身影。

    正想着,太微忽然又从屏风上看到了两个人影。

    两个身量很高的男人身影!

    她猛地意识到,自己方才一直没有看见过父亲。屏风外的其中一个人影,应该就是父亲。

    但同他站在一起的那个人,是谁?

    他们在交谈。

    可声音不大,太微几乎听不见。

    她耳边响起来的,是四姐祁茉的声音。

    祁茉正立在祁老夫人身后,力道适中地帮祁老夫人捏着肩颈,面带不安地轻声问道:“祖母,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什么要把我们都聚在这里?”

    花厅尚算宽敞,但平日只作会客使用,到底不如自己的屋子舒服自在。

    尤其是这样的三更半夜。

    除了太微,她们每一个都是被人从床上喊起来的。

    这睡得正好的时候,突然被叫了起来,谁能痛快?

    祁茉心里铁定是不痛快的。

    祁老夫人闭着眼睛靠在椅子上养神,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心里八成也不高兴,听了祁茉的话后,只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回头便知道了。”

    祁茉闻言便闭上嘴不再言语。

    她前些天才被罚跪祠堂,如今正是重讨祁老夫人欢心的时候,可不能操之过急,弄巧成拙了。

    按捺着心思,祁茉斜睨了一旁的太微一眼。

    太微背对着她,一动不动,像个雕塑的假人。

    ……

    与此同时,屏风后站着的两个男人,一前一后地朝远去走去。

    祁远章的腿伤虽然好的差不多,但走起路来却像是还不敢着力,一瘸一拐,拄根拐杖,愣是走成了三条腿的模样。

    他身旁的年轻人,穿着一身的戎装,见状有些散漫地叫了一声“靖宁伯”,轻笑着道:“您这腿,还没有好?”

    祁远章打着哈哈,摸摸腿又摸摸拐杖:“不瞒薛指挥使,我这腿呀,好是好了,但疼也是真的还疼呢。”

    薛怀刃闻言笑意不减,摇摇头道:“您要总不敢放胆去走路,这疼怕是自己不会消失。”

    祁远章唉声叹气:“不说我这腿了,反正是把老骨头。”他仰头看了看天色,嘟哝了句:“已经这个时辰了,会不会抓不着人了?”

    薛怀刃举着一把剑,屈指轻弹,“铮铮”两声,寒光如水,笑道:“跑不了。”

第076章 目光

    万福巷已被整个团团围住,天罗地网布下来,他们要抓的人恐是插翅也难逃。

    薛怀刃站定了不动,微笑道:“那贼受了伤,趁夜潜进万福巷后必然想方设法地想要躲藏,至于逃,定然逃不远。”

    祁远章闻言,看了他一眼,亦跟着笑起来,只是他的笑意不同于薛怀刃,明晃晃地带着两分谄媚和好奇,低声问道:“不知那贼人究竟偷了什么宝贝,竟叫您和霍督公一道来了万福巷?”

    京里上下都知道,霍临春的东厂主缉拿,薛怀刃的镇夷司则负责审讯用刑。

    抓人这样的事,薛怀刃寻常是不会做的。

    可今夜,他和霍临春并肩而来,各自带了一拨人马杀进万福巷,将万福巷里的众人惊得是人仰马翻。

    靖宁伯府的大门也被毫无顾忌地拍响了。

    寂静无声的夜幕就这样突然之间被猛力拉开,换上了喧嚣连天的灯火通明。

    整条巷子,都亮如白昼。

    马蹄声,刀剑划过地面的金石声,一下下不绝于耳。

    如此动静,定是惊天的大事了。

    如果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小贼,哪里需要这般阵仗?

    祁远章似是耳朵发痒,伸出手用力地抓了两下,口中继续道:“莫不是,其实不是贼,而是复**的人?”

    数年前,建阳帝在国师焦玄的鼎力相助下,亲自领兵攻进襄国,将襄国打得措手不及又无力抵抗。

    他势如破竹,一座城池一座城池地杀过来,几年时间便打到了京城外。

    当时在位的嘉南帝,躲在皇城里,被吓得日夜难安,不顾外头还有襄国兵将们在奋力杀敌,试图将建阳帝挡在外头,急急忙忙地便派使臣去向彼时还是夏王的建阳帝投降了。

    嘉南帝在位,十七年;执政,亦是十七年。

    到了第十七年的冬天,襄国的寿数,便尽了。

    他一生庸碌,无大过,亦无建树。

    可襄国歌舞升平了许多年,在位的帝王没有大的建树,似乎也不要紧。

    嘉南帝时期,民众不说多么爱戴他,却也绝对不至不满意他。

    然而襄国风雨飘摇的时候,他显露出来的那一面,却简直令人作呕。他的懦弱无能、胆小怕死,都不是一个当皇帝的人该有的样子。

    知悉战况不妙后,他为了自保,不惜主动投降!不惜将襄国拱手送上!不惜将襄国女子,成千上万地献给夏王的军队。

    他先说自愿,绝不勉强,可转过头便成了强征。

    将诸多民女,幼至十岁,长至三十岁,一个个地送入虎口狼窝。

    那些妇女乃至女童,被殴打、污辱、杀死……甚至如牛羊猪禽般被论斤买卖……

    而那一切,都不过是因为嘉南帝自己不想死。

    那个时候,人人都知道一去便再无命可活,既然都是死,何苦去受那样的折磨,不如自己死了安生。

    于是嘉南帝便下令说,若是自裁,便祸及家人。

    他胆小怯懦,对旁人却是狠毒得要命。

    若非没送两拨,夏王就没了兴趣,只怕京中这些世族勋贵家的姑娘太太,也都一个难逃。

    是以当嘉南帝被斩杀于寝殿之中时,连他的妻女也没有为他落下过一颗眼泪。

    因为到了最后一刻,他跪在夏王跟前,仍在说,愿将自己的妻女尽数献上,只求放他一命。

    他会听话的像是一只金丝雀,乖乖地呆在夏王为他打造的鸟笼里,哪也不去,什么也不做。

    他以为亡国后,自己还能苟活。

    然则夏王长剑一扬,一下便砍掉了他的脑袋。

    那鲜血,滚烫滚烫地溅落在镜面地砖上,很快便冷却凝固,成了一滩不易清洁的污渍。

    没有人,为他伤心难过。

    襄国子民们悸哭不止,伤心欲绝,哭的乃是襄国,乃是先祖英灵。

    多少人,都在心头反复拷问自己,若是当年即位的不是嘉南帝,而是其弟信陵王,这天下会不会还是襄国的?

    可事已至此,谁也没有答案了。

    只有那一批不死心的人,言称襄国故土在,襄国便在。

    这群人,被称为“复**”。

    他们誓要弑夏王,夺天下,复襄国。

    他们一人在,便有一人追随信陵王。

    但是,几年过去,已经很久没有人见过信陵王。

    有人说他还活着,但也有人说他早就已经死在了建阳帝杀入皇城的那一天。嘉南帝下跪投降,彻底断了那些襄国兵将们的后路。

    他们都说,领兵的信陵王早已战死。

    可复**的踪迹,一直还在这片土地上。

    祁远章拄着拐杖,将声音压得低低的,似乎生怕叫别人听了去:“薛指挥使,你给我悄悄透露个一两句,怎么样?”

    中年男子的眼睛里,闪烁着孩童般的新奇。

    薛怀刃饶有兴趣地看着他,失笑道:“您知道规矩,这人没审过,我可不敢下定论。”略微一顿,他转头看向了另一侧,那里昏暗幽深,是一条小径。

    他叹口气道:“更何况,这抓人,原是霍督公的事。”

    “哦。”祁远章听了他的话,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蓦地又问,“那你怎地也来了?”

    言罢他又说了一句:“周围几户人家,难不成也都是您二位一道去搜的人?”

    这话问得怪傻。

    既是抓捕,哪有一户一户慢吞吞找过去的道理,自然是每户派些人,同时去搜查才对。

    可祁远章问出这样的话来,竟不像是很奇怪。

    他长了一张聪明人的脸,却仿佛生了一个草包脑子。

    只是那张嘴,知道什么时候说好话,哄得建阳帝高高兴兴的,才有了他的活路。

    薛怀刃望着祁远章,脑海里浮现出来的,却是一张少女面孔。

    他的女儿,倒似乎很聪明。

    薛怀刃站在原地,微微一侧身,将视线落在了身后不远处的屏风上。

    太微在后面,明明什么也看不见,可他看过来的那一瞬间,她却感觉到了屏风另一边的目光。

    盛夏时节温度暧昧的夜风里,传来了能够烧灼人的热度。

    她禁不住用力蹙起了眉头。

    屏风后和父亲在说话的人,该不会是薛怀刃吧?

第077章 搜查

    能叫她爹亲自接待,陪同交谈的人,身份地位必然不会低于他。

    而她先前才在后面遇见了霍临春。霍临春执掌东厂,带着一群杀气满身的人深夜前来万福巷,定是有公务在身。

    ——他今夜,怕是来抓人的。

    然霍临春抓了人,就得移交给镇夷司。

    能同他一道来,且叫她爹作陪的人大抵也只有薛怀刃了。

    太微心念电转,目光定格在了屏风雕花上,再也挪不开。

    ……

    而另一边,霍临春带着人,正大步朝祁家各位姑娘的院落走去。靖宁伯府这样的地方,往常他来是万没有随意走动的道理的。可这个夜晚,与素日不同。

    那小贼胆大包天,竟偷进了国师府。

    国师焦玄何许人也,那是大昭的栋梁,帝王的心腹。国师府里,奇珍无数,宝贝满库,从国师府落成以来,便有无数的人前仆后继地想要闯进去。

    但那些人,一个也没有成。

    他们有进无出,连个尸体都没有。

    国师府那朱漆的大门,敞开后,便如一张深山猛兽的巨口。

    那些人,进去了,就全成了野兽的食粮。

    生死不明,下落不明。

    无人敢找,亦无人敢说道。

    唯有今夜,出了意外。

    那贼进了国师府的门,竟逃出来了。

    他们一路追踪,追到了万福巷,终于失去了踪影。可霍临春知道,他们并没有落后多少,那贼眼下必然还在万福巷。

    薛怀刃的人和他的人,前后夹击,四面围攻,将万福巷包围起来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铁桶。

    他们要抓的人来不及逃出万福巷,就只能寻个角落安安静静地藏起来。

    可贼会藏在哪里呢?

