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鸡呢
沈嬷嬷的声音融入风中,却经久不散。她平素训人的时候,虽然不少,但像今日这样的训法,委实不常见。
她站在那,伸着手,一口气不停歇地训上了许多话,像是这口怨气早便已经积压了很多年。
良久,她住了嘴,终于看见了站在不远处的太微等人,于是面色又是一沉。不过太微几个终究是她的主子,而不是她手底下的小丫头们,由不得她胡乱训斥。
她这满心的火气,就只好憋下来,再不能任意发泄在旁人身上。
沈嬷嬷随手一指,打发了个小丫头过去:“去告诉五姑娘几个,今日不必请安了,都回去吧。”
小丫头战战兢兢地用力点了两下头,急匆匆就要去廊下传话,可谁知她脚下才刚刚迈开步子,就见祁老夫人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这一慌张,她腿一软便就地跪了下去,嘴里结结巴巴地道:“老、老夫人……”
沈嬷嬷在后边看得清清楚楚,顿时心头又是一阵火起。
这样的人,丢的全是她的脸!
若非此刻祁老夫人就站在那,她简直想要上前去一脚踹死这个不中用的废物。
沈嬷嬷咬了咬牙,向前走了两步。
祁老夫人铁青着脸看向她,直看得沈嬷嬷两股战战,没了继续走路的力气。
“老夫人,老奴已经让人去寻了。”沈嬷嬷轻声说道,“都说没有听见什么响动,想来那鸡没有跑出鸣鹤堂去才是。”
祁老夫人闻言,脸色却是愈发得难看了起来:“没有跑出鸣鹤堂?你也是活了几十年的人了,难道连鸡生了翅膀都不知么!那鸡看着蠢笨,真扑棱起来,寻常矮墙也是挡不住的,谁知如今去了哪里。”
祁老夫人语速飞快地说着话,越说越是生气。
那鸡是建阳帝赏下来的,拢共只有这么两只,如何能不见。
不说它是不是真的隔了一条笠泽,便同笠泽这一边的鸡不一样了,只要它是建阳帝赏的,那便是宝贝。
祁老夫人忽然低下头看着跪在自己脚边的小丫头呵斥了一声:“跪着做什么!还不快些去找!”
这一声又急又响,几乎变了调子,听的沈嬷嬷都骇住了。
她身为祁老夫人的心腹,跟了主子几十年的老仆,从来没有像今日这样叫主子训斥过,如今骤然被训,只觉自己这些年都活到了狗肚子里去。
她上前去拽了一把那小丫头的耳朵,催她速去寻鸡,自己则叹着气同祁老夫人道:“您莫急,这满府的人,不至连两只鸡都找不着。”
祁老夫人冷着脸没有说话,但面上神情早已昭示了她内心雷霆。
她养着那两只鸡,不敢杀不敢吃,只养着下蛋,这下了蛋也是当成珍宝不许旁人享用,只给四娘那孩子一人用。
原本好好的,可没想到一夜醒来,别说蛋了,就是鸡也不见了。
祁老夫人始料未及,初听根本不愿相信,只觉得可笑滑稽,像是听了个愚蠢的笑话。
然而过了会,沈嬷嬷便亲自进来告诉她说,那两只鸡真的不见了。
她知沈嬷嬷不会同自己撒谎,也断断没有必要用这样愚蠢的事情来诓骗自己,终于吃了一惊。那鸡好好地关在笼子里,怎么会一夜过去便不见了?
更奇怪的是,那笼子是上了锁的,沈嬷嬷得了消息以后亲自去看,却见那笼子上的锁还好好地挂在原处,一点损坏的痕迹也没有。
只是鸡笼空了。
锁还在,笼子也没有被破坏,里头关着的鸡却不见了。
这实在是叫人糊涂。
沈嬷嬷心里发毛,百思不得其解,只好亲自去知会祁老夫人。
祁老夫人听了也奇怪,遂亲自去看,见果真如沈嬷嬷所言,不由愣住了。
怎么可能呢?
她越看那锁越是生气,大发雷霆让人去寻鸡,可鸣鹤堂角角落落找过去,也没有看见鸡的踪影。
谁也没有听见鸡叫,谁也没有听见翅膀扑棱的声音。
就好像那两只鸡突然之间变成了空气——
祁老夫人更恼火了。
什么神神鬼鬼,她从来也不信。
这鸡好端端的,怎么可能会自己不见。
于是她黑着脸命人继续找,找不着便不准停下,哪怕掘地三尺也不惜。
“这么多的人,全是聋子不成。”祁老夫人袖手而立,站在廊下挺直了背脊,声音冷冷地道,“养了这么久,说不见便不见,竟然会连一点动静也听不见。”
她望着虚空,紧紧皱起了眉头。
那眉间的川字愈来愈深,越发衬得她一张瘦脸冷而尖刻。
沈嬷嬷看得心里直打哆嗦,轻声道:“老夫人,几位姑娘都来了。”
寻常这个时辰,已该准备用朝食了。可今日事出突然,祁老夫人又大发雷霆,闹得谁也不敢提个“食”字,连小厨房里的人都去寻鸡了。
“都来了?”祁老夫人循着沈嬷嬷的目光转头朝远处看了一眼,几个姑娘安安静静站在那,看起来倒是老实。
她心里的火气便熄灭了一些。
略一思忖后,祁老夫人让沈嬷嬷将人全部唤进了屋子里,如往常一样,各自落了座开始说话。
四姑娘祁茉一贯最有眼力见,如今见她脸色不好看,便上前去又是替她捏肩又是为她捶腿,轻声询问起来:“祖母,出了什么事,怎地这般闹哄哄的?”
祁老夫人自从起身便在发火,到如今也有些疲了,正被她捶腿捶得舒坦,闻言便告诉了她鸡笼空了的事。
因着不是耳语,这声音传到底下,下头坐着的人也就都听见了。
几个人便齐齐变了脸色。
那鸡可不是一般的鸡,而是皇上赏赐的东西。
如今不见了,怎么得了?
六娘祁栀脾气不好,胆子却小,忍不住惊呼起来,问道:“祖母!鸡不见了,要叫皇上知道了可怎么办?”
祁老夫人原就生气,听她这般说起,熄灭的火气就又熊熊燃烧了起来。
祁茉见状不妙,急忙回头训斥六娘道:“说的什么胡话,谁说鸡不见了就寻不回来了。”
说完,她又压低声音同祁老夫人附耳道:“孙女以为,这不是什么大事,就是真丢了也无妨。不过是鸡,天然就生得大小花色都差不离,咱们悄悄地寻两只换上,定不会叫人知晓。”
第161章 一地鸡毛
的确是这么个道理。
祁老夫人怔了一怔,旋即笑起来,轻轻拍了拍祁茉搭在自己肩上的手,笑着说了一句:“好孩子。”
她方才一时慌张才没有想起来。
这鸡总归只是鸡,不见了,寻两只新的换上便是了。不论如何,这事是不会闹到府外去的。只不过莫名其妙的不见了,令人心烦罢了。
祁老夫人抓住了孙女的手,叹口气道:“你说的对,只是既然不见了,那该寻还是得寻出来。”
偌大个靖宁伯府,养着这许多的人,若是连两只鸡都看不住,像什么话。
祁茉闻言也附和道:“是该如此。”言罢又笑着劝慰,“您也不必太过担心了。”
忽然,门口帘子一阵晃荡,像是有风经过,随后大丫鬟珊瑚便从门外走了进来。
她未经通传,径直入内,显见得是十分要紧的急事。祁老夫人也就不多加责备,只给一旁候着的沈嬷嬷使了个眼色。
沈嬷嬷便立马抬脚向门口走去,揪了珊瑚到边上问:“可是找着了?”
珊瑚飞快地点了点头,脸上神色却似乎有些怪异。
沈嬷嬷眼睛尖,一望便知事有不对,急忙将声音压低了再问:“出了什么事?”
珊瑚有些犹豫,踟蹰着没有立刻回答。
沈嬷嬷便眼神一变,沉着脸低声呵斥道:“吞吞吐吐的做什么,不知老夫人在等着么!”
“嬷嬷,不是我不说,实在是这事……”珊瑚瑟缩了下,咬咬牙,心一狠凑近了沈嬷嬷轻声道,“大家伙将角角落落都翻遍了,也还是没有发现那两只鸡的踪影。”
沈嬷嬷闻言眉头一蹙:“胡闹!既然还未发现,你如今跑来做什么?”
珊瑚“嗳”了一声,哭丧着脸道:“几个小丫头发现了鸡毛……”
沈嬷嬷一愣,随后黑了脸:“鸡出了笼子,掉几根毛算什么事,你好歹也在府里呆了这么些年头,竟是半点本事不见长,光糊涂了。”
平日里看珊瑚倒还过得去,怎地如今遇上了点事便如此不争气。
沈嬷嬷看着眼前这个由自己一手提拔上来的大丫鬟,气不打一处来,只恨不得将她好好打骂上一顿。
“罢了罢了,还不快些继续去找!”
沈嬷嬷黑着脸厉声说道,边冲珊瑚摆了摆手,让她快走。
可珊瑚听了她的话,却依然站在原地不动。
沈嬷嬷有些生气,正想开口,忽然听见珊瑚用蚊蝇般的声音颤颤地道:“嬷嬷,那不是三两根鸡毛,是一堆……”
沈嬷嬷怔住了。
珊瑚继续道:“洒了一地呢。”
沈嬷嬷面上阵青阵白:“在哪看见的?”
既然是一地鸡毛,那怎么会现在才被人发现?
珊瑚声音一顿,像是不知怎么说才好,半响方才声音颤巍巍地道:“是在阿福的狗窝边上发现的。”
“什么?”沈嬷嬷听见“阿福”二字,亦是声音一轻。
珊瑚道:“地上还有血……”
沈嬷嬷两眼发黑,有些腿软。
那大狗一直养在鸣鹤堂里,因生得凶相,平素一直没什么人敢靠近它。是以今晨一群人将鸣鹤堂翻遍了,才想起来要去它那瞧一瞧。
结果这一瞧就瞧出了不对劲。
地上竟然有血迹!
那两只鸡依旧不见踪影,可鸡毛和血迹却是清清楚楚。这不是摆明了,是阿福将鸡给吃掉了?
沈嬷嬷的脸色是前所未有的难看。
阿福虽然只是一条寻常黄狗,但却是祁老夫人的爱犬。她尽管不曾亲自照料它,但也是时常惦记着要去看一看的。
这狗同她小时候养过的十分相似,是以一直在鸣鹤堂里被当成半个主子来养。
如今却出了这样的事——
沈嬷嬷的气息渐渐不稳,叮咛了珊瑚两句,让她将阿福看好了以后便转身回到祁老夫人身侧将事情大致说了一遍:“看珊瑚的样子,怕是怪吓人的。”
“吓人?”祁老夫人安安静静地听着,忽然一下站起身来,“不可能!我亲自去看!”
沈嬷嬷想到珊瑚说地上还有血迹,生怕惊着祁老夫人,便连忙要拦,可祁老夫人伸长手一把将她推开,竟是一言不发就要往门外去。
见她如此,屋子里坐着的其余人也都跟着站了起来。
四姑娘祁茉动作最快,不等祁老夫人走出门,便已跟了上去。
紧接着,六姑娘祁栀也小跑着追了过去。
“这可怎么好呀!”沈嬷嬷回过神来,亦匆匆向门外去,旁的什么也顾不上了。不曾想一出门,她就差点撞上了崔姨娘。
崔姨娘今早有事耽搁,来迟了一步,此刻见鸣鹤堂里乱纷纷的,不由皱起了两道柳眉:“这是闹的哪一出,嬷嬷你怎地也慌里慌张的?”
