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3章 你去找
zw443sx
然而此刻,他的噩梦,已经成为现实。
杨玦没有回答慕容四爷的问题,不知是不屑还是不愿意。他只是木着脸,定定地看慕容四爷。
那眼神,既灼热又冰冷。
慕容四爷被看得浑身难受,稍稍避开视线,道:“殿下是不能说,还是不想说?”
“这世上有什么是我不能说的?”杨玦轻笑。
他还只有十七岁,龙血凤髓,鲜衣怒马,张狂得很。
“我只是在想,你是否见过他。”杨玦收起马鞭,走到窗下。透过绿色薄纱,他看见外头变亮了。
那些沉重的乌云,跟了他一路,现在却散了。
“几年前,他曾经来洛邑寻过亲。”杨玦背对着慕容四爷“叔侄俩”,澹澹地道,“但很可惜,无功而返,这地方根本没有他的亲人。”
“不可能!”慕容四爷断然道,“他若是来过,我不会不知道。”
杨玦依然看着窗外,语气讥诮了两分:“你慕容家既未丢过孩子,他当然不会上门来找你。”
慕容四爷闻言,薄唇微抿,思忖起来。
杨玦这话,听着有些不对劲,难道——他勐地一抬头,问道:“莫非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才是慕容舒?”
“正是如此。”杨玦回过身来,面上波澜不惊。
慕容四爷却是一脸的惊涛骇浪:“究竟是谁?”不但认得六皇子,而且看样子还十分得亲近。
思量着,他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名字。
血色登时从面上褪去。
他白着脸看杨玦,嗫喏着问道:“该不会……是国师的义子?”
杨玦哈哈笑了两声:“如何?”
慕容四爷的喉咙像被堵住了。
他嘴角翕动了两下,却并没有话音流出。
国师焦玄的养子,原本是镇夷司的指挥使。就算他远在洛邑,也听过那位的恶名。
慕容四爷有些不敢相信。
薛怀刃就是慕容舒,怎么会?
他咽下一口唾沫,哑声道:“世上竟有这般巧的事……”
杨玦对他的话,嗤之以鼻。
巧?
哪里巧。
局面失控之前,这一切都只是国师的计谋而已。
他立在慕容四爷面前,居高临下地道:“听说那日的惨桉,原是四爷你的手笔?如今,真正的慕容舒想起了一切,你很害怕吧?”
“是四叔做的?”这时,一直畏畏缩缩呆在角落里的假慕容舒忽然喊了句。
声音里满是不敢置信。
他仍然管慕容四爷叫四叔,就像他还是慕容舒一样。
杨玦一记眼刀射过去。
他立即噤声,又缩回原处。
指甲被他咬得坑坑洼洼。
慕容四爷打个激灵:“殿下这说的是什么话,他想起来,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害怕。那日的事,乃是山贼所为,同我有什么干系?”
“你不想认,便不认吧。”杨玦口气轻飘地道,“左右你杀的不是我的父母。”
他甩了两下马鞭,像是不趁手,又收起来:“我今日来,也不是为了治你的罪。”
“你生也好死也罢,都不会动摇我分毫。”
杨玦摘下佩剑,斜眼看他:“更何况,前段日子京里发生的事,你应当也有所耳闻吧?”
国师被养子背叛,元气大伤。
那样的事,慕容四爷当然听说了。
杨玦一边将剑出鞘,一边慢条斯理地道:“四爷的好侄子,可是个反贼呢。”
慕容四爷听到这里,一张没有血色的脸更显苍白:“殿下!”
他的侄子,若是反贼,那他便也是反贼。
整个慕容氏都会沦为同党。
他可要不起这样的罪名!
慕容四爷急声道:“慕容氏长房只有一位二公子,如今就在这里!什么反贼,同慕容家绝无半点关系!”
“这里?这里哪有什么二公子?”杨玦已走到假慕容舒跟前。
一剑噼下,血花四溅。
蜷缩在椅子上的书童,连呼救都来不及。
慕容四爷冲上来时,他已经死死抓住杨玦的衣摆。
不想死,就算容貌尽毁,就算做个骗子,他也不想死。
宛桃还在等他回去。
他没想过,自己今日就会死。
一口血涌出来,他的手指被杨玦掰开了。
慕容四爷急切地抱住他:“殿下这是做什么?”
杨玦掏出块帕子,用力擦拭剑上的血:“慕容四爷,这里还有你说的二公子吗?”
慕容四爷苍白的脸,变得铁青。
杨玦拔高音量,唤道:“来人!”
碧纱窗外,人影幢幢。
很快,花厅里便站满了黑压压的人,不但有杨玦的,还有慕容家的。一经站定,众人便都闻到了血的甜腥味。
慕容家众人,全露出惊诧之色。
“四爷!”
“等等。”慕容四爷抬起只手,制止了他们想要上前的举动。
他放下怀里的人,咳嗽一声,站直了身体。嗓子里在发痒,就像不慎吃进了头发丝。
“没什么事。”他看着杨玦,吐出四个字。
说什么强龙不压地头蛇,但他们就算现在杀掉杨玦,又能讨着什么好。到头来,不过是惹怒建阳帝。
那个男人,可是杀人如麻的恶鬼。
便是地上的人,是他的亲儿子,他也不得不三思而行。
慕容四爷道:“这二公子是个假货,蒙骗我等多年,今日才露出马脚。”
“六皇子已经处决了他。”
“四爷……”
“好了,你们都先出去吧,我还有话要同殿下讲。”
他摆摆手,赶人出去。
杨玦这个疯子!
要是慕容家的人一见到血,便对他拔刀怎么办?他活腻歪了,旁人可没有!
喘口气,慕容四爷低头看了眼前襟。
暗红色的血渍,让他的衣裳变得邪性许多。
他活到这个年纪,还是第一次在身上沾血。
“殿下满意了?”
杨玦微笑:“四爷若是不痛快,大可以杀了我嘛。”
他佩着剑,抓着马鞭,在慕容家胡作非为不说,而今还要讲这种让人烦闷的话。
慕容四爷忍了又忍。
杨玦道:“既然四爷不想杀我,那就只有一条路可走了。”
“你找到薛怀刃,把人交给我,慕容家参与谋反一事,便既往不咎了。从此以后,你便可以安心做你的家主。”
“殿下都找不着的人,慕容家如何找?”慕容四爷见他一副已经给慕容氏定了罪的嘴脸,眼皮直跳。
杨玦漫然道:“这为何要问我?”
他越过慕容四爷,向花厅外走去。
阳光照过来,在他身后拉出一道狭长黑影。
zw443sx
第344章 万丈深渊
zw443sx
他来似一阵风,去时也如风散,转眼便不见影踪。
慕容四爷面色沉沉地坐在尸体旁。
这被他养了十年的假侄子,已经是一块将要腐烂的肉。天热,尸体从柔软到僵硬,再到溃烂,只是倏忽间的事。
他并不伤心,也不太恼怒,只是忧虑不已。
那样过了十年,他早就忘了一开始的怀疑。但慕容舒还活着,并且活在远离他掌控的地方。
斩草不除根,果然后患无穷。
在他毫无知觉的时候,那孩子已经长成了一个光是名字便能让他心生畏惧的人。
片刻后,下属进来禀报,说六皇子头也不回地往洛邑外去了。
看样子,他已做完想做的事,发完想发的脾气,要回去做他的人上人了。慕容四爷松口气,撑着椅子把手站起来,久坐半日,腿麻背僵的,连他也好像成了尸体。
他没有再看血泊里的人。
“让人收拾了吧。”
寥寥几个字,结束了这乱糟糟的一天。
慕容四爷离开花厅,让人驾车前往陵园。
开春时,他带人来祭拜,心里头还只是觉得麻烦,根本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带着这种不安的心情来见兄嫂。
忌日将近,梦魔浮现,事事都不如意。
慕容四爷空着手,在兄嫂墓前久久地发呆。
他已经想不起来,自己当初为何那样生气,又为何那样决绝地想要让他们死。所有的一切,爱也好,恨也罢,似乎都已消融在岁月长河里。
这家主之位,他原本并不想要的。
手指轻轻落在墓碑上,慕容四爷咬了咬牙。
六皇子虽然讨人嫌,但有一件事说得没错,他得把薛怀刃找出来。
……
三天后,慕容舒发丧,说是病逝。他的大丫鬟宛桃哭闹不休,怎么也不肯信。
她以为,自己未来至少也能做个得宠的爱妾。
要是运气好,慕容四爷一直都生不出儿子,那就算他不愿意,将来还是要把慕容家交给侄子。
家主的妾,日子总难过不到哪里去。
宛桃一直哭,哭得双眼红肿。
这些眼泪,全是为她自己流的。
姿色平平,甚至可以说成丑陋的她,再也不可能遇上第二个慕容舒。
她每日想起来便要落泪,直到不小心听见有人在嚼舌头,说死掉的慕容舒是个假货。
明明无根无据,话却越传越广。
慕容四爷也不管,由得他们讲。
传到府外后,谣言越演越烈,众人纷纷猜测,真的在哪里。一来二去,消息传出洛邑,在大昭“遍地开花”。
秘闻,尤其是大家族的秘闻,没人不喜欢。
众人茶余饭后,说的总是这些事。
写书的,卖书的,说书的,一堆人将这件事编了个天花乱坠。
太微终日不出门,也没躲过去。
消息传到她耳朵里时,已经变成那慕容舒是妖怪变的,蛰伏在慕容家,想要成为慕容家的家主。
可笑到让人笑不出来的程度。
都已经是妖怪了,目的却只是做个家主?
伸个懒腰,太微收好东西,推门出去。
外头天清气爽,一望无边。
姜氏正在和倚翠一道收衣裳。天气热,衣裳晾出去,一会儿便被晒透,得趁着热气未消赶紧收起来。
要不然,晒过了头,料子容易坏。
倚翠想自己干,但姜氏不答应。
主仆俩你一件我一件,很快便收到了长绳尽头。
姜氏一眼看见太微,笑起来道:“怎地出来了?”
