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8章 记不清的梦
国师清早去见薛怀刃,推开门进去,发现他趴在书桌上不动,像是睡着了。
前方窗扇半开,有风裹挟着雨丝从外头吹进来。桌上铺开的生宣,已湿了大片。国师轻声上前,问了句:“头还疼吗?”一边伸手去关窗。
外面的雨势渐渐大了。
雨珠打在窗户上,发出嘈杂的响声。
薛怀刃抬起头来,望向紧闭的窗户。虽然是白天,但窗扇一掩,屋子里便有些黑漆漆的。他用力揉了两下自己的太阳穴,开口道:“现下倒是不疼。”
国师点点头,去一旁点了灯:“你头上的伤,本就是陈年旧伤,虽说看起来是早就好全乎了,可里头大约还是有损伤。”
“要不然,小时候的事,你也不会什么都想不起来。”国师温声说着,一面就着灯光,凑近了端详他的脸色,“嗯,看起来比前些天可好多了。”
“昨天夜里睡了几个时辰?”
“断断续续的,约莫有两三个时辰吧。”
“还是太少。”国师摇摇头,“睡不好,哪里算休养。”
薛怀刃苦笑了下,没有说话。
国师忽然问道:“是总被噩梦惊醒吗?”
薛怀刃轻轻“嗯”了一声。
国师立刻道:“都是些什么梦?”
薛怀刃低着头,朝桌上湿漉漉的宣纸看,口气有些迷茫:“醒来便记不清了。”
国师说了句“是么”,没有再问下去。窗外传来的雨声越来越大,天边似乎有隐隐的雷声。父子俩在昏暗的屋子里静默着。
片刻后,国师打破了沉默:“**教的事已收拾得差不多,复**那边又有六皇子在忙,你便只管好好休养,什么也不用操心。”
薛怀刃像个孩子似的,又趴回桌上。
国师轻轻拍了下他的肩膀:“左右无事,时辰也早,回床上睡去吧。”
他乖巧地应着,身体却没有动。
国师面露无奈,笑了笑。
薛怀刃道:“我总住在这,未免给您添麻烦。等雨停了,我便回去吧。”镇夷司,侯府,他多的是地方能住。
可国师闻言却道:“我一把岁数了,既然知道你身上不适,若不能时时看见你,岂不是要寝食难安?也不知道我还能活多久……”他声音渐轻,而后长叹一口气,“你就安心住下吧。从小就跟着我过活,如今都到该成家的时候了,我还能嫌你给我添麻烦吗?真是傻孩子。”
国师絮絮说了一通话,开门出去了。
有风带进来,吹灭了屋子里的灯。
薛怀刃依然趴在书桌上。
大雨在耳畔尖叫。
他的心沉沉坠到了底。
他听见了雷声。
可现在的他,已经不会再下意识伸手捂住耳朵。甚至于,雷声响起的那一刻,他都没有注意到。那些噩梦,那些关于雷雨夜的噩梦,已经不会再在他清醒的时候困扰他。
门外大雨瓢泼。
国师在长廊停下了脚步。
廊外白蒙蒙的雨幕,将天地连在一起。
国师沉着脸,一言不发地盯着大雨。
雷鸣电闪。
那个孩子——
似乎已经不再害怕了。
是终于长成了不怕打雷的大人,还是……他已经能够直面心里的那场雷雨了?
国师迎风而立,被雨水打湿了袖子。
……
雷声渐渐消失。
祁樱放下了捂住小七耳朵的手。
小七说,二姐,我不怕打雷,我已经是个大人了。
祁樱面无表情的,并不反驳她的话,只是道:“继续练字吧。”
小七的字其实已经写得很好。她肯吃苦,练得勤,祁樱自觉小时还不如她。但让她夸小七,她却不知道怎么开口。
小七提着笔练字。
她就在一旁冥思苦想。
这夸人,到底该怎么夸,从哪夸。
然而想了半天,她还是没能想明白,忍不住腹诽:这种时候若是太微在,一定能张嘴便夸,连夸一百句都不带停的。
做人姐姐,真难啊。
祁樱无声叹了口气,忽然听见外头大丫鬟在喊自己。
“怎么了?”她拔高了音量,口气听起来却还是冷漠的。
大丫鬟咽了下口水,掀帘进来道:“门房上送了帖子来。”一边说着,她一边上前把手里的东西递给了祁樱。
祁樱接过来,拆开,脸色一变。
大丫鬟有些吃惊。
她在这院里当值数年,还是头一回见自家姑娘露出这样的表情。
沉默了须臾,祁樱摆摆手让她出去了。
拆开的请柬还抓在手里,祁樱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小七轻轻叫了声“二姐”。
祁樱摸了摸她的头发:“没什么,你继续写吧。”平日小七都是傍晚,或者晚上过来,来了以后她们俩便一起读书习字,然后一道用饭。几次下来,互相熟悉了许多。昨天夜里小七看书看迟了,睡眼惺忪的,她便让人留下住了一宿。
是以今儿个一早起来,她便盯着小七练字了。
本想着早早写完了,午后得闲,便让小七领她去看看小七打理的药圃。
哪知道,这种时候竟然会有人给她下帖子,邀她出门。
祁樱看着帖子上写的字,站起身来。
六皇子杨玦的帖子,她可推不了。
装病不去恐怕也行不通。
拿着帖子,祁樱掀开帘子往外去。外边还在下雨,丫鬟们正避在廊下做针线活,见她出来,忙放下手里的活计上前来请示。
祁樱挑了个机敏的出来,把东西递给她,让她去一趟集香苑,拿给太微过目。
太微这几天闭门不出,连小七也没有见过她。
但杨玦的帖子既然来了,她又不得不去,那肯定得知会太微一声。
祁樱看看天色,让小丫鬟快去。
小丫鬟应声打开伞,冲进了雨里。她人虽小,但脚程极快。尽管天上还下着雨,但她一路过去,只花了平日一半的时间。
进了集香苑不多会,她就看见了太微身边的大丫鬟长喜,忙高声喊了句:“长喜姐姐!”
长喜定睛看了看,认出是祁樱身边的人,略有些惊讶。
接过东西后,她亲自送进去给太微。
太微半夜就起来了,这会又在伏案写东西。
长喜脚步轻轻地走过去,把帖子放下,道:“姑娘,二姑娘差人送来的,说要让您看一眼再拿回去。”
第299章 若是寻死
太微仰起头,看她一眼。
眼神有些迷蒙,似乎还未睡醒。
长喜收了她手里的笔,把桌上的帖子推到她跟前,小声说:“您看看,奴婢瞧着似乎是封请柬,小丫鬟送过来的时候还挺着急的样子。”
太微抬手揉揉眼睛,睡意淡了两分。
她近日总睡不好,夜里睁开眼,便再也睡不着。可倦意越来越浓,**的疲惫比她想象的更严重。
她低头拿起帖子,展开来看。
短短的几行字,转眼便已看完。
竟然是杨玦下的帖子……
这个讨人厌的家伙。
难怪二姐要把帖子送过来给她看。
浓烈的睡意,霎时消散无踪。
太微合上帖子,递给长喜,眼神渐渐清明起来。松烟墨的清香,萦绕在鼻间,她哗啦抽出两张信笺,铺开,抹平,开始提笔狂书。
写完以后,她让长喜寻人把信送出去,自己则起身去了盥洗室。
丫鬟送进来的水早便冷了。
太微撩起头发,站在洗手盆前,闭眼埋头,将整张脸沉进了水中。
寒气入侵毛孔,皮肤隐隐作痛。
她彻底清醒过来,精神振奋地抬起脸,拿帕子胡乱擦拭了两把。铜镜里,一扫颓唐的她,又成了那个眉眼如画的美丽少女。
回到桌前,她拿起祁樱送来的帖子,大步往门外去。
有小丫鬟抓着伞跑过来。
太微扬手一接,步入了雨中。
她越走越快,脚下水花溅起,有如踏浪而行。
祁樱察觉动静走出来时,见她裙摆湿了一截,无奈地摇了摇头:“乱糟糟的,成什么样子……”
太微闻言,莞尔一笑,上前将伞收了,低着头拍拍身上水汽,轻声道:“二姐变了。”
祁樱愣了下:“什么意思?”
太微把帖子递给她,笑着道:“换作过去,二姐哪里会管我成不成样子。”
祁樱闻言笑起来,往边上避了避。
太微伞上的雨溅到了她,有些冷。
她接过帖子,问了句:“怎么样?”
太微叹息了声:“不怎么样。”杨玦的宴,她可是见过的。若是可以不去,自然是不去最好。
她看一眼祁樱,道:“二姐没有见过六皇子吧?”
祁樱轻轻“嗯”了一声,领着她往里头走,一面道:“听说长得不坏,只是脾气不好。”
太微嗤笑:“是个俊俏的。”
祁樱转过脸来:“脾气呢?”
“脾气……”太微打了个哈欠,“自然是皇子的脾气。”
祁樱听明白了,淡淡地道:“看来贵人的脾气果然都是一样的。”
太微拉着她入座,问起小七:“已经差人送回去了吗?”
祁樱点点头,把手里的帖子放到案几上。
收到帖子后,她神情不对,小七看出了她有心事。她想了想,便命人把小七送回了白姨娘那。
府里一群孩子,属小七年纪最小。
原本再过两年,她也只能算是个半大孩子。
可父亲不在,她们这一辈便通通成了大人,连小七也不例外。
祁樱给自己倒了杯茶。
太微敲敲桌子:“我的呢?”
祁樱连杯子带茶壶,全推到了她手边:“不是什么好茶。”她不挑,只要能解渴,白水也好喝,屋子里并没有什么能专门用来待客的茶。
姐妹俩听着窗外雨声,一人捧起了一杯茶。
茶梗沉在杯底。
太微突然有些失去了耐心。
不知道是因为雨总也不停,还是怕计划落空。
她心烦意乱地摩挲着杯壁,仿佛要将上头的花纹磨光。
忽然,“小五!”
祁樱叫了她一声,站起身来,朝内室里走:“你过来。”
太微怔了下,跟着站起来,抬脚往前走:“怎么了?”
祁樱径直走到衣橱前,打开柜门开始翻找,背对着她道:“你帮我瞧瞧,我该穿什么出门。”
太微抬手按住了柜门:“二姐貌美如花,穿什么都不要紧。”
祁樱闻言并不客气,点了点头,拿起件荼白的裙子,口中道:“那就穿得丑一些好了,尽量不要那么貌美如花。”
她又把裙子丢了回去,重新翻找起来。
太微道:“二姐,如果有一日……”
“你放心。”祁樱打断了她的话,“我说过,我不会死的。”
太微咬了下唇瓣。
她想说的并不是这个。
可看着祁樱的背影,她最终只是长长叹了口气,低声说:“我知道。”
祁樱回过头来,塞给她一身皱巴巴的襦裙:“这件如何?”
太微不敢相信,这样的衣裳,竟然是从她家二姐的衣橱里拿出来的。丫鬟呢?婆子呢?怎么收拾的东西?她把襦裙塞了回去:“若是寻死,穿上它正合适。”
祁樱蹙起眉头:“是吗?”
她继续埋头找。
过午才要出门,太微便也索性陪着她折腾。
两个人把满柜子衣裳都翻了出来,铺了一榻。
祁樱左看看,右看看,身子一倒,躺在了满榻锦绣上。
她仰面看着屋顶,脸上平平静静,口气也是平平静静,平静得像没有感情:“说起来,才不过半年,我便已经连父亲的声音和样貌都记不起来了。”
太微站在榻前,低头看她,正要说话,忽然听见门外传来长喜的声音。
祁樱一下坐起来:“是你院子里的人?”
