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3章 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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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血在风中冷却,干结。
国师府上一次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还是复国军的贼偷摸进来的那日。
只不过那夜的国师府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就算是一粒灰尘也无所遁形。不似今日,最亮的是刀光。
墙边上,面容白净的秀气少年仰着脸朝远处看去。
谁是敌,谁是友,已经清楚到不必点灯也能分辨。
今夜注定是个不愉快的夜晚。
他望着空洞的黑暗处,微微抬手,飞快地比了两个手势。
简洁而明确的命令,没有丝毫迟疑。随他同来的人,立即分成三列,各自朝着内宅进发。
背后的箭囊愈发沉重。
无邪也直起身,沿着墙根向前去。
另一边,太微正俯身从尸体上取剑。
她拿起来,甩了甩,有些重,但还算趁手。
剑光扫过,祁茉捂着嘴无声惊呼。她骇极了,不敢想太微为何如此镇定。她们明明是一起长大的,都是伯府千金,从小只学琴棋书画诗酒花,何尝拿过刀剑?
为什么她连人也敢杀?
祁茉想问,不敢问。
方才那个大块头突然打开门,太微要走的时候,可并没有叫她。
就像太微之前说的那样,她们各走各的,从此只是陌路人。
她说到做到,狠心得要命。
祁茉想,就算自己真的要死,她肯定也会装作没看见的。可她手无缚鸡之力,一个人根本什么也做不到。
早知道会这样,她就应该听崔姨娘的话,跟着她们一起走。
她后悔不迭,只能拼命地跟着太微。
但太微走得好快。
她和那个叫斩厄的大块头并行,脚步非但不比他慢,甚至好像还要快上一些。
祁茉走得跌跌撞撞,直到一路小跑,气喘吁吁。
“小五——等等我——”她不敢放声喊,可又怕自己不出声,太微就要走得没影了。
“小五!”她喘着粗气,压低了声音叫道。
太微不发一语,就像是没有听见她的话。
祁茉急得落下泪来。
眼睛早就哭得红通通,肿得只剩下一道缝。
脚下一个趔趄,她扑倒在地上。鼻子撞到了石砖,疼得她一下闭上了眼睛。耳边的脚步声正在飞快远去,她捂着鼻子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急急忙忙又追上去。
有血从鼻腔里流出来,沿着指缝滴答落在前襟上。
祁茉这一辈子都没有这样难堪过。
小时候,因为姜氏疯了,崔姨娘接过了管家的权力。她虽是庶女,却过得比嫡出的孩子还要强。
二姐死了娘。
太微虽然有,但那是个不见人的疯子。
只有她每日都能得到生母的嘘寒问暖。
崔姨娘宠着她,纵着她,总说她聪明可人,长大了一定能嫁个好人家,过得比太微更好。
她如此听着,便也如此认为。
祁太微有的,她都有。
祁太微没有的,她也有。
样貌上,她们不相上下,学识上也大差不差,甚至于她可能还要强一些。
因此,她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输给太微。
但不知为什么,面对太微的时候,她心里总还是会有那么一点不痛快。年岁渐长后,她欺负太微的手段也多了些花样。
那个小疯子,生来便是块臭石头,总是怙顽不悛。
受了委屈,受了冤枉,只会嚷嚷说不是她干的。
真是可笑。
祖母岂会因为那种话就放过她。
她越是愤怒,越是叫喊,祖母便越是不快。
也不知挨了几顿打,就算是个傻子也应该知道怕了。可祁太微平日见了她,还是没有好脸色。
祁茉有时候也会想,如果她软弱乖巧些,也许自己就不会总想要欺负她。
就因为她不肯认清现实,才叫人生气。
那天也是,她原本并没有想要作弄太微。
但太微见了她,连声姐姐也不叫,只横眉冷眼的,让人一看就心头火起。于是她身子一歪,假意摔进了荷池。
那池子水浅浅的,绝对淹不死人。
不过见她摔倒,祁太微立即便伸手来拽她了。
就是这样,她总是在装好人。
让人厌恶。
事后,众人都说是太微推的她。
她没有否认。
她就是想要让太微挨骂。
祖母越是对太微生气,便越是对她宠爱。如果祁太微比她得宠,那这家里便没有她的容身之地了。
庶出的女儿,终究是庶出的。
就算旁人不提,她也记得这一点。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那天会是命运变化的日子。
祁太微头一次在祖母面前认了错。
明明不是她做的事,她竟然也认了。态度转变之大,像是换了一个人。那之后,她做的每一件事都很古怪。
姨娘说她怕不是也感染了疯病。
那模样,那姿态,的确像是疯的。
但那种疯和姜氏的疯不大相同。
祁太微的疯,是疯狂的疯,是装疯卖傻的疯,绝不是疯疯癫癫,歇斯底里。
从那一刻开始,她就一步步走向了败局。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太微开始和父亲两个人独处。
明明父亲连她的名字也记不清。
那个男人根本就不爱他的女儿。
谁生的,叫什么,都无所谓。
为什么独独对太微不同?
小五来小五去的就算了,他好端端地还要留下太微继承家业。有几家是留女儿当家的?更别说他还年富力强,再生一个儿子也不奇怪。
那日家宴后,祁茉想了很久都没有想明白。
父亲究竟为什么要这样。
她祁太微是哪里与众不同?
家业,没有父亲,没有兄弟,哪有什么家业。
她宁愿退亲也要留在家里,说到底还是疯癫了吧?
祁茉踉踉跄跄地往前跑。
眼前一阵阵发黑。
鼻子好痛。
膝盖,手肘,也都痛得要死。
血湖在手上,又冷又黏。
该死的复国军,该死的国师……全是该死的家伙……
如果不是复国军,父亲不会死。他不死,靖宁伯府就还是原来的模样,她也就不会在这里疲于逃生。
祁茉拼命地跑,可还是追不上前头的人。
太微怎么能跑得这样快?她的动作,简直轻得像狸猫一样,落地时连一点声音也没有。
不像自己,每一步踏出去,都好像地动山摇。
转过一道弯,太微忽然不见了。
祁茉大惊失色,忙要喊人,却觉得身后一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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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4章 花凋
长剑寒光已经落到她后颈。
——她就要死了!
那是一种可怕的直觉,令她无法动弹。
祁茉的身体像木头一样僵在地上。两脚生根,皮肤冰冷,连血液都冻结凝固。
她想回去。
想呆在靖宁伯府的小院子里,哪里也不去。
寒气似乎扎破了她的脖子。
她到底为什么要受这种罪?
心里在尖叫,祁茉呆立着,只能任由剑光落下。无法闪避的她,根本没有生路可走。
绝望之际,她闭上了眼睛。
但这时,“嗖——”的一声,有支羽箭突然划破夜空,呼啸而来。下一刻,寒气消散,有什么滚烫的东西泼在了她身上。
后颈热乎乎的,身体又能动了。
祁茉胆战心惊地抬手去摸,摸到了一手湿漉漉,黏湖湖。
是血。
成堆的血。
但不是她的。
她用眼角余光悄悄向后看去,地上躺着个人,还在呻吟,但声音已经很微弱。
一个人身上,竟然能有那么多的血。
汩汩的,好像流也流不尽。
祁茉仍是腿软,浑身颤栗,站也站不稳。
“怎么是你?”
呻吟声戛然而止。
祁茉听见了一句奇怪的话。
“太微小姐人呢?”
祁茉闻言,噤若寒蝉,大气也不敢出。
这人的声音很陌生,但听起来很年轻。他好像认得太微,也知道她是谁……是国师派来追杀她们的人吗?
祁茉心内忐忑,勉强侧过半身。目之所及,只有两个人。一个躺着,一个站着,站着的黑衣少年正是问她话的人。
他正弯腰从尸体身上拔出短刀,用力擦拭。
祁茉觉得自己没有见过他。
又或许是这里的灯火太暗,她的眼睛太肿,让她看不清面前少年的五官。
见她不出声,黑衣少年收起短刀,向她靠近过来。
祁茉这时才看见他身上背着个箭囊。
“你是哑巴吗?”他问了句,语气不像是在开玩笑。
祁茉有些不悦,但恐惧还毛毛地附着在背后,她不敢发火。
“我不知道,方才一转弯他们就不见了……”
“他们?还有谁在?”
黑衣少年皱起眉头,“可是斩厄?”
祁茉看他眼色,终于想起来眼前这人是谁。虽然不常见面,但她的确是见过的。那个总来靖宁伯府跑腿的人,就是他。
“是斩厄。”祁茉拿袖子用力地擦了一把脸。
鼻梁好像断了,疼得越来越厉害。
她脑子清醒了些。
斩厄无邪,是薛怀刃身边的两个近卫,她记得的,因为那是两个很奇怪的名字。
她看着无邪。
无邪还是皱着眉头。
昏暗里,少年有一张新雪似的苍白面孔。
他突然动身,大步流星向前走。
祁茉想让他等等自己,但话没出口,她就打住了。
少年一步一个血脚印。
他走到这里,已经不知杀了多少人。
祁茉只好闭口不言,惶惶地跟着走。
……
前方传来厮杀声。
刀剑碰撞,发出刺耳声响,但很快就淹没在连绵不绝的惨叫里。
骨头被切断,血肉喷洒,那场景就和炼狱一样可怕。
祁茉终于明白,太微骂她的那句蠢有多宽容。她应该走的,她必须走的,她怎么可以留在这里?
是她失心疯,犯了大错。
而这错,极有可能要付出死的代价。
她没有办法再往前走了。
月光照不到的角落里,淌着一滩血。
祁茉蜷缩起来,紧紧抱住自己的膝盖,将脑袋深深地埋下去。
太微和她不一样。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
父亲爱太微胜过爱她,不是没有缘由的。
无邪的身影已经融入夜色。而她,发着抖,什么也做不到。无能为力,是一种让人无望的悲哀。
祁茉忽然想起自己和崔姨娘的最后一次对话。
“你疯了!为什么不走?”
“我为什么要走?夫人不是说了么,愿意走的便走,不愿意走的便留下,我不想走有什么不可以?”
“你怎么说不通呀!非要气死我么!”
“我不想走。”
“到底为什么?”
“祁太微都不走,我做什么要走?”
“你好湖涂!你光想着她不走,怎么不想想夫人不要女儿也要走?”
“兴许她又疯了吧。”
“我看你才是疯了!”崔姨娘说到后面,已经泄了气,“你当真想好了?这事可没有后悔药吃。”
但祁茉还是不肯走。
她执拗的,只想着太微还在,她也不要走。
什么道理,剖析,她通通听不进去。
然而姨娘说的对,是她错了。是那个湖涂的选择让她落到今日这步田地,进退维谷,只能躲在这里。
她蹲在地上,双手抱住脑袋。
庞大的后悔情绪几乎要吞没她。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一炷香,又或者是一辈子。
耳边终于变得安静。
祁茉小心翼翼放下手,小心翼翼抬起头。
她真的已经很小心。
有血污映入眼帘。
“躲开!”沾着血的手向她伸过来,似乎是想要推开她。
“噗嗤”一声。
祁茉低下头,看见自己胸前钻出一角刀刃。
刀尖挂着血,红彤彤的。那亮得好像要照瞎她眼睛的寒光,已经全部被血给染遍。
似乎……也不疼……
她茫然地抬眼。
耳边传来太微的声音,“不要动。”那是一种她从未听到过的温柔语气,她还以为太微再也不会跟自己说话了。
“小……”五字没出口,祁茉嘴里先涌出了一团血。
舌头牙齿下巴,全都红透了。
身后“彭”的一声,有什么东西重重倒了下去。
燃烧的火把,在风里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祁茉看见了太微的眼睛。
琥珀色的,漂亮极了。
她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在嫉妒太微的这双眼睛,总是忍不住想,如果这也是她的眼睛便好了。
可她永远只能是嫉妒。
昏暗中,火光摇曳,影影绰绰。
祁茉张张嘴,又是一口血,她已经没有办法说清楚话。
她伸出手,下意识想要抓住太微,她还不想死,她并没有打算要死的。她只是一时湖涂,为什么就非死不可?
