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料子
太微忽然语塞,再说不出一字。
长廊尽头已在眼前,她的脚步逐渐慢了下来。
祁远章笑了笑:“好了,既然话也说完了,你便自己回去吧。”
至于她为什么突然这般问他,为什么问完以后便不再说话,他皆不提。
太微便也不吱声,只点头应是,同他错开方向,往母亲的紫薇苑去。一路上,烈日当空,风如焰灼,令人心底里平白的便多生出了两分焦躁。
及至太微到达紫薇苑门口,这份焦躁仍在心头盘桓不散。
姜氏一见她的样子,便忧心忡忡地问道:“老夫人清晨训你了?”
太微摇了摇头:“没有,父亲答应的事,祖母还有什么可训的。”
可说到“父亲”两个字时,她声音忽然一轻,竟像是很不自在。
姜氏有些瞧出来了,便问:“你父亲怎么了?”
太微闻言,顾左右而言他,不提父亲,只说:“倚翠呢?怎么不见倚翠姐姐的人?”
紫薇苑里拢共就这么几个人伺候,她平素过来,倚翠定是在的。
姜氏就也不瞒她,笑了一笑,轻声道:“今早你去了鸣鹤堂以后,我便让倚翠去针线房上要两匹料子回来裁新衣,但针线房上的管事妈妈说,今夏的料子都已经用完了,再没有余下的。”
太微沉着脸冷笑了一声:“怕不是没有,是不愿意给。”
紫薇苑里的大丫鬟,说是夫人身边的,可真计较起来,有哪个拿倚翠当有头有脸的大丫鬟看。
姜氏叹了一口气:“春末便裁了夏衣,这会儿没了料子也是说的通的,可库房里,不会也一匹没有。”
太微琢磨了过来:“您让倚翠姐姐寻人开库房去了?”
这可是大动静!
姜氏叹息着又笑了起来,微微颔首道:“是,说是要请示崔姨娘。”
对牌在崔姨娘手里,要开库房拿东西,自然省不得要经崔姨娘的手。
太微亦忍不住笑了起来:“崔姨娘今儿个夜里恐怕要睡不安生了。”
姜氏道:“疑惑大概是有的,睡不安生应当不至于。”
她早间让倚翠去取料子的时候,倚翠还吃惊呢。
姜氏抓过女儿的手,轻轻拍了两下她的手背,笑着道:“娘亲不瞒你,你昨夜说的那些话,并无根据,是真是假谁也无法分辨。可你若是相信的,那为娘便也相信。”
窥见了天机也好,发了一场噩梦也罢。
是癔症是胡想都没有干系。
她一个人的时候,可以认定自己是疯了,但太微不能也变成世人眼中的疯子。
太微说是天机,那便是天机。
姜氏拿定了主意,多年来的困扰不说一扫而光,却也少了十之**。
她的脸色,都变得比以往要红润好看。
太微望着母亲,听着她说的话,心里焦躁亦渐渐淡了去。
……
但另一边,崔姨娘的心情便不大好了。
这日子原本过得挺舒坦,虽说祁远章不常来见她,女儿也并不十分听她的话,可她手掌内宅大权,过着呼奴唤婢的生活,几乎说一不二,底下从来无人敢驳她。
她不是当家的夫人,却形同夫人。
于崔姨娘而言,这日子差不多已过到顶了。
毕竟她就是真生下了儿子,也不会被扶正。
四娘说的那些话,落在崔姨娘耳朵里,全是空的,妄言而已。
因而崔姨娘很生气。
她不明白四娘为什么费尽心机要同姜氏的女儿作对。
姜氏一个疯疯癫癫的人,日夜呆在她的小破院子里,算的了什么?她的女儿,又能如何?
姜家一门早就已经没落了,姜氏没有娘家撑腰,纵是个健健康康的人,亦不过如此,何况她不是。
崔姨娘一直就没将姜氏放在心上。
她恨不得姜氏一辈子都这样才好。
那这府里就一辈子不会进什么年轻貌美、身体健康的新夫人。
她这掌家大权,也就不会落入旁人之手。
可这几日,祁太微总三五不时地便往紫薇苑跑。
她原没在意,但哪知去着去着,姜氏竟然派人要料子说要做新衣了。
这可是破天荒头一遭。
崔姨娘就是再不把太微放在眼里,也要忍不住怀疑是不是她给姜氏吹了什么风,将那个疯子给吹得清醒了两分。
然而姜氏的清醒,对崔姨娘来说,可绝对算不上什么好事。
崔姨娘听着底下的管事妈妈一句句回禀的话,额角太阳穴突突直跳,又头疼了。
“她要开库房,她要开了库房做什么?眼瞧着都该做秋衣了,她却在这个节骨眼上说要做夏衫?”
崔姨娘面带不满地连说了好几句,仍是恼火。
姜氏如今还挂着夫人名头,她要开库房,崔姨娘就是再不愿意也不能不给她开。
可崔姨娘拿着钥匙的手都在因为生气而发抖。
姜氏此举,在她看来,分明就是故意的。
她当真是一时兴起想要裁新衣裳穿吗?
崔姨娘将手中东西抛给了底下的管事妈妈,一边用力按着额角道:“拿去拿去,开了叫夫人身边的倚翠尽情挑吧。”
说到最后,她话音加重,几乎成了咬牙切齿。
姜氏要料子,虽说不是大事,但这个征兆实在是不好!
她如今能管人要料子裁新衣,回头便能向她伸手一摊要对牌要钥匙要管家大权!
崔姨娘怒从心来,铁青了一张脸。
说来说去,这事大抵还是要怪四娘。
如果不是四娘寻了料子的借口,污蔑祁太微推她下水,今日恐怕也不会有这么一出。
那小疯子,同她娘嘀嘀咕咕不知说了多少事情……
崔姨娘暗暗生着闷气,将人全给赶了下去。
门外热浪滚滚,屋子里堆在盆中的硕大冰块也早就化得差不多,不大凉了。
她额上出了汗,背上也出了汗。
衣裳黏腻腻地沾在皮肤上,令人愈发得心浮气躁。
丫鬟来问她是否摆饭,她却胃口全无,只摆摆手站起身来往内室里走。
她得小憩一会养养神,否则万一叫姜氏那个疯婆娘气得生了皱纹可不好。
崔姨娘边走边小声喃喃:“我得补回来……”
可人算不如天算,她这精神,只靠片刻小憩,怕是养不回来了。
第105章 当回事
库房打开以后,倚翠进去仔细挑拣了几匹料子送回紫薇苑。
她一脸欢天喜地,只差敲锣打鼓的样子。料子旧了些也没关系,赶不上这批夏衣,还有接下来的秋衣、冬衣,乃至来年的春衫、夏衫……
只要姜氏有这个意愿在,便足够了。
倚翠高高兴兴地将料子在铺了席子的临窗大炕上一字排开,指着其中一匹同姜氏道:“夫人您看看,这匹怎么样?奴婢瞧着不错,衬您的肤色。”
姜氏笑着看了看,却摇头说:“没有别的了?”
倚翠怔了一下,叹口气道:“奴婢看了看,拢共就这么些。”
姜氏闻言没有言语,只朝卧室的方向悄悄望了一眼。
母女俩昨天夜里几乎都没有阖眼,用过午饭后,太微便说犯困,赖在她床上睡着了。眼看她睡得香甜,姜氏便没有唤她起来。
略微静默了片刻后,姜氏道:“这些料子是从小库房里拿来的是不是?”
她虽然已经有多年不曾管家,但府里有哪些地方放着东西,她还是知道的。
果不其然,倚翠应了个是。
姜氏便道:“这些都不好,你让人去寻崔姨娘,让她开了大库房。”
倚翠一愣,迟疑道:“您说真的?”
姜氏扭头看她,眉目温婉,笑着反问了句:“你看我像是说假的吗?”
倚翠见状,又是高兴又是担心。
高兴的是,姜氏终于看起来大好了。她原来虽也已经不像是个疯子,可身上总带着种沉闷、惴惴,不像是现在,看起来是由内而外的大好了。
但高兴之余,倚翠也担心。
她看着姜氏,略有些犹豫地道:“夫人,这事回头怕是要闹到老夫人跟前去。”
祁老夫人一向不喜欢姜氏,姜氏“疯了”以后,就更是厌恶至极。
如今姜氏为了两身衣裳料子的事,闹得要崔姨娘大开库房,且还挑挑拣拣不满意,想必崔姨娘回过神来一定会去同祁老夫人告状的。
倚翠放轻了声音:“老夫人的脾气,您也知道……”
“老夫人知道了更好。”姜氏温和地微笑着,摸了摸手里的料子,“连这点小事也管不好,要告到老夫人跟前去,她崔氏还有什么用处?”
姜氏心如明镜。
祁老夫人就是当真知道了,对自己也并没有什么害处。
老夫人已经厌她憎她这么多年,再多两分不喜欢又能如何?
可反观崔姨娘,就大大不同了。
崔姨娘如今的脸面,俱是祁老夫人给的。
一旦失去了祁老夫人的喜爱,崔姨娘便会无路可走,是以她不会采取这般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
姜氏望着倚翠笑:“放心,不会有事的。”
她看起来还是一如既往的苍白消瘦,但眼睛里却似乎有了别样的光芒。
倚翠莫名的安心起来。
她将衣料送回给了管事妈妈,说夫人有命,要开大库房。
管事妈妈唬了一跳,可话既然听见了,就不能当做没听见,她只好让倚翠候着,又去寻了崔姨娘禀报。
崔姨娘正养神呢,闻言气得脸色都涨红了,将手里的帕子揉搓揉搓往地上一摔,忿忿地道:“她还没完上了!”
早不要晚不要,偏偏这个时候要上了。
她这些日子已叫三娘的婚事给折腾得浑身提不起劲来,如今竟还要应付姜氏那个疯子。
崔姨娘怒气冲冲地下了床:“我今日偏不给她开,瞧她那德行,到底能怎么样!”
大丫鬟红玉闻言,急忙上前去扶她,边扶边让她坐下:“您是累糊涂了,这当口是横生枝节的时候吗?”见崔姨娘小儿一样发着脾气,红玉只好压低声音附耳再劝道,“她终究还是夫人,她要开库房,您还真能不给她开?”
崔姨娘听不得“夫人”两个字,脸色愈发得难看起来。
红玉便叹息道:“您要是抵死不答应,回头叫老夫人知道了,也只会说您管家不得力。不过是几匹料子,堆在那生灰的东西,她想要,给她便是了。”
崔姨娘咬着牙:“我能不知道这个道理么!我是气那疯子作怪,故意想要给我添乱!”
红玉蹲下身子替她整理裙边,闻言仰起脸来,略带疑惑地道:“您说的也是,那位安安分分地在紫薇苑里呆了这么多年,可从来没闹过什么,如今怎地突然要做新衣裳穿了?”
崔姨娘道:“她一个疯颠颠的人,打扮的花枝招展给谁看!”
末了加了句,“伯爷躲她尚且来不及,难道还能去她那里过夜不成?”
红玉笑着附和道:“可不是,所以您呀就放宽心,由她去折腾,理她做什么。”
“没错,我同她生什么气!”崔姨娘点了点头,但脸上仍是怒意难消的样子。
……
大库房终究还是开了。
姜氏不止挑了衣料,还拿了一堆摆设,说要改改紫薇苑的样貌。
这话传进崔姨娘耳朵里后,崔姨娘恼得差点摔碎了自己最喜欢的那套粉彩茶盅,还是红玉眼疾手快将杯子给接住了。
崔姨娘后怕不已,心疼极了,又怪起了姜氏。
数落来数落去,她想起了亲闺女四娘,忙让红玉去把人寻来。
因着天热,人也都无精打采的,四娘祁茉进门时,一脸的心不甘情无愿。
崔姨娘上去就是一顿训斥:“你如今看起来倒是懒洋洋的没有精神了,前些天胡闹的劲头呢?”