太微神色一凛,朝她颔首示意,向外走去。
她走到门口,长喜已经迎上来,递给她一张薄薄窄窄的花笺。
洒金的纸,在阴雨天看起来也仍散发着美丽的光彩。
太微仔细看上头写着的小字。
很短的一行。
是她熟悉的活泼笔迹。
她把花笺收起来,扭头看向身后:“二姐,我饿了。”
祁樱见状,摆摆手,让人去备饭。
她吃得也简单,果然是不挑。
少顷,饭桌摆好,檐外的雨还在稀里哗啦地下,太微一边吃,一边叫人去准备车马。
马车要大的。
马儿要壮的。
她事无巨细,一条条吩咐下去。
午后,祁樱出门。她也换了衣裳,跟着上了马车。
果然大的好,宽敞。太微坐在那,往后一靠,双手一摊,闭眼小憩起来。
车轱辘开始滚动。
马车离靖宁伯府越来越远。
祁樱张张嘴,未能发出声音。她猛地掐了自己一把,坐过去,捧起太微的脸,将额头贴在太微的脑门上:“你突发急症,神志不清了吗?”
第300章 谁的宴
太微抬起手,轻轻推开她,小声道:“有我陪你一道去,难道不好?”
祁樱紧皱着眉头:“好什么好!”
太微掀开眼皮,只用一只眼睛看她:“想到要孤身前去赴宴,你明明怕得要死,为什么不承认?害羞吗?”
祁樱伸手过去,用力掐了下她的脸:“我让你没个正经!”
她盯着太微看,忽然问道:“那张花笺,是谁送来的?”
“花笺?”太微又打了个哈欠,慢吞吞地将身子坐正了,“你先前一声不吭,我还以为你根本不想知道呢。”在身上摸摸索索找了一阵,太微掏出花笺递给她:“喏,你自己看吧。”
祁樱接过来,低头细看,一看傻了:“这是什么?”
太微哈欠连天,已是困极。
祁樱攥着花笺,脸色沉沉:“明明是六皇子的宴,为什么寿春帝姬会写信给你,让你跟着我一道去?”
太微很淡地笑了下:“因为我给帝姬送了信,求她务必出席给你作伴。”
她费心经营的友情,终于派上了用场。
真是个小人。
太微自嘲地想着,面上却还在笑:“她大约是想着,求都求了,索性让我跟你一道去岂不是更有伴。”
祁樱知道她和寿春帝姬相识,但不知道俩人竟然熟悉到这种地步。
她把花笺还给太微,问道:“你同她说了什么?她竟然这般轻易的便答应了。”
太微侧过身,困得有些睁不开眼睛。
早前那盆冷水带来的清醒,已经不够支撑接下来的路程。
她得在马车上小睡一会才行。
嘴里的声音变得含糊起来,她嘟哝着道:“也没什么,我不过是告诉她,自家姐姐除了美貌一无是处,极端怕生……实在没有法子独自见人……”
声音越来越轻。
她已经渐渐陷入睡梦。
祁樱叹口气,没有再问,从角落里翻出块备着的薄毯,抖开盖到她身上。
马车越走越快。
耳边的声音嘈杂起来。
祁樱望着太微的侧颜,极轻地说了句:“太胡来了。”像是听见了她的话,睡在那的太微忽然动了一下。
祁樱唬了一跳,以为自己将人吵醒了。
可等了等,太微又没了动静。
她一觉睡到了下车。
只不过眼睛红红的,仍是一副没有睡过的模样。
祁樱忍不住凑近了低声问她:“昨儿夜里干什么了你?”
太微拿着块帕子胡乱擦脸,闻言道:“左右不是偷汉子。”
祁樱一噎,声音更低:“你就是真偷了我也不觉得奇怪……”
姐妹俩悄声说着话,忽然看见前头滚过来一团斑斓的云。红红黄黄的,耀眼又夺目。初夏的风一吹,底下便露出张娇娇俏俏的少女面孔。
“你们可算是来了!”她雀跃地跑过来,一手一个,牵住太微和祁樱,“走走走,正巧雨停了,咱们上花园赏花去!”
雨后的花愈显色彩浓艳,园中别有一番美景。
寿春帝姬先到片刻,就想领着她们一道去看,招呼都不让她们打。
可不想才走到门口,就碰上了杨玦。
他原本面上笑嘻嘻的,可笑着笑着便僵硬了:“你们这是……”
他明明只“请”了祁樱一个人。
怎么人来了,却多了两尊大佛?
杨玦笑容一敛,伸手拽住寿春帝姬:“怎么不差人告诉我你要过来?”
寿春帝姬一副无谓状:“我想来便来,不是六哥你说的吗?”
“旁的话怎么不见你这般听我的。”杨玦将人拽到身旁,再去看太微,咧嘴一笑,“五姑娘怎么也来了?”
太微上前半步,微笑行礼:“叨扰殿下。”
寿春帝姬连忙道:“我请小五来的!”
杨玦瞪她一眼,见她面上笑眯眯,有着让人想起春花秋月般的可爱,心中不快不由得便散了一半。
他轻轻哼了一声。
一行人往花园去。
寿春帝姬走在中间,左瞧瞧右看看,忽然露出个揶揄的笑,望着杨玦道:“六哥,祁小五的姐姐生得可真是好看呀。”
太微和祁樱脚步放慢,落后一步。
杨玦背对着她们,冷声冷气地道:“我怎么不觉得。”
寿春帝姬闻言,翻了个白眼:“你要么是装的,要么便是瞎的。”
“放肆。”杨玦轻斥一声,微微转头看向身后。
身后祁樱那张脸,他说不觉得美,当然是违心之言。美丽的女人他见过很多,可美成祁樱这样的,他还是第一次见。
祁远章的女儿,果然个个都是好皮相。
但美不美的,对他来说,也没有那么要紧。
杨玦视线掠过太微,无声叹口气。这祖宗,为什么要来?她来了,他还怎么玩?想到薛怀刃,杨玦心情变得更坏了。
近些日子,他们之间似乎有些疏离。
他脚下顿了顿。
“五姑娘。”
太微停下来:“嗯?”
杨玦转过身,问道:“最近这段时间,你可见过薛指挥使?”
太微摇摇头。
寿春帝姬立即凑过来:“我让人去请他了,应当过一会便该到了。”
杨玦一愣:“什么?”
寿春帝姬以为他没有听清,好声好气将话又讲一遍。
小径旁,花开如锦。
杨玦一脚碾了上去:“你让人去了国师府?”
寿春帝姬眨巴着眼睛:“怎么?不行?”和杨玦不同,她很少去国师府,也不大见过国师,是以国师府对她来说,和其他地方也没有什么不一样。
她看向太微,歪了歪头。
又娇又俏的女孩子,看上去有着和兄长迥异的天真。
杨玦瞥见了,也来看太微:“你知道?”
他的口气已经完全冷下来。
可天上雨停,乌云散去,阳光落下来暖和得很。
太微只是笑笑不言语。
这时候,后头忽然来了个小太监。他三步并做两步,匆匆上前来同杨玦禀报,说薛指挥使来了。
杨玦眯了眯眼睛。
小太监喘口气,又道,霍督公也来了。
杨玦抬起脚,落回小径上,一步一点花泥,像从血污里刚踏出来:“这到底是谁的宴?”
太微拉着祁樱站在一边,听见这话,脸上平静,心里却在翻涌。
霍临春个死太监怎么也来了?
第301章 不容拒绝
而且看样子,杨玦并不知道他要来。
很快,小太监退下去,薛怀刃和霍临春一前一后,从外头走进来。
太微遥遥望着花园入口。
距离上次地宫一别,他们已经有多久没有见过对方?她每日掰着手指头数,数着数着手指头不够用,脚趾头也凑上了。
真是可恨。
人为什么只有十个手指头。
太微胡乱地想着,脑子里浆糊一样。
寿春帝姬过来,牵起她的手,笑着道:“怎么一脸不高兴呀你?”
太微怔了怔,抬起手摸摸脸:“我不高兴吗?”
大概是缺觉缺的,她果然有些神志不清,思绪迟缓。
想了想,太微叹口气:“我是太高兴了。”
“啊?”寿春帝姬愣了下,旋即大笑起来,“哈哈哈哈祁小五你倒是不害臊!”她说着又去看祁樱,“哎呀,真好。你们一个两个,全成双成对,只有我孤零零的。”
她一嘴小孩子的话。
太微安抚地笑了笑。
寿春帝姬絮絮叨叨的,一直说个没完。
杨玦正好听见什么“孤零零”,脸色变了变。
一行人继续向前走,走到个亭子前,各自落了座。亭外左侧有棵树,枝繁叶茂,才开的花,香气扑鼻,仿佛能将人腌渍入味。
另一边,有个小池子。
里头水清鱼肥,不时便有红色的大鲤鱼跳起来。
寿春帝姬趴在栏杆上,看得入迷,口中念念有词,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看到兴头上,她大声招呼祁樱和太微,非让她们一块看。
祁樱刚靠过去,便被她搂住了脖子。
“快看快看!那条生得多好看!”
祁樱差点被她勒断了气,眼前发黑,还看个屁。
但心情,莫名地好了起来。
她无声叹口气,换个姿势,朝池子里望去:“是挺好看的……”
太微站在距离她们一步开外的地方。
眼前突然有什么东西闪了下光。
她下意识伸手去接,抓住了一看,是枚铜钱。它安安静静躺在她手心里,像才摘下来的明月,还散发着冷意。太微走出凉亭,站到树下。
头顶上繁花坠落。
她压低声音道:“我有件事想问你。”
薛怀刃靠在树上,看她一眼,没有说话。
铜钱在太微指间翻飞。
他忽然伸出手,握住她的手腕,一把将她拽入了怀中。
太微脚下不稳,惊呼出声,几乎是撞过去的。
他紧紧抱住了她。
呼吸声近在耳畔。
太微突然心安下来。那些苦恼,挣扎和迟疑,在这个瞬间全消失了。
亭子里传来寿春帝姬的惊叫声:“光天化日,你们……你们竟然……”哆哆嗦嗦的,她举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可手掌盖上去,手指却分了缝。
听见声音,站在池子另一边说话的杨玦和霍临春也都看了过来。
但很快,俩人又将视线移开,重新交谈起来。
杨玦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霍临春说话的口气,越来越小心。
终于,杨玦朝池子里踢了块石头。正好有条松叶鲤跳出水面,被石头击了个正着,身子一歪摔回了水里。
祁樱眼神一变。
寿春帝姬大叫起来:“六哥!”
杨玦侧目来看她,面色沉得滴水。
老头子真的要给寿春选驸马了……
他脸色阴恻恻地朝亭子走近,上了台阶,便径直去抓寿春帝姬的手:“诸位自便,我们兄妹先走一步。”
寿春帝姬正高兴,为什么要走?
她一点不想走。
“六哥?”她用力甩了两下,却没能甩开他的手,“哪有你做主人的自己走了,丢下客人不管的道理?”
杨玦看也不看她,拖着她就往凉亭外走:“我有话同你说。”
寿春帝姬扁了扁嘴,看看四周,叹口气,还是跟着他老实走了。
祁樱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心道可算不必再听话痨说话了……可不知道为什么,风一吹,花香飘过来,她心里又好像有些失落。
转过身,她听见了霍临春的声音。
和煦的语气,温柔的腔调。
祁樱后退了半步。
霍临春察觉了,但脸上笑容没有分毫变化。
祁樱不由得想起了那个夜晚。
国师要捉贼,闹得满城鸡飞狗跳。霍临春带着人进入靖宁伯府搜查,在她前往花厅的路上,和她撞上了。
她当时怕得要死。
鬼知道那贼人是不是真逃命逃到了靖宁伯府。
忧心忡忡的,她一路上都没有话说。
走到半途碰到霍临春,霍临春叫她,她也没有听清,只点点头作罢。没想到,越过霍临春后,走出老远,她还能感觉到霍临春的目光。
他盯着她的背影看了很久。
久到祁樱浑身发毛,现在想起来还觉得慌张。
祁樱笃定,自己一定得罪了霍临春。
又退半步,她叫了声“霍督公”,随即坐下去,斜斜靠着栏杆,侧目看池子。
仙子似的脸,只有无情无欲般的冷漠。
仿佛已经被剥离了人性。
太微从树下走过来:“霍督公。”
霍临春看见她,以及她身旁的薛怀刃,脸上露出个明亮的笑容:“多日不见,两位可好?”