沈嬷嬷心挂老夫人,哪有工夫回她的话,闻言丢下一句“姨娘稍等”,便越过她拔脚向前去。
“这、这是……”崔姨娘和她的大丫鬟红玉面面相觑。
红玉探头朝帘后看了一眼,见里头有人,便同崔姨娘道:“姨娘,里头的人像是二姑娘和五姑娘几个。”
崔姨娘闻言,狐疑地问了一句:“四姑娘和六姑娘呢?”
旁人在不在,她可不在乎。
“似乎不在。”红玉又看了一眼,没有瞧见祁茉和祁栀姐妹俩,“奴婢也没有瞧见老夫人。”
崔姨娘就扭头去看沈嬷嬷离开的方向,蹙着眉头道:“不知出了什么事。”
这府里大大小小的琐事杂事,虽说都是她管着的,但鸣鹤堂是祁老夫人的地盘,她一向插不进手,是以鸣鹤堂外的事瞒不过祁老夫人,鸣鹤堂内的事却不会轻易被她知晓。
崔姨娘稍一思忖,拿定了主意:“走,跟上去瞧瞧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这时候,还留在里头的小七突然问了太微一句:“五姐,祖母怎么了?”
太微打着瞌睡,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门口:“急了。”
小七摸了摸自己的头发。
太微站起身来,去牵她白胖胖肉嘟嘟的小手:“既然人都散了,我们也回去吧。”
小七跟着站起来,脸上却有着按捺不住的好奇:“五姐五姐,我们也去瞧瞧吧,兴许是寻着那两只鸡了呢。”
第162章 成精的狗
太微哭笑不得。
小七仰着脸,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水灵灵的,写满天真纯粹的好奇:“好五姐,我们也去看看嘛。”
见她如此,太微想要拒绝的话已经滑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她摇摇头,看着自己的庶妹无奈失笑:“你就胡闹吧你,什么热闹都要凑一凑。”
小七甜甜地笑着,攥紧了她的手:“五姐最疼我!”说完,小七突然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依然还坐在那吃茶的二姐祁樱。
她轻轻咬了咬唇瓣,看看太微,又看看祁樱,小小声唤了一声“二姐”。
祁樱放下茶盏侧目向她看来,面上淡淡的,并不作声。
小七轻声问道:“二姐,你去吗?”
祁樱微微一怔。
小七笑着道:“不如你也同我们一道去吧!”
女童的笑容比六月里盛开的鲜花还要让人欢喜。祁樱原想拒绝,可不知道为什么,话到了嘴边就成了“好”。
许是叫这灿烂而无邪的笑颜晃花了眼,她一贯的冷漠模样都有些绷不住了。
祁樱连忙收回目光,不敢再看。
小七半点不知,兴冲冲地来同太微说:“五姐,我们和二姐一起去!”
“好呀。”太微一面将她鬓边碎发拨到耳后,一面笑着点了点头。她和祁樱一向不大亲近,可她娘是很喜欢祁樱的,她和祁樱若能亲近一些,想来也会令母亲开心。
太微用眼角余光瞥着祁樱,见她起身朝自己走来,便也就笑着唤了一声“二姐”。
祁樱淡淡回了一声“五妹”,看起来还是很冷很无情,但她的声音听上去却比平日里的多了一分轻缓。
小七方才那样突然邀她同行,想必是吓着她了。
太微心里没来由地一软。
她原以为依祁樱的性子,是铁定要拒绝小七的,可没想到她却应下了小七的话。祁樱看起来冷漠不近人情,可却愿意这样陪着小七胡闹……
太微的眼神微微变了变。
她牵着小七的手,和祁樱一前一后走出了门。门外空空荡荡,连个守门的婢女都没有。
鸣鹤堂冷清得像是假的。
太微见惯了鸣鹤堂的热闹喧哗,如今见着这样的,忍不住笑了起来。祖母习惯了将凡事都掌控在她的手心里,怕是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发生这样的事。
查不清,想不透,烦人得紧。
祁老夫人在阿福的狗窝前再次大发雷霆。
珊瑚说的没有错,地上的鸡毛绝不是那鸡自己掉下的。一只鸡才有多少的羽毛?若是掉个毛便能掉成这样,那鸡还叫什么鸡。
而且地上的血,早已凝固,绝不是这会儿才发生的事。
因着天气依然炎热,此刻太阳高升,地上的血迹散发出一阵阵的腥臭味,令祁老夫人忍不住用帕子掩住了口鼻。
但帕子掩得住鸡血的气味,却掩不住她的怒火。
她的火气几乎要将整个鸣鹤堂都点燃了。
因为她不知该拿谁出气。
鸡笼明明上了锁,锁也仍旧好好地挂在原处,里头却空了。这阿福难不成会开锁?且开了锁偷了鸡又将锁给挂了回去?
祁老夫人盯着阿福的爪子看了又看,看得比先前还要怒火中烧。
真真是见了鬼。
鸡笼的钥匙一直握在沈嬷嬷手里,沈嬷嬷又是她的心腹,对她来说,是比嫡亲的儿女还值得信任的人,她不相信沈嬷嬷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沈嬷嬷也没有任何必要来做这样的事。
祁老夫人气得脸色铁青,头疼不已。
边上的沈嬷嬷则骇得面若金纸。
是真的闹鬼了?还是阿福这条狗成精了?
她望着阿福的森森獠牙,吓得两腿发软。不管是前者,还是后一种可能,都足够吓人了。这狗要是真的成了精,如今能吃鸡,回头便能吃人呀!
祁老夫人不信鬼神,沈嬷嬷却很相信。
她越想越觉得骇人,终是惨白着一张脸同祁老夫人道:“老夫人,阿福这会不会是……真的成精了?”最后几个字,被她抑在喉咙里,只发出极轻的音来。
因着轻,便缥缈,便诡异。
祁老夫人立在天光底下,叫阳光照得头发滚烫,却硬是被她的话唬出了一身冷汗。
她没好气地瞪了沈嬷嬷一眼:“子不语怪力乱神,胡说些什么!”
沈嬷嬷身子一颤,往后退了一步,试图离阿福远一些再远一些。这狗平时就看着怪吓人的,如今再看,就简直成了吃人的妖怪一般可怕。
沈嬷嬷骇得要死,平日里的冷静自持一点不剩。
那把钥匙抓在她的手里,便绝不可能被人偷走。她深知自己没有开过锁,那那把锁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沈嬷嬷看着祁老夫人。
祁老夫人却在看狗。
而阿福,懒洋洋卧倒在地上,被人围了一圈也不动。它雪白的腹毛底下还压着两根鸡毛,像是在印证沈嬷嬷和珊瑚等人的猜想。
祁老夫人的眼神终于也有些变了。
原本站在祁老夫人身后不远处祁茉见状,也悄然无声地往后退了一步。结果这一退,她就退进了自家亲娘的怀里。
崔姨娘虚虚扶了她一把,低声问道:“怎么了这是?阿福闯祸了?”
祁茉咽了咽唾沫,轻声道:“阿福把皇上赏的鸡给吃了。”
话音刚落,像是听见了她的话一般,一直无精打采躺在地上的阿福蓦地爬了起来,龇牙咧嘴狂吠不止。
明明它脖子上还挂着锁链,但众人还是被吓的连连后退。
阿福被好吃好喝的养的是一身皮毛油光水滑,身形健硕,比寻常黄犬要大上一圈不止,这样冲人龇着牙一叫,就真是要吃人的气势。
就是祁老夫人都有些被吓住了。
不过它很快便又重新躺了回去,耷拉着舌头,像是叫太阳晒热了。
远处的小七紧紧抓着太微的手,长出口气道:“五姐,阿福好吓人啊。”
太微笑了笑,正想安慰她不要怕,忽然看见了阿福的眼睛。
大狗趴在地上,一双眼睛像是在看人,且看得直勾勾的。
太微愣了一下,而后拉着小七的手往边上走了两步。
谁知,阿福的视线便也跟着动了动。
太微不由得心虚起来。
见鬼。
这狗难道认出了她?
第163章 傻眼
她牵着小七的手,尽量声色不动地往廊柱后避去。
小七不解,仰着脸追着问:“五姐,怎么了?为什么要站到这里来。”从她们原先所在的位置看出去,正正好能瞧见祖母等人,如今这位置,却是什么也看不清了。
太微道:“看过便是了,这狗有什么好看的,我们还是这便回去吧。”
小七迟迟疑疑,拽着她的手像是不舍得走,站在廊柱后探头探脑地去看外边的人。
阿福忽然叫唤了一声。
她脑袋一缩,缩回了太微怀里:“哎呀,阿福好像生气了,我们还是回去吧五姐。”
鸣鹤堂里的狗虽只阿福一只,却比旁人家养了三五只的还要吓人。阿福生得四肢修长,身形健硕,看起来可比小七这小小的人儿要大得多。
“五姐,阿福不听话,你说祖母会不会生气呀?”小七拉着太微往前走,边走边小声询问起来。
太微还在心虚,想着自己昨夜回来以后辗转反侧如何也睡不着,便悄悄爬起来溜进鸣鹤堂,将那两只让人心烦的鸡给偷出去吃掉了的事。
她过去孤身一人在外走动,这养活自己并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是以这鸡该如何宰杀,如何烤制,如何避人耳目悄悄吃掉,她心里很是有数。
她回来以后苦心拉筋练骨,功夫亦是比先前长进了许多。
所以她昨夜溜进溜出,并不曾叫人察觉分毫。
可阿福的眼神……
真是奇怪。
那狗昨夜明明睡得好好的,连眼睛也不像是睁开过,怎么可能知道是谁撒了鸡毛在它窝前?
太微侧目朝廊外遥遥看了一眼,口中轻声道:“祖母已经生气了。”
是什么东西丢了不要紧,但丢东西这件事是万万不能在鸣鹤堂里发生的。现如今在祁老夫人的眼皮子底下出了事,她怎么可能会不生气。
太微收回目光望向小七道:“你是在想,祖母会不会发落阿福是不是?”
她小的时候,阿福曾在府里咬伤过下人。可祁老夫人知道以后,不生阿福的气,反倒将受伤的婆子怒斥了一顿,骂她不知分寸胡乱吓唬阿福,令阿福受了惊吓才会咬人。
自那以后,便再无人敢靠近阿福。
如今阿福“闯了祸”,会不会被发落真是说不好。
太微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小七道:“我猜祖母不会打骂阿福。”
太微听她口气似是十分笃定,不觉好奇起来:“为什么?”
小七眉眼弯弯:“祖母心疼它,一定舍不得。”
“是啊,祖母心疼它。”太微在小七头顶上轻轻拍了拍,“所以祖母这火气,会比往常烧得更旺盛。”
她看重那狗,不比她的孙女们差。
在她心里,对狗是有真情的。
所以祁老夫人此刻站在阿福跟前,望着眼前的大狗,只是烦闷又苦恼。
恼的是,这养了多年的蠢东西竟然会给她惹出这样的祸害来;烦的是,这畜生终归是畜生,说不进道理,也问不出话来,她就是想要审审它是怎么打开的锁,也不过白费功夫。
祁老夫人憋着一团心火不知如何发泄,蓦地一甩袖子转身往后走去。
沈嬷嬷几个连忙跟了上去。
她听着身后脚步声声,又停下了脚步。
沈嬷嬷轻声问道:“老夫人,这事儿怎么办?”
祁老夫人铁青着脸,闻言不耐烦地呵斥了一句:“怎么办,你说怎么办?四姑娘几个怎地还在这里!”
沈嬷嬷被她陡然拔高的音量吓得眼皮直跳,连忙转身拦住了祁茉等人,低声道:“老夫人有命,您几位都先回去吧。”
祁茉闻言蹙了蹙眉头,嘴角开合,像是想要说话,想一想却又作罢了。
沈嬷嬷则等不及她们出声,便已经拔脚追上祁老夫人往遮阳的地方走去。
时辰渐晚,日头变得火辣辣起来,一晒更是心烦。祁老夫人到了阴凉之处,脸色才舒缓了一些。
沈嬷嬷不远不近,牢牢地跟着她,见她停下来,才壮着胆子上前去道:“老奴想着,这鸡终归只是鸡,样子生得都差不多,老奴让人……”
“我知道你的意思。”祁老夫人摆摆手打断了她的话,“四丫头都想得明白的事,我怎么会想不通。”
沈嬷嬷心里微松。
祁老夫人道:“不过畜生东西养得再好也还是要死的,如今死了便死了吧,也不必另寻两只来换上了。”
沈嬷嬷愣了一下:“您的意思是?”