    他们挨家挨户地搜,一间屋子一间屋子地搜,每个角落都不放过,每条缝隙都仔细看过。

    靖宁伯府,自然也没有例外。

    只靖宁伯祁远章在建阳帝跟前尚算得脸,该给的面子不能不给。

    他和薛怀刃亲自前来,一个同祁远章解释说明,一个带人搜寻,算是给足了祁远章脸面。

    祁远章倒也乖觉,一听有贼在逃,当即便派人将府里的女眷下人都聚集到了一起,空出屋子来方便他们搜查。

    可到底还有动作慢的。

    霍临春眯起桃花眼往前方看了看。

    那打头的少女身量高挑,面上带霜,冷着一张俏脸,实在是令人侧目。

    霍临春记性好,看了两眼后便想起了她的排行,上前一步道:“祁二姑娘。”

    祁樱瞥了他一眼,微微一颔首,一言不发地同他擦肩而过。

    霍临春不由一怔。

    她知道他是谁吗?

    她深更半夜在家中看见陌生人,就一点也不惶恐?

    霍临春转过头,望向她渐渐走远的背影,露出了一抹意外深长的笑容。

    靖宁伯的女儿,可真同他这个当爹的不大一样呀。

    他忽然声音一冷,压着嗓子道:“你们几个去那边,你们跟着我走。”他要去翻翻祁二姑娘的屋子了。

    ……

    须臾后,同霍临春背向而行的祁樱,也到了花厅。

    天气乍热,她一时不查,夜间贪凉结果偶感风寒,已是难受了两天。夜里吃了一帖药后,药效上来,她很快便沉沉睡了过去。

    哪知半夜了,却被人叫了起来。

    她身上不快,精神不振,等到收拾妥当已较旁人晚了一步。

    可祁老夫人是不管缘由的,只知她晚她慢,听见她进来便睁开眼睛低声斥了一句:“怎地磨磨蹭蹭的!”

    祁樱掏出方帕子掩住口鼻,声音闷闷地应了三个字:“是迟了。”

    等到说完,她便去了一旁落座,连眼神都不变一变。

    祁老夫人看着她这样子,有些不悦地沉下了脸。

    可外头都是人,声音若是拔高,保不齐要叫人听见。

    这不管什么时候,都没有“家丑”外扬的道理……

    祁老夫人不快地重新闭上了眼睛。

    几个孙女,就没一个能叫她省心的。

    她正烦闷地想着心事,忽然被人轻轻推了一下肩膀,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睁眼便往身后看去:“四丫头!”

    祁茉身子一抖,轻声道:“祖母,父亲来了。”

    她方才叫了一声,祁老夫人却沉浸在心事里没有听见,她不得已才推了那一下。

    祁茉有些委屈,声音愈轻愈细:“孙女不是有意扰您。”

    祁老夫人没等她说完,已将视线收回落在了前方。

    祁远章才进来,踢踢踏踏的,身子歪斜在拄拐的那一边。

    他站定张望一番,叫了一声“娘”。

    祁老夫人立即笑起来,招呼他走近来,一面小声问道:“儿啊,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祁远章却只往前走了一步便停了下来,口中道:“没什么事,他们过一会便该走了。”

    祁老夫人面露惴惴之色:“是吗?那眼下,就由着他们……”最后几个字,叫她放得很轻很低,“肆意乱走?”

    祁远章笑了一下:“不妨事,他们有分寸。”

    若无分寸,便不会霍临春来了,薛怀刃也来。

    祁远章笑着看看众人,说了句:“你们先呆着,我去去就回。”

    伴随着话音,他的目光,从太微身上一掠而过。

    太微立时反应了过来。

    他这是,要去母亲那!

    众人都来了,只有母亲没有来。

    父亲没问,祖母也没问,那他们必然是知道她不会来。

    太微忍不住猜测,难道父亲根本就没有让人去知会母亲?

    她趁着祁远章转过身去准备走人的时候,从人群中站了出来:“父亲!”

    祁远章背影一顿,将脸转了过来:“嗯?”

    她这一声“父亲”喊得响亮极了。

    少女的声音在暗夜里听起来有种脆生生的娇俏。

    祁远章将半个身子都转了过来:“什么事?”

    太微直视着他,一字字清楚地道:“紫薇苑那边,可曾派了人去请?”

    祁远章挑起一道眉,望着女儿笑了一下:“怎么,你想亲自去?”

    太微道:“母亲怕见生人。”

    “是啊……”祁远章声音微轻。

    转眼,他背过身往前走去,边走边道:“小五过来吧!”

    他身上的夏衫料子繁花遍布,走动间,犹如穿了一片花海在背上。

    太微便盯着那一团团的花,抬脚跟了上去。

    越过屏风,走下台矶。

    她看见了那个夜色中站着的年轻人。

第078章 领路

    他听见脚步声回过头来,也一眼便看见了她。

    然而二人皆没有出声,只祁远章道:“我这腿脚不便,想想还是不多走动了,紫薇苑那边,便由小女领薛指挥使去如何?”

    太微听见这话,不觉怔了一怔。

    他当真的?

    这样的事,可没有半点规矩可言。

    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大半夜领个外男在内宅走动?即便这大昭天下已无人在意“规矩”二字,每每如此,还是令她诧异不已。

    太微的目光越过父亲,落在了薛怀刃身上。

    他们今夜,到底要找谁?

    她向前走了两步,走到父亲身旁,朝薛怀刃微微地一福身:“薛指挥使。”

    薛怀刃前些时候送她回来的事,人尽皆知,她自然没法装作不认得他。可她爹见她打了招呼,笑得花枝乱颤,连连道:“正好正好,你们俩是认得的,也就不必我多费口舌了。小五你领着薛指挥使去一趟吧,四下看一看。”

    紫薇苑地处偏僻,走过去还得好一会。

    祁远章抚摸着拐杖顶端雕的花,笑微微道:“我就不去了,腿疼,坐一坐歇会儿。”

    太微闻言朝他的两条腿看去,也没见哪条短一截,天天叫腿疼,实在不想搭理他。

    这样的境况下,他竟还能一脸高兴。

    不知他到底在高兴些什么……

    太微沉默着不吭声。

    对面站着的薛怀刃,倒跟着祁远章笑了起来,提着明晃晃的长剑问道:“伯爷当真不去?”

    靖宁伯府的疯夫人,无人不晓,无人见过。

    若非如此,他也不必亲自跑这一趟。

    只要那屋子空了,谁去都是一样。

    薛怀刃嘴角微扬地看着祁远章。

    祁远章满不在乎地道:“不去不去,我这路也走不快,去了不是平白费工夫?”他又指了太微道,“小五担心母亲呢。”

    他是一脸的懒得动,不想去。

    薛怀刃便不再言语,只颔首示意,让太微领路出发。

    俩人一前一后,步入了黑暗中。

    薛怀刃手里提着剑,太微提着灯。

    走了两步,他从她手里把灯接了过去。

    太微没反抗,由得他拿走举高,将前方道路照得更加明亮。不用出力的事,她也喜欢。

    可他生得高,步子大,走一步她得走两步。

    他也不管,只一径往前走,仿佛是知道太微能跟上一般,走出一段距离后,他忽然低声说了一句:“五姑娘学过功夫?”

    太微身体一僵,开始发冷。

    明明是盛夏的夜晚,她却激灵灵地打了个寒颤。

    她放轻了呼吸:“不算会。”

    “不算会?”他没有回头看她,也没有停下脚步,只是很轻地笑了一下,“拿过兵器吗?”

    太微摇了摇头。

    摇完了才意识到,他背对着自己,根本看不见。

    她在夜风里抿紧了嘴角,而后道:“没有。”

    薛怀刃不作声,突然向后伸出了一只手。

    那只手停在太微眼前,手掌向上,莫名其妙。

    太微愣住了。

    他什么意思?

    他要干什么?

    疑惑间,她听见薛怀刃说了一个字——“手”。

    太微蹙着眉头,脸色微微发白,迟疑着将自己的手抬起来,搭了上去。

    她指尖冰冷,像是冬日里的积雪。

    冻得他眉头一皱,猛然一个用力将她拉到了身侧。他抓着她的手,指腹贴着她的指腹、手掌,一处处抚摸过去。

    那上头光滑细腻,连一个薄薄的茧子也没有。

    他松开了手,说了句:“果然没有,怕是五姑娘连针线都没拿过几回。”

    太微不精女红,鲜少动手,的确没拿过几回。

    她缩回手,问了一句:“薛指挥使要抓的人,在靖宁伯府里?”

    薛怀刃目视前方,轻笑道:“谁知道呢,兴许在,兴许不在。”

    太微双手抱胸,不再言语。

    看他的样子,似乎是笃定今夜不会落空。

    要不然,他先前也不会在前头同她爹说上那半天的话。

    他去紫薇苑,多半是走个过场。

    他亲自去,怕是为了给她爹面子。

    只是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但想来应该同靖宁伯府无关。

    太微心里暗暗松了口气。

    可走着走着,她发现薛怀刃的脚步慢了下来。

    他忽然提着灯来照她:“你不是对我爱慕多时吗?”

    此言一出,因为这场搜捕而变得喧闹的夜晚,似乎也骤然寂静了。

    太微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他则看着她的手臂,面无表情地道:“这架势,可不像是爱慕多时的样子。双手抱胸,是想拒人于千里之外才对吧。”

    太微叫他说得浑身发毛,想放下手,又被他直勾勾的目光看得不敢动作。

    一旦动了,似乎就成了此地无银三百两。

    于是她坚决不动,仰头看他的眼睛:“薛指挥使心思过重,可对身体无益。”

    薛怀刃不声不响,也不笑。

    太微连眨眼也不敢。

    该死的!

    她当时就不该用那个借口脱身!

    难道她要故技重施,再来一回?

    正琢磨着,她忽然听见斜刺里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似乎只有一个人,脚步声很轻,但来得很快。随即,半空中炸开了一朵鲜亮的烟花,惊得众人皆抬头去看。

    太微和薛怀刃也不例外。

    看了一眼,薛怀刃收回视线。

    斜刺里已跑出了一个人。

    这人见着薛怀刃,头一低,便躬身禀报道:“大人,找着人了!”

    薛怀刃闻言,把提着的灯往太微手里一塞,转身便走,一面同来人问道:“在哪发现的?”

    来人凑近,低声说了一句什么。

    忽然间风声大作,太微什么也没有听见。

    等到她回过神来,薛怀刃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夜色里。

    原地除了她,便只剩下一盏灯。

    叫风一吹,灯火摇曳,看起来忽明忽暗,像是有鬼魅出没。

    太微站在风里,浑身冰冷。

    她咬了咬牙,猛然提起裙子,向前飞奔起来。

    紫薇苑已近在眼前了。

    她一口气不停歇地跑到门前,径直将门推开,往里头冲了进去。

    倚翠正站在廊下点灯,瞧见她,脸色一变,吃惊地道:“五姑娘,您怎么来了?”

