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8章 画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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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场雨后,太微一行人到达了临平。
越往南走,气候便越是闷热。明明有雨,但雨水落下来,热气消散,等到雨停,热气便马上又滚滚地扑回来。
太微如鱼离水,一路都恹恹的。
墨十娘笑话她,说她还不如自己这个病患,年纪轻轻的还怕这点热。但太微连反驳她的力气也没了,只能翻个白眼不理她。
好不容易到了地方,太微一下马便去找了块花阴坐倒。
没了日晒,这气总算又能喘匀了。
她懒洋洋的,白着脸。
暑热难耐,烈阳如火,像要把人烤干一样。还好她不在这里长大,要不然恐怕活不到现在,这日头绝对晒一年短寿一年,是阎王老子的眼珠子变的。
不过今年似乎尤为得热。
太微轻喘两声,把露在花阴外的脚也缩进来。
薛怀刃递水过来,弯下腰,摸了摸她的脸:“明明是嫌热,怎么脸却像冻着了一样。”
太微长长叹息:“这样下去也不知道我有没有命上山。”
“少在那拿乔。”墨十娘抓着顶斗笠走过来,“快点起来干活,夜里还有事呢。”
“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你两个铜板买回来的洗脚丫头。”太微搭着薛怀刃的手,慢吞吞站起来。
“还说不像,我瞧你和你爹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今日嫌热明日嫌冷的。”墨十娘一把将斗笠罩到她脑袋上,“两个铜板的洗脚丫头,要真有,你快再去给我买上十八个。”
师徒俩每句话都像斗嘴,也不知道哪来那么多话可以闹腾。
无邪看得直摇头。
薛怀刃也没有法子。
好在太微的确只是热得慌。
到夜里,风稍凉,她立即又变得生龙活虎。
四个人趁着夜色,悄悄去了姜家老宅。
按照姜氏的说法,那座旧宅子里只剩下三两个老仆看看门,扫扫地,宅子里已经没有什么值钱物件,也不怕偷儿,跟废屋无甚区别。
果然,他们此去如入无人之境,转眼便到了太微所说的库房。
但库房里全是灰,东西也堆得又多又杂乱。
墨十娘打眼一看便知不容易找,问太微:“那什么画像,真的还在这里?”
太微捂着鼻子,感觉一张嘴就要吃进一嘴灰,四下扫视一番后才道:“不好说,毕竟我也是听来的。”
这黑灯瞎火的,找起来更是难。
薛怀刃点亮了火折子。
太微便把刚找到的油灯递过去。
灯上并没有什么灰,像是不久前才有人用过。
把油灯留在这种地方,哪日烧起来也不奇怪。
看来这库房名叫库房,却算不上什么库,同那堆烧火棍子的柴房也差不多,根本没人在乎会不会烧掉。
想想也是,姜家在临平早就没有了人。
宅子破破烂烂,她娘作为后人,也远在京城,还有疯了的名声。
就算真烧没了,又能怎么样。
太微把油灯放在避风的角落里。
屋子里亮堂了些。
无邪闪身出去,守在门外望风,剩下的三个人则继续翻找起来。
薛怀刃翻出一只砚台,满是灰尘:“既然是百年前的画像,那放到现在,就算保存得再好,也该变样了吧?”
太微搬开了一叠书:“从我娘说的话看,她见过画像那件事一定是真的,所以东西一定存在过。至于现在如何,见到画像之前我也不敢打包票。”
毕竟距离她娘见到画像,又过去了二十年。
太微道:“不过,她当时说起这件事的时候,有一句话我一直觉得不太对劲。”
“是什么话?”墨十娘拿手巾蒙住了口鼻,只露出两只眼睛来看她。
太微抬手点了下自己眉心:“她说那画上的人,眉间花钿的样式更像是古书上的人。”
“花钿?”墨十娘怔了下。
“那不对啊。”她眉间紧紧皱起来。
太微颔首道:“是吧?”
墨十娘移开脚边的旧花瓶,声音渐低:“那东西一直往前数,倒是能数很远,但你那老祖宗不是才不见了百来年嘛?”
“她那个时候,可没人喜欢这些。”
一朝人一朝美。
穿衣妆扮,更是如此。
百年前,正是世人崇尚澹雅之美的时候,花钿这种东西置于面上,显得过于秾艳,没多久就失了宠,无人喜欢便澹出了妆台。
墨十娘半蹲着搬个大瓶子,忽然仰头问:“难道她还要老得多?”
太微吹吹书上的落灰:“再老还能又差出一辈么?”
“这倒也是。”墨十娘叹口气,“拢共没个几代人,总不能连这种事都搞错。”
不过事情的确有点古怪。
是以来临平前,太微提出到达以后要来姜家老宅取画像时,众人都觉得该跑这一趟。
只是,真他娘的难找啊。
墨十娘已经坐在地上,一本本地把书拿起来抖。
薄薄一张纸,说是两个巴掌大,那没准真就被夹在书里。
“卡擦”——
忽然,轻轻一声。
太微开了口大箱子,铜锁落在地上。
里头黑幽幽的。
这是一只很大很深的黑漆木箱子。
薛怀刃把袖子捋起来,探身过去,在里头摸索了一阵。片刻后,他拿出来一只小匣子。
不过说小,这匣子也比两个巴掌大。
太微把灯举起来。
匣子上也有锁。
“看来你家的人同我十分有缘,都爱这些个宝贝玩意儿。”墨十娘走过来,掂了掂匣子上小小的锁。
是个“寿”字模样的铜锁,很精美。
“可惜样子虽然不错,但也只有样子。”墨十娘摇摇头,把匣子打开来,“这是什么?”
里头露出一片金黄色。
是块绸子。
颜色染得极漂亮,像深秋里才有的某种落叶或果子,切开它,就能得到宝物一般的甜美。
太微手指轻挑,将它掀开。
“咦……”墨十娘凑在边上,一看清绸子里包裹的东西就露出惊讶之色。
太微和薛怀刃也都呆住。
“祁太微……你说老实话,这上头的人,真不是你?”墨十娘看着太微,一向弯弯的眼睛睁得又大又圆。
太微苦笑了声:“怎么可能是我?”
薛怀刃把最里头的东西小心地取出来:“这根本不是像不像,而是一模一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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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9章 邪门了
正如他所说,画像上的人和太微是一模一样的那种“像”。
她们绝不可能是一个人,因而再如何一样,也只是像。可偏偏这种像,相似到极致,让人怎么看都觉得是太微被人画在了纸上。
三人俱都背上发毛。
太微一把将画像塞回匣中,“啪嗒”合上盖子:“先回去吧。”
既然东西已经找到,再留在这满屋子大灰里也没意思。
她抱着匣子率先出门,叫上无邪便走。
薛怀刃和墨十娘留在后面,互相对视了一眼。
墨十娘道:“那东西……不是画吧?”
她只粗略看了两眼,可就这两眼也足够她看出不对来:“那纸也有些不像纸。”
薛怀刃点点头,推门出去:“若说是画,颜色也过于绚烂了。”
时间已经过去百年之久。
如果那是一个人,此刻定然已衰老得不成人形。
一张纸,一幅画,如何还能维持原样?但奇怪的是,出现在他们面前的这张小像,看起来远不止清晰而已。
夜色下,灯点得极亮。
太微和墨十娘两颗脑袋紧紧贴在一起。
无邪也凑过去:“主子,这是谁画的?怎么连眼珠子颜色都一样?”
薛怀刃把他拽起来:“你瞧着也一样?”
“那可不是一样嘛!”无邪指指画像,又指指太微,“这说是一个人,我也不会怀疑。”
没有人看到画像以后会说不像,就是太微也不能。
她们不光长得像,眼珠子颜色也一样,而且看起来年纪相彷。
太微轻声道:“我娘说她失踪的时候,要比我大上好几岁,但看画上的样子,真是一点也看不出来。”
她们就仿佛孪生子。
墨十娘伸出根手指,点在泛黄的画像边缘:“这周围虽然变了色,但人脸和衣饰都还十分清楚。你方才说的没有错,花钿的事的确有古怪。”
“而且你仔细看,她穿的衣裳是不是也不太对?”
太微从领子看到腰带:“说不对,似乎又对,但说对……”
“我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她这衣裳是打哪儿来的。”墨十娘道,“你家祖上也不穷吧?不可能连个像样的绣娘也见不着,可她这身衣裳全然看不出年份……”
旧襄国的人,穿的并不这样。
“难不成其实是夏国来的?”墨十娘问。
太微无奈:“您别胡扯了。”
墨十娘直起腰,擦擦额上细汗:“罢了,还是说说这画是怎么一回事吧。”
异常光洁滑腻的纸张,不管怎么用手摸都不会脱色的颜料,别说百年前,就是现在也没有这样的东西。
“我和那小子都认为这不是画,你们怎么看?”
烛光照过来,阴影打在太微睫下,让她的神情变得凝重而冷厉:“我也认为不是。”
屋子里,只剩下无邪没说话。
过了好一会,他才有些脸色发白地道:“等等,你们先等一等……不是画?这还能是什么东西?难不成是什么咒书?”
他越说,越觉得心里毛毛的。
“五姑娘那位失踪的老祖宗,总不能是被整个拘禁在里头了吧?”
此言一出,画里的人看起来愈发栩栩如生。
薛怀刃轻轻踢了他一脚:“胡说什么呢。”
无邪含湖道:“难道不可疑?”明明是他们三人说的不是画,那既然不是画作,总该是个什么东西。
什么玩意儿能把人囫囵印下来?
“邪门了。”他下了定论。
墨十娘笑起来:“你人叫无邪,怎么想的却全是邪祟。”
无邪没话好回嘴,只好闭上了不说。
不过太微几个虽然不相信邪祟的说法,但琢磨了半天也没琢磨出什么,只好先将东西收起来再议。
后半夜,太微睡不着,翻来覆去。
墨十娘就躺在她边上,嫌弃地问:“要不要我去同慕容家那小子换个地方?”
太微把脸贴到她背上。
热乎乎的。
墨十娘扭扭身子:“白日里还嚷嚷热死了,现下便不热了?”
太微小声唤她:“师父……”
“想换就告诉我,不要害羞。”墨十娘闭着眼睛,打个哈欠,“明日便要上山,还不知要走多远,有什么想……”
“师父。”
“唉……”墨十娘长叹口气,转过来,将她搂在怀里,“你难不成是信了无邪说的话?”
“当然不是。”太微从她怀里钻出半张脸。
头发乱蓬蓬,眼睫也耷拉着。
“但要说邪门,我的事便足够邪了。”
从她死而复生睁开眼睛,看到祖母高坐在春光下的那一刻起,事情便已经脱离了常理。
太微哑着嗓子,低声道:“如此看来,仙人那种东西,真有好像也说得过去。”
“只是不知道该不该叫‘仙人’。”
怀中少女的声音在夜幕里氤氲,莫名的让墨十娘想起小时候。那些躺在小舟上看见的星光,似乎此刻也还在她的双目中流转。
河边点燃的篝火,散发出呛人烟味。
她的童稚岁月,少年时光,大抵是这几个孩子里最为寻常和快乐的。
不像太微,刚刚记事,母亲便“疯”了。此后,国破,父死,逃亡……又来一遍。
她能走到这里,已算心性坚定非常。
因而就算说出几句疯话,也没什么。
但墨十娘叫她说得没了睡意,索性坐起来:“那你觉得该叫什么?”
太微还躺着,只仰着脖子看她的下巴:“妖怪?”
“妖什么怪!”墨十娘捏住她的鼻子。
太微拍开她的手,也坐起来:“我当然是在说笑。”但无法以常理来论之物,不叫妖怪又能叫什么?
她说完,忽然下了床,趿拉着鞋子就要往外走。
墨十娘连忙拉住她:“你怎么古里古怪的?”