离开临平,回到松山后,已经过了有一阵。太微鲜少出门,觉也很少睡。
姜氏看见她眼下的乌青,又道:“虽然时辰还早,但厨下还有吃的,你去吃些东西早些歇息吧。”
太微站在日光下,摇了摇头。
多日不见光,她的肌肤越发雪似的白。
阳光一晒,仿佛是透明的。
姜氏不由得想起太微拿给她看的那张画像,上头的少女虽然和太微五官相似,但一看就不是一个人。
太微的神情,要老成许多。
她的皮囊虽然还不满十六岁,但内里却在苍老。
见她不想睡,姜氏便也不再念叨,只让倚翠去给她拿了些吃食。
手札难解,旁人也帮不上忙,可想太微心中烦闷。姜氏除了顾好旁的,不让她操心外,并没有什么可做的。
到头来,不管哪一世,她对太微而言,都是无用的母亲。
倘若死的是她,活着的是文骞,他们的女儿大概便不会这般辛苦。
傍晚时分,姜氏也从二宝那听说了慕容家的事。
二宝个性机灵,又是市井长大,惯会察言观色,跟他们出来以后,采买打听的事,便都交给了他。
他说得绘声绘色。
姜氏一遍听完,去找了太微。
这家里,除了太微,便只有她知道薛怀刃的身份。
慕容舒的事,这么多年都没有响动,怎么突然就冒出了假货一说。而且,好端端的,人还病死了。
明明去岁见面时,那个年轻人看起来还挺康健。
姜氏点了灯。
太微揉揉眼睛,笑道:“消息既然能传这么远,自然是因为有人想要它传开。”
“难不成洛邑那边,已经知道了真相?那阿舒他……”姜氏的担忧,已经显露在脸上。
故友之子,女儿的心之所向,也不知哪个更要紧,但二者叠加,便让那个孩子也成了她的重要之人。
太微独自回来松山时,她已被吓过一跳。
“消息若是慕容四爷故意放出,定然是为了引他出现。”姜氏紧紧皱着眉头。
太微伸手过去,抚平她眉间皱纹,轻声道:“他不会这般沉不住气。”
父母兄长都已不在,留在洛邑的人,不过是个从未谋面的叔父。更别说,那位叔父,还有可能是雨夜惨祸的真凶。
报仇这种事,急不来。
洛邑不会跑,慕容家也不会消失。
薛怀刃早晚会回去,但不是现在。
不过,假慕容舒的死,的确出乎意料。
许多人的命运都变了。
而未来,就像初见的万丈深渊,谁也无法确切地知道,底下到底是炼狱还是花海。
这一年的夏末秋初,风里传来第一缕金桂香气时,在大昭的一座小城里,发生了一件很小的事。
在那一刻,无人察觉,这件小事,将会点燃炼狱。
zw443sx
第345章 秋风起
zw443sx
最初,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口角。
地处偏僻,又不算富庶的小城,并没有经历过太久战火。城中的人,仍以旧日襄国子民为主。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众人过的还是最平凡不过的日子。
然而,那些渡过笠泽来到这里的夏国人,逐渐占据了土地。佃户越来越多,日子越过越困顿。
人人都憋着一口气。
那些夏国人,原也只是佃户罢了,来到这里翻身做了地主,便一个个都成了狐假虎威的混账。
朝廷,亦不再是襄国人的朝廷。
嘉南帝在位时,不论如何,饭且吃得上。
但如今繁刑重敛,苛捐杂税,别说吃饭,便是水也得比往日少喝几口。
吃不饱,日子自然不好过。
佃户们每日睁开眼睛,就得为如何果腹而头痛。
地租,地租,租的其实全是命。
一位张姓佃农,某日在田间说了这样一句话。
声音不大,只是喟叹,但不巧被主人家听见了。
男人已年过四旬,富贵日子却还没有过多久,听见底下的佃农说什么命不命的,一下板起脸。
这穷地方,若非他没有门路,才不会来这里。
“既然知道租的是命,还不赶紧闭上嘴做你的活儿!”他厉声呵斥了句。
张姓佃农撇撇嘴,镰刀放在地上。
佃农,又不是他家养的狗。交租便是,旁的他可管不着。
两个人,各自不满。
风声凝固,气氛转眼便叫早秋的凉意给冻结。
“你好大的胆子。”
若不是他,这群佃农哪个吃得上饭?地是他的,不租又怎样?
眼看主人家脸色不好,边上的人都靠过来,劝起张姓佃农。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有这闲工夫不如多去做点活。
春天种的麦子,如今已到收割的时候。
地里一片金黄,还有的辛苦。
但争执已起,岂是三两句便能劝服。
何况他们劝得了佃农,却劝不了地主。
镰刀被踢进了水沟。
张姓佃农握起拳头。
面色红润的地主,一巴掌扇在他脸上:“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在我面前挥舞拳头!”
张姓佃农不过才十八九岁的年纪,正值血气方刚,一激便涨红了脸。
于是,口角变成了拳脚。
地主呼啦啦叫来一群家丁。
佃农们也齐齐围上去。
秋风里,一番混战,忽然有人大叫了一声:“出事了!”
血珠子噼里啪啦滚落在田埂上。
不知是谁的镰刀,扎到了地主的脖子上。
他就像被风吹倒的麦子,摇摇晃晃,跌跌撞撞,“彭”地摔下田埂。
该死的襄国旧民。
该死的镰刀。
麦田上空的红日,一下覆上了乌云。
事情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佃农们被拉去见官,连带着家人也没逃过。衙门里的官,亦是夏国人。大昭天下,襄国旧民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杀害夏人,这是要反了天啊。
必须要重罚。
必须要杀鸡儆猴。
因此,上至老妪,下至襁褓中的幼儿,全被砍掉了脑袋。
尸体被挂在城内示众。
一时间,人心惶惶。
可猴,并没有被儆省。
死人的腐臭味,一直被秋日凉风吹到城外。那些猴,全疯了。不止这里,大昭各处都发生了类似的事。
冲突,死亡,摁下,又冒出。
那些流淌的血,不知是襄国人的噩梦,还是夏人的。
到霜降,有人起义了。
消息传到京城,建阳帝正在赏枫。
和旁的皇帝不一样,他虽然是个武将出身,却并不热衷于秋狝。夏天过去以后,他便一直在赏菊赏秋,赏一切风花雪月。
小祝人矮,腿短,骑不了马,狩不了猎,能同他一起做的只有这些有眼便能享受的事。
宫人们都在门外。
枫树下,小祝被建阳帝抱在怀里。
他虽然是个长不大的侏儒,但到底比孩子要重一些。
建阳帝抱了半天,换了只手。
小祝问:“累了?”
“没有。”建阳帝摇摇头。
小祝伸长手,从树上拽下一片红透的叶子。
满树的红,如同烈阳燃烧。
他把叶子放在脸上,想要透过它去看太阳。小的时候,他一直活在黑暗里。因为同常人不一样,他丑陋又古怪,是母亲心里见不得光的存在。
因此,养他的那间屋子,只有一扇小到不比巴掌大多少的天窗。
下雨的时候,会有雨珠透过它落进来。
他总是站在那,任由雨水打湿自己的脸。
他不知道,母亲到底爱不爱自己。
若说爱,她却像那雨一样,毫不留情,冰冷刺骨。
可若说不爱,她又养着他,给他吃喝,给他纸笔,教他念书习字。
只是,她从来不许小祝叫她娘亲。
而父亲,小祝从未见过父亲的脸。
因着没见过,好像也就不是很伤心。一个陌生人,是不值得叫他惦念的。他的心思,不管是那时还是现在,一直都在建阳帝身上。
不过,哪怕已经年纪不小,他还是时不时地会想起母亲的脸。
母亲并不是什么绝色美人,但她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
还有乌鸦鸦,绸缎一样的长发。
小祝想,自己作为她的儿子,原本也应该有那样的头发和眼睛吧。
可直到现在,他的头发不管如何梳理,还是枯草一般。
手指一松,枫叶随风飘落。
宫人来报,说永定侯求见。
小祝让建阳帝把自己放了下来。
永定侯自从死了儿子,便郁郁寡欢,已经有阵子没有入宫。
他站在树下,看永定侯走进来,行礼问安。
男人依稀还是旧年能征惯战的样子,但头上已见花白,胡子也好像有点灰蒙蒙的。
建阳帝赐座,他便也坐下了。
小祝远远看他,感觉他的背似乎也有些句偻,再不是过去挺拔的模样。
他说了各地起义的事。
“那些贼心不死的襄国人。”言至尾声,他不快地骂了一句。
建阳帝问:“都是复国军的人?”
永定侯说不是,声音低沉了两分:“只是襄国人。”
“那个时候,就应该全都杀了的!”他恨恨道,“若是那样……”话没有说全,但小祝一听就知道他想说什么。
要是都杀了,那靖宁伯也早就死了。
他的女儿不会嫁给永定侯的儿子。
永定侯府的世子爷,就会一直活着。
小祝眯了眯眼睛。
zw443sx
第346章 旌旗扬(一)
原就不大的双眼,被他眯成一条线。
永定侯的儿子,他不是没有见过。那个蠢货,总是跟在六皇子身后,像条狗一样,却又不如狗聪明。
就算没有祁远章的女儿,他大抵也活不长久。
只是他再愚蠢无用,也是永定侯的心肝肉。事情已经过去这般久,永定侯还是放不下他,看来是真的爱子心切。
所以,永定侯此刻才会说出这样愚钝无知的话。
杀光?怎么杀?
真杀光了,大昭又算什么?
没有人,地由谁来种,各种工事,又要让谁去做?再肥沃的土地,一年两年……多年无人耕种,也会变成荒野。
若是那样,他们要这襄国江山有何用?
更别说,没有人,便没有足够的税收。
光靠夏国子民,养不起一个大国,也拦不住那些虎视眈眈的人。上百年的属臣,说反也就反了,谁能说其他人就一定不敢?
他永定侯只知行军打仗,旁的全是一塌湖涂,难怪生养个儿子也是那副模样。
小祝迈开自己短短的两条腿,走到建阳帝椅前,一屁股坐了下去。
红枫落在地上,被他压了个严实。
永定侯话音一顿。
建阳帝低头和小祝耳语了两句,而后道:“侯爷想杀人,就去杀吧。”
他的口气过于平澹,永定侯不由愣了下。
小祝道:“皇上认为,什么起义,叛乱,都不足为虑。”
“复国军尚不过乌合之众,这群人又能好到哪里去,不过是一群只拿过镰刀和锄头的蝼蚁,早晚得烂在地里。”
“但这群人总这么闹腾,也怪让人烦闷,侯爷若是得闲,便去看一看吧。”
大昭建国不过数年,面上安稳,内里局势却仍在动荡。
虽是难免,但到底让人不安坦。
又说了两句,建阳帝摆摆手赶起了人。
永定侯得到准话,也不想多留,但走出两步,他又忍不住折返回来,问道:“不知陛下近日可曾见过国师?”
建阳帝不答反问:“你见过?”
永定侯干笑两声:“微臣已有数月不曾见过国师了。”
“是么……”建阳帝到最后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他一向是不怎么爱笑的,除了被小祝逗乐,便是被靖宁伯逗笑。
永定侯几乎没有见过他的笑容。
心里头发毛,他不再多言,匆匆离去。
一阵狂风吹过,将落叶吹得漫天飞舞。小祝爬上建阳帝膝头,呢喃般轻声道:“这样下去可不行……”
他原本以为国师只是一时想不透彻,花些工夫,想明白便好了。
可国师还是不肯见人。
要不是国师府里三五不时还有消息传出,他几乎就要疑心国师已经仙去。
想了下,小祝同建阳帝道:“今日晚些,我要去一趟国师府。”
建阳帝搂着他,面露担忧:“我也去?”
“不,我独自去更方便。”小祝安抚道,“何况我就是去了,国师也不一定会见我。”
自从停下“十二楼”的工事,国师便再没有说过什么登高寻仙。
就像他们认得的那个焦玄,已经死在临平。
天色擦黑时,小祝坐上马车去找他,未到门前便让人去禀报。
焦玄让人开了门。
他走进去,一路走到焦玄的园子里。
那里头已经一株花也不见,只有两件谁也看不懂的古怪之物。
小径尽头,国师拄着拐。他看起来,只是个年迈又憔悴的老翁。
“国师后悔了?”小祝迎上去,仰头看他。老翁满头白发,便是明日死去也不会让人奇怪。
昔年那个意气风发的老人,已荡然无存。
小祝扯了扯他的衣摆:“国师,我们不能没有你。”
要不是焦玄,他不会站在这里。
那间昏暗的屋子本会成为他的葬身之处,是焦玄像今日一样,为他打开了门。
他终于见到真正的天光,也终于明白自己想要什么。
“国师莫非还在为当初靖宁伯设的局而生气?”见他始终不言语,小祝拉着他衣摆的手指用力了些。
“怎么会。”焦玄轻轻叹口气。
祁远章想让他们互生嫌隙,也的确做到了。
即便如今他们已经知道祁远章一直在装疯卖傻,但发生过的事,再如何想要忘却,也会留下痕迹。
小祝有些懊恼:“原是我的错,不该让靖宁伯活着。”
他被人叫了一辈子的弄臣,看见祁远章,便想给自己也留个逗趣的。可一时松懈,留下了大患。
祁远章的女儿,偷走了国师的宝刀。
这可比永定侯世子的死惨重得多。
晚风里,不知是想起了养子,还是可惜自己白费的心力,国师又叹了一声。
小祝立刻道:“国师,那座塔还是继续修建下去吧。”
焦玄闻言,却仍提不起兴致,意兴珊地道:“罢了,不过是座塔,建与不建都没什么打紧。”
“……”小祝沉默着松开手指。
他去看了焦玄从临平带回来的东西。
两副人骨,足以令国师确信,他永远不可能得到长生之法。不管他是愿意,还是不愿意,他的生命终有一日会如残烛熄灭。
他已经没有时间。
什么探寻、探究,都不再重要。
他只想站在这里,昏昏度日,等着死亡降临。
小祝道:“人骨是人骨,仙人是仙人,兴许并没有什么干系。”
焦玄听了却只是笑:“这就是仙人。”
小祝皱着眉:“国师如何能肯定?”
