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3章 不妙
晏先生闻言,点头道:“的确很接近,不过……”
“不过什么?”太微抓住了桌沿。
晏先生薄唇微抿,神色肃冷地道:“传说,他们已经找到了。”
太微讪笑了一声:“传说?这种传闻,都不必说什么十有**了吧?”
晏先生眼神凉凉地落在她脸上:“祁姑娘认为,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
太微干笑:“难道晏先生不这么想?”
“我如何想不重要。”他收回目光,重新望向桌上图纸,“传说是真是假也不重要。”
太微修长匀亭的手指在桌上轻轻点了两下:“那依你之见,什么才重要?”说了半天,其实他心里根本也不相信吧。
“难道说——”
太微蓦地眸色一沉:“**教手里,也有地图?”
晏先生把图纸推到了她手边:“祁姑娘倒是不蠢。”
太微没有理会他不中听的话,只低头去看图纸。
可看了两眼,她便发现自己看不懂。
连一点……一点也看不懂。
这份图纸,画出来根本就不是给她这样的人看的。
她抬起头,把图纸推了回去:“那些地图,到底被分割成了几块?”
晏先生看了信陵王一眼。
信陵王低声道:“没人知道,但我们如今有了一个猜测。”
太微嘴唇发干,喃喃道:“六块?”
信陵王赞许地笑了笑。
晏先生清隽的面孔却仍是肃冷的:“但这只是猜测,并没有实证,是以信也好,不信也罢,都没有分别。”
太微垂下了眼帘。
“**啊……”
“那么倘若真有六块地图碎片,是不是就可以推测,这些地图本就是从**教流出的?”
她轻声分析着,像在说一件越来越可怕的事。
“如果推测成真,那眼下的状况,便有两种可能。”
“第一,地图之所以四处分散,是**教故意为之。”
“第二,则恰恰相反,**教的人,恐怕也在找地图。”
“但不管是哪一种,都证明目前的形势很不乐观。”
她原本以为只有国师和复**在争夺剩下的地图,可如今一看,分明是三方势力。想到这里,太微忽然记起了一件事:“对了!那个时候出现的人,难道就是——”
“就是什么?”
太微背上隐隐有些发毛:“不夜庄事件时,我曾见过两个奇怪的人。”
“从那二人的行事手法看,并不像是建阳帝和国师的人。自然,也不像是你们的人。”
“可那两个人,身法近似鬼魅,全是个中好手,一看便不是寻常人。”
太微望着信陵王,蹙眉道:“我当时只觉有异,但并未深究。直到今日,听说了**教的存在。”
迟疑了下,太微声音微微一顿:“如今想来,恐怕那两个人,多半就是**教的人了。”
信陵王似乎有些吃惊:“竟有这样的事……”
一旁的晏先生,则皱起了眉头:“**教一向神秘,已经很久没有人见过他们……难道真就这么巧,叫祁姑娘给碰见了?”
太微没言语。
他自顾自说了下去:“当然,这样的事,祁姑娘没有胡说的道理。”
太微看着他,弯起了嘴角:“晏先生。”
“嗯?”
“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这人说话的方式,很令人讨厌?”
“……”
太微说完,笑意一敛,旋即道:“如若我的推测无误,那接下来的事情恐怕就不太妙了。”
信陵王认真地点了点头。
屋子里突然响起了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这是隐忍久了以后爆发出来的动静。
太微连忙转头去看师父。
张神医已经上前扶住了人,要先带她下去施针。
可墨十娘有些犹豫。
太微长叹了一声:“不必担心我。”
墨十娘撇撇嘴:“谁在担心你。”一边说着,一边到底是跟着张神医先退下去了。
门口的帘子一扬一落。
有雨丝被风吹了进来。
太微远远望着地砖上的那点湿意,总觉得自己的眼睛好像也被淋湿了。
她闭上眼睛,又睁开。
重新变成了冷静的模样。
“复**手里,如今已有几块地图?”
信陵王竖起了两根手指。
太微的神色从冷静变成了冷峻:“如果真有六块,那差的可还远着。”
信陵王放下了手:“而且至少有一块,一定在焦玄手中。”
焦玄不死,断不会将地图拱手让出。
这个道理,信陵王明白,太微也很清楚。
何况他们已经试过了,试出来的结果,是一具尸体。
她师父在那一天,失去了至亲。
面对这样的结果,信陵王不可能再让人去冒险。是以国师手里的那块地图,必定要等到最后。
他们如今能琢磨的,只有**教。
太微低声发问:“**教和国师之间,会不会有所联系?”