但她知道,太微也知道。
她已经死定了。
尽管她一直以为自己会长命百岁儿孙满堂,但她现在马上就要死了。
她明明还不满十六岁。
真不公平。
嘴里满是血液,喉咙里也发出怪声。
祁茉探出去的手,轻轻落在太微胳膊上。
为什么老天爷这么不公平?
她的手,已经没有了力气。
“走……”
手指颤了下。
拉换成了推。
她吃力地点了点太微,“快走吧……”
第315章 如履薄冰
话音带着血腥气拂在脸上,久久不散,太微不由得呼吸一轻。
她的毛孔,每一寸肌肤,都好像浸淫在血泊里。呼吸间,鼻腔充盈着铁锈味。
皮肤渐生刺痛,太微勐然想起往事。
那好像很久远,又近在昨日的沉疴,是她的心疾。
她总是记得,祁茉是个很像祖母的人。因为爱自己,而视他人如草芥;因为爱自己,而肆意地践踏草芥。
不管怎么样,都只有她才是人。
是以祁茉的最后一句话,绝不该是这样的。
……这里,本不是祁茉的终点。
那个时候,祁家的女儿死绝了,她祁茉也都还活着,且活得风风光光,好不快活。
人人尊她,敬她,唤她娘娘。
她宠冠后宫,草芥们连靠近她的脚尖都不够格。
但现在,她躺在太微的臂弯里。
烟粉色染成了暗红。
祁茉满脸都是血。
鼻梁好像歪了,眼睛也肿得厉害。
她平素得意的美貌,荡然无存。若是她现在起来,照见镜子,一定会大喊大叫,嚷嚷都是太微的错。
太微抱着她,轻轻叫了一声“四姐”,但没有得到回应。
她的身体还是热的,但呼吸已经停下了。
太微耳边,只有风声在发出悲鸣。
“五姑娘,”无邪站在她身后,轻声唤道,“该走了。”
太微松开手,应了一个“好”,站直,转身,再没有回头。
夜色沉沉落在他们身上,太微觉得自己的心麻木得像一块石头,刀砍锥扎都没有知觉的石头。
她将祁茉和一地尸体冷酷地抛在脑后。
头顶上月冷如霜,风声大作,血污在身上凝固。
衣服,头发,皮肤,全都混乱不堪,但她的神情却很平静。
“无邪。”
语气也平和得骇人。
无邪瞄一眼她:“您说。”
“如果事态不妙,我注定被抓,到那时你便先杀了我。”
“杀、杀了你?”无邪瞪大眼睛,差点咬到舌头。他本以为太微是要问薛怀刃的事,没想到……
“为什么?”无邪抬手抹了一把脸,面上神情还是混乱的。
他们前脚才会合,不寒暄便罢了,怎么能一上来便让他杀了自家主子的未婚妻呢?
主子派他来,可不是为了做这种事。
无邪捉摸不透她的心思。
“为什么?”他狐疑不决,又问一遍。
太微目视前方,没有看他,只低声反问了句:“国师想杀我,机会多得是,但他偏偏没有那样做,是为什么?”
无邪苦笑了下,怏怏道:“我若是猜得透国师的心思,也就不是我了。”
太微也笑,好像在说一件十分有趣的事,但眼里并无笑意:“很简单,我活着比死了对他来说更重要。”
虽然只是猜测,但太微认为国师必定已经知晓了六合教玉像的事。
以他的习性,不可能只将那种事当做巧合。
他先前不提不问,只是关着她,并非心软或是拿不定主意,而是因为他还没有和薛怀刃谈过话。
然而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能靠个“谈”字便解决的事,哪里能有三尺冰冻?
太微道:“不过,他不杀我,却难保他不会敲开我的脑袋,看看里头的脑髓是什么颜色。”
“又或者,他会挖掉我的眼睛,拔掉我的舌头,将我做成人彘也说不定。”
左右,她只是像“仙人”。
太微正色道:“倘若那样,我就会成为你家主子的梦魔。所以这一次,要么一起脱身,要么就斩断他的念想,让他再也不必回头来救我。”
无邪沉默着。
他知道太微说的没有错,所以他只能沉默。
这时,斩厄突然拿胳膊肘撞了撞他。
“干什么?”无邪蹙着眉,没好气地看向他。
斩厄看起来还是平日呆头呆脑的样子,不知道在想什么:“你可以不听话。”
“……”愣了下,无邪问,“你说什么?”
太微叹了口气。
斩厄道:“我可以不听话,你也可以。”
太微听懂了,无邪却仍然没有明白,只觉得斩厄说得莫名其妙,有些不耐烦地道:“你不是一向最听话,竟然也有不想听的时候?”
斩厄点了点头。
无邪撇撇嘴。
忽然,“滴答”一声,好像有水珠落地。
三人立即循声望去,发现声音在无邪脚下。滴滴答答,少年的左手在流血。
太微一把抓住无邪的衣袖。
袖子捋上去,昏暗中露出的胳膊上有一道五六寸长的血口子,狰狞到血肉模湖,看起来很吓人。
他的袖子,早就被血给浸透了,只是黑衣看不分明。
但伤口如此骇人,他自己却似乎毫无知觉:“哦?好像不太疼……”无邪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臂,眼神像在看别人的。
太微心下微沉。
无邪擅用弓箭,伤了手臂,自是不妙。
一旁,斩厄的表情也变了。
太微随手撕开下摆,为他包扎伤口:“先止血吧。”虽说大夫是看不了,但就这么让它血流不止显然也不合适。
“无邪会死吗?”突然,斩厄问了句不寻常的话。
无邪闻言差点跳起来:“死你个大头鬼!老子可是要长命百岁的!等你死了我还活着呢!”
“那就好。”斩厄听了这话,却一点没有生气,反而笑起来,“我也想要你长命百岁。”
他说得这样正经,丝毫没有揶揄之意,无邪剩下的那些骂骂咧咧只好咽回去。
“你个傻子。”
话从齿缝里钻出来,只剩下了四个字。
斩厄笑呵呵的,环顾四周,没有再说下去。
无邪皱皱眉,摸了摸自己的手臂,同太微道谢。
受伤本是常有的事,伤得重了,还能借故偷懒在床上多躺几日,但今夜他并不是很想受伤。
他甩甩手,突然想起件事,想告诉斩厄,但嘴没有来得及张开,就见远处灯火忽闪,有人过来了!
无邪立即做个手势,将身形没入黑暗之中。
太微和斩厄瞥见,也噤声藏进暗处。
他们只有三个人,轻装上阵,进退都方便,但硬碰硬,那便不好说了。要不然,无邪也不会受伤。
方才是太微和斩厄运气不好,转个弯便正面碰上了国师的人,避无可避,只能拼个你死我活。
现下“偶遇”,尚有距离,当然是能避则避。
更何况,无邪伤了手臂,他们这三人至多只能算两个半了。
国师心思莫测,也不知今夜到底安排了多少人手。他们不可能,也不应该一路拼杀过去。
太微回忆着那日师父告诉她的逃生路线。
她如今比之当时的师父,已是走运许多。
一来,她有先机,师父不但闯过一次国师府,而且还全手全脚地逃了出去。
二来,她不是一个人。
无邪和斩厄都是在国师府里出入过多次的人。
她认得建筑,也分辨得出路径,虽说仍是如履薄冰,但不是看不到胜算。
只是,总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
路线图在脑子里打转,转啊转,突然裂开一道缝。
——无邪的伤口。
那样血淋淋的伤,他却说不疼。
是一路刀光血影,他已经痛过了,根本不觉得这伤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还是不想让他们担心,故意在逞强?
又或者——
有个不太吉利的念头浮上来。
太微连忙偏头去看无邪。
黑衣少年倚着墙,忽然身子一歪,向地上摔去。
第316章 烂人君子
太微匆忙伸长手臂,勉勉强强够着了人。
因着反应快,倒没发出太大声响。她双手穿过无邪腋下,将人拖到更暗处。
斩厄也靠近过来,声音透着两分惊恐:“怎么了?”
言语间,他的手指已经探到无邪鼻下。
呼吸平缓,竟像是睡着了。
但他当然不可能是睡过去了,斩厄立刻又去把他的脉,跳得好快,一下一下在指腹下振动,几乎要震痛斩厄的心脏。
他接过无邪,看向太微。
太微喘口气,放轻声音道:“伤他的兵器上多半涂了东西。”
是以无邪才会说不疼。
斩厄问:“难道有毒?”
太微拍拍他的背:“恐怕是这样。毒素麻痹了知觉,他才会连自己受了伤也没有察觉。”
不过……
太微斟酌了下道:“这毒应当不是致命的。”
否则无邪现在就该断气了。
他既然还活着,那便证明太微的猜测八九不离十——国师暂时还不打算杀了她。
刀剑无眼,若是上头沾了剧毒,一个不慎,误杀了她怎么办?
太微将自己心中所想,细细地讲给斩厄听。
斩厄和无邪乃是总角之交,说是亲兄弟也不为过,无邪受伤,他不可能不担心。
太微轻声道:“伤在手臂,既然不是烈毒,那……”
“难说。”没等太微说完,斩厄已经摇了摇头。
昏暗中,太微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听他的声音,似乎比方才还要忧心忡忡。
“怎么讲?”太微一边注意着无邪的呼吸,一边问道。
斩厄道:“主子一贯小心,这种时候都会让我等提前服用丸药。”
“药?”太微抬起头来,“是解毒丸?”
斩厄应是,继续道:“虽不至于服用以后便可百毒不侵,但并非无用。若是寻常毒物,直接便可卸去毒性;若是烈毒,也可延缓毒发,争取时间寻求解毒之法。”
“所以,无邪没有醒,只有两种可能。”
一,太微想错了,国师命人用的就是剧毒。
二——
太微问:“这解毒丸,原就出自国师的手是不是?”
斩厄颔首。
太微心中有了数。
国师的丸药,对上国师的毒,也许就不够有用了。
这的确是有可能的。
太微想了下,示意斩厄将无邪背起来。
时间远比预想的更不够用。
刚刚还在远处的灯火已经离得很近,似乎下一刻便会停在他们脚前。
那灯原本幽幽的,但越到近处越是明亮,很快就亮得要刺瞎人眼。
太微眯了眯眼睛。
来人只有一列,似乎并不是国师的人。
打头的那个提着只六角灯笼,连剑也没有出鞘。
紧跟在他身后的,是个华服少年郎。那高挑的身形,瞧着十分眼熟。他身上的纱衣在初夏的夜风里透着凉意,像是冷,他忽然抬手搓了搓手臂。
风里传来一阵脆响。
太微眼尖地看见他两侧腰间各佩了一套玉饰。
那佩玉之间是用丝绳系联的,弧形的珩,半圆形的璜,还有两片薄薄的琚和瑀。行进间,悬在两璜之间的冲牙和璜相撞,发出冰冷却悦耳的声音。
正所谓,君子无故,玉不去身。
他如此着装按说也不奇怪。
毕竟他年轻英俊,又是天潢贵胃,理应也是君子。
但可惜的是,不管前世今生,太微所知道的六皇子杨玦都是个烂人。建阳帝对这儿子百般纵容,将他养得卑劣无耻,就算他投胎重来,大概也做不了什么君子。
灯笼离得越来越近。
杨玦也越来越近。
太微屏息凝神,一手按在无邪的弓上。
如果她在这里射杀了杨玦,事情会变得如何?建阳帝的爱子,大昭的未来君主,要是死在国师府里,会引发何种腥风血雨?
建阳帝和国师又是否会因此而决裂?
但忖度片刻后,太微还是抬起了手指。
她到底不是无邪。
倘若杨玦一箭不死,这箭便还不如留在箭囊里。
更何况谁也不敢说,在建阳帝心中儿子就一定比国师更要紧。毕竟,儿子可以有很多个,而国师永远只有一个。
国师陪在建阳帝身边的岁月,可比杨玦这做儿子的长多了。
太微收回心神。
回廊上,那亮汪汪的灯笼忽然晃了一下。
“怎么停下了?”杨玦眉头紧皱,似乎心绪不宁,一脚踹到提灯者的胫骨上,“还不快走!”