    紫薇苑在角落里,外头的响动已经变得很轻微。

第079章 耍赖

    耳边嘈杂,如风声掠过。

    太微将灯丢在了地上,大口地喘息起来。

    她跑了一路,如今站定了,只觉得心脏狂跳,呼吸急促,半响也未能缓和过来。听见倚翠的问话声,她想要回答,却无法言明。

    太微已经很久没有像今日这般失态过。

    倚翠急急忙忙,大步地从廊下走了过来,上前扶住她:“姑娘这是怎么了,难不成是跑来的?您怎地气喘吁吁的。”

    倚翠搀着她的胳膊,又捡起了一旁的灯,将太微扶到了庑廊下。

    太微靠坐在栏杆上,终于将气喘匀了,轻声问道:“娘亲呢?”

    倚翠闻言伸出一指点了点半开的门扉:“夫人在里头呢。”

    太微便深呼吸着站直了身子,朝里头走去。

    倚翠忙低头吹灭了手里的灯,也抬脚跟了上去,一边忍不住再次询问道:“姑娘,外头可是出了什么事?”

    这夜深人静的,正是安眠的时候。

    可外边闹哄哄,人声喧哗,比白日里还要吵闹。

    尽管紫薇苑离得远,倚翠也知道不对。

    她望着太微的侧颜,轻轻地说道:“夫人醒了一回,才睡回去。”

    姜氏这两天夜里睡得不好,时常半夜便醒了过来。且这一醒,便很难再入睡,她总是一坐就是一夜。

    倚翠偶尔起来,顺道去探她,便会看见她在黑暗里诵念经文。

    声音很轻,蚊蝇一般,却在深夜里不断地涌出来。

    倚翠问她怎么了。

    她便说是心不静。

    至于究竟怎么个不静,又是为何不静,她便一个字也不再透露。

    倚翠私下揣测,疑心是同太微有关。

    太微来紫薇苑走动之前,姜氏的睡眠,已好了很多。

    如今看起来,倒像是恶化了。

    倚翠紧紧跟着太微。

    太微没有看她,只是道:“我来看看娘亲。”

    她不亲自见母亲一面,实在难以安心。

    倚翠闻言,加快脚步,赶在她前头进了门,将屋子里的灯点亮,去了内室里寻姜氏。然而她一进门,便瞧见姜氏坐在床头,并没有睡。

    倚翠低低唤了一声“夫人”,走到她跟前,禀报道:“五姑娘来了。”

    姜氏半张脸隐没在黑暗里,神色因而看起来晦暗不明,透出些微诡异:“这个时辰?”

    她不看沙钟也知,眼下还是深夜。

    倚翠道:“就在外头候着呢,奴婢去唤进来吗?”

    若不见,就要打发太微回去了。

    倚翠想着太微的样子,怕是自己打发不动,不觉有些忧虑。

    可姜氏沉默了一会,开口应了句“去吧”。

    倚翠心里一松,连忙谨声答应着退了出去。

    太微就站在帘后。

    倚翠忙笑了笑,将帘子打起来,退到一旁,请她入内:“姑娘进来吧,夫人醒了。”

    太微轻轻一颔首,进了卧房。

    姜氏的寝室,陈设也十分的简朴。

    走到床边,太微喊了一声“娘亲”,在边上跪了下去。

    她本可以直接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或更亲近些,坐在床沿,但她皆没有,她只是跪下了。

    姜氏连忙探出半个身子,伸长手要来扶她:“俏姑,你这是做什么?”

    太微扶着她的手,却没有站起身来,笑着道:“娘亲,我腿软。”

    姜氏愣了一下,抽回手,掀开被子坐在床沿,俯身来拉她:“傻丫头,腿软不知坐下么。”

    “娘亲,外边来了一群人。”太微还是不起来,“不坐了,这般跪着浑身舒坦,挺好的。”

    姜氏见状又是心疼又是生气:“回头腿疼!”

    她这地上并没有铺着软垫,只有冰冷坚硬的石头。

    太微小姑娘家家的,这么跪着,膝盖哪里受得住。

    姜氏有些急了:“你起来,快起来,有什么事咱们坐着说!”

    太微仰着脸,闭上了眼睛,双手轻轻搭在她的腿上:“娘亲,那我能在您床上躺一会吗?”

    “什么?”姜氏以为自己听错了。

    可太微重复了一遍,一字不差。

    姜氏心下一琢磨,就明白了过来。

    她的女儿,到底是她的血肉。

    那点心思呀……

    姜氏不知道太微是为了什么深夜跑过来的,可太微进门便跪下的用意,她知道了。她抓着太微的双手,叹口气道:“起来,脱了鞋子,把衣裳也换了。”

    这就是答应了。

    太微爬起来,拍拍膝盖,四下一望,看着母亲道:“没有衣裳。”

    少女微微嘟着嘴,一脸的不知所措。

    姜氏心里一软,扬声喊了倚翠进来,吩咐道:“去翻翻西屋的那两口箱子,找身旧衣裳出来给五姑娘换。”言罢她又叮嘱了句,“不用管别的,只挑了干净舒适的拿来便可。”

    太微笑着问了一句:“是娘亲年轻时的衣裳?”

    可问完了,她便想到母亲过去的东西应该都叫祖母一把火烧光了才是。

    思及此,眼神一暗,太微噤了声。

    姜氏却笑了起来:“是啊,没剩两身,全搁在那了。”

    那些东西,还是后来祁远章命人给她送过来的。

    姜氏道:“是你父亲,偶然翻出来,瞧见了,就让人拿来了。”

    太微眼睫轻颤,有些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父亲拿来的?

    明明,都烧了才是。

    怎么还有?

    全是他偷偷留下的?

    他看起来,可实在不像是个能这般重情重义的人。他给母亲送了这些旧日物件过来,图的什么?

    太微蹬掉鞋子,坐在了母亲身侧。

    这一回,母女俩靠得比往常都还要更近一些。

    太微往后坐了一点,两只脚便悬了空。

    她小孩儿似地晃动起两条腿。

    一左,一右;一上,一下。

    姜氏哭笑不得,抬手轻拍了一下她的腿:“这么大的姑娘了,也没点正经。”

    太微往后一倒,躺下来仰面看向了帐顶,有些漫不经心地道:“娘亲,白日里您是怎么了?”

    坐在她旁边的姜氏听见这话,明显的身子僵直,半天不曾出声。

    但许是因为夜深了,又许是因为她并没有看着太微的脸,是以她没有如白日里那样,言辞断然地要赶太微回去。

    她只是僵着背脊,很久都不说话。

    这时候,倚翠回来了。

    倚翠拿了一身干净柔软的旧衣,笑着上前来,递给姜氏道:“夫人,您看这身如何?”

第080章 一个梦

    姜氏接过来,一眼没看,口中便道:“不错,就这身吧。”

    倚翠怔了一下,想问一句,却看见了躺在那不动的太微,顿时暗叹口气,应个是退了下去。

    屋中变得寂然无声。

    这深沉的夜色,似乎笼罩在人心上。

    过了好一会,姜氏才转过身,将手里的衣裳递给了太微:“去换了吧。”她一个字,也没有回答女儿方才的问题,仿佛根本就没有发生过。

    太微坐起身,抓住衣裳,当着她的面,换了一身。

    姜氏看着她,穿着自己的旧衣,竟朦朦胧胧从她身上看到了两分自己过去的影子。姜氏原以为,太微同自己生得没有小时候那样像,可现在看起来,还是像的。

    只是那个她,不是现在的她。

    姜氏终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太微拉住她的手,一面自若地钻进了被窝里。

    她并没有再次发问。

    可那个问题,一直盘旋在姜氏心头。

    姜氏躺在了女儿身侧。

    母女俩的头发,散乱的,在枕头上交错在了一起。像经络,像命脉,像不可磨灭的骨肉亲情。

    姜氏很想要说些什么。

    然而她张开嘴,却不知从哪里说起才好。

    说真话?说假话?还是一半一半,真假掺杂?

    这个时候,姜氏听见太微忽然问了一句:“娘亲,您不知道您是否爱父亲,那您……爱我吗?”

    姜氏闻言如遭雷击,轰隆一声炸响在耳畔,几乎令她难以呼吸。

    她讷讷地道:“我怎么会不爱你……”

    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孩子,她如何会不爱?

    可太微转过身来,侧躺着,望向了她的脸,轻声道:“娘亲,我已经不是孩子了。”

    她想要知道真相,想得快要发狂。

    今夜见过薛怀刃以后,她更是迫切地想要知道一切。

    当年她和他,不就是因为那成堆的秘密,而渐行渐远的么?

    他们初遇时,分明是两个假人。

    假的他,和假的她。

    互相隐瞒了真实身份,以为只要不去回溯往事,便能重新开始。

    可事实,从来不是如此发展的。

    太微的左手,落在了自己的小腹上。

    她凝视着母亲,一瞬不瞬,郑重地道:“我想要知道真相。我也有权,知道真相。”

    那一切,是源起。

    是因。

    纵使不能改变,也好过迷茫不知。

    太微说完,便不再言语,只看着母亲,放轻了呼吸。

    她像是不存在般的安静。

    姜氏也转过身来。

    母女俩面对面地躺着,两双眼睛互相对视着。

    太微的眼睛里,并没有多少情绪。

    姜氏的眼睛里,却是翻江倒海的惊天大浪。

    角落里燃着的灯,渐渐黯淡了下去。

    谁也没有睡意。

    整个万福巷,都寂静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姜氏终于开了口。她似乎笑了一下,但笑意太淡,转瞬即逝,一时之间竟叫人不知如何分辨真伪。

    她像是笑了。

    又像是没有笑。

    太微以为自己眼花了。

    姜氏道:“你想知道什么?你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还是我这些年来为什么不肯见你?”

    “我知道您为什么不肯见我。”

    姜氏闻言,笑了一笑。

    这一回,太微看清楚了。母亲的确是笑了,只是那笑容,苦涩至极,比哭还要难看。

    太微叹口气,徐徐道:“您担心自己会再次犯病,若见了我,没准哪天就会又伤了我。”

    她小时候不明白,如今这个年纪了,还能有什么想不明白的?

    为人父母的心情呀……

    她对母亲道:“您胆小、怯懦,事事惶恐,事事担心,不敢见我,也不敢出门,可现在您看看我,我已经长大了。我已经长到足够承受一切的时候了,您实在不必再担心我。”

    然而当她说完以后,姜氏脸上的神情,却比先前的更要难看了。

    仿佛太微的话,她一句也不相信。

    仿佛太微说的那些字眼,全是虚假没有力量的。

    她紧紧闭着眼睛,一字一顿地道:“你承受不了!”

    那样的场景,即便过了这么多年,她回想起来,还是忍不住浑身颤栗。

    太微朝她靠近过去,伸出手,拥抱住了她。

    这个年纪的太微,已同姜氏的身量差不多。

    她的臂膀,并不比母亲的纤细瘦弱。

    她的拥抱,是有力而温暖的。

    姜氏埋首在女儿肩窝,颤抖着,颤抖着,落下了滚烫的泪水。

    太微轻轻拍着她的背,在昏暗中慢慢地道:“娘亲,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好不好?”

