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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意迟迟     不二臣txt下载     不二臣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45章 又是你

    薛怀刃冷冷地想着,策马在万福巷里绕了一圈又一圈。

    天边白云渐渐染上了深深浅浅的红,成了火烧一般的晚霞。时辰已经不早了,他今日糊糊涂涂,竟在这些同自己半点不相干的事情上白费了这许多光景。

    他心里明明半点也不想见到她,真不知这破马带他来万福巷做什么。

    薛怀刃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下的高头大马,忽然一个翻身下了马,将手中缰绳朝道旁一株大树上胡乱一系,便抬脚往靖宁伯府附近而去。

    可到了边上,他便不再上前,只寻了棵枝叶茂密的大树,像幼年好玩时一般,上树而坐,眺望起了靖宁伯府。

    靖宁伯府内安安静静,一点异样也无。

    他坐在树上,掏出块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拭起衣摆上的污渍。

    不知是树干上的汁液,还是碾碎的花朵汁液,沾染在衣裳上,瞬间便成了脏兮兮的一块。薛怀刃擦了两下,见帕子脏了,衣裳却没有干净,不觉失笑。

    他已经多少年没有像今日这样狼狈过。

    最后一次,大抵还是他小时初见义父的那一天。

    在那之后,他便再没有如此乱糟糟过。即便是在建阳帝跟前,在杨玦身边,在成堆的尸山血海之前,他都没有这样的狼狈过。

    薛怀刃望着自己手里的帕子,慢慢敛去笑意,闭上了眼睛。

    忽然,他眼睛一睁,飞快地朝靖宁伯府外的一条窄巷看去。不知道什么时候,窄巷里多了一个身影。是个婢女打扮的年轻姑娘,看身量,应当只有十四五岁模样。

    因离得远,薛怀刃这一眼望去,并不能看清对方的面容,但不知为何,他心中一动,便纵身下树,迅速地朝那条窄巷接近过去。

    不过他动作虽快,巷中少女的动作显然更快。

    他到时,她已经消失不见。

    薛怀刃嘴角一扬,露出了一抹淡淡的笑意。他追踪而上,终于在两条街外发现了她的身影。他先前叫她快了一步,乃是因为掉以轻心,而今她再想逃,可不容易。

    忽然,前方少女身形一动,闪身进了附近的一条小巷子。

    这地方,地形复杂,想躲不怕没有地方可躲,这条巷子并不是什么躲避的好选择。

    薛怀刃眼神微变,随之入内,还未站定,便见一道寒光迎面而来。他早有防备,三招之内便已制住对方。少女被他抵在了墙角,咬牙切齿地道:“怎么又是你!”

    薛怀刃恍若未闻,漫不经心地道:“五姑娘这拳脚功夫实在是不怎么样。”

    太微一早便已察觉有人在跟踪自己,可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人竟然会是薛怀刃。

    他堂堂一个镇夷司指挥使,竟然闲到这等地步,要来亲自跟踪她?

    太微被牢牢困在他的臂弯里,一时间挣脱不开,又叫他当面讥了一句功夫差,实在是头疼,思来想去这混蛋一向吃软不吃硬,只好放软了声音道:“薛指挥使,有什么话,咱们好好说慢慢说……您先放开我……”

    薛怀刃头一低,凑到了她眼前:“哦?好好说?你方才那一脸要杀人的劲头呢?”

    太微轻轻咬了下唇瓣,声音软糯地道:“薛指挥使,这人来人往,男女授受不亲,万一叫人瞧见了,怕是与你清誉不妥。”

    她不提自己的闺誉,却说薛怀刃的清誉。

    薛怀刃不觉笑了起来:“哪有人?”

    这地方休要说人,就是个鬼影也没有,谁能瞧见。

    他凑得更近了,近得太微都能数的清他眼睛上有几根睫毛。

    太微算是怕了他了——

    她干笑两声,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裳:“来来来,您再凑近些,小女三生有幸能够一亲芳泽,实在是上辈子积德了……”

    她一边胡说八道,一边盯着他的眼睛看。

    说话间,淡红的唇瓣轻轻擦过了他的唇角。

    他猛然眼神一变。

    二人身体相贴,亲密无间,任何一点变化都逃不过对方的眼睛。

    太微有些耳热,倒先待不下去了,用力一推他的胸膛道:“罢了罢了,青天白日的,小女还是要脸的。”

    可薛怀刃冷笑一声,困住她,低下头用力噙住了她柔软的唇瓣。耳鬓厮磨间,太微大脑一片空白。他的动作,却渐渐温柔了起来,温柔得就好像是过去。

    两个人的心跳声,混在了一起。

    太微听见了自己的呼吸声,急促,焦灼。心脏在身体里搏动得一下比一下剧烈,牵起肋下隐隐作痛。她忽然回过神来,一口咬在他舌头上。

    他吃痛,后退了些,目光沉沉地看着她,用力分开她的双腿,挤进去抵住她,冷冷地道:“五姑娘撒谎成性,今日可是又要编出什么谎话来圆场?”

    太微面红耳热。

    她早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此刻只觉浑身滚烫,动弹不得,也不敢再动。

    她原想着,忽悠忽悠他,转移视线,趁机脱身,可没想到他上回还在让她滚,今日却变成了这个样子。

    “薛指挥使……”太微讷讷地想要说话,绞尽脑汁想着脱身的法子。

    薛怀刃却忽然竖起一根手指抵在了她唇上:“嘘。”

    太微一怔。

    他修长微凉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她的唇瓣,而后慢慢的,滑过她的脸颊,落在了她的耳朵上。

    少女的耳朵,小巧玲珑,每一根线条都生得是那样的好看。

    他很淡地笑了一下:“你记不记得,我曾说过,凡事都有代价?”

    太微心如擂鼓,没有吭声,但她记得,这是当日他在永定侯府答应放她离开时说过的话。

    “那个代价,五姑娘付得起。”薛怀刃微笑着,忽然俯身在她耳朵尖尖上轻轻咬了一下,像是在惩罚她方才咬他的那一口,然后他的唇滑过她的脸颊、嘴唇……最终落在了她雪白的脖子上。

    少女的脖颈纤细修长,白皙赛雪,光洁滑腻没有一丝瑕疵。

    他嘴唇之下,是脉动中的血管。

    那里头流淌着的鲜血,应当是滚烫的。

    可这滚烫是这样的脆弱,这样的不堪一击。

    他的声音忽然变得极其温柔:“俏姑,洛邑慕容氏的那纸婚约,退了吧。”

第146章 撒谎也要代价

    太微一震,霎时变了脸色,身体也跟着僵硬起来。

    薛怀刃依然低着头,在她的脖子上落下了一串细密的吻。夏日里,衣衫单薄,领子也低,他的唇轻轻印在了她的锁骨上。

    少女的锁骨,精巧纤弱,仿佛稍一用力便会折断。

    他埋首在她肩窝处,低低道:“一纸婚约,换你一命,很值。”

    太微僵硬着身体,脸上浮现出了种异样的神色,似茫然似无措又似欢喜。他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她的皮肤上,酥麻麻得痒。

    她终于开口问了一句:“为什么?”

    她同谁有婚约,退不退婚,同他有什么干系?虽说慕容舒那个人,她是断断不会嫁的,可薛怀刃为什么要让她退婚?

    太微手下用力,推了下他的肩膀。

    “六皇子要去请旨,让皇上将你指婚与他。”薛怀刃抬起头来,眸光深邃地看向她道。

    太微又是一惊:“他这是发的哪门子疯?”

    六皇子杨玦想要什么样的姑娘没有,他为什么要求建阳帝将她指给他?

    言罢心念一动,太微忽然蹙起眉头,低声问道:“这般说来,你让我退了慕容家的婚,乃是在为六皇子扫清道路?”

    薛怀刃闻言蓦地冷笑了一声道:“不,我是在为自己扫清道路。”

    太微愣了一下。

    巷中忽然起了大风,惊得周围树上的夏蝉声嘶力竭地鸣叫起来。

    她望着他的眼睛,口干舌燥,竟是一个字也说不上来。她听明白了他的意思,登时心尖一颤,愁肠百转,不知心中滋味究竟该如何言说。

    她只知道,自己似乎依然深陷红尘不可自拔……

    “薛指挥使,你这怕是天气炎热中暍,中糊涂了。”

    太微佯装镇定,淡然说道。

    薛怀刃神色微松,附在她耳边轻声道:“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说过的那些话,你可还记得?”

    太微记得清清楚楚,可他既然问起,那她便一个字也不记得了:“小女记性不佳,已是全忘了。”

    他听了,忽地低笑一声,含住了她的耳垂。

    太微骤不及防,唬了一跳,猛地推开他的头捂住了自己的耳朵。她耳上一贯不爱戴东西,今日乔装出门,更是早早便摘下了那枚金丁香。

    没想到倒便宜了他。

    她要戴着耳坠子,看他怎么办。

    太微眯着杏眼看他,刚想说话,却突然被他堵住了嘴。她已经漫到嘴边的话语便破碎在了唇齿间,成了含含糊糊的几个音,软弱无力,方寸大乱。

    她听见他轻声喘息着道:“祁小五,撒谎也是要代价的。你若真忘了,那就休怪我把你就地正法。”

    他声音轻缓,似在同她闲谈,可话中的意味却是冷冷的。

    他的身体,又是与之截然不同的火热。

    即便隔着衣衫,依然滚烫。

    太微手指轻颤,竭力去看他的眼睛,那里头深幽似井,并没有半分在同她说笑的意思。

    青天白日又如何,授受不亲又怎样。

    他眉梢上扬,眼中露出了冷冽之色。

    太微叹了口气:“你明知我在撒谎,又何必追问?”她胡诌什么爱慕多时,连一瞬也没有瞒过他,他明明从未相信。

    “你那日的话,不是真话,却也不全是谎话。”薛怀刃定定盯着她,缓缓道,“在那之前,你便认得我。”

    那句爱慕多时,至少有一半是真。

    他只是不知道,他们究竟在哪里见过。

    “你既自称爱慕我多时,那想必是无意嫁给慕容舒那小子的。”薛怀刃语带讥诮地道,“既如此,退了慕容家的婚事,岂不是正合你意?”

    太微闭上了眼睛:“薛指挥使,你我拢共见过几回?”

    薛怀刃松开她,往后退了一步:“何意?”

    太微举起一只手,手掌面向自己,手背对着他,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往里收,轻声数着数道:“只这么几回而已。”

    “所以?”

    “所以你根本就不知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即便你知道我有婚约在身,即便你连我的乳名都知道得清清楚楚,你仍然不知我是谁。”

    太微说的很平静,面色也很平静。

    “所以你要为了这么一个你根本不知是谁的人,惹六皇子不快?”

    薛怀刃凝视着她,蹙起了眉,神色有些冷肃。

    太微眼睫轻颤,慢慢睁开了眼睛,口中轻声问道:“你对我动心了么?”

    她问得如此直白,薛怀刃不由一怔。

    太微笑了一下:“怕是不曾。”言罢略微一顿,她缓缓摇了摇头,又加了一句,“也不对,兴许有一点,不过总归是……”

    “不多。”薛怀刃打断她的话,添上了最后两个字,而后敛目道,“但你这话怕是有失偏颇。”

    太微没言语,望向他眼角桃花小痣,有些倦怠似地垂下了眼帘。

    薛怀刃道:“若世间情事皆以你的话作准,那哪里来的一见钟情之说?”

