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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意迟迟     不二臣txt下载     不二臣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089章 示众

    “啪嗒”一声,太微手里抓着的书,重重落了地。

    阳光下,尘埃飞扬,像纷纷洒洒的旧日时光。

    太微顾不得去捡,只牢牢盯着长喜问道:“死了?”言语间,她面上露出的吃惊,是那样得不敢置信。

    长喜不知她为何如此,但还是立即便点头道:“奴婢方才得到的消息,听说外头这会儿已是传遍了。”

    太微隐隐有些脸色发白:“什么意思?”

    她以为,坊间传闻,至多只会是些贼人偷了什么,想偷什么的流言蜚语。可风平浪静了两天,终于有了消息,却是个死讯?

    而且转眼之间,消息便传遍了京城?

    哪有这般快的事。

    是镇夷司故意放出的消息?

    可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长喜支吾起来,似是不敢明言。

    太微追问了一遍:“什么叫外头已是传遍了?”

    长喜朝她靠得更近了些,叹口气,低声道:“说是皇上亲自下的令,要将那贼的尸体悬挂在城门口示众,以儆效尤!”

    长喜用了一个太微没有想到的词。

    “以儆效尤”——

    这警示的对象是何人?

    不过是个贼,为何会引得建阳帝亲自下令?

    太微心跳如同擂鼓,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尸体……已在城门口?”

    长喜摇了摇头,声音变得更加低微:“奴婢不知,只是听说皇上下令要这般做,可究竟是什么时候做,又是真是假,奴婢都不知道。”

    但既说是要挂在城门口示众,那么尸体一旦挂出来,就该无人不晓。

    太微弯下腰,伸手去捡掉落在地上的书。

    她细白的手指,颤颤巍巍,像是没有力气。

    如果那夜在万福巷中被抓的人,的确就是师父,该怎么办?

    她一边直起腰来,一边轻声叮咛长喜道:“继续留心,但凡有了新的消息,不管是什么,都立刻来告诉我。”

    长喜喏喏应是,退了下去。

    可未出半个时辰,她便回来道:“姑娘,厨房那边有人说,尸体已经挂在城门口了!”

    祁家的大厨房,人多事杂,负责采买的人,三五不时便要出门,消息灵通,鲜少有假。他们说尸体已挂在了城门口,那十有**便是真的了。

    太微面上没了血色。

    午后明亮热烈的阳光照耀在她的脸上,也带不出一丝温度。

    长喜觑着她的神色,小心翼翼地道:“说是不许人去祭拜收尸,一经发现,便要杀无赦。”

    太微喉间一紧,空气都仿佛变得稀薄了起来。

    不能这样!

    她必须得亲自去看一看!

    如果那是师父,她一定要亲眼确认。

    太微看着长喜,忽然道:“去取一身你的衣裳来。”

    长喜闻言一愣:“奴婢的衣裳?”

    太微正要颔首,蓦地心念一动,变成了摇头:“不,不要你的了,你去寻一身小丫头的衣裳来。”

    长喜如今已是集香苑的大丫鬟,她的衣裳,终究还是显眼了些。

    不如小丫头们的,平素就没几个人记得谁是谁,轻轻松松便能糊弄过去。

    可要出门,就得抓紧了。

    太微吩咐长喜道:“不要问,只管去拿来。”

    她自己出门必会惊动崔姨娘,崔姨娘近日正愁没有由头来收拾她,她不能上赶着去给人送一个。

    要不然,崔姨娘定要抓着她问出个子丑寅卯不可。

    为什么出门;出门做什么……

    只要崔姨娘说不行,再一状告到鸣鹤堂祖母跟前,她别说出祁家大门了,恐怕就是集香苑的门,也再出不了。

    太微心知肚明,就准备避开了事。

    她仔细看了看长喜拿来的衣裳。

    大小正合适,能穿。

    她便自行换上了身,又让长喜给她重新梳个头。

    “拣了最寻常最简单的样式梳,什么花样都不要有。”

    长喜轻轻答应了一声,望着镜子里的人,终究没忍住,问了一句:“姑娘莫不是想去看那尸体?”

    太微不作声,微微一掀眼皮,看向了镜中。

    镜子里,长喜就站在她身后,满脸都是担忧。

    太微道:“不准告诉刘妈妈。”

    长喜手中动作一顿,话音里的忧虑更重了:“您要一个人出门?”

    外头乱糟糟的,才出了抓贼的事,她要孤身一人出门,长喜很不安。

    “奴婢陪您一道去吧?”

    “不用。”太微没有答应,“你留着,看着时辰等我回来。”

    她现下动身,夕阳西坠之前,应当便能归来。

    可长喜还是惴惴:“姑娘,死人有什么可看的?”

    不止没什么可看,且还骇人得紧。

    谁会好端端地去看什么尸体?

    长喜想要劝她:“那周围定有官兵在,您这么去,怕是也看不见什么。”

    太微举起镜子,照了照自己两鬓的头发:“官兵不会围着尸体。”

    既然将尸体丢在了城门口,那就是故意要让人看的。

    建阳帝此举,乃是想要叫人害怕。

    只是太微不知道,他要吓唬的人,究竟是谁。杀掉一个贼,来警示天下,似乎并没有道理。

    他虽然素爱如此,早些时候还曾命人带着几位被他砍了脑袋的大臣尸体,游街示众。

    可这回,明明只是个贼。

    一个不知道偷了什么的贼。

    太微暗暗咬紧了牙关,穿戴妥当后,在脸上涂了厚厚的一层粉。

    她的面目,要看起来,越平凡越好。

    她走到门前,打起帘子,探出头去,脸上神色便已同先前迥异。

    身板不能太直,眉眼不能上挑。

    她变成了集香苑里一个毫不起眼的小丫鬟。

    出了门,她就是给五姑娘祁太微跑腿的。

    这样的事,对太微而言,并不难。她的的确确,是给人当过丫鬟,做过婢女的。往事印刻在脑海里,再做起来,便全是游刃有余。

    她顺利出了靖宁伯府。

    孤身一人,行事方便。

    如果带着母亲和小七,一切就不可能这么简单。

    太微心乱如丝,顶着头顶上的大太阳,渐渐走得背上冒汗。

    细细密密的汗珠子,遍布在她光洁的肌肤上。

    阳光火辣辣的,像是能够杀人。

    眼睛一眨,忽然有汗水滚进了里头。

    太微用力揉了两下。

    咸涩的汗水,带来的烧灼感,令她几乎睁不开眼睛。

    朦胧间,她看见了很多的人。

    远远的,蚂蚁一般,黑压压的一片。

第090章 好兴致

    人群熙熙攘攘,窃窃私语。声音一浪接着一浪,拍打在太微耳边,震得嗡嗡作响。她挤在角落里,什么也看不清。

    盛夏时节炎炎的烈日,高悬在众人头顶上。

    太微屏息凝神,提着一颗心,慢慢地往前方走去。

    许是见了尸体觉得害怕,她行进间,不断的看见有人惨白着一张脸迎面而来。他们脚下匆匆,面上惶惶,不敢在此多留一刻。

    不过晃眼,如潮的人海便已渐渐退去。

    太微越往前走,身边的人便越少。她目之所及,很快就只剩下了寥寥的几个身影。

    空气里弥漫着令人皱眉的气味。

    那些人站在那,捂着鼻子,又或捂着嘴,没一会便也要调头离去。

    太微紧紧握着拳头。

    她已经嗅到了血和**的味道。

    烈阳下,灼灼的温度,加快了尸体腐烂的速度。这样的炎热,令没有了灵魂的皮囊,崩坏变色,散发出浓烈的腐臭味。

    太微见过尸体,却没有闻到过这样的气味。

    她有些恶心。

    不知是紧张带来的,还是这股味道带来的。

    她在距离城墙还有数步之遥的地方停下了脚步。周围空荡荡,已经没有多少人,零星的几个也都只白着脸,在悄悄张望。

    ……看来长喜听来的消息是真的。

    建阳帝将尸体挂在了城门口示众,明令不许人为其祭拜收尸。

    是以尸体挂在那,叫太阳暴晒着,却无人敢上前殓尸。

    太微胳膊上挎着一只小小的竹篮。

    她低着头,站在人旁,装作路过,朝着城墙上的尸体望了过去。可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只老鸦。

    日光下,那扁毛畜生的黑羽泛着紫蓝色的金属光泽。

    它的长喙,黑漆漆的,像是被火焰狠狠燎过。

    太微眼睁睁地看着它张开翅膀,滑翔般自远处飞来,不偏不倚地落在了尸体的肩膀上。它的爪子,紧紧抓住了尸体的肩。

    那沾满血污的衣裳,在它的爪子下,显得愈发得狼藉不堪。

    “呀——”地一声,这只乌鸦收起双翅,一低头,啄食起了尸体上的肉。

    人死如灯灭,尸体早不会呼痛。

    可这场景落入活着的人眼中,便太过惊骇。

    太微整个身体都绷紧了。

    她看不清那具尸体是不是师父。

    那些血污,那些猛烈灼人的阳光,那些被腐物吸引而来的畜生,都严重影响了她的认知。

    太微反复告诫自己,要冷静。

    但望着眼前的这一幕,她怎么也冷静不下来。

    她心里雷鸣电闪,惊涛拍岸,是要溺死人的大动静。

    屏住呼吸,太微往前走了一步。

    既然已经来了,便没有现在回头的道理。

    她低垂着眉眼,再次抬起了脚。

    可这一回,她的脚跟才碰到地,便定住了。头顶上的太阳,仍然还是先前的模样,火红而滚烫,但太微身上却沁出了冷汗。

    不过是瞬息间的事,那层冷汗便涔涔地布满了她的背部。

    她僵直着身体,挎着篮子站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她身后的人,站得很近。

    有只手,带着沉沉的力道按在了她的肩膀上。

    “五姑娘怎地这般好兴致来看个死人?”

    他立在她身后,低着头,几乎靠在了她身上。他的呼吸声,近在她的耳畔。

    大庭广众,青天白日之下,他伸出手指,轻轻地拨开了她颊边碎发:“五姑娘很热?怎地出了这一身的汗?”

    太微闻言,强自镇定,一偏头躲开了他的手。

    她转过身来,白白一张俏脸,淡红一抹樱唇,尖尖下颌,在天光底下有种鬼魅般的美。

    薛怀刃好整以暇地望着她。

    太微回望过去,紧了紧手。

    他穿着常服,一身闲适,不像是有公务在身,反像是出门闲逛的样子。

    炽热的烈阳底下,他微微一笑,忽然道:“怎么,换了身衣裳,五姑娘难道便不认得在下了?”

    他幽幽叹口气:“由此可见,五姑娘满嘴谎话,实无一句可听。你但凡说的有一字是真的,便不该如此。”

    说着话的时候,薛怀刃唇边还带着笑意,可他的眼神,冷得要命。

    太微叫他看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他的声音,也变得冷冰冰的:“说什么爱慕多时,却连人也记不得。”

    “薛指挥使。”太微别开脸,极轻声地说了一句,“我是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上您。”

    他是一直都在,还是才来?

    他又为什么会在这里?

    而且她今日这副样子,他是怎么一眼认出来的?

    太微有种白日见鬼的感觉。

    她过去竟不知道,薛怀刃是这样阴魂不散的家伙。

    太微心里很不痛快。

    这时候,远远的走来了两个人。

    一个很高,一个更高。

    更高的那个,怀里抱着一把绘牡丹花的紫竹伞。

    两个人,并肩而行,逆光而来。

    这场景落在太微眼里,眼熟极了。

    她第一次见到他们的时候,就是如此。

    抱伞的那个,名唤斩厄。

    背着箭囊的那个,叫做无邪。

    她全记得。

    ……

    太微垂下了眼帘。

    她初遇薛怀刃的时候,薛怀刃只是个花匠,孑然一身,身无长物。

    他身边没有护卫,没有侍从,没有任何人。

    不似现在的他。

    虽然他们是一个人,但对太微而言,终究还是不同的。

    太微后退了一步:“薛指挥使若是无事,我便先行告辞了。”

    薛怀刃伸出手,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等等,五姑娘这便要走?”他笑了起来:“莫不是在下扰了五姑娘观尸的兴致?”