    不必姜氏接话,她已自然地说了下去。

    “我呀,前些时候做了一个梦。”

    “梦里有个男人。”

    姜氏无声地痛哭着,忽然身子一僵。

    太微却不管也不问,只继续轻拍着母亲的背,继续轻声说道:“那男人呢,生得可真是好看。我头一回见他,就在心里想,天呐,这人长成这样,哪有姑娘见了他能不心动的。”

    “就算他穷得要死,也无妨了。”

    太微笑起来,温柔动人,眼神清澈像头小鹿。

    她的心,亦好像还在如初见那般,小鹿乱撞,怦怦直跳。

    “您知道么,您的姑娘呀,脸皮厚极了。他说他喜欢我,我就想,那可不,我这么好,谁能不喜欢,就是他这样的也不能例外。”

    “后来……后来我就高高兴兴地嫁给了他。”

    太微的手搭在了母亲的后背上。

    母亲的眼泪,已经浸湿了她的衣衫。

    这身旧衣,散发着时光暧昧的香气,叫泪水一泡,便更是浓郁。

    陈旧的芬芳,在太微的话音里缓缓流淌。

    她蓦地,老气横秋地长叹了一声:“可那大概,真的是个梦吧。梦醒了,我就一点也想不起那份高兴了,只是满心难受,满心想要大哭。”

    “但是娘亲,为什么我一想起那个梦,就觉得自己还是喜欢他的?”

    太微紧紧贴着母亲,低下头,叹息道:“明明只是一个梦不是吗?梦醒了,就该忘了,不是吗?”

    她没有答案。

    姜氏也没有。

    良久,姜氏终于抬起头来,望着女儿,声音沙哑而哽咽地道:“你父亲他,在娘亲的梦里,数年前便死了……”

第081章 斩杀

    那个时候,她还不满三十岁。

    姜氏用力握紧了女儿的手:“我如今每每见他,都觉得是幻象一场。”

    就像她望着太微,望着这个由她腹中血肉一天天长成的少女,亦如身在幻境之中。黑夜、白昼,明月、烈阳……不断交替,不断流转……

    日子一晃眼,就过去了。

    可她从未真的忘记过。

    那些疯言疯语,时至今日,仍然还在她的脑海里盘旋不去。像一曲撕心裂肺的大戏,分明落了幕,余音却仍绕梁不散。

    姜氏收拢五指,口气张皇而绝望:“我知道那是梦,是个离谱又无谓的大梦,可即便如此,我还是忘不掉。”

    她手下无意识地用着力,握得太微手疼。

    但太微没有将手抽回,只是将自己的另一只手覆在了母亲的手背上。

    母亲的手,在昏暗中颤抖个不休。

    太微有瞬间的仓皇。

    父亲死了?

    父亲在母亲的梦里死了?

    她知道,父亲不会长命百岁,可父亲如今是还好端端活着的。母亲方才说的,也是数年前……

    而非是她知道的那个时间点。

    太微定定看着母亲:“您方才说,父亲在您的梦里,数年前便死了?那个梦,是当年您犯病时做过的梦吗?”

    姜氏的脸色,白得像纸,没有半点血色。

    太微继续道:“那么久远的事,您如今还记得?”

    若是那样,那个梦该有多么的惊人?

    姜氏喃喃道:“是那时的梦……”

    她从未同人细说过,可那个梦的每一个细节,都镂刻在她的骨髓里。因为太过真切,每一个瞬息都仿佛身临其境,她睁开眼,醒过来,却还像在梦境里。

    她是发了疯,才会做那样可怕的梦。

    姜氏的声音越来越轻,近乎自语:“国破以后,许多事都变得不一样了。”

    现如今的世道,已经不许人们再提及过去。

    那些泼天的腥风血雨,那些堆积成山的头颅尸首,全都没人敢再提起一句。

    那个乱世,恍惚间竟像是没有存在过。

    姜氏忽地伸手抹了一把脸。

    上头全是泪水,潺潺的,像是溪流淌过。

    她掌心湿漉,苍白如同死人的手。

    每一条纹路都透着不详的气息。

    姜氏哽咽着,语塞了。

    太微贴近她,抬起手遮去了她的视线,轻声道:“娘亲不要怕,闭上眼慢慢说,俏姑就在这里陪着你。”

    不知道为什么,听着母亲的话,太微心里也涌上了一阵难言的悲怆。

    她并不想要让母亲难受。

    可母亲心结不解,如何能愈?

    **上的伤固然可以用药治好,可心里的呢?经年累月,脓血不除,积郁在内,怎能好转。

    她不奢望一夜过后母亲便能脱胎换骨,但只要母亲愿意说,愿意将那些藏在她心底深处的不快吐露出来,这一切就都还有改变的机会。

    否则天一冷,腊月到来……

    她难道还要再葬母亲一回?

    太微在夜里叹气叹得像是个垂垂老矣,见尽沧桑的老妪。

    姜氏一声声地听着,听得莫名心安了不少。

    就如太微先前所言一般,不过是个梦罢了,哪有什么真不能说的。

    太微能同她说梦,她难道就不能提了吗?

    姜氏深吸了一口气,轻声说道:“你父亲在我的梦里,可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纵使姜氏不出门,也知道如今的靖宁伯祁远章有着什么样的名声。

    她的丈夫,是个“名声显赫”的谄臣。

    姜氏道:“嘉南帝降了以后,底下却还有许多不愿向夏王俯首称臣的人。你父亲他,便是其中一个。”

    太微闻言,有些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姜氏被她的手挡住了视线,看不见,也就不知她的震惊。

    略微顿了顿后,姜氏忽然问了一句:“俏姑,你知道太和殿吗?”

    太微怔了一下,呢喃着念了一遍:“……太和殿,怎么了?”

    她虽然从未进过皇城,但太和殿,她还是知道的。

    姜氏没有说话,只轻轻抓住了她的手,然后一点点,慢慢地将她的手从自己眼前挪开去。

    后头露出的那双眼睛里,满是哀戚。

    太微愣了愣,又小声问了一遍:“娘亲,太和殿怎么了?”

    姜氏的口气,突然之间变得很平静:“你父亲不肯变节,被人一剑斩杀于太和殿上。”

    “什么?”太微闻言大震,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

    许是黎明将至,原本尚算亮堂的室内,渐渐又变得很暗。

    即便灯烛都还在燃烧,也挡不住那不断弥漫的黑暗。

    像是有一阵狂风席卷而过。

    太微难掩惊诧地看着母亲道:“是您亲眼所见?”

    方才母亲说出那句“你父亲在娘亲的梦里数年前便死了”时,她虽惊讶,但尚能镇定。生死有命,何况是梦?

    可这样的死法,却是她从未想到过的。

    太微问罢,连忙又道:“您在梦里,亲眼所见?”

    姜氏闻言,皱起了眉头。

    她亦从床上坐了起来,看着女儿拧着眉头摇了摇头:“你这么一问,倒是……还真的没有……”

    太和殿,是新帝登基和举行大典的地方。

    她怎么能去?

    即便是梦里,她也并没有去过。

    姜氏道:“我没有瞧见那一幕。”

    若是瞧见了,只怕更是难受。

    可太微问出了关键:“您既然没有瞧见,怎知父亲就一定死了?”

    姜氏听了这话,眼角微垂,苦笑了下道:“因为那个梦,很长。我虽未见到太和殿上的那一幕,却见到了他的尸体。”

    那把杀人的剑不知是不够锋利,还是持剑的人没了力气。

    祁远章的尸身上,还连着脑袋。

    歪歪斜斜,将掉不掉,像个做坏了的布偶人。

    软塌塌的,怎么立都立不住。

    姜氏道:“你看,这梦是不是古怪……”

    太微想,的确是古怪。

    然而这般想着的时候,她望着母亲的神色,却发现了不对。

    母亲说起父亲在她梦里的死,伤心有,难过有,悲哀惋惜都有,可这一切加起来也不及母亲当年望着她的那一眼里流露出来的。

    她当年虽小,但也记得,母亲那一眼看过来,是怎样的绝望和无助。

    ——这其中,一定还有别的事!

第082章 逃亡

    是什么?

    是同她有关的事吗?

    太微猛然问道:“娘亲,我也死了是不是?”

    姜氏闻言,浑身一颤,忽然一把将她抱进了怀里。她抱得是那样得紧,太微有一瞬间,几乎以为自己就要无法呼吸。

    姜氏轻声呢喃着:“只是梦罢了,梦罢了……”

    她并没有否定太微的话。

    太微因而明白过来,自己没有想错。

    真真正正叫母亲伤心绝望的,是自己的死,而不是父亲的。于母亲而言,所有的一切,都不及她的死更令人害怕。

    太微回抱住母亲,嗅着母亲身上淡淡的檀香味,小心翼翼地发问:“是什么时候的事?”

    母亲梦见了她的死。

    可她也的确是死了。

    是以太微并不觉得惶恐,她只是困惑,母亲究竟见到了什么。

    是什么样的死法,才能叫母亲这样的害怕?

    太微一个字,一个字的,小声地问道:“那个时候,我多大?”

    母亲泪流满面,抱着她,咬着牙道:“十岁!你只有十岁!”

    “十岁?”太微有些茫然,她十岁那年,都发生了什么事?在她的记忆里,那一年并没有什么要命的事发生。

    京中动荡的局势,并没有影响到靖宁伯府的荣华富贵。

    非但如此,靖宁伯府在那之后,只是变得愈发得煊赫了。

    她十岁那年,除了父亲变成谄臣外,并无不同。

    然而这一点——

    太微眯了眯眼睛,蓦然问道:“父亲被斩杀于太和殿后,祁家呢?”

    依照建阳帝的性子,杀了人后,又怎么还能留着靖宁伯府。

    太微思量着,细细分析道:“是那个时候吗?父亲死后,祁家诸人皆被斩杀了,是不是?”

    在建阳帝看来,斩草就得除根。

    他要杀人,是从上杀到下,老幼妇孺,皆不放过。

    祁家虽无男丁,但他想来也不会放过一个人。

    太微松开了母亲,换成了跪坐的姿势:“娘亲,是不是我想的那般?”

    屋子里一点声响也没有,少女的音色,听起来清凌凌的。

    姜氏看着她艰难地笑了一下:“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样。”

    太微闻言,脸上浮起了一丝异样的神色——“在您梦里,父亲死后,我们难道举家逃离了京城?”

    如果不逃,留在京里,必然是个“死”字。

    可母亲说,不是她想的那样。

    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了。

    太微有些难以置信:“所有人,一起走的?”

    在那样的时候,祖母竟然没有撇下众人,独自逃生?