祁茉坐在桌前吃茶,闻言掀开眼皮斜睨了她一眼:“您到底想说什么?”
崔姨娘一脸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我想让你老实一些!”
她若不闹事,这日子过下去,将来同三娘一样,嫁进侯府做世子夫人,又或者是比三娘嫁的更好,妥妥当当,再好不过。
可她要是闹事,这今后谁知日子会过成什么模样。
崔姨娘道:“小五半个疯的,你往后不要同她胡比了!”
“您好端端地提她做什么!”祁茉忽然重重一下“嘭”一声将手里的茶盏顿在了桌子上。
顿时茶水四溅,溅到了崔姨娘的脸上。
崔姨娘有些受惊,慌慌张张拿帕子擦脸,一边伸手轻拍着心口,委屈地道:“你还长脾气了,如果不是你不争气,老夫人和伯爷怎么会渐渐把五娘当回事?”
第106章 区区一个姜氏
祁茉闻言,霍然站起身,绷着脸道:“可笑!我如何不争气了?”
崔姨娘愈发得委屈起来:“你平白无故非要同五娘争个高低,难道叫争气?她素来便不讨人喜欢,你只要不去理睬她,她就什么也不是,可你一定要折腾,为的什么?”
“谁叫生我的人是你,不是姜氏那个疯子也不是陆氏那个死人呢。”祁茉原还一脸不快的模样,可听到崔姨娘这般说了以后,她反倒笑了,“我生来就低祁太微一等,还不准我恨她?”
这样的话,她已不是第一次说起。
崔姨娘每回听见,都觉得扎心一般的疼,此刻又见祁茉一副油盐不进,委实说不通的死样子,登时红了眼眶。
她委屈得要哭,悲悲切切。
祁茉却冷笑道:“罢了,您但凡得空,也不必来说我,只管好您自个儿吧。”
言罢,她起身就要走。
崔姨娘攥着帕子轻拭眼角,慌忙去拦:“好好好,我不说你便是了,我寻你来,是要商量正经事!”
祁茉这才坐回原处问道:“什么正经事?”
言语间隐隐约约还带着两分不满意。
“既有正事要谈,为何不直接说。”
崔姨娘揩去水雾,垂下了眼帘:“紫薇苑那边今日兴师动众大开库房的事,你听说了吗?”
祁茉微微一蹙眉头:“怎么了?”
崔姨娘道:“姜氏嚷着要料子做衣裳,非让人将大库房也开了由她挑拣。”
祁茉眉头蹙得越发紧:“祖母就没有话说?”
姜氏摇了摇头:“没有,鸣鹤堂那边一点动静也没有。”
“祖母不吭声是因为祁太微先前说的话不成?”祁茉终于有些紧张了起来,“因为父亲准她去探望姜氏,所以如今她们做什么都有父亲保着,就是祖母也不敢置喙是不是?”
崔姨娘本就担心,叫她这么一说以后就更是不安:“你怎么这么想,保不齐是因为老夫人信任我,知道我能将事情办妥,不会叫姜氏胡来呢?”
祁茉声音轻轻地嗤笑一声:“您有多少能耐,祖母能不知晓?”
崔姨娘忍着气:“你就不能好好说话?”
祁茉眉头未松,脸色阴郁,似要落雨的乌云:“我在外头装模作样,到了您这还要继续装?”
崔姨娘说不过她的牙尖嘴利,只好道:“娘不是这个意思。”
“那您是什么意思?”祁茉将脸埋进了掌心里,仿佛懊恼至极就要控制不住,压抑着嗓门,沉沉闷闷地问道,“我平素已过的那般水深火热,您不心疼我便罢了,竟还要嫌我说话不中听?”
崔姨娘只两个孩子,若是始终没有儿子,今后便还要仰仗祁茉过日子,如今并不敢真的同祁茉大闹,见她横,便只好服软。
“茉姐儿,我不心疼你还能心疼谁?你妹妹年纪尚小,娘亲能指望的人可不就只有你吗?”
崔姨娘絮絮叨叨地道:“我是盼着你能有门好亲事,好给娘亲长脸,给靖宁伯府,给你爹爹和祖母长脸。但你的婚事,娘亲做不了主,终究还是得你祖母点头。”
“所以眼下,你便老实待着,让老夫人满意了喜欢了才最要紧。至于紫薇苑和五娘那边,自有我看着,你别管。”
祁茉放下手,抬起脸来望向她。
崔姨娘差点没能经受住她的灼灼目光,好险才撑住,循循道:“五娘平素不出挑,你也见她不悦,如今她和姜氏背地里不知在鼓捣什么,以你的脾气,定然想收拾收拾她们。”
“可眼下,不是好生出波折的时候。”
崔姨娘站起身来,原地来回走动,一遍遍地道:“你可记住了?”
祁茉不动,只反问了一句:“敌人尚在襁褓之时,你不扼杀,难道要等到他长大成人难以匹敌的时候,再去想什么杀招?”
崔姨娘抿了抿了嘴角:“区区一个姜氏,还不至于。”
祁茉看着她——还有祁太微呢!
她几乎要将太微的那些异状尽数脱口而出,可话到嘴边,又叫她咽了回去。
她不能告诉崔姨娘,也不认为崔姨娘会将那些话当真来听。
祁太微自小在府里长大,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从未学过功夫,怎么都不可能会拳脚。她当日所见,说出来,被人听见了,只会当她是胡扯。
祁茉轻咳了一声,终是颔首道:“我记住了。”
崔姨娘闻言大喜,长松口气:“你且放心,她们得意不了几日。”
祁茉不置可否,再点点头,算是真的应下了。
……
这个时候,谁也没有想到,崔姨娘口中的区区一个姜氏,竟能一而再再而三的让她日夜难寐。
新衣尚在裁制之中,姜氏便开始吃荤了。
消息传至崔姨娘耳中时,厨房那边的管事婆子已是吃惊得要命,同她禀报说:“奴婢本以为那是领回去单给五姑娘做的,没想到倚翠那小蹄子却说分量不够,是夫人和五姑娘一道用饭,得再加一份。”
崔姨娘养得水葱似的长指甲轻轻刮着椅子把手上的漆,嗤啦嗤啦,响个没完,听得人心里直发毛。
厨房上的管事婆子平日同崔姨娘打惯了交道,见状便知她是不高兴了,忙又道:“奴婢特地问了倚翠,夫人明明是茹素的,怎地突然又开了荤禁。”
崔姨娘眯了眯眼睛:“倚翠怎么说的?”
“倚翠说,夫人要养身子,不沾荤腥怕是不成。”
崔姨娘手下一顿,差点抠断了半根指甲,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她要养身子?”
管事婆子笑了一下:“奴婢听着那话的意思,好像是说夫人连经也不念了,每日吃饱喝足了便跟着五姑娘在院子里走动,说是什么强身健体。”
崔姨娘捂着手丝丝抽气:“当真?”
管事婆子连连点头:“奴婢听得真真的,而且倚翠拿的食材,比平素可多了一倍不止,休说两个人用,便是三个人,怕也是够的。这平日一动不动只在那拜佛抄经的人,哪有这般大食量,您说对不对?”
崔姨娘默然地点了点头。
知道底下回禀的婆子所言非虚,顿时心神不宁起来。
第107章 生机勃勃
她应该想个法子治一治姜氏。
可姜氏要求的东西,都不是什么要紧的,过分的。
她说她不吃素了,改吃荤,难道能不给她鸡鸭鱼肉?
崔姨娘不能。
她要是这般做了,那就糟了。
她一个妾,就是管着家,也不能不给主母吃喝。姜氏要衣料,她得给;姜氏要吃肉,她得给;姜氏要强身健体,她还得笑着拍手说夫人真棒呀。
归根究底一句话,她吭哧吭哧累死累活地管家干活,还得让姜氏在她头顶上作威作福,不得反抗。
就是祁老夫人,得知姜氏好转,不管相信与否,亦得表示欢喜欣慰。
祁家没了疯夫人,是天大的一桩好事,于靖宁伯府的名声,更是只有裨益没有害处。
是以祁老夫人不管,她只在乎三娘的婚事是否能够顺利进行,至于紫薇苑,在没有做出什么出格之事的情况下,还不值得她出手。
但这么一来,崔姨娘便显得有些孤立无援了。
她只好自我宽慰,至少祁远章并没有前去紫薇苑探望姜氏。
只要他不动,一切就都还不要紧。
不过太微,倒是往紫薇苑跑得越来越勤快了。
她几乎每日都去,几乎每日都在紫薇苑陪姜氏用饭。
姜氏已多年不曾沾过荤腥,初初再尝,只觉不适,实难下咽。
太微便劝说不必如此,照常便可。
既然吃惯了素菜,不吃肉食,也无妨。
可姜氏笑笑说不行,还是得改回来。她如今一个人呆着吃什么都不要紧,可她既要走出紫薇苑,重新回到天光底下,回到世人眼前,便不得不变回众人习惯的样子。
不然,同人一桌用饭的时候,怎么办?
她既不能叫人当成疯子看待,便得样样都叫人挑不出毛病来才行。
姜氏心意已决,便吃过了吐,吐过了再吃,几次下来,总算是渐渐的习惯了。
她清瘦的身材慢慢有了肉,凹陷的眼窝也饱满了许多,两颊上的红润透出了年轻。她看起来,已经同太微第一次来见她时望见的人很不一样。
太微那日来见她,她站在廊下,盛装打扮,却仍看上去像是过了花期,已经凋零了的一朵花,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和几片残瓣。
不似如今,望过去生机勃勃,是隆冬过后,初春到来,枝干上新绽的绿芽。
且那绿芽会继续长大,最终盛开出秾艳的花朵。
……
太微的心,已经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的平静过。
她知道,往后的腊八,大概不会再成为母亲的祭日了。
母亲的心结,同她想象、揣测过的截然不同,但因着那份不同,反倒是解开得更容易了。因为她经历过的那一切,和母亲经历过的何其相似。
只是母亲的,更可怕,更骇人。
她有幸遇见了师父,但母亲却没有遇上什么好人。
她虽然失去了孩子,但那个孩子尚未出生,母亲失去她时尝到的痛苦,远胜于她失去那个孩子时尝到的。
缓过两日后,太微将自己当年逃婚之后遇见师父的事情告诉了姜氏。
姜氏听得一愣一愣,觉得她的经历实在太过离奇。
太微便在她眼前演示了两招拿手的轻身功夫。
姜氏见状,惊讶地叫出了声音:“小心些!”
因她鲜少这样大声说话,不由得吓了倚翠一跳,慌慌张张来叩门:“夫人?五姑娘?”
姜氏却仍怔怔的回不过神来。
太微只好随口搪塞道:“没事没事,是我手滑,差点摔碎了杯子!”
倚翠这才拍拍胸口,松口气退了下去。
可屋子里的姜氏,还是傻傻地看着女儿,说不上话来。
太微便凑到了她跟前,蹲下身,仰头看向她,双手捧着脸,娇嗔道:“娘亲怎么了,不认得俏姑了?”
姜氏方才忍俊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伸手来捏她的鼻子:“臭丫头,你这模样,怎地叫我相信你其实已经二十来岁了。”
太微摇头晃脑,兀自撒娇:“在您跟前,我永远都是小孩儿。”
姜氏笑得不行,好歹忍住了,揉揉她的脸,将她拉起来,轻声道:“你方才使的那些招式,全是同你说的那个师父学的?”
太微颔首微笑:“是,还有别的,也都是她教的。”
“那她可真是个了不得的人。”姜氏感慨不已,“不过她如今,身在何处?”
太微正拍打衣袂上沾的灰尘,闻言微微一怔,摇头叹气:“我有心寻她,可实在不知从何寻起。”
姜氏问:“就没有一点线索?”