    听见“观尸”二字,太微杏目一敛,咬紧了牙关。

    薛怀刃漫不经心地笑着,摇摇头道:“时辰还早,五姑娘不必着急,走近了慢慢地看吧。”

    他说的,像是要去赏花。

    若是不知他身份的人,初次见他,一定会奇怪,以怪僻狠戾、手段残暴闻名天下的镇夷司指挥使,竟然会是这样一个漂亮的年轻人。

    他身上还带着少年的张狂和青涩。

    那些复杂微妙的东西,令他的好看,也变得复杂了起来。

    只是那复杂底下,始终带着阴郁凉薄的寒气。

    他的好看,是冷的。

    冰冷冰冷,深井幽泉一般。

    像个雕琢精美的假人,瓷做的。

第091章 相像

    “来,走近了瞧瞧,仔细地看一看。”薛怀刃抓着她的手臂,一步两步地拉着她往前走,“五姑娘过去可曾见过死人?”

    他的口气始终轻松自如,仿佛在谈论天气。

    太微知道自己不能不吱声,只好顺着他的话回答道:“没有。”

    她一个伯府家的姑娘,好端端的平日有什么死人可见。靖宁伯府荣华未衰,人人都还活得好好的。唯一不在人世了的祖父,去世的时候她还很小。

    太微用力挣扎了一下,试图将手抽回来。

    可薛怀刃看起来云淡风轻,根本没有用什么力气,抓着她胳膊的那只手却牢固得像是铁石锻造。

    他的手指,隔着一层薄薄的夏布,紧紧地扣在她的小臂上。

    太微没能重获自由。

    今日出门出得急,忘了算算吉凶,实是失策。

    太微扯动嘴角笑了一下:“薛指挥使,我有腿,能自个儿走。”

    薛怀刃头也不回,并不看她,只低低笑道:“五姑娘莫要客气,你既不曾见过死人,今日初见,想必是要害怕的。”

    言下之意,他这是好心陪她。

    太微缓缓眨了一下眼睛,没了声音。

    他们已经走到了尸体的正前方。

    不过两步远,那股尸腐气味扑鼻而来。

    太微四肢僵直,几乎要迈不开腿。

    是不是师父?

    是不是?

    她仰起头,朝着尸体的脸看去。

    那只乌鸦已经惊飞,只留下尸体悬在半空,像个破破烂烂的偶人。浓重的血腥味,混在腐肉的气味里,一团团乌云似地遮天蔽日般笼罩下来。

    太微呼吸一窒。

    那张脸,细眉长眼,微塌的鼻子,像极了师父。

    若是没有那些血污,没有那些伤痕,简直就同她在那个雨夜初见师父时的一模一样。

    太微的眼睛慢慢地睁大了。

    她的目光凝固在了那张脸上。

    怎么会这样?

    怎么可能会这样?

    是她的归来导致了事情的改变,还是她记得的那一切根本就全是假的,半点不能作数?

    太微怔怔地看着,只觉得眼睫一沉,差点落下泪来。

    透明的泪水凝结成珠,沉甸甸地悬在睫毛上。

    她不敢眨眼,甚至不敢呼吸。

    忽然,有根微凉的手指落在了她的眼下,轻轻一拭,收了回去:“五姑娘是伤心?还是害怕?”

    薛怀刃望着自己指尖上的一点湿润,低沉而缓慢地问道。

    太微没有说话,气息一颤,悄悄地去看尸体的左手。

    然而那只手上一根手指也没有!

    狰狞骇人的伤口,醒目地映入了她的眼帘。

    太微耳边“嗡”地一声,眼前开始发黑,但事已至此,不是慌乱的时候,她强自镇定地盯着那只手细细看去。

    她要看的是个伤疤。

    一个陈旧的,小小的疤痕,就紧贴着小指外侧。

    阳光下,一切都变得格外清晰。

    太微一眼扫过,却并没有看见那道旧疤。

    眼前的这个死人,不是师父!

    太微情不自禁地朝前迈了半步。

    再看一眼,依然没有!

    她蓦地浑身一松。

    师父生来六指,小时请郎中去了那无用的第六指后,便留下了一道无法消去的疤痕。

    那道疤,陪伴了她一生,至死都还在原处。

    以致于师父曾多次笑说,早知如此,不如不去,仍留着那根指头当摆设罢了。

    师父她鲜少同太微谈及往事,这桩异闻,还是因为那个疤天天在太微眼前晃荡,令太微想问不敢问,最后叫师父当个乐子般说给她知道的。

    太微转过头,看向了薛怀刃:“薛指挥使,男女有别,授受不亲,您没听过吗?”

    薛怀刃笑了:“我倒不知五姑娘讲究这个……”

    最后两个字,叫他拖长了音,显得格外的意味深长。

    太微当然知道他在说些什么——

    那天在永定侯府,她亲了他。

    可亲都亲了,还能怎么样?

    太微大惊过后,松懈下来,身上又有了力气,脸皮仿佛也厚了。她当着他的面,脸不红心不跳地道:“自然是讲究的。”

    薛怀刃打量着她,往边上退开了半步,笑了笑道:“五姑娘看完了?”

    “看完了。”太微开口道,声音不大,然而很坚定,“很吓人。”

    她伸出手,抹了抹眼睛:“早知道是这么吓人的样子,我便不来看这一眼了。”

    太微嘴上撒着谎,心里并不后悔。

    若是不看这一眼,她就永远没有办法知道,出事的人到底是不是师父。

    如今亲眼看过,亲自确认过,她心里的那块大石才终于落了地。

    那夜被抓的人,不是师父。

    可稍一深想,太微又忍不住狐疑起来。

    她方才只看脸,真的以为自己见到了师父。

    这世上,竟然有人同师父生得如此相像……

    太微有些纳闷,又隐隐有些不安。她擦拭着眼角的泪痕,偷偷地透过指间缝隙再次望向了尸体的脸。

    而今再看,她总算看出了些微不同。

    眼前的人,脸型要比师父的略方一些,人中也略长一些。

    就是同样细眉细眼的长相,一寸寸看过去,也并不完全一致。

    可还是像。

    很像。

    太微狐疑着,往远处走了两步。

    薛怀刃抬脚跟上来,忽然道:“五姑娘的篮子里,盛的什么东西?”

    太微脚步一顿,一把摘下篮子递给了他。

    薛怀刃不妨她这么顺从,微微一怔后,接过来掀开篮子上蒙着的布往里看了一眼。

    里头铺着两片干了的箬叶。

    箬叶上头,是两只包子,早便已经冷了,半点香气也没有。那皮已经干巴巴,硬邦邦,不像是能吃的。

    薛怀刃皱了皱眉头,一脸莫名其妙地望向太微。

    太微叹口气,从他手里把篮子拿了回来,轻声道:“我该回去了。”

    薛怀刃闻言,束手挑眉,语气淡然地说了一句:“相逢不如偶遇,我送五姑娘一程。”

    “不劳薛指挥使。”太微摇了摇头,“我认得路,不用人送。”

    薛怀刃看了看她身上穿着,顿时心知肚明,开口道:“至靖宁伯府附近,五姑娘便可自便。”

    他口气听似很淡,面上神色也散散漫漫,可话里的意思,透着不准人拒绝的冷厉。

第092章 你像是有鬼

    “五姑娘想要自己回去也可。”薛怀刃微笑着,“大不了,回头得了空,在下再亲自上门向靖宁伯说明今日之事。”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她要不让他送,他就要亲自去靖宁伯府和她爹告状,说她一个人出现在外头。

    太微虽然不怕父亲,可不能叫薛怀刃知道她不怕。

    不管怎样,祁远章在世人眼中,始终是靖宁伯府的当家人,是她祁太微的父亲。她一个做女儿的,连父亲也不怕了,岂不是无法无天?

    一个不慎,平白的又生麻烦。

    太微咬了咬牙,终于还是上了薛怀刃的马车。

    好在她一身丫鬟打扮,倒不引人注意。

    他看起来,也不像是要趁机取了她性命的模样……

    ……

    俄顷,马车扬尘而去。

    角落里候着的无邪跳了起来,重重一拍身旁斩厄的肩膀道:“他娘的,主子怎么自己走了?”

    斩厄紧了紧怀里抱着的紫竹伞,用力皱起眉头道:“真的走了?”

    无邪急得团团转:“你个傻大个,这还能有假吗?那么大一辆马车,你看不见?”

    斩厄空出一手摸了摸自己头顶上短短的黑发:“我忘记主子今日换过马车了。”

    “你这是要气死我!”无邪白净秀气的脸上满是焦躁,“你方才看见主子身旁的那个姑娘了吗?”

    斩厄眨眨眼睛,点头道:“看见了。”

    无邪见他是自己问一句才答一句,永远一副八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的样子,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往前见过吗?”

    斩厄道:“没有。”

    无邪站定了,面色微冷:“我也没有!”

    他们素日跟着主子,主子去哪他们去哪,主子见过的人,他们理所当然也应该见过。可看主子和那姑娘说话的样子,又不像是初见的陌生人。

    主子他,是什么时候在哪里见过那个女的?

    无邪冷着脸,回忆着方才薛怀刃同人说话的样子和动作,心里总隐隐觉得有些古怪。他看向身旁的斩厄,神色怪异地道:“主子好像终于……发春了……”

    斩厄愣了愣,重复着他的话:“主子发春了?”

    无邪盯着他问道:“不像吗?”

    明明平日半点女色也不近的人,竟然同个他们从未见过的姑娘笑眯眯地说了半天话。这难道不古怪?

    无邪道:“皇上给主子赏赐了那么多次美人,可主子哪一回要过?”他望着斩厄一句句地分析道:“还有国师大人先前给主子安排的那些美人,主子又有哪一个去见过?”

    他撇撇嘴道:“没有吧?一个也没有吧?主子清心寡欲,看起来简直像是不喜欢女人!多少回了,我都要忍不住担心他其实有龙阳之好了!”

    “龙阳之好是什么意思?”斩厄皱着眉头,一脸纯真无邪,正色问道。

    无邪闻言,也皱起了眉头:“说你傻你还不服,我不告诉你!”

    斩厄摸了两下怀里的伞:“那我去告诉主子,你说他发春,还有龙阳之好。”

    无邪急了:“你敢!”

    斩厄站出来,低下头,居高临下地盯着他看,一身肌肉疙瘩,鼓鼓囊囊,像是力大无穷。

    他比无邪高,比无邪壮,比无邪耐打。

    无邪眯起眼睛,从鼻子里发出了一个音——“哼!”

    斩厄抬起手。

    无邪歪了歪头:“你还真的敢?”

    斩厄蒲扇似的大手落了下来,轻轻地落在无邪头上,摸了摸,像安抚炸毛的小猫:“我不打你。”

    无邪哼哼唧唧:“这还差不多。”

    斩厄道:“你不禁打,没意思。”

    无邪闻言指着他鼻子,跳脚道:“你再说一遍!信不信老子半夜摸你屋子里剁了你?”