“寻两只死鸡去埋了吧。”祁老夫人声音冷冷地道,“就说不知怎么回事,一夜醒来全没了气。”
要不然,这鸡笼上还挂着锁,鸡却被狗吃了的事说出去,更像是假的。
祁老夫人深吸了一口气,站在窗前往外看去:“听明白了没有?”
沈嬷嬷回过神来,连连点头,一叠声地道:“是是,奴婢都记下了。”
祁老夫人这才淡淡说了一句:“好了,这事你亲自去办,不要假手于人。”
沈嬷嬷连声应是,准备退下,可走到门口却还是忍不住停下脚步问道:“老夫人,那阿福呢?怎么处置?是放任不管就这么算了,还是……”
沈嬷嬷觑着祁老夫人的脸色,将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祁老夫人的脸色有些古怪。
她像是愤怒,又像是害怕,迟疑着没有立即言语。她不信神佛,从不诵经焚香,自然也就无惧鬼怪。可今日的事,着实不对劲。
沈嬷嬷先前嚷嚷的话,听进她耳朵里,便是不想信,她心里还是生出了惧意来。
祁老夫人立在窗下,想了又想,面色也跟着变了再变。
“带过去叫崔姨娘养罢。”祁老夫人眯起了眼睛,“你每七日过去看一眼,养得好不好。”
她待阿福,的确比她待孙女要强的多了。
沈嬷嬷也禁不住暗暗感慨了一句。
等到一切收拾妥当,她便让人解了阿福的锁链,将它送到了崔姨娘的院子里。
沈嬷嬷一路上连看也不敢多看阿福一眼,一等到了地方,便急急要走,只匆匆交待了崔姨娘两句要好好养育阿福。
崔姨娘不觉傻了眼。
第164章 看起来好吃
她本就怕狗怕得要死,如何能在自己院子里养狗。更何况,这狗还是祁老夫人的心头宠,这万一要是出了点什么事,她岂不是就要倒大霉?
崔姨娘左思右想不敢养,急急忙忙又去寻了沈嬷嬷问,推说六娘年纪小,见了阿福害怕得不行,实在不便养。
可沈嬷嬷好不容易将事情安置妥当了,哪里愿意见她再生事端,闻言只是劝她留下阿福,好好地养,要不然叫老夫人知道了,怕是又是一顿气生。
崔姨娘今晨已经见过祁老夫人大发雷霆的样子,闻言心有戚戚,不觉话音一顿。
沈嬷嬷趁热打铁,再接再厉道:“老夫人不让赵姨娘养,不让白姨娘养,想也不想便指定了您来照料阿福,乃是好事呀!”
崔姨娘苦着脸,摇摇头:“这算什么好事。”
她是想要讨祁老夫人欢心不假,可替她养狗,还是算了吧。
崔姨娘绞着手里的帕子道:“嬷嬷还是回去帮我美言几句,撤了这差事吧。”
沈嬷嬷沉着脸,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道:“姨娘糊涂!养条狗罢了,有什么好犹豫的!这狗拴在院子里,平素喂食照料都有底下的人忙活,您怕什么。”
崔姨娘见她这般说,也沉了脸:“沈嬷嬷你摸着良心说,这事究竟是不是桩好差事。”
将阿福养好了,是理所应当。
养的不好,那便全是她的错。
如此吃力不讨好的事,怎么能算是桩好差事?
而且阿福在鸣鹤堂里养了这么多年,如今却被人送到了她院子里,定是出了大事。
崔姨娘心知不能养,说什么都不能接下这差事,于是念头一闪,动了别的心思。
她看着沈嬷嬷,忽然笑起来道:“呀,不说嬷嬷糊涂,我也糊涂了。这阿福吧,是老夫人的宝贝,如今既然不能继续养在鸣鹤堂里了,那也实在不该由我来养才是。”
沈嬷嬷一时没有听明白:“姨娘这话是何意思,难不成是想要叫……”
她顿了顿,变了眼神:“让紫薇苑那位来养?”
崔姨娘笑着抚掌道:“是呀!合该让夫人来养才对嘛!”
论身份,姜氏是祁老夫人的儿媳妇,可不比她这个儿子的妾要来得亲厚?
崔姨娘觉得自己想出了一个好主意,既能甩开这条吓人的蠢狗,又能给姜氏添堵,没准还能借此让姜氏吃不了兜着走,只是想想都要笑出眼泪来。
沈嬷嬷将她的话细细一琢磨,也觉得说得过去。
对她来说,只要将阿福的事办妥了就行,至于究竟让谁来养,她可丁点也不在乎。
不过——
沈嬷嬷道:“姨娘言之有理,但这事老奴可不敢去同老夫人说,要说还是该由您亲自去说。老夫人信任您,您说的话,她一定听。”
崔姨娘上扬的嘴角僵在了脸上,成了两道尴尬的弧线。
她在心里将沈嬷嬷暗骂了一通。
可没有法子,她若不想养,便只能亲自去说。
她去鸣鹤堂见了祁老夫人,本以为老夫人会生气,会发火,可没有想到,祁老夫人听完了她的话后,并没有露出怒色来。
“交由姜氏养倒是也说得通。”祁老夫人靠在榻上,微微点了下头。
崔姨娘跪在地上,闻言欣喜若狂。
祁老夫人道:“就这么定了吧,你带着阿福去紫薇苑,亲自交给姜氏。”
崔姨娘一听还要自己亲自去送,不觉又僵了面皮。
她见着姜氏便恨不得撕烂姜氏那张脸,如今见了面却还要好声好气笑颜以对,实在憋屈。但是看看阿福嘴边露出来的森森白牙,她又高兴了起来。
她既不便亲手撕烂了姜氏的脸,那便盼着阿福去撕好了。
这狗凶巴巴的,保不齐哪天便咬死了姜氏。
崔姨娘如此一想,神清气爽,立马便顶着一张笑脸将狗送到了紫薇苑。
不曾想,紫薇苑里人满满的,不只太微,白姨娘母女竟然也在。
崔姨娘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旋即恢复如常,扭着腰走上前去,向姜氏笑着问了句安,而后开门见山地把阿福的事给说了一遍。
但她绝口不提自己不想养的事,只说是祁老夫人器重姜氏,故而将阿福送到紫薇苑来交由她亲自抚养。
说完她又不住声地将阿福给夸赞了一通。
什么比人还聪明呀,有趣呀,有灵性……
但凡能想得出来的词,都被她用到了阿福的身上。不知道的,只怕要以为她嘴里的阿福是菩萨转世。
太微忍不住笑了起来:“阿福既然这般的好,姨娘为何不养?姨娘那地方,应当比我娘这紫薇苑要宽敞舒适得多了。”
崔姨娘闻言连忙道:“五姑娘说笑,老夫人既然发了话,自然有她的衡量,养在紫薇苑里定然是最好的选择了。”
太微想着母亲那米粒似的小胆子,哪里敢叫阿福留下,遂起身往外走去,一路走到了阿福的跟前,背对着崔姨娘道:“把阿福养在紫薇苑里的事,真是祖母说的?”
崔姨娘讪笑着:“五姑娘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还能有假么?”
说话间,紫薇苑里的众人全聚到了院子里。
崔姨娘看看周围,正要走人,忽听阿福吠叫起来,连忙捂住了心口。
这该死的蠢狗,叫起来这样吓人!
她绝对不能养它!
崔姨娘咬着牙道:“沈嬷嬷每七日便会来探望阿福一次,还请夫人不要忘了日子。”
言罢,她头也不回拔脚便走,一晃眼而已,人便已经消失在了紫薇苑门外。
阿福脖子上的锁链被乱糟糟地缠在一旁的树上。
它喘着气,蓦地就地趴下,将脑袋搁在自己的前爪上,大睁着眼睛看向众人。
小七躲在白姨娘身后,见状疑惑地喊了一声“五姐”:“它怎么好像在看你!”
太微摸着鼻子干笑两声:“大约是喜欢我吧。”
小七闻言瞪大了眼睛:“不是因为你看起来特别好吃吗?”
太微:“……”
白姨娘拍了下小七的手:“说的什么胡话!”
姜氏哈哈大笑,搂紧了太微。
这时候,倚翠从外头走了进来,轻声同太微道:“五姑娘,集香苑那边派人来传话,说有客来访,要见您,请您即刻去花厅一趟。”
第165章 不打紧的人
太微尚且在盯着阿福打量,闻言愣了一下,偏过脸面向倚翠蹙了下眉低声问道:“有客要见我?”
倚翠点头道是,笑了笑说:“奴婢只知有人来拜访您,至于是谁,就不清楚了。”
太微琢磨着这个“客”字,胸腔里的心怦怦乱跳,但转瞬她便清醒了过来。
——不会是薛怀刃。
若是他来了,府里少不得又要人仰马翻一回,绝不可能是现在这幅平静模样,说什么有客来访。
太微站在母亲身侧,略一思忖,轻声道:“好,我知道了。”
姜氏听见话音拽住了她问:“出了什么事?”
太微笑着摇了摇头:“没什么事,见个人罢了,我去去便回,您别担心。”
“哦?是什么人?”姜氏望着倚翠远去的背影,又问了一句。
太微还是摇头:“外头派了人去集香苑传话,集香苑那边又派了人来这传话,怕已是拖了一阵。如此看来,这来的应当不是什么要紧人物。”
她细细分析着,笑起来道:“保不齐是哪家的姑娘派人来给我下帖子呢。”
姜氏微微点了点头,但面上神色并不见赞同。
如果真是别家姑娘派人来下帖子,怎么会让太微亲自去见。区区一个递信的下人,如何配让靖宁伯府的姑娘出面。
姜氏知道来人恐怕不简单,但想着太微的话似乎也没有说错,若是什么要紧的人物,不会这般怠慢,恐怕就是鸣鹤堂那边也早便惊动了。
她松开了太微的手,叮咛道:“既是客,见一见便见一见吧,若有什么不对劲的,便立即回来再议。”
她原本不该如此疑心重重,但世事无常,现如今这世道容不得人不谨慎。
姜氏往后退了一步,目送太微喊了一声“长喜”,往门外走去。
被束缚在树下的大狗见状,也歪着脑袋看向门口。
一旁的小七便高喊了一声“五姐”,拔脚追了上去:“你做什么去?”
白姨娘在她身后急得大喊:“七姑娘,快莫要缠着五姑娘胡闹了!”
小七回头看她一眼,嘴里的话却还是同太微说的:“五姐,我怕阿福,我和你一起去吧。”
小童声音软软糯糯,听得人心软如水,哪里舍得拒绝。
太微无奈应好,又扬声让白姨娘放心,这才带着小七一起往前头花厅去。
一路上,小七唧唧喳喳麻雀一般,好奇地追着太微的大丫鬟长喜问话:“长喜姐姐,是谁来了?五姐要见谁?”
她牵着太微的手,却不问太微,只盯着长喜问。
长喜不觉有些头疼:“回七姑娘的话,奴婢不知来的是谁。”
小七却像是不相信,仰着脸说:“来的会不会是慕容家的人?”
她知道太微身上有婚约的事,也知道男方是洛邑慕容氏的人,此刻听到有客来访,便忍不住想到了慕容家。
太微不觉失笑,屈指在她脑袋上轻轻敲了一下。
小七连忙伸手捂头,仰面来看她:“五姐,你打我做什么?”