太微沉默了下:“不尽然,但的确不多。师父从来不提,我也只能从她的口音和喜好上推断出零星过去。她说话带江南口音,会水,爱吃鱼鲜,可能是明州府一带靠海的人,但她什么时候来的京城,如今在不在京城,我是一点不知。”
姜氏亦叹了口气:“说起来,就是她真的在,你贸然去寻她,也说不通。你们如今,算起来根本就还不认得对方。”
她已经渐渐习惯了太微的说法,说起过去、现在和未来之间的关系,已十分自如。
太微便也点了点头道:“是这么个道理。”
她又将前些天夜里发生的事告诉了姜氏。
姜氏不知那天晚上闹哄哄的原是在捉贼,顿时吃了一惊,问说:“抓到了吗?”
太微道:“听说是在巷尾抓到的,抓到的时候,正要逃,叫东厂的人逮了个正着。如今尸体已经挂在了城门口,好几日了。”
姜氏胆子小,一想那个画面便脸色发白:“这到底偷的什么东西,把人杀了还不够,竟还要作践尸体?”
太微静静地听着,摇头道:“不知是什么,但外头都在传,并没有偷到手。”
然而,失手的贼也要大张旗鼓地抓,更可见那东西的重要。
太微道:“我已经去看过尸体,不是师父。”
姜氏惯性使然,念了句“阿弥陀佛”。
太微便笑了起来,低低道:“但那人生的,同师父很像。”
是以这几日,她依然在努力探听外边的动静,一点传闻也不放过。
只是可惜,并没有什么有用的。
这时候,姜氏忽然问了一句话——
“你师父她,有没有姐妹?”
第108章 侏儒
太微一怔。
师父她,有没有姐妹?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师父自称十娘,若这“十娘”二字,是照排行来的,那师父她老人家前头定然还有年长的姐姐在。
可这一切,她如今都无从验证。
太微摇摇头道:“兴许有。”
姜氏面露担忧,思量着道:“那被抓的人,会不会是她的姐妹?”
世上虽有生得相像的人,但生得像,又恰恰都擅轻身功夫,未免太过凑巧。
太微的呼吸声骤然一轻,她回忆起那两张相似的面孔,心中疑虑更甚了。虽然师父从未提过什么姐妹,但难说师父就没有。
太微望向母亲,声音渐弱:“倘若真是师父的姐妹,那这件事恐怕还没有结束。”
建阳帝命人将尸体挂在城门口示众,一为示威,二为引蛇出洞,而今一点动静也无,并不寻常。
以她对师父的了解来看,师父便是明知有诈,也会冒险一试。
可现在,那具尸体还在原处,仍然无人祭拜收殓。
襄国风俗,人死入土,否则便成孤魂野鬼,永世不得超生。
若那个人是师父的血亲,师父不会不管。
除非……师父她管不了……
太微叹了口气,面色变得凝重起来:“我如今出门不易,手头能用的人又实在数的清,想要打探点消息,比登天还难。”
寻常民间传闻便罢,可落到大事上,想要深挖,那就是半点不成。
姜氏也知其中艰难,闻言便道:“不过是胡乱揣测罢了,哪里能够作准,兴许只是我们想多了,那人同你师父其实一点干系也没有。”
太微点了点头,没有反驳,但脸上的凝重并未消散。
……
翌日清晨,祁远章入了宫。
他居家静养,已有好些日子没有出过门,此番出门之前,特地好生打扮了一番。
衣裳是新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连指甲都修剪得圆润整齐正正好。
他看起来,精神头好极了,正是建阳帝满意的样子。
果不其然,入宫以后,人人见了他都忍不住道一句靖宁伯好气色。都知他是摔断了腿回家养病去了,如今面色红润地回来面圣,自是养得好,痊愈了,少不得又要寒暄问候两句。
祁远章便一路笑呵呵的,说了一箩筐的“好”。
等到终于快到御书房的时候,他碰见了国师焦玄。
焦玄拄着蛇头拐,正微微佝偻着背慢吞吞地走过来,看见他停下打了声招呼:“靖宁伯这身子,看样子是大好了?”
祁远章赶忙迎上去,一脸受宠若惊状:“托您的福,已是好全了。”
焦玄便笑了起来,打量他的腿,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道:“听说你要嫁女了?”
祁远章双手抄在袖子里,颔首微笑,摆出了一副人逢喜事精神爽的模样道:“可不是,总算是成了一个,没白养活这些年。”
“哈哈哈靖宁伯说话就是有趣。”焦玄大笑起来,跺脚似的将手里的拐杖在地上顿了两下。
祁远章就也跟着笑,边笑边说:“回头请您吃酒!”
焦玄点点头:“一定一定。”说着往边上让了让。
他身上带着股浓郁的胡桃干果香气,行进间不断地散发出来,像是成了精的老胡桃。
“您快去,皇上还等着您呢。”焦玄道。
祁远章便忙敛去笑意,正色往御书房去。
门外候着的内侍见了他,都是惯熟的,叫一声“靖宁伯”,也不用特地通报便放了他入内。
祁远章客客气气的道过谢,一脚踏进去,只觉得有股冷飕飕的风扑面而来,顿时脑门一凉。
厚重的大门内,是同外边的炎热截然不同的凉爽。
巨大的冰块,凿得方方正正,一块垒着一块,将盛夏时节的酷热尽数挡在了后面。
祁远章的手臂上起了一层的鸡皮疙瘩,汗毛都竖了起来。
他伸手捋了两把,将衣襟拢了拢。
建阳帝畏热贪凉,有他在的地方,都冷得像是冰窖。
祁远章屏息凝神,勾唇微笑,大步地越过冰墙朝后走去。
忽然,他听见了一个说话声。
——“靖宁伯!”
这声音喑哑古怪,不辨男女,像是有人在故意捏着嗓子说话。
祁远章面露骇色,四下张望起来:“谁?是谁?”
他手足无措慌乱的样子,很快便逗笑了长桌后坐着的黄袍男人,直笑得那抹明黄色上绣着的龙都像是活过来了一般。
祁远章赶忙扑过去,就地“扑通”一跪,磕了个响头:“微臣失态。”
身形高大的建阳帝,肌肉贲发,正笑得不能自已,闻言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是笑,然后向一旁的角落招了招手。
那光线昏暗的角落里便钻出来了一个人。
一个身高不足四尺的人。
头大,丑陋,滑稽。
这是个侏儒。
他穿着锦绣华服,头发却乱糟糟的,枯草般堆叠在大脑袋上,只显得愈发可笑。
建阳帝看着他,嘴里喊出了两个字:“小祝。”
锦衣侏儒便蹦蹦跳跳地跑上前来,站到了他脚边,仰着头嘻嘻地笑道:“皇上,靖宁伯怕是被小的给吓着了!”
他声音粗哑,像是坏了嗓子,笑起来十分的难听。
可建阳帝却像是很喜欢,微微俯身一把将他给抱了起来放到身前长桌上,让他面向祁远章坐了下来。
而后,建阳帝凑近过去,一直凑到了侏儒的耳边,嘀嘀咕咕地说起话来。
他声音很轻,声线很细,同他粗犷的长相并不相称。
说了一会儿后,建阳帝往后靠了靠,坐正了身子不动了。
名唤小祝的侏儒则扬声喊了一句:“靖宁伯起来说话吧!”
祁远章便连声谢恩,从地上爬了起来。
站定后,他望向长桌上的侏儒,又笑着道了句谢。
这侏儒,是建阳帝的宠物、心腹、传声筒。
比得宠,他也好,霍临春也罢,恐怕都拍马难及。
祁远章面上堆笑,站在那一动不敢动。
建阳帝眯着眼睛打量他。
侏儒小祝道:“靖宁伯的腿伤,无恙了?”
祁远章笑着回答:“已经无碍了。”
小祝扭头看一眼建阳帝,回过脸来再道:“永定侯昨日来过。”
第109章 还有一个贼
祁远章略带不解地望向建阳帝,并不作声。
侏儒小祝便坐在桌前晃着脚解释道:“永定侯来,是为了你们两家的亲事。”
祁远章皱起了眉头:“亲事?难不成他事到临头要毁约?”
“哈哈哈哈怎么会呢!”小祝闻言捧腹大笑,笑得人鼓膜都阵阵生疼。坐在后面的建阳帝也笑了起来,但这回他笑得很含蓄,只是勾了勾唇角。
小祝道:“永定侯是不放心,怕那复**余孽会出来捣乱。”
祁远章是复**的眼中钉肉中刺,永定侯就更是了。这样的两个人,要结成儿女亲家,自然不算什么小事。
小祝继续道:“正好近些时候事情本不太平,他担心的也并非全无道理。”
他的声音依然难听粗哑至极,可他说话的口气,是一本正经的端庄肃穆。
这时候,建阳帝说了一句话:“国师很不高兴。”
祁远章摸了摸耳朵:“微臣方才碰见了国师,瞧着似是挺高兴的呀?”
建阳帝木着脸,不吭声了。
小祝便转个身,从桌上爬过去,靠近建阳帝,又嘀嘀咕咕地说起话来。
祁远章离得并不远,但他屏息去听,也听不清什么,只好作罢。
过去隔着笠泽,谁也没有见过建阳帝,外头传他古怪,也只是古怪,直到祁远章亲眼见过以后才知道,建阳帝的怪僻,数不胜数,单单古怪两个字,已不足以形容。
可这群从笠泽过来的人,又有哪一个不奇怪?
祁远章微微低下了头。
一阵窸窸窣窣过后,小祝坐回了原处,清清嗓子道:“复**胆敢派人夜闯国师府偷盗圣物,便证明他们已经不顾一切了。”
祁远章抬起头来,面露吃惊:“复**派的人?”
小祝闻言,面上神情扭曲了下:“靖宁伯不知?”
祁远章一脸茫然地摇了摇头:“微臣居家养伤,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什么也不知道,还是那夜听薛指挥使说的,有人夜闯国师府……”他顿了顿道,“微臣还以为,是个什么不要命的蠢贼。”
“不是蠢贼。”建阳帝惜字如金地吐出了四个字。
小祝绞着自己关节粗大,短短的手指头道:“如果是寻常小贼,不会放着诸多宝贝不偷,直奔地图去。”
祁远章久站不动身上渐渐发冷,悄悄搓了搓手,低声问道:“可那贼不是没有得手吗?人也抓着了,国师为何还不高兴?”
建阳帝看了桌上坐着的锦衣侏儒一眼。
小祝便道:“靖宁伯有所不知,那贼共有两个,可当天夜里,却只抓到了一个。”
祁远章闻言倒抽了口凉气:“跑了一个?”
小祝桀桀笑了两声:“东厂的人都是废物。”
那天夜里,抓了一个跑了一个,跑的那个还是重伤的,如何叫人不生气?
霍临春办事不力,受了一顿罚,已经几日时间没有见过人。
小祝感慨道:“都说复**重情义,可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那尸体就这么挂在城门口,可怜巴巴的,却也不见谁去救救她。”
说到“可怜巴巴”四个字的时候,他忽然抬起手,慢慢抹了抹眼睛。
仿佛他心里,真的觉得那死人很可怜。
然而这样的惺惺作态,只令祁远章毛骨悚然。
“唉……”小祝长长叹了一口气,而后道,“皇上说了,既然永定侯有所忧虑,那这桩婚事就更得好好筹备,不能闹出什么纰漏来。”
祁远章点头如捣蒜:“皇上说的是。”
小祝道:“但这么一来,又错失了一个机会。”
祁远章一愣:“机会?”
小祝也捣蒜似地点起了头,但他脑袋大,看起来比祁远章方才的模样怪异一百倍,好像再用些力,这脑袋就能滚落下来一般。
他嘴里嘟嘟囔囔地说道:“鼠辈们躲躲藏藏不肯露面,想杀都杀不干净,皇上心里可着急了。若能借这桩婚事引出人来,可不妙哉?”