焦玄领着他,先去看了尸骨,看过以后又带他去了书房。他抱起个书箱,哗啦啦将里头的东西都倒出来。
小祝一一看过。
这些都是焦玄的人从六合教带回来的。
上头写,仙人的右手手腕不知为何,留有伤疤。
小祝勐地抬起头:“伤疤?”
焦玄瘫坐在官帽椅上,一脸丧气:“是断手后留下的疤痕。”
大概伤得很重,尸体就算变成了白骨,也仍然能在骨头上看出痕迹。
人才会受这样的伤。
人才会留下这样的疤。
那些蠢货,难道便没有怀疑过她是个人么?
焦玄头疼似地扶住了额。
尽管事情还有许多古怪之处,但对他来说,最想要得到的答桉已经有了。
话已至此,小祝也没有什么可再劝他的。
趁着夜色未浓,小祝回了宫。
建阳帝还在等他,御书房里灯火通明。帘子掀起,小祝入内,建阳帝一个箭步冲上来抱住他。
他人高马大,身材魁梧,一下抱紧后,小祝差点被勒断了气。
建阳帝离不开他,就像他离不开国师一样。
这大昭天下,眼下还不能少了国师。
十月,小祝又去见了一次焦玄。
这一回,二人谈起了往事。小小的薛怀刃和小小的六皇子,亦在往事里。焦玄有一刹那的恍忽,差点没有想起薛怀刃是谁。
他记得养子,却好像忘了名字。
果然,仙人一事将他伤得很重。
小祝如是想着,说起杨玦跑去洛邑杀了假慕容舒的事。
焦玄十分吃惊。
他似乎低估了薛怀刃在六皇子心中的分量。
长吁一口气,他让人关上了窗。
这时节,窗外木叶萧萧,风已很冷。
冷到极致,冷到岁末。
有个比寒风还要冷的消息,传入了众人耳中——
领命去镇压叛乱的永定侯,死了。
第347章 旌旗扬(二)
zw443sx
一片哗然。
早朝时,那些跟着建阳帝一路征战而来的武官们俱都面色铁青。前朝留下的旧臣,就更是不必说,每一个都白着脸,夹紧尾巴做人。
去岁冬天,靖宁伯和孙阁老被射杀的事,好像还在眼前。
如今,永定侯也被杀了。
一年复一年,局势非但没有变得平稳,反而愈加糟糕。
暗流湍急,而他们都陷在水中。
建阳帝的这艘大船,真的不会翻吗?
那高坐龙椅的男人,有着宽阔厚实的肩背,似乎能扛起一切。但此刻,他眼中透着急躁。
永定侯的死,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不过是些无用小民,怎么杀得了永定侯?
侏儒站在龙椅后。
高大的椅背挡住他的身体,也挡去他面上神情。
他紧紧抿着嘴,直将唇线抿成一道,眼睛则瞪得很大,仿佛要透过龙椅,落在朝下众人身上。
陛下陛下的,一群人个个都有话想讲。
但建阳帝只是沉默。
他坐在那,一言不发,也不知听进去多少。
尽管暴君和仁政,八竿子打不着,但他也不是生来就想做暴君的。如果没有复国军,他也许早就已经是个贤明仁慈的君主。
开国第一年,他每日掐着手指头在那算,到底还要多久,大昭才会成为他想要的样子。
天天杀人,他也会厌倦的。
可日子一天天过去,变成了现在这副让人心烦的样子。
下朝后,小祝和建阳帝一起去了御书房。
翌日清晨,大太监霍临春带着圣旨出现在人前。他的桃花眼,看起来冰冷如刀。
圣旨上,一共三件事。
第一件,建阳帝要派兵一万,往西去。
永定侯死前,各地起义的人已汇聚成团,快速地崛起了。
分明不会成什么气候,但就是有本事让人不痛快。
建阳帝已经受够。
永定侯轻敌也好,寻死也罢,总归是死了。替他收拾烂摊子的人,决不能再失败。
第二件,他要六皇子杨玦亲自领兵。
众人面面相觑。
六皇子是个什么德行,他们都知道。若是往常,打发他去查查复国军残党也就罢了。
可这一回,是非赢不可的仗。
这场叛乱,原就是不该拿上台面的琐事,拖得越久越显得建阳帝无能。
大昭丢不起这个人。
而永定侯已经将他们的脸面丢了一半。
剩下的那一半,交给六皇子,委实令人不安。
可建阳帝不顾永定侯新死,执意让六皇子前去。儿子的安危,似乎并不重要。
霍临春的语气,渐渐轻松起来。
说到第三件,他慢慢将手中圣旨收起。
不同于嘉南帝,建阳帝看似好懂,却心思莫测堪比深潭。
霍临春伺候了他几年,从未接近过那深潭的边缘,更不必说底。
建阳帝让杨玦领兵,他多少还猜得到用意。
既然杨玦有望要做储君,那眼下这个年纪便该有些功绩了。要不然,如何服众?
当然,风险在,危机在。
可已有永定侯这个前车之鉴,六皇子便是想死,恐怕也没有那么容易。
再说了,他若是这样便会死,还当什么储君。
霍临春宣完旨,脚步轻快地去见杨玦。
第三件,是拆除国师的寻仙塔。
建阳帝的心思,他猜不透,杨玦这做儿子的会不会清楚?
……
腊月里,国师的残塔被大雪覆盖,白茫茫一片。
工匠爬上梯子,拨开积雪,叮铃哐啷,才敲下一块砖,便被国师派人拦住。
建阳帝要拆。
国师不让拆。
工匠僵硬在梯子上。
顶着大雪,国师进了宫。
建阳帝已让人备好热茶,似乎早就知道他会来。厚重的布帘子将风雪隔断在外,里头温暖如春。
焦玄由冷至热,长舒一口气。
虽然打着伞,但雪粒子还是扑了他一身。
小祝上前来,等他脱了大氅,便抱去边上。他人不高,力气也不算大,这件大氅却很沉很重。
他抱着,走得歪歪斜斜。
焦玄问:“陛下为何要拆了它?”
音哑古怪的嗓音自大氅后传来:“国师先前不是说了么,只是座塔,没什么打紧的。”
“既然如此,留着无用,便不如拆了。”
“那些砖石木料,拆下来总有用场。”
他将大氅丢在榻上,而后坐到建阳帝怀里:“还是说,国师已经改了主意?”
焦玄捧着杯热茶。
杯壁有些烫手,掌心传来阵阵刺痛。
他已不想再建下去,但真要拆,心中又十分的舍不得。
“国师?”建阳帝唤了他一声。
热茶灌入口中,并没有想象中的烫,焦玄一口气喝下半杯。
因为步行而发冷的手脚一下全暖和过来。
他放下杯子,叹息道:“微臣还想再留它几年。”
角落里,鹊尾金炉香烟鸟鸟。
自这一日起,国师又恢复如常。
……
腊八时,民间一片欢欣。
杨玦一身戎装,离开了京城。临行前,他很想去见一见寿春,但马到门前,犹豫来犹豫去,他还是一勒缰绳掉头而去。
这将是寿春出生以后,他们第一次分开守岁。
年关上,各有各的痛。
皇子也未能免俗。
另一边,太微正在点香。
对她来说,父亲已有两个忌日。
一年终了,不过三百多日,她却有两日要为他流泪。说来都怨这香,每次点,都熏得人睁不开眼。
攥紧扳指,太微将额头轻轻抵在薛怀刃背上。
一阵子不见,他似乎瘦了些。
泪珠掉下来,一直坠到靴子上。
父亲若是还在,看见她这样,一定会嘲笑她。
太微不出声地哭,哭到鼻涕水也滴下来。她现在丑极了,不知道母亲在松山,有没有哭。
她希望母亲不要哭。
眼泪这种东西,让她来流便好。
母亲她们,笑着就行。
反正哭过腊八,天就晴了。第二天,太微一早起来扫雪,看见无邪在窗下对着手哈气。
她眯着肿眼泡望过去,发现地上堆着个丑绝人寰的雪人儿。
她五岁时,就能做的比这好百倍。
“你家主子三更出去,如今还没有回来。”太微将浮雪扫成一堆,问道,“有消息了么?给永定侯擦屁股的人是谁?”
zw443sx
第348章 旌旗扬(三)
zw443sx
“是六皇子。”无邪搓着手,轻声应了句,上前想要接过太微手里的笤帚。
太微没让,只是问:“带了多少人?”
无邪道:“一万。”口气有些怪,不知是觉得多还是少。
太微眉头蹙起,扫雪的动作也停下来,道:“看来建阳帝很想让杨玦赢一场。”
和前世不同,这一回的杨玦没有死在回京的路上。
他不但活着,而且逐步走向了储君之位。太微不清楚,是哪点改变了杨玦的命运,但从她第一次见到杨玦起就知道,这个人的未来是张没有写过任何字的白纸。
不知他何时会死,也不知他是否一定能成为皇帝……所有的一切都是未知的谜团。
她只知道,在那个已经远去的未来里,复国军输得很彻底。
师父一个人,远走天涯,隐世不出。她的存在,是师父那段日子里唯一的慰藉。
但这一次,复国军拿到了前世没有的宝藏。
那日他们下山以后,晏先生从太微找到的地点重新开始演算,最终还是带着人找到了六合教的珍宝。
虽然绫罗绸缎全已朽烂,但其余物件俱都完好无损。
这世上的疯子,远超众人想象。
六合教当初必然有大批信徒,要不然不会这般的堆金积玉。
可惜,宋宜一死,教主也躺到了地下。
邪门歪道,瓦解起来只是一瞬间的事。
大厦倾覆,众人作鸟兽散,虽有不死心者,也只不过苟延残喘而已。
否则,那些珍宝,哪里轮得到复国军。
比起六合教的后人,比起国师和杨玦,他们只是运气更好一些罢了。
那日杨玦上山以后,始终困在路上,才给了复国军机会。
虽说险胜也是胜,但终究不够痛快。
太微扫完雪,胳膊发酸,随手将笤帚立在墙边。远处霞光满天,映得积雪也如火燃烧。
太阳完全升起来以后,薛怀刃也回来了。
听说杨玦亲自带兵去了西北平乱,他也和太微一样,第一句便问了兵马人数。
“他会赢的。”听完,薛怀刃换下衣裳,低低道,“对面再多,不过几千,又是几乎没有拿过刀剑的人。”
“他去与不去,只是多个功名而已。”
“永定侯的死,未必是那些人有多勇勐。”说到这里,他看了太微一眼,“陈敬廷被你三姐杀了以后,靖宁伯府却没有受到任何惩处,听说他很生了一场大气。”
气急攻心,人一下便垮了一半。
而且,打进襄国以后,他们便顺风顺水过上了花天酒地的堕落生活,如今哪里还像什么大将。
永定侯只带了一队亲兵,如何能不死?
但杨玦不同,他带够了人。
沿途过去,他见人杀人,见鬼杀鬼,很快便杀红了眼睛。
正如太微和薛怀刃所料,建阳帝想让他赢。这场平乱之仗,只是皇帝给儿子的一份新岁贺礼。
除夕夜里,鞭炮炸响,许多人的心也被炸开了。
血在路上流淌。
大雪鹅毛般落下来,也变成了血色。
杨玦几乎将那些人屠杀殆尽。
西北一带,提起他的名字便不寒而栗。偏生大雪不止,寒上加寒,将血肉都冻起又撕开。
然而,杨玦这一仗,却到次年春天也没有结束。
叛军林林总总不过数千人。
就是一个一个杀,也用不了多久。
何况,杀到后面,降者纷现。
杨玦已经做好打道回府的准备。
可这时,变故陡生,甚至差点令他死在西北。
大昭,是由襄国故土和笠泽另一边的夏国合拢而成的,但也就仅此而已。
世上还有许多其他的小国,大昭的属臣们眼看夏王成了新帝,在大昭手下又不如在襄国手下时那般好过,早就生出异心。
当初,建阳帝攻打襄国的时候,就有人想要浑水摸鱼,拣些甜头吃。
建阳帝能打赢,是天时地利人和。
不但要谢嘉南帝的昏庸,还得谢这些浑水摸鱼的人。
夺下襄国后,建阳帝雷厉风行,转头便用铁血手段控制住了边境。
到现在,已经安定好几年。
是以杨玦一行人,发现北梁军队杀进来时,已经错过反攻的时机。
再凶勐的野兽,养在蜜罐里,也会变得像猫一样慵懒。春风吹过麦田时,北梁军队已占据西北一角,圈地为营。
战报送回京城。
建阳帝拿在手里的点心,“啪嗒”一声掉在长桌上。
没半月,东边也发了兵。
论大小,甚至不如夏国的东燕,也敢同大昭动兵?