但话才问出口,她便觉察出了不对。
国师那个人,所拥有的信仰,只有他自己。
他追随“真理”的道路,是极其现实的。
他扶持帝王,当国师,掌大权,一步步填充力量,可不是因为崇敬什么仙人。他追寻仙人的目的,仍然是为了获取力量。
而所谓的**教,听名闻意,与他截然不同。
太微否决了自己的问题。
“这张图纸上,画的是什么?”她低下头,重新去看图纸,“可是**教的所在之处?”
晏先生将图纸举了起来,迎着光给她看:“据情报,是个分堂。”
太微舔了舔唇。
话说多了,嘴唇干燥得像是要裂出口子。
她声音有些发哑地道:“这般听上去,不像是什么求神拜佛的地方,倒似个江湖帮派。”
晏先生没有反驳她的话,只是道:“具体情况如今还在打探之中,但等时机到来之日,多半要有劳祁姑娘。”
外头的落雨声越来越响。
小雨已渐渐下得大了。
天色黑得像是入了夜。
太微木着一张脸道:“晏先生客气。”
一个说话惹人厌恶的家伙,突然说出了这样有礼有节的话,可实在没法让人安心。
又说了几句后,太微告辞去见了师父。
张神医见状,连忙避到了一旁。
屋子里只剩下了她们两个人。
太微便趴在了师父背上,双手环着她,低眉浅笑,轻声说了一句:“师父,我很好奇……”
第284章 死灰
“好奇什么?”
太微将耳朵贴在墨十娘背上,仔细听着她的心跳声:“师父你老人家,究竟是如何同那几位解释的?”
她们的师徒关系,在这个世界从来没有存在过。
“为什么他们一点也不觉得奇怪?”
“难道你是如实说的?要不然,他们怎么会愿意相信我的本事?”
太微思来想去,越琢磨越不对劲。
“还是你扯了什么奇怪的谎?”
墨十娘一把将她拽到了面前:“我可是再老实不过的人,怎么会扯谎。”她犹豫了下道,“是主公他……并没有多问。”
太微闻言,“咦”了一声:“没想到他这般信任你。”
墨十娘耳朵发红,轻轻“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太微大笑起来:“瞧瞧,害羞了这是!”
墨十娘一巴掌捂在她脸上:“天气不好,早些回去吧。”
太微敛了笑意,语气变得懒洋洋的:“若是时间能停在这一刻便好了。”
“怎么?”墨十娘往后靠了靠,换了个更舒适的姿势,“听过主公和晏先生的话,你如今便开始怕了?”
太微不置可否,直起身来,开始往外走,边走边道:“师父只要活得一日,便能站在你喜欢的人身旁一日,可是我……恐怕是难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渐渐几不可闻。
墨十娘忽然站起身,上前拉住了她的手:“等等。”
太微没有回头,只是道:“不要紧的,师父不必担心我,我只是心中不快,胡乱抱怨几句罢了。”
墨十娘道:“我知道。”
“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先前那句话可以不作数。”
“你若是后悔,随时都可以。”
太微沉默着,到底还是回头看向了她。
“师父忘了吗,我可是见过生死的人。”
那之后,回首去看,世上再无大事。
她一直是这么告诉自己的。
今日也不会变。
但人就是这样,明白固然明白,却总是不愿意心甘情愿地去接受那份明白。
所以她想埋怨,想发泄。
即便那会让其他人伤心难过。
自私的她,还是想要这么做。
“师父你只要好好活着便是。”
“剩下的路,我会尽力替你走下去。”太微眼中闪过了一丝痛楚之色,“也替父亲走下去。”
师父对她有再造之恩。
没有师父,便没有她。
既然救不了师父的命,她便去完成师父的愿望好了。
师父想要信陵王赢,那就让他赢。
她一定不会后悔的。
“外头下着雨,湿气重,师父就不必送我出门了。”太微轻轻扒开了墨十娘的手,大步朝外头走去。
雨珠噼里啪啦地打在伞面上,吵得人心烦。
她越走越快,很快便消失在雨幕里。
大雨一直下,下到夜里,仍然不见停。
太微趴在窗口看了看,起身去了母亲那。
姜氏才用饭,桌上寡寡淡淡,让人一看便没有胃口。
“您怎么就吃这些?”