祁远章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还是愣愣的,像是没听明白:“微臣愚钝。”
桌上的侏儒扭头看向了身后的帝王。
武将出身,高大威猛的男人端坐在那,瞥了祁远章一眼,但依然没有说话。
小祝却像是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背对着祁远章道:“这场婚宴,皇上会亲自出席。”
“这、这会不会太过冒险?”
小祝道:“皇上以为,信陵王还活着。他一定很想亲手杀了皇上,所以皇上亲自出席,最有可能将他引出来。”
祁远章惴惴道:“微臣听说信陵王早几年便死了。”
建阳帝握拳砸了下桌子:“没死!”
小祝在桌上不动如山:“皇上说没死。”
祁远章只好道:“国不可一日无君,皇上的龙体最要紧,至于那什么信陵王,哪怕真活着,也只是苟延残喘,成不了气候,皇上根本不必将他放在心上。”
“信陵王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手里的那块地图。”小祝忽然将脸转了过来,绿豆似的眼睛里闪烁着阴邪的亮光。
他原就丑陋的脸庞,看起来更加的狰狞了。
这时,建阳帝打了个哈欠。
小祝立刻道:“靖宁伯,皇上今日寻你来,是知会你,让你有个准备,到时候不要慌乱。”
祁远章唉声叹气:“微臣如今便慌了。”
小祝道:“哦,说来有一点,若是生了意外,死了人,还望靖宁伯到时不要伤心。这新人穿着打扮都扎眼了些,谁也说不好会如何。”
祁远章听出了这话里的意思,一颗心愈发沉了下去,但脸上却笑了起来:“这倒是无妨,微臣有六个女儿,死个一两个的,并不要紧。”
听到这话,侏儒脸上露出了笑容,拍着手赞叹道:“靖宁伯就是识大体!”
坐在桌后的建阳帝,也笑了笑。
御书房里的气氛,又变得和乐融融。
直至祁远章离开,走到了天光底下,里头仍是笑声不断。
祁远章听着那些笑声,抄着手站在丹墀上,只觉得两耳嗡嗡作响,疼得要命。
他禁不住抬起手,用力掏了两下耳朵。
里头干干净净的什么也没有,但那些笑声仿佛在里头生了根,迟迟不散。
第110章 不高兴
良久,祁远章抬起头,望向头顶苍穹,笑意虚浮地吐出两个字来:“麻烦。”
真是太麻烦了……
他收回目光,一步一顿地沿丹墀而下。
御书房里的笑声,终于被他慢慢抛在了身后,像一道烟,淡了又淡,终至不见。
而天气,一天天的热了起来。
风似滚油,每一缕都裹挟着熊熊的大火,吹在人脸上,似是能烫下一层皮来。
靖宁伯府里遍布的大红灯笼,更是烈烈如焚,叫盛夏的热风一扬,便火海般摇曳不止。
一晃眼,永定侯府送来的东西,也已一抬抬塞满了祁家的库房。
三姑娘祁槿因而时时面若桃李,羞中带着得意,欢喜极了。
她自认从此攀上了高枝,且还是府里其余姐妹难以企及的那根,便在梦里亦忍不住要笑出声来。
可她的生母赵姨娘不知道为什么,面上的笑容里,似隐隐约约带着两分不安,总笑得不那么舒心。
三娘发现以后,便去问她,怎么了,难道不为自己高兴吗?
但赵姨娘只是看看她,叹口气,欲言又止,始终不说什么。
三娘心里便起了疑,跟着不痛快起来,脸上没了笑模样。
这是出阁的日子,板着脸可不成样子。
赵姨娘只好告诉她说:“我在想五娘当时说过的话。”
三娘闻言细眉一挑,瞪起了眼睛:“她那是故意说的,您还当真了。”
赵姨娘道:“可无风不起浪,空穴不来风呀。”微微一顿,她站在三娘身后抓起了桌上的梳子,“更何况,五娘的脾气虽然不好,但她本性老实,同崔氏生的那两个可不一样。她和你素日无仇,为何要故意坏你的事?”
三娘盯着镜子里的少女面孔,撇撇嘴道:“她嫉恨我能嫁进永定侯府。”
赵姨娘游目四顾,看了看周围,耳听着外头丫鬟婆子们远远的交谈声,慢慢放下心来,压低声音在她耳边道:“傻丫头,五娘可是要嫁入洛邑慕容家的人,她难道真会嫉恨你嫁进侯府吗?”
“俗话说的好,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那慕容家是个什么样的门第?”
赵姨娘动作轻轻地为女儿梳理着长发:“永定侯在今上跟前得脸不假,但终究是新贵,根基尚浅。要不然,他能同靖宁伯府结亲吗?”
虽说庶出嫡出不要紧,总归都是靖宁伯的女儿,但真计较起来,是能一样的么?
赵姨娘缓缓道:“五娘就是对你不喜,也绝谈不上嫉恨。她的话,还是要听一听。”
三娘抿着红唇不说话。
赵姨娘便轻轻拧了一下她的耳朵:“那世子爷是个什么性子,你我都不知情,倘若万一真如五娘说的一样,和传闻不同,你如今做好了准备,总好过回头发懵。”
三娘听到这,终于张开了嘴:“便是真不同,我也不怕。”
赵姨娘脸色微变,轻声斥了句:“你该怕!”
三娘一怔,旋即皱起了眉头。
她如今年纪尚小,并不很听得进赵姨娘的话,只觉得赵姨娘是杞人忧天,想的太多。
赵姨娘也知道她心里是如何想的,因而愈发不安起来,想要再劝,却又不知道如何劝。
她正头疼着,听见外头响起了脚步声,立即将嘴一闭,专心致志地梳起了眼前的一头乌发。
“哟,这是哪来的仙子,竟生得同咱们家三姑娘这般得像?”
崔姨娘一身喜气地从外头走了进来,又朝赵姨娘说:“赵姐姐好福气,瞧三姑娘这模样,可真生得比瑶池仙女还要美,通身都是贵气!”
她上来便是一顿胡夸,将三娘祁槿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叫赵姨娘想接话都不知怎么接才是。
没一会,四娘几个小的,也渐次鱼贯而入,各自又将三娘夸赞了一通。
左一句“三姐今日真是好看”,右一句“三姐的衣裳好别致”,直将三娘说得通体舒畅,得意洋洋。
最后,四姑娘祁茉说了一句:“我听说,这一回皇上要亲自出席婚宴,给三姐夫做脸呢。”
她娇娇俏俏,面带微笑的说完以后,便望向了三娘:“三姐,这可是真的?”
三娘矜持地弯了一下唇角:“当然是真的。”
建阳帝要出席婚宴的事,早便已经传遍了,人人都知道,怎么可能是假的?
“爹爹那边也派人来说过的事,当然是真的。”三娘又强调了一遍。
祁茉便笑微微地颔首说:“哎呀,这可真是太好了。”
她慢条斯理地掏出了一串南珠链子来:“妹妹没什么能送三姐的,只这串链子还凑合,望三姐姐不要嫌弃。”
这链子是先前祁远章孝敬给了祁老夫人南珠,祁老夫人又赏给了祁茉一部分后串得的,并不是什么不值钱的玩意儿。
她能这般大方地送给三娘,三娘心里竟有些感激起来。
虽说永定侯府离得再远也还在京城里,可她一出祁家的门,便不再是祁家的姑娘了,到底是不同。
她平日和祁茉关系平平,到了这会儿,却也生出了两分不舍。
三娘欢欢喜喜地将东西收了下来。
几个小的,六娘祁栀和晚来一步的小七祁棠见状,也分别将自己带的东西取了出来。
屋子里气氛融融,热热闹闹。
三娘很满意。
她第一次,有了自己才是大人物的感觉。
然而兴奋之余,她看了一圈,却没有看见二姑娘祁樱和五姑娘太微,顿时心里一冷。
三娘问道:“怎么不见二姐和五妹?”
作为姐妹,她今日出阁,她们照规矩是该来送别的。
可这个时辰了,俩人还没有出现。
三娘有些不高兴,但她们不来,她也不能让人去把她们拖过来……
“三姐别急。”祁茉笑着道,“我方才碰见了二姐身边的人,说二姐今日是起晚了,想必过一会便该来了。倒是五妹,怕是有什么事给耽搁了。”
三娘摸着自己垂在肩头上的长发,嗤了句:“我瞧她是不想来。”
她说着,悄悄侧过脸看了一眼生母赵姨娘。
赵姨娘便暗暗叹了口气。
上回三娘同太微说了那样的话,太微能来送她,才是奇怪。
第111章 第三条路
知道三娘今日出阁,太微一早便去了紫薇苑,根本便没打算搭理她。
人各有志,她既然自己要往火坑里跳,谁能拦着?
更何况,她已经拦过一回。
于她祁太微而言,这已是仁至义尽的事。
既然三娘认定她是嫉恨,那便由她想去。
太微进了紫薇苑,便没有出门的意思,让倚翠上了茶,便一直坐在那陪母亲说话。
外头的锣鼓声、喧闹声,都同紫薇苑没有干系,是另一个世界的事。
但姜氏不明白,她为何不去见三娘,于是蹙眉问了一句:“三娘的夫家,是什么样的人家?”
她如今不管家,连京里有哪些人家都闹不明白,更枉论别的。
太微便忖度着拣了显眼的来说:“永定侯战功赫赫,是大昭新贵。”
姜氏想了想:“永定侯?可是姓陈?”
太微眸光微动,笑了起来:“您知道?”
姜氏道:“知道的不多,但仔细想想,似乎的确有这么一个人。”
那些梦一样的旧事,她都还记得。
“若是他,那可不是什么好人。”姜氏叹了口气。
太微伸个懒腰,声音慵懒地道:“那群人,有哪个是好的?”
杀人如麻,手段残酷,可是贴在他们脑门上的字。
就是薛怀刃——也不例外。
太微敛目道:“这门亲事,是建阳帝做的主。”
姜氏有些不明白:“为什么越过了二娘?”
二姑娘祁樱自落地便没了母亲,姜氏进门后,便养在了姜氏膝下,由姜氏教养。是以对姜氏而言,祁樱和其余几个,又有些不一样。
太微便道:“祖母想留着二姐,送二姐入宫。”
前一世,祁樱也的确入了宫。
父亲死后,她们姐妹几个便被祖母论斤买卖,或送入宫中,或嫁于权贵,悉数被她换了富贵荣华。
“在祖母心里,二姐值钱过三姐,自然不能便宜了区区一个侯府世子。”太微嗤笑着,眼里流露出了讥诮之色。
姜氏看得心惊肉跳,想起了太微说过慕容舒退婚以后,祁老夫人要将她嫁给表少爷周定安的事。
那个时候,太微胆大包天,逃了婚。
若换做如今,该怎么应对?
姜氏拧着眉头,苦恼地道:“老夫人心心念念想要个孙子,倒不是因为她有多么喜爱孙儿。她想要孙子,乃是觉得孙女能带给她的东西,不如孙子。”
姜氏一个人在紫薇苑里呆了这么多年,平素胡想乱想的,许多事都想透彻了。
“所以,孙女的婚事在她看来都是生意,是交易。”姜氏低声说道,“你如今年纪也不小了,她不动你,不过是因为你早就同慕容氏有了婚约,可一旦我们成功退了这门亲事……”
她声音愈低,口气越弱:“难保她不会又动把你嫁给表少爷的心思。”
到了那个时候,她们该怎么办?
周定安是祁春眉的独子,是祁老夫人的外孙子。
他又自小在祁家长大,说起来知根知底,是结亲的好人选。
太微想不同意,连个由头也寻不出。
姜氏望着女儿,知道她既连逃婚那样的事都做的出来,必是铁了心无意嫁给周定安,那么结亲这条路,是断断不必考虑。
姜氏道:“若是不嫁,那便只有两条路可走。”
太微安安静静地听着母亲说话,闻言温声道:“您继续说。”
少女眼神清亮,像在鼓励。
姜氏心中一定,继续道:“要么挑一个比周定安强得多的人选,要么便让老夫人无权做主。”
前者让她无话可说,后者让她无能为力。
的确都是法子。
但太微另有打算。
听完母亲的话后,她顺势笑着说了一句:“其实还有第三条路。”
姜氏轻轻“咦”了一声,疑惑地问道:“什么路?”