“你还委屈上了。”太微笑吟吟嗔了句,“你连白姨娘也不管,嚷嚷要跟着我一起来,真是害怕阿福,不是因为想要看看那来的人是谁?”
小七抓着她的手指,一脸羞窘地笑起来:“我想瞧瞧那来的会不会是未来五姐夫……”
太微唇边的笑意淡了一些,抬手摸摸她的头道:“不会是慕容家的人。”
眼下两家婚约犹在,若是慕容氏的人上了门,早就惊动鸣鹤堂,派沈嬷嬷去接待了,怎么可能让她独自去。
太微眉头舒展开来,又蹙起。
小七看着她,也学她的样子皱起了细细的两道眉毛:“五姐,那是谁来了?”
小孩天性,对未知事物好奇不已。
太微又是一副愁眉不展模样,她便更是好奇起来。
“不是慕容家的人,那会不会是三姐派人回来了?”小七挨着太微,迈着两条小胖腿,嘴里胡乱揣测着,“应当不是,三姐不喜欢你,回来了也不会要见你才对。”
太微听她说的头头是道,忍不住垂眸瞥了她一眼。
小七还疑惑:“不对吗?”
太微哭笑不得:“对,对极了。”
小七笑起来,比鲜美的果子还要甜。
等到她们一行人进了花厅,小七脸上的笑意却变味了。
花厅里候着她们的人,是个陌生的少年郎。
小七从来没有见过他。
他生得白白净净,俊秀漂亮,却紧紧绷着脸,面上一点笑意也没有,坐在那看起来严肃极了。
小七拉着太微的手,站在门口打量他,越打量越觉得这人好像在生气。难道是等得太久,不高兴了吗?
可看他的眼神,似乎比不高兴还要严重许多。
小七心里惴惴的,轻轻拉了太微一把:“五姐,这人是谁?”
太微不吭声,牵着她往里头走,走到椅子前,让她坐下了才道:“不是什么打紧的人。”
她没有压低声音,也没有避开人,就这么当着他的面清清楚楚地说出了不打紧几个字。
无邪登时黑了脸。
都怪他家主子,平白无故地突然要他来靖宁伯府送什么狗屁东西。
他一个百步能穿杨的神箭手,怎么就沦落到给人跑腿的地步了?
他知道,主子铁定是故意想要折磨他。
论记仇,谁也比不上主子。
无邪腹诽着,一面站起身来。
他看见祁太微这张脸就想起那日自己被冤枉的事,但昨夜——
主子被她迷了魂,他再不痛快,也只能敬着她了。
无邪不咸不淡地喊了一声“五姑娘”,而后将方才被他搁到一旁案几上的一个匣子递了过去。
红木的匣子小小的,不知里头装着什么。
太微站在他跟前没有伸手去接:“这是什么?”
无邪忍着气,板着脸,双手捧着匣子道:“主子的心思,小的如何猜得透。”
这一大清早就让他来送东西,着实有鬼。
“主子有言,里头盛的何物,五姑娘打开匣子一看便知。”无邪手指发僵,冷着脸道。
太微眼神迷离,像在发呆,依然不动。
无邪杀心大动。
这时,边上安静坐着的小七忽然说了一句:“好五姐,你就接下来吧,小哥哥该手酸了。”
第166章 小哥哥真好看
太微回过神来,看了她一眼。
小七用小鹿一般水汪汪的大眼睛回望着她,眼神清澈而明亮,不含一丝杂质。
边上捧着匣子的无邪见状,感动极了。
不错不错,靖宁伯看起来没有样子,但总归还是生出了好女儿的。这胖胖的小丫头可比祁五像话多了!
无邪俊秀的面庞上露出了一丝似得意又似不耐烦的笑意:“劳五姑娘接着吧,小的还得回去同主子回话,实在耽搁不得。”
太微将目光从小七身上收回来落在他脸上,蹙了下眉:“哦?那我若是不接,你要怎么办?”
无邪一怔,有些语塞。主子打发了他来跑腿送东西,他若送不成,怕是这苦日子就见不到头了。他无声腹诽着,一面勉强挤出笑容来道:“五姑娘难道不想知道这匣中装的是什么东西?”
太微面无表情,摇了下头:“不太想。”
“……”无邪又是一噎。
翘着两条小短腿坐在椅子上的小七突然跳了下来。
她稳稳落地,上前去伸长手抓住了无邪手里的匣子:“我帮五姐拿着!”
无邪低头看她一眼,没有松手。
太微无奈叹口气道:“罢了,给我吧。”
“姑娘拿稳了。”无邪这才慢慢松开手指,将匣子交到了小七手里。
小七眉眼弯弯,顶着两个小月牙转头来寻太微,巴巴地将匣子递给她道:“五姐,给你。”
太微佯作生气瞪了她一眼,把匣子接过来,轻轻“哼”了一声:“你倒是真怕他手酸。”她拿着匣子,在手里轻轻掂了掂,轻飘飘的,像是没装东西。
无邪一路带着匣子过来,自然也知道这匣子轻飘,见状微微眯了眯眼睛道:“东西既然已经送到了五姑娘手里,那小的这便告辞了。”
他拱一拱手,转身即走。
太微忽然笑了起来,望着他的身影不紧不慢地说了句:“劳你跑这一趟。”
无邪不由得脚步一顿。
她方才那样子固然让人恼火,可比起此刻这般温温柔柔,讲究礼数的样子可要强多了。
他明明背对着她,连一眼也没有看她,却仍然觉得有一阵阵寒意从脚底下涌上来,像是滑溜溜又冰凉的小蛇,沿着他的脚踝一点点往上爬,一直爬到后颈处。
分叉的信子,像在耳边丝丝作响。
他蓦地浑身发毛,连忙飞也似地出了门。
在他身后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半响的小七却已坐回椅子上,双手捧着脸同太微道:“五姐五姐,这小哥哥生得可真好看呀!”
太微嘴角一抽:“……是吗?”
小七点头如捣蒜,连带着两只小手也一起抖:“是呀是呀。”
她甜滋滋地笑着,声音雀跃中带着窃喜,像是见着了天底下最好看的人。
太微不觉笑出了声来,举起手里的匣子轻轻落到她头顶上道:“小丫头片子也知谁生得好看不好看,他算什么,也值得你叫声哥哥。”
小七笑嘻嘻的,将双手高举过头顶,一把抱住匣子道:“五姐,这匣子里装着什么,你真不想知道吗?”
方才太微和无邪的对话,她一字不落全听进了耳朵里。
太微说不想知道的样子,一点不似作伪。
小七信以为真,言罢便又劝了句道:“五姐,既然东西都收下了,那我们还是打开来瞧一瞧吧。”
太微盯着匣子看了两眼,笑着点了点头。
小七便立马将匣子拿下来放到了自己腿上。
匣子小而精巧,里头决计放不下什么大物件。
她一边打开一边瞎猜起来:“会不会是好吃的?”
太微的目光牢牢盯着匣子,口中胡乱应着:“应当不会吧……”
她站在小七身前,低下头朝匣中望去。
鬓边碎发滑落下来,静静垂在耳畔。她一凑近,这头发便碰到了小七的额头。
小七额上发痒,伸手一抓,仰起头面向她道:“五姐,你不是不想知道里头装了什么东西么?”
太微装作没听见:“快打开。”
小七嘟嘟囔囔地道:“这东西究竟是谁送来的?那小哥哥叫什么名字?五姐你说……”伴随着轻微的“咔哒”一声,匣子打开,话音戛然而止。
小七眼中流露出了困惑之色。
“五姐,匣子里装的是朵花。”
粉白带紫的花瓣,重重叠叠,还沾着新鲜的水珠。
她嗅着空气里淡淡的香气,狐疑地抬头看向太微,却见太微两颊泛红,像是三月里的桃花,不由吃了一惊:“五姐,你怎么脸红了?是不是这花有毒?”
说完,她圆溜溜的大眼睛蓦地一瞪,慌里慌张地连花带匣子丢到了手旁的案几上。
“……”
“五姐!”
“别怕,没有毒……”
“当真?”
“真的没有毒。”
“万一有毒,我是不是已经死定了?”
“小七……”太微捂住了自己的脸,“我回头就让人把你房里的那几本话本子全给烧了。”
“别别,五姐你可别!”小七急急忙忙要拦,一边依然满脸不明白地问道,“那你为何脸红呀?”
太微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耳朵。
她方才猜了半天,可怎么也没有猜到匣子里装的竟然会是一朵花。
她第一次看见它,是在薛怀刃的别院里,就着昏黄的灯光,匆匆一瞥。此刻再看,便只觉的它的颜色、香气,都仿佛还带着那微凉的夜色。
他是什么意思?
让她不要忘记昨夜的事,还是让她不要忘记他——
太微咬着唇瓣轻轻地笑了一下。
小七急了:“五姐,你好像有些不对劲!”
太微睨她一眼,笑着将桌上的匣子合拢抱在了怀里,一面向她伸出手道:“走吧,把你的话本子都给寻出来。”
小七“哎呀”一声,连忙将头摇成了拨浪鼓,又将自己的脑袋埋进太微怀里,小猫似地蹭了蹭:“我的好五姐,我知道话本子里说的都是假的,你不要烧……”
太微单手摸了摸她的头发,笑着道:“好了好了,不烧便是,快些站好,你这头发都给蹭乱了。”
可话音未落,她唇边笑意一淡,忽然成了一声长叹。
第167章 为什么生气
小七听见了,不觉问道:“五姐,你为什么叹气?”
太微看着她的脸,满腹都是话,却一句不能同她讲,只好强笑道:“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小七追着问:“什么事?”
她这个年纪,正是好奇心最重的时候,见什么人什么事都觉得新鲜有趣,总是忍不住想要问上两句。
太微却不敢告诉她。
人应活在当下,而非未来。她知道的那些事,小七不该知道。小童的天真无邪,少年人的张扬肆意,都是难能可贵的东西,值得人们竭尽全力去保护。
太微淡淡笑了笑道:“你很想知道?”
小七睁着圆溜溜的杏眼颔首道:“想!”声音又响又亮,真正的没有一点犹豫踟蹰。
太微不由得想起了另一个她未曾见过的小七——
那个被祖母嫁给阁老孙介海续弦的少女,是不是依然还有如今这样明亮干净的眼神?
太微暗暗咬了咬牙。
……真希望她没有。
真希望那个小七,不是现如今这样笑起来又甜又天真的傻丫头了。
她的声音微微发沉,像珠玉坠落在泥地里,带着闷带着挣扎:“你记不记得,我先前问过你,想不想离开京城去大漠去江南的事?”
小七的声音却带着雀跃:“记得!怎么不记得!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她一口气念了好几句诗,又背诵道:“还有十里秦淮灯火灿,楼台亭榭绕河堤。”
那些景她没有见过,那些地方她未曾踏足,是以书中所载,便是一切。
小七念叨着十里秦淮,江南梅熟日,大漠风烟驼铃响,笑得比春花还要烂漫。
“五姐,我全记着呢。”
这些诗,这些景,全是太微先前用来诱她的,但太微记得却还不如她清楚。
此刻听到小七一句句复述出来,她才恍然,自己原来已经同小七说了这么多的话,向小七描绘了这般多潇洒自在的生活。
“小七。”太微轻轻唤了她一声,慢慢敛去笑意,正色问道,“你想去吗?”
小七仰着脸,笑得见牙不见眼:“我想去!五姐,我想去听江南的雨,骑沙漠里的骆驼!等我长大了,我们就一起去吧!”
太微听着她的话,隐隐有些失神:“等你长大了吗?”
小七声若银铃哈哈大笑:“是呀!等我长大了,我们带着母亲和姨娘,还有爹爹一起去。”她说完,笑声一顿,又补了句,“若是二姐和四姐六姐想去,就也一并带上她们。”
“至于三姐,三姐已经嫁人了,那得看三姐夫愿不愿意三姐和我们一起去……”
她几乎将靖宁伯府里的人悉数说了一遍,最后说到了祁老夫人。
“祖母就算了。”小七嘟了嘟嘴,“咱们不带她。”
滚烫的风一阵阵吹过来。
太微听罢,迟迟没有开口
小七忍不住喊了一声:“五姐,你怎么不说话?”