    姜氏道:“不逃,又能怎么办呢?”

    她回忆起那段尘封的梦境,依然觉得心惊肉跳。

    祁远章的尸体,被人抛在了靖宁伯府的大门口。清晨小厮推开门,瞧见了,骇得尿了裤子,见鬼似地大喊大叫:“伯爷死了——伯爷死了——”

    一群人蜂拥而出,皆吓得六神无主。

    祁远章死了,她们哪里又还能活。

    树倒鸟飞,下人们悄悄卷了古董字画、钱财细软,逃的逃,溜的溜,很快这偌大的靖宁伯府便成了鬼宅一座。

    她们怎么办?

    她们也只能逃。

    趁着那帝王心思莫测,既没派人看着靖宁伯府,也没有派人来抓她们,还是先逃了才是。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祁家遭逢大难,便只能弃家而去。

    一群妇孺,踉踉跄跄,踏上了逃亡之路。

    可时逢乱世,离了家门,就处处都是凶险。

    她们一群女人,又是小的小,老的老。

    姜氏简直不敢再回想下去。

    那一天,她们几乎已经耗尽了盘缠。

    祁老夫人在路上染了病,早便奄奄一息,可求生的欲.望是那样的强烈,她仍然天天地嘟囔着,不许姜氏抛下她。

    若是姜氏抛下她不管,她便是做鬼也不会放过姜氏。

    可姜氏几人拖着几个孩子,再带着个还要人伺候的老太婆,这路是愈发的没有法子走下去了。

    她们为了避人,沿着小道走,走了不知多久,终于都没了力气。

    于是一群人靠在树下,准备稍作歇息。

    白姨娘说她去找水。

    小七不过丁点大,就跟太微一道呆着。

    可白姨娘去了以后,众人左等右等,就是不见她回来。

    小七年纪小,还是赖着母亲的时候,等来等去,便等得哭闹了起来。太微只好慌慌张张地来寻她,说小七想白姨娘了。

    姜氏见状,也有些担心起来。

    想了想,还是决定去寻一寻白姨娘。

    二姑娘祁樱知道以后,便说由她去。

    祁樱那会年纪也不大,还没有及笄,可看起来已经很沉稳。

    姜氏不想让她一个人去,可左看右看,竟没人能差得动。她便狠狠心,让祁樱看着太微几个,自己去寻了白姨娘。

    她原以为白姨娘是一时之间没有寻到水源,耽搁了时辰。

    可她很快便找到了一条小溪。

    溪边空无一人,只有一滩血。

    那血的颜色,红得扎眼,新鲜得很,分明是才留下的。

    她心里当即便咯噔了一下,连忙拔脚往回跑。

    她一口气跑回了太微几人休息的地方,扬声喊:“快起来,我们走!”

    可她一句话才说完,就见远处冲来了几个人。

    其中一个男人,一手便抄起了小七。

    小七哇哇大哭,场面大乱,太微伸出手想要去抢小七,可却被人一下甩开,摔倒在了地上。

    那地上都是烂泥,太微一倒下去,便溅起了一身。

    祁老夫人扶着树偷偷地站起来就想跑。

    可人未站直,已经有一把刀朝她的脖子砍了下去。

    手起刀落,血溅五步。

    一转眼的工夫,祁家妇孺便已是死的死,被抓的被抓,全落了网。

    姜氏骇得大喊:“你们是谁——”

    可这群人,谁也不答,谁也不出声。

    他们只是沉默地杀人,沉默地抓人。

    看衣着打扮,又实在不像是官兵。

    难道是夏人吗?

    姜氏如是想着,被人狠狠踢了一脚肚子。

    她伏在地上,探长手,拼命地想要去够太微,然而太微离她那样得远。明明只是两步之遥,在那一刻,却遥远得她拼了命也不够。

    她眼睁睁地看着,看着那伙人里走出了一个瘸腿的男人。

第083章 眼睛

    三十余岁的模样,看起来,十分的阴冷。

    他一瘸一拐,慢慢地朝太微靠近了过去。

    姜氏骇然大喊,想叫太微快跑。她脸上肌肉抖动,泥水横流,迷住了眼睛。视野所及之处,变得一片朦胧。

    那里头火辣辣的疼。

    可她不能不看着太微,她不能由着她的女儿落入恶人手中!

    姜氏竭力睁开双眼,放声尖叫:“俏姑——跑啊——快跑啊——”

    可年仅十岁的太微,细弱伶仃,哪里跑得了。

    几个人,将她们团团围起,一个个抓着衣领,拎畜生似地拎到了一块儿。树底下,还有祁老夫人的尸体。

    老妪干瘦的身体里,竟也还有那般多的血。

    姜氏怔怔地看着,开始作呕。

    可胃里并没有任何东西,即便不断地翻涌,也只能吐出几口酸水来。她干呕着,又被人重重踹了一脚。

    等到抬起头,颈边便已多出了一把冷冰冰的刀子。

    那刀子开了锋,嗜了血,杀气腾腾。

    姜氏顶着满面脏污,哭着去寻太微的身影。

    崔姨娘几人,亦都大哭不止,紧紧蜷缩成了一团。

    有人朝她们厉声断喝:“闭嘴!不许吵!”

    又似乎有人在笑,像是捡着了宝贝,笑得心满意足,开心至极。那笑声听起来粗野不堪,桀桀如同恶鬼发出的声响。

    那个瘸腿的男人,在摔倒的太微跟前蹲下了身。

    他一把抓起太微的脸,眯着眼睛仔仔细细地看了半天,又去看其余几个姑娘的脸。从二姑娘祁樱,一直看到年幼的小七。

    小七吓得脸色铁青,连哭也不会哭了。

    他忽然“咦”了一声:“竟然真的有。”

    言罢,他猛地站起身来,一拐一拐再次走向太微。他一边走,一边道:“把这几个带回去,剩下的,全杀了吧。”

    说到“杀”字,他的声音却依然平静如常。

    他明明说着歹毒凶恶的行径,可言语间流露出来的意思,却像是在做一桩天大的善事。

    转眼间,哀嚎遍野,一声声的“救命、救命”,利刃似地钻入了姜氏的脑子。

    她仿佛肝胆俱裂,浑身剧痛。

    “俏姑——”

    太微被那个跛脚的男人钳在了手中。

    她奋力地踢着腿,拼命挣扎。

    那男人“啪”地一声,一巴掌狠狠扇在了她脸上,口中念念有词,像在诵经,但细听而去,却不知是哪里来的伪经。

    他一脸虔诚,抓着太微递给了一旁提刀的人:“神仙保佑,今日赶巧,这孩子的眼睛,怕就是大祭司提过的那一种了。”

    姜氏叫人打破了头,晕晕乎乎,全然不知他们在说些什么。

    她只知道,自己怕是救不了女儿了。

    她眼前一阵阵的发黑,等到苏醒过来,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她们已不在那个荒无人烟的林子里。

    周围有人,熙熙攘攘,喧噪得很。

    她悄悄用力抹去蒙在自己眼睛上的泥。

    先前的烂泥,已经干结成了硬邦邦的一块。她一动,就扑簌簌地从她脸上碎裂掉落下来。

    忍着那针刺似的疼,姜氏终于看清了自己所在的环境。

    角落里,缩着一群群的人。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但俱都衣衫褴褛,浑身是伤。

    姜氏急急忙忙地四下张望起来,可不管她怎么看,都没有太微的身影。她的女儿,不见踪迹,难道已经死了么?

    姜氏心中大悸,呼吸急促,忽然之间却听见了一声大哭。

    那哭声又尖又利,几乎变了调子。

    可她还是第一时间便辨了出来,那是她的女儿,是太微的声音!

    她连忙不顾一切地朝前扑去,连滚带爬,想循着声音找到她的太微。

    有人来抓她,有人来拦她,有刀子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人群喧闹,四散而开,露出了正中的一口青铜大鼎。那鼎身上刻满夔纹,斑斑驳驳,不知是什么时候的东西。

    她的太微,被人架在鼎前,浑身赤.裸,半张脸上全是血。

    边上有个中年男人,穿着身古里古怪的长袍,正拿着把匕首在挖太微的眼睛!

    太微尖叫。

    无人搭救。

    周围众人,皆只满脸激动地盯着那把匕首。

    姜氏听见太微大哭,“娘亲——”

    她的心都碎了。

    她爬起来,趔趄着往前冲,却被人拽住脚踝,一把拖倒,扯了回去。有人来扒她的衣裳,一件一件,撕裂扯碎。

    她方才知晓,布帛破碎的声响,原是那样的脆亮……

    那一天。

    她看着她的女儿被人活剐双目,折磨致死。

    ……

    她无能为力,救不了她的俏姑,也救不了任何一个人。

    这世上,再没有比那更可怕、更无助的感觉。

    姜氏在帐子里,紧紧拥抱着她的孩子,一声接着一声喊她的乳名:“是娘亲疯了,才会看见那样的事……”

    什么样的母亲,才会梦见自己的女儿被人杀害?

    世人总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她的梦,却是从哪里来的?

    难道她白日里,一个人呆着的时候,脑子里便全是那样的念头吗?

    若是那样,她不是疯子,是什么?

    姜氏心想,自己肯定是疯了。

    她抱着太微,像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簌簌落泪:“好在梦便是梦,你父亲没有被人斩杀于太和殿,你如今也好好地长大了。”

    姜氏低声呜咽着。

    可她当时,骇极了,糊糊涂涂的,满脑子只想着要救太微的命。

    太微溜来见她,她一见便哭,哭着哭着便想毁了太微的眼睛。

    明明那不是“因”,明明就算真的让太微变成瞎子,也不会有任何的不同。

    可那个时候的她,仍然差点动了手。

    她当时,的的确确是疯的。

    姜氏泪如雨下,呢喃道:“都是娘亲不好……是娘亲不好……”

    然而太微忽然打断了她的话:“娘亲!”

    姜氏话音一顿。

    太微脸色苍白地看着她,眼睛却很亮:“已经过去了!所有的一切都已经过去了!您不必再放在心上!”

    姜氏怔了一怔。

    她看着女儿,点了点头。

    可不知道为什么,太微的眼神,看起来是那样的深沉。

    姜氏听见她说:“天快亮了,娘亲再睡一会吧。”

第084章 约见

    她们不知不觉,竟然已经说了接近大半夜的话。

    屋子里的灯光已经变得十分微弱,似乎一眨眼便能熄灭。

    太微扶着母亲躺下,轻轻地用手指拭去母亲眼角的泪水,像安抚孩童般地柔声道:“娘亲睡吧,有什么话,咱们醒来再接着说。”

    许是因为将心事都掏了出来,姜氏的呼吸声渐渐变得平稳起来。

    她仍然握着太微的手,合上眼低声道:“你也睡吧。”

    太微低低答应了一声,顺势躺倒,睡在了她的身侧。

    可时辰流逝,眼见着屋子里有了白光,太微也并未睡着过一瞬。她闭上眼,眼前便会浮现出方才母亲说过的那些场景。

    但她并没有梦见过那些事,更未亲眼见过,是以她心中没有母亲的惧意。

    她只是不断地想起母亲的话。

    这么多年过去了,母亲却依然将一切都记得清清楚楚。

    那个梦,该有多么的真实深刻?