    见过几回,同倾心与否,本一向没大关系。

    可太微听了他的话,却勾起嘴角笑了起来:“所谓一见钟情,钟的乃是色相。你爱的,是她的娇妍百态,浅笑动人,至于旁的,皆不要紧。因为你看不见,也看不明白。”

    她唇边笑意轻轻浅浅,带着两分少女独有的娇柔美丽,可口中的话,却凉薄锋利如同一把尖刀,毫不留情地划破了“一见钟情”这四个字面上的动人之色。

    “薛指挥使,何况你对我,还远不到一见钟情的地步吧。”

    以薛怀刃的身份,想见什么模样的美人儿没有,她的样貌,真比较起来,不过如此。

    太微往边上走了一步:“我无意嫁给慕容舒是真,亦无意于六皇子,对你……也是一样。”

    她面对他的时候,一直用的尊称,如今却忽然唤了“你”。

    一阵风来,她的声音听在耳朵里就变得有些飘渺失真,可薛怀刃还是听出了她话里的决绝,于是他不知为何,突然就泄气了。

    “你我八字不合,真真的。”太微笃定地道,“你若不信,大可回去请国师算上一算。”

    她边说边走,一转眼就走出了四五步远。

    薛怀刃立在原地,一脸冷漠地看着她,并没有阻止。

    太微长松口气,转身就跑。

    一恍神,巷子里便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薛怀刃抬头看向天上艳阳,眯了眯眼睛。

第147章 八字不合

    巷子外的太微,脚下走得飞快。

    她今日出来,原是为了去见上回遇见过的小乞儿二宝,想让他打听打听点事情,可没想到,她前脚才出的门,后脚便叫薛怀刃给盯上了。

    太微一路走一路想,忍不住咬紧了牙关。

    他古里古怪,不知道是怎么盯上的她,她如今再去见二宝,未免有些冒险,一旦被人发现,可就敷衍不过去了。可若是不去,今日岂不是白费心机一场空?

    太微踟蹰了下,掏出一枚铜钱置于掌心,而后环视周遭,深吸了口气。

    然而她正要抛掷,却蓦地动作一顿,回头朝身后看去。

    她今日乃是乔装出门,为避人耳目,一贯拣了无人的小道走,这一路走来便没有看见过一个人。可方才,她明明听见了脚步声。

    有人在跟着她!且毫不遮掩!

    太微屏息向后看,眼中露出了冷厉之色。

    “薛指挥使。”看清了人后,她神色微缓,蹙眉站定,低低唤了一声。

    微风拂过他的衣衫,将一角衣带扬起又落下。

    薛怀刃就站在距离她不过三步远的地方。他头顶上空的天色,已经从火烧一般的红霞变成了鱼脊背般的青灰色,泛着冷冷的白。

    他看了她一眼,手里把玩着一块琥珀掠眼,抬脚朝她走来。

    太微下意识地想要后退,可才抬起脚便又重新落了回去。她跑得不慢,真要逃,拼了命兴许也能逃得了,可她先前都已经将话说成了那样,他却还是追了上来……那她就是真跑了,他也照样还会出现在她面前。

    她是靖宁伯府的姑娘,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

    他想找她,再容易不过。

    太微喉咙发干地看着他,张嘴问道:“您这是担心我不识路,想要送我一程?”

    她打着哈哈,嘴角带笑,可在薛怀刃站到她眼前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后退了半步。

    薛怀刃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

    太微垂眸看了一眼他的手。他手下并没有太过用力,她不必竭力,想来也能挣脱。但是,挣脱以后呢?她叹了口气,抬眼看向他的脸,见上头波澜不惊,丁点看不出喜怒,不觉又叹了一声。

    “天色快黑了,薛指挥使。”

    可薛怀刃听见了她的话,也像是没有听见,他只是盯着她,不知在端详什么,又在思量什么。

    良久,他才语声淡淡地说了一句:“你说八字不合?”

    太微怔了怔,想起这话是自己方才脱口而说的,不由拧起了眉头。

    他追上来,难道只是为了问这么一句话?

    太微有些心不在焉地道:“您若是不信,大可……”话说到一半,她忽然想到,这后半句话自己方才也已经同他说过了。

    国师通命理之术,合个八字而已,自是不难。

    他既然已经听过了,为什么还要再问她一遍?

    太微过去便摸不透他的心思,如今只觉愈发得摸不清。

    “的的确确,八字不合。”太微柔软而明澈的眼睛直勾勾看着他,忽地话锋一转道,“任凭谁来算,都是一样。”

    薛怀刃闻言,眸色沉沉地道:“八字而已,纵是不合,想要化解也并不难。”

    八字合婚,古往今来都是如此,两家若是真的有意结亲,却发现八字不合,请个人破解了便是。这又不是什么要命的大事,区区“不合”二字,岂能唬住他。

    他倘若真要娶她,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什么也休想拦住他。

    不过——

    “你知道我的生辰八字?”薛怀刃将她拽进怀中,低声问道。

    太微依然有些心不在焉,闻言蹙着眉头脱口回答道:“丁卯年十月初九辰时二刻。”

    薛怀刃低着头,眼中闪过了一丝厉色。

    他忽然扼住了她的喉咙。

    太微全无防备,没料到他好端端地竟然会突然动用杀招,立时呼吸一窒,挣扎起来。

    他却并不松手,只眼神狠戾地盯着她的双眼道:“丁卯年十月初九辰时二刻?”他冷冷地笑起来道,“祁太微,我都不知道的东西,你竟然知道得这般清楚?”

    他身后的天,突然暗了下来。

    暮色将至,风也变凉了。

    “你说,你是如何知道的?”他凑到她眼前,死盯着她的眼睛,似要从中看出答案来。

    可少女干净明亮的眼睛里,此刻只有诧异和慌乱。她的脸色,渐渐涨红,因为呼吸困难而愈发大力地挣扎起来。修剪齐整的指甲,用力划过他的手背,留下了两道红痕。

    薛怀刃冷眼看着,忽然一松手,将她推开了去。

    太微趔趄着后退了一步,剧烈咳嗽着抬手来护自己的脖子,只听得“叮”的一声,有什么东西从她的手里滑落在了地上。

    四周太静,这一声“叮”也变得响亮了起来。

    她猛然回过神,像是从睡梦中惊醒过来一般,急急忙忙弯腰俯身朝地上探出手去。她咳嗽着,一个字说不出来,白皙的手掌紧紧贴着地面摸索着。

    地上细小却棱角狰狞的石子,硌在掌下,几乎要磨出血来。

    终于,她素白的手指摸到了那枚铜钱。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有只手忽然伸过来,抢先一步将铜钱捡了起来。

    太微手指轻颤,僵在了原地。她神思恍惚地想,糟了。

    “这是……”薛怀刃看着自己指间的铜钱,愣了一愣。这枚铜钱的大小、触感,皆让他觉得熟悉不已。他不知道,这是太微精挑细选,在一堆铜板里辛辛苦苦挑出来的。

    太微直起腰,原本因为咳嗽而变得通红的脸上已经不见一点血色。

    她苍白着一张脸,向他摊开了手掌:“还给我。”

    薛怀刃望着她,眉目间更见峻峭。

    她执拗地道:“还我。”

    仿佛被他拿走的并不是一枚铜钱,而是她的命。见他不动,她霍然上前,一把夺过他手里的铜钱,攥进掌心里,而后截然地道:“我不过贱命一条,薛指挥使若是想要,随时可以拿去。你当日在永定侯府里救了我一命,这条命便握在了你手里,你如今想要,只管动手便是。”

第148章 头上的疤

    太微仰着脸,目光定定,面色苍白地望着他,一双眼睛却亮得骇人。

    薛怀刃垂眸看向自己空了的手,微微有些出神。

    太微攥着拳头,深吸了一口气,继续道:“但你若是无意在此取我性命,那就恕我不奉陪了。”她原本颤抖的手指已经平静下来,那枚铜钱硌着她的掌心,如同一颗定心丸。

    她从来没有料到自己竟然会这么在意一枚铜钱。

    然而细想一番便能发现,她相信自己真的回来以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找出了这样一枚铜钱,天天带在身上,时时把玩,就和过去一模一样。

    她和薛怀刃尚未分别的时候,这只是他的习惯,可分开以后,这习惯也成了她的。

    像是一个念想,自欺欺人,明明该放下,却怎么也放不下。

    太微用力握紧了手,将手背到身后,挺直脊背,露出了倔强而顽固的神情。

    薛怀刃似有些发怔,慢慢将手垂下,问了一句:“怎么,你就这么想要让我杀了你?”男人的声音年轻而冰冷。

    太微迎着他的目光,没有出声。

    她当然不想死,可她一旦遇上他,就如同遇上了克星,往日的冷静一扫而光,全不作数了。太微微微低头,回忆起方才薛怀刃骤然发怒之前他们的对话。

    ——八字不合。

    他的生辰年月,她脱口而出的那句话,有何不对?

    太微杏眼一眯,想起他说,那是他都不知道的东西。可一个人,怎么会不知道自己的生辰年月?何况她知道的那些,全是从他口中得来的。

    不过,生辰年月这种东西,的确不为外人道,不是大街上随随便便寻个人就能知晓的。

    太微知道自己方才心不在焉的,怕是说漏了嘴,圆不起来也得圆,只好还是开口道:“我方才所说的那些年月时辰,全是信口胡诌的话。”

    可薛怀刃显然是不信。

    她说的那样清楚,且毫无迟疑,怎么都不像是一点不知道临时胡说的。

    他慢慢笑了起来:“胡诌的?”

    太微颔首:“的确是胡诌。”

    薛怀刃面上的笑意加深了些,但眼中并无笑意。

    他顶着一张皮笑肉不笑的脸,站在她身前,居高临下地看了她一眼:“是么?不过祁姑娘在胡诌,在下可并未胡言。”

    太微怔了一下,什么意思?难不成他是真的不知道自己的生辰?她脸色一变,心中霎时浮现出千百种可能。

    她蹙着眉头去寻他的眼睛。

    周围光线已经不如早先明亮,她一眼望过去,只觉朦朦胧胧,不甚清晰。

    她已经看不清楚他的眼神。

    可是怎么会?

    她明明一天也没有记错。

    他们成婚时,并未请人去合过什么八字,可他的生辰,是他们一道庆祝过的。他清清楚楚告诉她的日子,难道是假的?是他当年随口胡诌,说来哄她的不成?

    太微叫这个念头唬了一跳。

    她知道他们之间处处都是谎话,他们那看似岁月静好的生活便是由谎言堆砌而成,可是连个生辰,都是假的吗?

    那还有什么是真的?

    他的喜欢,他的眼神,他一声声贴在她耳边唤过的“俏姑”,又还有几分是真?

    太微的眼神变了,脸上的血色也迟迟不见。

    她如鲠在喉,一字难吐。

    而他贴近她,轻声说道:“我不记得了,生辰八字,出身来历,我统统全不记得了。”

    太微屏住了呼吸。

    她不知道,她从来没有听他说过这样的事。当年,他们互相知道了对方的真实身份以后,并未详谈过。她是如何离家的,是如何孤身在外活下来的,她一概没有告诉他。

    同样的,他为什么离京,为什么隐姓瞒名做了个花匠,她也不曾问及过。

    那些事,他们初见时不知,到了那样的时候,又还有什么知道的意义?知道了,是能让时光倒流,还是能让那个可怜的孩子再回来?

    太微当年心灰意冷至极,笼罩在灭顶般的绝望之中,是丁点也没有追问的念头。

    他犹在京城时的事,她更是一字不曾问过。

    是以这一刻,当她从未及弱冠的薛怀刃口中听见“不记得”三个字的时候,她难掩惊诧地微微瞪大了双眼。

    这真情流露的诧异,没有半分作假。

    审讯过无数人的薛怀刃一望便知,她是真的吃惊。

    “走吧。”他忽然抓住她的手腕,拖着她向前走去。

    天色已经一点一点昏暗了下来,从夕阳西坠到夜幕降临,不过转眼之间。

    太微没有甩开他的手,只是低低问了一句:“你果真一点也不记得?”