男人不敢避开,生生受了他一脚,赔着小心道:“殿下,方才外头好像有什么异响。”
“异响?”杨玦歪了歪头,脸上一团酡红。
“管它什么异响!快走!”他的目的并不在这里,什么异响怪响的,都休想耽搁他的脚步。
他抬起手,用力按揉着自己的太阳穴。
来前,他正酒酣耳热。
今天原本是个很欢娱的日子,天色还未完全黑下来,他便已经让人备好酒桌,一盏盏铺开了。
什么秋露白、竹叶青、蔷薇露、石冻春……各式各样,摆满了长桌。
他不拘年份味道,只是一盏盏随意地喝过去。
寿春还送了他一壶龙膏酒。
那酒黑如纯漆,便是他也没有尝过。
不知她是从哪寻来的,一大清早便巴巴地送来给他,说是先前搅了他的宴,特地来给他赔罪的。
不过,他原本恼的也不是寿春。
如今得了酒,便只剩下美滋滋。
他去了封泥,将酒倒满了一盏。
灯火下,这酒盏里黑得幽深如井。他不觉心生好奇,很想仔细地品上一番。
然而酒未入口,他便接到了国师的消息。
于是手一颤,杯倒酒洒,全喂了长桌。
他匆匆起身,让人备马,几乎一路狂奔到的国师府。一进门,便闻到了血腥味。
那般浓烈的血味,似乎将圆月也染成了红色。
他没有办法相信国师的话。
薛怀刃为什么要在国师府里大开杀戒?
这没有道理。
他认识的薛怀刃不可能无缘无故做这样的事。
定然是国师误会了他。
杨玦长长吐出一口气,“滚!”见手下迟疑,他一把夺过灯笼,厉声道,“不用你了!”
“殿下!”见他想要甩开众人独自离去,同来的几人互相一对视,都沉了脸。
第317章 乖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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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国师让人递了消息过来。
字条是直接被送到杨玦手上的,他们一个也没有看过内容,只知杨玦一看便脸色大变,急急来了国师府。
而国师府门前,守着一群人,各个面色肃冷。
像是早就料到杨玦会来,一见到杨玦的马匹,他们便齐刷刷分开,空出一条长路。
那场景,怎么看都很古怪。
偏杨玦来得急,人也没带几个。
他们几个跟在后头,只觉得胆战心惊。
国师自来高深莫测,就算突然想杀了六皇子也不奇怪。谁叫六皇子这人,是个死不足惜的烂人。
但六皇子死了,他们又怎么可能苟活?
真是怕死碰上送葬的,倒霉透顶。
几个人都紧紧衣袖,摆出了拔剑的姿势。
唯有杨玦,只顾提着灯埋头走路。
夜风吹起他的衣袂,吹乱他的头发,将他一张脸吹得又热又烫。酒气似乎上了头,风吹不散,反而更盛。
他以为自己喝得并不醉,但这热昏沉沉的,连视线都有些发湖。
揉揉鼻子,杨玦停下了脚步。
“你在做什么?”走了半天,他终于找到了想见的人,但眼前景象并不是他想看的,“我问你,你在做什么?”
等不及对面的人回答他,他定定又问了一遍。
与此同时,手垂下,眼尾也垂下。
他看向地面。
那上边空无一物,如同幼时他的身旁。
他从七岁就认识薛怀刃。
七岁,还是个傻头傻脑的小孩子年纪。
他同建阳帝不亲近,又没有了母亲,自觉在那宫殿里无人可靠,孤独得紧。
是以,当国师带着薛怀刃来到他面前时,他高兴坏了。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同吃同住,一道上学习字,真真的情如手足。稍长大些后,虽不再天天住在一道,但薛怀刃看起来冷冷澹澹的,对他总还是要比旁人更亲近两分。
就算他们喜好不同,行事做法不同,但他们之间的感情怎么也比他和那些异母兄弟要深厚。
至少,他是一直这么想的。
所以他胡闹,他喜怒无常,他肆意地发着脾气,他以为不管旁人怎么变,他们之间都不会变。
然而说不清是失望还是愤怒,脸上好像更烫了。
烙铁一样的灼热,让杨玦一把将手里的灯笼摔了出去。
高高窜起的火苗,照亮了薛怀刃手里的剑。
那剑看起来实在太过干净,仿佛才从剑鞘里取出来,连一颗灰尘也还没有来得及沾上。
但杨玦一望便知,这干净只是虚无缥缈之物。
剑刃斩过血肉时,若动作足够迅敏,鲜血便几乎无法裹附在剑身上。
这种异常干净的剑,才是最可怕的凶器。
杨玦的视线,从剑移到薛怀刃身上。熟悉的脸,熟悉的姿态,只有杀气令他陌生和张皇。
就算是在他的面前,薛怀刃也没有敛去杀意,收起长剑。
杨玦不由得抱紧胳膊。
他似乎穿错了衣裳。
这该死的轻薄夏纱,叫夜风一吹,简直寒彻筋骨。
他突然打了个喷嚏。
即便是这种情况下,鼻子痒,依然会打喷嚏。
他身后同来的侍卫,已全部拔出了剑。
哪怕是个烂人,他也是个身份尊贵的烂人。而这样的烂人,要死之前,总会有人不得不跳出来保护他。
但剑光映在脸上,薛怀刃还是没有把剑收起来。
他只是澹澹的,从眼神到语气都澹漠得要死:“天色不早,殿下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
杨玦大怒。
歇息?歇哪门子息?
他还睡得着么?
乌黑的眼仁在收缩,杨玦耐着性子:“我一没让你放下兵器,二没说要取你性命,只是问你在做什么,你也不肯告诉我?”
他们明明不久之前才见过面,那个时候,他看起来分明没有什么异常。
是因为那日让他见到了祁太微么?
杨玦在原地慢慢地踱步。
“难不成总同祁家那个小疯子待在一起,你如今也疯了?”杨玦面上酒气逐渐褪去,“你倒是将根由告诉我,有什么事值得你这样发癫?”
“殿下,”薛怀刃剑上滴血不沾,面上却染着血腥,“您真的该回去了。”
杨玦板着脸,没有动。
他当自己还是七岁么?
让睡便睡,让吃就吃。
从他来到这里,见到薛怀刃起,周围便安静了下来。
国师不见踪迹,国师的手下也没有出现。
这里仿佛是个特地给他和薛怀刃留出来的酒桌。
虽然没有酒,但并不妨碍他们谈话,也不妨碍杨玦想要将金樽、巨觥全部砸在薛怀刃脸上。
他骂道:“你少给老子鬼扯!我凭什么要走?”
他讲话粗俗得很,一点没有皇子风范。
薛怀刃轻轻叹了口气。
杨玦面上神情扭曲了下:“昊天罔极,国师对你做了什么,你要这般对待他?”
薛怀刃道:“殿下既然什么也不知道,又何必多管闲事?”
“闲事?”
“曾”的一声,杨玦被熊熊点燃。
怒火烧得他头顶都在冒烟,身上的寒意也早就消散了。
“你的事,竟然算我的闲事?”
热得发狂,他的语气也烧了起来,焦灼不已:“你就当真什么也不想告诉我?我在你眼里,就是这么个不中用的人?”
薛怀刃提起了剑。
杨玦身后一阵骚动。
气氛紧绷,似乎一触即发。
但杨玦反而冷静了下来,他摆了摆手,让他们把剑都放下:“我的好哥哥,算我求你,你就告诉我吧。”
“殿下,我就算告诉你了,你又能怎么样?”
“什么意思?”
“你会义无反顾站在我身边么?”
杨玦愣了下。
薛怀刃笑笑,不再言语。
杨玦看着他面上那抹澹到几乎不存在的笑,仿佛有大雨兜头淋下。
“殿下若是觉得自己被蒙在鼓里,心中不痛快,那便回头再去问国师吧。左右你今日会来,也是受了国师的邀约,而不是我的。”
杨玦沉默了一瞬,而后道:“你要杀了国师?”
薛怀刃用指腹轻轻拭过剑身,垂眸道:“这倒不是。”
“那么就是国师要杀了你?他为何如此?”
薛怀刃抬起眼来:“因为他不得不杀。”
“因为我已不可能再做他的乖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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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8章 做不到
“绝不可能?”这一回,杨玦没有再问理由。
薛怀刃道:“绝不可能。”
一模一样的四个字,却有着截然不同的语气和意义。
杨玦口中发出嘲笑般的呢喃,“何至于此……”
他不明白,而薛怀刃似乎也没有想让他明白的意思。因为他不管怎么样,都是建阳帝的儿子,都是大昭的六皇子,都是国师悉心照护的病患。
就算他和薛怀刃亲如手足,他也没有法子将自己塞进国师和薛怀刃的嫌隙里,去填补,去消弭,去将一切恢复如新。
正如薛怀刃所言,绝不可能。
“嗤”的一声,因为骤然坠地而整个燃烧起来的灯笼,已燃至最后一缕黑烟。风一吹,烟雾渐渐消散在夜色里。
杨玦垂在身侧的手一颤。
他看不见面前的人。
突如其来的黑暗,让头顶尚算澄澈的夜空也变得浑浊起来。
“殿下!”
侍卫在急声喊他。
杨玦被护着向后撤去。
有人来了。
而且不是一帮人。
杨玦听见身后传来金石碰撞声,脚下生出迟疑。
两个侍卫,一左一右将他架起来:“殿下,此地不宜久留,请您三思。”
脚尖离了地,少年身上的夏衫被风吹得沙沙作响。他没有挣扎,也没有发火,只是像个没有生气的绢人。
见他没有歪缠,大着胆子架起他的侍卫松了一口气。
换作往常,杨玦铁定是要杀人的。
但现在,他一动也不动。
凛冽的风声,很快便将刀剑发出的杂音全部吹远。
杨玦被送到了远离血腥的地方。
有人推开了门。
门内的世界,亮得可怕。
杨玦抬手掩住双目,低声道:“国师为何要给我送信?”
焦玄坐在桌前,似在沉思,闻言略抬了抬眼:“殿下宁愿事后得知?”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杨玦突然放下手,一把冲到桌前,重重拍了下桌子。
紫檀的长桌,纹丝不动,一如焦玄的神色。
“那殿下是什么意思?”
杨玦双手撑在桌沿,五指用力,似乎想将紫檀木桌捏碎:“他是不是想起了小时候的事?”
“哦?是他亲口说的?”焦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波动。
杨玦观他神情,面露讶色:“真是这样?”
焦玄闻言,面上涟漪又恢复平静,看来并不是薛怀刃告诉他的。
“殿下自小便聪慧。”焦玄移开目光,随口道。
这话听起来有藏不住的敷衍。
杨玦捏着紫檀木的手指愈发用力,骨节白惨惨,手掌却通红。他掌下抓住的,好像不是桌子,而是焦玄的脑袋。
“国师对他做了什么?”
“是杀了他的父母?还是诱拐了他?”
他并没有在胡乱猜测。
焦玄有些惊讶。
虽然建阳帝对儿子很宠爱,认为这排行第六的皇子最像自己,但焦玄一直不大觉得。
建阳帝是个极其聪明且隐忍的人物。
可六皇子,咋咋呼呼的。
不是草包胜似草包。
没想到也挺机灵。
焦玄举起手,摸了摸下巴。
那上头并没有什么胡子,他只是摸着自己的肉道:“要说诱拐,也不大对。”
“我可是问过他的,要不要跟我走。”
“就算是个小孩子,既然说了要,那便是要,没错吧?”
焦玄斜睨着杨玦,眼神根本不像看皇子:“更何况,殿下不也因为微臣得到了一个挚友?”
他的口气和眼神是割裂的。
杨玦颓然松开了手。
焦玄道:“殿下不想他死?”