太微笑靥如花,语气轻松:“离开靖宁伯府。”
姜氏一愣:“离开?”
“没错,离开!”太微捧着一杯茶,指腹沿着杯口摩挲着,“离开靖宁伯府,永远不再回来!”
姜氏吃惊:“这怎么可能?”
太微可姓祁,是祁家的女儿。
她们怎么可能永远不回靖宁伯府?
可转念一想,姜氏想到了太微说过的那些话。
在太微的所谓前生里,她可是逃婚之后便再未回过祁家的。哪怕是死,她亦死在了鸿都。
落叶没有归根,魂散不回故土。
她是那样决绝的不再将自己当做祁家的女儿。
姜氏满心的话,就这样消失在了嘴边。
但是离开……
这两个字,又显得这般沉重。
她叹息着,平静了下来。
太微也不说话,只是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像是渴极。
外头隐隐传来的锣鼓声,愈发响亮起来。
时辰还早,但客人们已经都来了。
太微拨了拨衣领,转头望向窗外,喃喃说了句:“今夏可真是热。”
往年虽也热,但似乎并没有如今这样。
她站起身来,朝窗边走去:“娘亲,天大地大,出了京城,还有无数风景可看……”
少女轻软的音色,被夏风吹散又聚拢。
“这乱糟糟的京城,咱们不呆也罢。”
虽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但离京城远一些,离皇城远一些,离靖宁伯府这群人远一些,总是好的。
她自私自利惯了,无所谓什么英雄大义。
旁的人,是死是活,同她都没有关系。
“我们可以带上小七。”太微面向窗外,声音微顿,而后道,“至于白姨娘,我得再想想……”
实在不行,要杀了白姨娘吗?
白姨娘要是死了,小七便无所谓什么舍得,舍不得。
太微心里冷冷地想着,转头看了一眼母亲,眼神复又温柔起来:“不过这也不是什么着急的事,过一阵再说也无妨。”
午后,烈日炎炎,永定侯府迎亲的人过来了。
太微原本仍躲在紫薇苑里不想出门,但崔姨娘亲自派人来寻,倒由不得她不去见三娘这一面。
屋子里,三娘已大妆坐定。
太微冷眼看去,只见柳眉玉颜,好不动人。
祁家的姑娘,皮相上总是不输人。
她走上前去,随手掏出块帕子递给三娘身旁侍立着的婢女,笑着说了句:“恭喜三姐姐。”
第112章 空欢喜
三娘不吭声,只盯着她的手。
可太微将手一缩,垂在了身侧,便再没有抬起来过。
三娘描画得精致美丽的两道眉毛就紧紧地蹙了起来。
什么意思?
她拿块帕子出来是什么意思?
三娘满心的欢喜都成了憋闷,可当着众人的面,这样大好的日子,她一个即将要出阁的新娘子,怎能同人发火?她只能忍耐着,微微颔首回礼道:“多谢五妹妹。”
太微立在她跟前,似是羞怯,垂眸道:“妹妹没有什么好东西,一点心意,还望三姐不要嫌弃。”
先前四姑娘祁茉送出南珠链子时,说的也是差不多的话。
可三娘那会听上去,只是感动,如今再听太微的,却只有生气。
一块不知哪来的破帕子,还希望她不要嫌弃?
三娘心里冷笑连连,面上勉勉强强才忍住:“怎么会,我欢喜尚且来不及,怎会嫌弃。”言罢忙让一旁的婢女将东西收起来。
眼不见为净,省得她心烦。
边上的赵姨娘见状,也忙说着“五姑娘客气了”,边催人去外头打探,是不是该出门了。
盛夏昼长,到了傍晚时分,天上仍然红日高悬,若不盯着时辰,回头误了也不知道。
一群人眼巴巴地盯着门外看,又是激动,又是紧张。
太微悄无声息的,退到了角落里。
她已知三娘这一去没有好下场,实在无法同她们一样欢喜期待。
……
片刻后,终于有小丫鬟跑进来禀报说,姑爷进门了。
一群人便逗着三娘打趣,要扶她起来。
赵姨娘则眼眶红红,像要落泪。
她只三娘一个女儿,说不舍,定然是不舍的。
太微远远望着这一幕,心里倒生出了两分唏嘘。
然而事到如今,三娘的路,已经到头了。
耳边热热闹闹,人声鼎沸,外头传来了鞭炮声,“噼里啪啦”响彻了靖宁伯府。
三娘叫人簇拥着,前去给父亲拜别。
照理,姜氏身为主母,也该坐在那受三娘的跪拜,但姜氏的情况,人人都知道,谁也不敢叫她出来,那高座上,便只有祁远章一个人。
他仍穿得花里胡哨,比一双新人还要喜庆。
太微站在人群里,背着手,像个看戏的局外人。前世三娘出阁的时候,她也是这般站在人群里望着,但那个时候的她,一颗心还是滚烫的。
她看着三娘身上的嫁衣,脑海里浮现出来的是自己身着嫁衣的模样。
彼时她同慕容舒的婚约犹在,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慕容家竟然会来退婚,是以她望着出嫁的三姐时,满脑子都是自己未来出嫁的场景。
但她暗地里想象了那么多回,却一件也没有成真。
太微将目光从三娘身上收了回来。
然而一转眼,她忽然看见了站在陈敬廷不远处的那个人。
陈敬廷一身的喜气洋洋、意气风发也遮不掉那个人的耀眼。
他只是这样站在那,便将周围众人都衬成了蒙尘的珍珠。旁人的华光,在他跟前,皆不值一提。
太微犹带稚气的眉眼间露出了种沉重的哀戚。
上辈子,那久违的,叫人分不清究竟是前世还是未来的时光里,他也曾这样站在那吗?
她竟然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如果那个时候,她看见了他,那后来的一切就都不会发生。
她若一早便知道他的身份,绝不会靠近他一分。
他们本不该相识,更休说相爱。
然而那场遇见,镂刻在骨子里,想忘难忘,怕是拼尽一生,也无法磨灭。
发现自己有了身孕以后,她曾那样欢喜。
一个孩子。
一个她和他的孩子。
流淌着他们的血。
她实在是欢喜极了。
她想了很久,若是个男孩,该叫什么名字;若是个女孩,又该叫什么。
明媚的春光下,她赖在他怀里,仰着头问他,叫欢喜吧?不论男女,都叫欢喜,以证欢喜,愿她/他欢喜,永世欢喜。
除此之外,再没有什么字眼能表达她的喜悦之情。
他搂着她,微微低头,眉眼愈见深邃,想了想后在她额上落下了一个轻轻的吻,笑说只要她喜欢,叫什么名字都好。
她于是翻过身,凑上去亲他。
阳光下,一切都看起来那样的美好。
仿佛天长地久,已在眼前。
可临了临了,不过只是一场空欢喜。
一场黄粱美梦,醒过来,便什么都没有了。
她头一次知道,原来一团血肉也能令人这样伤心绝望。
那个孩子,来了又走,毫不留恋。
像是突然之间发现他们俩坏极了,实在不愿意做他们的孩子,一扭头撒丫子便跑,跑得飞快。
她在那个雨夜里腹痛如绞,再一次失去了至亲。
……
人常说,心狠手辣之人多半不得善终。
如今想来,倒是不假。
兵荒马乱的一夜过去,黎明到来后,薛怀刃坐在床边,俯身抱住她,轻声说了句,对不起。
有冰冷的泪水滑落在她脸上。
她怔怔的,不明白他为什么道歉。
明明……该怪她的不对吗?
一定是那个孩子不喜欢她,所以才不想留下来,不是吗?
他是那样好的人。
这样的父亲,谁不喜欢?
可薛怀刃觉得,是他不配拥有那个孩子。
在那个晨曦微露的清晨,他第一次谈及了过去。
京城、镇夷司、鲜血和尸体。
太微在心底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那一天分明已经过去了很久,可如今想起来,好像依然是昨日才发生过的事。
两个身怀秘密,隐瞒身份的人,心灰意冷之下终于撕开了假面。
而真相,从来都是不堪的。
靖宁伯府逃婚的五姑娘和失踪的镇夷司指挥使……
是了,他们俩注定就不配成为那个孩子的父母。
他不配。
她也不配。
如今重头再来,再不必牵扯到一起。
太微收回目光,往人后退去。
她要离他远远的,能有多远便多远。
然而后退的同时,她心里却忍不住想,以他的身份,竟来陪陈敬廷迎亲,总好像有些古怪。
可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她又想不出来。
明明前世,三娘的婚事并没有什么不对。
她顺利嫁进了永定侯府,路上并没有出现什么差错。
第113章 帝姬
但今次,薛怀刃作陪,定有缘由。
太微步履迟重,愈走愈慢。
是因为复**吗?
她心里冒出了一个不妙的念头。
三娘和陈敬廷的婚事,代表着永定侯府和靖宁伯府两家从此沆瀣一气,彻底变成一根绳子上的蚂蚱。
这对一直对她爹心怀不满的复**来说,绝不是什么乐见其成的好事。
他们想坏了这门亲事,并不奇怪。
更何况这桩婚事,原就是建阳帝做的主,但凡出了差池,就是在打建阳帝的脸。
两家小心再小心,可建阳帝要亲自出席婚宴,这般大一个诱饵,难免要叫复**心动。
太微一路退到了人群外,拐个弯步入了长廊。
难道今日,要出大事?
她蹙眉思忖着,迎面遇上了祖母身边的大丫鬟珊瑚。
珊瑚瞧见她,立即笑着上前来道:“五姑娘原来在这,可叫奴婢一顿好寻呀。”
听口气,竟像是特地来寻她的。
太微眉头舒展开来,站定了,笑微微回望过去,柔声问:“珊瑚姐姐寻我有事?”
珊瑚笑容满面,抬手掩唇,轻笑道:“怎是奴婢寻您,是老夫人寻您呢。”
珊瑚是祁老夫人身边得用的大丫鬟,祁老夫人待她只比沈嬷嬷差上一些,寻常不会派她来做找人这样小丫头们干的活。
太微心下微凛,耳听着不远处的喜乐声说话声,微微拔高了音量道:“哦?祖母寻我?不知所为何事?”
像今天这样的大日子,祖母留心三姐尚且来不及,突然派人来寻她要做什么?
珊瑚半眯着眼睛,笑着道:“您只管随奴婢去便是了。”
她看起来笑盈盈,又客气,可话里隐隐夹杂着两分不耐烦,似乎并不乐意同太微多说什么。
人都是捧高踩低的,珊瑚心底里恐怕瞧不上太微。
太微心知肚明,晓得自己再问也问不出什么,索性不再开口,只点头示意,让珊瑚在前头领路。
今日与往常不同,三娘要出嫁,祁老夫人再次破天荒地开了例,准许众人皆不必前去鸣鹤堂向她请安。
是以太微今日尚没有见过祁老夫人。
走了一阵后,嘈杂喧闹渐渐远去,太微忽然发现,这条路走下去,似乎不是去鸣鹤堂的方向。
她不由生疑停步,叫住了珊瑚:“珊瑚姐姐,你这是带我去哪见祖母?”
珊瑚回头来看她,像是不满她突然之间停下不走,唇边笑意淡了淡,口气也轻慢了一些:“五姑娘怎地如此多疑,奴婢难不成还能害您不成?”
太微闻言,面上没大表情,平平静静地回了一句:“这可是不好说。”
“正所谓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珊瑚姐姐你说是不是?”
珊瑚一噎,未曾料到她会如此回答,面上禁不住露出了不悦之色。
太微笑了一下:“因此,你这是准备领我去哪?”