    谁都知道他是国师焦玄的养子,而非亲生骨肉,可他不记得自己出身来历的事,并无人知晓。他遇见焦玄的时候,已经不小,那个年纪的孩子怎么着也不应该不记得自己的身世才对……

    薛怀刃像是猜到了她在想些什么,闻言嗤笑了声,讥诮地道:“孤儿罢了,无父无母,自然不知自己的身世。”

    他隐去了自己小时受伤一事未提,太微却突然间想了起来。

    他头上有疤,狰狞可怖,是道陈年旧疤。

    她第一次看见那道疤的时候,骇了一跳,倒是问过他是怎么一回事。他虽未详说,却提过那道疤是他小时留下的。

    如今想来,既是小时候的事,那他现如今头上肯定也有那道疤。

    太微凝视着他的背影,心中乱成了一团麻。

    他会不会正是因为幼年受伤而忘记了过去?

    若是那样,那他同她所说的那些话,兴许便不一定全是胡诌的。也许那个时候,他已经想起了一切。

    太微胡乱揣测着,有心想要问上一句,可脑子里却有个声音在拼命制止她,不能问!决不能问出一个字!

    否则,她就要兜不住了——

    她不应该知道他头上有疤,也不应该知道任何同他有关的事。

    太微只得默然不语,呼吸渐沉,跟着薛怀刃一路往前走。京中的路,他显见得比她熟悉许多。可走着走着,太微便发现这路不对。

    越走越陌生的路,是她从未经过的地方。

    他要带她去哪?

第149章 我后悔了

    太微想喊他,可思量一番还是罢了,只抬手轻轻戳了下他的背。

    可不知是力道太小,还是他故意装作不知,他不回头,也不吭声。

    太微无奈,只好又戳了一下。少女素白的手指已经快要淹没在暮色之中,这天黑得实在太快。她原本想着自己天黑之前一定能赶得回去,可如今眼见月上梢头,时辰早过了。

    她今日午夜之前能回到靖宁伯府,便已是撞了大运。

    幸好她身边的大丫鬟长喜尚算乖觉,不至慌手慌脚地去寻人禀报,她迟些回去,也不是大事儿。只是她眼下看着薛怀刃的背影,一只手被他牵在手里,漫无目的地跟着他往前走,愈走愈是没底。

    太微竖着根手指头,在他背上打转:“时辰不早了。”

    “是不早了。”这一回他终于出了声。

    太微忙放下手,正色道:“我出来多时,眼下该回去了。”

    薛怀刃仍不回头,背对着她口气淡漠地道:“你以为你还有同我讨价还价的余地?”

    太微闻言心里一咯噔,不敢再提回去二字,只是问:“你要带我去哪里?”她到底还是靖宁伯府的姑娘,就算她爹再不中用,那好歹也还是建阳帝跟前的红人,她无端端失踪,不可能没人来寻她。

    他既然敢这么拽了她便走,看来是料定她出来时早有准备,不会立即被人发现。

    太微牢牢地看着他的背影,见他又不做声,便一字一顿地将话重复了一遍,而后低声道:“薛指挥使何必呢,眼下这等节骨眼,今日之事若叫六皇子知晓,想必会有雷霆之怒……”

    杨玦既然说想要建阳帝将她指婚给他,那就是势在必得的事。

    薛怀刃比她更加熟悉杨玦的秉性,他不会不知道这其中的危险。

    如今看来,杨玦的确视他如同手足,处处与别个不同,可一旦到了杨玦觉得不能退让的时候,谁知局面会变成什么模样。

    太微又轻轻地唤了他一声。

    薛怀刃终于停下脚步,回头看了她一眼。

    周遭光线已经非常微弱,太微看不清他面上神情,他自然也看不清楚她的,但他的声音听上去很平静很笃定,仿佛一点也不将她方才所言放在心上。

    他淡淡地道:“我后悔了。”

    太微怔了下,悄悄一抽手,试图将手抽回来。可他抓得很用力,她一动,他的手指就收拢得更紧了。

    她挣脱不开,只好不动,回望过去问道:“后悔?”

    薛怀刃的手指紧紧箍在她的腕上,语气却还是淡淡的:“永定侯府那一日,我原不该放你离开。”

    太微又是一怔,等到反应过来,人已被他拽着趔趄往前而去,差点扑到他背上。她急忙道:“那是交易!”

    他放她走,可不仅仅只是大发善心。

    可她的话才刚说完,就听见薛怀刃冷冷地笑了一声道:“你也知那是一场交易。”

    太微一个激灵。

    他方才要她退了慕容氏那门婚事,她没有立即答应下来,于他而言,那便是毁约了!如今交易不成,自然没有什么出尔反尔,也没有什么不应当的了。

    太微心乱如麻地道:“薛指挥使,万事好商量!”

    薛怀刃冷笑道:“你方才不是连死都不怕么,如今倒怕上这等小事了。”

    太微一噎,语塞了。

    晚风吹来,吹在人身上,扬起衣袂,隐隐约约已有了两分秋日将至的凉意。

    她身上有些发寒,不知是叫风吹的,还是叫他所说的话给惊的。他究竟是脑子里哪根筋搭错了?明明上回见她的时候,他看上去并没有什么不对。

    怎么今儿个,他看起来却是这样的不寻常……

    难不成是因为杨玦的那个念头,叫他不快了?

    太微糊糊涂涂想了一堆,却半点主意也没有。她出门之前,千算万算,可怎么也没有算到自己今日会碰上薛怀刃。如今看来,倒是必须逃了再说。

    要不然,这破事可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太微心念电转,手下用力,猛然扳起他的小拇指向着手背方向按了下去。

    她力道比之寻常姑娘要更大一些,这一招下去,若无防备,定然是立刻便要松手的。可薛怀刃岿然不动,连脚步都没有乱过一分,像是后脑勺上生了眼睛,背对着她将她一把拖到了身前。

    太微方才那一下,便是斩厄那样高壮健硕的人恐怕也要呼痛,可他一言不发,似乎毫无感觉。

    太微不觉暗暗咬牙。

    他自幼习武,身手矫健,比她更厉害。她拳脚功夫不精,同他硬碰硬怕是难以对付。于是她心一狠,牙一咬,忽然抬脚踢向了他脐下三寸。

    这招式十足的下三滥,但也十足的有用。

    且不分男女,皆是要命的招式,对男人而言,更是。

    只要得手,绝没有男人能够扛得住。

    太微一点情面未留,动作极快,去势极狠。

    可他竟然料到了这一招。他一把将她搂进怀中,紧紧困住,低声发笑,笑得像是要杀人:“你果然一点不像个世家千金。”

    寻常姑娘,哪敢同人这般动手。

    他在昏暗中抬起她的手,咬了一口。

    这一下不似先前,是下了力气的。

    太微倒抽口凉气,只觉得手掌外侧一疼,自己便被他打横抱了起来。

    昏暗中,她只瞧见周围影影绰绰,除此之外,什么也看不分明。他似乎在看她,又似乎在看远处,蓦地,遥遥的传来了一阵马蹄声。

    太微咬牙切齿地道:“薛嘉!你要什么样的姑娘没有,何必阴魂不散缠着我不放!”

    这一瞬间,她明明在对薛怀刃说话,却又像是在同另一个人说话。

    那个人,明明同她说定了,再也不见面,可最后却还是出尔反尔了。

    果然,不管是现在还是未来,他们终究是一个人,一样的说话不算话,一样的难以捉摸。

    太微斥完了,忽而冷笑起来:“罢罢,你既要如此,那便随你的意吧!”她伸手环住了他的脖子,“你有本事,就真娶了我。”

    她声音里不见半分暖意,像在谈论陌生人。

第150章 睁眼说瞎话

    明明说的是激将一般的话,语气却是生冷得紧,硬邦邦像是石头砸下来。

    薛怀刃叫她这几句冷中带恼的话给说得眼皮一跳,不由得也发了狠:“不过一纸婚约罢了,你既舍不得退,我便叫慕容氏来退。”

    那慕容舒父母双亡,全仰仗个叔父过活,而他叔父慕容显又一向是个识时务的。

    薛怀刃搂紧了她,蓦地身形一掠,带着太微闪身进了暗处。

    不多时,远处便驶来了一辆马车,“嘚嘚”、“嘚嘚嘚”……转眼之间,马车靠近又远去,并无人发现他们的身影。

    太微被困在薛怀刃怀中,仰起脸来也只能望见他半张面孔,模模糊糊的线条,昭示着天色已经大黑了。她心头狂跳,半响未能平静下来。

    她明知眼前这混蛋吃软不吃硬,不论如何都不该硬来才是,可她先是冲他动了手,后又以言语讥了他,以致如今这局面已全然不受她控制了。

    太微呼吸渐重,像是畏冷,将自己的脸贴近了薛怀刃的胸膛。

    他的心跳声隔着衣衫在她耳边响起,倒是比她的要听上去要平静许多。

    太微终于还是服了软:“靖宁伯府和慕容家的那门婚事,我去退。”昏暗中,她的声音听上去又轻又软,有撒娇讨好,同他卖乖的意味。

    可薛怀刃听了她的话,却只是冷诮地道:“不必了。”

    太微见他答的干脆,一点余地不留,不由闭上了眼睛。

    她埋首在他胸前,声音微闷地道:“即便你真有意娶我,也没有就这样带了我回去的道理吧?”尾音叫她拖得长长的轻轻的,落在人心上酥麻麻似微风拂过。

    薛怀刃似乎笑了一下:“你已落下风,如今无计可施,才想要服软卖乖,未免迟了一些。”

    他毫不留情面地揭穿了她的打算。

    太微瞬间噤了声。

    她的确是无计可施了。

    这人讨嫌的要命,让她见他便头疼,可偏偏他又是这样的讨人喜欢。她听着他的话,想着他的样子,心里对自己气愤极了。

    她简直白白活了这么大岁数。

    世间男子千千万,她怎么就对他念念不忘了?

    太微对自己恼火至极,无处发泄,将将就要闷出病来。她一把拽住了薛怀刃的衣襟,恨声道:“放我下去!”

    薛怀刃从善如流,将她放下,可转瞬便搂住了她的腰。

    少女纤腰不过盈盈一握,被他锢在掌中,即便隔着衣衫,仍像是要烫得烧起来。

    太微脑海里走马灯似不断闪现过无数画面,令她呼吸一促,面红耳热地去抓他的手,试图将他推开去。她焦躁地轻声呵斥着:“轻浮孟浪这几个字你是不是全不认得?”

    薛怀刃淡淡地道:“是不认得。”

    太微气得半死,已分不清到底是在气他睁眼说瞎话还是在气自己将那点床笫之事记得如此清楚。

    百般无用后,她手一垂,垮着脸道:“去镇夷司还是去侯府?”

    薛怀刃低下头来,在她耳边轻声道:“不跑了?”

    太微耳上一热,幸好天色已黑,不至叫他瞧见那抹红晕。她一言不发,只抬起手按在了他的手背上。

    薛怀刃顿了一下,而后低低道:“去靖宁伯府。”

    太微一愣,急忙扭头去看他:“去靖宁伯府?”她以为自己听差了,急急将他的话飞快重复了一遍。黑暗中,她是一点也看不清楚薛怀刃的神情,可“靖宁伯府”几个字,仍余音在耳。

    “自然不可能。”

    薛怀刃慢慢地说道,像是料定太微会蹙眉,忽然抬起另一只手轻轻落在了她眉间。长指沿着她的眉眼一寸寸抚摸过去,仿佛在抚平一匹生了褶皱的缎子。

    他呢喃着,像是自语般地道:“若不是你,谁会孟浪……”

    他说的很轻,比晚风还要飘忽,可这声音还是不偏不倚地钻进了太微耳朵里。

    她听得真真切切,心头不觉一震。

    这一刹那的薛怀刃,仿佛不再是那个平日里重权在手的镇夷司指挥使,而仅仅只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年郎。

    他忽然松开她,掏出一物往天上掷去。

    太微尚未看清他抛的是什么东西,便听见“咻”地一声,眼前骤然大亮,有夺目的烟花在他们头顶绽放开来。她怔忪着,看见了他的脸。

    他也正在看她。

    然而这一抹明亮转瞬即逝,他们很快便又重新陷入了黑暗之中。天空上的那轮上弦月,散发出幽幽微光,并没能照亮这天地。

    太微皱起了眉头。

    这是信号。

    他在叫人。

    果然,不过片刻,她便听见了一阵如雷的马蹄声,不同于先前那辆偶然行经此处的马车所发出的声响,此番的马,一前一后,铁蹄叩地,发出隆隆巨响。

    她侧目一看,便看见了无邪和斩厄,不由微微眯起了眼睛。

    这二人每回出现都没有好事,这一回想必也不会例外。

    无邪走在前头,率先下了马,提着盏灯飞奔过来,正待说话,突然瞧见了薛怀刃怀里有个背对着自己的姑娘,登时一愣,这已经涌到嘴边的话便生生咽了回去。

    然而他站定了不吱声,慢一步赶上来的斩厄却没有看出什么不对来,上前便喊:“主子!小的来迟!”