太微一巴掌拍在了她头上。
这一回不像往常,轻轻的,带着打趣般的无奈,而是下了力气的。
小七猝不及防,愣住了,怔怔地看着她,小声道:“五姐,你怎么生气了?”她长到这般年岁,还没有真正挨过太微的打。
“五姐,是我说错话了吗?”她放轻了声音,讷讷地问道。
太微眼眶泛红,脸色发白,双手垂在身侧发着抖,像在极力克制自己的怒气,又像是在极力压抑自己的恐惧。
她似害怕又似恼恨,只是看着小七,一句话也不说。
小七也跟着慌了。
那一巴掌带来的疼轻微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反而不及太微的样子来得叫人心惊。
“五姐,你别生气……”
“我没有生气。”
小七瘪着嘴,声音轻得几乎要被风给吹散:“你明明就生气了。”
只是她不明白,自己到底说错了什么话,怎么就叫太微不高兴了。她的五姐,虽然性子有时不大讨人喜欢,但并不是什么喜怒无常疯颠颠的人呀……
“五姐……你是不是……”小七皱着眉头,愁眉苦脸地想了又想,只想出一个可能,“你是不是想要带上祖母?”
她十分苦恼,苦恼得连嘴角也垮了下来:“那可是祖母呀……”
“……”
太微无言以对。
小七皱着白胖胖的包子脸想,祖母可不像是愿意同她们一道出游的人。
而且祖母规矩大,这个不吃那个不碰,出了门,万一因为挑嘴而饿坏了可怎么好。
小七越想越觉得带谁都行,就是不能带上祖母一起。
她张了张嘴,刚想喊“五姐”,却被太微截去了话头。
“我是生气了。”
小七闻言长长舒了一口气:“我就知道。”
“但同祖母没有干系。”太微眯着眼睛盯着她。
小七伸手揉了揉眼睛:“哦,你也不想带着她,那就太好了。”
这般一来,她便不必苦恼,实在不错。
“可是五姐,那你为什么生气?”
太微冷哼了一声,垂眸仔细看了看她的头,自己方才那一巴掌虽然没用多大力气,但到底还是下了力的。她的手劲又比寻常姑娘要大上一些,一不留神便过了。
不过看小七的样子,应当是无碍。
“二姐和三姐便先不提,但六娘平素欺负你欺负得还少么?”太微冷着脸问了一句。
小七瞪大眼睛,又恢复如常,歪着头有些不好意思似地笑了笑道:“不少。”
她年纪最小,生母白姨娘又软弱,六娘便仗着生母和亲姐姐得宠,总来欺负她。
虽说六娘年纪还小,欺负人的手段远不及四娘朝太微用的那些,但说什么也还是欺负人。
谁被人欺负了能开心?
太微自认做不到。
她见了四娘便烦,如今不想搭理四娘,不过是嫌四娘像个争宠闹事的小丫头片子,不值得她理会罢了。
若是她还是过去的那个祁太微,怎么也要和四娘惊天动地地大打一架才能甘心。
“你难道便一点也不生六娘的气?四娘宠着六娘,护着她,由着她欺负你,你也一点不在乎?”太微蹙着眉头问道。
小七奇怪地瞪起了眼睛:“我当然生气了!”
第168章 嬗变(上)
太微眉间川字愈发深了:“既然生气,你还要带上她们一道是为了什么?”
小七瞪得溜圆的眼睛慢慢弯了起来:“五姐,我知道六姐不是什么好人。”她声音渐轻,但口气尚且坚定,“可有一回,她得了祖母的赏,是几块我从来没见过的新鲜点心,她顺手便分了我一块。”
太微怔了一下。
小七继续道:“还有四姐……四姐是六姐的亲姐姐,待六姐更好一些也是应该的。”
她们一母同胞,自然不同。
小七如此想,也如此说,觉得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祁茉护着六娘,由着六娘趾高气扬张扬跋扈,都只因为她是六娘同母的亲姐姐罢了。
小七望着太微道:“五姐,同样的境况下,换了你,难道便不会护着我,而去护着六姐了吗?”
“当然不会。”太微听明白了她的意思,不觉心头微震。小七这个年纪的孩子,能这般看事,着实不易。
她想了想,叹口气,将原先要拿来训斥小七的话尽数咽了回去。
稚子无邪,虽愚,却也真。
她训她做什么。
太微轻声叹息着向前走去,背对着小七唤了一声:“走吧。”
小七急急忙忙提着裙子追上去,将手一抬,挽住了太微。
太微便道:“你可得好好长大才行。”
小七有些纳闷:“我当然会好好长大啦!”
她能吃能睡,怎么可能长不大!
太微看着她面上的疑惑和不解,忍俊不禁,摇头无奈大笑起来:“好好好,那就等你长大了,我们再一道去看江南烟雨去听漠上驼铃。”
小七闻言面露满意,笑得廊外红日都仿佛黯然失色。
她这般开心,全然不知太微方才的那句话,每个音的脉络里都潜藏着“逆天改命”四个字。
在这样的世道里求生,一个天真烂漫的孩子想要平安长大成人,是如此艰难的事……
太微领着小七回到紫薇苑后没多久,白姨娘便带着小七回去了,紫薇苑里只剩下了她们母女二人并一条懒洋洋没骨头似的大狗。
虽则夏日将尽,但天气依然炎热。
阿福身上生了一层厚厚的毛,不动也是热。
它寻了个阴凉的角落躺下以后便再也不动,石头一般,倒不见凶相。
姜氏坐在廊下的摇椅上,打着扇子笑说了句:“我记得它小时候凶得很,逢人便想咬,如今倒是不一样了。”
太微赖在她边上,就着她手中扇子扇出的凉风微微偏了偏脸道:“您是没瞧见它凶的时候。”
姜氏微笑着没有说话。
太微忍不住问了一句:“娘亲,实在不成,还是让我把它带回去养吧?”
崔姨娘丢下狗便跑,自然是得了鸣鹤堂那边的准话。
姜氏停下打扇的动作,摇了摇头道:“不论是谁出的主意把它送到紫薇苑来,都是指着想要借它看我笑话的,可我过去怕狗不假,如今却已是不怕了。养着它也好,权当是给紫薇苑添添生气罢。”
姜氏笑意朗朗地道:“更何况,你那祖母巴不得我闹腾闹腾好给她寻个由头来发落我,我怎么能这样轻轻松松地如了她的愿。”
她这几日休养得好,精神大振,脑子清醒,剖析起事情来也条理分明,字字都在点上。
太微半点错处寻不出,只好颔首说是,不再提带走阿福的事。
姜氏便笑着将手中扇子朝窗下点了点,问道:“那匣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你这视线便没有真从上边移开过,怕不是什么宝贝?”
太微闻言,连忙扭头朝角落里看去。
花荫底下,阿福正闭着眼睛趴在那打瞌睡。
她脸上叫阳光晒得隐隐发烫,略一思忖后,起身朝窗下走去,将薛怀刃送来的匣子打开来送到母亲跟前道:“只是一朵花罢了,您自个儿瞧。”
姜氏微笑着低头向匣中望去,然而看了一眼后,她忽然愣住了:“这是……”
“花呀。”太微也循着她的视线低头看去,因着天气热,花瓣已不如她先前所见的那般生气勃勃,但颜色依旧动人。
姜氏又看了两眼,手里的扇子“啪嗒”一声落在了地上。
太微一惊,急忙抬头看向她。
母亲的眼眶红红的,脸上神色很是惆怅。
她不由变了脸色,将手中匣子用力一合,急声问道:“怎么了?”
姜氏深吸了一口气,摇摇头,朝她伸出手道:“俏姑,你把匣子给我,再让我仔细地看一看里头的花。”
太微怔了一怔,狐疑地将匣子递给她:“这花有什么不对劲的吗?”
她虽然先前便在薛怀刃的别院里见过它,但并不知它的品种。
难道真如小七方才胡言乱语的那样,这花有毒不成?
太微心头狂跳,下意识想要伸手去阻拦母亲打开匣子。
可姜氏的动作比她更快。
姜氏把匣子放在自己腿上,红着眼睛将盖子打开来。
里头的花,还是她方才所见的那朵。
颜色样子,都没有一点变化。
她眼睛红红地笑了起来:“没有什么不对劲,只是为娘有好些年没有见过这种花了,今日陡见,不由想起了一位故人。”
太微听她口气,像是认得这花的,定然无毒,长松口气。
可转念,她又蹙起了眉头,疑惑地问了句道:“故人?”
母亲的故人,说的是谁?
太微盯着匣子里的花看得眼睛也不眨一下。
姜氏抬手抹了一把眼角道:“这花名唤美人姜,并不是什么常见的花,我在京里住了这么多年,也没有见过几回。”
太微呢喃着重复了一遍花名,忽然眼神一变:“美人姜?这姜字,岂不正是您的娘家姓氏?”
姜氏笑着点了点头道:“正是这个姜字。”
太微得了准话,不由倒吸口凉气:“难道这花的名字,是由姜氏命名的?”
“当然不是!”姜氏失笑,看着一脸惊诧的女儿摇头道,“不过是凑巧罢了,哪是照着姜氏命名的。”
太微糊涂了。
姜氏笑着道:“慕容舒的母亲很喜欢这花。我和她小的时候,她便总用这花名来打趣我,美人姜美人姜,说的可不就是个姜氏美人儿?”
第169章 嬗变(中)
慕容舒的母亲李氏,和姜氏是至交好友。
二人自幼相识,虽无血缘,却胜似嫡亲姐妹。
姜氏说起李氏来,连眼角都会变得温柔。她的声音,轻轻柔柔,似耳语般叹息道:“可惜她不在了,这‘美人姜’我也就再不曾见过。”
李氏去世的时候,太微的年纪还很小。
她对李氏毫无印象,连李氏生得什么模样都半点不记得,听到母亲提起李氏,心里也并无太大感触。
不过她知道母亲和李氏感情深厚,如今见花忆人,难免伤感。
她立在一旁,理应说上两句宽慰宽慰母亲才是。
可偏偏她不会。
她素来不知如何宽慰旁人,此刻对着母亲,也不见长进。
于是她望着匣中的花,只是叹气。
这一叹,惊动了姜氏。
姜氏收敛神色,仔细打量着匣子里的花,轻声问道:“俏姑,这花你是从何得来的?”
太微怔了一下,回答道:“是位友人相赠。”
“友人?”姜氏蹙了下眉,“是谁?我可认得?”不过话音未落,她忽然又兀自摇摇头道:“瞧我问的什么蠢话,我怎么可能会认得。”
她和太微在一起的时光,屈指可数。
即便算上她的“梦中所见”,如今已经十四五岁的太微,对她而言,仍然是陌生的。
这种陌生,并不疏离生分,但骨子里在不时透出来难以捉摸四个字。
她不知道太微认得谁,不认得谁,更不知道太微同谁交好,同谁交恶。是以太微说出“友人”二字时,她连用来猜一猜的人选都寻不出来。
姜氏面上浮现出一丝淡淡的忧愁,一直蔓延到眼睛里。
太微忍不住,又叹了一声。
她叹得老气横秋的,实在不像是个少年人。
姜氏合上匣子,用力握住了她的手。
太微道:“您虽然不认得他,但应该听说过。”
姜氏疑惑地“哦”了一声,忽然面色微变,压低声音问道:“是笠泽另一边来的人?”
太微颔首道:“是镇夷司指挥使薛怀刃。”
“薛怀刃?”姜氏有些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你和他……是好友?”