太微笑吟吟颔首:“好,样样都好。”
一边说,她一边朝祁樱走去:“二姐,我好困,我们回去吧。”
祁樱面无表情的,动作却很麻利,立刻便站起来朝亭外走。
薛怀刃和霍临春,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既然杨玦说了自便,那当然是赶紧走人。
到了门口,马车过来,祁樱先上了车。太微立在车旁,和薛怀刃轻声说话。
他看起来瘦了不少。
太微和他离得很近,对话渐渐变成了耳语,忽然道:“过来了。”
薛怀刃闻言,眸光一暗。
门口多了两个人。
“属下见过指挥使。”
薛怀刃点点头,没有说话。
来人弓着身,眼睛看着脚尖,道:“国师有令,请祁五姑娘过府小叙。”
他的样子看起来很恭敬,但说话的口吻,带着种不容拒绝的意味。
因为这不是他的话,而是国师的。
国师的“请”,从来容不得人拒绝。
空气有一瞬间的凝滞。
太微并没有犹豫。
她笑着说了好,掀开马车的帘子,叫了声“二姐”,让祁樱先回去。
祁樱伸出手来,太微用力握了一下。
第302章 盛宴
霍临春见状走出来,笑微微道,正巧顺路,便由他护送祁樱回府,让太微不必挂心。
太微看一眼祁樱,放下了帘子。
这死太监,狗屁顺路。
她转头面向霍临春,客气地道:“霍督公是大忙人,怎好劳烦你护送。家姐一把年纪,也不是小孩子,大可以自己家去。”
“青天白日的,街道繁华,想必也不会碰见什么贼人。”话至尾音,太微的口气冷了些。
霍临春听明白了。
这位祁五姑娘,很不喜欢他。
可当着薛怀刃的面,他也不能露出丁点不满。
笑了笑,霍临春点头道是,不再多言。
车夫拉着缰绳,策马向前。祁樱的马车,很快便远离了他们。太微收回目光,和薛怀刃上了另一辆马车。
尘土因为马蹄而高高扬起。
霍临春抬起手,以袖掩面。
薛怀刃,祁太微。
这一对,真是般配得令人恶心。
他面露嫌恶地上了自己的马车:“回去吧。”
他以为,春天一过,他就不会再想起祁樱了。可不知道为什么,那张仙子般冷漠的脸,总是反反复复地出现在他眼前,让他睡不好,吃不下。
那种得不到,是如此的折磨人。
……
两架马车,背向而行。
太微到了国师府。
时辰还早,但国师已命人摆好饭菜。一桌盛宴,仿佛来的不是她,而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
空空的屋子,只摆着桌椅,还有热腾腾的食物。
太微一路留心,却还是没能记清国师府的路。
难怪师父姐妹来偷地图,却丢了命。
她跟着国师府的下人,入了座。薛怀刃坐在她对面,开始默不作声地吃菜,一道吃一口,仿佛在替她试毒。
太微忍不住笑了下。
但**教地宫里发生的事,又让她笑不出来。
勾起的嘴角落回原处,她听见门外响起“夺夺”声。是国师的拐杖,落在地上的声音。
薛怀刃放下筷子,向门口看。
鹤发的老人,拄着蛇头拐从外边走进来。
太微眯了下眼睛。
国师大人好像比她上回见到时的样子,苍老了些。她起身向焦玄请安,露出乖巧而温顺的笑容。
焦玄连忙道:“坐下坐下,都是一家人,吃个便饭罢了,不用拘谨。”他在主位落座,放开拐杖,让下人们都出去。
吃吃喝喝,说说话,哪里需要人伺候。
他坐在那,看起来比谁都要亲切和善,不断招呼太微多吃,对每一道菜的做法都如数家珍。
这样的焦玄,根本不像世人眼里的国师。
太微吃了一块肉。
骰子般大小,入口即化,果然如焦玄所言,滋味之美妙是她从未尝到过的,但她还是吃出来了,这是牛肉。
焦玄笑着问:“怎么样?这肉炖得可还能吃?”
“何止是能吃。”太微作吃惊状,“我还是第一次吃到这么美味的肉。”
焦玄脸上的笑容,变浓了:“人肉,自然是好吃的。”
“什么?”太微瞪大眼睛,一下站起来,手里的筷子落到了地上。她眼睛红红的,像只受惊的兔子,仿佛下一刻就要哭出声音来。
焦玄哈哈大笑,向她赔礼:“人怎么能吃呢。”
手足无措站在桌前的少女,泪眼盈盈。
薛怀刃叫了声“义父”。
焦玄笑着放下手里的银箸:“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太微落下泪来。
梨花带雨的少女面孔,看起来可怜极了。
薛怀刃看她一眼,站起身来。一桌三个人,全在装,真有意思。他越过方桌,走到太微身旁,牵起她的手:“玩笑罢了,哭什么。”
温柔的声音,隐隐还带着两分无奈。
他带着太微,出了门。
焦玄一个人,坐在桌前,给自己倒了半杯酒。陈年琥珀红,散发出迷醉的香气。他举起酒杯,一口饮下,笑了笑。
有人从门外走进来:“国师。”
焦玄摩挲着酒杯,轻声道:“那个孩子,果然是靖宁伯的女儿。”和她爹一样,有着让人无法分辨真伪的表情。
那些眼泪,那些害怕,连他也分不清,到底是不是真的。
他只知道,他养大的那个孩子,是真的喜欢祁远章的女儿。
真是,天下有那么多的女人,他为什么偏偏喜欢那一个?
焦玄没了胃口。
远处,薛怀刃已经带着太微,到了回廊深处。暮色渐浓,有人在点灯。他依然抓着她的手:“你倒是说哭便能哭。”
“薛指挥使这话说的,难不成是羡慕?”太微抬手擦过脸颊,将湿漉漉的泪痕用力抹去。
他们之间的气氛,还是如此的怪异。
掌灯的下人,轻手轻脚地走过来。
昏黄的烛光,照在太微脸上,薛怀刃忽然想起她先前问他的话。
——“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说这话的时候,她面上神情,好像也是这样的晦暗不明。
他没有回答她,但他觉得,她已经知道了。那天在地宫里,他的样子,一定很可怕。
廊下的灯,被一一点亮。
薛怀刃忽然靠过去,附耳问她:“如果有一天,我不得不死,你能否一个人活下去?”
太微一惊,试图后退,想要看他的眼睛。可他死死困住她,不让她动。她眼前只有随风摇曳的灯光,像暗夜里浮动的星辰。
头晕目眩,太微压低声音,唤他的名字:“薛嘉,你放开我。”
薛怀刃笑了下。
她恼火的时候,难过的时候,好像总会不由自主地叫他“薛嘉”。那个名字,对她来说,似乎有着他无法理解的意义。
可薛嘉,说到底,也并不是他的名字。
薛怀刃唇边笑意一淡,松开了手。
太微在发抖。
她终于知道了,那个时候,看着她死去的薛怀刃,是什么样的心情。她抓住他的手腕,正色道:“若是我说不能,你要怎么办?”
年轻俊美,见惯血腥的镇夷司指挥使,在灯下定定地看她,忽然叹了口气:“还能怎么办,当然是拼了命地活下去。”
那些忧虑,苦恼,在她面前,什么也不是。
若是走运,也许他们也能活到白发苍苍的那一天。
暮色涌入回廊。
薛怀刃下定了决心:“说起来,多年不见了祁小五。”
他抬起手,轻轻拂去她面上湿意。
“敝姓慕容,单名一个舒字,是你的未婚夫婿。”
第303章 天定
什么?
太微看着他,身体僵硬了两分,连呼吸都仿佛凝滞。
薛怀刃轻轻划过她面颊的手指,比从廊外吹进来的晚风还要冰凉。
他……在害怕么?
太微翻涌的内心瞬间冷却下来。
“原来如此。”她用力抓住薛怀刃的手,弯起眉眼,“看来你我乃是天定姻缘。”
薛怀刃一愣,旋即轻笑出声。
想了千遍万遍,怎么也没有想到她会是这般反应。
“不过,”太微将脸埋进他怀里,“你既身在此处,那当初被信陵王送回洛邑的慕容舒又是谁?”
那个终日戴着面具的青年,分明也亲历过那场雷雨夜的惨案,并不单单只是慕容四爷手中的傀儡。
更何况,人是由信陵王所救,且亲自送进慕容家大门的。
太微回想起最后一次和那个年轻人见面时的对话,眼神微变。
“小厮?书童?还是不相干的人?”
她如此冷静地分析着,薛怀刃也镇定下来。
他没有犹豫:“大约是书童。”
“哦?为什么?”
薛怀刃道:“他是我乳娘的儿子,只比我年长几月,自幼和我一道长大,几乎同吃同睡,穿的也总是我的旧衣。”
“我的事,他没有不清楚的。”
“若要作假,他最有机可乘。”
“但缘由……”薛怀刃的声音随着廊下忽明忽暗的灯光,一并模糊起来,“恐怕连慕容四爷也并不知晓……”
那个谎言,自何而来,只有说谎的人才知道。
簌簌,簌簌。
二人说话间,廊外风声渐亮。
太微偏过脸,朝远处看了一眼。
树叶被风吹响,扭曲着落了下来。
灯光照不到的地方,黑得像一口深渊。
她呢喃了句,转头又扑回了薛怀刃怀里。
摇曳的灯火,漂浮的星辰,将这一幕映得像画卷一样。
远处黑暗中的人见状,忍不住眯起了眼睛。
真不是国师多心了吗?
眼前少女这般姿态,怎么看都只是个寻常女孩子,到底是哪点古怪?
是因为薛指挥使喜欢她,所以国师觉得不称心?
不过……
他迟疑了下。
似乎也不能全怪国师警惕。方才,她忽然看过来,他还以为是自己被发现了呢。
明明连薛指挥使也未曾察觉——
念头一闪而过,他心里霍地咯噔一下。
“国师!”他匆匆回到了国师处。
里头亮如白昼,老者正在烹茶。
“如何?”国师眼也不抬,只是发问。
他“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小的无能,连一个字也没能听清。”
焦玄闻言,动了动手指,边上的茶碗叮咚作响:“罢了,起来吧。我原就没有指望你能听见些什么。”
“国师,指挥使恐怕早便发现了小的……就连那位,似乎也……”话已涌到舌尖却无法出口,他从地上爬起来,垂着头立在边上。
以他的身法和耳力,再怎么说也不该连一个字也听不清。
只能是那两个人,从一开始便刻意放低了声音。
这时,噗、噗噗……壶里的水沸腾了。
焦玄终于打破沉默,意味不明地“唔”了一声。
“都是意料之中,你先下去吧。”
屋子里没了人,水泡不断破裂的声音就变得更清晰了。
焦玄低头看了看。
方才饭吃一半,不上不下的,他还饿着呢。
也不知沸水灼人,是否美味。
他想了下,让人去把太微请来,说是请她下棋吃茶,让她切莫推拒。
话说到这份上,便是太微不想来,也得来。
不过,太微来了,薛怀刃便也跟着来了。
焦玄瞥一眼义子,笑道:“怎么,你也想下棋?”
他指指自己面前的棋盘,神色温和,语气也寻常,但不知为何,这间书房的空气隐隐有种异样的紧绷。
就好似他们三个人,正一人扯着一个角,在慢慢地拉紧。
“还是想吃茶点了?”焦玄打趣着,端起一碟胡桃饼。
薛怀刃替太微拉开了椅子,拣了块饼吃,也笑着道:“我虽想下棋,但今夜委实不得空,马上便要出去了。”
“哦,是了,我方才听说了,是斩厄来了吧。”焦玄一面亲自给太微沏茶,一面回忆着道,“那你快去吧,不要耽搁了正事。”
窒塞的空气重新开始流转。
焦玄叹口气道:“那孩子前几日身上有些不舒坦,歇了歇,恐怕是积攒了一堆公务要办。”
太微点点头,小口吃茶,看上去有些紧张。
于是焦玄笑笑,又道:“我只得这么一个孩子,素日宝贝得紧,听说他有了倾心的人便总想亲自见上一面。不过,这般冒冒失失的,吓着你了吧?”
他的语气,亲切得过分,太微背上起了一层密实的鸡皮疙瘩。
“哪里,国师您愿意见我,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太微放下了茶盏,“但是,我有一事,不知当说不当说……”
“什么事?你但说无妨。”焦玄举起棋笥,递给她。
太微却没有接。
她只是低头看着棋盘。
翡翠,全是翡翠。
色浓翠正,一看便很贵重。
焦玄还真拿她当个“贵客”看。
她微微抬头,有些支吾地道:“我……有些说不出口……”
焦玄放下了棋笥。
明明看不见她的脸,但她羞愧的样子却好像很清晰。
焦玄面色凝重了些:“说不出口?为何?”