    无邪腹诽着迟什么迟,一边悄悄给斩厄使眼色。

    可大约是天色太黑,这灯光又不甚明亮,他眼皮都要抽筋了,也没见斩厄明白过来。

    这时候,薛怀刃蓦地带太微越过他们向前走去,三两步走到无邪的马前,翻身上了马。

    无邪傻了眼:“主子?”

    斩厄站在他边上,见状说了一句:“是那个姑娘!”

    话音刚落,黑暗中便再次响起了马蹄声。

    无邪眼睁睁地看着自家主子骑走了自己的马……

    斩厄道:“主子走了。”

    无邪往前迈了一步:“你方才说什么姑娘?”

    他虽然提着灯,但光线远不及白日明亮,那人又被他家主子搂在怀里,并没有露出脸来。他望向斩厄道:“那个姑娘?难不成是祁家那个?”

    斩厄上前去牵马,一边道:“是城门口那个小丫鬟。”

    太微今日亦是婢女打扮,斩厄一见侧影便认了出来。

    无邪知他眼睛一向毒辣,闻言信了九成九,顿时骂了一句:“他娘的,靖宁伯那个古里古怪的女儿怕是给主子下蛊了!”

第151章 黑灯瞎火

    无邪念念叨叨地将太微数落了一遍,又来说薛怀刃,说主子平素明明什么样的美人儿都不放在眼里,怎么如今却中邪一般几次三番地同祁远章的女儿搅合在一起。

    他皱着眉头招呼斩厄上马,口中仍是不住地道:“天都黑了,主子还带着人家姑娘,也不知是要上哪去。”

    斩厄听他的话将自己的马牵了过来,正要上去,却被无邪一把拽住了胳膊。

    无邪道:“等等。”

    斩厄在灯下木着一张脸,认真问道:“等什么?”

    无邪看了一眼他怀里的伞,又看看漆黑一片的夜空,压低了声音道:“主子出门时,可不是步行的。”

    斩厄“哦”了一声,并不说什么。

    无邪便有些无可奈何地抬起手拍了下他的后脑勺,而后指着眼前的马道:“那主子的马呢?”他们方才来时,一人一骑,才到地方就叫薛怀刃给骑走了一匹,而今身边只余一匹马,可真算起来,怎么也该剩下两匹才是。

    无邪推了推斩厄的肩,眉头紧锁地道:“不成,我得去将马寻回来。”

    斩厄眨眨眼。

    无邪继续道:“你先回府,我去寻马。”

    斩厄闻言禁不住问了句:“主子那怎么办?”

    他们如今说了半天,只在说马,可一个字也没有提到自家主子那该不该跟着去。斩厄有些闹不明白,只好问无邪:“跟是不跟?主子又到底去了哪里?”

    他鲜少说上这么长的句子,无邪一听便笑了起来,上前一步拍拍马背道:“罢了,主子那有我去,你不必挂心。若是有要紧的事,你再去落山别院报信就是了。”

    斩厄一贯不和他争什么,又惦记着要赶紧回去喂他捡回来的小鸟,听罢以后便依言上了马,但临到要走,他还是忍不住回头看向无邪问道:“你怎么知道主子就一定去了落山别院?”

    那落山别院,名里带“山”字,位置就也正正好的处在一座山上。

    不过山不高,离得也不远,尚不出京城,景致也寻常。若非薛怀刃喜欢,那宅子给无邪是断断不要住的。

    无邪拿定了主意,这原本紧皱的眉头便舒展开了来,笑了笑回答道:“主子又不是六皇子那几个到处置宅的,他如今带着人,必然不可能大张旗鼓回侯府去。至于镇夷司,更是不可能。”

    说话间,无邪想起自己当日在靖宁伯府吃过的冤枉亏,不觉脸色微变,敛去笑意冷哼道:“主子叫人灌了**汤,哪里舍得带人去镇夷司吃苦头,这既然不是审人犯,那就只剩下落山别院一个去处了。”

    他言罢又兀自喃喃地说了句:“若是要送人回靖宁伯府,便不会同骑而行,主子这是早有预谋,故意的……”

    无邪一抽马屁股,赶了斩厄先行一步,而后便就着夜色去寻起了那匹不见的马。

    他盘算着,一步步追踪自家主子先前的路线,倒是不见大错。没过多久,他便在靖宁伯府附近找到了马,随即再一打探,便知自家主子果真没有送人回来。

    他在夜色下摇摇头,琢磨着自己究竟还该不该去落山别院。身旁的马打着响鼻,像在和他一起苦恼。

    马儿的大眼睛晶莹剔透,仿佛在发光。

    无邪白皙俊秀的面孔上写满了愁字。

    不过就算他现在立即策马追上去,恐怕也追不上什么了。

    夜幕下,薛怀刃带着太微早已朝着落山别院而去,且一路行得飞快,真真是蹄下生风,每一步踏出去都发出沉沉响声。

    这马并不算什么千里良驹,但跑起来竟还是如同疾风掠影一般的快。

    太微被薛怀刃抱在怀里,为了避风,只能低头再低头。

    她有心想问问这个混蛋,这黑灯瞎火的,他带着她一路朝城外方向去,到底打的什么算盘。可她一张嘴,就吃进一嘴的冷风,实在是寻不着什么开口的好机会。

    结果这一耽搁,就耽搁到了山脚下。

    四周黑漆漆的,一点人烟不见,只有夜风一阵一阵地吹过来,发出飒飒声响。

    太微坐在马背上,听见这响声微微愣了一下。这不是寻常枝叶碰撞发出的声音,而是竹枝在风中颤动。可这连绵不绝,如潮水般的声浪,远非三两株的竹子便能发出来。

    这附近,定有大片的竹林。

    太微蹙起了眉头,轻声道:“是落霞山吗?”

    薛怀刃动作粗鲁地将她拽下了马,可见她差点趔趄跌倒,又飞快地将她扶住,佯作不快地领了她往山中小径上走:“你倒是好耳力。”

    光听风声,便知自己身在何处,可不是人人都办得到的事。

    太微猛地反手抓住了他的手臂:“为什么?”

    薛怀刃停下脚步,看着她没有说话。

    太微张了张嘴,这剩下的话想说又似乎不知从何说起。她小时曾来过落霞山,是跟着母亲一道来的。

    在夏人还未登堂入室的时候,这山上原有座庙。

    因着山不大,也并不大高,这庙也小小的,但许是因为离得近,总有人往山上跑,小庙的香火不说鼎盛,也一直还算不错。

    可夏人打进来以后,世道变了,这和尚道士都成了建阳帝眼里的蝼蚁。

    他不说废教,但也从未给过谁好颜色。

    只因为国师既不信佛,也不尚道。他自有一套章法,天然的与旁人不一样,于是这庙是想拆便拆,这和尚道士是想赶便赶。

    落霞山上的小庙也未能逃过一劫。

    据说是国师不喜欢竹子,嚷嚷要让人烧山,但最后不知为什么没烧成,反而将这座小山给了薛怀刃。

    薛怀刃便将山中庙宇修修补补,改成了一座别院。

    因着有了这么一出,这落霞山是再也没人敢胡乱上来,是以太微方才冷眼一看,周围空空荡荡,连条狗都没有。

    她目视着薛怀刃的眼睛,想象着里头的神色,忽然很轻地叹了一口气。

    落霞山上的别院之于他,是一方外人禁地,是一方避世的清净,可他今夜却带她来了这里……

    太微踩着脚下方正的石阶,站在山中小径上,被风吹得发丝飞扬,轻声道:“你可真是让人心烦啊薛嘉。”

第152章 自暴自弃

    她目光幽幽地望着他,像在看一场醒了又来的春秋大梦。

    梦里的男人,活生生地站在她眼前,就好像没有消失过。那些曾经叫她伤心欲绝的过往,皆被时光碾成了齑粉。

    大风一吹,便再无痕迹。

    太微在风中闭上了眼睛:“我该拿你如何是好。”

    她的声音散在风中,轻得仿佛自语,不知是在问他还是在问自己。不过她知道,这样的问题,她就是问上自己一千遍,恐怕也依然得不出答案。

    她听见薛怀刃的脚步声,轻轻落在自己身侧。他只向前迈了一步,站定在她身侧后便不动了。而她仍然闭着眼睛,只有纤长浓密的眼睫在夜风中发着抖。

    忽然,太微睁开眼睛,踮起脚来伸手环住了他的脖子。她的身体紧贴着他的胸膛,俩人的心跳声融合在了一起。

    她面上神色晦暗不清,口气里带着两分自暴自弃:“罢了。”

    虽只短短两个字,说出来却好像已经用尽了她的力气。

    薛怀刃略有些出神,罢了?什么罢了?她的话,古里古怪,他似乎听明白了,似乎又全然没有弄懂。他像这样糊里糊涂的时候,并不多。

    薛怀刃抬起手扣在了她手腕上,蹙眉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太微就着月色仔细端详着他的眉眼,轮廓隐隐约约,依稀还是她记忆里的样子。她便笑了一下,丁点姑娘家的羞怯也不带,在他脸上亲了一口道:“走吧。”

    薛怀刃愣了一下,等到反应过来,她便已松开手,甩下他往山上去了。

    少女身影融进夜色,很快便一阵风似地走远了。他已经知道她会轻功的事,见状不由得面色微冷,抬脚跟上后重新拉住了她的手道:“祁姑娘胆子不小,撇下主人胡乱走动,就不怕被人当做贼人当场射杀吗?”

    太微闻言侧目看他一眼,不答反问,微笑道:“你倒是有趣,一会喊俏姑一会喊祁姑娘,一会又连名带姓地喊我,你这到底是想唤我什么?”

    薛怀刃没料到她会突然说起这个,不觉又是一怔。

    自从上了山,她便变得愈发奇怪起来,像是突然间打开了心结一般,言谈间的语气变得和先前截然不同。

    他紧紧抓着她的手,皱起了眉头:“祁太微,你到底……”

    “你瞧瞧,又成祁太微了。”太微在微凉的山风中笑盈盈地打断了他的话,“啰啰嗦嗦的做什么,这山间风大夜黑,路都快要瞧不清,有什么话不能等进了门再说。”

    她一副自在模样牵着他的手向前走去,每一步都走得轻轻松松,稳稳当当,似乎前方等着他们的那座宅子,不是薛怀刃的别院,而是她的别院。

    加上她自幼认路的本事就比旁人要厉害一些,虽只是小时来过落霞山,但这条山路早就已经印刻在了她脑海里。

    此刻她无需地图,便知脚下的路该如何走。

    那座寺院修缮改建而成的宅子,在昏暗的山中寂静如同无物。

    一盏灯也不见,一丝光亮也没有。

    太微站在门前,回头看向薛怀刃,挑眉道:“叩门?”