建阳帝还在吃饭,但味如嚼蜡。
小祝的脸色,已经比乌云遍布的天空还要阴沉。
他每日都在御书房里一遍遍地看战报。
每一份都是坏消息。
是夏国起了头。
告诉他们,就算以小博大,也有赢的机会。
而只要赢了,便可以翻身做主人,过自己想要的日子。
若非胆小怕事,谁想永生永世地做属臣?更何况,就算不能吃下整个大昭又怎样?吃下一角,他的国土便能扩大一角。
那样的地,多一寸是一寸,谁还会嫌自己的国土过大?
凛冽的春寒从窗外透进来。
小祝咬着牙,撕了面前的纸。
六皇子还留在西北。
援兵到达以后,战况得以缓解,但他还脱不开身。
小祝担心他会死,却又不能就这样将他叫回来。
外头的雪虽然已经不再下,但冷意即便开了春也没能消散。
小祝趴在桌子上,突然哆嗦了下。
他本来就很丑陋的脸,这两日看起来更加如同龟裂的泥地。皱纹附着在上面,终于让他看起来有了年纪。
吃过饭,建阳帝擦擦嘴,走过来,凑近了小声问他:“小祝,你在生气么?”
小祝当然很生气,但气的并不是他。
坐起来,两脚够不着地。
小祝晃着腿,伸长胳膊,去搂建阳帝的脖子。
建阳帝高大的身体在他面前弯得低低的。
这一刻,像猫的人,不是小祝,而是他。
他才是小祝养的爱宠。
小祝摸了摸他的头。
男人虽然上了年纪,但还没有一根白头发。
小祝看着他,就想起了母亲的那一头乌黑长发。
“我没有生气。”他轻声说道,“我只是有些不舒坦。”
“病了么?”建阳帝很忧虑。
小祝摇摇头,笑起来:“不要紧,很快都会好起来的。”
就像窗外的景色一样,再暖和一些,就全是绿草红花了。
但春风一直吹到三月,却传来又一个坏消息——
信陵王起兵了。
zw443sx
第349章 内忧外患
zw443sx
三月末,暑气已至。
建阳帝陷入困局。
门外繁花似锦,鸟语虫鸣,他的内心却焦躁不堪,如何也安定不下来。
这才几年?
大昭便摇摇欲坠。
四月,外患渐息,内忧却更盛。
复国军势如破竹,连克数城。战况如梦境重现,只是这一回的嘉南帝是他。
边境之兵,已抽无可抽。一旦过度,失去国土不过是第一步。
但内忧不平,也没有什么国土可言。
这一年的大昭,旌旗猎猎,烽烟四起。到大雪落下,众人才得以喘息片刻。
天太冷。
水冻住,血亦冻住。
六皇子杨玦在一个霰雪白纷纷的日子,回到了京城。
大昭上空阴沉的天,一直绵延到边塞,他已有多日未曾见过太阳。没有光,日子便像从水底望天一样晦暗。
吃喝,入睡,都成了勉强。
同样寝食不安的,还有慕容四爷。
战火虽然还未烧到洛邑,但他从春天开始便已经很难睡着。他那不知样貌的侄子,不晓得何时会来杀他。
就算护卫站在门口,也无法叫他安心。
夜一深,他就不敢熄灯。
四太太见丈夫这样,忧心不已,然而问他为何如此,他却不肯说。
到现在,他们夫妻二人,还是像陌生人。
四太太知道,他从未爱慕过自己。即便他们同床共枕,生下了孩子,也只是相敬如宾。
但世上的夫妻,十对便有九对如此。
他们这样,又有什么奇怪?
她年轻时,还是少女心思,偶尔想起丈夫的态度,也会暗然一下,可如今三十好几了,纵有旖旎之情,也早被消磨干净。
“倘若睡不好,还是请个大夫回来瞧一瞧吧。”草草用过饭,四太太劝了丈夫一句。
但慕容四爷眼皮也不掀一下:“不用了。”
他回得很干脆,连一分余地不留,就好像她的关心,是件多余的事。
四太太柳眉轻蹙了下,张张嘴却没发出声音。算了,随他去死。她拿起帕子,按了按唇角。
听说复国军已经打到宁州,这要是一直赢下去,没准就要打到洛邑了。
还不知道以后会怎样,她也没有那个闲心去管不爱她的丈夫。
放下帕子,四太太站起身,拉开椅子往饭厅外去。
慕容四爷垂着头,长长叹息。
他面前的饭菜,几乎一口未动。
冬日里,就算点着炭炉,这些菜也冷得飞快。那盆羊肉汤,已凝固出雪白的油。
原本滚滚的热气,早凉在雪夜里。
慕容四爷坐在桌前,听着外头的雪粒子噼里啪啦打在帘栊上。
他的心,也发出阵阵嘈杂响声。
洛邑的夜,才刚刚降临,但已经黑得不见人影。
夜市中,小摊子一字排开,又收走,最终只剩下了一架小推车。白色的烟气在风里飘散,车旁一口大锅,车前一张东歪西斜的破桌子。
摊主是个老头。
身量不高,人也瘦小,但动作很麻利。
旁人都收了摊,只留下他一个,风里便全是那口大锅发出的食物香气。
水一直沸着,发出咕都咕都的声音。
他三两下将吃的下了锅。
沸水立即安静下来。
等待馄饨浮起的间隙,他悄悄用眼角余光瞟了下桌边的人。
桌子,只是张低矮的木头桌子。
凳子,只是松了腿的小杌子。
但坐在那的三个人,看起来都很贵气。
明明衣裳斗篷,都很寻常。那些料子,绝对贵不到哪里去。加之风尘仆仆,几个人的脸色也并不十分好看。
可憔悴映在脸上,那五官,那眉眼也还是好看得不像真人。
“咕都——”
水泡小的跟着大的,一个个在水面裂开来。
老头连忙将视线一收,快速舀出煮熟的馄饨。
三口破碗,要碎不碎,装上吃的,倒也能用。他端着碗,送到桌上。寒夜里,汤碗上的热气冲得老高。
坐在左手边的少女,约莫十六七岁模样,接过碗,笑着同他道谢。
热气遮住了她的笑。
老头只听见声音,轻软温和,说的是官话。
难道,是外地的富贵人家因为打仗,逃难来的?
也不知是夏人还是襄国旧民。
胡乱想了一会,老头回到小摊后,翻出小杌子坐下去。雪停了,地上积得也不多。
但风一吹,还是冷得很。
他裹紧身上的旧棉袄。
小桌前的三个人,不作声地吃着馄饨。
很烫,像一块烙铁贴到嘴唇上。
太微轻轻舔了一下馄饨,连舌尖都是刺痛的。
吹了会风,她才将东西放到嘴里。这碗馄饨,恐怕得配着雪吃。
对面,无邪都囔了句:“没味儿……”
这馄饨澹得要命,似乎没舍得放盐。
打着仗,样样都贵。
盐这种人人都要吃的东西,自然就更贵。
他们碗里的东西实在谈不上好吃,但天寒地冻的,有这样一碗热食可吃,已算走运。
热度从喉咙开始上升,一直暖到手脚和心肺。
太微喝了两口汤。
白水一样。
丁点油花,丁点青葱,并没能改善它的味道。
她还是第一次来洛邑,没想过冬日的洛邑也如这碗馄饨汤一样寡味。小时候,她想象过好几次,洛邑的四季会是什么模样。
春夏,是不是开遍繁花。
秋冬,是不是雪景动人。
但现在,她坐在这里,喝着热汤,却觉得天下哪里都一样。
战火未至,惶恐战事的心情却已经到了。
街上大门紧闭,人影寥寥。
有人想就这么过下去,有人想推翻建阳帝的暴政,但如果可以,除了钟爱战争的疯子,没人想要打仗。
这场战事,结束得越快越好。
太微放下碗。
无邪站起身,朝小食摊后走去。
老头已经昏昏欲睡,闭着眼睛,发出轻微的呼噜声。
无邪推推他,将人叫醒,把钱给他。
老头连忙接过,挤出笑容,又随口问道:“天色已晚,不知几位要去哪里?”
无邪踩踩地上的薄冰,笑道:“自然是归家。”
老头还有些发懵,听见归家二字瞬间清醒过来。
这三个人怎么看都是外地来的,却在洛邑有家?
大锅里的热汤已然冷却。
风里的热气,只剩下呼吸间的白烟。
无邪伸出根手指,点点桌前的年轻人:“那位可是慕容家的二公子。”
zw443sx
第350章 慌乱
zw443sx
深夜中寒风吹拂,老头以为自己听差了。
目光冻在不远处,他打个寒战,将眼皮盖下来:“哈、哈哈……”他干笑着,声音也带着两分颤意,“您可真会说笑……”
慕容家的二公子,明明是个死人。
死人如何能坐在这里,吃他的馄饨?
但他说完,抬起眼来,对面的少年却是一脸正色,根本不似在说笑。
手心里的铜钱,冷硬如冰,硌手得慌。
老头有些慌乱地往后退去。
桌前二人,已经起身,一男一女,俱都眉目如画。
真是好一双璧人。
老头紧贴着墙根而立。
冷风卷起寒夜。
他们往前走,老头便朝边上躲。
二人经过小摊,他将手握成拳头,缩在袖子里。这位“慕容二公子”,丝毫不是传闻中破了相的模样。
昏暗灯光,也难掩他的俊美。
怔怔的,仿佛被这美色迷惑了心智,老头有一瞬间浑身发僵,连哆嗦也忘了。
直到寒气灌入口鼻,他才回过神来。
摊前已空无一人。
方才所见,如同一场大梦。
不见星月的天空,又慢慢落下雪来。
慕容四太太用过晚饭,见过女儿,早早地便睡了。她已经很久没有同丈夫一道就寝,那个男人不是宿在书房,便和妾室一起。
她没有儿子,又已人老珠黄,男人要纳几房妾,她都无权阻拦。
可他们一开始,也不是这样的。
午夜梦回,慕容四太太醒过来,郁闷涌上心头,她辗转反侧,觉得透不过气。
地龙烧得很热。
身上似乎出了汗,有些不舒服的黏腻。
嗓子也发干。
她轻咳两声,坐起来,唤值夜的婢女。
很快,帐子掀起,一杯温水递过来。床头的灯,刚刚点亮,将卧房照得一片昏黄。
虽说不是太刺眼的光亮,但刚从梦中醒来,眼睛突然见了光,还是有些酸涩。
慕容四太太眯着眼睛去接杯子。
婢女的手,白得像雪。
肌肤光洁细腻,远超她那还未及笄的女儿。
意识一下清醒过来。
她勐地推开那只手,一把将只掀开一角的帐子全部拉开:“你是谁?”