    斩厄一脸不解地看着他:“半夜就能剁了我吗?你又打不过我。”

    他说的再认真不过。

    无邪无奈地闭上了眼睛,唉声叹气,摆摆手道:“走吧走吧,主子见色忘人抛弃你我,但你我忠心耿耿,是天下难寻的好护卫,不能因为这么点事就不管他,还是赶紧跟着走吧。”

    这家伙脑子一根筋,无药可治。

    ……

    烈阳下,薛怀刃的马车走得很慢。

    要不是窗外景色的确在变,太微简直有一种还在原地的错觉。

    上了马车后,薛怀刃便再没有开口说过话。

    他不吭声,她就也没什么可说的。

    俩人谁也不言语,只坐在那,等着马车往万福巷去。

    然而这马不知是太老走不动路,还是平日不给吃的饿狠了没有力气,半天也没见它走出多少路。

    明明方才上车之前瞥见的那一眼,是匹油光水滑的高头大马,看起来健硕得很。

    由此可见,人不可貌相,马就更不能貌相了。

    马车内地方有限,乘坐了两个人,就越发显得紧窄。

    时间一长,太微便有些坐立难安。

    她尴尬,她窘迫……

    她不自在。

    她想下车。

    原本同薛怀刃同乘就够令她心绪纷乱,五味杂陈的了。

    可这人,不知在打什么主意,自从上了马车,便一直盯着她看。

    他姿势懒懒地靠在那,一路盯着她,像是要在她脸上盯出一个洞来。

    偏偏车厢里只有那么大点地方。

    太微无处可逃,想避都没有地方避。

    他的眼神,其实并不炽热。

    他只是直勾勾地看着她。

    哪怕太微别开脸,低下头,还是能够轻而易举地察觉到。

    她禁不住想,自己是不是也和母亲一样做了个梦?因是梦,所以全他娘是假的,她记忆里的那个薛怀刃根本就不存在?

    太微自觉已是被他看得狼狈不堪……

    马车里的空气仿佛也变得凝滞不动,阵阵发闷。

    这时候,一直没有出声的薛怀刃忽然说了一句话:“我这么盯着你看,你就一点反应也没有?你莫不是心里有鬼,佯装镇定?”

    太微忍无可忍,决定找点事做,把篮子里已经冷硬了的包子给吃了。

    然而她掀开上头的布,抓起一个,才咬一口,就听见薛怀刃慢条斯理地道——

    “我看你像是有鬼。”

    太微一噎,咽不下去了。

    她绷着脸,一把摔了篮子,吐出嘴里的包子皮,霍然朝着薛怀刃靠近过去。

第093章 滚开

    她手脚并用扑到了薛怀刃身前,一张脸几乎贴到了他脸上,恼火地道:“你看你看,有什么鬼你仔细地看!”

    她气急败坏,瞪起了眼睛。

    眼睛里的那汪春水便荡荡悠悠,起了无数的涟漪。

    那干净明亮的样子,瞧上去,竟是意外的坦荡。

    薛怀刃有些失神。

    眼前的少女,昂着头,咬着牙,在发火。

    她离他这样的近。

    薛怀刃看见她的脖子,纤细白皙,仿佛一扭就会断。他几乎能嗅见她身上淡淡的香气,她看起来,是这般的娇弱。

    太微紧紧盯着他的眼睛。

    薛怀刃突然觉得车厢里很热。

    那种燥热,发闷,黏腻,像是有团火正在熊熊燃烧。他猛地皱起眉头,伸手推开了她:“滚开。”

    声音听上去很平静,但眼神却十分不善。

    太微有些心惊,但仍暗松口气,从善如流地往后退去。

    然而他蓦地,又伸长手臂拽住了她。

    “薛指挥使?”太微动弹不得,“您这么拉着我,我可滚不了。”

    薛怀刃不言语,只定定地看着她。

    盛夏午后闷热的车厢里,他的眼睛,好像也带着火。

    太微挣扎了一下:“您倒是给句准话?这马虽跑得慢,但也算是送了一程,您要是想让我滚,我现下就能滚。”

    薛怀刃闻言,清晰地冷笑了一声,缓缓道:“老实待着。”

    短短四个字,说起来,却漫长得像是岁月经年。

    太微心里很是遗憾,但面上不能显露,万一叫他看出了端倪,可要吃不了兜着走。她老老实实的,点了点头。

    薛怀刃这才松开手,放了她去。

    他移开目光,再没有看过她一眼。

    此后的一路上,马车里再没有响起过一句说话声,就这样安静地到了万福巷附近。

    薛怀刃命人停车,让太微走。

    太微便捡起滚落在地上的篮子,掀开帘子往外去。

    下车后,她正要走人,忽觉不对,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

    他一手打起帘子,一手扶在车壁上,正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太微忙转过身,面向他微微一福身,郑重地道了句谢。即便她心里半点谢意也没有,可脸上的微笑,看起来仍旧诚意十足。

    薛怀刃冷着脸,放下了帘子。

    马蹄声一响,等到太微敛去面上笑意时,马车已驶出很远。

    原来这马能跑的这般快……

    太微抬眼望了望马车远去的方向,伸手捋了捋自己额前刘海。方才一阵闹腾,她的刘海乱七八糟,像是才从被窝里钻出来。

    几缕碎发叫风吹得掠了上去,露出一角如玉的额头。

    太微抬手盖在上边,用力地按了两下。

    ……

    城门口挂着的尸体,烈日暴晒,夜雨拍打,并无人前去收殓。

    不知是死者没有亲人,还是碍于建阳帝的命令,那具尸体就这般挂在日头底下,挂在夜空底下,一点点**发臭了。

    没人去收尸,没人去祭拜。

    她渐渐不像是一个人,而像是一头牲畜。

    一个白天过去了。

    围观的民众,来来去去,一拨又一拨,但没有谁敢在尸体跟前长久驻留。

    人这种东西,即便心里害怕,即便知道不对,但仍然按捺不住内心深处的好奇和渴望。他们迫切地想要知道这死去的人,生得什么模样,又是如何死的。

    哪怕这一切,同他们并没有什么干系。

    很快,一个白天过去了。

    乱糟糟,却又透着平静。

    夜幕降落下来以后,天空变成了一匹漆黑的绸缎。铺开,摊平,将圆月明星也尽数遮去。

    夜空底下卷起了狂风。

    枝叶在风声里颤抖瑟缩,像是一群无助的幼童。

    薛怀刃浸在水中,听着窗外哗哗作响,慢慢闭上了眼睛。因着窗外风声,屋子里也并不安静,但事实上除了他,屋子里已没有第二个人。

    他沐浴、就寝的时候,身边决不留人。

    即便亲近如同无邪斩厄,也只能在门后候着。

    薛怀刃仰着头,放轻了呼吸,有水珠沿着他的眉骨缓缓滑落。他抬起手,下意识想要去抹,可鬼使神差的,手指最终却落在了自己的嘴唇上——

    那个讨人厌的臭丫头。

    薛怀刃忽然睁开了眼睛,水珠一滚,滚进了他的眼睛里。

    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一声。

    两声后。

    无邪的声音在门后响了起来:“主子,国师想见您。”

    薛怀刃“哗啦”一声从水里站起身来,赤着身子抓起一旁叠好的衣裳,边问道:“什么时辰了?”

    无邪扬声回答:“已过了亥正三刻,快要子时了。”

    薛怀刃闻言,蹙了下眉头。

    已是半夜,三更将至了。

    他擦干身子,松垮垮披了件外衣,打开了门:“人是什么时候来的?”

    无邪恭恭敬敬站在一旁,谨声道:“才来一会,听说您在沐浴,便不让小的来扰您,掐着时辰算到您该完事了,才打发小的来寻您过去说话。”

    薛怀刃瞥了他一眼:“你留了斩厄一人在义父那?”

    无邪讪笑两声:“他胆子大,不留他留哪个?”

    他和斩厄,都是薛怀刃从外头带回来的孤儿,十岁上下便到了薛怀刃身边,自小可算是一块儿长大的,说起话来,也就没有太多顾忌。

    “更何况,国师见了斩厄,可比见了小的要高兴。”无邪往边上挪了一步。

    薛怀刃便笑了一下,迎着夜风往廊下走去。

    无邪不远不近地跟着他,突然打了个哆嗦。

    头顶上轰隆一声巨响,廊外炸亮了一道闪电,像是一条巨龙,来势汹汹,自天而下。

    无邪跳着脚往墙边避了避,嘴里禁不住嘟嘟囔囔地道:“他娘的,这么大阵仗,想劈谁呢!”

    正说着,他忽然发现前方的薛怀刃站定不动了。

    他一身玄衣,站在昏暗的长廊中,像是要同夜色融为一体。

    也正因如此,他的脸色,显得格外的苍白。

    他一动不动,站在廊下,盯着外头雷声轰鸣的夜空看去,然后猛地后退了两步。

    天上又炸响了一道惊雷。

    夏夜里,正是多雷雨的时候。

    伴随着雷鸣电闪,大雨瓢泼而下。

    昏黄的灯光下,无邪眼睁睁地看着自家主子退到墙角,捂住了双耳。

第094章 国师

    他那素来英明神武的主子,像个孩子,躲在墙根处,紧紧地捂着耳朵不动了。

    那袭玄衣在雷雨声中微微发着抖。

    无邪抿了抿嘴,脚步飞快地朝他靠近过去,低声唤道:“主子?”

    廊外雨势愈发见大,闪电一道道白练般掠过天地。

    薛怀刃靠在墙壁上,呼吸渐渐发沉。

    他的脸色,也跟着变得越来越白。

    无邪站在他身旁,将声音放得更轻了:“夏夜急雨来得快,去的也快,若不然还是由小的先去回了国师?就说您晚些时候再去见他怎么样?”

    无邪跟随了薛怀刃许多年。

    薛怀刃怕打雷的事,外人不知,他却知道的再清楚不过。

    私下里,他同斩厄亦不知悄悄说过多少回,都猜自家主子上辈子是只狐狸,成精渡劫时叫天雷劈过,所以这辈子才会这般畏惧雷鸣电闪的动静。

    尤是夜里,雷声一响,他便脸色发白。

    是以人人都知道,打雷下雨的日子里,薛怀刃是不见人的。

    无邪不敢碰他,只站在边上轻声道:“夜色已深,国师今夜想必不会离开,您回头等雨停了再去见他,也是一样的。”

    薛怀刃有爵位在身,住的侯府。

    国师焦玄,则居国师府。

    但薛怀刃府里,一直留有焦玄的屋子。

    不管刮风下雨,每日都有专人打扫清洁。只要焦玄愿意,他随时随地都可在这座宅子里留宿休息。

    无邪道:“您回去歇着,小的这便去回了国师。”

    可他方才要走,便被薛怀刃叫住了。

    薛怀刃放下手,深深吸着气,望着他道:“不必了。”

    他谁都可以不见,但不能不见义父。

    这场雨看起来又急又大,雷鸣声应该很快就能停下。

    薛怀刃微微白着脸,继续抬脚向前走去。

    无邪照常跟在他身后,无声地叹了口气。

    像他家主子这样杀人不眨眼,却独独怕打雷的人,实在是世上罕见。

    两个人,沿着回廊,大步地朝焦玄的屋子走了过去。堪堪走到门口,无邪便听见里头传来了一声又一声,连绵不断的“咔擦”声。

    夹杂在夜雨“噼里啪啦”落下来的声音里,显得脆亮而古怪。

    无邪上前一步,唰啦一声撩起了珠帘。

    薛怀刃便走进去,唤了一声“义父”。

    屋子里,坐着个锦衣老翁。

    他正笑眯眯地在同一旁的斩厄说话,听见动静扭头来看,笑着点点头道:“看这脸色,是又吓着了?”