太微回过头,一脸惊恐:“我不知道,只是心慌得定不下来。”
墨十娘从未在她脸上见过这种慌乱之状。
她们师徒一起,不算前世,光论今生也已经见过不少怪事,但太微从没有这样过。
于是当机立断,墨十娘抓住太微,去把薛怀刃主仆叫了起来。
自从踏入临平地界,太微就周身透着异样。
这鬼地方看来是久留不得。
她当即拍板出发,连一刻也不再耽误。
上马前,见太微鸭步鹅行,她皱皱眉头,一把将人塞给薛怀刃:“抱着。”
第330章 山雨欲来
太微的状态,时好时坏。
她意识清醒,但气色却差得远。临到入山,更是额头滚烫,发起高热。
是病了么?
墨十娘久病成医,又和桐娘子待得久了,多少能看一些小毛病。可太微的样子,并不像是生病。
她和薛怀刃共骑一马,靠在他怀里,脸色是见了鬼的惨白,眼睛却随着目的地的靠近越来越明亮。
像撞邪,更胜过染病。
天色逐渐变亮后,启明星隐去了踪迹。
他们来到一座山下。
很高,很绿,形如卧牛。
夏日暖风吹过,吹得山上绿意如涛,滚滚拍岸。每一棵树都枝繁叶茂,每一根草都又长又韧像绳索一样。
无邪下了马,拿脚尖蹭蹭长草,都哝道:“这怕是有蛇。”
草生得一密,就容易让人眼花。
墨十娘在山脚的几棵树上找了找,找到两道新鲜的十字划痕:“晏先生好像已经上去了。”
太微也下了马。
脚虽然还有些发软,但面上的热度已经退下去。
她大喝了两口水,长长地吐气。
薛怀刃站在她身后,仰头向上看。
这山似乎比他们想得要高一些,也比他们想得要更偏僻一些。看山上草木茂密的样子,恐怕已经很久没有人来过这里。
收回视线,他轻轻扶住太微的背,问了句:“还是心慌?”
少女姣好的面孔仍是苍白的。
她点下头,又摇了摇:“不知道该怎么说,一阵一阵的。”发作时,周身冰冷,一颗心如坠深渊,沉沉不见底,只是不断地下坠,令人连呼吸都觉得畏惧。
但好起来,平静了,一切又都和平日没什么不同。
风还是热的,日头也还是恼人的晃眼睛。
太微轻轻跺下脚,伏在不远处的四脚蛇立即逃窜进草丛深处。
他们一路来,无邪担心的大蛇没出现,小东西倒是不停熘过来又逃走。人怕它们,它们也怕人。
互相看在眼里都觉得是丑八怪,谁也没有比谁更好看。
行至半山腰,几个人停下来歇脚。
无邪爬到树上往下看:“主子,还真来了。”
薛怀刃轻轻“嗯”了声,没有多说什么。
倒是墨十娘,立即站起来,身形一动,便鸟儿似的上了枝头,咳嗽声道:“我看看。”
“怎么就两个人?”她回头问薛怀刃,“真是国师的人?”
一进临平,他们就发现了。
有人在跟着他们。
不远不近,不快不慢,只是跟着。
人数则时多时少,有时一个,有时两三个,但最多也没有超过四个。
他们似乎也知道自己被发现了,可还是照旧这般跟着。
薛怀刃道:“若是六皇子的人不会这么安生。”
也不可能是霍临春的。
这几个人,从一开始就候在临平。
如此安排,只能是国师的计划。
想必洛邑那边也一样有人在等着。他和太微两个人,能去的,要去的地方,拢共也就那么几个。
墨十娘从树上下来,坐回原处:“国师还真是个怪人。”
搜罗了那么久的地图,说丢出去便丢出去了,说不追杀就不追杀了,好像真拿他们几个当器具,全然不再视作威胁。
看来一个人,总想着一件事,天长日久的,难免疯魔。
墨十娘又咳嗽两声,吃了一丸药。
太微望望天色,低声道:“似乎有雨。”
时辰不早,但他们头顶上的天空还是雾蒙蒙的白,并不透亮。
山风拂在脸上,也因为水汽而稍显厚重。
四个人又略歇了一会便动身了。
距离太微离开京城,已经过去快一个月。这其中大部分的时间都耗费在路上,因此他们也有了许多可以用来思量的间隙。
譬如国师究竟想要什么。
又譬如,建阳帝为何如此放任国师……
任他劳民伤财,修建什么通天高塔。
毕竟,如果那塔是建阳帝下令命国师所建,那不管如何夸大,如何胡来都说得过去。可塔是国师要建的,仙人也是国师要寻的,所有的一切都是国师的愿望,而不是建阳帝的。
一个国师,又不是太上皇,他凭什么?
真的只是因为情深义厚?
恐怕未必。
而国师,既然把人派到临平,那必定已经查过太微祖上旧事。不知他查到哪里,又有几分笃定太微那位失踪的老祖宗和仙人有关,但他查完,只选择按兵不动,可见相信得紧。
而今,他的人在临平见到了太微一行,也就知道地图的终点在这里。
剩下的,不过是山雨欲来。
太微一步步往上走。
穿过长草,越过大树,风变得更加湿漉,但雨始终没有降下来。
和晏先生几个会合时,天色已是黑沉沉。
他们在昏暗中交换信息。
晏先生道:“这座山上发生过怪事。”
他的声音不大,口气也平静,但话出口便像惊雷。
薛怀刃问:“什么时候?”
晏先生道:“百年前。”
那几本破县志,几乎要被他翻烂,可有用的只是寥寥数句。若不是知道太微祖上和这座山的存在,也不会有人想到要去翻什么县志。
他回忆着道:“有樵夫称,某日天火坠落,发出巨响,走兽四散,他悄悄过去看,看见一具巨大的古怪铁尸。”
“……”
沉默在风里弥漫。
晏先生笑起来,压低声线道:“听着虽然可笑,但你们想想那樵夫说的天火。”
太微眉头微蹙:“既然是巨大的古怪尸体,那难道除了他便再没有人见过?”
“还真没有。”晏先生道,“据县志记载,樵夫因为受惊昏迷,醒来再去便只见焦土,什么怪东西也没有。”
“因而天火坠落的事虽然被记录了下来,却并没有证据。”
当然,如果有物证,哪里会等到他们来找。
太微皱着的眉头还是没有舒展:“虽说是异闻,但类似的事也不是没有听说过。”
天上坠物,过去也曾有过。
掉下来的东西,多半是石头。
通常不大,小小一块,可樵夫说他看见的东西——
是巨大的古怪铁尸。
巨大到底是多大?
尸体,又怎么会是铁的?
是什么样的尸体?
鸟兽还是人?
太微的头,又疼了起来。
第331章 罗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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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低低道:“天火坠落不稀奇,稀奇的还是他看见的东西,但他既然能因为受惊昏迷,也不好说那些话是不是他编出来诓人的。”
这时,一直没出声的无邪忽然道:“先前斩厄说,他读了一本书,书上写很久以前,天上掉下来一件古怪的东西,里头就装着仙人。”
“哦?说的比那樵夫所见还要多一些嘛。”墨十娘挑眉,望向石头边的澹紫色小花。
“如此看来,那天火坠落一事不论原貌如何,见过的恐怕远不止樵夫一人。”
“但因为没有物证,不管怎么说都像是戏言。”
戏言自然是无人在意的。
就算初听有趣,听得多了也只是啰嗦可笑。
只有国师那样的人,才会将“戏言”当真。
不过,真要讲,他们和国师又有什么不同。
半斤八两,谁好意思笑话谁。
墨十娘连连咳嗽,又去吃药。
太微忧心忡忡。
她倒一副无谓模样。
……
稍事休整后,一群人继续往深山里去。这座山虽然草木茂盛,但并没有什么凶勐的野兽。
只有鸟,不断因为他们前行的脚步而从树丛里尖叫着飞远。
夜幕里听去,颇为凄厉。
太微又开始反反复复地难受。
夜色变得更深,她的呼吸也变得越来越急促。
不知该如何形容这种难受,她每向前一步,都仿佛回到久别的故土,有种可怕的近乡情怯。
但这座山,这片土地,她都是第一次踏足。
人怎么可能会对一个自己从未见过的地方,生出重逢的怯意?
太微走在墨十娘身后,步履愈见迟重。
薛怀刃忽然停下脚步。
晏先生问:“怎么了?”
薛怀刃回头看他,不答反问:“方向可对?”
晏先生闻言一怔。
方向对不对,拿着罗盘的薛怀刃会不知道?他低下头,把自己手里的罗盘拿出来看。微光下,罗盘上的针正在乱晃。
无形中,好像有只手正在拨乱它们。
风中水汽愈浓,云层遮蔽了原就不多的星子。
他大步上前,去看薛怀刃手里的罗盘。
也是这样。
不管是正针还是缝针,都在乱动。
什么乾坤巽艮,全都乱作一团。
两个年岁相近的青年,各自拿着罗盘沉了脸。
须臾,薛怀刃说了句,等天亮再看吧。
晏先生点点头,表示了赞同。
山上虽然没有勐兽,但天黑路滑,他们原本就只是在慢慢接近,而今罗盘失灵,无法确认他们走的路就一定是对的,自然该停下来。
然而这是意料之外的事。
是以就算停下来,也无人真的能够入睡。
守夜的人,守着剑和火。
剩下的人,却也只是在风和夜色里惴惴地思索。
这地方虽然靠近临平,但论大小,富庶,却不能和临平同日而语。因此那县志就算从百年前往下写,也只是薄薄一本,根本花不了多少时间,就被晏先生背了个滚瓜烂熟。
所以他知道,这座山上没有矿石。
可罗盘上的长针乱动,不可能没有原因。
他想不通,于是目光落到了太微身上。
太微的异状,他已经听过了。
就像他们手里的罗盘一样,她身上也出现了无法言说的变化。
此刻,她正窝在墨十娘怀里,像个初生的婴孩一样将身体蜷缩成一团。狭窄的山洞,成了母亲的子宫,她好像生来就在这里。
呼吸渐轻。
晏先生站起身往山洞外走去。
薛怀刃歪坐在一块石头上,听见动静,侧过头看了他一眼:“睡不着?”
“哪里睡得着啊。”晏先生叹气,走到他边上,“仙人的事,你怎么看?”
夜风将树叶吹得哗哗作响。
还没有下的雨,似乎已经下得很大。
晏先生在这虚假的雨声里,慢条斯理地发问:“如果真叫我们挖出了仙人怎么是好……”
“真挖出来了还不好?”薛怀刃擦完了剑,看他一眼,笑道,“你是担心如果世上真有仙人,那你所知道的一切就都成了虚无?”
“难道不是?”
薛怀刃还是笑,连带着眼神都似乎含着笑意:“晏先生可不像是这么容易动摇的人。”
晏先生在风里弯起嘴角:“你知道么,我曾经见过那个假的慕容舒。”
“哦?”长剑入鞘,薛怀刃也收起了笑意。
晏先生道:“主公将人送回洛邑的那一天,我也在。”
他说这话时的语气过于轻描澹写,让人不禁以为他只是在说马上要下雨了。
但他说的,是十年前的事。
那个时候的晏先生几岁?
他看外貌,至多也就比薛怀刃大个一两岁,那么当时他也只是个半大孩子。
信陵王出门在外,怎么会带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孩子?
薛怀刃定定看他:“你是故意告诉我的?”
“告诉你什么?”晏先生眨眨眼,“假慕容舒的事?那当然是故意告诉你的。”
“你可能不清楚,你小时候是个多么声名远扬的孩子。”
“我很清楚。”薛怀刃没客气。
晏先生失笑:“我呢,那会也还是孩子,自认聪明绝顶,绝对不输给你,因此一直很想亲眼见见你。”
“但到了那天,真见到了,我却很失望。”
“虽说是假的,但你不过是擅自期待又擅自失望罢了。”
薛怀刃语气平澹地道:“就像仙人的事一样。东西还未挖出,你便已经担心上了没影的事。”
真有仙人,动摇的岂是他一个人的信念?