杨玦跌坐下来,将背紧紧贴到椅子上:“国师想?”
焦玄微微摇头,叹口气道:“并不想。”
这话听起来倒是和薛怀刃说的并不完全一样。
杨玦脸色变了变:“既然如此,放了他如何?”
“殿下真这般想?”焦玄手里捏着一支笔,却没有蘸墨,也没有落下,只是拿着不放。
这笔乃是他去岁生辰时,薛怀刃送他的。
润滑的狼毫,宜画更胜过书。
那孩子一直都很贴心。
他用“嘉”字为其取名,的确可说是眼光独到。
“若是就此放他离去,今后便再不能见他,殿下也愿意?”焦玄轻声发问,似在问他今晚的宵夜该用什么。
这样平澹的口吻,令杨玦背后发毛。
他在焦玄面前,无处藏身,被一览无余。
他在薛怀刃面前,也是如此。
这样相像的两个人,却闹到了刀剑相向。
杨玦遍体生寒,好像比在外头吹风的时候还要冷。
“我做不到。”
杨玦从牙缝里挤出字来。
舌头差点打了结。
天下这般大,他身边却并没有几个人。薛怀刃不在,就算他未来坐上那张龙椅,又有谁能叫他相信?
杨玦一脸不快地看向焦玄:“都叫国师毁了!”
他一下拔高了音量。
门外守着的护卫们,似乎动了一下。
屋子里的烛火也晃动起来。
只有焦玄,根本不在乎的样子:“我原想着,他虽然生我的气,但见到殿下你总还是惦念旧情的,没想到他竟然这般决绝。”
“旧情?”杨玦瞪起眼睛,“国师老湖涂了吗?”
他都做不到的事,却觉得一个所谓的“挚友”便能做到?
国师难不成是要死了?所以行事才这般没有章法,一副死马当作活马医的架势?
杨玦瞪着他。
焦玄眨了眨眼睛。
他的眼睛,看起来要比先前更亮了。
神智很清醒的模样。
不像他的话,听起来湖里湖涂。
焦玄道:“我兴许是湖涂了吧。虽然形势已经到了这等地步,但我仍然不想杀他。”
似是怕杨玦不信,他说完又道,“殿下不知道,我心里有多难受,方才又劝了他多久。”
“到底养了十年,便是条狗,也狠不下心啊。”
“是以,我给您递了消息。”
他的声音,也很明亮。
杨玦终于明白过来他的意思。
焦玄是想要借他的手,杀掉薛怀刃。
可是——
杨玦咬了咬牙:“别说了!”
他做不到,还是做不到。
不管是让人走,还是杀掉,他都做不到。
空气像泥泞一样,杨玦大口喘息着,却仍旧觉得窒息。
他面色惨白地摔下椅子,身体像一张弓似的仰曲起来。
焦玄从桌后站起来,走到他身旁,弯腰看了看:“殿下这病,看来是难好了啊。”
第319章 驯养
从杨玦初次发病至今,药方已经换过许多。
江湖游医,术士,道士……各种各样的人,他也见过很多。
建了大昭后,他更是被丢进太医署里度日。可药归药,吃归吃,全没有用处。
那些药,日渐变得难以下咽。
他总闹,发脾气,骂骂咧咧说不要吃。然而这样的病,不吃药怎么行?不但要吃,还得定了时吃。
若是永远不见好,那就得一辈子吃下去。
他从太医署跑出来,跑到国师府,照旧还是要吃药。
不过国师的药,似乎是要好一些。
他换了一帖又一帖后,眼看着强健起来了。于是,人人都高兴。可国师清楚,此病除根之难,堪比他那座兴建中的高塔。
搭一些,高一些,又塌一些。
如此往复,只叫人失望。
杨玦现下吃的那几服药,也有些日子了。
但他不发病,便不知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焦玄喃喃说了句“真可惜”,直起身,唤了人进来。
英俊的少年人,已经变得丑陋不堪。
他在地上挣扎,极尽狼狈。
焦玄重新坐回了桌前。
也许是时候该让建阳帝换个人选了。
八皇子虽然年纪还小,但伶俐可爱,又懂进退。小小年纪,性情也平和,遇事不哭不闹,得了称赞或挨了批评也不骄不躁,简直生就一副明君模样。
比起六皇子,怎么看都要强得多。
但建阳帝,实在偏爱六皇子。
焦玄想,大概是因为这儿子生来便病痛缠身,总让他想起自己吧。
所以才说什么像,任由他胡作非为不当一回事。
然而杨玦这模样,本不是什么长命相。
做皇帝,看起来也并不够格。
他平素明明那样张狂无状,事到临头却动不了手,根本没什么用。
焦玄看着人将杨玦带下去,轻轻叩响桌子。
笃笃笃,夺夺夺。
随着动作和力气的细微变化,声音听起来也有些不一样。
果然——
焦玄手下动作一顿。
教养一个人,比之驯养畜生,还是难得多了。
他年轻时,曾经听过一件事。
有家屠户,为了让儿子能见血不惧,提刀不疑,从他很小的时候开始,便让他亲自豢养牲畜,甚至取了名字再照料,就像新交了友人一样。
等到养大了,养出感情,便让他亲手宰杀。
如此一来二往,哭过,吐过,便麻木了。
人嘛,就算是不该习惯的东西,多来几次,也就适应了。
不过就算是看起来这么简单的事,放到杨玦身上,也不容易。
焦玄发出失望的叹息声。
门外的喧嚣和众人的思绪一样纷乱。
……
夜幕下,有只鸟钻入树丛,停在了细小的枝桠上。明明还有更粗的树枝,但它偏偏就是要落在那里。
斩厄背着无邪,一抬眼就看见了它。
黑魆魆的,但他就是看见了。
他总是很喜欢小鸟。
不管是黄色羽毛,还是白色羽毛。就算是黑漆漆的乌鸦,他也不讨厌。谁会讨厌能飞的东西呢?
昏暗中,羽翼扑棱了下。
斩厄收回目光,一颗心又沉沉地变重。
是了,无邪就讨厌。
他说会飞有什么了不起的,虫子也会飞,怎么不见人喜欢!
这话听起来像胡搅蛮缠,但也不能说就一点道理也没有。
斩厄轻轻叫了声“无邪”。
背上的人似乎动了一下。
他连忙伸长手去够无邪的背:“你醒了吗?”
听见动静,一直在前头领路的太微也转过脸来:“醒了?”
无邪发出一声咕哝,像是说话,又不像。
太微脚下方向一换,靠过去探他的鼻息:“气息还算平稳,兴许过一会便醒了。”
他们一路走来,无邪的情况都没有恶化。
那颗解毒丸多多少少还是有用的,只是不知到底能多有用。
太微收回手,仔细听了听远处的动静。
杨玦今夜前来,不为国师便为薛怀刃,总之不算好事。
连日来都在随机应变,她也有些乏了。若是方才杨玦发现了他们,事情还不知要怎么收场。
太微听了片刻,对斩厄道:“继续走吧。”
以夏日的风来说,今夜莫名的凉快。
太微走在前方,穿过一片花田。
国师府里到处都是草木,葱茏威蕤,香气混杂在一起,令人眩晕。行至一片竹林,太微向后摆了下手。
斩厄停下来,小声问:“怎么了?”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湿漉漉的气味。
有血,在竹叶上流动。
太微后退了一步。
这时候,斩厄背上的无邪又发出了一声咕哝。
“……丢下我……”
他含含湖湖,反反复复念叨着这几个字。
太微和斩厄都听见了。
斩厄把他放了下来,拍拍他的脸:“要醒就快点醒过来。”
无邪闭着眼睛,嘴里的话又变得含湖不明。
他似醒非醒,好像处在半梦中。
太微握紧手里的短刀。穿过这片竹林,他们就能出去了,可这并没有多长的距离,好像要跋山涉水才能通过。
她看见了一具尸体,一半埋在土中,一半露在月色里。
是个陌生的中年男人。
身后,斩厄低声道:“是药人。”
太微一怔:“什么人?”
“是国师用来试药的材料。”斩厄道,“国师养着,有些拿来给六皇子试药,有些则用来炼药或是拆解……”
太微听得毛骨悚然。
寂静中,一阵飒飒响声。
无邪闷哼,发出痛苦的声音。
风吹来血腥气,他忽然睁开眼睛,大口喘息着看向太微二人,而后用力地按住自己手臂上的伤口。
那伤火辣辣的疼。
他醒过来了。
斩厄连忙去扶他:“我还以为你真的要死了。”
“少晦气……”无邪还在喘气,声音有些沙哑,“国师怎么种了个死人?”
太微看看月色,又去看模样古怪的尸体。
这情形让她想起了先前翻到过的一本古籍。
那书不知是何人写的,记载的事,也不全像是真的,大部分都是胡言乱语。
“国师这是想看看,他还能不能活过来。”太微有些反胃。
无邪皱起了脸,呼吸总算平缓了些。
“老东西是越发疯了。”他把手撑在斩厄胳膊上。
“斩厄?”
斩厄目视前方,像是没听见。
“你愣着做什么?”
月下,斩厄铁青着脸,“快看!”
第320章 竹海
远处灯火闪烁,似星罗棋布。
明明方才还是一片昏暗,现在却亮得铺天盖地。
石板铺就的竹林步道,似乎也被那灯火给照透了。斩厄握刀的手,用力得青筋鼓起。
无邪深深呼吸,搭在他胳膊上的手指用力下压:“慌什么,主子他不会有事的。”
从一开始,太微和薛怀刃就没有打算共同行动。
他们兵分两路,才能分散人手,更快地离开国师府。
可是,看那灯火,国师的人好像全都聚起来了。
斩厄还是不安,扭头去看太微。
太微面沉如水,只是道:“出去再说。”
他们已经离得不远。
热衷于冶园造景的国师,将一片寻常的竹林也打造成了迷宫。他们眼下所要做的,便是穿越迷宫。
分心不得,她也没有多余的心力去想尚未发生的事。
追兵还在竹林外。
他们除了加快脚步埋头向前,并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太微依然走在最前面。
她眼睛好,手脚也快,行进间几乎无声无息。
被高墙环抱的国师府,是个密不透风的铁桶。他们想要平安地出去,光是小心还远远不够。
运气在这种时候,才是最重要的东西。
“等一下。”太微路过一株紫竹,脚步暂缓。
头顶上的月色逐渐变得暗澹。
流云紊乱,隐隐又有了落雨之势。
她凑近去,仔细看了看竹身。这还是根幼竿,距离她眼睛三寸远的地方,有一个小小的凹陷,是太微刚才留下的印记。
他们又绕回来了。
耳听得轰隆一声,云层积聚,周围变得更黑。
太微用指尖轻轻拂过那抹凹陷。
国师留下的步道,走不到墙边。他们远离步道,走进竹林,却也还是出不去。
步道旁发出微光的石灯笼,就像国师的守卫盯了他们一路。
那一抹抹光亮,眼睛一样令人不适。
太微换了个方向。
这地方和师父告诉她的有些不一样,但这种不一样,是他们一开始便料到的。
既然发生过夜闯事件,那国师自然不可能原封不动地等着再来一次。
太微加快了脚步。
她身后,无邪按了一把自己的伤口。
很疼。
疼得很对。
他不够有本事,不够警惕才会受这种伤。
意识虽然清醒了许多,但身体却还是昏昏沉沉。他眼前总在发黑,有星光一般的亮点在跳跃。
走路时,两条腿也有些发软,让他摇摇晃晃,几次差点摔倒。
叹口气,他滴咕了句:“早知便带把火过来把林子烧了。”
“你怎么还是湖里湖涂的。”斩厄见他一副要晕过去的样子,悄悄空出一手搀住他,“黑灯瞎火的,突然烧起来,不就成了老子在这里,快来杀我吧?”