“天气不好,人也跟着没有胃口,吃的清淡反而好受些。”姜氏让人给她添碗筷,“看看时辰,你应当是吃过了,但我一个人用饭甚是无趣,你就坐下再陪我吃两口吧。”
太微没有拒绝,依言落座,拿起了筷子。
她的确吃过了。
但和母亲一样,她也没有胃口。
“二姐的婚事,您怎么看?”太微无精打采地咬着筷子,拿手托着下巴问了一句。
姜氏其实已经吃得差不多,放下筷子,端起茶碗浅啜了一口:“我自然是不满意,也不乐意,可是……”
太微接上了她的话:“可是皇上赐婚,谁也没有回绝的本事。”
即便有胆子,也没本事。
这就是摆在她们眼前的路。
太微低声道:“二姐说,她不会死的。”
姜氏一愣,旋即苦笑了声:“她从小便是这样的性子,既然她已经拿定了主意,那便是你也改变不了她。”
太微没滋没味地吃着菜,咽下去,也像是没吃过。
“您明日开始,理一理家中产业。”
姜氏皱了下眉:“怎么了?”
太微道:“未雨绸缪,先准备起来吧。”
姜氏听着,突然脸色一白。
逃难这种事,她是有经验的。
“真会走到那一步吗?”
太微越过桌子,握住了她的手:“眼下一切难说,但早做准备总是没错的。”说完,她忽然道,“娘亲,您当时同我说过的那件事,你还记得吗?”
姜氏叹了口气:“哪一件?”
太微端详着她的面色,口气平静地道:“我被挖掉眼睛的事。”
姜氏呼吸一轻,面如死灰地道:“怎么突然又问起了这件事……”
她当然记得。
想忘却忘不掉的事,永远像噩梦一样地缠着她。
“难道你又碰见了那个人?”姜氏猛地站起身来。
太微摇了摇头:“当然不是。”
姜氏身子一歪,紧紧抓住椅子把手才没有摔倒。
灯光下,她的脸色仍然没有恢复。
太微把碗筷往边上推了推:“我只是突然想起来,您说有人管那个男人叫大祭司。”
姜氏疲惫地点了点头。
太微道:“我原就想,既然是祭司,那就该有个教派才对。”
姜氏蹙眉看着她:“什么意思?”
太微双手托腮,慢慢地道:“我今日恰巧听说了一个。”
姜氏脸上才浮现出来的血色又褪了下去:“不、不会有这般巧的事吧。”
太微道:“若是寻常,我也就不会特地来问您了。”
她在灯下看着母亲,语气变得比先前还要平静:“所以我在想,您会不会还记得那个人的样子。”
姜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点点头,又摇摇头。
太微道:“让您回忆这样的事,一定很痛苦吧。”
灯影落在她脸上,让她看起来有一点陌生。
那个姜氏从未见过的,死在异乡的女儿,似乎在这一刻复活了。
姜氏看着她,不知道怎么回事,心里慢慢安定起来。
“时间过得太久,我虽然觉得自己仍然记得他的样子,但无法肯定我记得的是不是就一定是对的。”
太微在光晕里浅浅地笑:“这就可以了。”
姜氏咬了咬牙:“我画出来试试。”
太微起身,走到她身旁,抱了一下她:“我今夜还要出门一趟,娘亲就早些歇息吧。”
第285章 想见你
姜氏看了眼窗外的天色,有些担心:“这个时辰了……”
夜色已经深浓得如同泼墨,若不点灯,只怕伸手不见五指。
“睡一觉吧,有什么事等到天亮了再去也不迟。”她忧心忡忡地劝了一句。
太微却只是笑。
动人的眉眼在灯下看起来愈发得美丽。
姜氏心里的担忧,莫名又重了一成。
美丽的东西,往往单薄又脆弱。
她失而复得的女儿,是她再也无法藏在怀里的珍宝。
鼻子隐隐有些发酸。
姜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你去吧,小心些。”
太微笑着点点头,掀开了帘子。
门外的世界,是黑暗和风雨的世界。
她站在廊下,“唰”地一声撑开了伞。豆大的雨珠劈头落下,像是要将伞面也一道击穿。
这样的日子,似乎并不该出门。
这是见到太微时,薛怀刃脑海里冒出来的第一句话。
她的衣裳湿了。
头发也湿了。
他皱着眉头,将人拉进了盥洗室。
太微散下来的长发,沉甸甸地躺在他手里。
“三更半夜的出来淋雨吗?”他一边给她擦头发,一边声音微哑地道,“你可真是不将我身边的人放在眼里。”
若是一个不慎,误伤了她,怎么办?