太微没吭声。
他立即道:“你只管拿我当靖宁伯便是,放宽了心随意说。”
太微听见这话,终于张了嘴:“国师,我实在是有些不学无术……”
“不、不学……”焦玄罕见地迟疑了下,“你莫不是想说,你半点棋也不懂,根本不会下?”
太微捂住了脸。
焦玄惊讶极了。
他活到现在,已经不大有什么事能叫他惊讶,可这一刻,他是真的大吃一惊。
靖宁伯的女儿,连棋也不会下?
不可能吧。
可不过是下棋而已,她若是会,为什么要说不会?撒这种谎,有什么好处?
难道,她是真的不会?
靖宁伯养孩子,连琴棋书画也不教?
千金小姐不学这些,平日都在做些什么?
焦玄的思绪,一下乱了。
但他还是把手边棋笥往前推了推:“不会下棋罢了,这有什么打紧的。”
第304章 废物
“你不会,我来教你便是。”焦玄的视线凝在太微手上,“左不过是下着玩儿,也不讲究个输赢,你会与不会都不打紧。”
他一连说了两次“不打紧”,可见其实打紧得很。
太微暗忖着,问道:“当真不打紧?”
焦玄抬起眼,笑道:“自然如此,难不成祁姑娘说不会,是怕输给我这老头子?”
太微这回接下了棋笥:“这倒不是,只是……”
怎么还有“只是”?焦玄面皮微僵,但嘴角仍然上扬,露出和煦笑意:“只是什么?”
太微从棋笥里取出一枚棋子,晃了晃,细声道:“国师,既是下着玩儿,换盘棋如何?”
那原就绿得呈黑的棋子,落在少女白皙的指间,更如夜色沉沉。
这翠,已近乎墨色。
焦玄没说话。
太微的声音还是轻轻的,语气却透着相反的笃定:“以我的棋艺,恐怕配不上此等好物。”
通明的灯火下,少女的眼睛也像玉石般莹莹。
若那也是一块玉,定然是栗子黄的金翡。
焦玄微微恍神。
一个字一个字回想着自己刚刚听见的话。
真耳熟,就好像昨日才听过一遍。
她果然是祁远章的女儿,血脉相连,骗不了人,就算她自己不知也一样。
焦玄不由得又想起了自己前夜做的梦。
那一日,他梦见自己和祁远章在偏殿下棋。
下了一局又一局。
殿外大雪纷飞,殿内却热得发昏。
有汗不断地从他额头滚落,濡湿他的眼睛,让他面前的祁远章变得人影朦胧。
他顾不得擦汗,“啪嗒”一声,祁远章又落下了一子。
棋盘上登时血流成河。
殿内也随之暗了下来。
他心生恐惧,忙唤祁远章:“靖宁伯?”
但祁远章充耳不闻,只噼里啪啦地下着棋,任凭他怎么叫怎么喊,都不为所动。
好半晌,落子声才算停下来。
他长舒一口气,想起身,身体却动弹不得。
怎么回事?
好像有人抓住了他的脚。
地面变得泥泞不堪,他连连挣扎,桌翻棋覆,有血溅到他脸上。
忽然——
“国师大人,是你输了。”
他一抬头,看见对面,祁远章正定定盯着自己。乌青的嘴唇,缓缓开阖,吐露出诅咒般的话语。
“是你输了。”
心下一惊,他从梦中醒来。
太阳穴突突地跳,身上大汗淋漓。
他怎么可能会输?
焦玄点点案几,从回忆里挤出两分笑意,淡淡道:“这墨翠棋,我同你父亲也曾下过。”
“是么?”太微把玩着棋子,“不知他下得好不好。”
“好,怎么不好,”焦玄道,“靖宁伯那般聪敏过人,区区对弈,哪里难得倒他。”
“哈,聪敏过人?”太微皱了下眉。
焦玄“咦”了一声:“哪里不对?”
太微道:“我爹那人,不是蠢得人尽皆知么?”
“怎么会呢!”焦玄下意识驳斥,“谁敢说靖宁伯蠢?”
太微不置可否,脸上流露出毫不遮掩的鄙夷。
焦玄蹙着眉:“若不知他聪明,复国军怎么会盯着他不肯放?”
太微嗤笑:“什么聪明,说到底不过是个混蛋草包罢了。”
焦玄一怔,随即哈哈笑了两声,用慈爱的眼神望向她,眉头舒展开来。
真有趣。
她说自己,是不学无术;说父亲,则是混蛋草包。
不管是对自己,还是对祁远章,都一样的不客气。
靖宁伯到底是怎么教养女儿的?
这孩子在他面前表露出来的模样,胆小,无用,厌恶父亲,活脱脱是个废物。
焦玄端起茶盏,浅啜了一口:“你眼里的靖宁伯是那样的吗?”
太微将手里的棋子放回棋笥,歪头看向窗外。
夜色越见深浓,外边的守卫,已经换过一班。
她道:“您不这么认为?为什么?”
焦玄也随着她的目光向黑夜看去:“这自然是因为……”
嗯?
等等。
焦玄收回了目光。
从方才开始,他就隐隐约约觉得有哪里不对劲,现下终于明确了症结。
他话锋一转,改了口:“罢了罢了,总提靖宁伯,你心里怕是也不好受,我们还是来下棋吧。”
不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主导这场会面,推进对话的人,从他变成了对面的少女?
焦玄埋首布棋,再不发一言。
太微见他不再说话,也只乖巧地吃她的茶点。
胡桃肉去了皮,同糖一并捣成泥,再模印成饼,兜了一大圈,却还是胡桃的味道。
都说国师爱吃胡桃,终日离不开,看来是不假。
就算是配茶,他也要吃,平日还不知要吃多少。
难道多吃这东西,还有延年益寿的功效?
太微胡乱想着,把饼咽了下去。
怪可惜的。
虽然早就料想事情不会像她期盼得那般顺遂,但国师察觉得未免还是有些快了。
到底是人精。
她爹那样狐狸似的家伙,才能跟国师对弈两局。
轮到她,能让国师一时恍神,已是大胜。
但她还是想知道,国师究竟是从何时开始怀疑她爹的,竟然逼得她爹不得不以死做局。
若是前世她便知道这件事,是不是就能改变父亲的厄运?
然而一切终究只是空想。
那只老狐狸,已经走到了命运的终点。
罢了。
太微仰起头,鲸吸牛饮般,将茶水往喉咙里倒,试图将那份胡桃饼带来的黏腻冲下嗓子。
这该死的命运,好像还黏糊糊地沾在那。
……
第二天,天一亮,焦玄又差人来请她对局。
真是不信邪。
不论他再怎么教,她的棋仍然只是下得一塌糊涂,也不知他为何乐此不疲。
太微同他连下三局,输得面无人色。
午后,用过饭,太微瘫坐在椅子上。
日光暖融融地照下来,让人犯困。
她渐渐闭上了眼睛,但转瞬便又睁开来。
“谁?”
头顶上落下一片阴影。
“斩厄?”太微眯起眼睛,方才看清那张逆光的脸。
高大的年轻人,依然理着极短的头发,很是扎眼。
他后退一步,背着手站定了道:“国师请您过去下棋。”
“还下?”太微懒洋洋地坐正身体,“不过,怎么是你来寻的我?”
斩厄面上没大表情,只是低了低头:“国师说,您在府里的时候,便如同主子,让我随侍。”
太微站起来,捶了捶后腰。
下棋,下棋,下得她浑身难受。
她长叹口气,随口问了句:“你在这里,那无邪呢?”
面前传来一阵沉默。
良久,斩厄吐出几个字。
“您更想要无邪在这里?”
第305章 折磨
太微一愣,放下手,正色看他:“不,你在便很好。”
日光下,壮实得似乎能一手掀翻她的年轻人,听见这话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他的面色,肉眼可见的变得明朗起来。
太微却有些如鲠在喉。
胸腔里的心也莫名发沉。
斩厄虽然平日总跟无邪形影不离,但性情迥异。比起无邪,斩厄的确像个傻大个,光长了身体却没长心眼。
按理,斩厄不是会对她的随口一说多想的人。
可他方才的反应,却显然是想了,且还想得不少。
是国师对他说了什么?
太微伸个懒腰,向斩厄招招手,问道:“你家主子呢?”
听她问起薛怀刃,他倒很平静:“主子公务缠身,一早便去忙了。”
太微轻轻“哦”了一声,转身往前去。
斩厄亦步亦趋跟上来,忽然补了句:“无邪还在外头。”
太微脚下步子一顿,但没有停下来。
怪事。
说薛怀刃他没动静,却掐着无邪的事不放。吵嘴了?还是——太微背对斩厄,闲闲问了句:“国师说比起你,我更中意无邪吗?”
“您果真是这么想的么?”斩厄的声音听上去透着两分惶恐。
竟然诈到了。
太微继续向前走,边走边说:“国师又不是我,我如何想的,他老人家怎么会知道。”
“这倒也是……”斩厄离她近了些。
他人高步子大,一步顶她两步,刚才是刻意放慢了动作。
太微道:“你和无邪在我看来并没有什么不一样。”
斩厄摸摸头上短发。
“你们俩都是薛指挥使的人,不是我的。我中意与否,原就是次要的。”
斩厄闻言蹙起眉头:“不是这样的。”
“嗯?”太微停了下来,“我说错了吗?你们……难道不算他的人?”
斩厄走到她边上,低头道:“主子说过,如果他死了,他想守护的人,自然也就是我和无邪的主子,我们得替他继续守护下去,所以……”
“等一下,”太微眸色沉沉,“他何时说的这话?”
斩厄回忆起那个雨夜,声音沙哑了些。
他边说边看太微的脸色。
怎么好像越来越肃冷了。
为什么?主子那样说,她不高兴吗?
斩厄有些想不通。
换做是他,一定很欢喜。
他全然不懂自己的话,有多让太微心乱。
从那么久之前开始,薛怀刃就觉得自己会死,叫她怎么开心得起来?
太微在心里无声地叹息。
她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同斩厄说话。
斩厄说得断断续续,她也听得迷迷湖湖。
不知为何,斩厄始终认为自己不得她的欢心,会被抛弃掉。
活像她是什么即将要过门的继母,而薛怀刃就是那个被吹了枕头风的爹。
真是越听越怪。
太微有苦难言,只是叹气,拍拍斩厄的胳膊安抚他:“你家主子就算抛弃我,也不会抛弃你的。”
奈何斩厄根本不信,眼角眉梢都写着“你少胡说八道”。
太微哪里还安慰得下去。
她本来就因为国师的缘故,下棋下得头昏脑涨,根本没有余力多想。这心分到这里,已经很不容易。
国师寻她下棋,派斩厄跟着她,好像都是折磨她的手段,想让她昏昏沉沉转不动脑子。
太微一脸土色地进了门,焦玄一看便笑了:“怎么了这是,下棋下怕了?”
太微的棋,正如她所言,下得一团糟。
糟得焦玄都不敢分辨,她究竟是会还是不会。
说她会,委实没天份。
说她不会,又不像是这么笨的。
焦玄抓起拐杖,甩袖朝外头走去。罢了,他也懒得再下,索性放过她吧。论棋艺,还是死去的靖宁伯要更好些。
“日头好,总在屋子里下棋也憋闷,你陪我去园子里走走吧。”
焦玄慢慢悠悠地走着,一边道:“园中荼蘼早开,正是香气浓郁的时候。”
他命人栽种的荼蘼花,大朵千瓣,颜色雪白。远远望过去,园子里像是才下过一场暴雪。
走近了,焦玄便喊斩厄去折花,说是摘一朵,好让太微细看。
荼蘼这种花,开到夏末便尽了。要赏花,的确只能趁现在。
他问太微,这花如何。
太微说好,他就笑笑。
花枝上的尖刺有些扎手,太微一个不慎没有避开,指尖就被扎出了一个血珠子。
她手一抖,血珠滚落进花海。
焦玄提起拐杖,敲了敲地面:“这花肥好,花自然便开得好,倒是没什么稀奇的。”
太微默然。
焦玄的蛇头拐在地上戳出了一个洞,刚好把太微流的那滴血碾进土里。
“你看,这血可是好东西。”
太微木着脸:“人血可种不了花。”
焦玄笑微微的:“这可不好说。我这地里,不只有血,还有骨屑和肉沫呢。”
伴随着话音,午后暖风吹过来,热浪滚滚。
太微松开手,花枝坠地,正好落进焦玄戳出的坑洞里。
“您又在说笑了。”
“不不不,我这回说的可是千真万确的实话。”
太微在袖子上擦了擦手:“所以,这花下埋了人?”