    太微仰面望着帐顶,禁不住暗暗地想,母亲说的那些事,当真只是一个梦吗?

    如果是,那她经历过的那一切呢?

    难道也是梦?

    太微忽然之间,心生不安,对一切都没有了真实感。

    她躺在母亲的身旁,可母亲是真的吗?

    她迷迷糊糊地想,母亲从她口中的噩梦里醒来时,是不是也是如此?分不清哪个是现实,哪个是梦境……

    因为那一切,太过真切,实在不像是假象。

    一个母亲,亲眼目睹了女儿的惨死,换做是她,恐怕亦无法承受。

    在母亲的梦里,她已经十岁了。

    十年光阴,母女相依,母亲怎么能接受她的死?

    太微收起腿,蜷缩起身子,像在母亲子宫里,紧紧地抱住了自己。

    她和那个孩子一面未见,而今想起,也仍觉得痛彻心扉。

    何况是养育了十年的孩子。

    太微的手,用力地按在了自己平坦的小腹上。

    她在黎明的微光中,湿润了眼眶。

    即便没有问出口,她如今也明白母亲当年为什么要挖她的眼睛了。

    因为害怕。

    因为爱。

    因为,无能为力。

    怯懦无助的母亲,在见到她的那一面时,浮现在脑海里的第一个念头,恐怕只是救她。

    只是那个时候的母亲,心神俱乱,慌不择路,差点选错了法子。

    眼泪溢出眼眶,沾湿了她的面颊。

    太微得到了答案,心里却愈发得乱了。

    天色大亮后,她没有叫醒母亲,只自己悄悄起身,出门唤了倚翠。

    倚翠见她眼睛红红的,便知她是哭过,叹口气问道:“姑娘可好?”

    太微站在廊下,沐浴在稀薄的晨光里,笑了起来:“不好。”

    她心乱如麻,连觉也没法睡了,自然是不好。

    可母亲躺在她身侧,睡得是那样的安稳。

    想到母亲,她又是好的。

    太微笑着让倚翠晚些时候再去唤母亲起身。

    她自己,则回了集香苑。

    才洗过一把脸,便听长喜说,鸣鹤堂那边来了人传话,今日不必去请安了。

    昨夜闹腾了半宿,祁老夫人终究上了年纪,怕是早就倦得不行。

    太微乐得不必去请安,长长松口气,让长喜去寻些吃的来。

    可没想到,长喜前脚才出的门,后脚便又折返了回来。

    太微蹙眉看她,问说怎么了。

    长喜脸上带着两分疑惑,回她道:“姑娘,伯爷那边派人来问您起身了没有。”

    太微一怔:“可说了是什么事?”

    长喜点点头,道:“说您若是起来了,便请您去伯爷那边一道用朝食。”

    太微有些糊涂了。

    她爹平白无故的,突然要找她一道吃饭?

    而且这时间,还是挑的一大清早?

    他们明明昨夜才见过面,这说起来,不过就是几个时辰之前的事。

    他有什么事,非得在这个时候见她不可?

    太微不相信,她爹寻她只是为了吃一顿饭。

    略一思忖,太微站起身来,吩咐长喜给她寻身衣裳来。

    不管他的目的是什么,既然他派人来请了她,她便不能不去。谁叫他是老子,她是女儿呢。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到了地方后一看,太微才发现,原来她爹约了吃饭的人,不止她一个。

    在场的人,还有二姐祁樱。

    祁樱来得比她早,现下已是在桌前坐定了。

    然而桌上空空荡荡,别说吃的,便是连杯水也没有。

    这哪里像是寻人吃饭的样子。

    太微四下一看,她爹的人,也不知上哪儿去了。

    她进了门,唤了一声“二姐”。

    祁樱闻言抬眼瞥了她一眼,略一颔首,又将目光移开了去。

    太微便也不再说话,只在她对面的椅子上自行落了座。

    姐妹俩一贯不怎么亲近,虽在鸣鹤堂天天见面,可说话的次数,寥寥可数。真计较起来,太微和祁茉说过的话,都比同这位二姐的要多上百倍。

    祁樱寡言少语,无事绝不多说一个字。

    可这一回,久不见祁远章出现后,祁樱忽然开了口:“你可知道父亲为何要见我们?”

    太微一愣,笑了一下道:“我猜不透。”

    祁樱轻轻“唔”了一声,再次没了声音。

    太微问道:“二姐呢?”

    祁樱抬起头来:“什么?”

    “你呢?你可知道父亲为什么要叫我们过来陪他用饭。”

    “大抵是因为昨夜的事吧。”祁樱道。

    太微微微敛目:“昨夜?”

    她虽也是这般猜测的,可昨夜她是去给薛怀刃领了路的。

    父亲要见她,勉强还算有个由头。

    二姐却是为什么?

    太微试探着问道:“二姐昨夜碰见了什么事吗?”

    祁樱面上淡淡,并没有什么表情,口气也很平淡无常:“去花厅的路上,碰见了几个人。”

    太微听到后面几个字的时候,便已经明白了过来。

    她这是见到了霍临春!

    昨夜去花厅的路上,她和白姨娘小七等人就遇上了霍临春。

    祁樱到的最晚,霍临春继续往里走,自然有可能碰见她。

    正想着,有人从外头走了进来。

    帘子一扬,先进来的是根拐杖。

    随后,才是个浑身花团锦簇的人。

    太微定睛一看。

    哦,还是换过衣裳的。

    把牡丹花换成海棠花的了。

第085章 贼

    祁远章走进来,看看她们二人,忽而一笑,咳嗽了声道:“怎地也不叫人摆饭?”

    他边说边走,一路“嗒嗒嗒”的,在屋子里响起了拐杖敲击地面的声音。

    地砖是硬的,拐杖也是硬的。

    那回响在屋子里的声音,是一声赛过一声的清脆。

    太微和祁樱几乎是一起站起了身。

    祁远章摆摆手,让她们都坐下:“站起来干什么,坐着坐着。”言罢他扭头往身后看去,扬声大喊:“摆饭摆饭,饿死老子了!”

    他半点世家出身的样子也没有,穿的花里胡哨,丝毫不讲究,嘴里说的话,也是这样的粗鄙不堪,实在是俗气得很。

    太微重新落了座。

    祁远章亦在桌子正前方坐了下来。

    他将手里的拐杖随意地往边上一搁,“啪啪”两下拍响了桌面:“磨磨蹭蹭的,还不快一些!”

    他扯着嗓子叫唤,像杀鸡似的,外头的人自然听了个清楚。

    话音落下没有一会,那安静垂落着的帘子就被人匆匆忙忙地掀开了来。

    外头天光大亮,有碎金般的光芒透过珠帘缝隙洒落在地上。

    两个丫鬟,提着食盒,脚步轻而快地自外走进来。一人摆饭,一人布置碗筷,动作倒迅速。

    祁远章自己抓了一双筷子,将人给打发了下去。

    父女三人皆不言语,各自吃菜。

    他这饭桌上的东西,比起鸣鹤堂的来,是万分朴素。

    祁远章吃了半碗清粥。

    太微却没有什么胃口。

    她有些心不在焉地咀嚼着嘴里的红豆糕。

    坐在她对面的祁樱,就更是默不作声,只低头用饭。

    祁远章叫了她们来,却一句话也不说,似乎真的只是叫她们来陪他用一顿朝食的而已。

    直至他碗里空空见了底,他才干咳两声道:“吃饱了吗?”

    太微放下筷子,颔首示意:“饱了。”

    祁远章便又去看二娘祁樱。

    祁樱微微一点头,没有说话。

    祁远章也不在乎,只笑了笑道:“饱了就好,饱了就好。”他并不叫人进来收拾碗碟,仍然坐在那,慢条斯理地看了看四周。

    忽然,他抓起椅子旁边靠着的拐杖,重重敲了两下地砖。

    太微和祁樱便一齐侧目望向了他。

    祁远章打了个哈欠:“你们俩,哪个先说?”

    太微一怔,先说?说什么?

    祁樱也微微地蹙起了眉头。

    祁远章道:“说说昨夜的事,你们二人是如何想的。”

    太微猜不透他的用意,见他看着自己,便随口胡诌道:“乱糟糟,怪吓人的。”

    深更半夜,突如其来,的确是吓人。祁远章不置可否,将视线落在了二姑娘祁樱身上:“二娘呢,如何想的?”

    祁樱神色淡漠地道:“我是如何想的,重要吗?”

    祁远章点头道:“若不重要,我问你做什么?吃饱了撑的慌么?”

    “父亲……”祁樱声音里带了一丝叹息,“既是重要,便可惜了。女儿昨夜昏沉沉的,只是瞌睡,什么也没有想过。”

    言下之意,昨夜的事,她根本就没有关心过。

    祁远章挑眉道:“官兵深夜前来,将靖宁伯府团团围起,你难道便不害怕?”

    祁樱笑了一下:“有父亲在家,我怕什么。”

    她这话说的轻松自在,仿若脱口而出,又像是蓄谋已久,专门用来敷衍搪塞他的。

    祁远章从鼻子里发出了一个音:“嗯。”

    他这两个女儿,显然都不大想同他说话。

    虽然一个说怕,一个说不怕,但话里的意思,听上去却是差不多。

    祁远章面上不见端倪,心底里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这样也好。

    生作他的女儿,已是她们上辈子造孽了……

    祁远章低下头,盯着自己衣裳上的花纹看。

    “二娘,你昨夜碰见霍督公的时候,可曾说过话?”

    祁樱摇了摇头:“并未交谈。”

    祁远章就又喊了一声“小五”,低声问道:“薛指挥使离开的时候,可曾说了什么?”

    太微正襟危坐,一副肃容:“没有听清。”

    祁远章一愣,抬起头来,挑眉看着太微。

    太微道:“风声太大,的确没有听清。”

    “小五你……”祁远章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可半天接不上话。

    他语塞,词穷了。

    太微抬起一只手,拄在了下巴上,身子一歪,懒懒地道:“不过,听说他们昨夜要抓的人,抓到了。”

    她看着父亲,脑子里不知为何浮现出了母亲昨夜说过的话。

    ——建阳帝改国称帝后,父亲因为不肯变节,被人斩杀于太和殿中,死状凄惨。

    那样的父亲,和她眼前这个活了三十余年,却半点不见正经的爹,可实在是相去甚远。

    太微眨了眨眼。

    她记忆里的父亲,是被人行刺而亡的。

    他死后,建阳帝赏赐了棺椁,言说靖宁伯祁远章,必得风光大葬。

    是以他的陪葬,琳琅满目,多得惊人。

    他的出殡仪式,繁华鼎盛,简直不像送丧。

    太微有些笑不出来,但当着父亲的面,她还是勾起了唇角:“父亲可知道,他们抓的人,是谁?”