珊瑚见她一副自己不说便誓死不前的模样,只好道:“老夫人吩咐奴婢领您去四姑娘那。”
太微挑眉,眺望前方,仔细一看,果真是往祁茉那去的样子,不觉愈发疑惑起来。
她和祁茉一贯不和,祖母莫名其妙的,突然让人带她去祁茉那,有什么目的?
然则这般想着,她还是看着珊瑚,抬起了脚。
珊瑚便转过身去,继续带路。
剩下的路已经不远,一恍神,便到了。
祁茉院子里安安静静,像是没有人。
珊瑚过去唤人,却是沈嬷嬷走了出来。
太微一愣。
沈嬷嬷已是悄然无声地打发了珊瑚下去,亲自上前来同她道:“五姑娘来了。”
太微越琢磨越觉不对劲,低声问了句:“祖母可是在里头?”
沈嬷嬷边轻手轻脚地打起珠帘,边侧目望向她,亦压低了声音回答道:“是,老夫人方才还念叨您呢。”
她的动作小心至极,声音也较平日要来得更加轻缓。
太微一头雾水,理不出头绪来。
沈嬷嬷比了个“请”的手势,依然将声音放得低低的、轻轻的,叮咛道:“有贵客在。”
太微眉间一蹙,闪身进了里头。
甫一站定,她便看见了立在窗边的那道少年身影。
锦衣,华贵。
背对着她。
而她的祖母祁老夫人,正坐在那笑微微地望着人家。
至于祁茉,则一脸不安地站在不远处的花架子跟前。
太微诧异地怔住了。
这内宅中,姑娘的屋子里,竟有个外男在!
饶是靖宁伯府再没有规矩,祖母再不在乎孙女们的清誉,也不至于放任外男入内吧?更何况,今日是三娘出阁的大日子。
太微站在门口,没有向前。
沈嬷嬷在她身后低低唤了一声——
“五姑娘!”
低却利,急且沉。
太微背脊暗暗挺了一挺,收敛心神朝前走去:“祖母。”
祁老夫人闻声扭头来看,瘦长脸上露出了笑容,然而她方要说话,便叫窗边站着的少年给截去了话头:“这就是小五?”
声音甜而脆,泠泠如同珠滚玉盘。
这是个姑娘家的声音!
太微心中一震,循声望去,只见窗边的人转过了身来,虽是一身男装打扮,但仍然难掩少女柔美。
透过窗棂缝隙洒落进来的阳光,金灿灿地照在她脸上,将她白皙如玉的耳垂上那点小小的耳洞给照得清晰可见。
这明明白白,就是个姑娘。
祁老夫人笑着同她说道:“回殿下的话,这就是小五没有错。”
说完以后,祁老夫人蓦地叫了太微一声,唤她上前来:“还不快来见过帝姬。”
太微眼皮一跳。
帝姬?
建阳帝的女儿?
哪一个?
正想着,她看见眼前的人摆摆手,满不在乎地说了一句:“你叫太微是不是?”
太微一顿,上前两步,行了个大礼,谨声道:“臣女太微见过殿下。”
“起来起来,我最见不得人这般行礼!”一双雪白纤细的手探到了太微眼前,“也不必殿下来殿下去,只管叫我寿春便是。”
太微听清了最后几个字,猛地心头一震,差点变了脸色。
竟然是她!
六皇子杨玦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寿春帝姬。
第114章 凑热闹
太微对杨玦没有丝毫好感,对他嫡亲的妹妹也没有。
六皇子杨玦狂妄跋扈,乖张至极,丁点不将世人放在眼中,只有对寿春帝姬,是小心翼翼,再紧张不过。
他有无数的兄弟姐妹,可只有寿春帝姬身上流着和他一模一样的血。
在他心里,便也就只有寿春帝姬,才是他真正的亲人。
是以,寿春帝姬在这大昭朝,能横着走。
不管她如何胡闹,自有兄长在后为其收拾。
太微低着头,垂下眼帘,用力抿了下嘴角。
她过去并没有见过寿春帝姬,今次乃是头一回,但寿春帝姬的事,她听说过的可不少。
寿春帝姬和六皇子杨玦的生母玉姬,早在产下寿春帝姬后便撒手人寰,兄妹二人自此相依为命,在冰冷的夏王宫里讨生活。
杨玦因而待她如珠似玉,宝贝得不得了。
她长至今日,半点苦头未曾吃过,是真真正正不知人间疾苦的公主殿下。
这样的人,除了胡乱闹腾,似乎便没有什么可做的。
然而,六皇子杨玦一死,她的人生便天翻地覆。
太微当年远在鸿都,听闻她不肯服从建阳帝的命令,下嫁权贵,愣是一头撞死在了汉白玉的柱子上。
那血连着肉,沾在雕龙上,像经年不散的噩梦,惹得建阳帝大发雷霆,怒发冲冠。
怒火之盛,连远在鸿都小县城上的她都听说了。
这位寿春帝姬,是个脾气执拗的。
太微心下有数,又惦记着如今事情发生了变故,不知为何六皇子杨玦仍然活的好好的,就有些不大想同寿春帝姬离得过近。
可堂堂帝姬,伸着手要来扶她。
她哪里能够推拒。
暗暗咬了咬牙,太微虚虚就着寿春帝姬的手从地上爬了起来。
一旁的祁老夫人见状,满脸笑意,一字一笑道:“看来殿下很喜欢小五。”
她话里隐隐带着两分骄傲和亲热,仿佛太微是她膝下最受宠的孩子,是最拿得出手的人。
可事实,明明不是这样。
太微不由得悄悄看向了角落里的祁茉。
祁茉站在那,一言不发,面带怯意,察觉到她目光回望过来的眼睛里,却刻满了恼意。
太微慢慢琢磨了过来。
祁茉虽然前些时候惹了祖母不快,但祖母一向偏疼她,她安安分分了一阵后,在祖母心里,她依然还是那个最讨人喜欢的四丫头。
因而今日寿春帝姬来了靖宁伯府后,想着年龄相仿,祖母便领了祁茉作陪。
但不知道为什么,寿春帝姬不喜欢祁茉。
偏生六娘和小七年纪太小,三娘要出嫁,二姑娘祁樱又是那么个冷冰冰的性子。
祖母没了法子,只好派大丫鬟珊瑚去前头寻她来。
她今日,乃是救场的人。
太微看明白了局势,心下微松,将视线从祁茉身上收了回来。
不过这般一来,祁茉怕是要恨死了她。
能陪着帝姬说话,是何等殊荣。
祁茉盼星星盼月亮不知要盼上多少个夜晚,才能盼来今日这一出。
陡然间被换成了太微,她心里定然火烧一般的难受。
太微恭恭敬敬地垂眸侍立在祁老夫人身旁,听着寿春帝姬脆声说道:“是不错,比方才那个强得多。”
这是在拿她和祁茉比较。
太微有些牙疼。
她倒宁愿寿春帝姬觉得她不如祁茉。
这样的“好差事”,祁茉喜欢,她可不喜欢。
六皇子杨玦的妹妹,她躲还来不及。
万一出点什么事,惊动了杨玦,她可没有九条命能活。
太微面上微笑着,一颗心却流星般滑落下去。
寿春帝姬道:“老老实实的,瞧着叫人舒坦多了。”
“殿下说的是。”祁老夫人闻言,笑着附和了一声,眼角余光却瞄着角落里的祁茉,微微一冷,使了个眼色,示意祁茉快些滚蛋。
她并不加以遮掩,大喇喇的,只叫祁茉难堪不已。
可事到如今,祁茉不走也得走。
她只是不明白,自己究竟哪里不如祁太微。
明明她一举一动皆没有出错,怎么就叫寿春帝姬不满意了?
怀揣着一肚子的委屈,祁茉轻手轻脚地退了下去。
屋子里的寿春帝姬便重新走到窗边,盯着窗下红彤彤的灯笼道:“是不是要到时辰了?”
祁老夫人听见这话,忙扬声唤了沈嬷嬷问:“时辰可是到了?”
沈嬷嬷原就时刻留心着,闻言忙回答道:“回殿下的话,差不多了。”
寿春帝姬面上一笑,露出了两个浅浅的梨涡。
“那小五便换身衣裳,随我一道出去吧。”
太微一怔。
出去,去哪里?
她去看祁老夫人。
祁老夫人道:“殿下没见过人迎亲,想随永定侯府的队伍一道,沿路看看热闹。”
太微心里咯噔一下,果然是胡闹来了。
“可我一个人,半点意思也无!”寿春帝姬接着祁老夫人的话道,“左右你也是闲着,便陪陪我吧。”
太微笑不出来。
她身为帝姬,难道会缺了人陪?
非从祁家拉个姑娘同行?
“小五。”
祁老夫人忽然叫了她一声:“你去换身轻便的男装,随殿下一道去看个热闹吧,也算是送你三姐一程。”
祁家这一辈没有儿子,连送嫁的兄弟也没有。
祁老夫人这话说的,颇在点上。
太微只得笑着答应一声,等沈嬷嬷去取衣裳来。
边上,寿春帝姬坐了下来,双手捧着脸,有些不高兴地嘀咕道:“只我们二人同去该有多么好玩。”
她说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一张粉白的俏脸上,平白生出了两分幽怨。
祁老夫人便笑着劝道:“六皇子是担心您。”
寿春帝姬微微蹙着眉:“哥哥是想牢牢管着我。他知道我是最怕薛大哥的,偏偏就让薛大哥来,哪里只是担心。”
一老一少,慢慢地交谈着。
时间流逝。
日头渐薄。
太微站在那,看着沈嬷嬷抱着一身男装从外头走进来,背上沁出了一层黏腻的汗水。
她说方才怎么瞧见了薛怀刃。
原来他今日,并不单单只是来陪陈敬廷迎亲的。
真正重要的人,此刻正坐在她眼前。
区区一个陈敬廷,如何能同寿春帝姬相提并论。
他要护送的人,其实是帝姬。
第115章 你们见过?
太微接过沈嬷嬷手里的衣裳,去了内室更换。
着男装,梳男子发式,一通乔装打扮,成了俊俏的少年郎。
她并不是第一次作这样的打扮,因而换上衣裳后,行动自如,半点不适也无。
祁老夫人瞧见,还狐疑。
只寿春帝姬,见状面露欢喜,笑着上前来抓她的手,口中道:“不错不错,很是不错。”
究竟什么不错,她却不提,只满口不错,拖了太微一道往门外走去。
二人身后,祁老夫人站起身来,欲言又止,微微皱了下眉头。她方才虽然话说了一堆,但并未来得及细细叮咛太微。
她有心叫住太微再叮嘱两句。
可寿春帝姬拉了人便走,根本不给她机会开口。
她若此刻将人叫住,难免亦是叫住了帝姬。
依寿春帝姬的脾气,怕是要恼。
祁老夫人心念电转,按捺住重新坐回了原处,只吩咐边上的沈嬷嬷道:“你悄悄地跟上去,不要声张,等她们出了门,再来回我。”
沈嬷嬷宽慰她:“您别担心,不会出什么事的。”
祁老夫人扭头朝大开的窗外看去:“小五近日虽然乖巧许多,但我这心里却是没底。”
到底是臭脾气了多年的人,一朝变好,叫人不敢相信。
“再说帝姬的脾气……”祁老夫人口中话音一顿,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只摆摆手让沈嬷嬷快去,“快去,莫要耽搁。”
沈嬷嬷只好答应一声,快步追了上去。
两个姑娘家,脚步再大,也是有限。
寿春帝姬被娇养长大,着了男装,走起路来,也还是一身的女儿家姿态。
反是太微,只看背影,竟是丁点姑娘家的样子也看不出。
沈嬷嬷远远地跟着走,心里暗暗有些吃惊。
远处的鞭炮声再次震天响了起来。
前方两个姑娘,渐渐加快了脚步。
寿春帝姬额上出了薄汗,伸手一抹,转脸来看太微:“听说你前些时候去了永定侯府的赏花宴?”