世界的根基也会因此而颠覆,到那时,谈什么动摇都只是笑话。
晏先生心知肚明,但知道归知道,说归说嘛。
他算算时辰,笑道:“不过这一回见到真人,虽然晚了些,但我的确没有失望。”
他说罢,抬脚往山洞里回去。
里面,太微已经沉沉入眠。
像是梦呓,她突然发出一声低呼。
墨十娘低下头,把耳朵凑近去听。
听了半天,她抬起头来,皱着眉道:“我们是在往东走?”
晏先生道是。
墨十娘搂紧太微,垂眼道:“天亮后往南走。”
“往南?”晏先生略一思索,答应了。
但外头的天却一直没有亮起来。
清晨,外头依然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云层厚厚地积压在天空上,像砚台打翻,浓墨乱洒,将整座山都染黑染透。
只有太微的脸,凝脂般光洁。
她全然不记得自己夜里做了什么梦,又说了什么梦话。
但墨十娘非说是她讲的,今日要往南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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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2章 终点
这话明明听起来很荒唐,但一群人谁也没有反对。
说往南,便往南,什么地图,线索,都成了空。只有太微的梦,才是金科玉律,必须听从。
罗盘也同太微一样,时好时坏,时灵时不灵。
他们在昏暗的山林里像动物一样艰难穿行,有尖刺刮破袖子,太微脚步渐慢。
墨十娘拍拍她的肩膀:“你真一点也不记得了?”
太微抬起脸,容光焕发,精神饱满:“像一夜无梦,半点记忆也无。”
墨十娘沉吟:“人醒过来,不记得梦境是常有的事,但连自己做过梦都不记得,未免异常。”
“我只说了往南,没有别的?”太微轻声问。
墨十娘少见的犹豫,反问道:“你说你那失踪的先祖,是姓宋?”
“对,怎么了?”
“你嘴里念念叨叨的还有一个名字。”
“什么名字?”
“宋什么,好像是一,又好像不是。”
太微脚下顿了顿:“你是说,我可能在梦里叫了先祖的名字?”
墨十娘颔首道:“我听着是那么一回事。”
“这没有道理。”太微遥遥望向远处,口中呢喃道,“我从未听过她的名字,又怎么可能会叫她?”
墨十娘自然也知道这些话没道理,但他们上了山,所见所闻,哪一样是有道理的?
她祁太微的存在本身,便是一件不讲道理的事。
噼开一丛草,墨十娘扬声唤了句:“晏先生,路可对?”
走在前头的青年把脚停下来。
“恐怕是对的。”晏先生看看天空,又看看前路,最后看向罗盘。
“对就是对,恐怕什么?”墨十娘笑着摇头。
太微秀眉微微一蹙:“我说的比图对,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墨十娘没有安抚她,只将手往她头顶上一压,笑道:“你既不记得,那便不是你说的。冥冥之中,大抵是你那老祖宗的意思。”
言语间,天色愈发得黑。
黑得要点灯才能看见脚下的路和身旁的人。
但雨,要下不下,只和乌云纠缠不休。
众人加快步伐,想在大雨落下之前到达目的地。
可这片林子,似乎没有尽头。
不知走了多久。
高高矮矮的绿草,在他们脚下伏倒又站起。
前方枝叶扶疏,已似另一重天地。
薛怀刃比了个手势。
众人停下,打起精神,靠近过去往下看。
那是一个山坡,陡峭得惊人。
若是寻常人见了,大概会怕得换条路走。
但墨十娘一纵身便跳了下去。
太微紧随其后,根本无人踟蹰。
下了坡后是一条窄道,因为实在太过狭窄,并不像是给人走的路。
太微一行人,边往前走,边拿刀子开路。
窄道两旁的树,缠满粗壮的藤蔓。不知是什么植物,藤蔓顶端开着很小却雪白的花朵。
那花似乎没有香气。
颜色像雪,气味也像雪。
风一吹,花瓣飘起来,便更像是大雪飞舞。
太微抓住了一片花瓣。
小的仿佛一粒米,才安静地在她掌心里躺了一瞬,就被大风给卷走了。
山里的风,越来越大,越来越冷。
身体的温度在不断下降。
酷暑带来的闷热已经尽数消失。
罗盘再一次失去了辨别方向的能力。
晏先生回头来看太微。
其余人也都盯着她看。
她虽然鼻子眼睛一样不缺,但此刻只是一只人形的罗盘。
“快到了。”太微说出这三个字,胃部突然一阵绞痛。是紧张,还是害怕?她分辨不出,只知道的确快到了。
那是一种只有她知道的预感。
或许正如墨十娘所言,是她那位失踪的奇怪先祖在冥冥中指引着道路。
然而,没有人知道“快到了”三个字,究竟还有多少路要走。
他们坐下来,吃过干粮喝过水,又继续往前走。
植被愈见丰茂,窄道也不见了。
他们走下去的每一步路,都是自己开出的道。
无邪已经走得面色发青:“鬼地方。”他小声骂了句。
众人手里的罗盘已经完全失去作用。
于是太微,走到了最前头。
她和薛怀刃并肩而行,时不时停下来探查周围的异状。那些白花,开得遍地都是。像是灯,在幽暗如同深潭一样的林子里发出微弱的光芒。
无邪忽然弯弓搭箭,拉满了弦。
“飒飒——”
是只兔子。
雪白的皮毛,红透的眼睛。
它一下窜进草堆,又跳出去。
无邪长松口气,放下了手。他身旁,拿着剑的人也都早把剑举了起来。众人的神经都已经紧绷到极限,轻轻一碰,就会断裂。
蓦地,“轰隆——轰隆——”
天上嘈杂起来。
大雨终于随雷声而至。
草地变得湿软泥泞。
太微在一棵大树前停了下来。
头疼欲裂。
他们到了。
晏先生走到避雨处,反复推演路线。像是不放心,他又让薛怀刃和墨十娘都看了两遍。
墨十娘道:“你觉得不对?”
晏先生没吭声。
薛怀刃的目光凝在太微身上:“这里或许并没有宝藏。”
晏先生轻叹口气:“此地定然有异,但宝藏……”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在场的人却都已经听明白了。太微的终点,并不是地图所示的终点。
三人商议一番后,决定先就地扎营。
墨十娘带着无邪四下查看了一遍,回来时,看见太微还在那棵大树下站着。
得亏雷不打了,这要是打个不停,一不小心能噼了她。
她仰着个脸,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薛怀刃走到边上,她也没移开眼睛,只是伸手抓住他道:“我看不清,你来看看,那上头是不是有什么东西。”
大雨如泼,将树冠淋得淅沥沥往下滴水。
那些绿,浓得发黑。
“在哪里?”薛怀刃也学她的样子,仰头往高处看。
太微指了一个角落:“那里!”
从他们身处的高度,根本什么也看不清楚。更别说天上还不断落下来黄豆大的雨珠,再好的眼睛在这样的大雨里也没什么用处。
但她说得很真,似乎的确看见了。
薛怀刃挽起袖子,再看一眼她说的地方,转身上了树。
其余人也都停下了动作。
“夺——”的一声。
有什么东西扎进了树里。
此后,雨里响起连绵不绝的怪声。
无邪在树下喊:“主子?”
薛怀刃回了一句“无事”,并没有立即下来。
又过了一会,他才从树上跳下来。
大雨打湿了他的衣裳和黑发,让他那张昳丽过人的面庞看起来有些苍白。可即便是这样,他依然俊美非常,连带着他手里的那把匕首也散发出动人的寒气。
他将匕首抛给无邪。
另一只手垂在身侧,紧紧地握着。
太微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怦怦如擂鼓,比方才天上的雷声还要响亮,几乎震得她双耳嗡嗡作响。
深山的冷雨中,薛怀刃走近她,抬起手。
手指慢慢地分开。
太微看见,在他的掌心里躺着一枚银白色的指环。
第333章 仙客来(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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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小,很细,很眼熟。
但太微敢笃定,自己绝对没有见过它。就像她站在树下,仰头向上看的时候,一眼便知道它在那里一样。
“这是什么?”众人聚过来,全都露出怀疑之色。
指环这种东西谈不上稀奇,虽然戴的人不多,但大家伙或多或少都见过几次。然而躺在薛怀刃手心里的这一枚,一看便不同。
晏先生皱着眉:“是白银?”
“不像。”墨十娘眯着眼睛,断然否决。
无邪问:“这玩意儿是从树上长出来的?”
大雨还在哗啦啦地下,树下变得乱纷纷。
薛怀刃三两句将事情说了一遍。
太微指定了方位,他上去以后,稍加留心便发现了古怪。因着天气不好,四周光线昏暗,树干上的那一点亮就十分得显眼。
他先用手拽了一下,但无处着力,根本拿不出来。
正巧身上带了匕首,他便干脆用刀尖挖起了树。
指环不知在树上嵌了多久,已经深深地长在里头,只露出极小的一角,像在拼了命地告诉来往旅鸟,它并不是树。
薛怀刃将指环竖起来。
一个小到秀气的圆环,在他拇指和食指间幽幽地发亮。
太微站在边上,伸出手比划了两下。
拇指不对,食指也不对,中指更不是。
她在雨中看着自己的无名指。
是同她的手不合么?
还是指环的主人的确是这么戴的?
太微还没想明白,忽然听见薛怀刃说了句,内圈似乎刻了字。
众人立即呼啦啦围住他。
“写的什么?”无邪声音最亮,也问的最急。猫爪子挠心般的好奇,让他盯紧了指环。
薛怀刃索性把指环递给了他。
无邪小心接过,就着天光小心地往里头看。
有些脏污,像是泥水,又像是木屑。
他用指腹抹了一下。
“主子……这是字?”他狐疑地把指环交给墨十娘。
墨十娘扫了一眼,又将东西塞给晏先生。
一番兜转,东西最终落在太微手上。但她从头看到尾,半个字也没看出来。无邪问的没错,这根本不像字。
“不认得……”她摇了摇头。
人群里发出失望的叹气声。
墨十娘道:“叹什么气,这鬼画符,要是一看就认得还得了?”
刻印在指环内圈的文字,仿佛是小孩子随手胡画而成,让人就是想猜也不知从何猜起。
但它的材质——
太微将指环套到了手上。
和父亲留给她的翡翠扳指不同,这枚指环,处处透着诡异。
他们在姜家老宅找到的那张画像,亦是如此。
她那位老祖宗,究竟是什么人?
正想着,她被薛怀刃拉到了避雨的地方。
山风吹过,太微激灵灵打了个寒颤。雨下得比方才还要大,噼里啪啦的落雨声将山间的其他声响都尽数淹没。
墨十娘走过来道:“那几个人跟了一路,现下不知是跟丢了还是终于藏好了,已经有好一阵没动静,别是回去了吧?”
她随口说着,像在闲聊家常。
薛怀刃看一眼大雨,低声道:“恐怕过不了多久便会有大批人马上山。”
太微低着头,摩挲指环,闻言动作一顿:“我们理一理。”
“理什么?”墨十娘问。
太微摊开手:“这东西依你们看,像从哪来的?”
油布下,几乎听不见呼吸声。
太微继续道:“不管是这枚指环,还是先前那张画像,都不像是现世会有的东西。”
墨十娘盘起腿,坐在角落里:“虽然听着像胡言乱语,但我认为你说的不错。”
见她认同,太微又道:“因此,我有一个猜测。”
“别卖关子了,是什么?”墨十娘掏出药瓶,倒出两粒。
太微道:“我那位老祖宗,极有可能是朔时而来的人。”
朔,乃逆流。
时,为光阴。
于太微,过去、当今、未来,历经三世,而识神不灭,她回来的是意识,又或说是魂魄。
而她那位老祖宗,却有可能连身体一并穿越了光阴。
既然她和她娘的血脉都有异,那自然是祖上出的毛病。
太微将自己的猜想解释了一通。
墨十娘捧着两颗药丸,忽然不想吃了:“你这么讲……倒是一下都能说得通了……”
指环,画像,若都是未来才有的东西,现今的他们当然捉摸不透。
墨十娘长叹口气。
偏偏这离奇的猜想,出自太微的口。
旁人来说,全是发梦,但她说就不一样了。
因为她坐在这里,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只是,那位失踪的更古怪。
墨十娘把药丸咽下去,侧目看薛怀刃。
他正在给太微擦头发,仔仔细细,似乎一点也不觉得面前少女是个吓人的疯子。
不管是她,还是薛怀刃,都太容易被太微说服了。
站起身,拨开油布,墨十娘往外张望了两眼,背身道:“的确有东西在这里吧?”