    她看起来很是天真无邪,不过就是个好奇的寻常少女。

    可只有太微自己知道,她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她的记忆,断断续续,凌乱不知真伪。

    后几年的事,她记得倒还清楚,可她离家之前的事,除了几桩要命的大事外,旁的她都记不大清了。

    究竟哪件事是真的,哪件事是假的。

    哪件事是她忘记了,哪件事又是根本就没有发生过的……

    她迷迷糊糊,分辨不出,就不敢轻易断言。

    昨夜那件事,就不像是发生过的。

    可要说没有发生过,好像又有些不对劲。

    万福巷里的确闹腾过几次,但为的什么事,她是一点不知情。

    太微看着父亲,她心里是慌的。

    祁远章眯了眯眼睛,像是在打量她,又像是在发呆:“据闻是个女飞贼。”

    听见“贼”字,祁樱似是有些吃惊,一贯淡漠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诧异,轻声道:“不过是抓贼,竟要那般动静?”

    祁远章道:“若是寻常的贼,自然不用。”

    “父亲。”太微忽然正了脸色,“您说那贼,是女的?”

第086章 破庙

    祁远章撇了她一眼,眼神略有些古怪:“是女的。”

    太微沉默了下去。

    祁远章道:“怎么了,有何不对?”

    贼便是贼,是男是女都是贼,可祁樱和太微一起听了他的话,问出来的问题,却是截然不同。祁远章不由得多看了两个女儿几眼。

    他盯着太微,再次问道:“难道你昨夜还听到什么风声?”

    太微抬起眼来,摇了摇头:“没什么,女儿不过随口一问罢了。”

    她不可能告诉父亲,自己是听到那句“女飞贼”时,想到了师父。她的师父,姓墨,名唤十娘,是个极擅轻身功夫的人。

    太微会的那一切,都是师父教授。

    没有师父,便没有现在的她。

    她们初见于建阳五年的深秋。

    时未入冬,天上却早早的就飘起了雪粒子。她离家多日,同刘妈妈分别后,便一路乱走,漫无目的,不知自己究竟该去哪里。

    她孤身一人,盘缠有限,日子实在不太好过。

    她当时满心想的,只有离京城远远的一件事。

    为了行路方便,她偷偷地换了男装,作了少年打扮。可耳朵上还有为了佩戴耳坠子穿孔的痕迹,她只好先用头巾来遮,将耳朵也一并裹了进去。

    后来天气更冷一些,她便想法子换了顶毡帽来掩。

    帽子是夏人惯用的样式,两侧有耳,长长地垂下来,正好能盖住佩戴之人的双耳。

    她又故意用灰涂脏了脸,力求让自己看起来更不起眼。

    出门在外,财不露白是一,不让人发现她是个姑娘,也是一。

    这世道,对女子本就苛刻,对一个年纪不大,孤零零一个人上路的年轻姑娘,就更是如此。

    她要是穿着女装,背着行囊出现在路上,定然没有好事。

    太微知道祖母一定会派人找她。

    若是周定安死了,祖母报了官,那官府也会一并来捉拿她这个杀害了表兄的歹徒。她要避人耳目,便不能走官道,住客栈。

    太微一路上,便只拣了小道走。

    但这样的路,走起来较之官道,是更加的危险。

    只不过她当年一心一意想要逃命,胆子也跟着大了几倍,没有什么不敢走的路,也没有什么不敢休息的地方。

    那天下了大雨。

    哗啦啦的,倾盆而下,没一会便将土路都击打得泥泞万分。

    而天色,也紧跟着黑了下来。

    太微一个人,走在路上,浑身都湿透了,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半天,终于叫她寻到了一间破庙。

    那庙里供奉的也不知是什么菩萨。

    泥塑的像已经干裂成了几块,轻轻一碰,就簌簌地掉下来一层。

    那上头全是蛛网,脏得要命。

    屋子也已经破败不堪,仿佛一阵风来,便能吹走一般。但仔细看去,那房子的顶,其实大半都还是完好的。

    眼看着天空已经成了黑沉沉的一块巨石,太微咬咬牙便冲了进去。

    她浑身是水,眼睫上也沾满了沉甸甸的水珠子。

    眼睛一闭,便是“啪嗒”一声。

    她站定了,正要喘口气,忽然听见了人声,赶忙睁开眼朝前方望去。

    屋子一角,原来已经有了人。

    是两个鹑衣百结的汉子。

    两个人围坐在一块,正捡了一堆柴禾想要生火。可这场大雨来得急,谁也没有准备,这露天的柴禾,早就全被雨水打湿,点不着了。

    任凭他们如何点火,都只有几团呛人的浓烟而已。

    听见太微进门的响动后,两个汉子一齐回头来看她。许是见她身形单薄,不过是个瘦不拉几的穷苦少年模样,他们看了一眼,便又将视线收了回去,并没有多做停留。

    太微见状暗暗长舒口气,悄悄找了个角落蹲坐下来。

    她心里要说全然不怕,那是假的。

    可外头是瓢泼大雨,她不呆在这里,又能怎么办?

    夜幕已经就要落下来了。

    外头的世界,更是可怕。

    太微又冷又饿,蜷缩在角落里,闷声不吭地发起了呆。

    她已经距离京城挺远,后头的路只会越走越是陌生。她不能再胡乱前行,得有一个目标,一个明确的目的地。

    可到底要往哪里去呢?

    太微睁着眼睛,警惕地注意着周围的情况,一面思索着。

    然而身上一阵阵的发冷,她头晕眼花起来。

    就在她昏昏欲睡的时候,不远处那半扇破门,忽然被人推开了。

    有个戴着斗笠的人影,带着一身水汽走了进来。

    方一站定,这人便剧烈地咳嗽起来。

    一声赛过一声的重,像是要将心肺全从嘴里咳出来一般。

    庙里的几个人,便不由得全向来人看了过去。

    有风袭来,吹得屋子里的光线忽明忽暗,摇曳如同梦境。

    太微这才注意到,那两个汉子不知何时已经将篝火升了起来。那烟浓得像是一阵大雾,在破庙里慢慢地蔓延开去。

    那头戴斗笠的人,终于止住了咳嗽声,一步一步地往里头走来。

    众人这才发现,这人原是个女的。

    那斗笠下是一张样貌平凡的妇人面庞。

    细眉细眼,鼻梁也不高,甚至可以说是有些塌。

    那嘴唇,不知是冻的,还是身上带着病,看起来青白发乌,很不健康。

    就是她的脸色,也白得要命,一点血色都没有。

    她身上的衣裳,半湿半干,但隐隐约约还能看出来是齐整的,料子不算太好,可也没有打过补丁。

    她带着一只大包袱,里头不知装的什么,被她小心翼翼地放到了干燥的地上。

    破庙里四个人,各自占据了三个地方。

    夜幕渐渐落了下来,外头再没有人走进来。

    可大雨一直不停,还越下越大,激荡起的雨幕遮天蔽日一般,是要将整个天下都淹没的架势。

    太微有些犯困,但又不敢真睡过去。

    正所谓防人之心不可无,何况面对从未逢面的陌生人。

    她坐在地上,抱着自己的膝盖,背抵着墙壁,眼睛望着门口的大雨。

    离她并不太远的那个中年妇人,时不时地咳嗽两声,像是身体很不好。

    她不像太微,是坐着的。

    她进门后没有多久,便躺了下来。

    仿佛倦极,闭着眼,不知是在养神,还是已经睡着了。

第087章 有病

    除了咳嗽声外,她一点动静也没有。

    可雨夜里,原本寂寂无声,除了落雨声,便只有她的咳嗽声。那声音明明听上去闷闷的,可还是响亮极了。

    太微一直没有做声。

    那两个汉子却似乎再也无法忍耐,其中一人十分不耐烦地说了一句:“若是有病,便去外边呆着,回头过了人,可是要命的!半夜三更,吵得人头疼!”

    话音落后,妇人的咳嗽声一顿,渐渐轻了下去。

    但细细去听,似乎还能听见一些,只是那声音更轻更闷,像是堵在了什么东西里。

    久而久之,一切声响都消失在了夜雨声里。

    那妇人侧卧在地上,仿佛真的睡了过去。

    她的身形看起来瘦小单薄,蝼蚁一般——

    那一瞬间,当太微悄悄看向她的时候,浮现在脑海中的就是这样一句话。

    即便,她对妇人的行囊,毫无兴趣。

    是以可想而知,当那两个汉子望向那些包袱的时候,想的是什么。

    夜深人静后,他们动了手。

    太微一直没敢入睡,发现以后心惊肉跳。

    两个汉子,一前一后,放轻了脚步声,向着地上的妇人靠近了过去。

    太微心里突突地狂跳,知道一旦妇人的东西落入了他们的手,她怕是也跑不掉。她同在庙中,若不能同他们一伙,便是敌人。

    他们绝不会放过她!

    她心知肚明,便不敢再在庙中逗留。

    顾不得外头的大雨还在倾盆,她飞快地站起身来,就准备往外冲去。

    只要出了门,他们应当就不会再拼命追着她不放。

    雨下得那样大,夜色又浓重。

    她并不认得他们,就是要报官,不知姓名也无从报起。

    太微紧紧抓着自己的小包袱,试图夺门而出,闯进大雨中。

    可黑暗扑面而来的那刹那,她清楚地听见了妇人的惊呼声。

    “你、你们……咳咳……想要咳……想要干什么!”

    惊呼声中夹杂着剧烈的咳嗽声,因而显得断断续续,支离破碎。

    不知怎的,心头一震,太微逃跑的脚步迟疑了。

    有那么一刻,她想到了母亲。

    母亲临终的时候,也是这样的虚弱,咳嗽咳到像是就要断气。

    太微猛地弯下腰,在门口的大雨中摸了块冷硬的大石头。那石头有着尖锐的棱角,堪作杀人的凶器。

    她牢牢地抓起来,扭头就朝那两个汉子奔了过去。

    明明做不到,明明知道自己不可能讨着好,但她还是冲了过去。

    不知是雨夜惑人,扰乱了她的心神,还是她在那一瞬间尤为的想要当个好人,她奋不顾身的,只想救了人再说。

    那两个汉子,瞧见她起身跑路,只怕也没有想到她会折返回来对付他们。

    一个不察,竟然还真叫太微得了手。

    那石头重重地砸在了其中一人的脑袋上。

    猝不及防间,谁也没有反应过来。

    太微手一探,就抓住了地上的妇人:“快跑!”