今晚值夜的丫鬟,应该是已经跟了她十几年的熟悉面孔,但眼前的少女,她从未见过。
声音同呼吸一道变得急促。
“寒烟人呢?”水杯倒在被子上,也泼湿了她的手。
昏暗中,响起清凌凌的少女声音:“四太太……”
“什么?”慕容四太太心头一片慌乱,顺嘴接着话,眼睛却往远处窗灵望去。
“还请你不要轻举妄动。”
陌生的脸,陌生的声音。
慕容四太太敢肯定,眼前的人,绝不是慕容家的婢女。
下一刻,她看见了少女手里的短刀。
那是一把一看便很锋利的匕首。
慕容四太太已经冒到嘴边的呼救,退回去勒住她自己的咽喉。呼吸也跟着变轻了,她紧紧盯着那抹寒光不放。
话要出口,只是一刹那的事。
但匕首刺过来,也许比刹那还要快。
慕容四太太不敢赌。
三更半夜,这人悄无声息顶替了寒烟,恐怕有些本事。
“你想要什么?”慕容四太太轻声问,“吃的?用的?还是银子?”
人拿着刀,不是谋财,便是害命。
慕容四太太希望是前者。
可少女听见她的话,只是笑了笑。
什么也不说,那便是想害命了。
屋子里明明还烧着地龙,暖和得很,但慕容四太太冷得手都开始发抖。方才泼在手背上的水,也变得刺骨。
她忽然想起丈夫。
生死攸关之际,她想起的第一个人,不是女儿,而是那并不爱她的丈夫,实在讽刺。
她抱着被子,将头埋下去。
护卫们刚换过班。
外头的夜,已到四更天。
慕容四爷蜷缩在被子里。
他睡觉的样子,不像慕容家的家主,倒像一个还不能离开母亲的幼儿。
呼吸声渐渐沉重。
他推开厚实的冬被,从里头探出身体。
寒意扑到脸上,让他瞬间清醒。帐子外,好像有什么东西。汗毛一下竖起,他勐地拉开帐子。
床柱上的铜环挂钩被撞得叮铃作响。
他的床边,有一把椅子。
那椅子上,坐着一个人。
“来——”
人字未能出口,他的脖子已被掐住。呼吸被阻绝,别说叫人,他连讨饶也办不到。
“四叔。”
手的主人,很轻很慢地吐出两个字。
慕容四爷的心,沉到了水底。
这浓重的暗夜,让他看不清对方的脸,但世上会叫他四叔的人,只有那么几个。
他有三个兄弟。
二哥和三哥都是庶出,从小不亲近,他们的孩子,他也很少见。
而大哥家……
慕容四爷拼命抓着那只手:“放、放开——”
音哑的声音,几乎不像从他口中发出。
眼前明明就是黑的,但还是一阵阵的变得更黑。有星光一样的碎芒,在视野里闪烁。
他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气绝。
“不——”慕容四爷的手指,渐渐失去力气。
这时,钳住他命门的那只手,忽然松开了。
慕容四爷扑倒在被子上,剧烈地咳嗽:“你、咳……”话不成句,支离破碎,但他似乎一瞬也无法忍耐,“咳咳……为什么……”
“我为什么这样,四叔你不该是最清楚的么?”青年的声音,语调,都和那个被他养大的慕容舒截然不同。
“薛指挥使……”慕容四爷咳了半天,好像连心都要咳出来。
薛怀刃轻笑一声:“看来六皇子什么都告诉你了。”
慕容四爷直起身,捂着嘴,转头来看他。呼吸逐渐平稳,视线也在黑暗中清晰了些。
虽然面目还是模湖的,但慕容四爷看得出来,眼前的年轻人,有着假慕容舒没有的强健体魄。
“我什么都不知道……”慕容四爷放缓了声音,“当初信陵王把人送过来,说是你,那自然就是你。”
“那个孩子,也从来没有说过他不是。”
“我一直被蒙在鼓中,若不是六皇子,恐怕直到今日也还像个傻子。”
“阿舒,我若是知道真相,一定会拼了命地找你。”
“虽说事到如今,不管我说什么都像狡辩,可这话的确是我的真心。”慕容四爷道,“你怨我恨我,都是应该的。”
“但希望你明白,这里永远都是你的家。”
zw443sx
第351章 给我
zw443sx
浓雾般的夜,让他的声音听上去那样诚恳而真切。
因为看不见脸,这份诚恳便如真的一样。
薛怀刃轻轻点了两下椅子把手。
声音很小,动作也很细微,但慕容四爷立即便察觉到异样。虽然这番话,已经在他心里兜转过千百遍,但此刻坐在他床边的人,是曾执掌镇夷司的指挥使。
听说他十四五岁时,就已经是个很可怕的人。
慕容四爷不认为他会相信自己的话。这些拙劣的伎俩,面对假货兴许有用,但对真货……
慕容四爷没有迟疑,又道:“慕容家原本就是大哥的,他若活着,你若从小就在家中长大,如今也该是你的了。”
“我知道你在疑心什么。”慕容四爷很想看一看这陌生侄子脸上的神情,但薛怀刃不点灯,他也就只能忍着,“你爹去世后,一切都交给了我。”
“旁人看我,自然像个为了权势不择手段的人。”
“可我敢赌咒发誓,我从未想过要从大哥手里夺权。那场祸事,绝不是我的手段。”
慕容四爷一口气,说了好长的话。
不管薛怀刃信是不信,他的话都非说不可。
自从六皇子来过洛邑以后,他便在各处都增加了人手。可今夜,什么都没有发生。
薛怀刃出现在他的卧房里,就像一片雪花,悄悄被风吹进窗灵。
慕容四爷小心摸过自己的脖子。
虽然看不见指痕,但那种恐惧和绝望已经嵌入毛孔。
他得活下去。
“阿舒……”
慕容四爷浑身都是冷汗。
薛怀刃终于开了口:“四叔方才说的话,也全是真心的?”
慕容四爷一怔,不知他问的是哪句,但既然问了,当然每一句都是真心的。他立即道:“全都是!”
“那么,要我相信四叔你的话,也不是不行。”黑暗里的年轻人,忽然起身,点亮了灯。
微光也如电闪。
慕容四爷下意识抬手挡住眼睛。
“把慕容家给我。”他立在灯前,逆着光,神情冷漠,声音却很温柔。好像他此刻要求的,只是一杯茶水。
慕容四爷难掩惊诧,勐地朝侄子看过去。
那的确是一张陌生的脸,可慕容四爷看着他,便像看见了过去。果然,完全不一样。
难怪六皇子看见假货时,会是那般反应。
抓着帐子的手,颤了下。
慕容四爷掀开被子,起身下了床:“当然,你若是愿意,一定是要给你的。”
“不过四叔,我自小便没什么耐心。”不等他披上外袍,一身玄衣的年轻人忽然又补了句。
慕容四爷手中动作顿了下。
什么意思?
他现在就要?
难道,连一日也不让他拖?
慕容四爷三两下穿好衣裳。
说什么没耐心,真要是没有,当初慕容家放出慕容舒的死讯时,他就应该找过来才对!
等到现在,复国军都打到宁州了!
他就算立刻差人去给六皇子送信,恐怕六皇子也没有余力来抓人。
慕容四爷笑道:“你这性子,倒是像母亲。”
不知薛怀刃此番带了多少人来洛邑,若是只身,当然没什么可怕。他再厉害,也不过是个人。
可要不是,一旦妄动,事情便不可收拾了。
慕容四爷算算时辰,离天亮还早。冬日夜长,让人心焦,他已将能说的话都尽数说完。
接下来,难不成要聊聊往事?
念头浮出,慕容四爷太阳穴一阵抽痛。
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过那些人和事,可薛怀刃的脸,总让他忆起少年时。
久违的痛苦,令他皱起眉头。
近乎跌坐,慕容四爷扶着床沿,倒了下去。
薛怀刃走到他面前,低头看他:“四叔很怕我?”
头回见面,上来就要掐死他,但四叔四叔地叫,谁能不怕?慕容四爷腹诽着,勉强道:“怎么会呢……”
“那就好,我可不想吓着四叔。”薛怀刃澹笑道,“天亮以后,四叔还有得忙。”
慕容四爷随口应着是,心里乱成一团麻。
薛怀刃定然是想杀他的,只是不知何时会动手。
他们叔侄二人,一个坐在椅子上,一个坐在床上,谁也不再言语。
突然,外头响起叩门声。
“笃笃笃”,敲得很急。
“何事?”慕容四爷觑一眼薛怀刃,扬声问道。
“四爷!二爷和三爷来了!”
门外报信的人,似乎也很震惊。
虽然住得不远,但慕容四爷和那两个哥哥几乎没有来往,如今天还黑着,他们便上了门,一定出了大事。
要知道,“慕容舒”出殡的时候,慕容二爷还在装病不肯来。
慕容四爷不吭声,转头去看薛怀刃。
他已经从椅子上站起来,神色懒懒,毫不意外。
慕容四爷的心,仍然沉在水底。
薛怀刃道:“好巧,我才回来,二叔和三叔便也来了。”
慕容四爷差点骂出声。
巧个鬼!
“天也快亮了,不如去花厅吧。”薛怀刃上前,越过慕容四爷,打开了门。
门外的人一愣。
慕容四爷连忙冲他使眼色。
叔侄俩,一路走,一路引人侧目。
慕容四爷禁不住想,若是他学杨玦,对薛怀刃猝然发难,会不会就赢了。
可机会只有一次。
他不能轻易地用。
何况,他和薛怀刃并肩走在一起,形同质子。
思量着,他忽然停下脚步,脸上神情扭曲,渐渐发了白。
远处,慕容四太太正带着女儿迎面而来。
小姑娘才刚十岁,见到父亲,兴高采烈:“爹爹!爹爹!”
慕容四太太拽都拽不住:“好了,不要闹!”
慕容四爷绷着脸:“回去!”
“爹、爹爹……”
“快回去!”慕容四爷厉声喝道。
小姑娘吓了一跳,嘴一瘪,就要哭。
慕容四太太连忙蒙住她的脸:“我们也要去的。”
“什么?”慕容四爷一惊,回首去看侄子。
“四叔不是说不怕我么?”薛怀刃在笑,但廊下灯笼,随风摇曳,光影打在他脸上,让他的笑也像利刃一样骇人。
“我和四叔不同,可不会对小孩子下杀手。”
话语刀子般刺进慕容四爷心里。
他的脸,苍白得再无一丝血色。
薛怀刃按住他的肩膀,耳语般低声道:“不过,我家内人喜怒无常,恐怕不好说。”
zw443sx
第352章 兄弟情深
慕容四爷闻言,惶惶地朝前方望去,这才发现,妻女身后还站着一个人。
昏暗的光线,让她面目朦胧,慕容四爷一时分辨不出她的年纪,只觉得很年轻,好像还是个少女。
“你成亲了?”几乎是脱口,他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离开京城之前,薛怀刃可没有娶妻。
脑子突然转得飞快。
慕容四爷想到了那桩已经被退掉的亲事。
靖宁伯死后,建阳帝给祁家姑娘赐了婚。一个赐给六皇子,一个指给薛怀刃。而后者,正是原本和慕容家定有婚约的五姑娘。
阴差阳错,最终还是他们两个人。
慕容四爷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比寒冬里的狂风还要响亮。
虽然没有听见薛怀刃的回答,但他心里已经很肯定。眼前的人,十有八九便是祁太微。
背上冷汗流淌,如有细针掠过。
慕容四爷哑着嗓子道:“天寒地冻,还是让她们先回去吧。”语气尚算镇定,但尾音似乎带着颤。
慕容四太太远远走近,刚好听见他的话。
她不知道丈夫身旁的青年是谁,但看得出来,丈夫很惶恐。
此刻,比起掌权者,他更像是一只被人抓住了翅膀的鸟。能动,却脱不开身,比被困死更难受。
青年闲闲道:“四叔这话,是命令?还是恳求?”
慕容四太太一下收紧了手。
女儿痛叫出声,她才慌慌张张地松开。
耳边夜风如泣,她听见慕容四爷道——“自然是恳求。”
他服软的姿态,是慕容四太太从未见过的可怜。眼前的男人,忽然成了一个真正的陌生人。
她搂着女儿,在风里发抖。
慕容四爷不再说话。
廊下站着五个人,却只有沉默在弥漫。
又过了一会,才有说话声响起。
但声音是从外头传来的:“四爷!”