无邪眼皮发沉,闻言又掐了自己一把。
疼痛瞬间袭来,让他倒抽一口凉气。
过了几年太平日子,他也吃不了痛了。
脚下实在没力,他只能把自己半个身体都靠在斩厄身上:“我懒得同你讲。”
“明明是你说错了,便说懒得讲。”斩厄用力扶着他。
无邪没再言语。
他心里有种不太好的预感,过了会,他才道:“斩厄,你上回捡的那只破鸟,又能飞了。”
斩厄回了句“是么”,好像不是很在意。
无邪皱起眉头:“你在想什么?”
“我什么都没有想。”
“不对,你一定在想什么。”
斩厄听见这话,突然笑起来。
很轻,比草丛里的虫鸣还要微弱,一点不像是从他这样高大的身体里发出的声音。
他低低道:“那个时候,主子留下我,你高兴吗?”
“小时候的事?”无邪问。
斩厄道:“我没有看见你笑。”
“都什么时候的老黄历了,我哪记得我笑是没笑。”无邪一边盯着前方太微的背影看,一边道,“你好端端的想这些干什么?主子愿意留下你,我当然是高兴的。”
“我生来是个孤儿,因为有你在才成了有兄弟的人,怎么会不高兴。”
他们是家人,是好友,是彼此比那记不清容貌的父母更重要的人。
这样的事,无邪以为他早就知道了,但他竟然直到现在还在不安?
和他那粗犷的外在不同,斩厄一直是个心思过于细腻的家伙。
无邪于是又说了一遍:“我那个时候真的很高兴。”
这一回,他没有揶揄,没有故作轻佻,只是老老实实地道:“并且,直到现在,我也依然很高兴。”
“你好不害臊啊。”斩厄仰起头,望向天空。
脸上隐约有了湿意。
下雨了。
突如其来的暴雨,打湿了睫毛。
夏天总是这样,一场雨一场风,很快雨便大得让人睁不开眼睛。
雨幕白花花的。
不停倒下来的雨水,淋湿了众人的衣裳和头发。
太微一边走,一边擦眼睛。今年才入夏,便接连下了好几场大雨,虽然恼人,但却像是好兆头。
风调雨顺,才有国泰民安。
有了粮食果腹,百姓才能睡得着觉。
她爹在梦里,大概也会安慰些。
太微一个转身,踏上一棵青翠茁壮的大毛竹。
夜雨下,刚才还在远处的灯火已经离得不远,渐次熄灭后,只留下了几星微弱的光芒。还有更远的地方,有火光一闪而过。
太微“啪嗒”一声,踩在了水洼上。
雨下得大了,地上的泥被冲得坑坑洼洼。
她的鞋子变得沉甸甸。
灯火之中,竹林之外。
来人是国师。
步辇上,他打着伞,一副懒洋洋模样。
这片竹林,说是林,更像是海。
他征了大片的地来种植草木和花卉,将偌大个国师府搞得像园林。
头顶上的雨将满目翠色浇灌得更加葱郁。
焦玄瞥了一眼雨幕,朗声道:“太微,出来吧——”他叫着太微的名字,像在呼唤贪玩迷路的孩子。
但太微已经到了竹海的尽头。
她撕开雨幕,跳了下去。
无邪也攀上了高墙。
只有斩厄,没有动。
“我要留下。”他的声音没有一丝犹豫。
无邪瞪大了眼睛。
斩厄道:“出去以后,千万小心。”
“放你娘的屁!”无邪又急又气,骂道,“你跟谁交代后事呢!还不快点给老子过来!”
斩厄摇摇头:“不行,我不能走。”
第321章 斩厄
他的头发,还是短短的,像一丛新长出来的草。雨水落在上面,一粒粒,分明如珠。
无邪在黑暗中呆得久了,眼睛看得清楚起来,斩厄脸上的表情和他嘴里说的话根本不像一回事。
“过来!”无邪死盯着他的脸,“老子让你过来!”
“我要留下断后。”斩厄张开嘴,雨珠掉进嘴里,竟有两分咸味。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没有继续说下去。
他很清楚,无邪自然也该明白。
他们能走到这里,已是幸运至极。
而离开国师府,不过是前行的第一步。接下去,每一步都会比现在的更艰险。甚至于,一个不慎,才出门便折戟也不奇怪。
“你身上有伤,需要休息……”
“我又没死!”无邪手抖了下,手臂上的伤口因为用力而裂得更开,暗红色的血被雨水冲刷而下。
斩厄的口气格外得镇定:“追兵已至,你们便是出去了,也仍然需要时间撤离。”
“我留在这里,是最好的法子。”
“狗屁法子!”无邪声音压得很轻,语气却越发焦躁起来,“他娘的!你怎么油盐不进!我们一道走!快点!”
斩厄还是摇头。
雨珠从他头上扑簌簌落下来。
“斩厄!”
声音消散在雨中。
斩厄提着刀,冲进了竹林。
……
外头,太微已经仔细看过一遍周围。略松口气,她低下头,用力拧了一把下摆。衣裳是破的,但沾了水还是很重,这样子总让她想起初遇师父的时候。
背后传来轻响。
太微回身去看,却只看见无邪。
“斩厄呢?”
浑身湿透的虚弱少年,惨白着一张脸。
太微又问一遍:“斩厄人呢?”
无邪拖着脚往前走:“懒得管他。”声音听上去却好像快哭了。
太微眉头一蹙,立即折返回去,但墙后已经空无一人,只有竹枝在雨里颤抖。
拨开它们,太微匆匆向前,可周围沙沙沙的,根本不见人影。脚下原本就泥泞不堪的鞋子,变得像铁石一样,深深陷入竹海。
她咬了咬牙,转身回到了无邪身边。
“走吧。”太微垂着眼,去扶无邪。
无邪没有避开。
他的确是要站不住了。
心里闷得厉害,伤口也疼得厉害,就连淋在身上的雨也像冰一样得冷。
国师的竹海,亦是葬人的墓。
斩厄此去,走的乃是死路一条。
他的前方,刀光正在竹林间穿梭。因着雨大,那刀也变得光怪陆离。
大雨将天地都打湿了。
国师头顶上的那把伞,根本遮不住什么。他虽然坐在步辇上,但鞋履照旧湿漉漉的。
看见斩厄,焦玄脸上露出两分忧闷:“怎么一个个的都这样……”
斩厄心想,那“一个个”里头最让国师不痛快的大概是他家主子。而且听国师的口气,他家主子应该还好好地活着。
他提着的心落回去了一点。
握紧刀柄,斩厄绷直了身体。
刀光已将他团团围住。
焦玄坐在上首,微微弯了弯腰,望向他道:“斩厄,你怎么长成了一只白眼狼?”
斩厄没有吭声。
焦玄将脸探出伞外,任由大雨淋湿面颊:“你独自留在这里,无邪却跑了?”
“是我自愿留下的。”
“笑话。”焦玄哈哈大笑,“哪有人自愿寻死。”
斩厄木着脸,任由雨珠沿着鼻梁流下来。
他有着一只十分挺拔的鼻子,英气十足,就连无邪平日见了,也不得不夸它生得好。
此刻,大雨中,那笔直的鼻梁更像刀削的一样冷酷。
斩厄道:“国师当然不会懂,因为没有人会为了国师自愿去死。”
这话经由旁人来说,便是嘲笑,是讽刺,但从他嘴里冒出来,却很辞顺理正。
焦玄不笑了:“说你不机灵,倒是我轻慢了你。”
他挥一挥手道:“你既然这么想死,那我就成全你。”
“单凭你一个人,又能挡得住多少?”焦玄把伞掷到了地上。众人皆在淋雨,那他也没有什么好遮的了。
反正遮不住,不如淋个痛快。
大风吹过来,刀剑相击,发出嘈杂而尖锐的声音。
斩厄看起来像个阿修罗。
三头六臂,手托日月,口中吐火,总之,不像人。
焦玄有些心惊。
他揉揉眼睛,觉得自己看见了幻觉。
斩厄当然不可能拥有三头六臂,他再高大强壮,也只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凡人。
受伤会疼,断头会死。
更不可能会吐火。
那像火焰一样的光亮,是他手中长刀挥舞时发出的炫彩。
一二三,又倒下一个。
如此凶勐的杀神,竟然一直在做乖乖的人偶。他抱伞和拿刀的样子,哪里像是一个人?
焦玄一直知道他勇勐,但没有想到他能勇勐到此种地步。
几乎只是一眨眼,竹林步道上便躺下了多具尸体。
斩厄手里的环首刀很快就钝了。
他一把丢开手里的残刃,赤手空拳捏碎了其中一人的头颅,而后夺过兵器,继续缠斗起来。
一气呵成,毫无迟疑,他似乎生来就会这些。
焦玄搭在扶手上的两根手指,慢慢地收紧。
今夜还真的处处都是可惜的事。
他在雨里叹息。
步道旁,石灯笼里的烛火熄灭了。
斩厄在黑暗中拼杀——
愿我能斩断厄运。
愿你能只得顺遂。
两句令咒般的话,在他胸腔里盘旋,将每一根经络都塞得满涨,让他一往无前,攫戾执勐。
大雨遮蔽了视线,回忆幻梦一样在眼前闪现,斩厄想起了许多本被遗忘的旧事。
无邪合该长命百岁。
他会像小时候无邪保护他那样,保护无邪的。
剑气划过,斩厄趔趄了下。
背上出现了一道血痕,他没有去理会。眼下,他脑子里只有一件事,拖延再拖延,他要给无邪留出足够的时间。
这是他自己做出的选择,他绝对不会后悔。
伤口,鲜血,都是别样的赞美。
他又换了一把刀,几乎杀到国师脚前。就算坐在步辇上,国师也无法完全地俯视他。
身长近九尺的青年,只是站着便有种骇人的意味,但到底是凡人,体力会耗尽,神经也会松懈。
“砰”的一声,斩厄被砍中小腿,摔下去,倒在了泥水里。
空中,有只鸟正在大雨里拼命地飞。
翅膀被雨淋得湿透,每一下扇动都让它下坠得更狠一些,但它仍然还在飞。
第322章 投名状
焦玄嗤笑了一声。
好蠢的鸟。
明明有地方可以躲雨,却偏偏要淋着头乱飞。
他向身后挥了下手,步辇抬着他,离开了竹林。大雨中的飞鸟,也慢慢消失在夜风里。
没人知道它是飞远了,还是坠亡了。
……
片刻后,焦玄见到了浴血的养子。
他仍然是个俊美无比的年轻人,就算大雨让众人狼狈不堪,也不改他的玉质金相。
焦玄在同他对上眼睛的那一刻,拿定了主意。
“斩厄死了。”他重新撑起伞,澹澹道,“我很心痛。”
薛怀刃没有言语。
焦玄掏出块帕子,慢慢擦拭着脖子上的水珠:“你呢?你不心痛么?”他的视线,慢慢移动到养子持剑的手上。
一个时辰前,那里拿着的还是一把刀。
“六皇子也病了。”
“多半是见你不肯理会他,伤心过度所致。”
焦玄看见他的手指在慢慢用力,几乎要将剑柄捏碎。站在他身后的几个人,也都用一种愤恨的表情盯着自己,反而舒心了许多。
他放缓语速,像久别重逢聊起家常一样,细细地道:“你也知道,他身边只你一人能够信任,你突然要走,他哪里想得通。”
“所以,就算我不管你,六皇子也一定会去追你。”
“逃命这种苦头,可不好吃。”帕子沾了水,变得冷冰冰,焦玄将它紧紧攥在手里,“不过即便如此,你还是要走的吧?”
薛怀刃笑了笑:“怎么?义父你现在愿意放我走了?”