    薛怀刃瞥她一眼,并不言语。

    太微便自行上前去将大门重重拍了两下。

    山中虽有风声,有枝叶抖动发出的飒飒声,可那声音落在人耳中并不清晰响亮,不像这拍门声,震天的响。

    紧闭的大门很快便被人打开了一条缝。

    缝隙里透出一星微光,而后是一只眼睛。眼睛的主人显然已经上了年纪,眼皮沉沉地耷拉着,眼珠子在灯下看起来也透着浑浊。

    这样一只眼睛,在夜晚的山间出现,活像是话本子里遇上了妖鬼的时候。

    然而太微脸上挂着笑意,连一丝一毫的害怕也没有。

    见门开了,她便推了薛怀刃上前,一面道:“咦,这门一开便是一阵香风,里头可是栽了不少的花?”

    这落霞山上竹子生的不少,可旁的花草却不多,他们方才一路上来,并没有闻见什么花香。直到这会儿,门后一阵阵地飘出馥郁芬芳。

    太微揉了揉鼻子:“这香气,似乎还有牡丹花香在里头?”

    可牡丹的花期分明早就已经过了,这个时候怎么还会有牡丹花的香味。

    她看着薛怀刃,薛怀刃却皱着眉。

    山风将他的衣袖吹得猎猎作响,他推开门低低吩咐了两句,接过灯转头来看太微:“真是狗鼻子。”

    太微迈过门槛往里头走去,边走边道:“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二人一前一后朝宅子深处走去。

    开门的老管家呆愣愣地站在门口看了半天才回过神来,他家主子竟然带了人回来,而且这带的还是个姑娘。

    他半张着嘴,诧异地揉了半天眼睛才敢确信自己没有看错。

    原先见那姑娘一身婢女打扮,他虽奇怪,但只以为这人是个丫鬟,没想到这人胆大包天,竟敢说主子“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这不就是在骂主子是条狗吗?

    老管家心惊肉跳地打了个寒颤,关上门转过身来,探头探脑想要再看看那二人的时候,眼前却早就已经变得空空荡荡,除了风,什么也没有剩下。

    这座宅子里,拢共只有三两个人负责洒扫整理。

    因而这宅子显得尤为的空荡。

    天黑以后,众人各自去歇下,周围又再没有旁的人家,便更是冷冷清清。

    太微沿着九曲回廊走了一阵后,忍不住说了一句:“像是要闹鬼。”

    话音未落,昏黄的灯光下,她忽然看见了一片花海。各种各样的花草,就种植在廊外,大片大片的,风一吹便波澜万丈,像是大浪翻涌。

    太微禁不住停下了脚步。

    她遇见薛怀刃的时候,他就是个花匠,旁的不会,只会养花。她当时未曾多想,可如今想来却不免有些奇怪。

    他为什么这般爱花?

    太微在灯下转头看他,越看越觉得不明白。

    他手掌镇夷司,又是国师义子,素得帝心,想要什么东西没有,怎么独独就爱养花呢?

    “山中风大,比山下要冷,花期更长。”他亦在看她,望着她的眼睛低低说道。

第153章 情动

    太微怔了一怔,过了会才反应过来,他这是在回答她方才的问题。

    她笑起来道:“哦?这般说来,你带我上山,难不成是特地带我来赏花的?”

    时值盛夏,山下的花开得更多更好更动人,若是单单只为赏花,自然不必上山。太微心知肚明,但却像是没话找话,故意问了一通,又伏在栏杆上,向外探出手去折花。

    那花枝看似细弱伶仃却坚韧得很,她用指甲使劲掐了两下后依然纹丝不动。

    太微便叹口气,将手收了回来。

    薛怀刃就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她动作,不阻拦也不出手帮她一把。他的眼睛里写着探究二字,迟迟不褪。因这眼神赤.裸裸毫不遮掩,太微便看了出来。

    她歪头微笑,天真少女模样一览无遗:“怎么,觉得我古怪?”

    薛怀刃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太微大喇喇将双臂一展,笑着道:“哪里不对?是胳膊不对还是腿脚不对?”她满口胡说八道,一脸毫不在乎,看起来是越发的奇怪。

    薛怀刃唇边露出了一抹玩味的笑意。

    为什么带她上山?他也不知。

    那一瞬间,他看着她,便只想带她回来。

    山下的镇夷司、宣平侯府,明明也都冠着他的名,可对他来说,那些地方并不真的是他的。即便日夜出没其中,即便那里头处处都是依照他的喜好所建造安排的,他仍然没有归属感。

    “归属感”三个字,看起来很寻常,可真计较起来,却是那样的要命。

    他跟着义父,翻过笠泽去往夏国,又跟随夏人军队渡过笠泽回到了襄国,这一来一去,多年光阴弹指而逝,他却始终不知自己是谁。

    因为没有幼年时的记忆,因为不知自己的父母是谁,即便到了权倾朝野,手掌天下的那一天,他恐怕依然不会有任何的“归属感”。

    权势这种东西,握在手心里,并不能让人心安欢喜。

    反倒是这座山,这座宅子,却能让他心头平静。

    然而他为什么要带她上山来?

    太微身形一动,人便燕子般掠出长廊,往花海中去了。她立在树下,仰头向上看。这样的树,这样的花圃,都令她觉得熟悉极了。

    薛怀刃长腿一迈,越过栏杆,朝她走来。

    太微循声转过脸向他看去,眉眼弯弯地笑了起来,可笑着笑着,鼻子一酸,这眼眶就难以抑制地泛了红。

    他们当年究竟为什么要分开?

    明明没有任何争吵,明明没有一点怨恨对方。可不知怎么的,就是谁也没有办法再面对谁。撕下假面后,他们就好像成了两个陌生人,那些朝夕相对,同床共枕的日子,全部成了谎言。

    就连那个孩子,都像是假的。

    这凉薄无情的老天,这仿佛永世不息的惩罚,这让人方寸大乱、痛不欲生的情爱——

    他微凉的长指撩起裙衫,落在了她的肌肤上。

    太微背抵花树,战栗着搂紧了他。头顶上的花兜头落下,被带进舌间,一阵阵发苦。

    热切与焦灼,在这一刻被无限放大。

    她在他耳边轻声地呢喃着:“我很想你。”

    想到夜不能寐,寝食难安,日复一日地催眠自己不要爱他。可俗世红尘里的情,是能毁灭一切的毒,发作时绚烂而诱人,心性再坚定的人,也难以抵挡。

    她沉沦在这份绚烂之中,回应着他的吻。

    那只在她衣衫底下流连的手,令她忍不住轻声喘息起来。薛怀刃低下头去,在她锁骨下方落下了一个吻。

    太微浑身一颤。

    他的手滑进了她腿间。

    那让人发疯的泥泞,是情动的最好证据。

    二人的呼吸声都在瞬间变重了。

    太微的手指轻轻落在了他的腰带上,忽然——

    “主、主子……”

    夜风中传来了无邪的声音。

    太微脸色一变,连忙推了薛怀刃一把。薛怀刃冷着脸转头循声去看,在廊下看见了一盏灯。提着灯的人已经跪在了地上,背对着他们,将头垂得低低的。

    薛怀刃阴沉着一张脸,口气森冷地问道:“何事?”

    无邪听他声音听得喉咙发干,知道自己今夜坏了事怕是要吃不了兜着走,可又没有法子,只好硬着头皮回答说:“国师差了人来传话,让您即刻回府。”

    “义父?”薛怀刃微微一愣。

    已经整理好衣衫的太微闻言也是一惊。

    焦玄这个时候要见薛怀刃,是出了什么事?虽说落霞山距离不远,可到底是别院,薛怀刃今夜既然不在府里,那要不是出了大事,理应不至特地派人来落霞山寻他才是。

    太微不由蹙起了眉头。

    这时候,薛怀刃忽然回过头,眸色沉沉地看了她一眼,而后抬脚朝廊下走去,三两步到了无邪跟前,也不叫他起身,只是道:“理由。”

    口气肃冷的两个字,像是一桶三九寒冬里的冰水,哗啦一下浇了无邪一身。

    无邪跪在地上,将头低得更下了些,直要贴到地面上才作罢:“小的不知,国师并未说明。”

    他先前找到了马后,思来想去半天还是决定不来蹚这浑水了,于是便策马回了府,可哪知才到门前,便撞上了国师派来传话的人。

    无邪压低了声音道:“传话的人只说是急事,请您立刻回去。”

    薛怀刃听了两遍回去,焉有听不明白的。

    他在建阳帝赏爵赐府之前,一直跟着义父居住,无邪如今口中的“回府”,乃是让他回国师府。而义父的性子他比无邪等人更加清楚,寻常之事,便是要紧,义父也不会派人来寻他回国师府商议。

    老爷子只会亲自跑一趟来见他。

    是以今夜的事,十分不寻常。

    “起来吧。”薛怀刃面色冷凝地道,“去门口候着,半刻钟后启程。”

    无邪得令,如蒙大赦,急忙从地上爬起来,提着灯朝门口去。一路上,他别开眼睛,连一眼也不敢多看太微二人。

    虽说天黑,灯也不甚亮,他并没有看见什么,可他就是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自己坏了什么事。

    也得亏是暗,这要是亮堂一些,他家主子还不得挖了他的眼珠子……

第154章 痕迹

    无邪捧着一颗惴惴的心,脚下匆匆走的飞快,一晃眼的工夫,人便已经消失在了长廊尽头。

    太微见状,穿过花海,行至廊下拽住了薛怀刃的胳膊道:“给我一匹马,我自己回去。”

    “我送你回去。”薛怀刃低头看了一眼她抓在自己手臂上的手,面色松缓了些,“从万福巷附近走更快一些。”

    太微一听,便听出了这话里的名堂。

    他若是回镇夷司或是宣平侯府,那往万福巷走,便只有耽搁时辰的道理,不可能更快。那么,他如今要去的地方,大约只能是国师府了。

    心知的确顺道,太微便也就不再多言,微一颔首松开了手。可哪知她这手还未放下,就又被薛怀刃给牵住了。

    他握得很紧,下了力气,像是担心她不肯就范。

    太微便笑了起来。

    她反手勾住他的手指,同他十指相扣,像是把玩什么稀罕的小物件一般玩起了他的手指,口中轻笑道:“走是不走?”

    话音里,没有丝毫的不自在。

    就好像他们合该是这样的。

    薛怀刃略微一顿后,在昏暗中牵起她的手往无邪离开的方向走去。山下两匹马,无邪一匹,他和太微共乘一匹,正正好,也的确多不出另一匹马来给太微独自使用。

    太微琢磨着自己要是占了一匹,那这共乘的就该变成薛怀刃和无邪二人,不由暗自失笑。

    ……

    很快,随着时辰流逝,天色越来越暗。及至几人到达万福巷附近时,已近夜半,周围寂静无声,仿若无人之处。

    太微抓着薛怀刃的手下了马,思忖着是不是该同他说上两句,可思来想去也不知该说什么。

    他们之间的交情,说起来不过尔尔,如今这局面已完全打乱了她的计划。

    原本,永定侯府那一面之后,他们就应该再无交集才对。

    太微抽回手,微微垂眸,低声说了一句:“多谢。”而后转身朝靖宁伯府走去,她越走越远,身后一直注视着她的那道目光终于收了回去。

    薛怀刃一言不发,扬鞭策马,继续奔赴国师府。

    而一路不远不近跟着他们的无邪后知后觉,慢了一拍才反应过来,急匆匆四下张望了一圈,见太微早已不见踪影,这才一皱眉头跟上自家主子也往国师府去。

    他方才闭着眼睛不敢看他们,如今见太微走了,终于敢偷偷看看前方的人。

    可不管他怎么看,都看不出什么端倪来。他家主子这般瞧上去和平日并无甚区别,甚至……也不像是生着什么大气的模样。

    比起白日里离开镇夷司时的那个人来看,现如今这样已是好多了!