明明该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人,能够认得便已足够奇怪,怎么还能交好?姜氏紧紧抓着手里的木匣,忧心忡忡地道:“镇夷司指挥使那样的人物,不该避着些才是吗?”
太微苦笑了一下:“是该避着才是。”她嘴角上扬的弧度几不可见,这样一个笑容,能挤出来仿佛便已经耗尽了她的气力。
是以这一笑,比哭还难看。
姜氏看着女儿的眼睛,蓦地呼吸一窒,颤声道:“难不成……你上回提过的那个梦里的男人……”
她说了一半,停了下来。
剩下的半截话,她委实说不下去了,像是不敢,又像是不相信。
她总盼着太微能遇上一个好人,可镇夷司指挥使这样的人,是如何也称不上好人的。
“是他。”
太微的神色,却平静了下来。
“我说的那个人,就是他。”
姜氏神色骤变,手一松,匣子摔在了地上。
里头的花跌出来,滚落在一旁的纨扇上,和角落里绣着的一枝海棠花相映成趣,仿佛生在了扇面上。
姜氏慌张,且无措。
她以为自己经过这么多的事情以后,很难再像过去那般惊慌失措。直到今日,直到这一刻,她才知道自己想错了。
“俏姑……”她呢喃唤着女儿的乳名,摇了摇头,“你先前告诉我说,你离开京城去了鸿都,既然如此,你后来怎么会遇上他呢?”
太微将旁的事都告诉了她,却独独瞒下了感情方面的事不肯提,如今想来,怕是大有问题。
一个人越是不想提的事,便越是在心里扎根的越深。
因为一扯便疼,所以才藏着不去管它。
姜氏知道自己眼前的这具少女身躯里藏着一个二十多岁的成熟灵魂,可不管她几岁,她都是自己的孩子。
担忧、惶恐、无措……
纷杂的情绪像是夏日急雨扑打而来。
太微看着母亲脸上的神情变幻,蹲下身,将头枕在了母亲的腿上。
她席地而坐,丁点不在乎地上是否干净,就好像她生来如此,早已习惯。身下的裙衫沾了灰尘,也没有关系。
“娘亲。”
太微靠在母亲身上,唤了她一声,口气十分的平静:“过去的事,一时半会实在说不清楚,我只问您一句话,您信不信女儿?”
姜氏愣住了。
“我知道,您一定在想,镇夷司是个什么地方,镇夷司指挥使又是个什么人……那地方,不过是个将严刑拷打当成家常便饭的可怕地方;那个人心狠手辣杀人如麻,更是实打实的大恶之人。”
“这样的人,自然该避开。”
太微很淡地笑了一下:“可是没有他,我不过就是行尸走肉罢了。”
素白的手指在地上摸索着,摸到了扇子,摸到了花,她轻轻摩挲着,低声道:“所以我思来想去,人生苦短,还是及时行乐吧。”
姜氏抬起手,轻轻落在她头发上抚摸了两下,声音有些涩呐:“你很喜欢他?”
太微闭着双眼,面色平静地吐出两个字来:“如命。”
她过去不想承认,如今承认了,便再无犹豫。
姜氏从她话中听出了十二分的笃定和郑重,手下动作不由一顿。
良久,她揪了一把太微的耳朵。
太微吃痛,睁开眼仰着头看向她。
母亲的脸色已经好看很多,皱着眉头道:“你先前还嚷嚷着要离开京城,如今这架势,是改主意了?”
太微有些面热。
姜氏看明白了,摇头道:“你可想清楚了?”
太微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改成跪坐在母亲跟前道:“没有。”
姜氏:“……”
这话接的太快,快得每个字好像都带着厚颜无耻的不在乎。
姜氏瞪了她一眼。
太微还是一脸的冷静:“世事难料,走一步看三步虽然无错,但这三步是不是真的就能一点也不差?”
姜氏皱着眉。
太微继续道:“是以您问我心中是否有数,我有,但今后会不会变,我也是真的不知。”
这样的情况,的确称不上想清楚了,反而更像是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
姜氏看着她指间拈着的花,慢慢舒展开眉头,长叹口气道:“你可知道这花是何意思?”
太微摇了摇头。
姜氏道:“是期待再逢。”
第170章 嬗变(下)
太微怔了一怔,垂眸看向手中花朵,唇畔露出一丝浅浅笑意。
姜氏见状,亦跟着摇摇头笑了起来,似无可奈何一般问道:“既是再逢,那你们赠花之前便已是见过了?”
花是先前才送来的,可姜氏记得,太微这几日明明未曾出过靖宁伯府的大门。
她不觉狐疑起来:“你莫不是悄悄地溜出去过?”
若是很久之前见过,那今时才来赠花,未免说不过去。他们近几日,定然见过面。
姜氏望着女儿,将话又重复了一遍:“是不是?”
太微思量着,点了点头。
姜氏便叹了口气:“你这孩子简直是在胡来。”如今这世道乱糟糟的,她一个姑娘家独自在外走动,哪得万无一失。
姜氏很是后怕,板起脸来。
可太微却笑了起来,展颜服软讨好道:“娘亲,我错了。”
她老老实实,一字也不多辩,倒是坦然至极。
姜氏满肚子的话,已经滑到舌尖上,还是咽了回去。终了,千言万语悉数化为一句话:“娘知道你同高人学过本事,能飞檐走壁,穿梭自如,可外头……能小心些还是小心些才是。”
她是真担心,仔细想一想,便连脸色都要发白。
太微知她胆小,更不敢唬她,闻言连连颔首,直说今后再不瞒她。
姜氏的面色这才好看了些。
母女俩各自揣着满腹心事,弯腰捡起落在地上的东西。
一把绣海棠花的纨扇,一只木头匣子。匣子里已经空了,那朵美人姜被太微拈在指间,像平白生出来的。
姜氏深吸了几口气,照旧举着她的扇子轻轻扇着风。
一直趴在花荫底下没有吱过声的阿福,这时候突然叫唤起来。
母女俩立即齐齐转头去看,只见它抬起头来,朝着门口方向大叫了两声。
太微眉头一皱,便见个黄衣身影在门口探头探脑,不知要做什么。
不知是因为离得远,还是的确不曾见过,太微打量了两眼,只觉得这丫鬟生得陌生,不觉心头一凛。
她顺手将木匣递给母亲,而后向前一步挡在了母亲身前,蹙着眉头喊了一声倚翠。
紫薇苑里一向没有几个人,过去因着无人走动倒不觉得不够用,如今却是怎么看怎么紧缺。
姜氏被太微挡住了视线,只隐隐约约看见门口似乎有个人,便望着太微的背影问了句:“俏姑,这是怎么了?”
太微没有回话,眼看着倚翠急急忙忙走了过来,连忙向她使了个眼色道:“去瞧瞧,是谁来了。”
倚翠闻言愣了一下,又听阿福叫得瘆人,慌忙扭头朝门口看去。
这一看,正巧同门外的人看了个对眼。
鹅黄色的衣衫一角映入眼帘,倚翠立马便认出来这是府里的婢女衣着。
她虽然是紫薇苑的大丫鬟,在外走动的时候少了许多,但底下的人如今穿的什么衣裳用的什么东西,她可依然清楚得很。
倚翠连忙拔脚追了过去。
她动作快,外头的人动作也快。
等到她跑到门边时,那黄衣婢女早就已经逃开了。
不过紫薇苑附近一贯没什么人走动,地方偏,路又狭,这初来的人一不留神便要茫然。
倚翠却不同。
她日常走惯了,每个角落都牢记在心,是以她面色一沉,便寻了个方向追出门去。没一会,那试图溜走的黄衣婢女就被她扭着胳膊给“押解”了回来。
太微看得分明,心中大喜,直道倚翠还是她小时记得的那个倚翠。
她挪开脚步,让姜氏看:“娘亲,外头方才有人。”
姜氏从椅子上站起身,向前走了两步,扬声唤道:“倚翠,你将人带上来与我看看。”
听她如此说,被倚翠向后扭住了胳膊的黄衣婢女忽然挣扎起来。
只是这人一看便没大吃过苦头,虽是个丫鬟,却手脚无力,皮肤娇嫩,断不是从需要下力气的地方出来的。
而且看她打扮,干干净净,耳垂上还戴着枚银丁香,显见是主子房里伺候的人。
姜氏面沉如水地看了太微一眼。
太微道:“依我看,不是崔姨娘的人,就是祖母的人。”
她未曾压低声音,倚翠两个又渐渐走近,风一吹便将她的话听了个清楚。
黄衣婢女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太微一望便知,自己没有猜错。
“叫什么名字?”
姜氏问了一句,来人却不作声。
倚翠气不打一处来,便抬脚踢了下黄衣婢女的小腿:“夫人问话,你聋了不成?”
听见了不答,如此充耳不闻之举,明明白白是没有将姜氏这个伯爷夫人放在眼里,仍拿她当作紫薇苑里的疯子看待。
倚翠身为姜氏的大丫鬟,越想越生气。
黄衣婢女听她口气怒气汹汹,腿上又吃痛,一个不稳半推半就便跪了下去。
姜氏沉着脸不作声。
黄衣婢女跪在冷硬的地上,环视着紫薇苑,越看越觉得这紫薇苑破破烂烂不成样子,自己眼前这所谓的夫人根本不足为惧。
于是她张嘴道:“夫人,奴婢是奉命前来的。”
短短一句话,被她说的抑扬顿挫,不像答话,倒像吟诗唱词。
这话里话外,全是得意和威吓。
仿佛只要她这般一说,姜氏便该被吓得屁滚尿流,连忙吩咐倚翠将她好好地送回来处才是。
她一边说一边漫然地看着姜氏母女。
“可奴婢如今大门未进,便叫您的大丫鬟给扭着胳膊押了进来,是什么道理?”
她并未犯事,又是奉命来的,她们凭什么这样对待她。
黄衣婢女越说,脸上的不屑得意就越浓。
她看看姜氏,又看看太微,似乎料想她们奈何不了自己,迟早还是要放自己走人。
“奴婢是鸣鹤堂的人。”
末了,她微笑着说了这样一句话。
太微立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冷哼了一声,命令倚翠道:“掌嘴!”
倚翠愣住了。
姜氏也吃惊地看了太微一眼。
黄衣婢女更是瞪大了眼睛。
太微定定看着她,又说了一遍:“倚翠,我让你掌她的嘴。”
倚翠回过神来,应个是,举起手一巴掌扇了过去。
黄衣婢女没想到倚翠真敢动手,顿时尖叫起来,可尖叫声响了一半,便被堵住了。
太微冷冷地道:“吵死人了。”
第171章 吓唬
倚翠用手牢牢捂着黄衣婢女的嘴。
她的尖叫声全变作了呜咽,像是春日里的微风,吹拂过枝梢时发出的声响。
太微走下台矶,站到她身前,微微弯下腰盯住她的眼睛道:“大呼小叫不成体统,我今日便替祖母分忧教训教训你,谅祖母回头知道了,还要夸我孝顺懂事。”
她声音轻轻的,听上去是十足的漫不经心,可每个字落在黄衣婢女的耳朵里,都像是惊雷。
鸣鹤堂的人,在祁老夫人跟前如何不论,出了鸣鹤堂的门到了外头,那必然是得脸的。
哪怕只是个负责洒扫的小丫头,也时时被人敬着称一声姐姐,像今日这样被人压着跪在地上掌嘴,还不许哭嚎的事,是从来没有的。
黄衣婢女满眼都是惊慌失措,对上太微的视线后,更是躲躲闪闪不敢直视。
她知道五姑娘脾气不小,可五姑娘素来没有什么靠山,纵然发脾气也只是憋着生闷气罢了,哪里敢这样闹事。
她越想越慌,呜咽着想要说话。
可倚翠的手是做过粗活的,手掌上还生着茧子,一下捂在她嘴上后,便半响纹丝不动。
她挣扎来挣扎去,怎么也挣脱不开,这眼泪珠子就从眼眶里溢了出来,扑簌簌落到倚翠的手上,像是受了天大委屈。
明明她方才还在趾高气扬地说什么她是奉命来的,拿腔作调狐假虎威把自己当祁老夫人般说话。
倚翠嫌她做戏,低声斥道:“哭什么!姑娘哪个字说的不对,叫你哭天喊地还委屈上了。”
黄衣婢女一吸鼻子,抽抽搭搭地看向了站在高处的姜氏。
五姑娘的话明摆着不在乎她是谁的人,这么一来,她便只能指望姜氏在乎了。
可姜氏的目光一直落在女儿的身上,并未多看她一眼。
她费力地瞪大眼睛看了半日,也不见姜氏向自己望过来一下。
倒是太微,察觉了她的意图,冷笑了声道:“倚翠,松手让她说话。”
倚翠应声松开手,将黄衣婢女往前推了推:“老实些!姑娘问话,有一是一,若敢作假弄虚,便是大罗神仙来了也救不了你。”
黄衣婢女哆嗦了下,脸上红红地肿起一个巴掌印。
这两下挨的不可谓不疼,但她如今不敢呼痛,只能咬牙忍着。
太微问道:“谁派你来的?”