太微道:“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但一定有。”
她戴在手上的那枚指环,也是物证。
于是墨十娘回过脸来,平静地道:“等雨稍小一些便行动。”
不管尘封在此处的秘密是什么,都到了该揭开的时候。
……
午后,天光渐亮。
山雨只剩零星几点。
众人以太微选中的那棵大树为中心,开始沿着它往四周挖掘。一直挖到夜深,终于有人喊了声,“有东西!”
这之后,一切好像都变得容易了。
东西埋得并没有那么深,只是大,比众人想象的都要大。
昏暗中,虽然有火光,但山林里,以防万一灯火只留了小小的一点,根本不够照遍地下之物。
来不及歇口气,复国军的人继续往下挖去。
山上风吹草动的,委实令人不安。
无邪和墨十娘又出去探查了一番。
回来时,无邪脸色阴沉,说杨玦来了。
众人皆是一惊。
六皇子杨玦好好的皇城不呆,跑来临平做什么?而且来得这样快。
无邪一贯不待见他,阴阳怪气道,不知跑死了几匹马。
但不论如何,杨玦的人正在往山上来。
众人加快了挖掘的动作。
勐地,“哐啷——”一声,有什么东西撞到了。
太微高高站在一块大石头上,极目远眺。
出现在她视线里的东西,已经超过三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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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4章 仙客来(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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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似乎是一只巨鸟,在夜幕下逐渐露出白惨惨又黑漆漆的骨架。
附近只有几棵树,地面上除了草叶,便只有被大雨淋透的烂泥。巨物露出地面后,越发狰狞。
太微慢慢屏住了呼吸。
此物长约三丈,宽阔无比,但细看去那宽阔却只是因为生着双翼。
的确是像鸟。
有头有尾,还有翅膀。
不过,任凭谁看也不会将它错认成飞鸟。
和太微手上的指环一样,它也不像是现今能有的东西。
拍上去,哐哐作响,坚硬无比,似铁石,又非铁石。
“有门!”
忽然,不知是谁惊呼了一声。
一阵骚动。
太微跳下石头,飞奔过去,看清后她倒吸一口凉气,竟然真的是门。
又不是屋子,怎么会有门?
而且这门看起来有些奇怪。
她伸出手,握住把手,将门扇用力拉开。
有些艰涩。
见状,又过来两个人。
剩下的人,已经将尾端挖出。
“里头有什么?”墨十娘靠过来问。
一阵朽气散在风中,门被拉开至最大,露出里头黑洞洞的空。没有尸体,也没有腐味,只有沉闷。
薛怀刃提着行灯,举高照过去。
两张怪模怪样的椅子出现在众人眼前。
几摊黑乎乎的污渍,不知是血还是泥。
椅子前方,是一排无法分辨的古怪物件。
没人知道这些是什么。
太微后退了一步。
夜风在众人耳畔呜呜地叫,哭丧一样吵闹。
他们要找的东西,不在这里。
太微一连向后退了七八步。离得远一些,她才能看清那怪物的全貌。既然有门,有椅子,似乎还有窗,那这东西便不可能是活物。
死物,则只是物。
物为人所用,乃是器具。
器具生得再如何奇形怪状,也无甚可怕。
这东西,保不齐只是种他们没见过的马车、牛车……
定了定心神,太微把视线落在怪东西破损的尾端。
不用她说,已经有人继续挖了下去。
天上淅淅沥沥的夜雨又大了一些,但比之白日,已小到可以不去管它。因此,没人打伞,也没人穿上蓑衣。所有人都只是挽着袖子,屏息干活,试图以此来挡住恐惧。
不解,无解,是这世上最可怖的东西。
即便太微不怕,其余人还是怕。
甚至于,他们隐隐也有些怕她。
雨丝打在脸上,令少女的面孔看起来玉般的冷。
约莫一炷香后,墨十娘唤了太微一声:“你过来看。”
这一回,他们挖出来的是一具棺椁。
明明没有墓,但地里却埋着棺椁,好像一点也不重要。
然而,若是真的不重要,随便拿个破棺材埋了也就是,何必做个套棺?
这一切,都说不清,想不通,每一样都很奇怪。
见过走马灯的几人,早有预料,知道最后多半会挖出什么东西,但其余人深山夜半,突然发现棺木,还是有些变了脸色。
略一迟疑,墨十娘问太微:“要打开,还是不打开?”
只有两个选择,开或不开。
杨玦正在上山,不管目的如何,他们其实只有一条路可走。
太微看看众人,沉声道:“开了吧。”
椁里,还有棺。
不论怎样,这第一步都必须走。
于是开棺的人用面巾蒙住口鼻,小心地动作起来。可意外的是,什么机关、毒物,都不存在。
当初埋下棺椁的人,似乎并不在意这东西会不会被人打开。
又或者,从一开始,埋下它的人就是想要别人来挖出它的。
“彭”的一声,东西开了。
惊叹声在风里响起。
太微和墨十娘,一人一边立在大棺材的边沿上。
那边并不宽,但她们师徒俩轻轻落在上面,刚刚好。
太微敛目望向椁内。
他们想错了。
这并不是棺椁。
因为椁里并没有棺。
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口大箱子。
这东西,竟然是灵柩么?
太微抬起头,在风里和墨十娘对视:“这回是白银了吧?”
泥污剥落以后,这口箱子是夜色掩不住的纯白。
墨十娘舔了舔自己干燥的嘴唇,但风吹过来,很快就将那一层薄薄的湿润吹得更加干裂。
她微微点了下头。
同那枚指环不一样,这箱子的材质一眼便很分明。
白银这种东西,他们都见过。
然而如此大的一口箱子,得用多少白银才能打造出来?
六合教的人,全是疯子不成?
墨十娘给太微使了个眼色。
师徒俩一人一头,下了棺。
两头空隙,站个人绰绰有余。
晏先生和薛怀刃则一人一边,将灯递了下去。
烛光将这口白银大箱子照得雪一样亮。
太微看了两眼,道:“有空隙,但贴得很紧。”
墨十娘弯着腰,拿指尖戳了下箱子:“这哪里是紧,根本就是严丝合缝。”
不知是哪路工匠打造的,手艺可算精湛。
箱子表面覆盖的花纹,也十分细致美丽。
“怎么开?你有把握么?”墨十娘还是弯着腰,但脸抬了起来。
火光打在她眉眼上,让她一贯弯弯的笑眼看上去有些肃冷。
太微的指腹,沿着那几乎目不可见的缝隙轻轻划过:“既然有口子,那就一定能打开。”
这话还是墨十娘同她说的。
只是眼下的师父不知道自己说过。
太微的手指停了下来。
“有锁眼。”
“我这边也有。”墨十娘低声道。
俩人立即互换了方位。
果然,两边的锁眼,一模一样,都刚好嵌在夔纹里。
“这么看,还好你我今日同在此地。”墨十娘咳嗽了一声。
太微露出一丝无奈的苦笑,这箱子上的机巧,大概得两边一道打开,她们师徒的确缺一不可。
真是命运。
她提着灯,站起来,同外头的薛怀刃道:“不知要多久才能打开,若是……”
“花不了太久。”墨十娘捂着嘴小声地咳嗽,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但到底说完了,“咳、咳咳……这东西虽然精巧,但只是老物……”
“还有俏姑在,至多一炷香吧。”
太微等她说完,接上了话:“一炷香也不短,若是杨玦的人先到,恐怕……”
混战这种事,能避则避。
他们虽有援手,但眼下人手并不多。
不过薛怀刃看起来很从容:“不要紧,他来不及。”
边上的晏先生也点头道:“二位只管放心忙你们的。”
分完了工,谁也没有耽搁。
太微和墨十娘一人一边,解起隐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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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5章 诸事不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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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正如墨十娘所言,此物虽则精巧,但并不新鲜。百年岁月,足以让一件无人通晓的稀罕之物变成寻常旧物。
师徒二人埋首开箱,每一声“喀”,都牢牢对在一起,分毫不差。
不等一盏茶,这迷宫一样的锁已被她们解得七七八八。
说来也是运气好,倘若没有太微的那些前世因缘,他们今日还真开不了这箱子。
又是一声“喀”。
太微停下动作,抬起头向对面看去:“师父。”
“好了。”墨十娘亦放下了手。
周围安静得像无人之地,众人似乎连呼吸也都停下。
只有灯火,齐刷刷聚集。
太微和墨十娘一人拿着一把小刀,插进箱子缝隙。
每个人的脑海里都浮现出不同的东西。
然而,打不开。
这箱盖沉重如山,根本纹丝不动。
没有犹豫,太微师徒立即起身让开,换了人进来。
刀也好,棍也罢,能用上的全都用上。已经走到这里,不可能一眼不看便离开。
站到椁外,太微用大拇指用力按住了自己的太阳穴。
她低下头,鼻间忽然涌出一股暖流。
血滴滴答答地落下来。
墨十娘一眼看见,连忙拿帕子捂住她的鼻子:“头疼?还是鼻子疼?”
当然是头疼!太微想接过帕子自己按,但墨十娘不肯松手。
“疼得恶心……”一阵天旋地转,疼变成了晕,太微倒在墨十娘肩上,“师父,箱子开了……”
少女声音发闷。
墨十娘心里也发闷。
她扶住太微,转头向身后看去。
箱盖还在原处。
但下一刻,太微忽然推开她,趔趄着朝那口白银大箱子扑过去。
几乎是同时,盖子被推开了。
一瞬间,在场的所有人都看见,箱子里还躺着一个祁太微。
这怎么可能?
来不及阻拦,太微已凑到尸体近前。
两张脸,一般无二,就像在照镜子——“宋宜!”
从活着的少女口中冒出一个只有墨十娘听过的名字。
“祁太微!”毛骨悚然间,薛怀刃率先回神,一把抱住太微的腰将她向后拉开。
与此同时,箱中少女变得干瘪,腐朽,转眼就成了一具枯骨。
其余人也都清醒过来。
墨十娘没有去看徒弟,只径直朝箱子靠近:“这是谁?”
箱子里,有两具尸体。
方才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和太微一模一样的脸所吸引,便是她也没有意外。仓促之中,她只看见那是一个男人。
他们是什么关系?
如果说,这口箱子是灵柩,那这二人便比合葬还要亲密。
墨十娘盯着尸体,回忆自己方才的那一瞥。
和酷似太微的那张脸一样,他看起来也像活着。因此,眉眼五官都很清晰。
……
还好。
墨十娘在心里无声地松了一口气。
虽然这人看上去也年轻而英俊,但到底长得和薛怀刃不一样。
要不然,今夜所见,真要骇得人尿裤子不可。
她一边思量,一边从箱子这头绕到了另一头。
看太微的样子,这女尸多半便是她那位失踪的先祖,可这男人,会是太微那位同样消失了的高外祖父吗?
无从得知,也没有画像可以比照。
墨十娘看着眼前枯骨,用力蹙起眉头。
“那是什么?”正困惑,晏先生提着灯,指了指箱子角落。
墨十娘循着光亮望过去,看见了几件东西。
似乎是个硕大的佩囊,皮制的,但一时分不清是什么皮,只见黑乎乎,皱巴巴。边上,则散落着几本书和卷轴。
这箱子,说是棺材,更像是真的箱子。
里头除了尸体,便只有这些东西。
似乎,这些便是陪葬了。
墨十娘小心地将东西尽数取出来。
尸体,再如何古怪,也只是尸体,如今烂成了枯骨,便更没有多看的意义。
毕竟,他们已经见过那张奇异的少女面孔。
收好东西,墨十娘退到外头,唤了声“俏姑”。
太微鼻子下,还沾着一点血污。
她活到这个年纪,病过死过,却没有像今日这样头疼到流鼻血过。
拿手背胡乱擦了擦,太微站起来向墨十娘走去:“我想起来了。”
“想起什么?”