    可为什么……

    主子他白日里究竟是因为什么事生的气,如今又是为什么气消了,无邪皆一点也看不透。

    他越思量越糊涂,只好不再去想。

    不多时,马蹄声远去,万福巷重归了宁静。

    太微脚下飞快,动作敏捷而安静,像是一只猫,一个纵身跃过高墙,轻轻巧巧便落了地。她小心谨慎地沿着僻静无人处往集香苑去,一路并未撞见一个下人。

    但因为有着先前那一出,太微如今是再小心都嫌不够小心,本想着天黑之前便回来,谁知一来二去却耽搁到了这个时候。

    也不知道她爹是不是已经发现了她乔装出门的事。

    太微屏住呼吸,拐过一道弯,又过了一堵墙,弯腰经过刘妈妈窗下,总算回到了自己屋子里。

    她屋子里还点着灯。

    昏黄的微光透过轻薄窗纱照出来,有种朦朦胧胧的惆怅。

    太微一进门,就见大丫鬟长喜一脸急切地扑上来道:“姑娘您可算是回来了!”太微一头乌发早已叫夜风吹得乱糟糟的要打结,落在长喜眼里便如同遭遇了大劫难。

    她平素的稳重冷静全成了空,只慌里慌张地问道:“您上哪儿去了?”不过到底还记得要压低声音,“您若是再不回来,奴婢可就真的没有法子,只能去寻刘妈妈了。”

    太微闻言叹口气,坐在榻上踢掉了鞋子:“说来话长不说也罢。”

    长喜:“……”

    “可有人来寻过我?”太微问了一句。

    长喜摇摇头,一边去桌前沏了一盏茶送过来:“府里很安静,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老夫人那边也没有动静。”

    太微接过茶盏低头浅啜了一口。

    灯光下,少女侧颜温柔动人,连喝茶的样子都好看得不像话。

    长喜站在边上看着她,不知怎么的就是觉得自家姑娘和白日出门时的不一样了,可这具体不一样在何处,她却又说不上个所以然。

    一盏茶饮尽后,太微抬起头来,吩咐道:“我要沐浴,让人备水吧。”

    原本窗外的夜色已经十分深浓,她来来去去,连落霞山也爬上去了,早已是倦得没了半条命,可这一松懈下来,心头叫热茶烫过一遍后,身上便难受了起来。

    黏腻腻的,像是出过一身大汗。

    太微歪着头,拿手撑着下巴,眼皮耷拉下来一副半睡不醒的样子。

    长喜便急急忙忙出门去唤人。

    因着府中局势变幻,如今这集香苑已同过去截然不同,再无人敢搪塞敷衍怠慢主子,是以长喜一声令下,立即便有人送了热水上来,又是寻衣裳,又是备香胰子。

    太微打着瞌睡想着心事,眼瞧东西都备好了,便要将人全部打发下去。

    可长喜有些不放心,便想留下来服侍她沐浴:“姑娘,奴婢在边上给您梳头吧?”

    太微自己解开了头发,胡乱抓了两把摇头道:“不必了。”

    她固执的一个人不留,自己进了盥洗室将衣裳脱了。

    果然,小衣上沾了痕迹。

    耳上一热,这脸也就跟着泛了红。太微将衣裳揉作一团,丢到了一旁用来添水的木桶里。这样的情况下,怎么能叫人进来伺候她……

    小丫头们懂的,可不比她要少。

    太微抬手摸了摸自己滚烫的耳朵,暗骂一句混蛋,也不知是在骂薛怀刃还是骂她自个儿。

    她越想越觉没脸见人,索性钻入水中闭上了眼睛,可谁知一闭眼就能瞧见薛怀刃那张脸,实在是要命……

第155章 发作

    另一边,国师府里,这个时候正灯火通明,白昼一般。

    薛怀刃进门时,焦玄正在吃他的宵夜,是道烧鳝鱼,将鳝鱼切五寸段细长条油炸,再加糯米小汤圆、火腿丁、豆粉一锅烧了,并不是什么麻烦的菜色。

    于他的身份地位而言,这样的菜色,更是俭朴得厉害,但焦玄吃得津津有味,很是欢喜。

    看见薛怀刃,他也不停筷,只摆摆手招呼他上前来。薛怀刃面上没大表情地唤了一声“义父”,他才慢条斯理问了一句:“今儿怎么去了落山别院?”

    薛怀刃闻言笑了一下:“兴致使然罢了。”

    焦玄举着筷子,拿筷子尖尖去戳盘中的糯米小汤圆,一戳不中,二戳又失了手,顿时发起了脾气,将筷子往桌上重重一拍,紧紧皱起眉头。

    过了好一会,他才叹息了一声,恢复以往模样道:“我让人寻你回来,是因为六皇子要见你。”

    薛怀刃怔了一怔,随后面色微变道:“难道是——”

    他话未说全,焦玄已接上去道:“戌时犯的病,如今已是平静了。一发作,人就被送到了国师府,这会儿正在房里歇着呢。”

    薛怀刃眸色沉沉没有言语。

    焦玄继续道:“六皇子这孩子心思重,多疑,谁也不相信,就是他老子恐怕他也从未信任过。这世上能叫他相信的人,拢共只有两个。一个是寿春帝姬,一个……是你。”

    薛怀刃坐下了,淡淡道:“我知道。”

    焦玄点了点头:“这是好事。”

    “是好事。”薛怀刃顺着他的话应了一声。

    焦玄便眯了眯眼睛,重新抓起桌上的筷子道:“既来了,便去看看他吧。”

    薛怀刃颔首应是,站起身来往门外去,走到门口突然停下了,转头来看灯下的锦衣老翁道:“义父,六皇子的病该如何去根,还是没有眉目吗?”

    焦玄闻声抓着筷子抬头望向他,见门边立着的年轻人身形修长,眉目爽俊,迷迷糊糊的不知怎么忽然想起了自己当年初见他的时候。

    “若有眉目,也就不必叫六皇子继续吃这个苦头了。”

    焦玄终于戳中了一粒糯米小汤圆:“不过,若是凑齐了那几块地图,兴许一切就都能迎刃而解。”

    区区痫病,到了那样的时候算的了什么。

    他叹着气将糯米圆子送入了口中。

    薛怀刃若有所思地走出门去。廊外灯火摇曳,照得人影扭曲狰狞,像是从炼狱里爬出来的恶鬼。他站在廊下静静地盯着墙上影子看了一会,才抬脚朝六皇子所在的屋子走去。

    这宅子是不待客的,因而宅子里并没有什么客房。

    即便是六皇子来了也一样。

    ……

    薛怀刃轻车熟路地走到了自己房间门前。

    他已经数年不居国师府,但他原先的那间屋子却还留着,里头的一应摆设也都是他还未搬出去时的模样。因着有人每日清扫,里头干干净净,倒是随时都能入住。

    他在自己府中给义父留了屋子,义父便也依然在国师府里留着他的。

    薛怀刃看了一眼门前守着的人,示意他们退下,自行推开了门。杨玦此番既然留下了,那自然便只能歇在这里。

    他进了内室,一眼便看见了床上沉睡中的少年。

    那张脸苍白憔悴,即使在睡梦之中,也依然眉头紧锁,倒是一点平日里的张扬跋扈也不显。

    薛怀刃脚步轻缓地上前去,在床前椅子上落了座。

    ——这样的杨玦,不管他见过多少次,都依然觉得陌生。

    那个素日狂妄放肆的六皇子,仿佛不可能这般脆弱无助。可痫病发作的时候,人会卒然仆倒,不省人事,而后口吐白沫,角弓反张,两目上视,极尽痛苦和狼狈。

    他亲眼目睹过杨玦犯病的场景,只觉不忍触目,回想起来亦是心悸。

    也难怪杨玦从来不许寿春帝姬在他病时靠近他。

    那样狼狈无助的样子,他哪里愿意叫自己唯一看重的亲妹妹瞧见。

    薛怀刃坐在椅上,双手交握置于腿上,身子微微前倾,看向了床上的杨玦。他紧闭着双眼,连呼吸都很轻浅单薄,只有眼球在眼皮底下转动着,似乎入了梦。

    忽然,杨玦的呼吸声一急,他“啊”地一声睁开了眼睛,额头上细汗密布,仿佛是自噩梦中惊醒过来。

    他大口喘息着,喘了好一阵才终于平静下来。

    薛怀刃站起身,去沏了一盏茶过来。

    杨玦一口喝干,举着杯子哑声道:“还是渴。”

    薛怀刃失笑,接过杯子又去给他沏了一盏:“慢点,仔细呛着。”

    可杨玦毛毛躁躁,哪里慢的下来,拿过茶杯又是急急喝完,结果真呛着了。他连声咳嗽,抬手来掩,一边气息不稳地问道:“寿春那边,可是知道了?”

    薛怀刃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背:“一如既往瞒得好好的。”

    杨玦闻言,咳嗽声渐止,仔细看了看他的眼睛才道:“那就好。”他放下手,长出了一口气,“那群杂碎一贯办事不力,若是叫寿春知道了,我非一个个宰了他们不可。”

    薛怀刃皱了下眉。

    杨玦没有瞧见,口中仍然不住地道:“一个个暗地里都在盼着我死,也不知还能听话多久。”

    他说这话的时候,眉头紧锁,面色凝重,似乎是真的忧虑不已。说了两句,杨玦忽然从床上坐了起来,侧目看向薛怀刃道:“哥哥你这几日可得陪着我!”

    少年声音沙哑,口气却像是个坏脾气的小孩儿在同长者撒娇。

    薛怀刃望着他,抬起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杨玦皱着眉,见状猛地问了一句:“可是出了什么事?”

    “的确有件事。”

    杨玦闻言偏过身体,双手撑在被子上,将脸凑到了薛怀刃跟前,神色阴冷地道:“是我那几个讨人嫌的兄弟又作妖了?还是那些前朝余孽又闹事了?”

    薛怀刃掏出块帕子递给他。

    杨玦接过擦汗,擦着擦着发觉这帕子上一股花香,不由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薛怀刃语声淡淡地道:“靖宁伯的那个女儿,你不能娶。”

第156章 天命

    杨玦愣了一愣,皱眉问道:“我为何不能?”他想要的人,怎么可能会有得不到的。

    仅仅只是“不能”二字,便已足够令他心头火起。不等薛怀刃回答,他霍然又道:“若是不能,毁了也罢。”

    如果他得不到,那旁人也休想得到。

    说着话,杨玦的眼里多了两分狠戾,活像是要吃人的凶兽。可偏偏他脸上半点血色也无,还是一副苍白脆弱模样,这狠戾便仿佛成了虚张声势。

    薛怀刃望着他,身子往后靠去,抬起左手,拄着下巴,手肘抵在了椅子把手上。他看起来懒洋洋的,像是倦意上涌有些犯困,又像是因为口中所说的事半点不要紧,根本不值得他打起精神。

    他神色淡漠地闭上双眼,徐徐说道:“因为我要她。”

    杨玦蓦地瞪大了眼睛,一脸诧异地从床上爬起来,扑到他眼前道:“哥哥,我是不是疯了?”

    薛怀刃没有说话,睁开眼,垂眸瞥了他一眼。

    不像他面上的淡漠懒散,他的眼神是肃穆而冷静的。

    杨玦立即大笑起来:“你这话是当真的?”

    薛怀刃微一颔首道:“我几时同你说过假话。”

    杨玦大笑着,扬眉摆手道:“这话倒不真,你同我说假话的时候可是不少。”不过,嘴里说着反驳的话,他脸上的笑意却是一点未曾淡去。

    “那只小野猫,怎么就入了你的法眼?”杨玦狂笑了一阵,渐渐有些气短,便缩手缩脚退回了床上。

    他盘起腿,打坐似地在薛怀刃面前坐下来,因满脸堆着好奇,看起来稚气未消。

    薛怀刃却还是懒懒散散并不上心的样子,信口胡诌道:“大约是天命。”

    杨玦闻言,倒是不笑了。

    天命这种东西,说起来好像又假又空,可有时候却容不得人不相信。

    他自幼罹患痫疾,看过无数大夫,吃过无数的药,什么海上仙方也见过不少,可是这病断不了根。

    饶是国师这样的人物,也没有确切的法子来治愈他。

    如果他不信“天命”二字,那他这一生,恐怕就只能如此了。所以他信,很信。只要传说是真,只要他们找齐地图,那他的病就一定能够被治愈。

    是以他这辈子遇上国师,便是天命。

    杨玦面上现出了些微凝重之色,过了会他突然又笑起来道:“既是这样,那就太好了!”