“是啊。”焦玄澹澹道,“里头还有你表兄呢。”
太微眉目一冷。
焦玄笑起来:“怎么?你已经猜到了?”
太微看向他,脸色还是冷冷的:“国师为何不装了?”
焦玄还是笑:“你本玲珑剔透,岂会不懂。夜长梦多,再拖下去,我也担心生变。”
太微依然冷眉冷眼。
好快。
她原本想着,既然焦玄要装,那她便也跟着装,能拖一日是一日,多拖上一个时辰便多一个时辰的生机。
总之,走一步看一步。
但焦玄这么快就改了主意,还是出乎她的意料。
“国师高看我了,我连棋都下不像样,哪来的玲珑剔透。”太微站在风里,转眼间,脑子里已经闪过千百种可能。
今天早上,焦玄还在同她装模作样。和蔼可亲的,一点看不出要翻脸的架势。
不过是吃了个饭……午间发生了什么事?
太微胡乱思忖着,听见焦玄道:“你年纪轻轻的,胆子倒是不小,手段也够毒辣。你那表兄大概从未想过,自己是被你给推出来挡死的。”
“他是同你有仇?还是天性神憎鬼厌,让你不喜欢?”
太微一脸冷漠:“国师想多了。”
焦玄不听,追问道:“你知道他死了,便一点也不后悔?”
看来他是突然弄明白了什么。
太微冷眼看他:“我为什么要后悔?杀他的人,不是国师你吗?”
焦玄没料到她会来指责自己,不由怔了怔。
“你虽然很像靖宁伯,但脾气却比靖宁伯大多了。”焦玄想了下,清癯的面孔上露出种扭曲的笑,“不过你放心,我眼下还不会把你埋在这里。”
太微道:“眼下不会,那就还是会的吧。”
焦玄大笑:“果然还是父女,你同靖宁伯真是一样的讨人喜欢。”
他忽然提起手杖,大力朝身旁的重瓣白花挥去。
花瓣被风吹得扬起来,如霰雪落纷纷。
“靖宁伯死前,都同你说了些什么?”
第306章 疾雨
太微没好气:“国师做什么总提死人的事?”
焦玄的手杖舞过来,堪堪落到她脚前,似乎下一刻便会将她的绣鞋穿个洞:“这自然是因为我还挂念着靖宁伯。”
太微目光如冰:“他不过是个死人,有什么可挂念的。”
焦玄听见这话,忍不住上下打量她,像看个妖邪:“听说靖宁伯去世时,你连一滴眼泪也没有流。”
太微一副坦然模样:“那又如何。”
焦玄轻哼了一声。
他虽只是耳闻,但如今看太微的样子也不难想象。
祁远章的这个女儿,的确像是做得出那等冷血无情之事的。
那日,祁远章横死长街,朝露溘至,别说祁家的人,就是他也大感意外难以置信。他让薛怀刃将祁远章的尸首送回伯府时,听闻祁家上下全都大哭不止。
就连仆从们,亦悲恸难忍。
只有太微,面无表情地站在那。
她和她爹,说是不亲近的父女,倒更像是仇人。
祁远章的死,众人的伤心大哭,在她眼里都如同闹剧。
为什么会那样?
焦玄吐一口气,移开了手杖:“看来你很不喜欢你爹。”
太微看着他:“想必是不如国师你喜欢。”
焦玄笑呵呵的:“但靖宁伯在几个女儿中,似乎最喜欢你。”
“怎么会呢。”太微不承认。
“你怎地如此油盐不进!”焦玄突然像是生了气,厉声道,“他予你穿,予你吃,予你旁人求而不得的太平日子过,你还有什么不满的?”
太微一脸木呆呆的,语气却很尖锐:“我不满还是不忿,同国师你有什么干系。你气的到底是谁?是我么?未必吧。”
头顶上忽然传来“轰隆”一声巨响。
焦玄如梦初醒,后退了一步。
是他失态了。
他明明是想知道祁远章死前的事,但说着说着便湖涂了。
这时,又是一声巨响。
焦玄仰起头,看见远处天空乌云团团,沉得像要坠下来。分明刚才还是艳阳高照,转眼却就要落雨了。
他合算了下,高声唤来斩厄,让他抓住太微。
斩厄却有些踟蹰。
“怎么了?”焦玄语气一沉,“如今连你也不听话了?”
斩厄面露颓唐。
焦玄道:“你原就不机灵,只有听话这一件事做得好,若是连这也做不到了,那你还有什么用?”
像是被他接连不断的话语给压垮了背嵴,斩厄垂着脑袋,身形矮了下去。
太微道:“不必了。国师想让我去哪里,我去便是。”她摊摊手,笑起来,“就算不抓着我,我又能怎么样?”
她一个人,就算提着剑,也杀不到这座花园外,更不用说国师府。
焦玄这么做,不知是故意想给她难堪,还是想要借机敲打斩厄。
总之,她摆出一张死了也无所谓的脸,焦玄也就只好随便她。
很快,空气里有了水汽。
天色一瞬间便暗了下来。
大雨哗啦啦地打在屋顶上,蓝莹莹的琉璃瓦在夏日疾雨中闪烁。
……
两个时辰前,焦玄让人去了万福巷。
从结论看,是去迟了。
以致于焦玄现在回想起来,还颇有些后悔。
而这一切,都要怪他小看了祁远章的女儿。
他派去的人,到达靖宁伯府门前时,里头早就变了样。
当时,位处巷子深处的靖宁伯府,紧闭的大门被火焰焰的太阳照得笼屉般滚烫,已不知闭门多久。门上的铜环沉沉地坠着,似乎已经镶嵌在上面。
最奇怪的是,正午时分,门口的灯笼却还亮着。
不过里头的烛火已然微弱,只剩零星一点,叫风一吹便灭了。
焦玄的人用力击响了铜环。
一下,两下,三下,还是无人应门。
他继续叩响,沉闷的金石声透着两分格格不入的凉意。
门后始终没有动静。
这不寻常。
就算祁远章不在了,靖宁伯府的荣华富贵并没有消失。
家卷,仆妇,护卫,一大群人呢。不可能青天白日的连个应门的小厮也没有。
焦玄派去的人虽只是个传话的,但遇上了怪事也不免警惕起来。
他竖起耳朵仔细听着,又重重拍了几下门。
“砰砰——”
“汪——”
嗯?他停下手,门后一如既往的安静。方才那声犬吠,似乎只是错觉。他又拍了拍门。
门后随之响起“汪汪”的叫声。
果然是狗叫声没有错。
无人应门,却有狗叫,里头多半是有人的吧?
毕竟像伯府这样的人家,不可能随意让条狗四处乱窜。狗既在这里,自然养狗喂狗的人也该在附近才对。
于是他手下用力,继续将靖宁伯府的大门哐哐叩响。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好像才一会,好像又已经很久。
门后终于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
脚步声乱糟糟的,他初时以为是有许多人,但仔细听了一下后发现其实只有一个。
“是谁?”
慢吞吞的,脚步声靠近了。
门开了一道缝,细细的,像还未能全部睁开的眼睛。
狗吠声也钻了出来。
“……”他眯起眼睛往里看,看见一角烟粉色的裙衫。丝制的,不是粗衣。
他立即抬手按住门扉,想要推开它。
门后的人一下慌张起来:“你到底是谁?”她尖叫了声,“还不快给我滚开!”
“啊——”她趔趄着摔倒,声音已经有些嘶哑,“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随意闯进来!”
“你可知道这是哪里?!”
看清门后的靖宁伯府,一阵寒气涌上背嵴。
他没有回话,只是一言不发地朝回廊走去。
九曲长廊,空无一人。
这大宅子里头比外边要冷上百倍。
空气是热的,太阳是烫的,但丝毫也融化不了靖宁伯府没有人烟的冷。
他一路疾行,走到了鸣鹤堂。
黄狗也跟着他,只是不再叫唤。
这狗不知是谁养的,吃得很肥,油光水滑,大得如同一匹小马驹。若是突然发狂恐怕不好对付。
他一边戒备着,一边避开它,进了内门。
里头渐渐传来哭声。
是个女人的声音。
他稍一犹豫,掀开了珠帘。
又是尖叫声。
哭得一脸脂粉模湖的妇人似乎腿脚不便,正在费力地朝远处轮椅爬行。
第307章 巴掌
看见他,妇人正在拼命往前伸长的手臂僵硬在半空。
二人对视了一眼。
她立即扯着嗓子大叫起来,又是救命又是杀人的,也不知是想要他救自己,还是怕他杀自己。
不过空气里仔细一嗅,还真有血腥味。
他将手放到腰间佩剑上,慢慢收紧手指,越过地上涕泪满面的妇人向她身后走去。
地面上稀稀拉拉地沾着血,像有人打翻了药汤,斑斑驳驳地发出异味。
他越是往里走,越是觉得气味难闻。
那些血渍,渐渐似发乌红豆散了一地。
全是溅起来的血珠子。
他用力掩住口鼻,可仍然挡不住死人的臭味。血海尽头,作为凶器的剪子,还扎在尸体身上。
他迟疑了下,凑近去看,差点呕出来。
因着天气日渐炎热,肉体腐烂的气味十分熏人。
眼珠子转动着,他飞快扫视了一圈周围。空荡荡的,只有他在喘气。
好像出大事了。
他小心退出卧房,回到外头。地上的妇人还留在那,哭得浑身颤抖。
他问了句:“人是你杀的?”
话音未落,妇人瞪大双眼尖叫起来:“不是我!是姜氏杀的!是姜氏那个疯子害死的人——”
她嚷嚷着,声音越来越大。
屋子里稀薄的空气,让人难以呼吸。
他遂又问了两句旁的,可妇人只是满嘴说着姜氏害人,姜氏是个疯子之类的话,什么有用的东西也问不出来。
靖宁伯府为何空了,人都去了哪里,一概不知。
眼瞧着无用,他便也不再问下去。
偌大个靖宁伯府,就像个鬼宅,门外只有那条黄狗趴着,一动也不动。任凭谁来看都会觉得奇怪。
……
果不其然,国师听完他的话,脸色变得异常难看,差点连一直悉心养护的棋盘都给摔了。
他上次那样生气,还是在祁远章的尸体前。
这对父女,至少让他减寿三月。
要知道,活到他这个岁数,可没有多少个“三月”可挥霍了,
回忆着,头顶上雷声轰鸣。
焦玄突然口气亲昵地叫了一声“太微”。
从太微和他见面以来,他只“祁姑娘”长“祁姑娘”短的,根本连个“太”字也没有出过口。
这时候,他却叫了名字。
太微猜不透他的用意。
他们已然撕破脸,不知他为何又装上了。
她立在廊下,定定看焦玄。
焦玄亲自推开了门,指着里头对她道:“进去吧。”
太微没有反抗。
这是意料中的事。
她是焦玄棋盘上的墨翠,就是焦玄要杀她,也不是现在。他只是换了种姿态来软禁她而已。
太微拧了一把被雨打湿的袖子,进了里头。
外边大雨瓢泼,发出惊人的声响,屋子里黑得像深夜。
忽然,她听见有声音轻轻叫了声——
“小五?”