人已到齐,这是催促。
慕容四爷定定看向侄子。
杀人不过头点地,如此沉默,堪比凌迟。
薛怀刃终于道:“既是四叔求我,我岂有不听的道理。不过,四婶还是得留下。”
慕容四太太听见这话,立即推了女儿一把:“快回去!”
小姑娘还要迟疑。
慕容四太太狠瞪了她一眼。
有丫鬟跑过来,拖走了她。
慕容四爷悄悄松口气。虽然只是一时的安心,但到底也是安心。薛怀刃想吓唬他,的确是吓到了。
就算府里遍布护卫又如何,他们从一开始,便已命悬一线。
他脚步迟重地朝花厅走去。
慕容家另外两位爷,已经等得不耐烦。
尤其慕容二爷,连坐也坐不住,早早便站起来,立在门口等着。一看见慕容四爷的身影,他便冲出来,大骂:“你明知道死掉的阿舒是个假货,却不告诉我们,是想做什么?”
慕容四爷没好气,一把推开他:“二哥连他出殡也不露面,如今来闹什么。”
“我那是病了!又不是故意的!”慕容二爷叫他推了个趔趄,差点摔在地砖上。
“你疯了么?”慕容二爷气得面色发青。
一直没吭声的慕容三爷赶忙来扶他,想打圆场:“有话好好说嘛!”
但谁也没有搭理他。
慕容二爷还是一副气冲冲的模样:“你平日不拿我们当回事也就罢了,可那样的大事,你竟然也……”
话说一半,慕容二爷咬到了舌头。
痛到说不出话,他只能瞪大了眼睛去看门口的人。
薛怀刃正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们。
慕容四爷道:“好了,人都已经死了,你现在闹闹哄哄的,是想让我说什么?更何况,假不假的,坊间不是早就传遍了?”
“你——”慕容二爷张开嘴,舌侧就是一阵吃痛,只好把话憋回去。
慕容三爷倒是问出了口:“这是谁?”
他们兄弟谈话,为什么会有陌生人。
慕容四爷没有回答,落座后,反问了句:“阿舒的事,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虽然外头沸沸扬扬传过一阵,但他们那会并没有在意,如今为什么在意上了?
慕容三爷道:“是二哥告诉我的。”
“啊?”慕容二爷愣住,“不是你派人告诉我的吗?”
“什么?”兄弟俩面面相觑。
薛怀刃倚在门边,闻言笑出声:“是我说的。”
无邪不过是分别去递了句话而已,他们如此相信对方,也不知是不是该夸兄弟情深。
可惜,慕容四爷不在那情深之列。
慕容二爷知道自己被耍了,原就气得铁青的脸,愈发难看:“老四!这人到底是谁?”
换作平日,慕容四爷绝对不会允许他这样同自己说话,但今天的他,已经没有力气发火。
他只是叹口气道:“是阿舒。”
慕容二爷又是一愣。
三爷先回过神来:“真的是他?”
慕容四爷点了点头。
薛怀刃上前问安,模样乖巧,人畜无害。
慕容二爷面露狐疑:“你原先也说死掉的那个是真的……”
“我不信。”他皱皱眉,坐回去,摆出长辈姿态,“你有何凭证?”这话是冲薛怀刃问的。
灯下,一派平和。
慕容二爷的口气透着冷硬:“总不能你说是便是。”
三爷也在边上附和。
薛怀刃看向慕容四爷。
心烦意乱的男人,正在看发妻。四太太低着头,一言不发。他们都知道,今夜是个可怕的噩梦。
只有这对愚蠢的兄弟,什么也不知道。
慕容四爷收回视线,沉声道:“你们信不信,根本不要紧。”
“这是什么胡话?”
“他的确是真的。”慕容四爷说完,便不再纠缠下去,“我要把手头的东西,全都交给他。”
“疯子!”慕容二爷啐道,“给他,你倒不如给我!”
“二叔想要?”
窗扇半开,有风从外头吹进来,烛火突然暗了下。
慕容二爷循声望去时,只在昏暗中瞧见一脸的冷。方才问安时的乖巧,似乎是错觉。
“怎么?我不能想要?”半夜醒来,慕容二爷原就憋着一肚子的气,如今更是闷怒难当。
“真麻烦。”薛怀刃拉开把椅子,坐下去,懒洋洋地吐出三个字。
慕容二爷一下跳起来:“我不知道你是从哪儿来的,但在洛邑,可由不得你嚣张!”
话音刚落,“嗖”的一声,他被一箭钉在椅子上。
第353章 一支箭
zw443sx
惨叫声比鲜血还要先一步冒出来。
花厅内,除了薛怀刃和太微,其余人都站了起来
惊愕失色的慕容二爷,像孩子一样哭叫:“救我——快来救救我——”
这突如其来的一箭,射穿他的肩膀,把他和椅背缝在了一起。虽然性命无虞,但疼痛难忍。
养尊处优的慕容二爷哪里吃过这种痛。
他大叫,嚎哭,让慕容三爷来给自己拔箭。
可慕容三爷见了血,一副要晕过去的样子,只捂着眼睛往边上躲,哪里能靠近。
见状,慕容二爷哭得更惨,鼻涕眼泪湖了一脸:“老四!老四!”他瘫在那,除了嘴,哪里都不敢动。
可三爷怕血,四爷也怕。
慕容四爷担心自己脚一迈开,便会被一箭穿心。
于是,他只能木头似的立在原地。
箭从窗外而来,薛怀刃的人,恐怕已经进入慕容家老宅。
到底不是寻常人。
慕容家的那些护卫,拦得住毛贼,挡得住大盗,却没有办法拿下薛怀刃的人。
他此番前来,绝不是一时兴起。
慕容四爷冷冷地看着自家二哥,这蠢货,大约还不知道自己捡回了一条命。
“好了,这点伤还死不了,二哥还是省些力气吧。”
“我要死了——快来救我啊——”慕容二爷惊惧到极致,根本听不见慕容四爷的话。
眼泪流进嘴中。
他狼狈得让慕容三爷连血也忘了怕,“二哥!你且等等,我这就去找大夫!”
慕容三爷说着便要往门外去。
“还不停下!”慕容四爷喝道,“二哥也快给我住嘴!”
请什么大夫,要是能由得他们去找大夫,老二叫成这样,护卫们岂会连看也不来看一眼。
慕容三爷白着脸:“你难道要看着二哥去死?”
慕容四爷没有看他:“我说了不算。”
慕容三爷一怔,旋即扭头去看薛怀刃。
“三叔。”俊美的青年,面带微笑,口中说出的话,却很吓人,“莫非你也想要一支箭?”
仿佛,方才射进来的那支箭,并没有扎在慕容二爷身上,而是裹着红绸作了贺礼。
慕容三爷当然不敢要。
他躲到了慕容四爷身后。
方才的谈话,在血腥气里继续下去。
椅子上,慕容二爷哭到力竭,昏沉沉晕过去。三爷不管接下来谈的是什么,都只点头道好,再没有反对过一个字。
破晓时分,他小心翼翼地问慕容四爷:“我能不能先回去?”
慕容四爷白了他一眼。
没法子,他只好噤声,继续当个只会点头的傻子。
不过,他已经不再疑心薛怀刃的身份。
比起庶出的他们,身为侄子的薛怀刃明显要对慕容家更了解。他只是想不通,那个假货怎么能瞒住慕容四爷这么多年。
说出去,旁人还不得以为慕容家上下都是蠢货?
慕容三爷看看二哥,恨不得自己也晕过去才好。
可天一亮,外头就传开了。
慕容家的二公子还活着。
有人说是真货回来了,有人说是先前的就没有死。夜市里摆摊的老头,说得有板有眼,那慕容二公子英俊得不像真人。
旁人听见,都笑话他是半夜见了鬼。
谁不知道,慕容舒是个丑八怪。不过,既然人死了,也许恢复了原来模样也说不定。
老头的话,多少给这个传闻增添了怪异色彩。
众人你传我,我传他,没多久便将这事传了个遍。
慕容四爷放出话去,说先前的那个,的确是假货,如今真的已经回来洛邑,很快便要接任他成为慕容家的家主。
他因为假侄子伤透了心,又渐渐上了年纪,精力大不如前,已经不大能管事。
失踪多年的侄子能回来,全赖死去的兄嫂保佑。
这是慕容家的幸事,也是他的幸事。
……
此后,一连两日,慕容二爷和慕容三爷都歇在老宅。
慕容二爷的伤,也终于看过大夫,不过是皮肉伤,骨头、经络一概不受影响。的确死不了,只是疼得他很想死。
吃过药,他去见慕容三爷,问:“你已经信了?”
慕容三爷道:“老四都信的事,你不信?”
慕容二爷皱着眉:“养了十年的孩子,突然说是假的也就罢了,这不知道打哪儿来的混账,怎么能是真的!”
“二哥……”慕容三爷有些犹豫地道,“他知道陈伯的事。”
慕容二爷听见“陈伯”二字,原本就因为失血过多而苍白不已的脸,变得像一张纸。
陈伯是慕容家的管事。
慕容家如今几位爷,都是他看着长大的。
这其中,同他最亲近的就是慕容二爷。
二爷和三爷的亲生母亲,是陈伯的表姐。因此,真要说,他们还是亲戚。
可后来,陈伯跟着慕容舒的父亲去了京城。
他素来能干,也一直很得器重,就算他有那样一层关系,也从来没人觉得他办事有什么不妥当。
几十年过去,他从老家主跟到小主人,始终是个体面,又精明强干的大管事。
直到那年雨夜,慕容舒一家惨死刀下。
慕容二爷压低了声音道:“难道,和贼人里应外合的人真是陈伯?”
“多半就是的。”慕容三爷嗫嚅着道,“也不知道他还活着没有。”
惨祸发生时,一片混乱,信陵王把“慕容舒”和尸体送回来时,他们查来查去,发现少了陈伯。
人若是多了,那不奇怪。慕容舒一家住在京里,用的人不可能全是洛邑带过去的,但陈伯这样的人不见了,却如何也说不通。
他们事后也派人回去京城和出事的地方找过。
但京里只有看宅子的人,说陈伯当然是跟着走了的。
他不见,多半是尸体被落在了哪里。
可周围找遍,也没有找到他的尸体。
他就像那场夏夜疾雨一样,天亮之后,便消失无踪了。
一转眼,十来年,还是没人见过他。
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慢慢的,有人说是他害死的慕容舒一家。传闻传得一多,慕容二爷兄弟俩都被怀疑过是凶手。
明明家主的位置,给了慕容四爷。
可他和大哥一直很亲近,先前也一直像个闲散纨绔,纵有疑点,也不大。
不像他们,庶出,想赢,又和陈伯沾点亲。
六月飞雪也很难还他们清白。
慕容二爷道:“那小子也疑心是我们杀的人?”
zw443sx
第354章 忌日
zw443sx
伤口疼得厉害。
慕容二爷坐正不是,躬身也不是。他一手轻轻捂着伤口,一手按在弟弟肩膀上:“他若真那样想,你我恐怕要交代在这里。”
他身上的伤,就是明证。
那小子初见乖顺,但动起手来,毫无征兆。
慕容二爷说完又道:“老四怎么说?什么时候让我们走?”
“这个嘛……”慕容三爷迟迟疑疑道,“我问虽问了,但他说来说去只是一句他说了不算。”
“窝囊!”慕容二爷低声骂了句。
三爷道:“不过,依我看,那人不像是在疑心你我的样子。”
“嗯?”慕容二爷松开手,坐直了问,“怎么说?”
“你想,他要是疑心我们,一开始便该上门来找我们不是?可他没有,他先找的老四。”
“这可不一定。”慕容二爷皱下眉头,“兴许他是轻看我们,觉得老四才是那个能做主的人。”
慕容三爷道:“不像,他对老四的态度,可没比对我们好多少。”
“罢了,不管他疑心的是你我还是老四,左右都是初见。”慕容二爷烦气地道,“没见过,没养过,哪来什么亲情。他一个不高兴,没准便将我们兄弟三个都杀了。”
“快别说了!”慕容三爷怕血又胆小,听他说了半天杀,已经忧心如焚。
慕容二爷问:“不过,老四说了没有,这人是从哪儿来的?”