“那个梦。”
“所以,你那位先祖叫什么?”
太微道:“是个‘宜’字,‘诸事不宜’的‘宜’,不是‘一’。”
原来是这两个字。
宋宜。
墨十娘默念了一遍。
宜喜宜嗔,宜家宜室,什么都可以,她偏偏说是诸事不宜的宜。
“除了姓名,你还梦见了什么?”
“这个。”太微把手举起来,小小的指环在她白皙的指间闪闪如星,是火光映在上头。
“指环果然是宋宜的东西?”墨十娘一边问,一边将东西收拾妥当背在了身上。
太微斟酌了下:“似乎是她母亲留给她的遗物。”
“遗物?”墨十娘拉住她的手,“看来她也是个可怜人。”
他们今日亲眼见到了宋宜的尸体。
有一件事,已再确切不过。
世上没有仙人。
国师苦苦追寻的东西,根本不存在。
不管宋宜是从哪里来的,又是个什么样的人,她都不是仙人。
她有母亲。
她会死。
她再不寻常,也只是个人。
墨十娘没有再说话,只牵着太微,往山下去。
上山的路,他们走了很久,下山却仿佛只有一瞬。为了避开六皇子杨玦,他们重新选了一条路。
薛怀刃走在最前面,无邪走在最末。
下山时,一直时灵时不灵的罗盘也好了。
晏先生一行照旧和他们分开行动。
太微四个人,很快便靠近了山脚。
对复国军而言,期待的匣中珍宝,变成了死去的少女枯骨,并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但看到尸体,他们也明白,国师想要的东西同样落了空。
这对国师而言,恐怕比让他去死还要痛苦,那座“十二楼”也不知他还能不能继续建下去。
黎明虽然还未至,但天上积云已散,星子已如眼眸睁开。
月色霜雪般洒落在枝叶上。
先前积聚的雨珠,“啪嗒啪嗒”,成串地从枝头滚落。
鸟雀又开始叫起来。
晏先生重新选定了方位。
仙人是假的,地图和宝藏却是真的。
草叶分开,发出簌簌响声,众人前行的脚步越来越快。但另一头,六皇子一行人,却越走越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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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6章 怎么会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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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打湿衣裳,泥污沾在鞋履上。
每个人看起来都很狼狈。
杨玦渐渐气喘如牛。
从京城出发,一路疾行,他已经好多天没能睡上一个囫囵觉。
金枝玉叶的皇子,几时吃过这样的苦。如此跋涉,本不该由他亲自前来,但消息一经入耳,他便再无法忍耐。
更何况,国师也要来。
那老头不知比他大了多少轮,走路尚要拄拐,年轻力壮的他为何不能来?
路上,国师乘车,他骑马,虽说是前后脚出的京,但马车再快也没有策马快。
如今他们上了山,国师却还没到临平。
杨玦扶住一棵树,大口地喘气。
接连几日不停地骑马,他大腿根也磨破了皮,走起路来,只觉得火辣辣的疼。
药也没空抹。
杨玦在心里破口狂骂,面上神情越来越冷。随行的侍卫们,全都大气不敢出。
国师不知在想什么,明明知道薛怀刃人在哪里,却放任不管,只是让人跟着。
这下可好,跟丢了吧?
杨玦歇了一会,总算将那口焦灼的气给喘匀了。
他抓住边上的人,沉声问:“这树我方才就见过,你怎么带的路?”
人是国师的,但国师不在,他杨玦自然便是最大的。
“罗盘呢?”
罗盘根本定不了方位。
“殿下,还是等国师来吧?”有侍卫按捺不住,上前劝了一句。
杨玦立刻发了火:“谁知国师何时能至,我等不了!”
他一甩手,将人推开,越过绿树,继续向前走去。林子又深又广,没奈何,侍卫们只好匆匆跟上。
众人皆已疲惫至极,但杨玦不肯停,便没人能够停。
这山上的路实在古怪。
东绕西转的,来来回回,像鬼打墙一样总让人走回原处。
若是国师在,兴许还有破解的法子,但他们一行,只能像无头苍蝇一样乱转。
夜色渐深后,天上乌云散去,露出月色。
杨玦终于再也走不动路。
他席地坐下来,连手指也懒得动弹。
这山既非名胜,也不秀美,只是一座普普通通的山。说山上有仙人,不如说有野鬼更可信。
但国师似乎真信了。
杨玦靠在树干上,喝过水,问道:“出去打探的人可回来了?”
侍卫摇摇头,说没有。
山上这般黑,就算夜视过人,总还是要点灯才能看清脚下的路。既然薛怀刃他们在山上,那怎么也有火光吧?
可遍寻不着。
只能是他们之间还离得很远。
杨玦面露烦躁,将脸仰起来。
夜空露出它的本来面貌,星辰忽闪,似在水中浮动。
歇了两刻钟,杨玦站起来,以剑作拐,继续往下走。
他知道,就算和薛怀刃见了面,事情也不会有所改变,可他没有办法像过去一样,心情不佳找些乐子便将自己敷衍过去。
如果那天晚上,薛怀刃死在国师府里,那他的悲痛早晚会被时间抹平,但薛怀刃没有死。
活着却背弃了他的“兄长”,成了一根扎在心上的刺。
他无法玩乐,也无法平静。
他去质问国师,国师却说这才是天命想要的。
真是狗屁!
哪来的什么天命?
他焦玄就是天命么?
杨玦在国师府里发火,在寿春帝姬的园子里大哭,什么丑态都顾不上遮掩了。
可饶是这样,他心里的不痛快却还是没有减轻分毫。
要是这一次,还是空手而回——
杨玦咬了咬牙,加快前行的步伐。
山下有路的地方都守着人,进出临平的路亦有官兵把守,他们总不能凭空消失?
正想着,他派出去的人回来了。
一无所获。
走在他们前面的那群人,极擅隐匿,连一丁点可以追踪的痕迹也没有给他们留下。
杨玦恨不能把山烧了。
一直找到天明,他们仍然没有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
他只好作罢,命人就地休整,等候国师上山。
这般找下去,除了加重身上的病痛外,全无用处。
他没有下山,第二天,国师的人上来了,一见他便说,山下守着的人被打伤了。
杨玦一口气堵在那,差点晕过去。
身上不适,精神也萎靡,只有愤怒生生不息。
他已经分辨不清,自己到底在生谁的气。
是薛怀刃,还是国师,抑或自己。
他亲自去迎了焦玄。
“国师,你来晚了。”他站在风里,看着焦玄的步辇。
老东西爬不了山,是叫人抬上来的。
山路难行,抬着步辇的几个人虽然高大健壮,也不免有些气喘。只有焦玄,面色如常:“殿下怎么这副样子?”
杨玦身上脏兮兮的,衣衫褴褛,当然好看不到哪里去。
“国师不必管我。”
少年的下巴上,青青的,连胡子也冒出来了。
焦玄叹口气,让人将步辇放下来:“殿下为何说晚了?”
杨玦问:“国师不知他们已经下了山?”
“原来如此。”焦玄道,“殿下想要的,和微臣想要的,原不是一件物什。因此看法不同,也不奇怪。对微臣而言,这不是晚,而是刚刚好。”
如果没有找到东西,太微一行不会现在就离开。
焦玄认定他们没有找错地方,内心只觉激越,根本不见失望。
他将地图交出去,盼的就是这一天。
十年变作一日,没什么不好。
他重新上了步辇,让人开道。
罗盘有没有用都无妨,他多的是人手。
正如坂上走丸,人群四散而去。滚珠落入汪洋,很快便没了踪影。
前方若是无路,便拔草伐树,生出路来。
这许多的人,总有一个能为他带回珍宝。
他高坐在步撵上,杨玦只能仰头看他。
老者的眼里满是癫狂。
“倘若只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国师要如何?”杨玦问了一句,又问,“倘若真有仙人,却被他们带走了,又如何?”
焦玄用看傻子的眼神看杨玦。
然而,当他们最终站在那口棺椁前时,傻子变成了焦玄。
如他所料,太微一行根本没有时间带走什么。
可枯骨……
焦玄见过的人骨,太多了。
两具尸体,从盆骨宽窄分辨,一清二楚,是一男一女两个人。
这地方,只有人,没有仙。
焦玄呆立在尸骨前。
他想着,仙人不会轻易听从凡人号令,便是被薛怀刃几个找到了,也没有什么带走不带走的。
他也想着,万一仙人同他所想的不一样,或是受困于此,事情也许会变得很麻烦。
他甚至还想过,为了缩短寻找仙人的耗时,自己也许走了一步昏招。
因为他那日满脑子都是快一点,再快一点,并没有来得及深思。
那种情境下做出的决断,难免会有纰漏。
不过,他思来想去,总觉得只要到了这里,走一步看一步,胜算仍然是他的。
毕竟,只要让他知道,世上真有仙人,便足够了。
可是,怎么会这样?
焦玄后退一步,脚下踉跄,差点跌倒。
杨玦适时扶了他一把:“国师失望了?”
失望?这绝不是失望两个字可以囊括的。
焦玄面上神情来回变幻,口中喃喃道:“该不是他们故意摆了两具枯骨来哄我……”
杨玦扶着他,让他去看身后:“难不成这东西也是他们摆的?”
那怪鸟一样的东西,可比尸体惊人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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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7章 异乡人
然而焦玄还是一副神色恍忽模样。
杨玦的口气多了两分幸灾乐祸:“国师,莫非此物便是你要找的仙人?”
他一脚踢过去,将那怪东西踢得“嗙”一声巨响。
“听听,还会响呢!”
在场诸人面面相觑。
焦玄瞪他:“殿下!”
“怎么?你还不死心?”杨玦把鞋底的泥蹭在棺椁上。
焦玄急得要拦:“殿下这是做什么!”可拦了一下,没拦住,反倒被杨玦给推开了。
“您同我撒什么气?”这一趔趄,让焦玄醒过神来,他站定,神色也恢复如常,“没抓着人,是殿下您失策,可不是微臣的错。”
“当然是国师你的错。”杨玦冷笑一声,将脚放下来。
焦玄不再言语,只向身后招手,命人上前。
虽然意外,也有些意兴珊,但这些东西还是要全部带回去。
他没有再去理会孩子般闹脾气的杨玦,只仔细吩咐下去,要带什么,又怎么带。
山路狭窄,这巨物若想完完整整地运回京城,恐怕还得花上点心思才行。
至于箱中枯骨,虽时值盛夏,气候炎热,但到底已是骨头,不算难办。
只是不知太微一行拿走了什么。
焦玄在风里思索。
阳光渐渐照在众人身上,将连日来的疲色照得更加分明。
深山里,也变热了。
山下则更是热得可怕。
即便隔着箬帽,头顶还是被晒得滚烫。
但太微却精神抖擞,似乎一点也不因为暑热不适。同来时不一样,这去时的路,她越走神色却舒坦。
那些玄而又玄的怪梦,也没有再出现。
只不过,来的时候,他们畅通无阻,回去时,路上却站满了官兵。
临平各处都贴满了布告。
太微远远瞥了一眼,发现还有画像。
但不知是哪位画师的手笔,这画上的人除了一样都有鼻子眼睛外,连男女都很难分清楚。
想靠这样的画像抓人,她娘来了恐怕也认不得。
由此可见,她背囊里的那张先祖小像是多么稀罕的东西。
……
三天后,太微跟着墨十娘在一处小院子安顿下来。
墨十娘拽着无邪去补给。
太微便和薛怀刃将从山上带下来的东西,一一排开。
那只皱巴巴的佩囊,是个皮口袋,掀开来,里头有一堆太微没见过的玩意。
说是书,纸张却有些不同,上头印刷的文字也很奇怪;说是笔,却不像是蘸墨用的。
太微拿着它在纸上划了两下,却只留下几道脏兮兮的划痕,稍加用力,纸便破了。
这东西不像笔,倒像什么凶器。
“这上头的字似乎是人写上去的。”薛怀刃翻开一本册子,和太微先前打开的另一本比对了下。
一本工整,一本凌乱些。
而且颜色也不同。
薛怀刃手里的那本,字迹是种幽暗的蓝。
太微拉开椅子,坐下去,眉头紧皱:“还真是鬼画符。”
谁也看不懂,连猜都没法猜。
她支着下巴,看向薛怀刃:“都说你从小便聪明过人,你来猜猜看这上头都写着什么?”