太微不由得呼吸一顿。
“小五?”见她不应声,昏暗中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是衣料在椅子上摩擦发出的响声。
太微回神,循声靠近过去,抬手便是一巴掌。
掌心震得发疼,火辣辣的。她俯身过去,用冰冷的声音同椅子上的人耳语:“祁茉,你为什么非要这么蠢。”
离得近了,视线便清晰了。
太微声音里的寒意也更显冷酷。
祁茉浑身颤栗地捂着脸。
好疼。
她这辈子还是第一次挨打。
祖母疼爱她,生母不敢打,父亲亦不是会对孩子动手的人。她一生娇惯,何尝吃过这种痛,登时泪如雨下。
呜呜呜的,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太微握紧了拳头。
光扇她巴掌远不够解气。
这蠢货,到底在发什么疯?
她平日虽也蠢笨,但并没有蠢到这种地步吧?
太微头疼不已,用力按住了太阳穴。
“住嘴。”
“呜呜呜呜……”
“我让你住嘴你个蠢货。”
“呜……你凶什么你呜……呜呜……”祁茉抽抽噎噎的,就是停不下来,很快哭声里便混上了打嗝声。
太微用力捏住了她的鼻子。
一下呼吸不过来,祁茉张大了嘴。
屋子里安静下来。
太微冷眼看她:“你要是再哭哭啼啼的,我便拔了你的舌头。”
祁茉双目瞪大,用力点头。
太微这才松开了手。
祁茉还是有些抽搭,但声音压得低低的:“小、小五……”她结结巴巴地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太微环顾四周,也不知祁茉是怎么来的,烟粉色的衣裳上斑斑点点,湿得一塌湖涂。
可雨分明才下了一会……她心念电转,一把拽住了祁茉的衣裳。
祁茉惊骇:“怎、怎么了?”
太微贴近了一闻,他娘的!这不是被雨打湿的,是血!
“谁的血?”太微低声问。
祁茉哆嗦了下:“祖母的。”
“祖母的?”太微闻言,松口气,不咸不澹地应了声,“这倒是有可能。”
祁茉又是一哆嗦,用力咬了咬嘴唇。
干裂的唇瓣上沁出了血珠。
太微手指一松,点了点她的肩膀,问道:“姑姑干的,还是你干的?”
“当然是姑姑!我怎么可能——”祁茉惶惶说着,忽然反应过来,“你怎么知道姑姑她会杀了祖母?”
太微直起腰,瞥一眼窗户,漠然道:“我怎么会知道,我当然是猜的。”
“那……你娘和二姐做的事,你也不知道么?”祁茉觑着她的脸色。
太微面沉如水:“你说呢?”
祁茉哪里说的出来。
她沉默了一会。
脸上依然火燎一般的疼。方才太微打她的那一巴掌,力气大得吓人,好像连她的牙齿都被打得松动了。
她小心翼翼舔了舔自己的牙。
一股血味。
嘴里也有伤口。
眼泪一下又要落下来,可想到太微的话,她硬生生憋了回去。
“小五,我害怕……”祁茉泪汪汪的,半张脸肿起来,看上去很是可怜。
太微还是一脸冷漠:“二姐怎么同你说的?”
祁茉轻轻捧着脸,回想起自家二姐那张美丽的面孔,还有她和太微一样冷的神情,嘴里血腥味愈发浓了。
“也没说什么。”祁茉道,“只是让我收拾行囊跟她走。”
太微的眼神刮骨刀子般落在她脸上:“那你为何还在这里?”
祁茉偏了偏头,想避开她的目光:“我是靖宁伯府的姑娘,有家不待,要去哪里?”
第308章 悬丝傀儡(一)
太微冷笑:“你这话是真心的么?”
祁茉绞着手指,有些焦灼地道:“我难道想的有错?离开了靖宁伯府,你我算什么?”
“我已经及笄了!”谈及年纪,她仍有些不忿,“不像你,我的婚配还没有半点着落,你让我怎么办?”
太微一脚踹在她小腿上:“你再说一遍,你自个儿好好听听,你说的是什么鬼话。”
“你不在乎那些,可我在乎!”祁茉咬紧了牙,“便是你要打死我,我也还是这么想。”
“我没有错,只是同你们想的都不一样罢了。”她声音渐微,口却不改,依然道,“平白无故要我抛弃一切同她们去流亡,我办不到!”
太微听到这里,已经连气也生不动了。
祁茉又道:“何况这不是莫名其妙么?好端端的走什么?父亲是不在了,可皇上不是还惦念着他么?”
“靖宁伯府还是以往的那个靖宁伯府,为什么要逃?”
“我想不通,二姐又不说,换你,你走吗?”
祁茉见她不说话,语气加重了:“这事该怪的,可不是我。”
太微长长叹息:“好,既然你这般笃定自己没错,留下更好,那便随你去死吧。”
“反正就连崔姨娘也抛弃了你,我一个素日同你不对付的异母妹妹,做什么要去忧虑你的死活。”
太微言罢就要转身离去。
祁茉见状连忙从椅子上站起来抓住她。
晨起时,她去找崔姨娘,却发现生母和妹妹俱都不见踪影。崔姨娘只有她和祁栀两个孩子,怎么会舍得抛下她?定然是一时湖涂,是叫祁樱和姜氏哄骗了。
心口阵阵发紧。
祁茉急声道:“小五你等等!”
她用力抓着太微的袖子:“姨娘她们去了哪里?你是知情的吧?”
太微莫名有些心不在焉:“左右你要死在这里了,还问那些做什么。”
祁茉喉咙发干,嘴唇上的裂口阵阵作痛。
她一把抱住太微的腰,抱得紧紧的:“小五……求求你了……”
“姨娘不知为何此番对夫人的话深信不疑,拖了我和祁栀就想走,可我……”
她脸上湿乎乎的,贴在太微背上,弄得太微的背也又潮又冷,不知是眼泪还是鼻涕水。
太微面露嫌恶,用力挣开她的手。
“小五……”祁茉看起来一副狼狈模样,越发得可怜兮兮。
“你求我做什么。”太微澹澹道,“你不是什么错也没有么?姨娘走了便走了,你又后悔什么。”
“何况我什么也不知道。”
祁茉一怔:“你说什么?”
太微没有理会,只是问:“四姐,你就不好奇你现在身在何处?”
祁茉像是没听明白,愣愣的。
太微又问:“你知道你在国师府?”
祁茉下意识想说不,可话到嘴边变了味。“知、知道。”离得太近,太微琥珀色的眼珠子像镜子一样亮,似乎马上就要照出她的魂魄。
她当即又想别开脸。
“国师同你说了什么?”太微一把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和自己继续对视,“说只要你能从我这里问出二姐她们去了哪里,便饶你一命?”
“抑或,饶你一命不算,还会再另给你配一门绝佳的婚事?”
太微的手指,白皙匀亭,落在她脸上却像铁石一样硬。
祁茉挣不开,战战兢兢,眼泪又滚落下来。
“我方才说过了吧,你再哭哭啼啼,我就要拔掉你的舌头。”
“我有什么办法……我哪里忍得住……”祁茉大哭不止。
声音传到屋外,几乎要比雨声都响。
夏日的雨,来得迅勐,去得也快。到这会,已是淅沥沥的了。
焦玄就站在廊下,听见祁茉越来越吵人的哭声,皱了下眉。
这姐妹俩看来感情颇澹,根本没什么可交心的。他看一眼斩厄,转身走了。
屋子里还在吵。
祁茉哇哇大哭,一点仪态也不管了。
太微讥笑:“还靖宁伯府来靖宁伯府去的,你这模样,生在哪家都一样。”
“爹爹不在……”太微语带悲凉,“还有劳什子靖宁伯府。”
“更何况,你眼里除了自己和荣华富贵,哪里还放得下旁的东西。”
她蹲下身,看着跌坐在地上的祁茉,一字一句道:“祁茉,我忙得紧,刚才打你的那一巴掌,是我最后一次关切你。”
“从此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再不必来往。”
“你死在这里,我不会多看你一眼。”
“我若死在这里,你也不必为我收尸。”
“……”
祁茉哭得面红耳赤,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心跳声混杂着太微的话语,擂鼓般嘈杂。
外头乌云消散,室内也亮堂起来。
她泪眼婆娑地仰头看太微,本以为会看到一张冰冷如雪的面孔,可映入眼帘的脸,却透着心力交瘁。
她一下僵住了。
太微已经直起身向门口去。
就像她说的那样,她再没有看向祁茉一眼。
……
门外,斩厄守在那,正垂眼看自己的脚尖。方才的大雨沾湿了鞋头,弄得脚趾痒痒的。
他将背靠在门框上,后面传来太微的声音:“斩厄,我有话同你说。”
斩厄轻轻抠着边上的墙,不晓得自己能不能应她的话。但太微似乎也没有想要得到他的回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是你先前在园子里和我说的事。”
“你家主子虽然同你说了那样的话,但你并不一定非要听他的。”
斩厄诧异地把脸贴到了门扇上。
门后的声音,因为隔了一层木料,听上去有些闷闷的,然而落在耳畔时,却又每个字都清晰得仿佛写在眼前。
“国师的话亦是如此。”
斩厄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怦怦”的。
“你有名字,有想法,同旁人一样,都是人,而非木偶。忠心与盲目听话并不是一回事。”
“是以不算机灵又如何。”
“只要你愿意,慢慢想,仔细地分辨,总能想出你想做且觉得对的事。”
“更何况,什么叫机灵。依我看,国师也不像是那么机灵的人嘛。”
太微似乎笑了一下,声音很轻,但的确在笑。
斩厄觉得自己贴在门上的脸在发热。
从来没有人和他说过这样的话,就是主子和无邪也没有。
她说国师不机灵,当然是在说笑。
可之前的那些话……他觉得对的事,是什么?他眼下还不清楚,但只要他努力地去想,答桉终归也会出现的吧?
斩厄满脸滚烫。
无邪总说他傻,他也认为自己的确不大聪慧。
毕竟,真正的聪明人做的事总是那么奇怪。
就像主子。
昨夜,他见到主子时,主子那张如释重负的脸就让他看不明白。
主子这样的聪明人,不会不清楚国师的心思,可情势已经到了及及可危的地步,他为什么还能露出那样的表情?
现在也是,门后的祁五姑娘明明正身陷令圄,却似乎一点也不害怕,还让他可以不用听主子的……
真是一双怪人。
斩厄张了张嘴,想要出声却忍住了。
门后也没有再传出声音。
只有檐上悬挂的雨珠,滴滴答答落下来,很快便在地上汇聚成一滩水坑。
这场午后疾雨,已经结束了。
第309章 悬丝傀儡(二)
对太微而言,人心这种东西似乎永远都猜不透。
尽管往往有迹可循,但总会出现意料之外的事。一个眼神,一个念头,心思便也会随之改变。
从杨玦给祁樱下了帖子起,她便一直紧绷着神经。
像六皇子这样的人,最是不可考究。他唯一的弱点,大概是寿春帝姬。若是哪日帝姬不在,他疯起来恐怕也就没边了。
那日,她们借了帝姬的光,侥幸脱身,可要是再来一次……太微看着窗外,微微歪过头,用手背轻轻敲了敲窗灵。
上头凋刻的线槽,掠过皮肤,阴凉如水,就像二姐那时的手。
她先前一直在担心,不知二姐是否明白她的暗示。缺乏话语的交代,总是让人心中惴惴。
进了国师府后,她又担心母亲她们是否有足够的时间离开京城。
但如今看来,一切都还算顺利。
否则国师就不会抓来祁茉套她的话。
这种下策并不像是国师的手段。
由此可见,国师此番多少也乱了心神。
母亲虽然对当初带着祁家上下逃亡的事充满阴影,但事到临头再来一次,即便要丢下太微,她也并没有迟疑。
想来母亲也清楚,十五岁的祁太微,已经是见过生死的大人,再也不是那个只能任人宰割的无措稚子。
就算今日分别,她们也会想法子再见。
父亲死后,太微便一直深陷于不安中。
对靖宁伯府的未来不安,对她和薛怀刃的未来不安,总之就是不安。不管她怎么想,都觉得那是一条荆棘之道。
那种不安便犹如附骨之疽,今日消一些,明日多一些,始终挥之不去。
从六合教的地宫回来后,她的不安到达了顶峰。
她告诉母亲,一旦苗头不对,不用等她只管走。
母亲虽然神情悲切,但还是答应了。
怎么走,怎么让人走,母亲都有经验可用。
只要她能狠下心肠,事情并不会太难办。
数月来,自太微见过信陵王后,母亲便一直在着手整顿。钱财行囊都得提前打点,想一夜之间无声无息地消失,还要避人耳目,不一桩桩算计到细处是做不到的。
幸好来得及。
太微将手从窗灵上收回来,心里多少有些后怕。
要是再晚上一日,事情便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国师困住她,就算是一时兴起,也绝对有不能放过的理由。如同寿春帝姬之于六皇子,靖宁伯府便是她的帝姬。
只是,她怎么也没有想到,祁茉竟然孤身留下了。
就算是姑姑杀了祖母这样不可捉摸的事,也比祁茉的行为要来得寻常。
祖母偏瘫在床,姑姑行动不便,她们母女又是沆瀣一气的亲近,要抛下,自然只能一起抛。
反正国师见了她们,也不会如何。
杀两个废人,不过是浪费刀剑。
但姑姑那样的人,见祖母留下成了自己一个人的负累,自然是不愿意的。吵吵嚷嚷,一急见了血,是极有可能的事。
只爱自己的祖母,养出了只爱自己的女儿,乃是天经地义。
可祁茉是怎么回事?