    薛怀刃缓步走到他身侧,站定了,脸色还在发白,低低应了一声:“嗯。”

    没有人知道他究竟为什么怕打雷。

    因为就是他自己,也毫无头绪。

    从他有记忆以来,他就听不得雷声,见不得闪电。

    乃至于下雨,亦成了他最厌恶的一件事。

    薛怀刃侧过半张脸,看向了边上的斩厄。

    “咔擦、咔擦”——

    斩厄在开胡桃。

    他拣起一颗,置于掌心,然后手掌一合,一个用力后再展开,上头便壳是壳,肉是肉,分开了。

    有因力道太大碎成了沫子的,他便挑出来放到一旁小几上。

    完整的,就搁到小碟子里。

    焦玄便坐在那边吃胡桃肉边笑着道:“好了,夜深了,斩厄你也下去吧。”

    无邪候在门外,并没有进来。

    斩厄便拍拍手上碎屑,站起身来,应个“是”退了出去。

    帘子轻轻一晃,屋子里只剩下了焦玄和薛怀刃。

    焦玄慢条斯理的,将斩厄开好的胡桃肉吃了大半,才笑着道:“这胡桃可是好东西,补脑的。”他拣起一块胡桃肉,捏在两指间,高高举了起来。

    灯光下,那小小的一块干果肉,波纹重重,泛着深深的褐色。

    焦玄道:“俗话说以形补形,并不全是假的。”

    他日常便拿这些胡桃当饭吃,走到哪儿,吃到哪儿,成了习惯后便离不开了。

    他站起身来,抓住一旁竖着的蛇头拐,拄着往前走了两步。

    动作间,他身上的锦绣袍服显得空空荡荡,像套在个骨头架子上。

    焦玄生得很瘦,瘦得几乎只剩皮包着骨。

    不过他的脸色,却是健康红润的。

    光看脸,他似乎只有四十来岁,但撇开脸不管,只看身体,又像是个已经年过古稀的耄耋老人。

    没有人知道他到底多大年纪。

    就是身为义子的薛怀刃,也不清楚。

    他第一次见到焦玄的时候,焦玄似乎就已经是这个样子。

    正所谓人老成精,到了一定年纪后,就很难再分辨岁数。

    焦玄拄着蛇头拐,走到薛怀刃身前,仰起头看了看他的脸,笑微微地道:“皇上终于发了话,要命人兴建十二楼了。”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

    焦玄心心念念要建高塔。

    一丈、两丈……一百丈、两百丈……

    高塔落成,便手可摘星。

    他满面笑容,眼神疯狂,举着拐杖重重敲了两下地砖:“至多十年!十年后,这天下便要大变了!”

    古籍记载,九天之上,有仙人生活。

    他的塔,只要建得足够高,就一定能够一探究竟。

    他并不相信天上有神仙,就如同他不信这世间有鬼怪,可他相信,天上有东西。

    是以他要大兴土木建造高塔“十二楼”。

    一旦建成,他便能改写历史!

    焦玄盯着养子,一句句地道:“十年时间,也足以找齐剩下的地图了。”

    薛怀刃眸光微沉,低低道:“义父,那个传说,究竟有几分是真的?”

    焦玄敛去眼中癫狂之色,带着和煦笑容,慢慢地道:“八分!”

    至于剩下的那两分,乃是因为他还未将地图尽数掌握在手中。

    他望着薛怀刃,声音老迈,沙哑低微地道:“找齐地图,便能找到长生之法。”

    薛怀刃坐在椅子上,身子微微前倾,敛起凤目道:“可是已经找了近百年了……”

    那么多的人,那么长的岁月,却始终没有人找齐过那张传说中的地图。

    他不得不去想,那张地图,兴许根本就不可能找齐。

    那个传说中的宝藏,也根本就不存在。

    窗外急雨如坠,薛怀刃抬起手,轻轻按在了自己发间旧疤上。

第095章 因果

    这道疤,已经跟了他很多年。

    伤口早已痊愈,可每每听见雷声,还是会隐隐作痛。不知到底是伤口在疼,还是脑子里有东西在疼。

    他甚至想不起来,这道疤是怎么留下的。

    他只知道,它永远也不会消失了。

    它隐藏在他发间,像一个可怕的秘密。

    薛怀刃指下用劲,按压了两下。九岁之前的人生,他全忘了。他有记忆以来,便是个孤儿,无父无母,没有家人,不知来历。

    如果不是遇见了焦玄,他应该早就已经死了。

    薛怀刃记得,他初见义父的时候,已经命不久矣。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没有记忆,身上带伤,苟活于世,并不容易。

    薛怀刃放下手,轻轻呼口气,往后倒去。

    他靠在了椅背上。

    眼角余光,正好能瞄见那扇半开的窗。

    有细密的雨丝正不断地被风吹进来,一阵阵的,渐渐打湿了窗下地面。可夏夜独有的闷热,也因此而渐渐消散。

    雷声,亦终于慢慢隐去。

    薛怀刃突突跳了半天的太阳穴,随之恢复了平静。

    他松口气,望向焦玄道:“那夜的贼,您可审出了什么?”

    那天夜里,他和霍临春在万福巷抓到了人,带回镇夷司后,便将人给了焦玄。

    照常理来说,人到了镇夷司,不那么要紧的便由底下的人审,要紧的才需要他亲自出马。那个贼,因胆大妄为偷进国师府,算要紧。

    可焦玄深夜到访,说要亲自审问。

    薛怀刃便没有插手。

    焦玄道:“嘴严得很。”

    即便一根根手指头剁过去,也还是一句不肯交代,那样的人,换了谁来审问都是一样的结果。

    焦玄叹口气,略带两分失望地道:“你疑心那传闻不是真的,可不论真假,这世上既然有那么多的人宁死也想要得到它,它便是个宝贝。”

    焦玄言罢抓了一把胡桃肉塞进嘴里咀嚼起来。

    两颊一鼓一瘪,像是饥肠辘辘已久。

    薛怀刃双手拢袖,蹙起眉头,没再说话。

    ……

    夜色愈发得深浓。

    万福巷靖宁伯府里,已无人声。

    只有紫薇苑,还亮着灯。大丫鬟倚翠打着瞌睡,哈欠连天,但并不敢离开去睡。晚饭时,五姑娘太微过来了。

    用过饭后,她便和姜氏两个人呆在了卧房里。

    这一呆,就是几个时辰。

    倚翠原本想着用不了多久,她们母女俩说些体己话而已,能耗上多长时间?可她没有想到,太微直到半夜,仍未离开。

    而姜氏,也没有出来过。

    于是,也就没人告诉她五姑娘今夜是否留宿紫薇苑。

    倚翠有心进去问一问,可她不知道里头在谈些什么,贸然进去,万一搅乱了正事可不成。她只好候在门外,不敢走开。

    毕竟姜氏自己也怕,一个不留神犯了疯病,再伤害了女儿可怎么好。

    倚翠便得注意着里头的动静,时刻警惕着。

    但时间过去了很久,里头并没有任何异响,只有偶尔的,会响起几句交谈声。母女俩不知在说些什么,声音压得很低。

    倚翠屏息去听,也听不出什么。

    夏夜雷雨,已经渐渐停了下来。

    耳边的嘈杂声变得轻微以后,卧房里的母女俩才反应过来,原来时辰已经这般的晚。

    两个人,分别站在案前,一前一后,隔着一张长案,面对面地站立着。

    长案上,铺着一张纸。

    太微手里则提着笔。

    笔尖上凝聚了一滴硕大的墨汁。

    她低着头,微微眯着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纸上写的墨字看。这上头的字,每一个都是她自己亲手写下的,可不知道为什么,这般看去,总有种陌生感。

    是因为上头所写的东西,太过古怪离奇了吗?

    太微轻轻咬了下唇瓣,抬眼望向了对面的母亲:“娘亲,您过来看。”

    姜氏闻言一怔,颔首道好,抬脚往长案后走。

    母女俩肩碰肩,站在了一起。

    两人的身量已经差不多。

    只太微的肩,要比母亲的略微矮上一些。

    姜氏垂眸往纸上看去。

    那上头密密麻麻的,写满了字。

    太微先前甫一进门,便让倚翠准备文房四宝,姜氏还以为她是要陪自己摹写经文,可没想到,她要写的东西,其实同经文一点干系也没有。

    这纸老大的一张,摊平后,几乎占据了整张桌案。

    太微磨了墨,提着笔,一边问一边写,写了不知多久,才终于写成了这样一副样子。

    姜氏低头看着镇纸下方的那句话,手心有些发冷。

    她听见太微在自己耳边小声地道:“娘亲,大夫说您疯,世人说您疯,但您自己心里其实是知道的,您究竟有没有疯,您比谁都清楚。”

    “自然,您早便觉得自己疯了,但我昨夜听完您的话,却并不觉得您是疯了。”太微细白的手指定定点在了纸上某处,“这是您梦中所见。”

    她说完,抬起手,又将手指落在了另一处。

    那上边依然还是密密麻麻的墨字。

    “这是现实。”

    姜氏略有些怔怔地抬头望向她:“所以?”

    太微眸光微动,收回手,笑了起来:“所以您仔细地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她将母亲说的那些事,尽数写了下来,再将大昭建国后的事,也尽数写了下来。

    两个故事,两条路,两个截然不同的选择。

    太微望向自己写在纸上的两行字。

    开头是一样的。

    夏王领兵翻过笠泽,打了襄国一个措手不及。

    但这之后,就完全不同了。

    左边是夏王登基,改国大昭,清理朝堂时,她爹不肯变节,宁死不屈,被人斩杀于太和殿上。

    右边是夏王登基后,她爹早早投诚,俯首称臣,从此荣宠不断。

    在这之后,一切就变得愈发的不一样了。

    太微将案上的纸举起来,递给母亲看:“事物皆有因果,一念改变,也许变化的便是整个世界。”

    姜氏愣愣地看着纸上所写的事,慢慢瞪大了眼睛。

    的确是。

    她的梦和现实。

    最开始差的,只是祁远章的一个选择。

    在她的梦里,祁远章因为不肯变节而死;而现实里,祁远章做了谄臣……

第096章 说明

    一念之别。

    真的只是一念之别。

    姜氏有些惶惶地转过脸看向太微:“俏姑,你的意思是……”后半句话卡在了喉咙里,没能说出来。

    但太微已经听明白了,她颔首道:“女儿以为,您的梦,并不一定全是假的。”

    从母亲口中得知了那些事情以后,她就一直在想,如果父亲同母亲梦中一样,宁死不屈,最终惨死于建阳帝剑下的话,那她经历过的那一切,会有怎样的不同?

    在母亲的梦境里,靖宁伯府倒了,祁家众人流离在外,一路逃亡,最后全死得干干净净。

    可在太微的记忆里,故事不是那样的。

    太微在夜晚的寂寥中徐徐地道:“娘亲您想,您的梦真不真?”

    姜氏双腿隐隐发软,扶着身后的椅子慢慢坐下去:“再真切不过。”

    若是不真,岂能令她一直记到现在。

    若是不真,岂能让她那般癫狂无状?

    姜氏一手扶着椅子把手,一手落在面前长案上:“那一切,如今想来,都还历历在目。”

    就好像,是昨日才发生过的事。

    太微转过身,面对着母亲,腰间抵着桌沿,有些硌得慌。

    她微微俯身,朝着母亲笑了笑:“既然如此,那您怎么能肯定那就一定只是个梦?”

    姜氏被她问了个措手不及。

    可那如果不是梦,是什么?

    姜氏怔怔地道:“自然是个梦才对。”

    一个离奇的、可怕的,似真似幻的怪梦。

    然而太微听了她的话,却将手往后一探,抓住丢在案上的纸张抽到身前,指着上头起始的那句话正色道:“当年笠泽一战之前,无人知晓夏王要反,可您却在消息传到京城之前便梦见了。”

    太微目光炯炯,像是黑暗中的两颗明珠。

    “您既此前不知,便谈不上是日有所思。”她略微一顿,笑道,“那么,您为何梦见了那件事?”

    姜家无人,姜氏自然不可能从姜家人口中得知什么旁人不晓的消息。

    她日夜呆在靖宁伯府里,能知道的事,不过就那么三两件。

    朝堂局势,天下走向,她想知道,只能从祁远章口中得知。

    可时年那一战,是突如其来的,休说祁远章不知情,就是皇城里的嘉南帝也并未察觉。

    姜氏她,能从哪里探听消息?

    那个念头,那个场景,那件事,是自己从她脑海里生出来的。

    太微深吸了一口气,低低道:“是以您所谓的梦,即便不是真的,也形如预言!”

    姜氏在灯下微微白了脸:“世上哪有预言这种事?”