“你若要这般为难我,倒不如让我去把那箱子里的枯骨复活。”薛怀刃拿起一把小刀,在她眼前晃了晃。
这刀十分得小。
柄长刃短,不知是做什么用的。
太微伸出手,拿指甲轻轻弹了一下刀柄:“似是钢铁。”
但当今世上,还没人炼出过这样的钢。
眼前明证,一件件一桩桩好像都在说,太微那日提出的猜想便是真相。
一个朔时而来的异乡人,带来了这些本不存在之物。
“原来如此。”忽然,薛怀刃手指微动,“叮”的一声,刀片落在了桌上,“这刀能拆卸。”
刀柄还在他手里。
锈迹斑斑的刀刃却在桌上。
太微盯着那些锈迹,叹息了一声:“难怪六合教的人管她叫仙人,如此古怪,总要寻个名头才像话。”
见她叹气,薛怀刃放下手里的小刀,问了句:“卷轴上记载的东西,你认为有几分是真的?”
同这些书卷和册子不一样,墨十娘带回来的卷轴上写的是他们都认得的字。
而且看内容,必然是六合教所书。
行文神神叨叨,说的都是什么仙人和圣童。
太微道:“若是只谈真伪,我认为都是真的。”
她微微一顿,身子往后靠去。
陈旧的木头椅子发出痛苦呻吟。
太微用个懒洋洋的姿势,说着尖酸刻薄的话:“但疯子们写的东西,就算是真的,也得换种意思看。”
“仙人自天上而来……多半是的。”太微在桌上移动手指,画出一只鸟,“山上的那东西,你我都亲眼看见了。”
“我猜,它会飞。”少女的手指用力抵在桌上,指尖泛白。
薛怀刃点点头。
虽然不可思议,但当那羽翼一样的东西出现在眼前时,人人都冒出过这种念头。
太微继续道:“按六合教的说法,仙人落地以后,用仙术救活了一个死人。”
“这故事,很像你过去给我说过的。”
“的确是。”薛怀刃回忆了下,“那些人都提到了死而复生这件不可能的事。”
“没错,死人怎么救得活?”太微当初乍然听闻,想到自己身上的异状大概也能算作“死而复生”,只觉悚然。
然则六合教所说的复生,要直白得多。
“这话要是叫桐娘子听见,恐怕要笑掉大牙。世人也总说神医谷里的张家人能医死人肉白骨,可那当然是不可能的事。”
太微放轻了声音:“是以,事情若不是六合教编的,那便是一个误会。”
“宋宜救了人,一个还没有死的人,却被认为用了仙术。”
日光从窗灵缝隙洒进来,落在太微手上。
灰尘在空气里漂浮。
少女的声音,有种清凌凌的冷意。
“他们认定她就是仙人,费尽心机带走了她。”
“所谓圣童,是宋宜和六合教教主的后代。”
“但他们带走宋宜的时候,她已经嫁人有了孩子……我那位高外祖父,十有八九是叫他们杀了。”
那不像棺材的棺材里,抱着宋宜的男人,是六合教的年轻教主。
宋宜死后,他便服了药,让人将他们一起埋在当年仙人出现的地方。
他似乎不愿意相信宋宜死了,只觉得她是陷入了沉睡,早晚有一天会醒过来。
因此下了令,让人过个几年便将他们挖出来。
可不知道他们死后六合教发生了什么事,那口棺材直到现在才被人发现。
宋宜早就死透了。
他也同样没能复生。
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仙术。
宋宜留下的文字,他们似乎始终未能破解,但据六合教的记载,她读书识字全无问题,亦能对话,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的手札只用异形文字记录。
就好像她是故意不想让他们知道内容一样。
太微看着宋宜留下的蓝色字迹,低声道:“有用的东西恐怕都在这里头了。”
真相,只有宋宜一个人知道。
六合教的记载,只是一个片面且被粉饰过的巨大谎言。
薛怀刃合上册子,将她鬓边散下来的碎发捋到耳后:“总之,你既不是仙人,也不是妖怪,只是你……”
正说着,门口响起说话声。
“看出什么名堂了么?”
第338章 炎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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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十娘回来了。
她和无邪前后脚走进来,将东西放下。
他们至多只在这里停留两日,很快便要离开,因此说是补给,也不过就是添了些路上的水食而已。
她擦擦汗,望向太微。
窗子高高支起,窗下的少女一脸愁容:“要我猜给您听听么?”
“唉,热得头昏脑涨,既是猜,那就先不必告诉我了。”墨十娘翻出条小杌子,慢慢坐下去,“难不成还真叫国师给说中,这世上没人比他知道得更多,到头来还是要去请他来读?”
太微人一歪,脸贴到了桌上:“虽说人老成精,但他恐怕也没有那么精。”
墨十娘耸耸肩。
真要计较,那自然是太微更有望。
但这些手札,还有几分解开的价值?
六合教的卷轴他们都已经看过内容,真真假假,百年前发生的事雏形已现。左不过是有人发了疯,认为太微家的老祖宗是九重天来的神仙,并以此为由,犯下了一堆疯事。
这些手札上或许有着往事的原貌,但原貌重要么?
墨十娘没有那么想要探究。
就算宋宜真的朔时而来,又如何?
世上怪事岂是一两桩?
可宋宜是太微的先祖,太微身上流着她的血。
这事对太微而言,是重要的。
“看来我得咬咬牙了……”墨十娘低着头,声音变得缓慢而温和,“总得活到你解开这些东西的那天。”
她不知还有多久可以活。
这是她的命数,注定如此。
她如今只是活一日看一日又等一日。
太微那半张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很伤心,虽然没有眼泪,但她的眼睛看起来那样湿漉。
墨十娘知道自己戳到了她的陈年老疮疤。
伤口看似痊愈,但掀开外壳,里头仍旧血淋淋。
……
夏日热风火辣辣的,让人窒息,一鞭子抽下来,将桥栏都抽红了。
京城已经到了一年之中最热的时候。
杨玦去了水阁。
四周一碧如洗。
荷叶层层堆叠,将水面遮盖得严严实实,底下养的锦鲤也不知还活着没有。
他走过去,一路上碰见的内官都低着头,谁也不敢看他,但请安的声音很响亮,似乎这样便算恭敬。
但对杨玦来说,这些又尖又细的声音,比飞蚊带来的恼人好不了多少。
走到近前,小太监一边问安,一边撩起珠帘。
水阁里摆着一大桌新鲜瓜果。
冰镇的。
杨玦还没走到边上,已觉凉意扑面,暑热立即消散。
他深吸一口气,露出笑容:“父皇。”
建阳帝坐在桌后,身形依然魁梧,丁点不见衰老。杨玦总觉得自己小时候,他便已经生得这副模样。
手里捏着一颗葡萄,看见他,建阳帝把葡萄放了下来,招招手示意他落座。
他们虽是父子,世人也老说建阳帝偏爱他,但杨玦有记忆以来和父亲同桌落座的次数寥寥可数。
水阁内没有宫人。
杨玦自己拉开椅子,坐了下去。
离得近,那些冰块散发出的寒气愈发令人舒适。
上头的瓜果,还挂着水珠,鲜活气息几乎能透骨。桃子上的绒毛,也清晰可见。
杨玦半垂着眼帘,但建阳帝怀里的那个丑东西还是不断钻进他的视野。
他们做孩子的,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建阳帝几回,可小祝,永远都在建阳帝的身侧。
此刻,侏儒正像一只巨大的野猫被建阳帝拥在怀中。
他被养得又白又胖,辨不出年纪,但头发还是杂草一样的蓬乱,那张脸也还是和往常一样的丑陋。
杨玦心内厌恶,看着瓜果也觉反胃。
“多日不见,殿下似乎又长高了?”小祝吃了一颗建阳帝剥开皮,喂到他嘴里的葡萄,声音含湖地道,“上回见,殿下还只有这么点大。”
他比划了下,说的话不像弄臣,倒像什么长辈。
如此僭越,好大的胆子。
但杨玦没有发火。
建阳帝正在盯着他看。
年已不惑的高大男人,有一双很亮的眼睛。
眼珠子很黑,眼白也很清澈。
杨玦的身影落在他眼中,只有很小的一点,针孔大。
抓起一颗桃子,擦了擦,杨玦笑道:“我这岁数,若是不长个子便糟了。”
他还只有十几岁,尚不及弱冠,自然还能长。
小祝露出艳羡之色:“真好。”
建阳帝用两根粗大的手指小心翼翼剥着葡萄皮:“国师还是不肯见人?”
他边问,边给小祝喂食。
这模样,的确像在喂爱宠。
都说建阳帝好女色,但谁也没有见过他这样对待女人。
杨玦给桃子去皮的动作,顿了顿,道:“不知是病了还是疯了,听说他每日只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连饭也不大吃。”
建阳帝皱起眉头:“国师怎么会疯。”
他说的很笃定。
可他们从临平回来以后,国师便闭门不出,连建阳帝召见也推三阻四,不是疯了是什么。
杨玦没有反驳,咬了一口桃子。
汁水四溢,淌了他一手。
建阳帝还在剥葡萄。
小祝倒是从建阳帝膝头爬起来,遥遥给他递了块帕子。
杨玦不想接,但当着建阳帝的面,他还是微笑着把帕子接过来。
桃子汁黏湖湖的。
他忽然想起旧事。
那时还没有大昭,他们住在笠泽另一端。夏国的桃子,更大更甜,他不想吃饭的时候便只想吃桃子。
可宫人们不许他多吃,怕吃坏了主子要他们受罚。
他便只好躲起来,偷偷地吃。
那日,他蹲在那,吃到一半,一仰头看见了小祝。
他虽然还是个很小的孩子,但个子已经和小祝齐平。
穿着锦衣的侏儒,笑呵呵看着他,不知从哪儿拖来一个竹筐:“殿下喜欢桃子?”
他献宝一样,将竹筐推到杨玦面前。
筐子里都是桃子,颗颗饱满,一看便很甜。
但杨玦一颗也没有吃。
从他出生以来,小祝就在宫里。
人人嫌恶,但也只是嫌恶。
胆敢说出口的,都已经死了。
杨玦拿帕子擦拭指缝里的汁水,口中道:“国师一心要找仙人,如今什么也没有找到,难免灰心丧气。父皇若是忧心他的身体,不如亲自去见他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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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9章 你不必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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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什么?”听见他的话,对面的建阳帝终于停下手中动作。半颗脱了皮的紫葡萄,滚到碎冰里。
小祝也仰着头,盯着他。
一大一小,两双眼睛,都凝冻在他脸上。
杨玦笑眯眯的:“父皇没有听清?”
建阳帝不说话。
小祝把葡萄捡了起来:“殿下方才不是说国师还是不肯见人么?”
“旁人是旁人,父皇是父皇,岂是一回事?”杨玦擦干手,又将桃子拿起来。
一口下去,照旧一手湿漉。
这桃子汁水丰沛,仿佛是水做的。
他三两口吃完,又慢慢擦起手。
对面,建阳帝低下头,和小祝耳语了两句。叽叽咕咕,不知说些什么,好半天俩人才分开来。
小祝道:“罢了,皇上畏热,还是等国师哪日心情变好自个儿入宫来再见吧。”
他的话,便是建阳帝的意思。
杨玦乖巧应是,没有再说什么。
这时,建阳帝话锋一转,拍拍桌子,问道:“婚事怎么办?”