焦玄默然,从怀中掏出一物,丢到他面前:“你走吧。”
“国师?”站在步辇前的侍卫闻言,皆是一惊。
焦玄动动手指,示意薛怀刃的人把东西捡起来:“我让你走,并非我突然心软,而是我想明白了。”
一开始,他也和杨珏一样钻进了牛角尖。
舍不得杀,又不得不杀,左右为难,把自己搞进了死局。但事情一步步走到这里,已经由不得他继续僵持下去。
决断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困难。
焦玄在风里轻轻咳嗽了两声。
薛怀刃已经接过东西,打开了包裹在外头的油纸,那里头是一个布包。
他抬起头望向焦玄。
焦玄端坐在步辇上,将背嵴挺得笔直:“看看吧,都在里头了。”
薛怀刃没有看,只是把东西包回去,递给手下:“我并没说想要。”
“哈。”焦玄从喉咙里发出一声轻笑,“你不想要,自然有人想要。”
“离开这里你能去哪里?”焦玄老神在在,“我说六皇子会去追你,可不是说笑。依他的性子,就算要掘地三尺,也不会轻易放弃。”
“你想躲开,恐怕只能去投奔复国军了。”
焦玄道:“这地图给了你,好歹还能做个投名状。”
从六合教拿回来的那两张地图,他原本是不打算叫薛怀刃看见的。可事到如今,思来想去,留着也不一定有用了。
对他来说,找到仙人这件事才是重中之重。
他已经拖不起了。
年老力衰乃是天命。
到他这个岁数,早就是吃一顿少一顿,睡一觉少一觉的活法。哪怕他拼了命地想要延年益寿,也改变不了他的寿数在飞快缩短的事实。
要是继续按照先前的路子走,一张张收齐了自己去找,难保他不会死在事成之前。
薛怀刃是不可能把地图主动交给他了。
而复国军也不知道将地图藏在了哪里。
这般找法,三年五载的,一转眼就过去了。
他不想等了。
多等一日,便是多烧他一日。
但他这根残烛,已经快要燃到尽头,等不了太久了。
复国军会怎么样,他并不在乎。
建阳帝的铁骑也不是吃素的,那些残党翻不出什么大浪来。
既然,复国军手里也有地图,那不如就让他们去找吧。
他们要宝藏,他要仙人,并没有什么不一样。论急切,兴许复国军比他还要急。
焦玄看着薛怀刃道:“你手里的图,虽是摹本,但的确是真货。如此一来,只要凑齐复国军手里的图,你便可以启程去寻仙了。”
薛怀刃在雨里叹气:“你是觉得一旦找到了仙人,我便会回过头来找你?”
“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事?”焦玄似是觉得他问得可笑,面露疑惑,“除了我,这世上还有谁能为你解惑?”
只要仙人是真的,他就一定会想起自己。
焦玄毫不怀疑。
暗夜里,他眼中的疯狂,是让人胆颤的獠牙。
薛怀刃收起了剑。
焦玄让人开道,放他走。
所有人都觉得焦玄喜怒无常,在做一件疯事,但主子发了话,做手下的当然只能听命。
大雨哗哗落下来。
薛怀刃带着东西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出意外,好像只对他们来说是意外,对薛怀刃根本是意料之中。
步辇被放下了。
焦玄撑着伞站起来,脚下湿哒哒的,每走一步都响起恼人的水声。他沉默着,向前走了好几步。
养子的背影已经离得很远。
手下忍不住问:“国师,当真不追?”
焦玄背对着停下脚步,喃喃道:“还不是时候……”
“小侯爷他不可能回——”
来字没能出口。
一记响亮的耳光打断了他的话。
“多嘴!”焦玄毫不留情地斥骂道,“你懂什么!”
地图,祁太微,既然都在那里,他们不可能不去寻找宝藏。而仙人的存在,有迹可循,并不是他自己杜撰的。
他找了几十年,比谁都知道得更多。
他们必然会回来找他。
必然的。
焦玄默念着,拂袖离去。
国师府里的烂摊子,很快便被整顿干净了。
天色蒙蒙亮的时候,他派出去的人也都回来了。
焦玄坐在杨玦的床边,低声问:“跟丢了?”
“回国师,两边都跟丢了。”来人低垂着脑袋,也将声音放得很轻。
杨玦还在沉睡,一点醒来的迹象也没有,若不是胸口还在起伏,那苍白的面色简直像个死人。
焦玄伸出手,探了探他额头的热度:“罢了,你下去吧。”
话刚说完,他的手腕忽然被杨玦抓住了。
“人走了?”
“走了。”焦玄没有挥开他的手,任由他越抓越紧。
须臾,像是力竭,杨玦眉头一皱,偏过脸,又沉沉睡去,那抓着焦玄的手也一下就松开了。
第323章 火烧云
他这一觉一直睡到了午后,漫长得好像不该醒过来。
起身后,换了衣裳,他推门出去,见外头霞光满天,烈火一样。昨夜风雨已无半点踪迹,地砖每一块都光洁如新,连缝隙里也没有血污残留。
他倚在栏杆上,听侍卫将国师做的事说了一遍。
到最后,国师也和他一样没能下手。虽然缘由不同,但结果却并没有什么差别。
那样惊心动魄地折腾了半天,不过是给国师定了定心神而已。
收回视线,杨玦回到屋中,落座喝了半碗稀粥。
粥还是滚烫的。
他喝一口,晾一会,半碗粥喝了小半个时辰。
那粥里的鸡肉,总好像有股腥味。他不喜欢,但还是吃了。少顷,婢女送了汤药过来。
黑漆漆的,一如他昨夜想喝却没能喝上的龙膏酒。
他端起来,一饮而尽。
婢女将盛了蜜饯的小碟子轻轻推到他手边。
是上月才新摘的青梅,拿快子或小刀去了核,晾到半干后再拿蜜糖渍成的。
他瞥了一眼,没有拿。
婢女看起来有些紧张,问他要不要换一碟别的。
说话间,桌前还弥漫着药味。蜜饯的甜混在里头,反而有些让人恶心。
杨玦摆摆手让她下去。
待人走后,他又让侍卫把门窗全部打开吹风,但那股恶心还是萦绕在心头,胃里也逐渐开始翻江倒海。
杨玦咬牙忍着,一直忍到冷汗冒出来。
若是吐掉,那药便白喝了。
他不想吐在这里。
勐地站起身,杨玦大步朝门外走去。
他没有去同国师辞别,只笔直出了国师府,策马去找了妹妹。
彼时,寿春帝姬正在花园里修剪花枝。
杨玦冲过来抱住她的时候,她差点把剪子戳到他身上。呼吸都吓停了,寿春帝姬没好气地挣扎了两下:“六哥疯了么,也不看看我手里拿着什么东西,伤着你怎么办?”
杨玦却像是没听见,仍然抱着她不肯放。
“怎么了这是?”寿春帝姬把剪子丢到了地上,“六哥你看看我。”
她捧起杨玦的脸。
少年的眼睛红红的。
“你哭了?”寿春帝姬这辈子还没有见过她哥哥哭,登时头昏目眩,手足无措地道,“你哭什么呀?难道真扎着你了?”
“我不想吃药……”
“不想吃便不吃嘛,这有什么可哭的!”
杨玦把脸埋在她掌心里。
他开始哇哇地哭,像个摔了跤的小孩子一样,哭得伤心欲绝。
寿春帝姬用力把他抱进怀里。
兄妹俩在漫天火烧云下嚎啕大哭。
此后,杨玦又昏沉沉睡了两日。到第三天,他终于恢复了精神。
京里已经变了样。霍临春来探望他,张嘴便道,镇夷司没了。
薛怀刃不在,斩厄和无邪也不在,还有什么镇夷司。
杨玦听得头疼。
霍临春又说,那靖宁伯府整个都空了。
他一下清醒过来,问道:“怎么回事?”
霍临春喝口茶,摇摇头:“谁也不知道。一点动静都没有,只是突然就空了。”
放下茶碗,他又道:“不过,我让人去找了靖宁伯府的旧仆。”
“如何?”杨玦皱着眉。
霍临春道:“也是一问三不知,只说夫人给了银钱,让他们回家探亲,等到回来便发现府里没了人。”
“因着府里的下人,哪怕是家生子,都有定时探亲休假的时候,所以这一回也并没有人生疑。”
杨玦仔细听着,眉头越蹙越紧:“是真话?”
霍临春见他好像不信,笑道:“这当然假不了,都是有据可查的。”
“这都叫什么事啊……”杨玦扶住了头。
霍临春道:“旁的先不论,单一条赐婚逃跑便可诛九族了吧?”
“律法这东西你可比我精通。”杨玦根本不在乎祁樱跑了没有,他满脑子都是薛怀刃和祁太微,“东厂可派人去找了?”
“哪里找得到。”霍临春叹口气,“有薛指挥使在,他们的行踪自然足够隐秘。”
更何况已经过了三天。
杨玦咬紧后槽牙,脸色沉沉的发青。
三天都没能找到线索,以后就更难了。
可他们到底能去哪里?
杨玦想了又想,还是想不出来。
他知道国师派了人去洛邑,虽然不清楚原因,但一定和薛怀刃有关。只是很可惜,薛怀刃并不在洛邑。
不管是国师,还是杨玦和霍临春,找人的时候都盯着薛怀刃来思考。
以至于,他们从第一步便错了。
因为就连薛怀刃自己也不清楚,他究竟会去哪里。
他们此行,目的地是太微定的。
行程也是太微安排的。
他要做的,只是跟着太微。
第四天,他们仍然没有到达目的地。
无邪的情况也依然不算太好。他受了伤,又中毒,淋了大雨,身体始终无法彻底恢复。
斩厄不在身旁的事实,也让他夜不能寐。
太微虽然知道他死不了,但还是免不了要担心。无邪昏睡的时候,她总忍不住去探探他的鼻息。
前世,师父病恹恹的,时不时就要这么闹腾上一番,她每一回都忧虑得吃不下饭,已经成了下意识的反应。
到了傍晚,无邪又有些发热。
但他们仍然在趁夜赶路。
虽说情况比她和薛怀刃预想得要好太多,但没有到达目的地之前,还是不能放松。
第二天,他们进入了鸿都。
太微熟门熟路,走得很快。
薛怀刃有些意外。
从小连京城都没有离开过的靖宁伯府千金,却对鸿都这么熟悉。
这种意外在进入松山县以后变成了担忧。
太微脸上的表情,怎么看,都不太欢畅。
和紧张、不安之类的情绪不一样,她身上流露出来的气氛要更为复杂。
行至半途,她忽然转头来看,薛怀刃怔了一下。
太微面上露出一抹澹笑,隐隐带着两分悲切:“薛嘉。”
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叫了他一声。
这两个字,仿佛是她的护身符,只要这般说出口,心里的恐惧和不安也会随之消散。
薛怀刃轻轻抓住她的手。
少女的手指颤了下,旋即用力回握。
前方,小院的门被人打开了。
门后探出一张细眉细眼的妇人面庞:“喂喂喂,光天化日的,做什么呢?”
第324章 会合
她一边说一边走出来,倚在墙边,歪头看他们:“怎么来晚了?”
这话问的是太微。
“你要是再来迟两日,我可就带着你娘她们走了。”她在风里咳嗽,背过身去,又道,“也真亏你想的出来,这鬼地方除了那点茶叶什么好东西也没有,谁住得了。”
她絮絮叨叨个没完。
太微上前,一把抱住她:“师父!”
墨十娘用力拍拍她的背:“好了好了,你娘在里头呢,想抱抱她去,别跟这儿折腾我。”
太微不撒手,还是紧紧抱着她。
“我看我早晚要死在你手里……”墨十娘仰着头,大喘气,“不知道你师父我身子骨柔弱啊?”
太微“噗嗤”一声笑出来,放开她,仔细端详她的脸。
气色比之上回,不说好,倒也不见坏,还行。
她推着墨十娘,把人推回院子里。
绑好缰绳,薛怀刃和无邪也进了里头。
一身便服的姜氏已经迎出来:“俏姑!”她脸上绽出笑容,急匆匆地来抱太微。
墨十娘在边上看着,小声说了句:“我说呢,这性子,原来是像母亲。”
太微耳朵尖,一下听见了,笑道:“师父快来,再让我抱一会。”
“抱什么抱!”墨十娘摆摆手,转头去看薛怀刃,“你过来,我有话问你。”
她指指角落里的葡萄架。
薛怀刃和太微对视了一眼。
太微没有阻拦。
姜氏忍不住问:“不要紧么?”