“他没说,我也不敢问。”慕容三爷道,“只知道,他已经成亲了。”
慕容二爷立即想到那天花厅里的少女。
当时太过慌乱,没有细看,他只稍稍扫了一眼。
“老四连个女孩子也拿捏不了,竟然由得他们摆布!”慕容二爷想拍桌,但胳膊一动,伤口便撕裂一样痛。
他只好咬紧牙,等着这波痛楚过去。
慕容三爷叹口气,站起来道:“二哥也别动气了,老四都没奈何的事,你跟我又能怎么样。”
“你歇着吧,我也回去了,明日还有事呢。”
“你要去你便去,总之我不去。”慕容二爷忿忿道。
慕容三爷已经走到门口,闻言转过身看向他,换了正色道:“二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怄气不去,真叫他杀了,往后可怎么办?”
慕容二爷不快地住了嘴。
他当然知道自己不能不去,可脾气也不许他发,实在憋闷。
何况,他身上还有伤呢!
大冷天的,又是风又是雪,非要他去陵园,根本是折磨。
但第二天,慕容二爷还是乖乖地起身更衣,穿上大氅出了门。这一回,他看明白了。
比起他们兄弟俩,这侄子显然更讨厌老四。
就算他看起来笑微微的,张嘴闭嘴四叔来四叔去,但那种厌恶,透在呼吸里。
而老四,也很清楚这一点。
慕容二爷上了马车,透过狭小的车窗小心往外看。
风雪中,有几个劲装的陌生面孔,正骑着马,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们的马车。
看来,这几个都是他那“好侄子”的人。
也不知道流落在外的那些年,一个小孩子是如何长大的,竟然长成了今日这副模样。
慕容二爷收回目光,将窗前遮风的短帘放下来。
另一驾马车上,薛怀刃正在同慕容四爷说话。
他问的,只是些无关紧要的旧事。但慕容四爷很不想回答,他每回忆一次,胸腔里的那颗心都会变得更沉重一点。
渐渐的,心已经重得像石头。
巨大而坚实,没有一丝缝隙地压下来。
令他的呼吸和话语也变得滞重起来。
“你爹他……一向很讨厌冬天……”慕容四爷缓慢地说着那些久远的人和事。
他和大哥一母同胞,年纪差得也不算太多。
大哥总是带着他读书习字,护着他爱着他,到死都是个好哥哥。
可他最想要的东西,却被大哥抢走了。
他明白,那其实不能怪大哥。
但明白归明白,他心里还是恨。
即便过去多年,恨意也没能消散。他被那恨折腾得千疮百孔,连如何去爱人也忘了。
无处宣泄的恨,让他红了眼睛。
他想要的被大哥拿走了,那他便去拿走大哥想要的。
即便那些东西,他本可以不要。
身上发冷,慕容四爷紧了紧大氅,“小时候,每逢下雪,他便躲在屋子里抱着手炉不肯动。”
“说雪一刻不停,他便一刻不要出门。”慕容四爷笑了下,“但让他多穿两件衣裳,他又总是不愿意。”
身下马车嗒嗒作响。
路上并没有什么行人,前往陵园的道路,比往日还要荒凉。
慕容四爷靠在车厢上,忽然听见了一声冷笑。
他连忙抬眼朝前方望去。
薛怀刃坐在那,眼角眉梢都是冰雪。
慕容四爷心里一惊,不知自己哪个字说错了。
“所以,四叔才会选在盛夏杀了他?”薛怀刃漫然发问,口气倒不算冷。
但慕容四爷如坠冰窟。
“真是仔细,因为知道他讨厌冬天,讨厌下雪的日子,所以殚精竭虑将他的忌日选在夏天。”
“这世上恐怕不会再有比四叔你更贴心的兄弟。”
慕容四爷听着他阴阳怪气的话,一颗心怦怦乱跳。
被人戳破以后,他当初那点古怪的小心思,一下变得龌龊难堪。
“你在说什么胡话……”心跳得几乎无法开口,慕容四爷绷直了后背。
陵园已经近在眼前。
薛怀刃“扑哧”一声笑出来,什么冰雪都消融了。
“四叔啊四叔,你总这般怕我做什么。”马车停下来,他起身往外去,一边笑道,“怎么会有人都要夺人性命了,还想他不喜欢冬天呢。”
帘子一掀,他下了马车。
慕容四爷手脚发僵,难以动弹。
说是来见父母,他却不带祁太微,真的只是上坟么?
慕容四爷动作迟缓地走下马车。
边上,慕容二爷兄弟俩也下来了。
一行人朝着陵园里头去。
小径上,光秃秃的没有一根草。
大雪还在落下,将那些冰冷的墓碑冻得惨白。
慕容四爷领路,走在最前面,带着他们一块碑一块碑地看过去。
慕容家在洛邑多年,这陵园里不知埋葬了多少先祖。他们活着的时候,每个人都不一样,但死后每座碑都看起来差不多。
白雪皑皑,慕容四爷停下了脚步。
zw443sx
第355章 傲慢
zw443sx
距离他上回站在这里,并没有多久。
自杨玦走后,他三五不时便要过来一趟。虽然也没什么想说的,后悔、忏悔……都是些同他无关的事,但回忆翻涌不休,逼得他非来此处不可。
合葬的兄嫂,孤身一人的他。
一切都如过去。
站定以后,慕容四爷抬起手臂,将手从温暖的袖中探出,轻轻扫去石碑顶上的积雪。
严冬的冷,沿着指尖一路钻进骨髓。
陵园里安静得只有落雪声。
薛怀刃立在碑前,细细看上头的字。
那上面的日期,一生一死,刻着他们短暂的一生。再过十年,他就会比母亲更年长。
自从踏上洛邑的土地,他就总在想,如果那天他们平安回到了这里,现在会是什么样?
可“如果”,是这世上最伤人的一把刀。
他盯着墓碑,轻声道:“四叔,你没有亲手杀过人吧?”
寒风蚀骨,慕容四爷艰难喘息:“不管是不是亲手,我都没有杀过。”
“胡扯。”薛怀刃低低吐出两个字。
慕容四爷心一颤。
薛怀刃道:“四叔,我反悔了。”
“反悔?”慕容四爷怔怔道,“你指什么?”
薛怀刃仰头望向天空,那沉沉的灰白色,齑粉一样落下来。雪花掉在他脸上,化开,像是泪。
“我先前说,只要你把慕容家给我,我便相信你的话。”
“可四叔你实在是个不值得信任的人。”
冷风将他的话语,吹到慕容家三兄弟的耳中。
三个人都从里头听出了凶兆。
明明没有杀气,但听上去好像马上便要死人了。
慕容四爷下意识地往后退开一步:“你还想要什么?”他有的,他都可以给,但薛怀刃真的想要吗?
慕容四爷平安过了三天,还以为自己能逃过一劫。
手缩在袖中,仍然冷得发颤。
慕容四爷少见的露出胆怯之色。
二爷和三爷见了,都很惊讶。
慕容四爷平日也算喜怒不形于色之人,但现在却看起来很怕。
慕容二爷皱皱眉,捂着伤处,低声都哝道:“虽然不知你们二人做了什么交易,但你一个小辈,行事怎可出尔反尔?”
做了一辈子的公子,老爷,父亲,兄长,他已经惯于训人。
即便眼前的人,不是他能训的。
慕容三爷偷偷地把他往边上拽。
薛怀刃瞥了他们一眼,道:“二叔这般爱做长辈,不如来替四叔?”
“你先说,你要什么。”慕容二爷虽蠢,但也没有蠢到要为异母弟弟发疯。
他一边问,一边去看慕容四爷。
男人的脸,已经同石碑一样,呈现出一种没有生气的死灰色。
薛怀刃抽出腰间佩剑,一把丢到慕容四爷脚下:“我想要的东西,四叔应该心知肚明。”
慕容四爷嘴角抽动:“你是想要我以死明志?”
“当然不是。”薛怀刃道,“我是要你以死谢罪。”
“这是闹什么?”慕容二爷疑惑又惶恐地叫起来,“老四做了什么该死的事?”不过,话一经出口,他自己便想到了。
他们如今站在兄嫂墓前。
侄子要杀人,自然只有一个缘故。
慕容四爷僵着不动,沉声道:“我已经说过,那件事与我无关。”
“你连陈伯都杀了,想必是觉得万无一失。”薛怀刃上前,把剑往前踢了踢。
剑尖抵到慕容四爷的鞋头上。
他连忙后退:“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死到临头,大部分的人还是惜命。
慕容四爷也不例外。
他反复道:“你心中所想,全是误会。”
薛怀刃听着,想起那天夜里国师同他讲的话。误会,误会,他们一样只会说是误会。
可他花了十年才想起来父母兄长的死。
那之后,又花了大半年,找到当年动手的那群人。
他想误会,也没有误会的余地。
才十年,凶手们都还活着,仍然干着杀人放火的勾当。
变了的,只有他。
十年前,他还是个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父母死在自己面前的孩子。这群人,大概一个也没有想过。
十年后,他会站在他们面前,让他们后悔当初没能将他置于死地。
薛怀刃盯着慕容四爷的眼睛:“四叔知道那群人当初是怎么对我娘的么?”
听他提起嫂子,慕容四爷口中的辩驳之声,忽然停住。
“他们让她在哥哥和我之间选一个杀掉。”
“她当然选不出来。”
“大哥是个傻孩子,为了让我活,自己冲到了刀上。”
薛怀刃把剑捡起来,硬塞到他手里:“怎么样?四叔觉得有趣么?对那些人而言,杀人不过玩乐。”
“四叔找到他们,想必也是为了让我娘他们多受些折磨吧。”
“不是!”慕容四爷挣扎着,把剑丢开去,“我从来没有想过要让她受折磨!”
“……”
墓前一静。
慕容四爷睁大了眼睛。
他说错了话。
“我只是……只是……”抱着头,蹲下身,慕容四爷声音变了调,“我只是想让你们消失罢了……”
冰散瓦解,只是一瞬间的事。
“你也应该死在那里的!”
白茫茫的雪,落在慕容四爷背上,大氅沉甸甸,压得他直不起腰。
体内的水被这份沉重挤压而出。
他泪流满面,那种伤心,却并不像是为了自己。
真是可笑。
明明是他杀的人,他伤心什么?
薛怀刃蹙起眉头。
慕容四爷哭得伤心欲绝。
慕容二爷和慕容三爷,都傻了眼。
寒风里,大雪纷飞,慕容四爷哭得不能自已。
胃里烧灼,那股烫一直涌到喉头,薛怀刃移开了视线。
何其傲慢的人。
竟然为自己杀死的人哭泣。
他蓦地转身而去,将慕容家还活着的三兄弟都抛在了脑后。
靴子在积雪上留下杂乱的脚印。
慕容三爷看看已经哭得趴在碑前的人,一把扶住慕容二爷:“二哥,我们也走吧。”
寂静的陵园,被慕容四爷的哭声填得满满当当。
他想停下来,但根本没法子。
泪水不停地涌出来。
往事决堤,将他淹没,他除了放声大哭,什么也做不了。
膝盖下冷硬的土,像堆叠的刀刃。
他上一次这样大哭,还是十四岁的时候。
那一天,是大嫂进门的日子。
zw443sx
第356章 不甘心
zw443sx
大哥一直在笑。
眉眼弯弯,玉树临风。
他们是青梅竹马,又互相倾心,这样的姻缘可遇不可求,换谁能不高兴?大哥的嘴角扬起来,便没有落下去。
长辈们纷纷打趣,说完又来调侃才满十四岁的他。
说再过两年,就该轮到他了。
喜气铺天盖地,众人笑,他也跟着笑。没人知道,他有多想撕了他们的嘴。
什么娶妻,成家,如果不是她,有何意义?