“谁的婚事?儿臣的?”杨玦装傻,从盆中捞出一块碎冰。他掌心火热,很快便将冰块融化。
寒气逼人的水,在指间流动,将桃汁留下的黏腻一一消去。
他和建阳帝对视着。
皇帝的表情很冷漠。
“当然是你的。”建阳帝摸猫似的,摸起侏儒的脑袋。那些枯草般的头发在他手下,如同最上等的皮毛。
小祝半眯着眼睛,似乎很享受。
杨玦捏紧手里的冰块,冷锐的棱角几乎扎破他的皮肤:“女人罢了,父皇再给我挑一个不就得了。”
他话说得很轻佻,建阳帝却没有生气,只是道:“谁都可以?”
杨玦笑笑:“自然,只要是父皇挑的,谁都好。”
“那就再看一看吧。”建阳帝垂眸看着小祝,忽然勾起嘴角笑了一下。
杨玦怔了怔:“父皇为何这般喜欢小祝?”
话一出口,他背上便有冷汗沿着嵴骨流下。
他湖涂了,竟然脱口而出。
“不是,我并非……”他慌张地支吾起来。
小祝大睁着眼睛:“殿下很好奇?”
杨玦长到这般岁数,还是第一次当着他们的面问起有关小祝的事。
建阳帝好像也有些怔忪,但杨玦还未看清他面上神情,便被小祝挡住了视线。
小祝坐起来,建阳帝低着头,脸上表情正巧被他遮了个严实。
隔着小祝的身体,建阳帝沉声道:“你不必知道。”
一个“不”字,斩钉截铁。
他讲话的时候,声音一直都是轻轻的,只有这一刻,压低了声线,透露出不悦。
杨玦知道,自己果然问错了话。
若说人人都有逆鳞,那建阳帝的逆鳞,便是小祝。
区区一个弄臣,一个玩物,却比亲生的儿子还要紧。
杨玦看见建阳帝的手搭在一旁的佩刀上。
他虽是帝王,却永远刀不离身。
杨玦连忙另起了话头:“如今看来,国师当时倒不算多心,靖宁伯的确同复国军有染。”
“有证据?”建阳帝还是低着头,口气硬邦邦的,似乎已经不想继续同他谈下去。
但杨玦起了头,只好硬着头皮道:“虽无明证,但靖宁伯府的事,多少也算旁证吧?”
“小祝怎么看?”建阳帝终于抬眼看向前方。
小祝却将脑袋垂了下去。
似在沉思,他半晌没有言语。
良久,他才轻声道:“殿下所言,应当无误。”
他那一贯聒噪的声音,此刻听上去却很平和。
杨玦暗松一口气:“靖宁伯也是能耐。”
“可不是么……”小祝撇了撇嘴,原就丑陋的面孔变得更加难看,“都叫他骗了。”
“皇上可是真心疼惜他的。”
疼惜?杨玦想笑,竭力忍住了:“是了,父皇一向很器重他。”
“唉,说来头痛,那帮乌合之众竟然还不肯死心。”小祝玩着自己的手指头。
侏儒的手,还是幼童模样。
杨玦默然。
他们一直以为复国军的残党不剩多少,就是信陵王也可能已经死了,但如果靖宁伯是复国军的人——
那形势恐怕并没有他们想象的那样稳定。
杨玦悄悄的,用眼角余光瞟了一眼水阁外。
烈阳下,鲜红色的桥栏看起来那样绮丽。
风里应当只有荷叶清香,但杨玦闻到了并不存在的血腥味。
他忽然很想问一问建阳帝,夏国不好吗?
虽说没有大昭的时候,夏国只是襄国的属臣,地方不大,还得上贡,但彼时,襄国的嘉南帝只是个平庸的皇帝。
两国一直都算交好。
夏国的处境并不艰难。
笠泽之变前,没有人想过夏国会反。
建阳帝的野心,一直都藏得牢牢的。
杨玦把已经涌到嘴边的话,用力咽回去。
他们虽然赢了,但有一半是因为嘉南帝从平庸变成了昏庸。若不是他,他们不会那么容易地杀进皇城。
当然,也是因为他,才有的复国军。
因为若是没有他,襄国也许就不会输。
既有“也许”,怎么让人甘心?
杨玦的目光,落回父亲身上:“镇夷司……让儿臣接手如何?”
“你想要?”请求是突然提出的,但建阳帝的口气却似乎早有预料。
杨玦面露恭谨,温声道:“儿臣想要。”
薛怀刃不在,镇夷司没了主人,早晚要另选个人顶上去,他想要再好不过。
毕竟六皇子是出了名的“游手好闲”。
建阳帝道:“那就这么办吧,交给你,朕也放心。”
他说得很慢,一字一顿。
杨玦起来谢了恩。
桌上的冰块,还在散发凉气,外头却越来越热了。
建阳帝仍然抱着小祝:“还有一件事。”
“何事?”杨玦想走,迈不开脚。
建阳帝眨了下眼睛:“寿春的婚事。”
他虽然是个长得再男人不过的男人,但睫毛长而浓密,比许多女孩子还要漂亮。
杨玦眼角抽搐了下:“以寿春的年纪,再晚两年也不要紧吧?”
又不是要送去和亲,老头子为什么这么急?
“寿春公主的年纪虽然不算大,但殿下不是不小了么。”回答他的,是小祝。
杨玦不看他,只盯着建阳帝:“儿臣愚钝,不明白父皇的意思。”
小祝只是建阳帝的传声筒。
他平日和大臣说话,总让小祝转述,但杨玦不想听了。
建阳帝冷冷道:“离开寿春,你才能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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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0章 花期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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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玦闻言脸色大变,一把抓住桌沿,半个身子探出去:“我怎么样,同寿春有何干系!”
建阳帝漠然看着儿子:“放肆。”
杨玦抓着桌沿的手微微一颤。
小祝窝在建阳帝怀中,伸个懒腰道:“殿下,皇上都知道。”
知道什么?他明明根本不在乎他们兄妹!杨玦铁青着脸,但到底按下脾气,坐回了原处。
小祝的声音,依然音哑难听:“皇上说了,殿下和寿春公主一母同胞,感情一贯深厚,但殿下有时未免过于倚赖公主……”
“前些日子,您在公主那抱着她大哭的事,皇上也听说了。”
小祝慢条斯理地说着,杨玦越听,面色越是难看。
末了,小祝道:“寿春公主总是要有驸马的。”
杨玦额角冒出青筋:“她可以没有。”
水阁里响起一声嗤笑,很轻,消失得也很快,不知是建阳帝还是侏儒发出。
杨玦收在桌下的手,用力握紧。
建阳帝又剥起葡萄,一片一片,剥得全神贯注,直到一颗剥完,他才吐出四个字:“你算什么?”
他连太子都不是。
当爹的建阳帝还活着,帝姬的婚事,哪里轮得到他这做哥哥的来指手画脚。
建阳帝说完,又道:“告诉你这件事,只是知会你而已。”
小祝也在那附和:“殿下也该收收心了。”
“永定侯世子还活着的时候,皇上便总念叨,您几个打打闹闹的,总做些不着调的事。”
“虽说都是些不值得放在心上的人,谈不上闯祸,但那些襄国旧臣,既然识时务,认了主,便也算是大昭子民。他们的儿女,都是大昭的孩子。皇上不同您生气,没有责罚您,可没说您是对的。”
小祝自如地训着话。
杨玦胃里翻涌,方才吃下去的那颗桃子似乎很想从里头出来。
他忍着恶心,继续听。
小祝摇头晃脑道:“这世上可没有什么亘古不变的事。”
“瞧瞧国师和薛指挥使,那样亲近,说散也就散了。”
“殿下您得趁着世事未变,好好做个乖孩子才是。”
“乖孩子”三个字甫一入耳,便让杨玦想起了薛怀刃离开的那天。果然,落到自己身上,听起来便可恶多了。
他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话来:“事情办完之前,我绝不会去见寿春,所以……”
“再等一等。”
他说罢,起身离座,转身出了水阁。
珠帘掀起又落下。
水阁内安静了一瞬。
建阳帝已经剥好一盘子葡萄肉,小祝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
“国师怎么办?”建阳帝贴在小祝耳边,轻声问。
小祝叹口气:“过些日子便好了吧。”
“要是总也不好怎么办?”
“不会的,便是天塌下来,国师也会想通的。”小祝唏哩呼噜吃完一碟葡萄,回身看建阳帝,“你忘了么,国师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说了什么?”
“国师说,只要安心待着便好,让我什么也不要怕。”建阳帝脸上露出一种孩童般的天真之色。
侏儒用自己的小手摸了摸他的脸:“没错,安心待着便好。”
即便那已经是很多年以前的对话,但此刻想来还是清晰如同昨日。小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瓜果芬芳瞬间涌入鼻腔。
建阳帝也学他的模样,大口地呼吸起来。
他脸上已经没有丝毫帝王威严,也不见人屠血腥,方才和杨玦对话时的人,似乎只是戏台子上的角。
瓜果,蝉鸣,烈阳,荷池,同他们共唱了一曲。
半个月后,国师的十二楼,停了工。
那修了塌,塌了修的高塔,仿佛终于认了命。
工匠们四散而去,只留下一座残塔立在那。
而国师,大病了一场。
建阳帝派霍临春去探望,却吃了闭门羹。国师虽然还病着,但依旧守在他从临平带回来的东西前,无心见客。
不管谁去都是一样。
霍临春感慨,恐怕只有薛怀刃回来才有用。
但离开临平后,薛怀刃和祁太微便又失去了踪迹。
杨玦只是在大海捞针。他接管镇夷司,不同寿春见面,一心一意追捕薛怀刃,但得到的消息,是假的;找到的人,也是假的。
杨玦的耐心,一日比一日少,烦天恼地,连风吹都能叫他发火。
某日,睡至夜半,他忽然惊醒过来,冷汗淋漓,连头发都汗湿了。那之后,他便再也睡不着觉。
什么安神的药,吃了一箩筐也没用。
气极,他马鞭一扬,带着人手去了洛邑。
薛怀刃离开后不久,他便从国师口中得知了往事。
的确是国师的错。
就算国师认为自己没错,也还是他的错。老东西逮着个生病的小孩子,一骗就是十年,谁受得了?
杨玦简直不敢想,换成自己会作何反应。
然而事已至此,一切都成了定局。
……
马不停蹄,杨玦到了慕容家。
洛邑的牡丹已过花期,风里却好像还残留着香气。
他没有下马,只让人上前去叩门。慕容氏在洛邑盘亘多年,便是他,上了门也得摆出一张笑脸。
门里,慕容四爷正在看账簿。
才总角的小厮拿着把蒲扇,在边上给他不轻不重地扇着风。
账簿翻动间,发出沙沙轻响,慕容四爷看得累了,叹息一声,让小厮去给自己沏杯茶来。
小厮答应着,正要下去,忽然看见帘子一掀,有人匆匆地跑进来:“四爷!”
这举动,这嗓门,一点规矩也没有了。
慕容四爷当即皱起眉头:“慌慌张张的做什么!”
“六皇子来了!”来人一口气跑到他边上,俯身道,“还带着不少人……”
“什么?”慕容四爷将账簿一合,“曾”一下站起来,“六皇子……他怎么会来?”
话未说完,他人已走到门边:“去花厅了么?”
“没有,六皇子还在大门外。”
“……”慕容四爷脸一沉。
来禀报的男人连忙辩解:“是他不肯进来。”
慕容四爷紧皱着眉头,没再言语,只大步流星朝正门走去。
外头的天,阴阴的,好像随时都会下雨。六皇子一行的脸,也同这天空一样。
只有打头的少年人在微笑:“慕容四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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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1章 慕容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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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原就样貌英俊,笑起来更显端正,一点不似传闻中的恶劣。
慕容四爷皱着的眉头早在出门之前便已舒展开:“殿下!”他扬起嘴角,迎上去,一通寒暄。
杨玦下了马,将缰绳交给手下:“都说洛邑的牡丹开得好,但我好像来迟了。”
他跟上慕容四爷,朝门内走去。
乌沉沉的天被挡在碧纱窗外。
杨玦落座,吃茶,一直带着笑。
慕容四爷陪着他,渐渐脸皮发僵,忍不住先张了嘴:“不知殿下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若是赏花,他不必亲来慕容家。一个皇子,想看两朵花,还怕没人送过去?