如是想着,薛怀刃忽然有些烦躁起来。
他把手里的帕子丢给太微,出去找了身衣裳进来。
“换上。”
太微接住了衣裳,却没有动。
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身后,映得她一张脸越发得白皙干净。
她抬头看着他,眼睛在发光。
“薛嘉,我想你了。”
薛怀刃一怔,旋即别开了脸。
太微并没有要他出去的意思。她只是转过身,背对着他,换下了衣裳。男人的衣裳,穿在她身上,显然大了些。
袖子卷了又卷,勉强算是换好了。
太微伸手推了推薛怀刃的背,示意他往外走。
“外头风大雨急,我今夜就睡在这了。”
薛怀刃背对着她的身体一僵。
太微轻轻笑了一声:“薛指挥使莫不是想歪了?”
薛怀刃一把抓住她的手,将她拽到了面前:“出了什么事?”
太微未施脂粉的脸上,露出了真切的笑容:“我方才不是便说了么,我想你了。”她的的确确,是想他了。
想念他的声音。
想念他的样子。
想念他身上的温度。
想念——关于他的一切。
那种庞大而疯狂的情绪,几乎要将她的理智吞吃殆尽。
太微不由分说地把人拖上了床。
“陪我躺一会,就一会。”
少女的声音里,隐隐带着两分哀求之意。
这样的祁太微,真让人陌生啊。
薛怀刃和衣躺下,被太微从背后紧紧抱住。
“俏姑……”
他轻声唤她的乳名。
身后传来闷闷的回应声:“嗯?”
薛怀刃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他明明有许多话想问,可话至舌尖又全都咽了回去。末了,他只是轻轻叹息了一声。
“没什么。”
太微听着他的心跳声。
“怦——怦——怦——”
有力的、沉重的活人的心跳声,响彻在她耳畔,震得她眼眶泛红,泪水如雨。
她早就知道的。
世人求爱,不过刀口舐蜜。
蜜有多甜,割舌之痛便有多苦。
可为什么明明知道了,接受起来却还是这样要命的难受?
为什么活了两辈子,她仍然像个不中用的小孩?
半寐半醒间,太微听见外头的雨声慢慢小了下去。
她在心里幽幽地想:
是啊。
再大的雨,也有停止的时候。
这世上原就没有什么东西是永恒不变的。
也没有什么,是真的不能接受的。
她抱着想念之人,在黑暗里沉沉睡去。
这样的安心,这样的久违。
……
薛怀刃醒来时,屋子里还是黑的。
床上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他仰面躺着,摸了摸身旁的被子,太微身上的温度,似乎还残留在上头。
真是没想到,他竟然也睡着了。
明明躺下的那一刻,他并没有要休息的意思。
薛怀刃抬起左手,盖在了自己眼睛上。
要不是她换下的衣裳就留在床上,先前的事简直像是一场梦。他苦笑了声,翻身坐起,靠在床头发了半天的呆。
近些日子,每天都是忙不完的公务。
他已经不知道有多久没睡过好觉。
可方才那一觉,竟睡得格外的安心自在。
是因为有她在身旁吗?
薛怀刃下了床,走到窗边,推开窗向外看去。
外头夜雨已歇,但早春时节的风依然陡峭冷厉,吹过来时裹挟着浓重的湿气。他只在窗边站了一会,便觉得身上发寒。
“斩厄!”声音一沉,他忽然朝外喊了一声。
远处树下,冒出来一团黑乎乎的影子。
脚步声渐渐重了起来。
没一会,人走到了窗前。
“主子。”斩厄摸了摸自己头上短短的黑发,摸下来一片玉屑似的杏花瓣。
薛怀刃点了灯,隔着窗看他:“今夜不是你当值吧?”
斩厄伸着两根看起来粗粗笨笨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捏着花瓣看:“不是我。”
薛怀刃趴在窗口,打了个哈欠。
斩厄忽然憨憨地笑起来。
薛怀刃垂着眼帘没有看他:“笑什么?”
斩厄道:“主子这个模样,像是小孩子。”
薛怀刃闻言一愣,随即也笑了起来。
窗下的地面还是干的,斩厄看了看,蓦地盘腿坐下了。他的手指还保持着一个僵硬不自在的姿势:“主子你看,这杏花的样子真好看。”
“果然好看。”薛怀刃的口气有些懒洋洋,似乎还带着点睡意,“便是和牡丹比,恐怕也不逞多让。”
斩厄放下了手,声音有些低:“主子,伞在屋子里。”
薛怀刃还是懒洋洋的语调:“既是伞,便是拿来挡雨的,再有下回,便拿来用吧。”
斩厄把杏花瓣握在了掌心里:“您生气了吗?”