黄衣婢女本以为她要像姜氏一样先问自己的名字,哪想到太微张嘴便问是何人派她来的紫薇苑,登时一怔。
太微见状,微微弯起了唇角。
可笑意冷若霜雪,实不是什么和善的样子。
黄衣婢女连忙低头回答道:“回姑娘的话,是沈嬷嬷指派的奴婢。”
太微挑眉,轻轻“嗯”了一声后再问:“沈嬷嬷派你来紫薇苑做什么?是她让你在门外偷偷摸摸,像个偷儿一样行事不成?”
黄衣婢女变了脸色,不敢应是也不敢说不是。
若说不是,那就是她自作主张,且办事不力;可若是说是,那便是供出了沈嬷嬷,回头叫沈嬷嬷知晓,又是个办事不力跑不掉。
她踟蹰着,支吾着道:“嬷嬷让奴婢来瞧一瞧阿福……说是、说是看一眼便可,不必打搅夫人,所以、所以奴婢才会……”
“才会怎样?”太微看着她,微笑道。
她不想将话说全了,太微便偏要让她说。
黄衣婢女的脸色因而愈发难看。
半响,她才好不容易地将话尾给补上:“奴婢才会在门外转悠。”
太微点了点头,别开脸望向阿福,口中道:“你就是个听差的,我也实在没有兴致同你纠缠,可你这话听上去,实在是有些不大对劲。”
黄衣婢女闻言一愣,随后拔高了音量:“奴婢说的句句是真,断没有一个字假话。”
太微笑了笑,摇头道:“阿福是何时被送来的紫薇苑?”
黄衣婢女又是一愣:“是、是今晨。”
太微颔首道:“是啊,今晨才送来的,那沈嬷嬷为什么只隔了几个时辰便要特地派你来探它的情况?”她掸掸袖子,继续道,“沈嬷嬷办事可从来没有这样莫名其妙的时候,我思来想去,大约只能是你在撒谎才对。”
黄衣婢女听见“撒谎”二字,心头狂跳,终于什么也顾不上了,就地一磕头,磕得砰砰作响道:“姑娘,奴婢没有撒谎!”
她虽然不如祁老夫人身旁的大丫鬟珊瑚那样受器重,但她在沈嬷嬷手下一贯也混得不错,是以先前鸣鹤堂里究竟出了什么事,她是知情的。
此刻见太微一副她不说便要让她死在紫薇苑里的样子,她就说什么也不敢再瞒着了,于是倒豆子似地将自己知道的事全数倒了出来。
“沈嬷嬷疑心阿福有鬼,放心不下,所以才会让奴婢来偷偷地看一眼情况。”
她急声说着话,一边悄悄地觑了花荫底下趴着的大狗一眼。
“鸡笼里的鸡不见了,可笼子上的锁却还是好的,老夫人觉得不对劲,要沈嬷嬷私下调查。沈嬷嬷记挂着阿福……”
“有鬼?”
这时,一直没有出声的姜氏蹙着眉头问了一句。
黄衣婢女连声道是,一丝迟疑也不见,惊得边上的倚翠也变了脸色,忍不住看向阿福。
太微失笑,扭头望向母亲摇了摇头。
姜氏狐疑地同她对视了一眼。
太微道:“倚翠姐姐,劳你带她出去,再不许她靠近紫薇苑一步,若是回头有人问起,便说是我的吩咐。”
这丫头不禁打不禁吓唬,三两句便将事情说的差不多,可见是真害怕。
不过她这害怕,一多半怕还是在怕阿福。
沈嬷嬷上了年纪,又深信鬼神之说,如今怕不是真以为阿福成了精?
太微原只打算让鸣鹤堂里乱一乱,让祖母分分心不来折腾她和母亲,没想到无心插柳柳成荫,误打误撞了。
如今沈嬷嬷乱了阵脚,事情便容易许多。
太微让倚翠将人赶出去,关了门,方才将来龙去脉同一头雾水的姜氏仔细解释了一番。
姜氏听罢,嘴角翕翕,半响诧异地问了一句:“两只鸡,你一人便全吃了?”
太微自知食量惊人,颇有些惭愧,避开她的目光,摸了摸脖子道:“呀,晚了,我有个事儿要同父亲说,得先去书房一趟。”
第172章 彻夜不归
她素日不爱见父亲,可事到如今,不想见也得见。
然而太微去了书房,却没有见着人,她寻了父亲身边的小厮问话,也依然不得动向。小厮除了摇头,半句有用的也没有。
那些知道他去向的人,又多半是跟着他一道出的门,而今想寻也无处可寻。
太微思来想去,回了集香苑。
她琢磨着,不管他去了哪里逍遥,天黑以后,总归还是要回来的。但是,她安置好了薛怀刃送来的花,又用过了饭,午后小憩了一阵,醒来时暮色四合,却依旧不见他。
他平日只担着个闲差,点卯便是正事,今日却迟迟不见人影,恐怕是叫建阳帝给留下了。
太微趴在窗口,蹙着眉头望了望外头薄白的月色。
天空已经黑透,像一匹绵密光滑的黑色丝绒,只角落里多了一轮弯月,正散发出冷冷的微光。
她定定看它两眼,朗声唤了长喜进来,吩咐了几句后便合窗上床歇息去了。
可不知道为什么,这天夜里她依然辗转反侧睡不安生,心里总空落落的叫人难受。是以翌日一早,不等长喜来唤,她便自己掀开帐子起了身。
屋子里的光线较之往常还要昏暗一些,显见得外头天色还未亮透。
太微趿拉了绣花的软鞋走到窗边,用力一推,将窗扇向外推开去。
外头已有隐隐的人声。
丫鬟婆子们起身得比主子们早,这个时辰已全都起来了,只惦着主子还未起来,所以不敢放开了嗓门说话。
太微屏息听了一会,猛地一回头,便见长喜立在了屏风后。
她屋子里的陈设方被整顿过,说是要去旧迎新,而今一溜的陌生摆设,倒真是够新鲜的。太微从屏风底下看见了长喜的脚,开口问道:“父亲昨日可是彻夜未归?”
长喜没想到她已经起来了,闻声唬了一跳,连忙越过屏风走出来,摇摇头道:“奴婢照您的吩咐拿了银子去打点,让人留着心,一等伯爷回来便来禀报,可奴婢等了一夜也没见人来,看样子伯爷是一夜未归。”
太微思索着,皱起了眉头。
她爹看起来吊儿郎当,又难以捉摸,可鲜有像昨日那样彻夜不归的时候。
太微心里蓦地一沉。
自她从松山县那场隆冬大雪里闭上眼回到现在起,不过才过了月余而已,可已有诸多事情同她所知的不一样了。
照理,父亲会在来年五月死于复**之手。
可谁敢保证,事情就一定还会在那个节骨眼上发生?
她的一念改变,会不会冥冥中已改变了更多的事?
太微披散着乌黑的长发,立在窗边,叫窗外渐渐明亮起来的日光照得面若白雪。
“父亲人未回来便罢了,可他连派个人回来传话也不曾么?”
太微心下莫名惴惴,想到他可能已经死了,不想号啕大哭,却仍觉慌乱无措。
她本以为自己可以拔脚便走,丝毫也不在乎那个给了她一半生命的男人,可事到临头,她才发现真要做到那般决绝,并非易事。
她不是一点也不爱他,她只是恨他为什么不像旁人的父亲那样爱她。
——不能像一个寻常的,宽厚温柔的父亲一样爱她。
她挣扎来挣扎去,挣扎的不过就是这么一点破事儿罢了。
她软弱,又无能,真是令人厌恶。
太微深吸口气,敛目凝神看向长喜。
长喜迟疑了下:“奴婢去打听打听?”
太微颔首:“立刻去。”
长喜应声退下。
洞开的窗外,人声已如热水沸腾,带出了一阵又一阵清晨时分才有的热闹喧嚣。
这是一天的开始。
每一日都是独一无二的存在,过去便再也不会回来。
就如同人的选择,一旦做出,便再无反悔重来的机会。
可太微此刻站在这间屋子里,看着远处的人来人往,心里明确地意识到,自己早已打破了这个禁锢。
她的人生,反手重来,占据先机,已无任何依据可循。
她的先祖们,或许也曾经历过这样的事,可一无史载,二无口述,任凭她如何绞尽脑汁地去想法子获取历史相关事件,大抵也没有用处。
是以她如今就是盲人摸象,一个不慎,便会猜错想错做错。
可洪水已到眼前,大火已烧至脚边,她已不能留在原地坐以待毙。
人命这种东西,脆弱如同朝露,原就不可掌控。
一旦人的决定同生死联系在了一起,一切就都变得万分艰难。
太微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第二次重来的机会……是否还有第三次、第四次……她只知道,自己如今只能将每一个决定都当做最后一次。
她在窗边站立了很久,直站到两腿发酸,依旧一动不动。
长喜进来回话时,瞧见的就是这样一幕。
“姑娘,奴婢去打听过了。”
太微背对着她没有转身:“可是没有?”
长喜摇了摇头,摇完了才想起来她看不见自己,急忙又道:“是,伯爷昨夜并没有派人回来传话。”
太微的声音有些变了:“所以他如今身在何处,府里没有一个人知晓?”
长喜听着这话,眼神微变,试探着道:“不若奴婢去鸣鹤堂打听打听?兴许老夫人知情。”
太微闻言转过身来,面上神色有些凝重:“不必了。”
父亲只是一夜未归,她若贸贸然让长喜打听到祖母跟前,怕是要说不清楚。
更何况兴许只是她多虑了。
太微垂眸看向地砖缝隙,低声吩咐道:“你继续让人留心着便可,若有消息再来回我。”
长喜谨声答应下来。
可这一留心,就足足留心了三日。
靖宁伯祁远章,整整三日不见踪影。
若非第二天午后,宫里终于传了话出来,说他还要再在宫中多留一日,只怕祁老夫人也要跟着慌了。
太微连着两夜没有睡好,精神恍惚,实在按捺不住,决定去向薛怀刃探听消息。
他身为天子近臣,消息怎么也比她的要灵通。
可是,薛怀刃也不见了。
好在这日午后,她就得到了确切的消息证实父亲还在宫中。
只是她怎么也想不通,有什么事值得建阳帝将人留在宫中数日不放。
她站在庭中,仰头看向青空,明明风清日朗,却仿佛正有一份沉重的厄运要从天而降——
第173章 我爹好像有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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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远章从宫中回来的这日,天上下着淅沥沥的小雨,缠绵悱恻,如同春日里的场景。
他下了马车,并不要小厮打伞,摆一摆手便昂首阔步向前走去。
小厮木愣愣地望着他的背影,手里的油纸伞打开了一半,突然之间收也不是,不收仿佛也不是:“伯、伯爷?”