    太微闻言勾唇笑了起来:“天下何其大,您怎知就一定没有?”

    她们没有见过的人,没有遇见过的事,还有无数种。

    太微一字一顿地道:“有的!”

    如果没有,那她遭遇的这一切,算是什么?

    可姜氏不敢相信,讷讷地道:“大夫说,是癔症。”

    不管她看见了什么,都是胡思乱想的产物,是不能当真的。然而,太微说的话,又在她死寂般的内心刮起了狂风。

    如果那不是梦,不是癔症,那她便没有疯。

    但是,除了夏王领兵打进襄国一事外,便再没有一样的事情发生了。

    姜氏迟疑着,摇了摇头:“只一桩事,不能作准。”

    世有巧合,不能仅凭一件事便认定不管。

    她相信自己发疯这件事已经相信了很多年。

    一时半会,突然有人告诉她,她也许没有疯,这实在是——

    令人糊涂。

    何况太微所言,比说她疯了还要令人诧异。

    姜氏轻轻抓住了女儿的手:“这样的话,出了这扇门,可就再不能同人提起了。”

    万一叫人知道了,只会让人觉得她的女儿比她疯的还要厉害。

    姜氏叹气道:“什么预言不预言的,全是话本子里的东西,哪里能当真。”

    “娘亲。”太微皱了皱眉头,“如果父亲当初不肯投诚,如您梦中所见那般被人斩杀于太和殿上,您觉得后面的事还会不会一样?”

    姜氏愣住了。

    太微道:“不一定。”

    姜氏抬头望向她,面上露出了一丝困惑。

    她以为太微会说一样。

    可太微却条理清晰地道:“因为您已经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事,即便您半信半疑,也会下意识趋吉避凶。就好比……”

    “您当年曾试图毁了我的眼睛。”

    姜氏闻言想起往事,手脚一凉。

    这件事,她们并未摊开来详谈过。

    姜氏亦一直不敢深想,如果自己那日没有心软,成功得手了,太微这一生会变成什么样子。

    仔细想想,她固然是如太微所言那般,想要趋吉避凶,可她所用的法子,太过极端,太过可怖了。

    午夜梦回,姜氏曾无数次暗暗庆幸,自己没有得手。

    她望着眼前双目明亮的少女,微微红了眼眶。

    太微道:“不要紧的,已经过去了的事,就全都不要紧了。”

    母亲的举动,乃是兽的本能。

    毕竟,人亦是兽,一旦失去了理智,便是兽性占据上风的时候。

    守宫断尾脱身,母亲想要去眼改命,其实没有什么不同。

    太微弯腰搂住母亲,轻声道:“父亲从您口中得知了夏王会领兵翻过笠泽的事,但他当时只当您是呓语,并不相信,直到战报传至京城,一切成了真,他才将信将疑地来寻您求证对不对?”

    姜氏轻轻颔首,没有出声。

    太微口气平静地道:“但那个时候,您自个儿却已经不相信自己了是不是?”

    那些大夫的药,有用无用,不知服了多少,好好的一个人也该吃糊涂了。

    姜氏先前将自己记得的事悉数告诉了女儿,可当年祁远章来寻她的事,她迷迷糊糊的,其实记得并不清楚。

    她甚至不知道,那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

    祁远章到底有没有来见过她。

    姜氏深深叹息了一声。

    太微却笑了起来:“这便是了,父亲虽是将信将疑,但他已经得到了先机,所以到了那最要紧的一刻时,他选了一条同您所说的迥异的路走。”

    然则话虽如此,太微心里却渐渐起了疑。

    她有一件事,怎么也想不明白。

第097章 摊牌

    如果母亲的那场噩梦的确如她所想,不仅仅只是一个梦。

    那父亲就该是个刚正不阿,宁死不屈的良臣。

    他敢在太和殿上抵死不从,便证明他是不怕死的。那为什么,只是因为对母亲的“疯话”将信将疑,他便抛弃了尊严,屈从服软了?

    难道是因为担心祸及家人吗?

    可又不像是。

    他若是担心这个,那在母亲的梦里,为什么不肯称臣?他是祁家的当家人,他若死了,余下的那些人,难道还有什么荣华富贵可享?

    他既敢宁死不从,那必定抱着大家一块儿死了拉倒更好的念头。

    是以,他为什么变得和母亲梦里不同了?

    太微想不通,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但她和父亲素不亲近,还是这几日才多见了两面多说了两句话,哪里能摸得清他的心思。

    太微望着母亲,微笑道:“是以您如今再看,事情难道真的从一开始便注定只有一桩是相同的吗?”

    冥冥之中,一切都在发生变化。

    如果不是这样,她今日也不会那般担心师父是不是死了。

    自她从松山县那场大雪中醒过来的时候,命轮就已经脱离了预定的轨迹。

    天下万事,皆在悄然改变。

    细微的,不可闻,不可察,但它们的确在变动。

    所以,太微今日虽然亲眼确认了那个死去的女飞贼不是师父,但一年后师父还会不会出现在那间破庙里,她是半点无法肯定。

    太微将手里方才写了半天的纸张胡乱揉作了一团。

    昏暗中,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那原本明亮的灯光,已经渐渐黯淡了下来。

    太微抓着皱巴巴的一团纸,反手丢回了桌案上。

    姜氏轻轻地唤了一声“俏姑”,叹气道:“梦便是梦,哪有真假一说。你说你父亲是个变数,做出了不同选择,才令后来的事皆变得不同了,但这只是你的说法,你也无法验证真伪不是吗?”

    她所记得的那一切,都是独属于她一人的记忆。

    是梦不是梦,旁人根本无法辨别。

    而今事情也已经过去了,照她梦里来定,她们早便已经死了。

    姜氏目光清明地道:“更何况,这样的事并没有先例。”

    如她所说,所谓预言,只在话本子里出现过。

    她敬仰神佛,却不代表她就相信祖宗托梦一样的事。

    说她预见了未来,甚至已经亲身经历过?恐怕就是折子戏也不敢这样写吧。

    姜氏看着女儿,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轻拍了两下她的肩头:“夜深了,歇息吧。”

    可太微踮起脚,一屁股坐在了桌案上,双手撑着桌沿,语气淡淡地说了一句:“娘亲,我已经死过一回了。”

    姜氏闻言微微一怔,回过神来苦笑道:“娘亲知道。”

    她以为太微说的,是在她梦里发生过的那件事。

    然而太微望着她,却慢慢地摇了摇头。

    夜风透过窗棂缝隙钻进来,吹得姜氏身上隐隐发毛。

    她脚下不稳,跌坐回了椅子上。

    太微垂眸,对上她的眼睛,正视着道:“您不知道。因为那个时候,您已经不在人世了。”

    姜氏微微张开了嘴,却说不上话来。

    眼前的少女,神色泰然,口气冷静,像是在说外边的雨终于停了,话音里竟然没有一丝一毫的波动。

    她一点规矩也没有的坐在桌子上,抬起手将鬓边散落下来的碎发别到了耳后。

    “今年腊八,您便会因病而故。”

    做女儿的同母亲说出这样的话,已绝不止僭越而已。

    可太微的眼神,是那样的哀伤。

    即便她嘴上话音冷静,但她的眼睛,却将心中哀戚展露无遗。

    姜氏看着她的眼睛,只觉得她口中吐露出来的每一个字都沉重不已。

    明明听上去是那样的淡然,明明她说的话也像是疯子说的。

    可姜氏望着女儿,胸腔里的那颗心紧紧地揪在了一起。

    恍惚间,她仿佛看见了自己。

    只是她的女儿,看起来比她冷静得太多了。

    思忖间,太微已在灯下继续慢慢地说道——

    “来年五月廿六,则是父亲的死期。”

    姜氏呼吸一窒。

    “而来年八月,慕容氏便会上门退亲。”

    她提及慕容舒退亲一事,面色微微发沉:“没了婚约,祖母便要我嫁给周定安。”

    “慕容氏退亲?”姜氏闻言大惊,“为什么?”

    听到这里,她已经顾不上太微说的这些话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她只知道慕容氏竟然退亲了!

    凭什么?

    祁家没有退亲,慕容家竟然退上了?

    姜氏气得手在发抖。

    慕容舒出事以后,祁家仍然保留了婚约,一方面是因为祁老夫人不舍得和慕容氏联姻带来的好处,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慕容舒是她故去至交好友留下的唯一血脉。

    她更知道慕容家不会苛待那个孩子。

    等到将来太微嫁过去,亦不必吃苦。

    可慕容舒,竟然退了亲。

    姜氏坐不住了,她站起来,蹙着眉头原地踱步。

    太微却已经没那么生气了。

    她从一开始,就不是生气。

    得知慕容舒来退亲的时候,她是害怕大过了恼怒。

    即便是那个时候的她也知道,一旦没了这份婚约,她就什么也不是。

    姜氏颤声问道:“是因为你父亲不在了?所以慕容家欺负靖宁伯府无人了是不是?”

    理由其实已经摆在了台面上,只是太过不堪,令人不愿意相信。

    洛邑慕容氏什么时候也变成了这样的人家?

    姜氏看着太微。

    太微却低下了头:“不过祖母的如意算盘打错了。”

    她不但逃了,而且还逃得远远的,叫他们再也找不着她。

    太微嗤笑了声:“娘亲,您还记得我小时您带我去测八字的事儿吗?”

    姜氏不妨她话锋一转说到了小时候,愣了下才道:“记得。”

    太微抬起头来,撇撇嘴道:“那神棍说了一箩筐的好话,可到头来,却一句也没有应验。”

    “什么长寿相,富贵命,会嫁个如意郎君儿孙满堂,全是他娘的放屁!”

    太微说着大家闺秀不该沾嘴的话,像是已经说过千百回。

    姜氏唬的低低叫了一声“俏姑”。

    太微却似浑不在意,只长长吐出口浊气道:“我还没有活过二十二岁!”

第098章 窥见天机

    姜氏听得心惊不已:“怎么会?”

    二十二岁,尚且未至花信之年,还是那样得年轻。

    太微见状,却笑了起来:“不知是天灾还是**,左右没能避开,运道不佳撞上了。说来也是我寿数已尽,怨不得谁。”

    可姜氏听着只觉得眼眶一热,灼灼的睁不开双目。

    太微笑着道:“您说,那算命先生说的话,是不是胡扯?”

    她死在二十二岁,分明就是短命相。

    太微安抚般轻轻唤了一声“娘亲”,而后面向姜氏道:“不过事情已经过去了,如今我们已经窥见了天机,那么趋吉避凶,只要留心,一定有法子能够躲开。”

    姜氏心如蚁噬,那些反驳,那些不信,皆落回了腹中,搅作一团,再说不出口。

    如果……如果太微说的话,有一分是真的……该怎么办?

    姜氏骇然地想着,脸上流露出了一种空空的无措。

    她不该相信这些话。

    世上怎么可能会有“预见”这种事?

    所谓扶乩、测字、看相摸骨,求的只是一个心安罢了。

    算命先生要挣银子,自然是拣了好话说。

    可她还未及笄的女儿,望着她的眼睛告诉她,她们窥见了天机。

    姜氏心里有个声音在尖叫——

    疯了!疯了!她的俏姑也疯了!

    但另一个沉沉的,平静到近乎冷酷的声音,亦在不断地冒出来。

    万一是真的,万一是真的呢?

    姜氏口干舌燥,不敢不信。

    她终于看着女儿道:“你出事的那一年,在哪里?”

    太微闻言,顿时心头大石落地,浑身一松。不管母亲相信了她几分,只要母亲愿意相信她,便足够了!

    她从桌子上轻轻跳了下来,双脚落地,平平站稳后伸手扶住了母亲:“您先坐,我慢慢讲给您听。”

    姜氏耳边嗡嗡作响,犹在震惊之中,点点头坐定后喘口气道:“你等等,还是容我先缓一缓。”

    若不缓缓,太微的声音听进她耳朵里都带着些微缥缈无着。

    姜氏轻轻喘息着。

    太微问道:“我去给您沏杯茶?”