太微一怔,垂眸回答:“回殿下的话,臣女的确去了。”
寿春帝姬闻言口气遗憾地道:“我原也想去瞧瞧,可六哥不准,说去的都是寻常官宦家的姑娘,我若是去了,只怕要叫众人不自在。”
太微笑笑没有言语。
那样的“赏花宴”,杨玦当然不会让他的亲妹妹去。
不过听寿春帝姬的话,她似乎并不知道自家兄长是个什么德行的人。
太微默然不语,迈开脚步往前走去。
倒了十八辈子邪霉,竟要去凑这样的热闹。
她先前还在揣测,三娘的婚事,会不会惹来复**的人,如今倒好,她自己要随迎亲的队伍一道前去永定侯府了。
这复**……能不出现,还是千万不要出现了吧……
太微提着一颗心,跟寿春帝姬走到了前头。
三娘早已拜别了父亲,只等出发。
一群人收拾整顿,或抬东西,或说贺词。
端的是锣鼓喧天,热闹非常。
太微随寿春帝姬悄悄地挤在人堆里,遥遥朝父亲望了一眼。
祁远章脸上挂着浓浓的笑意,像是心情大好,十分高兴。
太微禁不住暗自琢磨起来,他这高兴,是真心还是假意?
她原认定,他对三娘嫁给陈敬廷这件事相当满意,可赏花宴之后,他在鸣鹤堂饭桌上问三娘是否还是想嫁时的模样,又不像是乐意送三娘入火坑的样子。
但三娘说想嫁,他也并没有多言。
阻拦,更是没有。
真是古怪的要命。
太微便是绞尽脑汁,也还是想不明白,自家爹爹对她们几个小的,究竟是在乎,还是不在乎?
不像祖母,明摆着就是不在乎。
“不好,过来了。”
寿春帝姬忽然蹙眉低低说了一句。
太微回过神来,朝她看了一眼。
寿春帝姬便指指远处道:“喏,管事的来了。”
太微循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看见了薛怀刃。
他显然也瞧见了她,眼神微微一变。
他身着官服,越过人流向她们走来。
太微开始手脚发木。
她每回想要避开他,都以失败告终,他对她来说,实在像是命里克星。
可寿春帝姬不知他们是见过的,还挽着她的胳膊凑近了嘀嘀咕咕,用清甜的嗓音道:“看见没有,就是他!”
太微低着头:“看见了。”
寿春帝姬道:“我同六哥说了一万遍不要人陪,可他就是不听!真是烦人!”
她娇嗔着,一扭头见薛怀刃已经走到了近旁,忙噤了声。
薛怀刃站在二人跟前,打量了几眼她们身上的穿着,笑了起来:“殿下这是……”
“怎么?”寿春帝姬低头往自己身上看,声音比之先前轻了许多,“有何不对?”
薛怀刃一手按在腰间佩刀上,一手抬起来,漫然一指太微二人挽在一块的胳膊,似笑非笑地道:“殿下,您何时见过两个男人,这般挽着胳膊走路?”
寿春帝姬一愣,旋即忙不迭地松开了太微。
太微便在心里长长松了口气。
真是万幸。
这位帝姬殿下看起来天真的要命,上来便抓她的手,仿佛她们并不是第一次见面,而是早便熟稔得很。
她如此亲热,太微路都快要不会走。
好在她不能说的话,薛怀刃全说了。
太微腹诽着,默不作声立在寿春帝姬身侧。
寿春帝姬便指了她介绍给薛怀刃道:“这是靖宁伯的女儿,行五。”
薛怀刃微微一颔首,道:“微臣认得祁五姑娘。”
寿春帝姬闻言,吃惊地看看他又来看太微:“你们见过?”
因她看着自己,实在避无可避,太微只好接了一句:“见过一面。”
说是一面,自然是扯谎。
薛怀刃瞥了她一眼,但并没有揭穿。
然而只说一面,寿春帝姬仍然好奇极了,她追问起来:“哦?在哪里见的面?如何见的面?”
她像个满腹好奇的小孩儿,喋喋不休地问着话。
太微道:“是薛指挥使来万福巷抓人的那夜,偶然见过一回。”
寿春帝姬闻言眼睛一亮,还要再问,可刚张开嘴,就听见薛怀刃在漫天鞭炮声中说了一句:
“新人要出门了。”
第116章 话痨
寿春帝姬一听,连忙住嘴不再发问,伸手要来拖太微走人。可纤手一抬,急急忙忙又缩了回去。她跺跺脚,恨声道:“不挽不牵,就这么走吧!”
太微乐得她不靠近自己,赶忙点头应是,跟着她向前走去。
身后脚步声很轻,不远不近,跟得牢牢。
太微便不敢回头去看。
她前一刻还想着要离薛怀刃远一些,可下一刻就又同他身在了一处。
这样的日子,可真一点意思也没有……
太微埋头朝前走,盯着寿春帝姬的身影,同她一道到了马匹边上。
寿春帝姬一手抓了缰绳,边问她道:“方才忘了问,你可会骑马?”
祁家的姑娘,琴棋书画学,女红厨艺也学,可骑射、拳脚,并不学。
太微看着眼前的高头大马,心中暗道,若说不会,是不是就能掉头走人,不必再陪着她出门?她嘴角翕动,便要脱口道,不会!
可话未出口,她先听见了寿春帝姬说,“若不会,你便同薛指挥使同乘吧!”
于是已经冒到了嘴边的话,硬生生被太微给咽了回去:“臣女会一些!”
寿春帝姬闻言大喜,一边踩着脚蹬往马背上爬,一边笑着道:“不错不错,越看你越不错。”
她方才就爱说不错,如今这不错二字从她嘴里说出来,似乎更带了两分喜欢。
太微心里憋闷得不得了,但为了不同薛怀刃一道,只好自己挑了一匹马坐上去。
不过她在祁家,的确没有学过骑射。
这马术委实算不上精通。
她当年离家之后,学了一箩筐的本事,但术业有专攻,如她偏向轻身功夫却不擅拳脚一般,这策马对她来说,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太微坐在了马鞍上,攥着牛皮制的缰绳,轻轻呼了一口气。
她已经许久没有骑过马,生疏得紧。
好在身下这马看起来还挺乖。
一旁的薛怀刃也一跃翻身上了马。
寿春帝姬笑着道:“我们并行,跟着队伍慢慢地走。”
她们混在人群里,并不算太显眼。
可跟着个薛怀刃,就不一样了。
他往那一站就是个景。
谁能不注意到他?
太微胡乱地想着心事,驱马上前,越过了薛怀刃。
她和寿春帝姬走在前头,薛怀刃不远不近地跟在她们后面。
太微便总觉得他是看自己……
背上如有针扎,令她坐立难安。
她越想越不自在。
他此番前来,乃是为了护送寿春帝姬,他要盯着看,也是盯着帝姬看,怎么会看她。
可她背对着他,怎么都觉得那道目光是落在自己身上的。
偏生她心里有鬼,生怕叫他察觉,根本便不敢回头验证,只能一路僵直着背脊。
寿春帝姬看见以后,还道她是担心被人发现她们混在人群里的事,骑着马靠近她,微微侧头问道:“好玩吗?”
她一脸正经地发着问,像在问一个再重要不过的问题。
太微皮笑肉不笑,扯了扯嘴角:“十分有趣。”
寿春帝姬笑起来,面上梨涡若隐若现:“这样的机会,可遇不可求,难得出来一趟,你也不必担心什么,纵然出了事,也有我在前头扛着。”
她上头有六皇子杨玦在,当然什么也不怕。
可太微战战兢兢地想着复**,想得比她深远,比她危险,提心吊胆,哪里能不担心。
如果今次真的惹来复**,她这么混在里头,谁知会不会命丧此地。
她可还要带着母亲和小七离开京城,去看江南烟雨、大漠落日……
然而这种担心,又不是能够吐露出来叫人知道的。
她憋着憋着,憋得一颗心重重沉了下去。
寿春帝姬还在说话:“将来,等你出阁,大约也是这样的场景吧。”
太微愣了一下。
寿春帝姬脸上还在笑,但眼里的光彩似乎黯淡了点:“至于我,这辈子恐怕是无法亲历了。”
她身为帝姬,天子的女儿,婚事自然是建阳帝做主。
来日是和亲、远嫁或是如何,皆难以预料。
但不论怎样,她的婚事,的确不可能同祁家三娘的这场婚礼一样。
这样的热闹,同将来帝姬出嫁的热闹,是绝对不同的。
太微不由得想起了自己当年听过的那桩旧闻。
寿春帝姬因不愿听从建阳帝的命令,而一头撞死在了柱子上。
她望着自己身旁策马而行的少女,眼神微变。
而寿春帝姬说完以后,转头一扫身后,忽然问道:“对了!先前还未说完!那夜抓人的时候,你就在现场吗?”
听上去,她似乎对那天夜里的事很感兴趣。
太微心念一动,笑着回答道:“这倒是不曾,臣女在家中,只是听说人抓着了,并没有亲眼瞧见。”
寿春帝姬微微压低了声音:“听说有两个,但那天却只抓到了一个。”
沿途喜乐喧嚣,太微一时没有听清:“您说什么?”
寿春帝姬睁着一双圆溜溜的杏眼,张嘴道:“夜闯国师府的贼有两个,逃了一个!”
这件事并没有特地瞒着人,她身在皇家,消息自然也较一般人更灵通些。
“六哥先前念叨说不知跑哪儿去了,半点踪影也无。”
寿春帝姬说着,微微皱起了眉头:“你怎么了?”
太微脸色发白:“臣女胆子小,听说还有贼人在外流窜,有些害怕。”
太微生得一副弱不禁风模样,稍一蹙眉,便有种怯生生的娇弱意味流露出来。
寿春帝姬望着,以为她是真的害怕,便安抚道:“不必怕,听说逃了的那个原就受了重伤,保不齐已经死在了哪里。”
“重伤?”太微呢喃着这两个字,攥着缰绳的手用力到骨节发白。
她一直在想,那具尸体究竟为什么生得同师父那般相像。
母亲提了一句会不会是姐妹以后,她更是满心疑问。
如今听到寿春帝姬说,那夜闯入国师府的人,原有两个,她这脑海里就止不住地想,另一个一定是师父。
可师父她现在,会在哪里?
太微端坐在马背上,任由身下的马“哒哒”地往前走,听着热热闹闹的锣鼓声,深吸了一口气。
突然,太微瞪大了眼睛,回头看去。
第117章 遇袭
有什么东西,正破空而来。
低沉的啸音,来势如电,迅猛至极。
未及太微反应过来,已有箭矢流星般落下。
太微身形一动,手脚已比脑子动得更快,探长胳膊一把抓住身旁寿春帝姬的手腕,将人拖下了马背。
寿春帝姬惊呼着,骇然望向太微,口中道:“你做什么?”
太微咬着牙,哪有工夫同她解释,只抓着她往边上闪避。两个人趔趔趄趄的,从地上直起身来。
与此同时,更多的羽箭大雨般从道路两旁射来。
夕阳下,每一枚箭头都带着咄咄逼人的杀气。
寿春帝姬终于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紧紧抓着太微的手,急得要哭:“怎么办?怎么办?”
太微心烦意乱,怎么办?她想要堵住这位帝姬殿下的嘴呀,怎么办!
然而身在局中,只能随机应变。
太微猫着腰,厉声命令寿春帝姬道:“弯腰!”