她不是一向也爱惨了自己?什么东西能有她的性命重要?难道真是因为她太蠢不成?
一夕之间风云突变,那等架势,怎么看都是出了要命的大事。
偏祁茉,笑死个人。
连崔姨娘都知道要走,她竟然不动。
真是疯了。
太微盯着窗外艳阳,半眯着眼睛想,自己可是悄悄挖了地道的……祁茉就因为想着什么狗屁靖宁伯府千金的名号要死在京城,实在可恨。
父亲那只老狐狸,明知道把所谓家业交给她,只会让她头疼,还是那般做了。
她殚精竭虑,已是尽力了。
就这样吧,不要想了。
等到明日,她自己能不能活着还是未知数,哪来的闲工夫管祁茉。
只希望母亲他们已经和师父会合了。
太微收起惴惴的心,彻底闭上了双眼。
……
夜幕在祁茉的抽泣声中降临。
她倦极便睡,睡醒便哭。
因着太微果真连一眼也不看她,哭得更加伤心。
就是木讷如斩厄,也在外头听烦了。国师离开之后便没有再回来,像是已经忘了有这么一回事,连饭也不差人送。
但少吃一顿饿不死,这显然不是杀人的法子。
斩厄算算时辰,眼瞧着对面亮起了灯。
星辰浮动般的光亮,照进他的眼睛。他看见了熟悉的身影。
即便离着还远,他还是认出来了。
他家主子正提着一壶酒,朝国师的书房走去。
那身蟹青色,是他没见过的衣裳。
许是风吹的,烛火忽然一暗,等到再亮起来,人影已经看不清了。
书房里,国师正在作画。
朱砂红铺了一宣纸。
见薛怀刃进来,他放下笔,说了句:“你来瞧瞧我这画的是什么。”口气、神态,都和往常相处时的样子没什么分别。
于是薛怀刃放下手里的酒,靠过去看了一眼:“好像是个死人。”
焦玄微笑,又提起了笔:“你这般一说,倒是越看越像了。”他唰唰两笔,又在纸上增添了两抹血色。
“这是我前些日子做的一个梦。”
“是噩梦?”
焦玄沉吟了一会,摇摇头道:“倒不能说是噩梦,勉强算个怪梦吧。”
“我梦见我和靖宁伯在偏殿下棋,越下越是没完没了。”
“靖宁伯在棋盘上作祟,搞得血流成河,很是唬人。我梦醒以后,怎么也忘不掉那场景,如今画出来了才算好受一些。”
他口气轻松地说着梦境。
薛怀刃也只是一脸平静地听着,须臾落了座,替自己倒起酒来。
焦玄看见,便将羊毫随手搁在了笔架上。重叠的山石纹,沾上了朱砂色,他也不以为意。
越过长桌,他走到薛怀刃对面,拿起个杯子,示意薛怀刃给自己倒酒。
一股药材味。
是屠苏酒。
他闻了闻,眸光微闪,笑道:“不年不节的,怎么想到要喝这个?”
薛怀刃笑笑:“兴许是最后一次了,便当作过节吧。”
焦玄喝了一口,放下杯子,收起笑意,将视线落在义子脸上:“你若是今夜老实回去,便还有数不清的下一回。”
“不要胡闹。”
他用了个轻飘飘的词来形容他们今夜的会面。
胡闹。
仿佛薛怀刃是什么少不更事的顽劣幼童,而不是十三四岁便跟着他拷问杀人的一把刀。
还在夏国的时候,薛怀刃就是他的刀。
人人都知道。
时至今日,刀尖上的寒光也不会暗澹了。
薛怀刃端起面前酒盏一饮而尽。
他有记忆以来,喝的第一口酒,就是焦玄递给他的屠苏酒。
新生喝得,送别自然也喝得。
“义父。”
他站起身来,唤了一声。
焦玄叹口气:“你定然是误会了。”
薛怀刃还在笑,眼尾的殷红小痣却像沾了血,带着两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杀气:“我还什么都没有说呢。”
焦玄道:“你便是不说我也知道你误会了什么。”他不再看桌上的酒,只是牢牢盯着薛怀刃。
他坐着,薛怀刃站着。
年轻力壮的镇夷司指挥使,似乎随时都可以要他的命。
但焦玄面不改色,语气很从容:“那年雨夜,对慕容家下杀手的人不是我。”
第310章 悬丝傀儡(三)
薛怀刃低头看他,面上不见喜怒:“我并没说是您干的。”
焦玄叹气:“你还是不信我。”
薛怀刃敛去笑意,澹澹道:“我不是不想信。”
从九岁开始,焦玄便是他唯一的亲人。
是他的父亲,是他的倚仗。
是以,就算焦玄视他为刀,命他杀人,他也依然是焦玄的好孩子。可是,焦玄从一开始,就知道他是谁。
这么多年,焦玄看着他像无头苍蝇一样搜寻过去,心里在想什么?
想他可笑?还是想他无知?
那一年,他查到洛邑,却依然没有结果。焦玄来宽慰他,让他不要急,说早晚总会想起来的。
他们父子俩,相依为命,一路从襄国到夏国,又从夏国到大昭,什么风浪没有见过。
只是想不起来往事,算不得什么。
薛怀刃小时候,每逢雷雨,焦玄都会抱住他,让他不要怕。
每一次梦魔惊醒,焦玄都陪在他的身边。
他有时候会想,亲生父母,似乎也就是如此。
但如今回首去看,却只剩下可笑。
实在是太可笑了。
不管是他还是焦玄。
什么样的人,才能十年如一日地说着同一个谎?他们的初遇,看起来那样意外,但也只是焦玄的安排吧?
那场大雪,明明早就停了,如今却又好像下了起来。
薛怀刃背嵴发凉。
他在灯下发问,低声道:“既然不是您,那便是慕容显做的了?”
“在那之后,慕容四爷便执掌慕容家,成了说一不二的当家人。他得益于长兄一家的死,自然是他嫌疑最大。”焦玄微微颔首。
薛怀刃重新落了座:“我从六合教地宫回来的那日,您便知道我恢复了记忆?”
焦玄不否认,只是道:“毕竟你是我唯一的孩子,我一直都看着你。”
他还在装父亲。
薛怀刃将背往后一靠,问:“怎么看出来的?”
“就因为我打雷的时候没再闹腾?”
焦玄看看桌上的屠苏酒,又看看对面的俊朗青年,摇头道:“也不能说是看出来了,至多是怀疑。”
“怀疑了,为何不问我?”薛怀刃想笑,笑不太出来。明明已经是夏天,但骨髓中却觉出阵阵寒冽。
“当年渡过笠泽之前,您曾经问过我一个问题。如果此去夏国,再也回不来这片土地,我是否还愿意随你同去。”
“我当时年纪小,又病着,浑浑噩噩没有多想便说了去。但而今想来,那真是一个选择么?”
“若我说不去,是否下一刻便会淹死在笠泽?”
“义父。”薛怀刃低低唤他。
焦玄心头一跳。
他胜券在握,绝不会输,为什么还会觉得不安?
他目视前方,听见薛怀刃接着道,“那是试探吧?”
“试我是不是真的失去了记忆,试我是不是真的愿意做你的狗……”
“不是!”焦玄拔高音量,打断他的话,“你是铁了心要同我撕破脸么?”
薛怀刃看向他。
老人的脸,铁青着。
他还是头一次看见焦玄如此生气。
从不夜庄事件失去了地图起,焦玄就变得急躁不从容了。
不过也是,一年复一年,也不知还有多少年可活。对一个一心一意想要寻得长生,见到仙人的老人来说,时间已经非常紧迫。
薛怀刃手指一抬,推翻了酒盏。
里头残存的半杯屠苏酒泼出来,打湿桌面。
黄色的酒水带着药材味,在空气里流淌。
焦玄愣住。
薛怀刃慢条斯理道:“好,那若不是狗,也不是刀,便是悬丝傀儡了?”
“你差我往东,我便往东;你差我往西,我便往西。要杀人,要打仗,要求长生,统统可以提了线让我去办。”
“真这样又如何?”焦玄握拳,敲了下桌子。
桌面上蜿蜒的酒水被震得胡乱四散开去。
他眉头紧锁,道:“你又不是今日才明白这些,只不过是想起了幼年时的事,有什么好在意的。”
“你便一如往常,安心地留在我身边,做个乖孩子不好么?”
灯光打在桌上,将残酒照成一副凄绝而哀艳的图画。
薛怀刃冰凉的双眸中倒映着焦玄不快的脸:“怎么会好?”
这样的话,虽然出自焦玄的口,但显然焦玄自己也并不十分相信。
薛怀刃慢慢道,像在回忆:“你让斩厄监视我。”
“那是因为我担心你。”
“你知道我恢复了记忆,却只字不提……”
“我是怕你误会!”
“那你困住太微,也是为了我好?”薛怀刃哂笑,似讥又悲。
焦玄蹙着眉头,口气变得肃杀:“她是祁远章最看重的女儿。”
薛怀刃垂下眼:“说来说去,你总是对的,有理的。”
焦玄道:“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可你一向是个聪明孩子,应当明白眼下并不是闹脾气的时候。寻找仙人的事,只剩一箭之遥,难道你舍得就此抛下不管?”
薛怀刃脸上闪过一丝烦躁。
胡闹,闹脾气。
话说到这份上,他竟然还在含湖其辞。
就为了那所谓的仙人?
“我为何舍不得?想找仙人的,从来都是义父你不是么?”