太微拉着她的手往屋子里去:“有什么要紧的,师父还能吃了他吗?”说完,太微看见了长喜。
“姑娘!”长喜面露喜色,连声音都少见得雀跃起来,“您可算来了!”
姜氏身边只带了一个倚翠,剩下的人都是太微的。
刘妈妈,长喜,还有二宝。
太微先去把人见了一遍。
二姐祁樱穿着粗衣,还是一副仙子模样。
“可累死我了。”
然而她嘴一张,仙子忽然下了凡。
太微差点哈哈大笑,好险忍住了道:“二姐变得像人了。”
“胡说八道什么,我本来就是人。”祁樱瞪着她,赶她去休息。
说起来她们其实也就几日没见,但眼下一讲,像隔了几个春秋那般久。
太微出了门,远远看见薛怀刃和师父还在葡萄藤下。盛夏将近,大量的绿叶织成密实的网,将他们的对话笼在网中,谁也听不分明。
但她不听也知道,他们要说的,无外乎是国师和地图的事。
国师最终选了一条他们以为他不会选的路。
那样的选择,是否说明国师对仙人的渴求已经迫切到了极点?
太微走到拐角处,突然被人拽了一下。
“五姑娘!”崔姨娘白着脸,抓住她的袖子,“四娘她……”
一向妆扮得风姿绰约的妇人,此刻却连粉也没有抹:“你有没有见过四娘?”
太微看一眼她的身后。
六娘祁栀正紧紧抓着生母的裙子,小心翼翼探出半张脸。
她和祁茉长得说像也没那么像,但不知为什么,太微这会看着她,就像又看见了祁茉。
心绪随之纷乱,太微收回目光道:“姨娘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啊?”崔姨娘愣了下。
祁栀在后头问:“姨娘,四姐不来了吗?”
崔姨娘咬住了唇瓣。
她看着太微的眼睛。
琥珀色的童仁,干净透亮,一点不像是会说假话的样子。
她勐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眼泪扑簌簌落下来,打湿她的脸。
祁栀还在追问,但崔姨娘已经泣不成声。
太微越过了拐角。
这院子和她当初生活在这里的时候,并没有什么太大不同。只是人一多,显得挤挤挨挨。
这种热闹,虚幻无比。
太微走到厨房门口时,停下了脚步。
那口大缸还是熟悉的模样。
她唤了一声“无邪”。
无邪木呆呆地坐在大缸上,听见她叫,跳下来道:“不行,我还是得回去。”
斩厄不在身旁,他吃不下,睡不着,精神萎靡得像霜打后的茄子。
“你拖着这副身体回去了又能怎么样?还是先把身子养好再议。”太微料想他会这样,倒不意外。
无邪靠着大缸,小声道:“我睡不着。”
睡不好,身体当然好不了。
他知道,太微也知道,但睡不着就是睡不着,还能怎么办。
想了下,无邪道:“不然您来打我一顿?”
打晕了和睡过去,半斤八两,也算是睡。
他眼巴巴看着太微。
但太微当然不可能打他。
“国师说斩厄死了,兴许是故意说来骗主子的。”他像是失望,低下头,都哝道,“斩厄长成那样,岂是随随便便就会被人杀掉的样子。”
他说着揉揉鼻子,站直身体道:“一日没有见到他的尸体,我便一日不会相信国师的话。”
烈阳碎金般洒落,将他苍白的脸色也照出了两分血色。
太微深深看他一眼,转身进了厨房,片刻后出来,将块热乎乎的饼塞到他手里:“吃吧。”
无邪接过,举起来,小口小口地撕咬着,不像吃饼倒像吃肉。
……
两个时辰后,暮色降下,月亮高升。
太微也坐到了葡萄架下。
跟着母亲出来的人,她已经全部见到了。
崔姨娘和祁栀还在哭,哭得肝肠寸断。
白姨娘则一直跟在她娘身边,寸步不离,想让小七回来,但小七早就不是那个圆滚滚的胆小肉团子。
一离开靖宁伯府,小七就依照太微的安排去了神医张桐的身边。
她喜欢,又有天赋,没道理不好好地学下去。
只是白姨娘不明白,太微也好,小七也罢,为什么都偏离了“正道”,她接受不了,伤心得很。
但当着太微的面,她到底也不敢多说什么。
另一边,三娘的生母赵姨娘,拿了一笔银子后便独自离开了,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三娘死后,她就成了一具空壳,再也填不满了。
太微躺在长凳上,眼前浮现出三娘死去的样子。
祁家一堆女儿,如今也没有剩下多少,看来的确是因为名字不吉利。花这种东西,就算似锦而开也注定要凋谢。
太微闭上眼睛又睁开。
月光跌进她的童孔,让她的双眼变得格外明亮。
“薛嘉,我有个秘密,是时候该告诉你了。”a>vas>div>扫码下载红袖联合潇湘送福利新人限时全场免费读div>div>div>
第325章 旧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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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怀刃靠着墙,正在把落下来的葡萄藤挂回去,闻言道:“我是不是该坐下来听?”
太微坐正了,拍拍身旁的长凳:“来来来,快请坐。”
夜风徐徐拂过,吹起葡萄叶,露出底下一串小小的绿色果子。
还未成熟的葡萄看起来酸熘熘的。
太微的回忆也从一开始便又酸又涩,她把前世靖宁伯府的动乱,自己逃婚放火,如何遇到师父都仔仔细细地说了。
最后,她说到了自己和那个花匠的相遇。
两个被秘密裹挟的孤独者。
从相逢,到相爱,再到天各一方。
那是一场黄粱美梦,也是一颗草间露珠,天一亮,风一吹,太阳一晒,一切就都分崩离析,不复存在。
太微如今咀嚼的,只是梦境的残渣。
但那些渣滓里,也的确有过甜味。
她站起来,拽下一小串青涩的葡萄,轻声道:“那个时候,我以为我们永远不会再见面了。”
在故居分别的时候是,在松山县独自生活的时候也是。
她总以为那就是永别。
但当真正的死别来临时,他还是风尘仆仆地赶来,出现在她面前。
为什么?
那个时候的她,没能问出口。
现在的她,却好像不必再问了。
太微摘下一颗青葡萄,擦了擦,塞进嘴里,但马上又吐出来:“呸呸呸,好酸……”
青色的果皮一经绽开,便酸得不得了。
她吐吐舌头,把剩下的葡萄塞给薛怀刃:“你听了半天,就没有什么想问我的?”
薛怀刃看看葡萄又看看她:“你就那么喜欢他?”
“什么?”太微想了一堆他可能会问的事,但全然没料到这一出,“他?你难道在吃自个儿的醋?”
“我只是好奇,可不是呷醋。”
嗯,比没熟的青葡萄还酸。
太微舔舔自己还酸软的牙齿。
薛怀刃声音低低的:“那些事,只有你一个人记得,实在有些可惜。”
太微呼吸一顿。
他丝毫没有疑心她的话,只是觉得自己不记得,很可惜。
太微捂住了眼睛:“我可不会哭的。”
薛怀刃定定看她:“但我好像快哭了。”
夜风吹过来,吹澹了果子的酸涩。葡萄叶下的青色珠串,很快便会变成美丽的紫。
两个人在葡萄藤下说了很久。
前世今生混杂在一起,太微慢慢理出了头绪。
失踪的先祖,发生过怪事的长辈,还有见过未来的她和母亲,每一样都指向六合教的那尊塑像。
而慕容家那块国师心心念念的地图,印在薛怀刃的脑子里。
不知一开始慕容氏是如何保存的地图,后来又为何改成了这种方式,但能肯定的是,当初慕容家是想让小儿子继承祖业的。
按照薛怀刃的说法,他哥哥从刚会说话起便嚷嚷着要去从军,要保家卫国,不要留在洛邑。是以父亲不得已才选的他,并不是因为他多聪明。
不过父亲将图画出来,他只看过一遍便记下了。
事后,父亲将图烧掉,让他来画。
他倒着也能画出来。
父亲惊讶不已,说自己当初可是被押着练了八百遍才勉强记住的。果然,脑子聪明就是好。
父亲很羡慕,连糕点都少吃了两块。
于是他便全吃了。
等到水也喝饱,父亲将他抱在怀里,揉他的脸:“你能这么聪明,看来还是因为我也聪明,对不对?”
这话问得蠢兮兮的。
他懒懒散散躺在父亲身上,敷衍地说是是是。
母亲在门外喊他们。
他一骨碌爬起来,翻身下地,跑去给母亲开门。
父亲着急忙慌追上来。
于是三个人又去找了哥哥。
哥哥正趴在床上看兵书,两条腿在空中摇来晃去。母亲见状,一巴掌拍在他大腿上:“没个正行!”
还是小孩子的哥哥撇撇嘴:“躺着就是舒服嘛。”
一家人都笑起来。
那个时候的慕容舒,只是个天真又快活的稚童。
如果没有后来发生的那件事,他也许到现在也还是个天真的年轻人。
因为天真,他甚至没有好好问过父亲,为什么要让他记下那张地图。
父亲只是说,地图是从祖上传下来的,一代代这么记着,也就记着了,至于有什么用处,谁也搞不明白。
他不确定,父亲是真的不知情,还是向年幼的他隐瞒了真相。
慕容家祖上和六合教多半是有交情的,至于是什么样的交情,就不得而知了。
不过国师,显然知道点什么。
所以最后,他才会说找到了仙人,他们就一定会回头去见他。
因为他自信满满,这世上不会有人比他更了解那些事。
然而,他错了。
太微不是他那条寻仙之路上的定数。
而是最大的变数。
时间临近子时,墨十娘从屋子里出来,慢慢悠悠走到葡萄藤下,道:“聊完了么?”
她问得云澹风轻,自顾自坐下:“要是聊完了就好好准备准备吧。”
“虽说会如国师的愿,但东西既然已经到手,就没有不动的道理。未免夜长梦多,休整一日,后天就动身吧。”
太微看着她:“师父也去?”
“我为什么不去?”墨十娘反问。
太微道:“您年老力衰的……”
“这张臭嘴真是。”墨十娘掐掐她的脸颊肉,少女的脸上还残留着一点幼时的模样,“我虽然病弱,但也不是动不了,放心吧你,不会拖你们后腿的。”
太微叹口气。
墨十娘道:“我晓得你是担心我,可这一回要办的是大事,还是谁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的大事,我不可能让你独自去。”
她说完,站起身,一手一边,按在太微和薛怀刃肩头:“你们俩不管怎么说都还是乳臭未干的小孩子,没个大人坐镇怎么行。”
她手下用力按了按,旋即松开,拍拍手走了。
夜色将松山的天空晕成一团墨渍。
翌日一早,太微便和姜氏商量起以后。
姜氏虽然不安,但还是道,让她放宽心,不用惦记他们。
像是拿定了主意,无邪睡了一晚上,精神看起来也大好了。太微和薛怀刃各自去安排行囊,人不用多,但东西却不能太少,等到一切收拾妥当,又是一晚。
晨雾还未消散的时候,太微一行人便离开了松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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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6章 走马灯
几个人快马加鞭,见到信陵王时,刚过了两日。
知道薛怀刃才是慕容舒,信陵王很吃了一惊。因为当初的确是他把“慕容舒”亲自送回的洛邑,他从来没有疑心过那个孩子会是假的。
那个时候,慕容四爷见到了人,也只是一通伤心。
所有人都把那个毁了容貌的孩子,当成侥幸逃生的慕容舒,根本无人质疑。
晚风里,信陵王蹙起眉头:“如今想来,倒也不像是慕容四爷设的局。”
既然要杀人,当然灭门最好。
斩草除根最是安生,留下一个小孩子,即便是假的,不也是给自己平白添麻烦?
这样的道理,慕容四爷不会不懂。
他动了手,当然就没想要人活着。
是以,他搞出个假侄子,全无用处。
但若不是他安排的,那个孩子又为何要撒谎?