寿春帝姬一愣,旋即学她的模样将腰弯下,穿过混乱的人流,往角落里避去。
太微见状,松口气,飞快望向了薛怀刃所在的方向。
他今日既是来护送寿春帝姬的,那理所当然该有准备。
果不其然,只见薛怀刃一声令下,立即便有重兵出现。
局势转眼间,已在掌握之中。
太微腰身沉沉地躬曲着,心里慢慢放松下来。
看样子,她今日应当不会死在这里了。
但是很快,太微便觉察出了不对劲。
事发那一刻,箭矢来势明明又疾又猛,带着一股要将他们这群人尽数射杀在此的气势,然而不过转眼,一切就都归于了平静。
寿春帝姬伸出手,轻轻地拉了拉太微的衣袖:“小五……”
太微拧着眉头,闻言转头看向她:“殿下受伤了?”
寿春帝姬急忙摇头:“没有没有,我没有受伤。”
“这就好。”太微有些心不在焉地将脸转了回去。
不远处,薛怀刃正冷着脸朝她们走来,杀气腾腾,似炼狱修罗。
太微不由得眯了眯眼睛。
这样的薛怀刃,真是陌生。
她往后退了一步,离寿春帝姬远了一些,离薛怀刃亦远了一些。
原本她今日根本就不必出现在这里。
真是倒霉透顶。
“小五!”寿春帝姬见她走远,急急来拉人,仿佛一顿惊吓过后,已将先前薛怀刃说的那些话都给抛在了脑后。
谁说男人就不能和男人挽着胳膊走路了!
寿春帝姬受惊小鸟一般,带着一脸惊魂未定,拽着太微道:“我害怕!”
她倒是老实不客气。
太微当着人面,不好甩开她,只能由着她靠近自己,抱棵树似地抱住了自己的胳膊。
说起来……
寿春帝姬生得比她还要高出一些呢……
“微臣护送殿下回宫。”薛怀刃走近,冷面说道。
“我……”寿春帝姬迟迟疑疑,像是不愿意回去,“非得现下便走吗?”
薛怀刃提着剑,勾起唇角笑了一下,但笑意很冷:“殿下不要命了吗?”
他问得如此直白,谁能说不要命。
寿春帝姬紧了紧抱着太微胳膊的手,轻声嘟囔了句:“回去便回去,何必这般吓唬人。”
薛怀刃面无表情,看了太微一眼。
太微别开脸,权当没瞧见。
“那小五怎么办?”这时候,寿春帝姬忽然问了一句。
太微立刻道:“臣女可以自己回去。”
寿春帝姬面露担忧:“谁知贼人躲去了哪里,你自己回去,怕是危险。”
周遭人群已经渐渐平静下来。
队伍继续前行,仍照常往永定侯府去,仿佛方才那场动乱,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根本便没有人放在心上。
在场的,并无人伤亡。
太微看向了薛怀刃,定定道:“我可以自己回去。”
她将话又说了一遍,只这回是同薛怀刃说的。
寿春帝姬金枝玉叶,身份尊崇,但此刻真正做主的人,不是她。
太微不愿久留:“殿下若是不放心臣女,大可指派个人护送臣女一程。”
一堆的官兵,随便挑个人出来便是了。
太微捋了捋被寿春帝姬攥皱了的衣袖。
薛怀刃道:“也罢。”
他笑了一下,蓦地扬声唤道:“无邪!”
话音落下,背着箭囊,抓着朱漆檀竹长弓的少年便三两步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薛怀刃信手一指太微:“送祁五姑娘回府。”
无邪一看,他娘的!这不就是上回他们在城门口瞧见的那一个?顿时眼神一变。
薛怀刃漫然吩咐着:“送至靖宁伯府,看着五姑娘进去了再回来。”
无邪摸了摸弓身上的描金,点头应是,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太微身上。
上回他和斩厄看见她的时候,她分明是婢女装扮。
怎么这一回,又成了男子打扮?
可听自家主子的话,这人明明白白又是靖宁伯的女儿。
无邪心生疑窦,顶着一头雾水向太微比了一个请的手势。
太微便侧身面向薛怀刃和寿春帝姬微微一福,告辞走人。
方才的动静,十有**是复**的人。
可复**既然奔着这场婚礼来了,为何又不战便退?
那群人,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太微厌恶建阳帝和他的走狗们,同样也不喜欢复**。
不论如何,他们都是她的杀父仇人。
她和祁远章之间的父女之情再如何淡薄,也改变不了这一点。
她无心周旋在这些破事之中,愈发的想要离开京城。
可时机未至,一切都还得从长计议。
思忖着,太微猛然间头皮一炸。盛夏时节余热不减的薄暮中,她浑身发毛地醒悟过来。
——复**此番的目标。
倘若她想的没有错,那她今日是该装作不知乖乖巧巧地回家去,还是……
“无邪!”
太微停下脚步,唤了一声。
无邪望着她:“姑娘有何吩咐?”
太微有些窘迫地道:“我……我有些内急……”
无邪一怔,随即微微红了脸。
少年白玉似的清秀脸庞上,浮现了两抹红晕。
他无措地站在原地,背着弓箭,不知该如何接话。
此地距离靖宁伯府尚有一段路程,一个姑娘既然这般同他开了口,必是真的急。
无邪尴尬地摸了摸耳朵:“那、那姑娘您……”
太微声若蚊蝇:“我去寻个地方,方便一下。”
无邪忙道:“好好,您自便,自便!”
太微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转身便跑。
无邪看着她的背影,心道这人有三急,急起来真是什么脸面也顾不得了啊。
他看着太微拐进了一条巷子。
那巷子是条死胡同。
无邪就背对着她,守在巷子口。
可他左等右等,等了约莫一刻钟,仍然不见她回来。
真是奇怪。
难道姑娘家的“方便”是这般的不方便?
无邪疑惑地转过身,朝着巷子里喊了一声。
可里头安安静静,竟是半点声响也没有。
不会是出事了吧?
无邪心中一凛,也顾不得旁的了,急忙走进去找人。
可没想到里头空空荡荡,连个鬼影也没有!
他娘的!
人怎么不见了!
第118章 定金
无邪大步流星走过去,皱着眉头四下张望。
窄巷一条,虽深且长,可到了头,是一堵高墙。这条巷子,明明白白只有一个出口。巷子两旁,亦是高墙。
墙内有树,不知是什么品种,开了大片白花。
有斜长枝桠,生着细细碎碎的花朵,从墙头高高探出。
无邪仰头望去,下巴线条绷得紧紧。
他方才在巷口等候,并没有听见什么响动。
无人走动,无人尖叫,更无人挣扎。
他的耳朵,纵然不说灵敏至极,却也因为习武多年而听力不错。如果巷中发生了什么糟糕的事,他不会一点没有察觉。
无邪胸腔里的那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见鬼了。
怎么好端端的,一个大活人就不见了。
他急步往后退去,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墙壁看。
上头坑坑洼洼,是叫雨水经年击打而留下的痕迹,但除此之外,没有丝毫血迹。
地面上,也是一样。
没有血污,没有残肢断臂。
不像是发生过凶案的模样。
只是人不见了。
无邪一把摘下背上的长弓,紧紧抓在手里,往来路折返。
他虽然一贯看起来吊儿郎当,可办事鲜少出错,像今日这样的纰漏,从未发生过。
主子明令让他将人送回靖宁伯府再离开,他却在半途便弄丢了人……
无邪提着一颗心,脚步飞快地往薛怀刃那赶去。
暮色渐渐加重,夜晚即将到来。
空气里弥漫的炎热,叫夕阳下的风吹散又聚拢。
窄巷里没了人,寂静如同深夜。
一阵风来,树上繁花簌簌而下,像一场隆冬薄雪。
这个时候,太微的人,早在数条长街之外。
两堵墙而已,根本挡不住她。
她在无邪眼中,只是个娇滴滴的世家小姐,他全无防备,才给了她可乘之机。
太微解开腿上沙包,扯开撕破,丢弃在了不起眼的角落里,而后跺一跺脚,只觉身轻如燕,仿佛撒腿便能飞起来。
她提着气往远处疾奔。
复**今日的举动,和寿春帝姬先前告诉她的那些话,两厢一合,线索便明朗了起来。
她先前并没有意识到,那天夜里闯入国师府行窃的飞贼,极有可能就是复**的人。直到寿春帝姬,说起了六皇子杨玦。
什么样的贼,连杨玦也在意?
那天晚上,薛怀刃和霍临春一齐出现在万福巷的目的,并不紧紧只是抓“贼”而已。
可复**的人,为何要冒险潜入国师府?
国师焦玄的府邸,对常人来说,已是龙潭虎穴对复**而言,更是要命的地方。
他们想要的东西,究竟有多么重要,能让他们连命也不在乎。
太微想不出。
她是惜命的人。
真的没有生路便罢,若是有,她一定头也不回、毫不犹豫只往生路走。
她疾步而行,离目的地越来越近。
突然,脚下一顿,太微停了下来。
她转过头,看向了角落里聚集着的几个小乞儿。
透着灰白的夕阳,洒落在他们身上,将他们照得愈发灰头土脸。
太微一路来,专捡了小路走,越走越偏,走到这,才终于瞧见了人影。
她停下来,从身上掏出了钱袋。
世家小姐出门,身上是不带这些的。
她们走到哪,便有丫鬟婆子跟到哪里,诸如掏钱之类的琐事,决计不需要主子自己动手。但太微,身上无钱的时候,连房门也不想出。
她已经过惯了一个人的日子,有些习惯,如今想改,也改不了。
将钱袋置于左手掌心掂了掂,太微右手又掏出了一枚铜板,往上一抛,接住了。
正面向上,是个吉兆。
太微嘴角微扬,从钱袋中取出了两块散碎银子。
“大脑袋的那个,过来一下。”
太微两指捏着块银子,另一手朝角落里招了招。
她站在逆光处,故意压低了声音说话,听上去像个刚刚变声的少年。
她脸上的神情,晦暗不明,但她手里的银子,在薄暮中发着光。
小乞儿们素日何曾见过这么多的钱。
其中一个孩子便伸手推了推边上虎头虎脑,戴着顶小破帽子的男孩说:“二宝!叫你呢!”
名唤二宝的孩子用手背擦了擦鼻子,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嘀嘀咕咕道:“我脑袋又不大。”
可嘴里这样说着,他的脚步,还是朝着太微的方向迈了来。
夏季里,众人衣衫单薄,小乞儿身上的就更是。
一群孩子看起来都细弱伶仃的,瘦皮猴一般。
只有这个二宝,虎头虎脑,生得很有力气的样子。
到了太微边上,约莫还有两步远的地方,他站住不走了,仰着头看太微:“公子有差事给小的办?”
说起话来丝毫不磕绊,声音稳稳,中气十足,一点没有害怕的意思。
是个有胆子的。
这样的事,他大约不是第一次碰上。
太微知道自己没有看走眼,心里一乐,就地蹲下身来。
眼前的小孩儿才不过七八岁的模样,和小七差不多年纪。
她举着银子递过去,笑了一下:“你再过来一点。”
二宝往前迈了一步,眼神警惕地看着她。
太微问道:“你知道城门口那具尸体吗?”
二宝点了点头,头上戴着的小帽子滑落下来,被他伸手一把按在了脑门上:“要是祭拜尸体,我可不干的。”
小乞儿们消息灵通,不比太微知道的少。
建阳帝有令,祭拜收殓者皆杀无赦,他当然也知道。
太微把手里的银子抛给了他:“不用祭拜。”
“哦,收尸我也不干的。”二宝一本正经地说道。
太微笑了起来:“也不用,你只要去悄悄地看一眼,那具尸体还在不在,然后回来告诉我,我就再给你一块银子。”
二宝一脸不相信:“真的?”
太微颔首:“真的,这块是定金。”
二宝吸吸鼻子,凑近了,把太微给的银子塞嘴里用力咬了咬。
太微道:“但是得快,迟了就不作数了。”
“我去哪里找您?”二宝问。
太微伸手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棵树:“我就在那等着,天黑之前,你能回来吗?”
二宝抬头看了看天空:“您真没见识!我转眼就回来了!”
太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