焦玄闻言,面色变了又变:“你当真不想?你的记忆,就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薛怀刃长长吐出一口气。
他果然什么都知道。
空气里的药材味似乎更重了,焦玄对所谓仙人的向往,就像一个病入膏肓的患者。
但他说的没错。
薛怀刃的记忆,处处透着古怪。
他的父亲、母亲、哥哥……看上去都很寻常。温和敦厚的父亲,外向爱笑的母亲,总是神采奕奕闹着要去从军的哥哥。
一切都很普通。
可是,有一桩怪事掺杂在里头,像吃着面,却多出了一根头发丝。咽不下去,也不知是从谁头上落下来的。
他脑海里,竟然藏着一份地图碎片。
国师,六合教,慕容氏,太微,复国军——
所有人都被那份寻找仙人的地图串起来了。
从一开始他们就在局中,被命运玩弄于股掌之间。
他和焦玄也只是另一重意义上的棋子罢了。
自以为是的执棋者,亦是天命手中的悬丝傀儡,谁也逃不过。
薛怀刃转头看向紧闭的门窗。
今夜注定是他们分道扬镳的一夜,不管焦玄说什么,都已经晚了。
他想起身,放在桌上的手却被焦玄按住了,“怀刃,你且仔细地想一想。”
“你要走,我不可能让你活着离开,你心里很清楚。”
第311章 父与子
“便是你真的不在乎自己的生死,也该想想太微,想想斩厄和无邪,想想那些你在乎的人。”
焦玄用力按着他的手背。
凭力气,一个早过了春秋鼎盛之年的年迈老头是绝对制不住面前的青年的。
因此,他只能用话语来压人,试图将那些字词变成沉重的铁石。
他养大的孩子,他再了解不过。
不怕死的人,未必不怕别人因他而死。
“怀刃,只要你肯留下,你想知道的那些事,我全都会告诉你。从此以后,你我之间再无秘辛。”焦玄一向精光灼灼的眼睛,此刻似乎也透着两分忧虑。
他希望薛怀刃识趣一点。
真闹到兵戎相见,对谁都没有好处。
他养大薛怀刃,可不是为了用来杀掉。
当初若不是慕容四爷从中插手,先他一步找上慕容舒一家,事情不会闹到今日这种地步。
他说他没有对慕容舒一家下手,的确是真话。
因为他的人根本还没有来得及动手。
他当时无意中得知慕容氏可能同地图有关,便让人私下去探查。查了许久才敢确定,真正的有关者是历任家主。
所以,等到他消息确切以后去找慕容舒的父亲时,已然落后于慕容四爷。
那年盛夏,慕容舒一家离开京城后就被人给盯上了。
这群人盯了一路,直到夜里惊雷炸裂,大雨瓢泼,才和藏在慕容家车马队伍中的内贼里应外合,突然发难。
局势几乎是一面倒。
慕容氏的家丁护卫一个接一个倒下,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刀光剑影之下,很快便成了尸山血海。
焦玄晚了一步,去时已无力回天。
慕容舒的父亲慕容昭已经断了气,他的母亲和哥哥也没能逃过。只有年纪最小的慕容舒,竟然还活着。
虽然身受重伤,但他不知是运气好,还是被父母兄长所救,残存着一口气。
焦玄一开始以为是前者,但略一深想后,他认为还是后者。
慕容舒并不是普普通通的小孩子。
他自小便有神童名号,可见不是聪明绝顶,也是过人的伶俐。
这样一个孩子,父母不会不看重。
比起平平无奇的长子,把祖传的秘密交托给次子,似乎更有可能。
然而不管他怎么想,猜测只是猜测。于是,焦玄设了一个局。他让人把昏迷在草堆里的慕容舒带走,照料,让他活了下去。而后准备等人一清醒,就抛弃掉。
到底只是个不满十岁的小孩子,突然遭逢大变,定然害怕。
失去父母,正是无措的时候,又受了重伤,身体病痛,再如何聪慧能干,也该失神了。
不过,以防万一,还是得给他加根稻草。
被人照料又抛弃,对这种处境的小孩子来说,很吓人吧?
到那时候,焦玄便亲自出面,收留他,照顾他,慢慢打开他的心扉。
只要离京城和洛邑都远远的,他一个身无分文的稚童,自然也没法子找人求助。
更何况,当日行凶的人十有八九是慕容四爷的。
他若是闹着非要去洛邑,那便告诉他,慕容四爷想要他的命。
总之,一切都有法子解决。
焦玄想,自己一把岁数不至于连个黄毛小儿都拿捏不住。可他没想到,醒过来的慕容舒什么都不记得。
别说什么祖传的秘密,他就连自己的姓名年岁都不知道。
活像个傻子。
这可怎么好?
焦玄大失所望,但又疑心他是不是在装傻。
万一呢?
他依旧照计划让人抛弃了慕容舒,但自己只是远远地看着。
一天,两天。
这病恹恹的孩子,竟然自己一个人活了下来。
看来,他不记得名字归不记得,脑子却还是活络的。
焦玄看着他,慢慢生出了兴趣。
白驹过隙,很快天气入秋转凉。焦玄终于确信,他的确是不记得自己是谁了。
到了冬日,大雪纷飞,冻死了一群人,年幼的慕容舒却还活着。
焦玄思量一番,决定将人放到身边来。
他替慕容舒改了名字,收作养子,甚至带到了夏国。
要说没有感情,那多少还是有的。
只是一直养着,目的还是为了那可能存在的秘密。他悉心看顾,为薛怀刃治伤,配药,全都亲力亲为,绝不假手于人。
薛怀刃小时候也只跟着他。
就如他最初计划的那样,薛怀刃对他打开了心扉。
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确实是父子。
他照顾、呵护、教养薛怀刃。
薛怀刃则听话、顺从、回馈他。
他们的关系,看起来很圆满。唯一美中不足,薛怀刃一直没有恢复记忆。伤养好,留了疤,内里似乎也落下了病根。
他怎么也想不起来,但碰上雷雨天,还是会害怕,就好像他脑子忘了事,身体和灵魂却还记得。
如此反反复复折腾得多了,焦玄便觉得他早晚是能想起来的。
即便不是今日明日,也终有一日。
但可惜的是,这一日来得不是时候。
他早一些,晚一些想起来都好,现在嘛,实在是有些不上不下。事情好像都堆在了一块儿,乱七八糟的。
焦玄死死扣住薛怀刃。
“你还是要走?”见养子久不言语,他沉声发问,慢慢站了起来。
拐杖被他丢到了一旁。
他当年赌得没有错,慕容家的次子比长子更得器重。地图的事,薛怀刃应该是知情的。
现在只要薛怀刃把地图所在告知他,他就能离自己朝思暮想的东西更进一步。
就这么杀掉养子,绝非上策。
焦玄心知肚明,可一时之间又想不出更好的法子来拦住他。
杀是杀不得,但任由他走,谁知今后会如何。
焦玄看看窗灵,有月光从缝隙钻进来,洒下一片银霜。
窗下似积了雪。
“不要走。”焦玄松开手,放软了口气,“你如今离开这里,又能去哪里?去洛邑么?如今当家的人,可是慕容显。”
“更何况,那里头还有一个‘慕容舒’在。”
“你去了又能如何?你说你是真的,世人便会信你?到那时,少不得又是一场血雨腥风,于谁都不是好事。”焦玄哄孩子似的,说着些唬人的话。
第312章 软肋
实在可笑到了极点。
薛怀刃挥开他的手,眉目冷到极致:“我只问一件事。”
焦玄眼睛一亮,忙问:“何事?”
薛怀刃道:“我若留下,你可会放太微离去?”
焦玄话听到一半,明亮的眼眸便已经暗澹下来。他终究上了年纪,若连眼珠子也发沉浑浊,暮气便重重地涌上脸。
“你已经知道了?”他的声音也透着萎靡。
多年相处让他们互相了然,他没有再同养子打什么哑谜:“既然如此,我也没有什么可瞒你的。她那张脸和六合教供奉的仙人一模一样,我怎么可能会让她走。”
找到六合教大祭司柳机的人,摹了一张画像回来。
他看过以后恨不能亲自前去,看一看那尊塑像究竟是何模样。
按理说,六合教的仙人和祁远章的女儿,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但生得实在太像了。
“你遇到她,再让她遇到我,全是天命。这是老天也想让我找到仙人,她合该留在这里,这是她的命数,不该改。”
明明是胡说八道,焦玄却说得言之凿凿。
他看着就是个疯子。
而且,从一开始就疯了。
要不然,怎么会有人为了一张不知真假的地图养大一个孩子。
薛怀刃推开了门。
门外站着两个男人。
一个提剑,一个握刀。
见他开门出来,更高大魁伟些的男人伸出手拦了一下:“小侯爷,国师还有话说,烦请您再等一等。”
唤他侯爷,却不叫指挥使,这全是国师手下的旧人。
焦玄站在薛怀刃身后,叹息道:“你就那么喜欢她?”
“也罢,你既喜欢,我做父亲的也不想棒打鸳鸯。你留下,她也留下,你们照旧成亲生子,一切都不会变。”
薛怀刃转过头。
焦玄的脸看起来就像一张才打造出来的面具,同下头的肌肤还没有那么贴合,透着一种说不出的异样和古怪。
他的声音也变得沙哑起来:“你只是喜欢她,能同她在一起,便够了吧?”
“至于慕容家的那个假货,有我左证,一切好说。你想要慕容四爷怎么死,都不会有人置喙你。”
焦玄眉眼放松,说着服软的话,字字句句都在为他打算。
薛怀刃轻声笑起来。
他生得俊美无俦,这一笑,着实令人晃眼。
“好,那我留下,太微也留下。我同她成亲生子,让你做祖父,你便满意了?”
“若是那样,我自然是满意的。”焦玄道,“尽管你不信我,但这的确是我的真心话。”
薛怀刃笑得更见丰神俊朗:“那若是找齐了地图,却要她的命呢?”
既然事情涉及六合教,那要血祭,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焦玄当然早就想到过。
“也许不会……”焦玄无法说谎,因为说了也过于拙劣,根本不可能让人信服,但他还是想要避重就轻,将这件事轻轻带过,“你听我讲……”
然而不等他说完,对面的青年已经重新变得冷冰冰。
焦玄只好闭上了嘴。
是不是非要打断他的腿,折断他的手,他才能乖乖听话?
“我说了,你若是执意离开,只有死路一条。”焦玄掏心掏肺,神情严肃而沉重,“我并不想杀你。”
局势还处在一种微妙的平衡里,只要有一个人愿意退却就能恢复平静。
只是那个人不能是他。
他已经退无可退。
十年来,他吃尽苦头,也差不多是时候快活一下了。
嘴里似乎还残留着屠苏酒的药味。
微微的苦,麻痹了舌尖。
焦玄后退了一步。
都说酒解千愁,但看养子的眼神,他们之间的心结恐怕已是无解了。
没有人会轻易接受自己的人生是个骗局。
他不能。
养子自然也不能。
焦玄在下令之前,最后一次望向养子,用一种充满惋惜的口气道:“你手里能有多少人,此番能做到何种地步,我都很清楚。怀刃,就此作罢,眼下还为时不晚。”
月圆风冷,他已经反反复复劝了好几次。
昏暗中,寒光亮起,那是长剑在纷纷出鞘,亦是焦玄的底气。
他料想自己不可能输给养子。
人人都有软肋。
因为有顾虑而小心翼翼。
祁太微为了给靖宁伯府留出时间,乖乖来了国师府。
而薛怀刃,则为了她,出现在这里。
他们担心的,畏惧的,害怕失去的……都太多了。
情情爱爱,如此肤浅。
世人却总是乐此不疲。
焦玄想起方才的对话。
就算薛怀刃说他不在乎仙人的事,但形势如此,不管他怎么说,地图的存在都是真实的。
六合之间,六块地图。
焦玄有三块半。
从六合教得来的那两块,他没有让薛怀刃见过。
既然祁远章可能和复国军有所勾连,那他那像极了“仙人”的女儿,又是如何?
虽说目的不同,但复国军也是想要地图的。
正所谓缺一不可。
就像他思来想去,还是无法杀掉养子一样,他们大概也没有办法在得到地图之前,随意地杀掉他这个老头子。
焦玄眯起眼睛:“拦住他!”
然而话音未落,耳边急风骤响。
有血高高溅起,喷洒在门扉上。
薛怀刃那张俊美面庞也沾了血,星星点点,让他看起来多了两分邪气。
方才拦住他的那只手,已经躺在地上。下一剑,头颅也滚落下来。
焦玄沉下脸,看向门外。
薛怀刃竟然在微笑。
焦玄不觉怔住。
自从离开襄国,年年见血,年年埋尸,他如今已视刀剑如常,再也不会因为血腥气而发梦。
但养子的这个笑,似乎会令他从此夜不能寐。
转眼,门外剑光飞起,惨叫声连连。
薛怀刃的身影已经渐渐远去。
焦玄忙拿起手杖,大步向外走去。他一脚迈过血泊和尸体,站到了黑暗中。晚风吹得衣袖猎猎作响,月光透过墙边窄缝落在他身上,恍若刀光。
“斩厄呢?”他皱着眉避开月影,问匆匆赶来的手下。
“屋子是空的,也不见斩厄的人影。”
焦玄闻言,眉间深深凹陷下去:“屋子是空的?”
“是空的,里头一个人也没有。”
焦玄抬手扶住廊柱,极目远眺。他只留下斩厄看守,倒不是因为掉以轻心。他们身处国师府,角角落落都有人,就算斩厄背叛他选择薛怀刃,他们也逃不了多远。
不过没想到斩厄竟然真有胆子背叛他。
看来就算是块石头,也有发疯的一日。
焦玄听着远处的动静,冷声道:“去找,要活口。”
——“但只要一个。”
他补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