    姜氏原想摇头,但抬眼看清了女儿面上神情后,还是说了个好。

    太微便走去一旁倒了一杯清茶回来。

    夏夜里,即便没了白日里那般浓重的暑气,也仍然是闷热的。

    茶水自然冷却后,不再滚烫,却也并没有姜氏期待中的那种透心凉意。一盏饮下去后,她的内心还是混沌的。

    “天机”?

    她们当真窥见了天机吗?

    姜氏浑浑噩噩地想了半天,将手里已经空了的茶盏轻轻顿在了面前长案上:“说吧,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一个人,好端端的,怎么可能会在二十二岁便离世而去?

    姜氏问:“是生了大病吗?”

    太微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茶,捧在手里有一口没一口的浅啜着,闻言摇摇头又点点头。

    姜氏看不明白了:“这是……是还是不是?”

    太微侧耳听着窗外的滴答声。

    急雨一场,已经过去了,只留下檐下积聚的水珠滴滴拉拉地流淌下来。

    她就在这轻微的滴答声中不疾不徐地道:“在鸿都,是场疫疠。”

    “没人知道从何而起,也没人知道该如何医治。”

    姜氏有些恍神:“鸿都?”

    她从未出过远门,乍然听闻,连鸿都在哪里都想不起来。

    太微道:“那会儿,我住在鸿都下辖的一个小县城里。”言罢她微微一笑,“就是那个出产松山雪芽的松山县。”

    好在贡茶的名字,姜氏还是听过的。

    只是松山县,距离京城可不近。

    姜氏思量着太微方才说过的那几句话,蹙起眉头问道:“你先前说,你祖母要将你嫁给大姑奶奶的儿子?”

    姜氏上一回见到周定安的时候,周定安还只是个小孩子。

    这么多年过去,姜氏早已经想不起来他的模样。

    太微想起周定安,却是笑了起来。

    只是她的笑容看起来冷冷的,带着两分尖刻的讥诮。

    “祖母说,亲上加亲,再没有比这更合适的亲事。”

    姜氏听她口气,竟是将祁老夫人平日的样子学了个**不离十,一下子愣住了。

    太微露出两颗小虎牙,笑着道:“去他娘的亲上加亲!”

    姜氏一听急了,伸手拍了下她:“怎好这般说话!”

    太微竖起根手指置于唇上,弯弯眉眼道:“在外头一定憋住了不说。”

    姜氏叹口气,还是说回了正事。

    方才太微说她逃了,又说她逝世是在松山县,那么那几年她都是一个人在松山县呆着吗?

    姜氏忽然想起了前些天那个夜晚。

    太微同她说起过的那个梦。

    她当时听着,只当是梦,初听太微提到“男人”二字,还误以为太微是知道了她的梦,说的是那个抓了她们一行人的跛脚男人。

    然而太微说的梦,是个少女怀春的梦。

    一个男人。

    一个她喜欢的男人。

    姜氏虽听她口气不对,但那会并没有多想,直到现在,太微说了这么一通古怪的事情以后,她才觉得当时那个梦听起来有些不对劲。

    姜氏轻声问道:“俏姑,你还记得你那天夜里同我说过的梦吗?”

    太微怔了一怔,想起来是那个关于薛怀刃的梦。

    那对她而言,并不是梦,而是人生。

    但为了安抚母亲,套出母亲的话,她将那些往事伪装成了一个梦说给母亲听,希望母亲打开心扉,如她一样,将真相告诉她。

    果然,母亲说了。

    可她说的那些话,显然也叫母亲记在了心上。

    是以母亲结合她今夜的话一想便能发现不对。

    但薛怀刃……

    她和薛怀刃八字不合,不必再纠缠一回。

    有些事,也没有必要叫母亲知道。

    知道了不过是徒增伤心,何苦来哉。

    太微掩眸轻笑:“娘亲说的那个,可真的是个梦,时间一长,我便记不大清楚了,是说梦见了个男人?”

    她把玩着自己指间的铜钱,摇摇头,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如今想来,大约……是我思春了。”

    姜氏哑然。

    她们明明在说要命的大事,突然掺进了“思春”两字,气氛骤变,竟莫名松快了些。

    姜氏忍不住摇头失笑。

    可转眼,她又想起了祁远章的事。

第099章 冷漠

    祁远章在她的梦里死了一回,在太微所谓的“天机”里,也死了一回。

    如果她的梦和太微说的那些全都是真的,那他就是死了两次。

    明明世事的发展脉络已经截然不同,为什么他的结局却是一样的?

    难道他注定就是要死的吗?

    姜氏有些头疼,又有些迷糊,禁不住问道:“你说你父亲是来年五月出的事,可是当真?”

    太微愣了一下,末了蹙起眉头反问道:“我还说了您今年腊八便会死,您为何不问问那句是不是真的?”

    距离来年五月,还有很长一段时间。

    可今年的腊八,已近在咫尺。

    等到秋风一起,暑热过去,眨眼便要入冬。

    一旦入了冬,腊月还会远吗?

    她不担心担心她自己,倒还有心思关心旁人。

    太微皱着眉,低头定定看着母亲,想要从她脸上看出点端倪来。可姜氏只是叹气,轻声道:“他的生死,更重要不是吗?”

    祁家的未来,祁家诸人的未来,都系在他的生死上。

    姜氏虽然仍对太微的“天机”一说抱有怀疑,但撇开旁的不提,只当真的去想,便越想越觉得危机重重。

    建阳帝当政下的靖宁伯府,看似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可一旦太微的话为真,那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没了祁远章,靖宁伯府如何屹立不倒?

    在她的梦里,祁远章是建阳帝所杀,那在太微那里呢?

    是病逝,是意外,还是依然死在了建阳帝手下?

    姜氏见太微默不作声,便又问了一句:“你父亲身强体健,鲜少生病,恐怕不是因病之故吧?”

    太微一副漫不经心模样,垂眸看向她,忽然笑了一下:“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谁能不死?”

    “俏姑……”姜氏闻言微惊。

    太微继续道:“人活一世终有一死,管他生死作甚。”

    左右她从来就不是什么孝顺女儿。

    她要做的事,乃是逆天改命之举,牵一发而动全身。

    谁知道她改了他的命,会发生什么事。

    太微一脸的漠然。

    姜氏抬头看着她,吃惊的无法言语。

    她不知道,太微和祁远章之间的父女亲情竟淡薄至此。

    太微低低地冷笑了一声:“您想的没错,他身体康泰,并没有生什么大病。”

    姜氏怔了怔,随即问道:“那是宫里头那位?”

    她有些不敢提起建阳帝三个字。

    太微倒是毫不在乎:“亦非建阳帝。”

    姜氏糊涂了,如果不是病故的,也不是建阳帝杀了他,那难道真是意外吗?

    可她还未问出口,太微已截然道:“也不是出了意外。”

    那是什么?

    姜氏心头狂跳,见女儿倚着桌案站着,低着头,面上神情晦暗不明,不由得不安起来。

    太微冷冷地道:“他死在了复**的手里。”

    姜氏一震:“复**?”

    她久居深宅,只从大丫鬟倚翠口中听说过几句复**的事,并不清楚复**究竟是怎样的一个组织。

    但念完这三个字后,她便明白了过来,为什么复**要杀害祁远章。

    他是一个谄臣,一个世人眼中最不堪的襄国罪人!

    建阳帝越是满意他,越是看重他;靖宁伯府越是荣宠不衰,越是节节高升,便越是令那些旧国子民们愤恨。

    姜氏神色复杂地望向了女儿。

    太微回望过去,正色道:“我知道您想说什么。您如今觉得,他兴许是因为听了您的‘疯言疯语’才做出了那样的选择,他原本并不想做个谄媚无耻的人,是不是?”

    姜氏轻轻点了点头。

    太微声色不动,语气平平:“可他终究,仍是个坏人是不是?”

    他选择站在建阳帝的脚下,便是站在了复**的对立面。

    复**要杀他,天经地义。

    姜氏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不论如何,现下的祁远章的的确确是个谄臣,是个没有节气,只会在建阳帝跟前点头哈腰、卖乖讨好的人。

    姜氏心乱如麻,脸色发白。

    太微道:“自然,没他做这个谄臣,我们兴许早就已经如您梦中所见那样,死光了。”

    这是她回来以后,仍愿意唤祁远章一声“父亲”的原因。

    即便在此之前,她并不知道母亲所见。

    但她如今想做的,要做的,只是在解开母亲的心结后,说服母亲同她一道离开靖宁伯府。

    眼下这样的世道,和离不和离,并没有什么大不了。

    她们到时只要寻个合适的时机,悄悄离开,再不回头便是了。

    窗外夜色已经黑如泼墨。

    因为无星无月,显得愈发伸手不见五指。

    太微扭头朝着窗扇看了一眼,收回视线后低声道:“左右还有一年光景,到时候事情究竟会不会如我所见的那样,还说不准呢。”

    没准,她带着母亲和小七离开靖宁伯府后,也会阴差阳错改变父亲的命运。

    太微放轻了声音:“娘亲,我今夜同您说过的话,您切记不可同人吐露一句,便是倚翠也不行。”

    姜氏微微一点头,而后苦笑了下:“你也晓得,你今夜说的这些话,有多么像是个疯子。”

    一个听起来比她还要疯的疯子。

    太微无谓地笑了笑:“我不怕被人说疯子,可我怕您被人说疯子。”

    她要的是母亲一天天好转,而不是变得更“疯”。

    更何况她已经不认为母亲疯了。

    如果她们的猜测都是真的,那父亲恐怕也不觉得母亲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他的想法,对眼下的她们来说,还很重要。

    太微回头放下手中茶盏,同姜氏笑着道:“果真是夜深了,有什么话,我们明日再谈,反正……来日方才。”

    直到这一刻,她才终于有了来日方才的感觉。

    先前的紧迫,终于渐渐淡去了。

    太微赖在紫薇苑不走,又睡了一夜。

    然而她清晨还要去鸣鹤堂同祖母请安,其实满打满算不过只睡了两个时辰左右。

    倚翠进来轻声唤她起身的时候,她差点半天没能爬起来。

    洗漱的时候,还是睡眼惺忪,想睁睁不开的样子。

    脑袋,也是昏沉沉的。

    从盥洗室出来以后,瞧见母亲已经在桌前坐定了,她还有些迷糊。

    直到母亲问了一句话,她才清醒过来。

第100章 循循善诱

    母亲遥遥望着她走近,拧着眉头问道:“慕容氏退亲,是谁派来的人?”

    太微闻言下意识朝门外看了一眼,倚翠不见人影,不知去了哪里。她心下微松,走到母亲身旁落座,拢了拢头发。

    鬓边几缕叫水打湿,牢牢地沾在皮肤上。

    太微伸出两指挑开去,一面看着母亲道:“是慕容舒自己派的人。”

    当年她初闻慕容氏上门退婚时,还曾揣测是不是慕容家的长辈有了另外的打算。慕容舒父母双亡后,便同他四叔慕容显生活在了一道。

    据闻慕容显待其视若己出,当成亲儿子一般教养。

    太微便想,会不会是慕容显做的主,要退了祁家的婚事。

    慕容显在兄长去世以后便担了家主之责,见祁远章死在复**手下,他有了别的思量,并不奇怪。

    然而真正想要退婚的人,却是慕容舒自己。

    太微轻轻一拧鬓边湿发,笑了起来:“他有了想娶的人。”

    没有的时候,祁家的婚事也是好的。

    他一个毁了半张脸的人,能娶上靖宁伯府的姑娘,在旁人看来,已是幸事。

    可他有了想娶的人,这靖宁伯府的亲事,自然就百般的令人不快。

    何况,她又正好没有了父亲。

    如果父亲还在,这退亲一事恐怕还需掂量。

    太微道:“对慕容舒而言,父亲的死大约是件好事。”

    姜氏没有说话,过了会才问:“他想娶的姑娘,是哪家的?”