    急切间,少女的音色已是毕露无疑。

    头破血流哀号呼痛的汉子醒过神来,就要抓她。

    他们先前点着的那堆火,还在幽幽地燃烧着。

    太微被人抓住了衣领。

    “我呸!哪来的小畜生,好大的胆子!”

    伴随着男人粗噶的叫骂声,那还在不断咳嗽,呼吸都困难的妇人忽然从地上一跃而起,不知从哪抽出了一把短剑,一下刺向了太微!

    太微瞠目结舌,呆若木鸡,眼睁睁地看着那把剑朝自己刺来。

    她避无可避,似乎下一刻就要被戳出一个血洞,可千钧一发之际,那把剑突然穿过她的腋下,扎进了她身后那个男人的身体里。

    汉子凄厉大叫一声,五指一松,松开了太微,趔趄着往后退去。

    另一个汉子见状,也瞪大眼睛连连后退,不敢动了。

    他们心怀歹念不假,可真遇上了敢杀人的,便立时变得胆小如鼠。

    那看起来病怏怏,虚弱的风吹就倒的妇人,反而慢慢地在脸上露出了厉色:“不想死的,就给我滚!”

    然而她一口软糯的江南口音,听上去倒一点不凶。

    太微大口喘息着退避到了一旁。

    破庙里的局势变成了对峙。

    二对二,一个病弱妇人和个年轻小姑娘对两个成年男人。

    只不过世道乱,这两个男人显见得也是逃难的人,衣衫褴褛,面带饥色,看起来并不十分唬人。

    而且她们有兵器,他们却没有。

    太微牢牢盯着那个受伤的。

    伤口不浅,血流了一地。

    那个男人已经站不住脚了。

    而另一个看清楚了他的伤,也是脸色发白,不敢动弹。

    妇人再次厉声喝道:“还不快滚!”

    外头猛地炸响了一道雷声。

    深秋夜雨,竟有惊雷响动。

    恍惚间,风声大作,吹得破庙里尘土飞扬,蛛网漂浮。

    那两个汉子,踉跄而逃,匆匆消失在了雨夜里。

    妇人盯着门口看了一阵,才呼吸一轻,腿软似地坐在了地上。她像是力竭,靠着墙壁皱着眉头道:“小丫头,你怎地不跑?”

    太微适才张嘴说话时,便已经暴露了女儿家的身份。

    现下想瞒也没什么可瞒人的。

    她便也坐在了地上,喘着粗气道:“跑不动。”

    妇人闻言笑了一下,不再说话,只咳嗽着伸手把她随身携带的那个大包袱扒拉到了脚边。

    太微眼神怪异地看了那只包袱一眼。

    出门在外,这么大的包袱,谁不好奇?

    那里头,该有多少的金银细软?

    可她看着妇人解开了包袱……

    里头竟是一堆锁?!

    太微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妇人扒拉着东西,皱眉嘀咕:“真是有病,锁也有人想偷。”

    太微在旁听着,差点吐血。

    这裹在包袱里,谁知道是银子还是锁!

    没事儿带着一包锁出门的人,才是真的有病吧?

    可这话,太微只敢腹诽腹诽,不敢真的说出口。

    她的视线悄悄落在了那把沾血的短剑上。

    妇人发现了,也不说什么,只是低低咳嗽着问道:“小丫头上哪儿去?”

    太微一脸茫然,摇了摇头。

    妇人再问:“你家里人呢?”

    太微从地上爬了起来:“死光了。”

第088章 死了

    妇人一口的江南水乡味儿,轻柔而软糯:“你叫什么名字?我姓墨,你叫我十娘就行。”

    太微怔了一下,低声道:“我叫俏姑。”

    离家之后,她便再无父姓。

    祁家的五姑娘太微,早已“死”在了那个深夜里。

    墨十娘闻言,微微一颔首,并不问她究竟姓什么,从哪里来,只是让她扶自己起来,一面闲话般地道:“你既是孤身一人,又不知去处,那不如随我一道南下吧?”

    ……

    师父总是唤她小丫头,不管她及笄了,长大了,仍只是一口一个小丫头,仿佛她永远只是个小毛孩子。

    她们初见在林间破庙,萍水相逢,却因此成了同伴。

    太微一直觉得,师父是个怪人。

    若是不怪,怎会才认得她,便邀她同行?可师父眼里的她,何尝又不是个怪人。

    分明是全然不识的陌生人,撞见有人行凶,不跑反冲上前去伸手搭救,实在不知该说是莽撞还是愚蠢。

    数年后,师父病入膏肓,奄奄一息时,方才告诉她,当日为何要邀她同行。

    在师父看来,那个雨夜里的少女,简直活的一塌糊涂。

    说是乔装打扮,可那副装扮,只能哄哄不懂的人,但凡眼睛明亮一些,都能轻而易举地发现破绽。

    尽管太微当日身着男装,一脸污渍,可师父说她进门的那一瞬间,便发现了她的姑娘家身份。

    在老狐狸似的师父眼里,那坐在角落里的人,只是个早晚要倒霉的蠢蛋而已。

    师父说,小丫头装着一副胆大冷静模样,可垂在身侧的手却一直在发抖。

    师父她老人家,是看穿了她内心的惶恐和不安。

    ……

    太微想起往事,眸色微沉。

    直至父亲发话,让她和二姐回去,她才回过神来。

    二姐出了门,很快便消失在了盛夏的暖阳里。

    虽然时辰尚早,但夏日昼长,阳光热烈,这日头早便已经高高地挂在天空上。

    太微磨蹭着转过身,站在廊下仰头眯眼望了一眼青空上的红日,忽然又转回去,喊了一声“爹爹”。

    她站在门外,声音也不大。

    可门内的祁远章,还是瞬间便听进了耳朵里。

    爹爹!

    她叫他爹爹,而不是父亲。

    祁远章连一旁的拐杖也忘了抓,撑着桌沿站直了身子,便大步朝门外走。

    “怎么了?”

    他堵在门口,站得笔挺,连身上花纹繁复的衣裳都变得顺眼温和了起来。

    太微看了一眼他的腿。

    果然是好全了,根本就不需要拐杖。

    她清清嗓子,站在原地道:“那贼,是被羁押在镇夷司了?”

    祁远章闻言,像是有些兴味索然,挺直的背一松,身形委顿,又变回了先前的模样:“你问这个做什么?”

    他别开脸,向一旁地上摆着的两盆花看去。

    因正值花期,这两盆花开得如火如荼,艳碎似绸。

    祁远章的目光漫然地落在上头,并不回答太微的问题。

    太微只好道:“好奇罢了。”

    祁远章睨她一眼,蹙眉道:“应当是在镇夷司吧……”

    他这话说的,像是没有底气。

    昨夜才抓的人,今晨还未有什么消息传出来。

    但依照惯例,人既然抓到了,就该被移交镇夷司,由镇夷司的人审讯拷问。

    只是这一回的人,有些不一样。

    祁远章收回视线低下头,眼睛里闪过了一丝焦躁。

    太微循着他的目光去看地上的花。

    “父亲。”她声音轻轻地问道,“不知那贼偷了什么东西?竟要叫人那般兴师动众?”

    先前饭桌上,二姑娘祁樱也问了类似的问题。

    然而祁远章并没有说明。

    这会儿,听着太微再次问及,他抬起脸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而后蓦地道:“怎么又改叫父亲了?”

    明明前一刻还在叫爹爹。

    祁远章目不转睛地看着女儿。

    听着现下的这声“父亲”,再去回味方才的那句“爹爹”,怎么琢磨都像是一个陷阱。

    他就像是池子里被养得又肥又蠢的鲤鱼。

    她抛出饵,他便乖乖地咬住了钩。

    那钩又尖又利,一下子便扎破了他的嘴。

    祁远章望着女儿,越看越觉得这丫头同他先前记得的样子不同了。

    可看脸,还是那张脸。

    难不成真是叫沈嬷嬷那一顿家法给打得开了窍?

    他心思沉沉地道:“偷闯国师府的贼,自然要兴师动众去抓。”言罢,他忽然笑了起来,眉眼间的冷凝一扫而光,像是从来没有出现过。

    刚才的面无表情,仿佛是太微的错觉。

    他笑着道:“过会日头高升该更热了,快些回去,省得晒黑了!”

    太微垂下眼帘,看着自己因为无处安放而握在一起的双手,淡淡地应了一声“是”。

    她的手掌白皙而单薄,已渐渐有了成人的样子。

    太微一边抬脚往廊外走,一边思忖起来。

    国师府那样的地方,寻常小贼根本不敢靠近。

    能夜闯国师府偷东西的人,若不是胆大包天,便是目标明确,势在必得。

    太微心里生了疑,越想越觉得那贼就是师父。

    寻常人进了国师府,有去无回,尸骨无存,哪里还能逃得出来?

    只有她师父,全盛时期,大抵还能一搏。

    可那个女飞贼,当真会是师父吗?

    太微不敢肯定。

    她和师父住在一起的时候,师父几乎从不提及过去的事。是以建阳四年的夏天,师父是不是身在京城,太微都不敢断言。

    更何况,昨天夜里,她明明白白听见那个人同薛怀刃禀报说,人抓着了。

    既是偷进了国师府的贼,被抓以后,怎么可能还有活路?

    但她遇见师父,是一年多之后的事。

    若师父现在就被抓了,她是如何平安脱身的?

    太微心慌意乱,连带着脚下的步子都变得沉重了起来。

    她特地留了心,让人盯着坊间的传闻。

    可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那夜的“疾风暴雨”过后,京城便彻底安静了下来。

    什么贼,什么国师府,什么搜捕捉拿,都像是没有发生过一样。

    这日午后,太微趿拉着一双绣海棠花的软鞋,心乱如麻地站在窗边。她手里抓着一卷书,但已经半响没有翻开过一页。

    已经过了两天,但外头依然没有任何动静。

    忽然,帘子一撩,长喜带着一身热气从外头走了进来。

    进门以后,长喜径直走到她身旁,压低声音,微带惊惶地道:“姑娘,听说那夜被抓的贼,死了!”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30950/ 第一时间欣赏不二臣最新章节! 作者:意迟迟所写的《不二臣》为转载作品,不二臣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不二臣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不二臣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不二臣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不二臣介绍:
作为疯子和谄臣的女儿。祁太微逃过婚,放过火,杀过人,死的时候漂泊异乡,孑然一身。她拼尽全力爱上的,不过是场黄粱美梦。如今梦醒了从头再来,这种裙下之臣不要也罢。“抓住这只手,你就可以活命。”“活你个大头鬼啊。”做人真他娘一点意思也没有……不二臣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不二臣,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不二臣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