    ——他得不到的东西,旁人也休想,可薛怀刃对他而言,不是旁人。

    杨玦脸上终于有了一点血色。

    淡淡的红润,便有了健康气息。

    他探出手,抓住了椅子:“我去和老头子说,让他给你指婚!”可话才说完,他忽然面色一沉,“不对,启明那小子先前可是说了,那丫头身上有婚约在。”

    杨玦收回手,眯了眯眼睛:“虽说婚约这种东西,想毁便能毁,可若是靖宁伯不愿意,总归不好玩。况且,也不知她被许给了哪家的蠢货。”

    杨玦絮絮叨叨地说起话来。

    薛怀刃面上波澜不兴地听着,忽尔一笑:“靖宁伯不会愿意。”

    “他也配不愿意?”杨玦冷冷地笑了一声,“赏他脸面,才说个娶字,若非他在老头子跟前得脸,我才不屑正眼瞧他。他就是不愿意也无用,左右折腾一些罢了,早晚还是得愿意。”

    杨玦冷声冷气讥了几句后才正色问道:“他为什么不愿意?莫非婚约那头的人物,是什么了不得的家伙?”

    薛怀刃屈指轻轻叩响椅子把手,敛去笑意道:“是洛邑慕容氏。”

    话至尾音,他突然想起了太微。

    夜色下的焦灼与热切,此刻回想起来,仍令他心潮起伏,浑身发烫。

    “罢了,左右不是什么急事,迟些再说也无妨。”薛怀刃长身而起,转过身朝门外而去,“回头再议吧。”又道,“夜深了,你先歇着吧。”

    他大步出了门。

    又过半响,杨玦方才怔怔回过神来,对着他远去的方向点了点头。

    “洛邑慕容氏……”

    那就难怪祁远章会不愿意了。

    慕容家远在洛邑,山高皇帝远,又是几代传承下来的钟鸣鼎食,即便襄国成了大昭,即便京城动荡,人心惶惶,可洛邑……还是慕容家的洛邑。

    杨玦抬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这般看来,倒是他小瞧了祁远章。想让祁远章退了慕容家的婚事,恐怕并没有他想象中的容易。

    而且老头子近日已经收敛许多,想来是不会为了这么点事就对慕容氏大开杀戒。

    杨玦蹙了下眉,往后一倒,躺了下去。

    门外已经夜深,薛怀刃走后便一点声响也没有了。

    这国师府深夜里安静得简直像是鬼宅。

    哪怕灯火通明,也没有什么人味儿。

    焦玄用罢了宵夜,便拄着他的蛇头拐去了国师府角落里的一间屋子。那屋子周围草木葳蕤,茂盛得让人不知下脚。

    他行至附近,忽然停下脚步转头向身后看了一眼。

    “六皇子好些了?”

    薛怀刃略一点头,走到了他身侧。

    小径不过两尺来宽,二人并排一站,便站得满满当当,再不能过人。道旁全是花草,挤挤挨挨,开得秾艳芬芳。

    焦玄慢悠悠提起拐杖,将一朵盛开中的鲜花碾进了泥土里,口中低声道:“不管怎么看,这人同花草都没有什么不一样。”

    “人也好,花也罢,不论开得多么美丽动人,总归都还是要死的。死了便全成了肥料,生于无,死于无,一点没有不同。”

    他低低说着,像是自语,又像是在同义子探讨什么玄机。

    “人生不过匆匆几十年,实在是太短。”

    伴随着话音,小径已到尽头。

    尽头处是一盏石灯笼,高而瘦,在夜里散发出昏黄微光,像是一团指路的萤火。

    薛怀刃停下脚步站住不动了。

    焦玄便道:“时辰也不早了,你快些回去吧。”言罢,他命人推开门,走进了黑暗之中。

    那洞开的门里便传来一阵又一阵的凉气,混杂着花香也遮不住的腐臭味。

    薛怀刃背过身,面上平静无波的面具出现了一道裂痕。

第157章 草芥

    像是陡然龟裂,一寸寸碎开,成了一个痛苦的表情。

    他微微低着头,将整个人隐入黑暗之中。没有人能够看得见他脸上的神情变幻,他站在那,隔着重重黑暗,依然还是那个年轻狠戾的镇夷司指挥使。

    少年成名,阴沉毒辣,是世人眼中的活阎罗。

    都说他冷血无情,杀人时连眼睛也不眨一下。血溅到了脸上,也不过是给他面上又添一颗桃花小痣。

    昏黄的微光下,薛怀刃抬起手,搁在了石灯笼上。石头做的灯笼仍是冰冷的,即便里头燃着烛火,也并未有热度透出。

    他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静静地放在上头,指腹摩挲着底下粗粝。可石头明明已经反复打磨过了,为什么还是这样的粗粝?

    棱角不见了,通身都圆滑了,却还是粗糙不堪如同往昔。

    他慢慢抬起手,覆到了自己脸上。

    掌心后的眉眼,渐渐平静下来,然而内心波动却还是仿若巨浪滔天,半点不得安宁。

    他忽然咬紧了牙关。

    ——第一次杀人的时候,他也是这样,拼命紧咬着牙关,连一刻也不敢放松。

    直至今日,他仍旧牢牢的记得每一个瞬间,每一下喘气声。

    可那个时候,他多大了呢?八岁?九岁?还是十岁?他朦朦胧胧记得自己的年纪,可生辰忘了,来历忘了,这年纪究竟是不是真的,也就无从考证。

    他只知道,那个时候的自己还是个孩子。

    年幼,无助,却已经明白了弱肉强食,你死我亡的道理。

    养父把刀子塞进他手里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已经陷入深渊再也无法逃脱了。

    那把刀子冰冷透骨,贴在人的皮肤上,几乎能散发出肉眼可见的寒气。他抓着刀柄的手指一点点收紧,又一点点松开,反反复复,总也适应不了拿刀的感觉。

    明明不过只是把小刀子而已,可拿在手里头,却有如千斤之重。

    沉甸甸的,几乎要将他的手腕折断。

    他听见义父在自己耳边冷着声音说,若是遇敌,你已经死了千百次。

    那声音仿佛比他拿在手里的刀子还要冰冷,可他心里清楚地知道,义父的话一点也不假。如果现在站在他面前的人,是个好手好脚能走会动的人,他此刻早就已经死透了。

    他手里攥着兵器,却犹豫得太久。

    一个迟迟疑疑做不了决断的人,是活不长久的。

    他终于咬着牙握紧了刀柄。

    这一回,再也没有松开过。

    那个被义父绑在椅子上的中年男人,瞪大双眼,呜咽着向他求饶,可义父在他身后催促,再催促。

    他握着刀子的手都僵硬了。

    腿脚,亦是僵直的。

    对方动弹不得,他却手握利器。

    义父突然咳嗽了一声,厉呵道:“动手!”

    “噗嗤”一声,刀子扎入了**。

    他还记得滚烫的鲜血喷溅到自己手上的感觉,灼热如同火焰,似乎下一刻就要将他整个点着,燃成灰烬。

    那一刹那,他脑海里浮现出了这样一句话——人命不过草芥而已。

    他的是,义父的是,被捆在椅子上连挣扎也做不到的死人亦是。

    这世上千千万万的人,全是草芥。

    杀人而已,谁下不了手,谁就先死。

    但是为什么,距离那一日已经过去了这么久,他却还是会想起那个男人惊恐绝望的眼睛?仿佛只要他一闭上眼,那双眼睛就会浮现在他的眼前。

    即便那后来死在他手里的人那么那么的多……

    深吸口气,他放下了手。

    可手指难以自控地颤抖着,是绝对握不住刀的样子。

    他抬起脚,沿着小径往来时方向走去,一步又一步,迎着夜风和花香,走得很慢却很稳。

    他内心清楚,自己早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握着刀子迟迟不敢下杀手的小孩了。如今的他,是手掌镇夷司的权臣,再也不会因为鲜血溅到手上而怔忪,再也不会因为看见死人而瞪大双眼。

    他什么也不怕。

    什么也不怕。

    真的,什么也不怕了!

    他猛地用另一只手用力抓住了自己颤抖的左手,可是它却不肯平静下来。

    真是该死。

    他浑身发冷,脚下越走越快,行至廊下时,忽然一拳砸在了墙壁上。“嘭”地一声,手背上传来了一阵剧痛。

    可呼吸声,却因此平稳了下来。

    手上的疼痛,让他清醒而镇定。

    墙上沾了血,在夜色下看起来只是一块恼人的污渍。

    薛怀刃望着望着,突然笑了起来,带着冷冷的讥诮道:“蠢物。”

    他转过身,离开了长廊。

    背后的小径深处,却亮起了灯,光明耀眼,像是日光灼人。

    焦玄独自一人呆在屋子里,将门关得紧紧的,放下手中的蛇头拐,走到一旁的水盆前,仔仔细细地净手。

    一根手指,又一根手指。

    每一根都洗得干干净净。

    他的人,已经老了,但他的手看起来却还十分的年轻。因着保养得宜,乍然看去,简直像是女人的手。

    皮肤白皙光洁,上面没有一点斑痕。

    手指亦是纤纤细细,一看就很灵巧,说是绣娘的手指只怕也有人相信。

    他洗了一遍又一遍,终于将手从冷水中抽了出来,而后抓起水盆旁的帕子,慢慢地将手上残留的水珠一点点擦干抹去。

    他的动作是那样的轻柔。

    他的眼神是那样的专注。

    屋子四角摆放着的巨大冰块不断散发出的寒气,并没有让他皱一下眉头。相反,这逼人的寒气让他浑身都放松了下来。

    不多时,擦干了手,焦玄将帕子往案上一丢,转身朝屋子正中的那张长桌走去。

    桌子一人来长,一臂多宽,颜色泛着黄白,不知是木头还是石头。

    人需走到了近旁才能看出这桌子的材质来。

    桌上躺着一个人,赤身露体,一丝不挂,不知是不是冷的,他的皮肤看起来尤为的苍白。

    焦玄走到了他身前,眯着眼睛打开了一旁的匣子。

    匣子里盛着各式各样的刀具,宽窄不同,长短不一,连薄厚都完全不一样。

    他轻车熟路地抓起一把,朝长桌上躺着的人身上划去。

    没有尖叫,没有挣扎,甚至没有多少的血。

    桌上躺着的,早已是个死人。

第158章 夜不能寐

    死人自是不会动弹。

    焦玄手下用力,一刀拉开,又是一刀,很快长桌上便是一片的血肉模糊。

    这样的场景,映在深夜里,若是陡然叫人撞见,只怕要以为自己撞了邪。可持刀的焦玄脸上,却不见一丝一毫的惧意。

    同样的,他眼中也并没有兴奋与激动。

    他的眼神极其冷静,仿佛此刻躺在他眼前的并不是一具尸体。他手下切割着的皮囊,已无灵魂。

    砧板上的肉,是牛羊是鸡鸭还是鱼虾,都没有分别。

    于他而言,人死以后,便不再是人。

    一个扬手,他手里的刀子折射出了刺眼的光芒。焦玄下意识闭上眼睛,等到睁开,便一把将手里的刀子甩到了地上。

    这一把,依然不称手。

    焦玄目光凝重地望着长桌上的尸体。

    袒露的胸腔内,鲜血已经慢慢凝固。那颗代表着生气和活力的心脏,早便停止了跳动,此刻安安静静地躺在那,就像是一块肮脏的石头。

    焦玄另取了一把刀,将眼前的心脏取出来搁到一旁的托盘里。

    他一直没能想明白,为什么人的心生得是这样一副样子。为什么它不浑圆如珠,为什么它不是别的颜色。

    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肝脾肾,要各自生在现在的位置上。

    若是将肝脏挪移到心脏的位置,会怎么样?