    太微面上笑意更浓:“您别说,他还是个痴情种,听说他想娶的人是他的贴身婢女。”

    “什么?”姜氏似乎有些不敢相信,“这样的事慕容家也肯答应他?”

    不是纳妾,而是娶妻。

    一个奴籍出身的婢女,怎么能做慕容家的少奶奶?

    太微慢吞吞地站直了身子:“兴许是因为慕容四爷爱极了这个可怜的侄子,是以不管他说什么,做什么,只要他高兴,一切就都不成问题。”

    慕容舒只是想娶个丫鬟,又不是要杀人放火,闹一场求个饶,这事儿也就过去了。

    太微当时满脑子只有自己没了婚约以后要怎么办,并没有在慕容舒身上多花什么心思,因而只知他有了想娶的人,却不知他是如何说服了慕容家的。

    姜氏就更不明白。

    她长长久久地沉默了下去。

    太微也不扰她,由她去想。

    她们昨夜说了那许多的话,不仔仔细细地在心里过上两遍,怎能清楚。

    太微揽镜照了照,见脸上干干净净的,只是睡得少,眼皮有些浮肿,眼里也有些微血丝在,不由得闭上了眼睛。

    还是得养养神才有精神见祖母那伙子人。

    忽然,她听见母亲在自己身后道:“慕容氏的婚事,得先退了。”

    太微一怔,睁开眼转头朝母亲望去。

    姜氏道:“这样的人,纵然真成了亲,也不是良配。”

    一个不顾身份,执意要娶婢女为妻的男人,不叫痴情,叫糊涂。

    他欢欢喜喜求了长辈应允,娶了人家,可家中长辈们今后会如何看待那个姑娘?

    难道会有人赞她品性高洁,是个好姑娘吗?

    不会的,他们只会认定她是狐媚惑主。

    姜氏因而越想越觉得慕容舒不成样子,这亲必退不可。

    她蹙着眉头神色凝重地道:“回头便该退了!”

    太微见状,却高兴地扬起了嘴角。

    母亲能这般说,看来对她的话已是信了至少七八分。

    但退亲一事——

    太微敛去笑意,正色道:“您说的是,但这事眼下还不必着急,迟些再议也无妨。”

    如果她能带着母亲和小七离开靖宁伯府,这亲退不退的,就毫不重要。

    太微道:“何况您如今突然说要退亲,祖母怎会答应?”

    姜氏叹了口气:“我去同你父亲说。”

    “怎么说?”太微问道,“说慕容舒将来要为个婢女退了祁家的婚事吗?”

    这当然是不行的。

    姜氏迟疑着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语带忧虑地道:“你说的没错。”

    太微听着这话,立即循循善诱道:“可您说的话,要是有了分量,退亲的理由就不那么重要了。”

    姜氏微微一愣。

    太微点到即止,不再继续。

    她转过身,掸掸衣袖,准备前往鸣鹤堂:“我这几日总来您这,今日去鸣鹤堂请安,怕是省不得要叫祖母抓着问上两句话了。”

    姜氏闻言有些担心:“她若不满,你可不要反驳。”

    祁老夫人吃软不吃硬,最是见不得人驳她的话。

    这一点,太微自然是知道的。

    她安抚地同母亲道:“您忘了吗?我早就已经不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孩子了。”

    姜氏想起她们昨夜交谈的内容,心中微定,依依不舍地将她送出门去。

    眼见太微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了紫薇苑外,姜氏忽然叫了倚翠来。

    “去针线房上问问,可还有多的料子,若是有,拿两匹来与我挑。”

    倚翠怔了一怔:“您要料子做什么?”

    姜氏往日给太微做鞋,用的都是些散碎料子,从来没有要过整匹的布。

    而且听她话里的意思,一匹还不够,她是要拿来挑拣的。

    倚翠望着廊下的主子,怔怔地想不通她的用意。

    姜氏淡淡地道:“夏天了,我要裁两身新衣穿。”

    倚翠大惊:“您要裁新衣裳?”

    这几年,姜氏何曾在乎过穿衣打扮呀!

    倚翠惊得话也不会说了,只是不停地道:“你说真的?您真要裁新衣裳穿?”

    姜氏微微一笑,点头道:“是真的。”

    倚翠欢喜地一拍手:“这可是太好了!奴婢这就去问!”

    姜氏道:“若是有,便拿回来,若是没有,就让人开库房找。”

    倚翠越听越高兴,连连点头转身往廊下走,但没有走出多远,她便停了下来。

    “等回来,你再点个火盆子。”

    姜氏的声音不轻不重,缓缓地从她背后传了过来。

    倚翠不解地扭头去看她:“点了火盆子做什么?”

    如今可是炎炎盛夏,正热的时候,冬日里驱寒要用,可夏天做什么用?

    姜氏道:“把我素日抄下的那些经文全烧了吧。”

第101章 父亲准许的

    太微到了鸣鹤堂,一如往常先上前去给祖母请安。

    她乖乖巧巧恭敬了几日,祁老夫人也就渐渐习以为常,不再诧异。

    对祁老夫人而言,太微眼下的样子,是再好不过的样子。那个浑身是刺的孙女,如今竟能变得这样讨人喜欢,她心里舒坦极了。

    她微微一弯唇角,让太微起来落座。

    可太微坐定了,她仔细一看,又不高兴起来。

    仿佛有根针,突然扎到了她眼珠子里。

    祁老夫人眯起了眼睛,眼角终于露出了几道细纹。她一贯板正的面孔,显得更加严肃。她望着太微,唤了一声“小五”,而后慢条斯理地道:“听说你昨夜又留在了紫薇苑?”

    从头至尾,不提姜氏一个字,只说紫薇苑。

    在她看来,太微近日虽然乖巧,但骨子里似乎还残存着几分不听话,好端端地竟然一天天往姜氏那个疯女人屋子里去。

    祁老夫人微微蹙着眉。

    底下的人,听见她问话,亦都悄悄地看向了太微。

    每个人都各怀心思,有等着看好戏的,也有担心她的。

    太微却是出门之前便已经料到了这件事,是以面上半点端倪不见,只目不斜视地回望过去,谨声回答道:“回祖母的话,我昨夜是歇在了母亲那。”

    听见“母亲”二字,祁老夫人的脸色又难看了两分。

    “你自己的屋子是不能住人了吗?你要睡在紫薇苑?”

    崔姨娘像条应声虫,在下首故作惊讶,以扇掩口,语带忧心地道:“五姑娘的屋子怎么了?哪里住的不方便吗?”

    太微在集香苑住了许多年,若有什么不方便的岂会等到现在。

    崔姨娘故意这般说出来,只让祁老夫人更不痛快了。

    祁老夫人盯着太微道:“崔姨娘说的是,哪里不方便了,你倒是说出来叫她知道,也好修修补补重新收拾收拾,叫你舒服方便了不是吗?”

    “祖母。”太微端端正正地坐在那,眨了两下眼睛,笑了一笑道,“我住的挺好的,没有什么不方便。”

    祁老夫人板着脸:“若是这样,你为何要睡到紫薇苑去?”

    她还是不提姜氏。

    太微笑微微地道:“回祖母,孙女是想母亲了,去寻母亲说了两句话,不曾想说晚了犯困便就地歇下了。”

    祁老夫人嗤了一声:“你同她有什么话可说的?”

    在她眼里,姜氏只是个疯婆娘。

    一个疯婆娘,是不可能同人好好说话的。

    祁老夫人声音渐冷:“难不成……你也疯了?”

    太微面不改色,从从容容地道:“我去寻母亲说话,是父亲准许的。”

    祁老夫人闻言一噎,那句“不许再去”便卡在了喉咙里,不上不下,难受得她黑了脸。

    祁远章既然答应了,她还能说不行吗?

    她要是说了,岂不是平白无故地打儿子的脸,让儿子同她生分。

    祁老夫人说不出话了。

    当年她要祁远章休妻的时候,已叫祁远章发过火,而今如果再在这等小事上闹出什么来,只怕不妥。

    祁老夫人把视线从太微身上收了回来,落到了崔姨娘身上,清清嗓子问道:“三娘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三姑娘祁槿出阁的日子,已经近在眼前。

    崔姨娘这几天是忙得焦头烂额,今儿个才算偷了会闲。

    她笑着道:“您放心,都办妥当了。”

    可祁老夫人听了以后却像是并不相信,喊一旁侍立着的大丫鬟珊瑚回头去告诉沈嬷嬷,让沈嬷嬷随崔姨娘回去留心看一看。

    崔姨娘面上微笑附和,说老夫人就是周到,沈嬷嬷最是细心云云,心里却在腹诽这老太婆是越来越惹人厌烦了。

    既不相信她,何苦还要多此一举亲自问她?

    等到用饭的时候,崔姨娘也没有胃口。

    太微倒是渐渐神清气爽起来,连粥也比平日多用了半碗。

    哪怕一旁的祁茉一直在偷偷打量她,也没有半点影响。

    自永定侯府一事,祁茉被罚跪了整夜祠堂后,便安分了不少。

    可这不安分的人,到底能安分多久?

    在永定侯府时,祁茉曾亲眼见过她将人打晕,对祁茉来说,那一定奇怪极了。可祁茉并没有将那件事告诉旁人,没有告诉祁老夫人,也没有告诉崔姨娘。

    祁茉原只是诧异,但在祠堂罚跪的那天深夜里,她反复想了又想,最终生了惧意。

    她不知道太微是怎么了。

    人对未知的东西,总是充满了好奇和恐惧。

    祁茉如今对太微,就是这样。

    但她偷看太微,太微察觉了,也不理睬她。

    用罢朝食后,太微便去了白姨娘那教小七练字。

    祁家虽然没有男孩,但姑娘们也是要读书习字的。

    大昭建国后,府里重新请了西席,可今年刚入春的时候,那位先生请辞回乡去了。如今府里还没有新的人顶上,几位姑娘平日里便各自在屋子里读书练字。

    小七年纪最小,却最喜欢读书。

    她女红不行,音律不通,可看书写字都喜欢极了。

    年纪小小的,一手字已经写得很不错。

    太微陪她练字,她更是高兴得紧,一铺开纸便写了个大大的“微”字给太微看:“五姐,我写的怎么样?”

    太微细细看过,笑着摸摸她的头发:“小七这字写的要比五姐强多了。”

    小七圆圆的小脸上露出了甜甜的笑容,欢喜地道:“五姐的字也不差!”

    太微挽起袖子为她磨墨,一边歪头看着她写:“小七,你喜欢京城吗?”

    这京城原是襄国的都城,如今成了大昭的,明明还是同一个地方,却总叫人生出不同的滋味来。

    小七年纪不大,但也知道这其中的不同,闻言有些苦恼地皱起了两道眉毛:“我也不知道。”

    太微笑了笑,也不说什么,只是问:“江南呢?你喜欢吗?”

    小七提着笔,写了一撇,低着头反问道:“江南在哪里?是那个江南烟雨的江南吗?”

    “是啊,就是那个江南。”太微笑着道,“你喜欢吗?”

    小七语带雀跃:“听说江南有好多好吃的!”

    太微道:“那漠北呢?漠北你喜欢吗?”

第102章 闲人

    小七UU小说顿了顿,仰起脸来望向她,略带疑惑地道:“五姐,我都没有见过漠北,怎知自己喜欢不喜欢?”

    太微闻言一愣,旋即大笑起来:“言之有理,是五姐糊涂了。”

    小七笑嘻嘻的,笑成了月牙眼,复低头提笔去写字,边说道:“更何况,不管是江南还是漠北,五姐你不也都没有去过吗?”

    “是,我也没有去过。”虽未踏足漠北,但江南太微是去过的,然而当着小七的面,她还是只能扯谎说没有。

    这个年纪的祁太微,连京城都没有离开过。

    小七和她生活在同一座宅子里,自然是知道的。

    太微笑了笑道:“不过有游记呀。”

    小七道:“好看吗?”她好奇地侧目来看太微,“那五姐你喜欢江南还是漠北?”