更何况,花期不对。
他和杨玦也没有什么交集。
问完,慕容四爷站起来,提起茶壶,给杨玦空了的杯子添满新茶。
澄黄色的茶汤,香气扑鼻。
杨玦笑微微道了谢:“倒不是什么大事。”
慕容四爷提着心:“只要是慕容家帮得上忙的事,殿下只管……”
“这忙还真就只有慕容家帮得上。”杨玦还是笑,凤眼眯起,望着慕容四爷,“我想见个人。”
慕容四爷叫他打断了话,原就提着的那颗心,更是吊到嗓子眼:“殿下想见谁?”
杨玦摩挲着茶杯,轻声道:“慕容舒。”
等待的瞬间,脑海里翻过无数张面孔,可就是没有自家侄子。慕容四爷愣住了:“他……殿下为何要见他?”
杨玦吃着茶,斜睨他一眼:“怎么,我不能见他?”
慕容四爷回过神,敛去讶色,笑道:“殿下误会了,只是小侄抱恙多时,鲜少见人,我怕他会在殿下跟前失礼。”
他扬声唤人,吩咐下去:“去请二公子过来。”
……
这个时候,慕容舒还在读书。
大丫鬟宛桃在他边上扇着风,陪他一起看。
她原本不识字,但慕容舒教得很用心,是以如今也认得一些了。见慕容舒揉眼睛,她便将书卷拿过来,道:“公子,我念给您听如何?”
“嗯,你念吧。”慕容舒靠在躺椅上,懒懒闭上双眼。
和平凡的脸不同,宛桃声如黄鹂,从她嘴里念出来的书,似乎也变得有趣了。
慕容舒吹着风,听得入神。
忽然,有脚步声闯进耳朵。
他一下睁开眼睛坐起来。
“二公子,四爷请您去花厅!”
“什么事?”慕容舒惊讶地直起身,看向来人。
自从靖宁伯府退了婚,慕容四爷便更少见他了。虽然他们都住在慕容家的老宅里,但不是逢年过节,连话也不会讲。
慕容四爷当他不存在,他也乐得如此。
可现在——
来人道:“有客在,您去了便知道。”
慕容舒站在窗前,脸上的表情和那半边皮制的面具一样僵硬。
客人?
既然有客人在,那就更不应该叫他去,四叔在想什么?他踌躇着,怎么也迈不开腿。
来人已经等得不耐烦,催促道:“二公子,四爷该等急了。”
慕容舒看看宛桃,抿着嘴向外走去。
这九曲长廊,今日走来,却如此得短。
他还没有想出个所以然,人已到了花厅外。
小厮掀开帘子,目送他进去。
里头的两个人也都放下手中茶盏,齐齐看向他。慕容舒不由脸色发白,他已经看见了客人。
是个从来没有见过的少年郎。
高挑,清瘦,俊朗,同他完全不一样。
慕容舒每向前一步,心中疑虑便加重一分。
四叔到底为何要让他过来?
这少年,该不会是……心里冒出一个噩梦般的念头,让慕容舒差点在平地上跌倒。
不可能。
这人看起来分明要比他们小一些,而且眼角也没有红痣。
他战战兢兢靠近。
慕容四爷道:“六殿下想见你。”
慕容舒的心,一下落了地,摔下去的。虽然不是他想象中的噩梦来临,但六皇子要见他,仍是一件骇人至极的事。
对面的杨玦,已在上上下下打量他。
那样直白的轻蔑,几乎到赤裸的地步。
慕容舒差点想要后退。
最终,杨玦的目光落在他的面具上:“听说伤得很重?”
旧疤在他灼人的目光里发烫,慕容舒微微垂眼,不敢同他对视:“只是看着厉害……”
“是么?”杨玦站起来,忽然道,“摘下面具,让我看一眼。”
“您说什么?”慕容舒听清了,却不敢相信,“小的面目丑陋,怎能在殿下面前……”
“我让你摘了。”杨玦脸上已经没有笑意。
慕容四爷急忙来打圆场:“既然殿下关切你,你便不要推拒了。”
慕容舒喉咙发干。
关切?这怎么可能是关切?
但皇子让他摘下面具,他又如何能不摘?手指颤抖着,慕容舒取下了面具。伤疤纵横的半张脸,让他看起来像鬼一样可怕。
便是早就见过许多次的慕容四爷,看见他的脸也不觉皱起眉头。
然而杨玦只是凑近了问:“那颗痣呢?是在这里么?”他蓦地伸出根手指,戳在慕容舒眼下。
凸起的疤痕,硬得像铁。
“还是在这里?”
吓了一跳,慕容舒连连后退,一把捂住自己的脸。
慕容四爷也有些慌乱:“殿下?”
但杨玦像是听不见,只是笔直地朝慕容舒靠近。
无措的慕容舒,跌坐在椅子上。他已经退无可退,只能任由杨玦贴到眼前。
面无表情的六皇子,用力抓住他的手腕。
慕容舒痛叫出声,骨头似乎裂开了。
慕容四爷冲上来:“殿下这是做什么!”
“滚开!”杨玦大力挥开他。
慕容四爷趔趄了下,扶住椅背,一张脸已沉得滴水。就算他是皇子,也没有在洛邑这般猖狂的道理。
他张开嘴,想要喊人进来,但还未来得及出声,便听见杨玦说了句——
“慕容四爷,家丑不外扬,我劝你还是不要让人进来取笑你为好。”
“什么意思?”慕容四爷眼神闪烁了下,到底没叫人,只掸掸袖子,坐了下去。
杨玦一手扼住慕容舒的脖子,一手在他半脸伤疤上游走:“这个嘛,就要问你的好侄子了。”
慕容舒面若金纸,除了喘气,一动不敢动。
杨玦嗤笑:“就你这鬼样子,竟然也敢装成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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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2章 噩梦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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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从口中出来,变得锋利如刀,一下剖开慕容舒的僵直。
他开始簌簌发抖,怎么也停不下来。
杨玦仍然扼住他的脖子,将虎口牢牢卡在喉头上,只要他收紧手指,慕容舒便会立刻气绝。
慕容四爷在椅子上出神。
和慕容舒一样,他也有些想要发抖,但他忍住了,只盯着杨玦脚上的小牛皮软靴看。
建阳帝的爱子,大昭最有望继承大统的人,为何要因为区区慕容舒而动怒?
“殿下。”他低声唤道,“还请您先放开小侄。”
杨玦偏过脸,用凤目冷冷地看他:“四爷莫不是聋了?没有听到我方才说的话么?”
慕容四爷抬起头,回看过去,眼神也是冷的:“殿下方才所言,难道不是胡言?”
“啊?”杨玦眉头一蹙,松开手,忽然笑起来,“这么看来,你似乎并不惊讶?”
“难不成,你早就知道?”杨玦甩开慕容舒,朝慕容四爷靠近。
男人坐在那,慢慢板正身躯:“殿下的话,委实艰涩。”
“胡扯!你少给我装傻!”杨玦一马鞭抽在椅子上,“你分明就知道我在说什么!”
他的口气渐渐不耐:“莫非这假货一开始便是你安排的?”
乌梢马鞭指向慕容舒。
颤栗不休的年轻人拼命咳嗽,那狼狈的样子,一点不像慕容家的公子。
慕容四爷长长叹口气道:“殿下何出此言?”
杨玦不答,只盯着他问:“你这是承认了?”
“殿下说笑,我为什么要安排一个假货?”
“我说的不是这个。”
“嗯?”慕容四爷怔了下。
杨玦道:“你果然知道他是假的。”
“……”
慕容四爷望向还在连连咳嗽,咳得眼泪都冒出来的慕容舒。果然么?应当谈不上什么果然吧。
从一开始,他便只是疑心而已。
兄长家的长子,他是见过的,但老二慕容舒生在京城,从来没有和他见过面。
他只听说那孩子很聪明,生得也好,看起来很像母亲。
因此他也好奇过,那孩子究竟和嫂子有多像,但好奇到底算不上什么大事,见不到陌生人一样的侄子,也不要紧。
是以,当信陵王抱着那个孩子从门外走进来的时候,他很吃了一惊。
死里逃生的小孩,有一张血肉模湖的脸。
什么像不像,半点看不出。
大夫来了又走,开了两个方子说是安神用的,除此便只是让静养。虽然脸很吓人,但他受惊比受伤重,除了养,没什么可做。
可直到办完丧事,他看起来还是惊魂不定。
慕容四爷每回过去看他,都见他呆坐在碧纱窗下。
一旦问及那个雨夜发生的事,他便惶惶地哭起来。
胆子小,又一问三不知,似乎也不是很机灵……和传闻中的侄子,大相径庭。
慕容四爷当然很怀疑。
可人是信陵王亲自送过来的,也的确知道慕容家的事。
问他名字,年岁,也都说得清清楚楚。
字认得,书会念,虽然谈不上聪明过人,但也不是傻子。
看来看去,他只是像个庸人。让人不禁想,兴许是传闻夸大,又或者是他受惊所致。
毕竟,父母兄长都死在眼前,心性大变也说得过去。
到夏末,慕容四爷便不再去想这些事了。
反正人在府里,给吃给喝,养大了便是。他身上还有靖宁伯府的婚约,既然婚事未退,那早晚还能派上用场,不管是真是假,都不算白养。
但世事难料,婚退了,靖宁伯也死了。
如今,更有杀气腾腾的六皇子。
慕容四爷收回目光,笑道:“殿下难道见过真的?”
见他终于不再搪塞,杨玦的脸色好看了点:“我若是见过呢?”
慕容四爷面上笑意不减,但眼睛里没有丝毫的笑。
方才杨玦让慕容舒摘下面具后说的那句话,果然不是随口乱说的,他很清楚慕容舒脸上该有什么。
甚至,比他这做叔叔的还要清楚。
“殿下在哪里见过他?”慕容四爷一边问,一边又看向那被人揭穿了秘密的假侄子,“他既然还活着,为何不回来?”
听见慕容四爷的话,已经停下咳嗽声的“慕容舒”张皇地抬起头。
还活着?
喜悦和恐惧几乎一起涌上心头。
他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扭曲而骇人。
那天晚上发生的事,他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刀光亮起时,他被娘亲推开,滚到了马车下。
鲜血混着大雨,浇在脸上,他看见娘亲倒了下去。
惨叫声在耳畔盘旋。
杀死娘亲的凶手,很快也倒在泥水里。
他晕死过去,以为自己马上就会和娘亲重逢。可睁开眼时,他发现自己还活着,虽然脸上身上都痛得要死,但他的确还活着。
因为他看见了二公子。
二公子慕容舒被人抱在怀里,手臂垂在那,一点声息也没有。
但抱着他的人,在说话。
窸窸窣窣的,说的很轻也很快。
他差点以为他们是来捉鬼的无常,可他们只带走了二公子一个人。难道,其实是慕容家派来的救兵?他张张嘴,想要呼救,可嗓子好干,冒出来的只有血腥气。
就在这时,他看见其中一人拿着刀,刺向地上。
那是一个还没有断气的仆人。
呼吸,一下屏住了。
他死死闭上眼睛,再不敢睁开。
好在他们并没有发现他还活着。
不知过了多久,他一直躺在原处装死。肢体逐渐僵硬,眼睛就是想睁也睁不开了。
下一批人马经过时,他已经是半个死人。
信陵王带着尸体和他去了洛邑。
衣裳换下来,上头绣着的“舒”字,成了他的身份。他不敢说自己不是……毕竟,书童和公子可不一样……
他们会救慕容家的公子,但不一定会救他。
迟疑着,隐瞒着,他被送到了慕容家。
时机错过,就再也说不得了,不管是他的身份,还是慕容舒的去向。
于是,那之后的每一日他都活在惶恐里。
夜里难眠,他在黑暗中不断地祈盼,希望二公子还活着,希望二公子能早日回来……
诵经一样,他在心里反复念叨。
可日子一天天过去,二公子还是影踪全无。
他的祈盼,渐渐变了样。
希望二公子已经死了,希望二公子再也不要出现。
希望,永远不会有人发现他是个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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