这时节的雨,残留着暮夏炎热,又带着初秋将至的寒凉,落在人身上,湿了衣裳,黏腻难受暂且不提,致了病可如何是好?
明明有伞,却要冒雨前行,疯了不成?
小厮口中唤着“伯爷”,到底还是撑开伞大步追了上去。
祁远章脚下步子却是越走越快,没一会工夫,便将身后小厮甩开一大截。
小厮打着伞,追得脚步趔趄,仍是追不上,无可奈何停下来,长长出了一口气,再抬头,眼前便已不见祁远章身影。
头顶上的伞叫慢慢变大的雨珠打得噼里啪啦作响,他“啪嗒”、“啪嗒”踩着积水,一步步往前挪,实在不明白自家主子为何要淋雨。
祁远章一路走,一路遇上的下人皆吃惊不已。
打伞的打伞,行礼的行礼,全忙忙乱乱,手足无措。
可他视若无睹,一个不理会,只顾埋头前进,仿佛偌大个靖宁伯府里便只有他一个人,旁的皆不过幻象。
他不吭声,一个字也不说。
脚下步子不停,穿着双已经湿哒哒的靴子沿着九曲回廊大步流星往前走。
身上衣裳湿了不管,头发滴着水,亦无妨。
这一刻的祁远章,面无表情,简直像个无知无觉的假人。
他回来的消息,很快便传遍了靖宁伯府的角角落落。
长喜依照太微的吩咐,连日来一直让人留心着消息,如今得了肯定的话,立即便进屋子向太微禀报说:“姑娘,伯爷回来了!”
她原以为太微听了这话一定会激动一番,可没想到,她说完了,太微却只是轻轻颔首示意道:“知道了。”
长喜已经涌到嘴边的询问就此咽了回去。
自家姑娘的神情,可半点不像是要去探望伯爷的。
她轻手轻脚,后退着出了门,将帘子慢慢放下来。
内室里的太微,低垂着眼帘沉思着。
已经过了三天了——
第一天,她疑惑。
第二天,她紧张。
到了今天,她平静了。
如果他注定要死,那她又能怎么样?
她还远没有聪明到算无遗漏的地步。
良久,太微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抬脚往门外去。
她唤来长喜,吩咐道:“去探探消息,父亲此刻人在何处,是去鸣鹤堂见祖母了,还是回了书房。”
长喜应了个是。
她又道:“抑或是去了哪位姨娘那。”
长喜闻言悄悄觑了她一眼,见她面色如常,半点不见异状,心下不由暗道五姑娘果然比四姑娘要厉害。
换了四姑娘,这会儿说着“姨娘”几个字,恐怕便已变了脸色,须得咬牙切齿方能将话说完。
若是祁远章去了姨娘那,不管是哪一位,只要不是崔姨娘,那就证明崔姨娘在祁远章心里的分量还远远不够。
四姑娘身为崔姨娘的女儿,即便是为了自己的地位和体面,也要替生母崔姨娘生气恼火。
可太微,知道祁远章不会去姜氏那,言及几位姨娘时却面不改色心不跳,连语气都如常平静。
明明她比四姑娘还要小上一些……
片刻后,长喜去而复返,神色轻松,又带着几分怪异地道:“姑娘,伯爷他……去了后花园。”
太微怔了一下。
长喜继续道:“奴婢听说,伯爷回来便去了花园,一个人也不许跟着,连把伞也不打,就那么呆着,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靖宁伯府的宅子说大不大,虽有个花园,但紧贴着建筑,不过是勉强僻出来的一小块地,除了栽几棵树,种两朵花外,便再无余地建什么东西。
那里头,连个大点的亭子也无。
太微蹙起了眉头,过了会道:“给我取把伞来,我去看看。”
长喜有些不安:“姑娘,伯爷下了令,说不许任何人打扰他。”
谁都知道太微在府里不是什么讨人喜欢的孩子,虽然如今姜氏大好了,但太微的处境,不过只是比先前要强罢了。
长喜忧心太微这样过去,会吃排头。
但是太微并不担心。
她让长喜拿了伞来,自行撑开,一个人往花园去。
长喜想要跟着她,可她神色淡淡地抛出一句“不用”,便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走到园子入口处,祁远章身边的小厮守在那,瞧见她忙来拦。
不过才十一二岁的小孩子,身量尚不及太微高,打着伞将手臂一横,头摇得拨浪鼓一般道:“五姑娘,伯爷吩咐了,没他的命令,奴才是一个人也不许放进去。”
太微在伞下微笑,如陶瓷美人,每一寸线条都精致到完美,就连唇畔的笑弧都是恰到好处的美丽:“既这样,那我便在这里候着,你且去问一问父亲吧。”
她声音轻轻的,温柔软糯,像是世上最亲切的人。
“你若是不问,怎知他是否要你放行,对不对?”
小厮被她的笑容晃花了眼睛,闻言怔怔地点了点头。
他转过身,抬脚往园子里走去,一路走到了祁远章附近,离的还有三四步远,不敢靠近了,只站定扬声喊:“伯爷——”
祁远章在雨中回过头来,抬手一抹脸,说了句:“你好大的胆子。”
小厮登时双腿一软,正准备跪下求饶,忽听身后传来了一管冷漠的少女声音。
“想来是随了您。”
不同于先前的温柔可亲,这声音听上去毫无感情可言。
即便音色还是少女软糯的音色,可语气漠然,比雨水还冷。
小厮这才反应过来,祁远章方才那句“好大的胆子”,原来不是对自己说的。他偷偷地舒了一口气,可转瞬忽然瞪大了眼睛。
他后知后觉,这才发现不对。
为什么五姑娘的声音,就在他的身后?
他猛然转过头,吃惊地道:“五姑娘你怎么……”
话说一半,年纪不大,见识勉强还算多的小厮突然恍然大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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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4章 露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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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对!
他上当了!
五姑娘让他进园子寻伯爷问一问,可这一问,门口便没有了守着的人。
没了人,敞开的口子,还不是由着她进?
小厮悔青肠子,捶胸顿足,望着太微的眼神里多了两分不忿和害怕。
不忿是因为受骗而生气,害怕则是因为办事不力要受祁远章的罚而惴惴。
太微撑着伞缓步越过他,轻飘飘地说了句:“下去吧。”
小厮愣了愣,紧张兮兮地看向了祁远章。
祁远章却已经将脸转了回去,拿个后脑勺对着人,半点情绪端倪不见,像是根本没有听见背后的动静,又像是听见了但一点也不在乎。
太微停下脚步,将话又说了一遍。
这一回,声音加重,是命令。
小厮不知如何是好,却知自己留不得,于是将牙一咬,狠狠心转身便跑。
反正自家主子一声不吭,并不像是要惩罚他的样子。
他三步并作两步,兔子一般,眨眼便消失在了太微视线里。
到底只是个孩子。
太微失笑,摇摇头继续朝祁远章靠近过去。
她脚步很轻,是惯性所致。
祁远章背对着她,屏息去听,却只听到落雨的声音。
少女的脚步声几不可闻。
他终于扭头看向了她。
她打着伞,亭亭而立,像一朵已经绽放的夏花。
伞下的容颜,带着两分明艳和耀眼。
朦胧的水汽迷住了他的眼睛,祁远章忽然笑了起来。雨水淅淅沥沥地打在他脸上,蜿蜒流淌,溪流一般。
他笑着,把方才瞧见她时的那句话,明明白白复又念了一遍。
——“你好大的胆子。”
只这一回,不论是他脸上的笑容,还是他的语气,都是那样的骄傲。
太微站在假山旁,看着浑身湿透的父亲,紧紧地皱起了眉头。
他若训她、惩她,她都不觉奇怪,可是……他看起来是这般欢喜……
真是奇怪。
她用力握紧了手里的伞柄。
祁远章忽然道:“细雨罢了,打什么伞。”
太微的眉头皱得愈发紧,紧成了一个深深的川字:“细雨?”
她打量着他,漠然道:“您爱淋雨您自个儿淋着便是了,我乐意打伞,又不费您的力气。”
祁远章抖抖身上湿漉漉的衣裳,倒是不见生气,慢条斯理地道:“你有事要说?”
太微看他一眼,没有言语。
她原本要同他商议的事,是慕容氏的那纸婚约。
可他连着几日不见人影,她想说的话,在心头反反复复过了数遍,如今一张嘴,却变成了毫不相干的话:“出了什么事?”
祁远章掏出块同样已经湿漉漉的帕子,在脸上胡乱抹着,声音闷闷地反问道:“什么出了什么事?”
他说的拗口至极。
太微向前迈了一步,离他更近,声音更沉:“皇上留您在宫中多日,不可能毫无原因。”
祁远章将帕子揉作一团丢在假山上。
素白的帕子上绣着一丛青竹,叫雨水浸透后变得愈发葱翠,如今落在假山上,便像是从石头里生出来的一抹绿芽。
祁远章道:“你当真想要知道?”
太微面上无大表情,略一颔首道:“靖宁伯府的生死掌握在您的手里,我当然想要知道。”
祁远章闻言,眼神微变,沉默了片刻才重新笑起来道:“是啊,靖宁伯府的生死,一直掌握在我的手里。”
如果他死了,靖宁伯府会变成什么样子?
他的女儿们,还可以嫁人。
嫁了人,便不是祁家的姑娘。
他是生是死,同她们也就没有什么干系。
可若是儿子,便大不一样。
他的儿子,要继承他的一切,好与坏,注定都逃不掉。
如果早知会有这么一日,襄国覆灭,世道大变,他宁愿靖宁伯府里没有一个孩子。
这样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世界,若有选择,不如不要来。
好在他这一生,除了太微几个外,已不会再叫任何可怜的孩子投生在靖宁伯府。
祁远章定定看着女儿,慢慢眯起了眼睛,似思索,似打量,似出神:“国师要大兴土木修建高塔,皇上留人,是为了商量具体事宜。”
太微抓着伞柄的手颤了一下:“十二楼?”
雨水积聚在伞上,一晃,便倾斜而下。
祁远章霍然脸色大变,仿佛是叫雨水给冻伤了一般,青白着脸沉声问道:“你从哪里听来的十二楼?”
太微回过神来,自知失言,露了破绽,若是圆不起来便要完蛋,顿时也白了脸。
观他神情,这件事定然还未宣告天下。
他能知道“十二楼”三个字,乃是因为他是建阳帝的宠臣之一。
可她,不应该知道!
电光火石之际,太微张嘴道:“是薛指挥使所言。”
祁远章的面色依然难看,但口气软化了:“你何时又见过他?”
太微新雪般惨白的脸上闪过了一丝张皇。
谎话这种东西,说出一句,便要第二句。
一个谎,最终需要千万个谎来圆。
“前几日。”
这一回,她说了真话。
好的谎言,必定是真假参半,叫人难以分辨的。
她不得不说真话。
“是么,前几日?”祁远章的脸色渐渐恢复如常,“你果然是好大胆子。”
太微很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她太松懈了。
像她这样的人,放松警惕,乃是致命的事。
若是母亲之外的人知道了她的事,那么等着她的命运,无外乎只有两种:
和母亲一样被当成疯子软禁在角落里,或者被当成妖孽一把火烧成灰烬,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她必须装作人畜无害,像个什么也不懂的深闺少女。
即便她面对父亲的时候,鲜有遮掩,不耐、厌恶、不满全都明晃晃写在脸上,但她仍然只是个无知的祁五姑娘而已。
不似方才那一瞬间,她罩门破裂,差点暴露无遗。
十二楼。
高塔“十二楼”。
这三个字,于她而言实在是印象太深,深到难以磨灭。
令她一听父亲的话便无意识地吐露而出。
国师焦玄毕生挚爱,恐怕就是这座塔了。
他言称要建通天之塔迎仙人,可不知怎么的,这塔不断地建,不断地塌,反反复复,就是不见通天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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