    “我呀……”太微话音淡淡的,但说出来自有一种奇怪的笃定,“我都喜欢。”

    只要不是京城,不是松山县,其余地方,她都喜欢。去没去过都不要紧,去了以后若不喜欢,再走便是。

    若是能够离开大昭,离开建阳帝的天下,就更是好。

    太微微笑着:“小七,若是有机会,你可想去江南瞧瞧,去漠北转转?你可以吃江南的点心,看大漠上空的落日,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小七闻言,放下手里的笔,伸手揉了揉鼻子道:“若有机会,自然是想去的!”

    她一脸天真烂漫,看得太微心里一软,不由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小七不知她为何叹气,眨眨眼问道:“五姐,你怎么叹气了?我应该说不想吗?”

    太微乐不可支,放下手里的活去揉她的脸:“哪里,你想去,五姐高兴还来不及呢!”

    小七嘟着嘴,口齿含糊地道:“那你怎么叹气了?”

    太微听着正打算胡乱编个理由把这小丫头糊弄过去的时候,忽然听见门外响起了父亲的声音——

    “要去哪里?”

    太微眸光微动,放开了小七。

    小七便靠在她胳膊上,小心翼翼地低声问:“是爹爹吗?”

    太微轻轻颔首,扭头朝门外看去。

    这宅子,是祁远章的宅子,他想去哪便去哪,谁也管不了他。

    可他这个时候来白姨娘这做什么?

    而且他不去寻白姨娘,却来了小七这。

    太微看着他打起珠帘,从外头慢吞吞走了进来。

    也不知道他方才在外头偷偷站了多久。

    小七怯生生地喊了一声“爹爹”,太微跟着站起来,叫了一声“父亲”。因着素日不亲近,小七面对祁远章时,总是不由自主地流露出生疏和不自在来。

    太微动作轻轻地搂了一把小七的肩。

    祁远章正巧瞧见,眼神微变,但嘴上只是将方才说过的话又问了一遍:“你们俩刚才说要去哪?”

    太微瞅着他,没有说话。

    小七道:“我们在聊江南小吃和漠北落日。”

    “哦?”祁远章不用人招呼和伺候,自己拣了把看起来最舒服的椅子坐了下来,“这些个地方,我还没有去过呢。”

    小七有些惊讶:“爹爹也没有去过吗?”

    在她心里,她爹该是个见多识广的人。

    可祁远章这辈子,生于京城,长于京城,未来大抵也是要死于京城的,其实哪里都没有去过。

    他像是有些难为情地摸了摸脸,讪笑道:“回头有了机会,一定要去看看。”

    太微站在一旁,听见这话,心口莫名有些发闷。

    他这机会,怕是不一定等的来了。

    也不晓得是不是因为她娘说过的那些事,她如今见了他,老是想起太和殿来……

    太微思忖着,问了一句:“父亲这会过来,可是有什么要事?”

    祁远章没骨头似地瘫坐在椅子上,抬抬脚道:“没什么事儿,就是在屋子里闷久了,腿脚发木,出来随便走走罢了。”

    太微这才发现,他今日来,竟没有带着他那根拐杖。

    如此看来,他是终于要滚回去向建阳帝讨好卖乖了。

    太微扫了一眼他的腿,转头看看小七道:“小七,你好好练字,五姐还有点事儿要办,便先回去了。”

    言罢,她又转回来看祁远章,面上没大表情地道:“父亲坐着吧,女儿先走一步。”

    “要走?”祁远章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我同你一道走吧。”

    太微一怔。

    小七也愣住了。

    祁远章迈开了腿:“愣着做什么?还走是不走?”

    太微双眉微蹙,很快又舒展开来:“父亲先请。”

    她方才还真信了他的邪,以为他是胡乱瞎走,一时兴起窜来的小七这。可如今看他的样子,分明是打算好的。

    太微眼见他出了门,便立即低头同一旁的小七道:“你乖乖练字,五姐得了空,明日再来看你。”

    小七点了点头,拉着她的手压低声音道:“五姐你也乖乖的,不要闯祸,不要惹爹爹生气。”

    小姑娘声音还带着稚童的软糯,即便刻意压低了,听上去也仍没有什么力道。

    但她一本正经担心的模样,是真的忧虑。

    太微只好颔首答应她说:“好,你放心,五姐老老实实的,一定不闯祸。”

    小七这才放了她走,且一路送她走到了外头。

    祁远章站在烈阳底下,叫火辣辣的大太阳晒得眯起了眼睛,瞧见姐妹俩走出来,微微有些恍神。

    太微走到了他身侧,他还在发呆。

    “父亲?”

    祁远章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打了个哈欠:“走吧,我正好有个事儿要问你。”

    太微闻言不冷不热地问了句:“父亲到这来,是特地来寻我的?”

    “没错,是来寻你的。”

    太微道:“您大可以坐在那,让人来找我。”

    做女儿的去见父亲,不管她乐意不乐意,都是应该的。他根本没有必要亲自来找她。

    可祁远章笑笑道:“我闲人一个,正好多走走路,强身健体。”

    太微摇了摇手里的纨扇,侧目看他:“父亲想问什么?”——早点问完了早点滚蛋,她还要去见母亲呢。

    然而祁远章走得慢吞吞,讲话也慢吞吞。

    他看着太微,似笑非笑,半响才问了一句:“你昨日出门做什么去了?”

第103章 不后悔

    太微悚然一惊,面上不动声色,以纨扇遮面,只露出两只眼睛看着他道:“父亲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

    祁远章仍是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像是早就料到她会这般回答,摇摇头道:“你问我怎么不休了你娘时的胆子呢?如今倒是不敢说实话了?”

    “父亲。”太微装傻充愣,为表真切,索性将扇子也放了下来,露出整张脸,皱着眉头道,“我真不知您在说些什么。”

    他只问了一句“你昨日出门做什么去了”,至于旁的,一概没提。

    这短短的一句问话,并不能证明他全知道。

    万一他是诓她的……

    太微扑闪着眼睛,一脸真诚。

    祁远章于是大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的,笑了半天。

    太微听得闹心,但还是得老实听着他笑,越听越觉得他是在得意。

    “父亲?”她终于失去了耐心。

    祁远章笑着笑着咳嗽了两声,清清嗓子道:“你不用装傻,我知道你昨日偷溜出门了。”

    太微停下了脚步。

    周围无人,只他们父女俩在廊下说话。

    她紧了紧自己握着象牙扇柄的手,木然问道:“您既然已经确定了的事,又何必再来问我?”

    她身边的人,除了助她出门的长喜外,就是亲近如同刘妈妈也不知她悄悄出了门。

    掌着内宅事务的崔姨娘也没有发现。

    祖母,就更是毫不知情。

    他一个看起来什么也不知道的人,竟然发现了她出门的事?

    太微很吃惊。

    不说他平日什么也不管,他就是管,也几乎没有管过她们的事,他是怎么知道的?他在府里,难道安排了她不知情的眼线?

    可若是这样,旁的事他为何不管?

    四姐污蔑她、陷害她的时候,他怎么就一点不吭声了?

    他是真不知真相,还是无意搭理?

    太微本以为自己不在乎,可如今回想起来,心底深处竟然还是怨他的。

    她一面恼火,一面不解,想到了长喜。

    这件事,难不成……是长喜去给他报了信?

    然而长喜是她从四姐院子里捞出来的,便是个奸的,也该是四姐的人才对。

    太微望着父亲:“您要罚要打,女儿悉听尊便。”

    祁远章笑道:“我打你做什么。”

    太微垂眸不语。

    他继续道:“我虽知道你出了门,但你出门做什么,我却并不知情。”

    太微闻言,心中一松。

    不是长喜!

    她出门做什么,长喜一清二楚,若是长喜报的信,没有理由瞒下不提。

    “所以你老实说吧,你出门做什么去了?为什么不带人?”

    祁远章看着女儿,缓缓问道。

    口气很散漫,脸上却是郑重之色,不像是随口发问。

    太微在外头过的那几年,见过各种各样的人,形形色色,什么样子的都有。她以为,自己就算不能一眼便看穿别人,也不至于半点看不透。

    可她看着自家亲爹,只是越看越糊涂,是真的一点看不透。

    她只知道,自己今日怕是难以敷衍过去了。

    于是念头一闪,太微说了实话:“我去看女飞贼的尸体了。”

    祁远章皱了皱眉头:“为什么?”

    太微半真半假地道:“因为好奇。”

    她的确是好奇,想知道那具尸体是不是师父。

    故而这几个字从她口中说出来的时候,听上去半个颤音也无,再真不过。

    祁远章相信了,但他不明白,她为什么好奇。

    府里几个姑娘,不管性子如何,都只是再寻常不过的样子。可小五这孩子,却越瞧越是古怪。明明她过去,不这样……

    祁远章皱着眉:“你好端端地看什么尸体,不觉得骇人吗?”

    太微木着脸:“当然骇人了。”

    死人不骇人,难道还能喜人不成?

    她一板一眼地道:“飞贼不少见,女飞贼可不多,何况是被悬尸城门口的,骇人也值得一看不是吗?”

    祁远章眉头一舒:“你说的倒是也没有错。”

    太微举起扇子扇了扇风:“至于为何不带人,这带了人,不就谁都知道了。您觉得,是崔姨娘会答应还是祖母会答应?”

    祁远章瞥了她一眼:“你倒是老实。”

    太微笑了下:“不是您让我老实交代的?”

    祁远章道:“那我让你老实呆着不要出门你怎地不听?”

    “这回听见了。”太微笑得很淡。

    她出门的事,他既然是知道的,那在没有弄明白他是如何知道的之前,她绝对不能再贸然行事了。

    不过……

    他知道她偷溜出门的事,那知不知道薛怀刃送她回来的事?

    思及此,太微愈发得笑不出来了。

    祁远章看起来倒像是挺高兴。

    他没有再问,也没有提及薛怀刃一个字。

    父女俩沿着长廊走了半天。

    风中不断地传来蝉鸣声。

    祁远章边走边轻声嘀咕:“这知了吵死个人,该叫人粘了才是。”

    太微沉默着,听见“死”字,忽然想起了母亲说的他被斩杀于太和殿的事,忍不住问道:“您如今,后悔吗?”

    祁远章一愣:“你说什么?”

    太微又问了一遍,而后道:“这样的人生,您后悔吗?皇上虽说看重您,可这份看重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人人心里都清楚。”

    她这话说得僭越又过分。

    可祁远章却并没有不快。

    他脸上流露出的神色,是隐隐的怅然。

    良久,他才说了一句:“有什么可后悔的……”

    “选择做了,便是做了。自己做的决定,便是再糟,也不该后悔不是吗?”

    祁远章转过脸,定定望着女儿:“我不后悔。”

    午间的风,带着夏日的热烫,像是一团火,吹拂过面颊。

    太微忽然有些睁不开眼睛。

    他不后悔吗?

    他真的一点也不后悔吗?

    母亲梦中所见的那个不肯变节的男人,和此刻站在她眼前的这个男人,当真是一个人吗?

    太微没有答案,也永远不可能会有答案。

    她只知道,他如今是个许多人厌恶憎恨的一大谄臣。

    他将来,会死在复**的手下。

    可是这一刻,不知道为什么,她心中酸涩难忍,竟是一路酸到了鼻子,酸到了眼眶。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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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二臣介绍:
作为疯子和谄臣的女儿。祁太微逃过婚,放过火,杀过人,死的时候漂泊异乡,孑然一身。她拼尽全力爱上的,不过是场黄粱美梦。如今梦醒了从头再来,这种裙下之臣不要也罢。“抓住这只手,你就可以活命。”“活你个大头鬼啊。”做人真他娘一点意思也没有……不二臣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不二臣,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不二臣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