    焦玄站立在托盘前,低着头,眯着眼睛,在明亮如同白昼的光线下,仔仔细细打量起了托盘上盛着的心脏。

    这具尸体,还算新鲜。

    是以这颗心脏,看起来也还算柔软。

    焦玄抬起手,抓住它,突然用力捏了一下。掌下传来的感觉,却并不是柔软的。人的心脏,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的那样脆弱单薄。

    它若是活着,想必跳动起来,是极其有力的东西。

    焦玄松开手,又重重攥了一把。

    这具尸体,是病死的,说是突然暴毙,不知缘由,可他如今握着这颗心脏,却隐隐明白了死因。

    人的脏器,他已经见过许多。

    有的人肝是黑的,有的人肺是瘪的,而此刻躺在他眼前的这具尸体,心脏是膨大的。

    他牢牢抓着它,明显感受到了指节下不一样的触感。这颗心脏,比他过去见过的,都要来得硕大。他亦一眼便知,这大小是不寻常的。

    焦玄眯着眼睛沉思了一会。

    他轻轻将手中心脏放下,转而取来一把薄如蝉翼的小刀,用力划开了它。

    ……

    半个时辰后,焦玄丢下刀子,再次净了手。

    同样一根一根手指地擦拭过去,直又花了半刻钟不止。

    等到他推开门,拄着拐杖走出来的时候,外头的天色已经深浓得像是一团墨汁。他站在门外,望一眼小径前的石灯笼,又望一眼道旁茂密的花草,忽然说了一句:“西面那丛花开得不大好。”

    一旁安静无声候了半天的随从闻言,急忙踮着脚探头朝西面看去。

    果然,那边的花开得不如其余地方的旺盛。

    随从琢磨着,轻声道:“怕是花期要过了。”

    焦玄笑了一下,摇摇头吩咐道:“让人将东西收拾了吧。”

    随从连忙应下声来。

    焦玄摩挲着拐杖上雕着的蛇头,抬起脚越过石灯笼朝小径上走去。不过大约只走出了四五步,他突然又转过头来道:“埋一半到西面,一半到这来。”

    随从的视线循着他抬起的拐杖向花木间看了一眼,低下头应了一个“是”。

    焦玄这才像是满意了,继续往前走去。

    他隔上几日便要让人寻一具尸体来,不做别的,只是切开来看,人心是何样,人肝又是何样。人的眼睛,挖出来以后才知道究竟生得什么模样。

    他绞尽脑汁地想要知道,人究竟为什么会死。

    而年轻人和老人,又有什么不一样呢?人为何会衰老?如果想要永葆青春,又该怎么做?

    他心心念念,全是这样的问题。

    他脑子里全是困惑,除了他自己,谁也无法替他解答。

    焦玄慢吞吞地向前挪动着脚步,拐杖点在鹅卵石上,发出清脆的“夺夺”声响。

    他渐行渐远,身后的明亮逐步消失不见。

    一转眼,这天边深浓的黑暗仿佛都现了白。

    黎明到来之前的夜色,总是最黑暗的。

    焦玄回了房,睡得一如往常得香甜。他心中有事,但他睡下了,便全抛在了脑后。人的睡眠,是如此要紧,他从来不叫自己少睡一刻钟。

    然而出了国师府,却有许多辗转反侧,难以入梦的人。

    薛怀刃是一个。

    太微亦是一个。

    她深夜回府,强打精神去沐浴,明明倦极了,可一等躺到床上,便半点睡意也不见了。于是她一个人躺在那,翻来覆去,迟迟无法入睡。

    夜色越来越黑,周围越来越安静。

    只有她的呼吸声、心跳声,在渐渐亮堂起来的屋子里回响着。

    她乱七八糟想了一通,想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忽然,帐子外响起了长喜唤她起身的声音:“姑娘,到时辰该起了。”

    太微一个翻身坐起来,伸长手去撩帐子。屋子里已经很亮,白光照进来,照得她不由自主闭上了眼睛。

    又酸又涨,委实睁不开。

    她手里还攥着雨过天青色的帐子,就这么定定坐着不动了。

    长喜愣了一下后凑上前来问道:“姑娘,您怎么了?可是有哪里不适?”

    换了往常,她在帐外一唤,太微便会自行起身,从来也不犹豫一瞬。可今日,太微一夜未眠,头疼,眼睛疼,浑身都不舒坦。

    又过了一会,太微才睁开眼睛道:“去打盆水来,要冷的。”

    长喜不明所以,回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水盆,里头的水温热适中,是姑娘们平素净面时用的温度,太微也不例外。

    长喜不由疑惑地皱了下眉。

    须臾后,她端了盆冷水进来,正要问问自家姑娘做什么用,便见太微赤着脚走过来,让她将水盆放下来。

    而后,太微站在水盆前,一低头,将自己整张脸埋进了水里。

    长喜就站在边上,见状唬了一跳,又见她半响没有动静,不觉提起了心。

第159章 不做姐妹了

    “姑娘?”长喜轻声唤着,声音里带上了忧虑。

    可太微还在水里一动也不动,水面上连半个气泡都没有。这说明她屏着呼吸没有呛水,是好事,但长喜心里又止不住地担心。

    她从来到集香苑以后,便没有听说过自家姑娘会水的事,而且便是一个会水的人,也闭不了这般久的气吧?

    长喜又候了片刻,终是忍耐不住,伸出手抓住自家姑娘的肩头,将她“哗啦”一声从水中拽了出来。

    太微转过身来看她,脸上湿漉漉地挂满水珠,愈发显得她肌肤赛雪,眉眼动人。那眼睫都似乎变得浓密纤长了许多,沉甸甸缀着水珠子,像是把小扇子落下来。

    她有些眼神迷蒙地看了长喜一眼:“怎么了?”

    长喜听她声音还是一如往常的平静,总算放松下来,摇头道:“奴婢唤了您好几声呢。”

    太微闻言掏掏耳朵,淡淡笑了笑道:“怕是隔着水听不大清。”言罢,她伸手一把抹去自己面上水汽,吩咐道:“去取衣裳来吧。”

    这些日子,长喜跟着她,已将她的喜好摸了个**不离十。

    每日清晨长喜取来的衣裳,都很合她心意。

    太微对着镜子,心不在焉地擦拭着面颊。虽然冷水一激足以叫她清醒过来,但是她站在镜子前,望着镜子里的自己,脑海里却还是不停地浮现出薛怀刃那张脸。

    太微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换过衣裳后,她领着长喜去了鸣鹤堂。

    不管旁的事如何变,祖母天天要她们老实请安的事却从来没有变过。于祖母而言,仿佛这令人讨厌的晨昏定省,才是天伦之乐的根本。

    太微蹙着眉头沿回廊前行,脚下步子越走越慢,像是如何也打不起精神来。

    长喜跟在她身后,见状总是忍不住担心她走着走着便要摔倒。突然,自她们身后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长喜下意识回头去看,一眼便看见了走在前头的四姑娘祁茉和六姑娘祁栀。

    四姑娘脸色红润,看起来精神好极了。

    也不知她是几时起的身,脸上脂粉抹的极其精致美丽。

    反观太微,今儿个素面朝天,连口脂都没有涂上一点。

    长喜思忖着,唤了一声“四姑娘”、“六姑娘”。

    太微便也漫然地回头看了一眼身后。

    祁茉姐妹俩并肩而行,看似脚步不大,但走起来很快,不过一眨眼而已,俩人便已经走到了太微跟前。

    太微面上淡淡,没有言语。

    祁茉就摇着扇子,不咸不淡地说了句道:“怎么,五妹妹睡了一夜如今便连人也不认得了?”

    太微还是没吭声,只用眼角余光打量着她。

    这眼神看起来便是十足的漫不经心,又好像带着些微轻蔑和不屑。

    祁茉登时就恼了。

    她脚下步子虽然未停,但脸上的架子却已经端了起来,训斥道:“五妹妹这是什么意思?不论如何,我都年长于你,你如今摆出这样的脸色与我看,是要撕破脸不做这姐妹了不成?”

    太微身上懒懒的,又是一夜没有睡过,确是恹恹的不想搭理她,可没想到祁茉却说出了这样的话。

    听到“不做这姐妹了”几个字时,太微“扑哧”一声笑出了声来。

    若是可行,谁要同她祁茉做什么姐妹?

    她们身上虽然都流着祁家人的血,可论亲厚,那是远远谈不上,她们如今不过就是担着个姐妹虚名罢了。

    祁茉明明心知肚明,却偏要摆出这样一副样子来作怪,也真是一大清早不嫌晦气。

    太微扫了她一眼,将目光定定落在了一旁的六姑娘祁栀身上。

    六娘比小七大一点,但也还是孩子模样。

    她抬手掩面打了个哈欠,盯着祁栀慢慢地道:“四姐这话好没道理,论年岁,我可不是也比六娘要年长,怎地六娘见了我,却摆出这样的脸色来,莫不是六娘是要撕破脸不同我做这姐妹了不成?”

    她将祁茉的话原封不动抛了回去。

    六娘脸上就现出了恼恨来。

    她生得比祁茉更像崔姨娘一些,此刻生起气来,就更是相像。

    太微看着她的眼睛,笑了起来:“六娘,你怎么不说话?”

    六娘抓住边上祁茉的衣袖,用力拽了拽,尖声尖气地道:“四姐,咱们快些走,若迟了可是要吃排头的!”

    她拖着祁茉就走,像是再也忍受不了太微,边走口中还边嘟嘟囔囔地道:“真是讨厌。”

    祁茉拿扇子轻轻敲了下她的头道:“算了……”

    那口气听起来仿佛受了天大委屈,不晓得的还当是太微欺负了她们姐妹俩。

    见人走远了,长喜忍无可忍,同太微道:“姑娘,四姑娘怕不是要胡编了话去同老夫人告状。”

    这是祁茉一贯的伎俩。

    说不通,讲不过,落了下风,不满意了……

    不论是什么事,总能叫她寻到由头去向人告状,说是太微惹事或闯祸。

    她自小就是这样。

    太微过去很生气,如今却是无心理会。

    经过上回永定侯府的事后,祁茉如今想来是不敢冒着惹了祖母不快的风险再去胡乱告什么状的,更何况,就是她去了,太微也不在乎。

    她甚至巴不得祁茉不带脑子,进了鸣鹤堂大门就去寻祖母告状才好。

    毕竟今儿个的鸣鹤堂,绝不是什么好去处。

    太微笑着同长喜摇了摇头,轻声道:“不要紧的,随她去吧。”

    没一会,清晨的微风里便多了一阵阵的喧嚣。太微竖起耳朵,屏息听了听后,面上露出了一丝微笑。

    祖母看样子,果然是发了大火。

    她走至廊下便停下了脚步,透过人群遥遥向前看了一眼。

    沈嬷嬷站在花荫底下,正绷着脸在训话,一声比一声音量高,一声比一声更恼火。

    她面前围了一圈的人,全都低着头,连大气也不敢出。

    沈嬷嬷一向瞧着就凶,今儿个更是尤其的凶。她举起手来,伸出手指,用力点着面前一个小丫鬟的脑袋,直将那颗脑袋点的同不倒翁一般。

    “一群不中用的东西!连这么点事都办不好,养着你们还有什么用处!”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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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二臣介绍:
作为疯子和谄臣的女儿。祁太微逃过婚,放过火,杀过人,死的时候漂泊异乡,孑然一身。她拼尽全力爱上的,不过是场黄粱美梦。如今梦醒了从头再来,这种裙下之臣不要也罢。“抓住这只手,你就可以活命。”“活你个大头鬼啊。”做人真他娘一点意思也没有……不二臣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不二臣,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不二臣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