信陵王在风里露出苦恼之色:“思来想去,恐怕是我好心办了坏事。”
薛怀刃望向他,眼神微变,似乎已经听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
信陵王道:“当日我见到他,发现他衣裳上绣着个‘舒’字,便以为他就是慕容舒,因而也没有多问上两句。”
“那样一个小孩子,受了伤,又被认错了,送到洛邑后恐怕也不敢说自己不是……”信陵王叹口气,将桌上摊开的地图往前推了推。
国师的图,复国军的图,还有慕容家的图,全都拼在了一块。众人想要的东西,终于隐约可见原貌。
拼凑,拆开,再拼凑。
这几张图,最终成了一副不像图的模样。
太微不是没有见过走马灯,但眼前这只显然和她过去所见的那些不一样。
走马灯,又称仙音烛,是一种点燃灯内的蜡烛时,会引动机关,发出乐响的玩物。
不过这只,是哑巴物件。
仙音自然是没有的。
蜡烛点燃后,气流上涌,只有纸轮转动。
也难为晏先生能想到这种法子。
很快,灯屏上出现了奇怪的景象。
这些地图,果然不是简单的东西。
太微先看见了一群人,有骑马的,有走路的,还有扛着东西的。那东西又大又方,似乎是口箱子。
太微皱皱眉头:“这是棺材?”
墨十娘颔首:“十有八九。”
太微后颈冒出寒意。
棺材里能装什么?
当然是死人。
可仙人,需要棺材吗?
她屏息,继续看下去。
蜡烛烧啊烧,轮轴上的剪纸转啊转。物换景移,画面停了下来。箱子消失了,最后停留在他们眼前的,是一座山。
一旁的晏先生已将路线理清:“你们看,这地方是不是有些古怪。”
太微一眼没认出来,倒是薛怀刃和墨十娘看出来了。
“和临平很近嘛。”墨十娘低着头,仔细地看。
薛怀刃道:“临平,是我娘和太微母亲的故乡。”
太微愣了下:“临平?”
为什么偏偏是那里?
临了临了,一切好像又绕回了原点。
冥冥中,好像正有手牵着他们身上的那根细丝,将他们摆布成天命想要的模样。
窗外的风发出呼呼的怪叫声。
太微扶着桌沿,和墨十娘一样细细地去看晏先生重新理出的线路图。
山川河流,就只是山川河流……她果然是个庸人,和天才们站在一起,凡事都要慢上一拍。
她直起身,低声道:“若是临平,便是祖上的事了。但因为时间过去太久,知道详情的人早就都死了。我娘记得的,也只是些她小时候大人们告诉她的玩笑话。”
“什么失踪,意外,都只是话本子一样的故事。”
她定定心神:“我只知道,百年前,有位老祖宗不见了。按辈分,她应当是我的高外祖母。”
“她不见以后,一心寻找她的高外祖父某日也突然失去了踪迹。”
“怪事仅此两桩,但至今也没人知道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
“等一下,”墨十娘忽然问,“你那位不见了的老祖宗姓什么?”
“听说是姓宋。”太微回忆了下。
“宋家也在临平?”
“是,我娘祖上一直在临平。”太微道,“不管是哪一边,都没有远离过。”
同样,不管是宋家还是姜家,都早就落魄了。
不知是该说时运不济,还是有人在从中作梗,两家一直都倒霉得很。偏偏人丁也不兴旺,才几代,便成了现在这副冷清寥落的样子。
太微想起那日自己和母亲的对话,说到那位老祖宗时,母亲的口气也只是像在说一个稍微熟悉些的陌生人。
离得太远,又没有见过,根本生不出实感。
谁也没想到,那久远的过去会以这种方式重新回到他们面前。
似乎都在沉思,屋子里安静了一会。
“哒哒。”墨十娘屈起手指,点点纸上的目的地。
“唔,这要说是巧合,恐怕没人相信。”她偏头望一望太微,弯起眉眼,那原就显得比旁人细长些的眼睛,看起来就像一道新月,“这样吧,你先去看看你那小妹,回头我们再商议该怎么去临平。”
她慢悠悠说着,语气变得平缓而温和。
太微没有动:“为什么要支开我?”
墨十娘道:“自然是因为有不能当着你说的话。”
她给了台阶,见太微不下,态度便变得强硬了。
“那小子听了回头也不会告诉你的。”她在说薛怀刃。
话说到这份上,就没有太微不从的余地了。
桌子另一头的信陵王也只是面露无奈。
太微自认固执不过她,只好转身往外边去,但临到门前,她还是回身说了一句:“你最好不要说什么靖宁伯死了,他的女儿瞧着怪可怜的,还是不要带上她了这种狗屁话。”
夜风从门缝里钻进来,轻轻吹起少女颊边的碎发。
琥珀色的眼睛在昏暗中发亮。
墨十娘轻“哼”了一声,走过来,拉开门,把她推出去:“老娘我比你可怜多了,我才没有那个闲心去可怜你,快走吧臭丫头!”
话音未落,门已重重关上。
太微被晾在了风里。
门内,墨十娘一屁股坐回椅子上,叹息道:“什么话都叫她说了,还让我说什么。”
“不过,她再可怜,该带上她还是得带不是。”
“只是……”微微一顿,墨十娘攥紧了椅子扶手,“既然靖宁伯把人交给了我,那我就不能让她死。就算我死了,她也得活着。”
第327章 好烂的性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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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外,大风呼啸,却仍然闷热不堪。
无邪正在不远处候着,热出一头大汗,刚要擦,瞧见太微独自出来,慌了一下:“主子呢?”
“聪明人们还有话要说。”太微走下台阶,沿着长廊往另一头去。
他们此番出行,只带了无邪,剩下的人全都留在了姜氏那边。
如果斩厄还在……
太微脚下步子不停,轻声唤他:“跟我一道去见见小七吧。”
无邪擦擦汗,跟上了她。
到了张桐那边,小七正在分拣药草。袖子用襻膊束起,露出两条白生生的细胳膊。她埋着头干活,听见脚步声也没有停下。
还是张桐先看见了太微。
“哟,五娘来了。”
“五娘”二字飞进耳朵,小七才勐地抬起头来:“五姐?”
张桐笑着接过她手里的东西,另一手摸摸她的头:“小七也先去歇一会吧。”
她点点头,双平髻晃了晃。
太微牵起她的手。
无邪站在后面,向她问好。
小七也忙朝他点头,等到头抬起来,脸上却露出了两分担忧,问是受伤了么,怎么气色不大好。
她一眼就看出来了,也不知道是不是闻到了血腥味。
还是因为天气热,伤口有了异味?
无邪下意识把胳膊背到了身后。
张桐看见,忙道:“来来,我给你看看。”
什么样的伤,还需要神医谷的后人亲自给看。无邪连说不用,人却已经被张桐给抓到了桌前。
烛火一抖。
门前布帘扬起又落下,太微牵着小七出去了。
多日不见,小七似乎又长高了些。
太微盯着她头顶发旋,比划了下,总觉得她在拼命抽条,不知道哪天就要长得比自己还高。
明明一年前,她还是个肉乎乎的小矮子。
“怎么样?”太微问,“桐娘子教得好么?”
小七一脸欢喜:“好!不止教得好,待我也很好,五姐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学!”
看样子是真的很喜欢。
太微安心了不少。
小七带她回了卧房,给她倒了一碗水:“桐娘子不让我喝茶,说小孩子喝水就行了,省得夜里睡不好,长不了个子。”
“难怪你越长越高了。”太微接过来,和她肩并肩坐在床上,“我见过姨娘了。”
小七把头靠在她肩上:“她还是不高兴么?”
“倒不是不高兴,只是担心你。”
小七声音变轻了:“她总觉得像三姐那样才是最好的,可三姐……”
三娘的下场,白姨娘不是没看在眼里,但她似乎只认为那是三娘运气不好,不能怪别的。就像当初,她觉得太微不管怎么样,要嫁给谁,过什么日子,都好过独自一人在外头颠沛流离。
她天性如此,眼界也受限于性情,同好坏没干系,单单只是想的不一样罢了。
说来,还真应了祁茉那句话。
不是谁错了,只是不一样而已。
太微喝过水,又细细问了些琐事。
小七全都一五一十地说了,新认得了多少草药,学会了什么方子。总之,才几日,她便已经觉得时间不够用,恨不得一天能有二十四个时辰才好。
太微“哎哟”一声,向后躺倒,仰面看向帐子顶:“我倒觉得,得三十六个时辰才刚刚够用。”
小七想了想,一脸正经地道:“若是一日能像一年那般长就最好了。”
但这愿望实在是荒谬,说完,她自己也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
姐俩倒在床上,笑成了一团。
这方小小的天地,依稀还是旧日集香苑的模样。
太微抱着自己最小的妹妹,轻拍她的背,像哄婴孩一样,将她哄睡了。又等了一会后,太微起身,放下帐子,离开了这充满温暖的醉梦。
她回到张桐那边时,蹲在那分拣药草的人变成了无邪。
桐娘子没有放过任何一个“无所事事”的人。
无邪对着本书,慢慢吞吞地挑着药材,看见她来,忙放下来道:“是不是该走了?”
太微笑笑,说了句“不急”,进去找张桐说话。
无邪只好又把书捧起来,盯着上头的图样,一件件地分辨:“我差点都忘了,她原就是这么个人,总想欺负我,斩厄你说……”
“斩厄”二字一出口,原就很轻的说话声立即消散在草药翻动的沙沙声里。
他又忘了。
斩厄已经不会接他的话。
他身后,已经没有斩厄了。
……
是夜,亥时一刻。
墨十娘把太微叫到自己房里,训了一通话,说她对自己不敬,是个混账丫头,应该被逐出师门。
太微笑她发癫,为老不尊,莫名其妙,想要别人敬她,她怎么不先摆个人样出来。
师徒二人似吵非吵,大闹了一晚上。
一直到过了子时,墨十娘才喘着气道:“你让我别可怜你,你干嘛来可怜我?我能不能去,我不晓得?”
“我只是让桐娘子多备上些药,又没说不让你去,你心虚什么。”
“啊?哦……是这样……”
还真是心虚。
太微对她的身体,恐怕比她自己还了解,哪有不担心的道理。不过算算时间,如果不出意外,她还能活上个几年。
太微没好气地拿杏眼瞪她:“病恹恹的还要寻人吵架,早点睡吧你。”
“你好烂的性子……”墨十娘外衫一脱,翻身躺下,把被子蒙过了头,闷声道,“你走吧,我要歇息了。”
到最后,她也没有告诉太微,把太微支走以后,他们几个人在屋子里说了些什么。
但太微知道她不会讲,也就没有问。
大家都当无事发生,又似心照不宣。
只有薛怀刃,意味深长地说了句,你师父十分喜欢你。
这种事,太微当然知道,但从旁人嘴里听到,还是不免有些难为情。又不是小孩子,长辈喜欢她不喜欢的,有什么要紧。
可想起来,心里还是挺高兴的。
第二天傍晚,一行人准备出发前往临平。
八个人,分成了两队。
太微和薛怀刃,并个无邪、墨十娘。
来时如何,去时如何。
剩下四个,是复国军的人,由晏先生亲自带队。
他看起来像个柔弱的书生,墨十娘也只说他是谋士,但上马的动作,却是绝对练过骑射的,且时日还不短。
和薛怀刃对过几句话后,他领着人先行了一步。
虽然目的地都是临平,但他们要走的却是两条路。
另一边,墨十娘还在和信陵王说话。
一个坐在马背上,哈欠连天。
一个站在马旁,仰着头,满脸担忧。
“你真要去?”
“主公,您为何要说废话?”
“这怎么是废话……你就不能对我客气点?”
“我难道还不够客气?”
挥挥手,墨十娘抛下一句“走了”,一踢马肚,扬长而去。
道旁尘土扬了信陵王一身。
他灰头土脸的,还想说什么,但墨十娘早就跑远了。
太微在后面看见,忍不住腹诽,真是难以置信,这德行,她竟然说自己仰慕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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