明明是他先认得的人。
明明是他先喜欢的。
可站在那里的,为什么是大哥?
他从五岁起,就只看着她一个人。如果不是他,大哥根本就不会同她相识;如果不是他,他们今日就不会结亲。
酒宴散场。
他独自大哭。
幼时记忆,梦魔一样盘旋不散。
五岁的他,是个贪玩,又不肯听话的蠢孩子。家中西席见了他便头疼,开蒙后,他便没有在桌前安生坐过一日。
天好,他要出去看花看猫看云彩。
天不好,他则要去接雨玩雨踩水坑。
总之,什么时候,什么事,都比坐在桌前读书习字来得有趣。
那一天也是,他早早从小厮眼皮子底下熘出去,钻到花丛里看猫。
阳光下,大猫懒洋洋地打着哈欠。
他蹲在那,轻轻摸它的毛。有些痒,手心里麻酥酥的。
忽然,头顶上传来一个声音。
“你是谁?”
他仰起头向上看,一眼便看见了命运。
比他年长两岁的小女孩,有着一双孩童独有的圆熘熘大眼睛。他在那双眼睛里,看见自己的倒影,发着呆,蠢兮兮的。
可因为年纪小,这愚蠢呆滞的模样,看起来也带着两分可爱。
她笑嘻嘻,掏出一把糖莲子。
回去以后,他再熘出去,就只想看那双眼睛了。
邻家的表小姐,成了他嘴里的“曼姐姐”。
他们一块儿看花,一块儿逗猫,几乎天天都会见面。
大哥觉得很奇怪,他明明没有姐姐,却成日念叨个没完,不知道是和什么怪人玩在一块儿。
于是,他拉着大哥一道去见了人。
从此逗猫的人,变成了三个。
那只胖猫,被他们养得油光水滑。
每到分别,猫不舍,他也不舍。
曼姐姐住在临平,离得很远,每年只随母亲回来小住一两月。
那一两月,就成了他一年之中最期待的日子。
他们三个人,两小无猜的长大。
年幼的他,以为永远都会这样。
可他比起他们,要更年幼。
两岁,三岁,在大家都还是孩子的年纪时,几乎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异。但到了十二三岁,情窦初开,一切就都不同了。
兄长他们已经长大,他却还是个孩子。
从那一天起,他在他们眼里,就永远只是个五岁小童。
即便他如今已经长得很高,和大哥也没有相差几分,但曼姐姐看他,仍在看过去。
他好不容易长成了少年,他们却已经站在喜堂里。
那声大嫂,让他痛苦不堪。
他总在想,要是没有大哥就好了。
念头冒出来,又增添了几分刀绞般的心痛。
因为大哥,的确没有错。
他哭过,伤心过,也忍耐过,但痛苦总也不肯消失。他每回看见他们站在一起,就想要挖掉自己的眼睛。
若是看不见,也许就不会这样难受了。
那没有机会说出口的“喜欢”,成了折磨他的尖刀。
日子一天天过去,风云不知变幻了几轮,他却觉得自己还是喜欢她的。五岁那年吃下的糖莲子,仿佛是她下的蛊。
喜欢掺杂着不甘心。
他忍了又忍,终究还是忍无可忍。
小侄子出生后,他的不甘心,变成了愤恨。
杏花微雨下,他对抱着长子的大嫂表白了心迹。
话很短,说得也很容易。
后悔的情绪还没有来得及涌上来,一切就都结束了。
年轻的妇人,并没有闪避他的话语。她抱着孩子,坐在亭子里,眨着那双依然很圆的大眼睛,轻声道:“对不住,我从未想过你是这样看我的。”
伴随着话音,亭外风声呼啸。
浓郁的春色被打碎飘落。
她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大哥,但那之后就很少同他碰面。
他们原本是姐弟。
她待他,就像待亲弟弟。
即便一年只有几月,但从小一起长大的感情,岂是旁人能比。可他把不该说的话,说出了口。
他的曼姐姐,再也不会笑着同他抱怨小侄子爱哭了。
那一天,她坐在那,最先说出口的三个字,是“对不住”。
因为她只爱大哥,因为她从未将他视作弟弟之外的男人。
他们之间,从一开始就不可能。
他的败局,才是他五岁那年初见她时所看见的命运。
如今,洞悉了他的不堪,她除了避开,别无二法。但事已至此,他才发现,见不到那双眼睛,才是最令他悲惨的噩梦。
他那个时候,不应该说自己还喜欢她的。
若是过去喜欢,那笑笑便也就真的过去了。
可依然喜欢,就是万般不该。
这年秋天,大哥一家搬去了京城。
他连偶尔,也不再拥有。
喜欢,不甘,后悔,愤怒,怨恨。
他被那些纷杂的情绪,变成了一个恶徒。
不如,都杀了吧。
杀干净,他就能放下了吧。
一个死人,总不至于让他惦记一辈子。
活着见不到面,让他夜里难眠,但死了,早晚会忘记。只要他们消失,他就能恢复如常,像旁人一样快活吧?
他没有辗转多久,就像那天表白心迹一样,拿定主意并不需要太久。
一个雨夜。
他们就从他的噩梦里不见了。
即便信陵王送了个他不想要的孩子回来,一切还是在好转。
他娶妻,生女,变成了慕容家的四爷。
如果不是六皇子突然出现,他已经将那些旧事都忘光了。
慕容四爷扶着墓碑爬起来,抖落一身白雪。
他错了吗?
为图心安而行凶,是错吗?
兴许是的吧。
但他此刻站在这里,心头翻滚的却只有痛楚。
他还是喜欢她。
这样一件不应该的事,他却如何也抹不去。
躺在地上的长剑,似乎才是终结这个噩梦的唯一方法。
慕容四爷手指颤抖,慢慢将剑提起来。
他很清楚,他已经走不出这座陵园。
即便他不自裁,也会被侄子所杀。
寒冬里,慕容四爷握紧了剑柄。
zw443sx
第357章 药石无灵
zw443sx
霜雪和热血,互相冻结,又彼此消融。
一刻钟后,无邪出现在陵园外。
他靠近马车,轻唤一声“主子”,将剑递还给薛怀刃。那只是一柄十分寻常的剑,谈不上削铁如泥,也谈不上多名贵。
但此刻,它躺在马车上,像一件稀世珍宝。
慕容四爷的血,还沾在上面,被冷冬的寒气冻得严严实实。
薛怀刃垂眸看了一眼,点点头,放下帘子,让马车返程。胃里还是一阵阵的烧灼,他隔着衣裳用力按住它。
回到慕容家,他径直去见了太微。
天色还很阴沉。
太微正在榻上翻着一本册子。
虽是白日,屋子里也点着灯。他走过去,脱下大氅,在她身旁落座。
昏暗的光,将少女的脸照得幽暗不明。
薛怀刃把头靠在她肩膀上。
太微问:“他死了?”
薛怀刃轻轻“嗯”了一声。
这是他们一开始便预料到的情况,慕容四爷必死无疑。
他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
慕容家落在他手里十年,已经逐步走向衰败。他从一开始,就不是能当家做主的人。
如果那夜的血雨,没有洒落在慕容家上空,他大概能闲散一辈子。
薛怀刃声音低低地道:“我反复想过许多次,他到底为什么要杀人。”
为权为利,还是为了活下去。
可他说,只是想让他们消失。
似乎那样,他就能成为一个全新的人。
然而,壳子换了新,内里却还是旧日模样。
“比起我爹,他似乎觉得我娘的死更为悲切。”薛怀刃道,“至于我和大哥,是最微不足道,也最该死的人。”
太微把视线从册子上移开,有些惊讶地看向他:“难不成,这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因为他爱而不得?”
薛怀刃闭着眼睛,苦笑道:“多半是吧。”
十年的答桉,只是如此。
那场血桉,不过是一个怯弱无能之辈发起的“报复”。
太微合上册子,将东西放到一旁,回身抱住薛怀刃。
她不知道,在那一世里和她相遇的花匠薛嘉,是否回到过洛邑。但那时,他的确就已经想起了一切吧。
只可惜,那时的她,还是个骗子。
他们互相隐瞒往事,从未真正的交过心。
太微紧紧抱住他。
屋外风雪,渐渐远去。
第二天,大雪停歇。
慕容二爷和慕容三爷偷偷地想要回家,被无邪逮个正着。
“两位爷,这就要走?”笑眯眯的少年人,看起来一点不像会杀人的样子。
但慕容三爷很害怕,拉着自家二哥的袖子不肯放:“算、算了吧。”
“算什么算!”慕容二爷皱着眉,道,“事是老四做的,如今人死了,大权也给了他,他还要怎么样?”
“我们俩可是无辜的!”慕容二爷的坏脾气,一点不见改。
无邪笑道:“二爷这说的是什么话,四爷人还好好的,怎么能咒他死呢。”
“老四还活着?”慕容三爷抓着二爷袖子的手一下松开来,“当真?”
无邪道:“四爷只是病了。”
慕容三爷看看二哥,小声道:“难道那小子最后心软了?”
慕容二爷眉间皱纹显得更深:“不会吧。”
自己什么都没干,只是说了两句不中听的,那混账就能立刻动杀手。老四杀了他父母兄长,还差点把他也给杀了,他怎么可能心软。
慕容二爷怀疑地看向无邪。
无邪还是笑嘻嘻的样子:“不过,病来如山倒,四爷这病恐怕要养上好一阵子了。”
“两位左右也是闲着,不如在府里再住几日吧。”
慕容二爷脸上阵青阵白:“你这是要软禁我们?”
“瞧您说的,什么软禁不软禁的,多难听。”无邪道,“还是说,您两位也病了?不得不回家去养着?”
慕容二爷虽然没有见到慕容四爷的尸体,但心里总觉得那日必然见了血,慕容四爷就算没死,也一定受了重伤。
这对主仆都阴阳怪气得紧。
他不敢再纠缠下去,只好道:“罢了,老四既然病了,我们做哥哥的,当然也得再看几日。旁的事,等他好一些再说吧。”
他拖着慕容三爷,急急忙忙地回去。
没两日,慕容四爷突发大病的消息便传遍了洛邑。
都说是因为侄子突然找回来,让他想起故去的兄嫂,伤了心。而且他这一病,药石无灵,日渐消瘦,已是行将就木。
慕容家其余几位爷,也都守在老宅里,生怕赶不上他最后一面。
好在此番这真侄子,同先前那个假的不一样。
慕容家的事务交给他,众人都很放心。
……
如此,一来二去,说得多了,听得也多了,慕容四太太都快信以为真。
她没有想到,自己也会成为说谎的那一边。
透过窗,她看着外头的鹅毛大雪,低声问:“你们早就想要杀了他,为何现在才来?”
大哥一家迁去京城时,她还没有嫁进慕容家。
陌生的亲戚,半点感情也无,但收到出事的消息时,她也震惊伤心过。那种伤心,是作为人,自然而然生出的情愫。
因此,她也从来没有觉得慕容四爷当初的哀痛是假的。
然而,一切都是笑话。
慕容四太太望着外头的白茫茫,眼神有些涣散。
太微漫然翻着慕容家的花名册,澹澹道:“时机很重要。”
慕容四太太转过身,面露不解。
桌前少女却没有深入解释下去的意思。
慕容四太太垂下了眼帘。
事发已经好几日,但她还不知道这位侄媳妇的身份。
她甚至不敢肯定,这两个人是不是真的夫妻。可是,“太微”这个名字,并没有那样常见。
她这一辈子,只知道两个叫这个名字的女孩子。
一个,此刻正坐在她的面前。
另一个,则是慕容舒的婚约对象。
她想,世上不会有这样巧合的事。
这二人,多半就是一个人。
眼前的少女面孔,也像外头的雪一样,变得白茫茫。
慕容四太太没有办法再看下去了。
她起身,往女儿那去。
太微没有阻拦。
外头的雪,越下越大。
京城也是银装素裹。
六皇子杨玦已经闭门不出,养了好些天的伤。a>vas>div>扫码下载红袖联合潇湘送福利新人限时全场免费读div>div>div>
zw443s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