薛怀刃笑了一声:“一把伞而已,我生什么气,我只是突然想明白了。有些东西,根本不重要。”
斩厄脸上的表情还是一贯木木的,口气却隐隐焦急起来:“主子!”
薛怀刃望着虚空,忽然低声问了一句:“斩厄,是义父命你暗中看着我吗?”
第286章 石头
“是。”
斩厄低下了头。
这种时候,他真想撒谎啊。
可斩厄是不会撒谎的人。
即便头破血流,四肢断裂,他依然不会撒谎。这是他最值得让人仰仗的地方,也是国师选了他而没有选择无邪的原因。
国师知道,他养大的孩子一定会有所察觉。
而一旦察觉,斩厄便会说实话。
这件事的重点,根本便不是斩厄能发现什么,又能向他禀报什么。
而是……
警告。
夜风呼呼地吹着。
薛怀刃沉默着,将手探出窗外,拍了拍斩厄的肩膀。
斩厄像个失去了心爱之物的孩子,闷声大哭起来。
国师的命令,他不可能拒绝。
可主子……主子一定对他失望了……
明明那个时候,国师只许主子留下无邪一个人的。
开朗聪慧的无邪,和木讷笨拙的他,是如此的不一样。即便那时的他们,年纪尚小,但还是一眼便能看出区别。
一个只要稍加培育,便能成长为堪用的手下。
而另一个,却可能永远像块没用的石头。
一块占地方,还讨人嫌恶的石头。
国师说,他不知变通,性情呆板,纵然留下,也是无能之辈。
可主子站在那,看着他,只问了一句话。
他说,你能永远不对我撒谎吗?
烈烈如灼的日光像油泼一样地洒下来。
年幼的斩厄,用力地点头。
他看见对面的人脸上露出了笑容。
那样好看的笑,是他从未见过的样子。
他向着自己伸出手,笑着道:“那么,从今天起,你便是我的护卫了。”
阳光,是世上最慈悲的东西。
不管你是好人坏人,聪明还是愚笨,它都会一视同仁地照耀你,温暖你。
那一天,斩厄也成为了被阳光照耀的人。
不会撒谎的他,终于长成了一块有用的石头。
他以为,这样就可以了。
可经年累月,他现在知道了,只是不会撒谎,是远远不够的。不会撒谎,只说真话的他,也会伤害主子,叫主子失望。
泪水从眼眶里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
被他握在手心里的花瓣,已经碾碎出汁,成了褐色的污渍。
斩厄嚎啕大哭。
四处亮起了灯。
无邪鞋也未穿,急匆匆地飞奔过来:“怎么了?怎么了?”
到了近前一看,是斩厄在哭。
他长长松了口气:“他娘的,老子还以为是哪路妖魔鬼怪出来了!”
“快别哭了!这么大个人,哭哭啼啼的像什么话!”无邪光着脚走到旁边,口气凶巴巴的,伸出去的手却只是轻轻地落在斩厄头上。
“瞧主子给你吓的!”
薛怀刃叹了口气:“都回去吧,没什么事。”
不过转眼,廊下已经聚了一片的人。
无邪大喇喇的就地一蹲,训起斩厄来:“你说说你,天还没亮就跑出来鬼哭狼嚎的,发的什么疯?”
斩厄抽抽搭搭的,没有理他。
无邪头大地看向薛怀刃:“主子?”
薛怀刃也头大。
他看了看天色,让无邪把斩厄带进了屋子。
春寒被隔绝在外,无邪光着的脚总算暖和了些。他不知从哪摸出来块帕子,“啪嗒”一声拍在了斩厄脸上:“好了好了,别哭了,大老爷们没点男人样子!”
可斩厄还是抽噎着,帕子也不肯接。
无邪的眉头紧紧地皱着。
从他看见斩厄的那一刻起,他的眉头就没有舒展过。
薛怀刃想了想,坐在灯下,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大略说了一遍。
无邪的脸色有些难看。
薛怀刃能想到的事,他也想到了。
但有些话薛怀刃能说,他却不能说。
再如何僭越,他也不可能去指责国师的行为。
“主子,小的愿替斩厄受罚。”
斩厄闻言,猛地抬起头来。
无邪却没有看他,只继续道:“还望主子允许。”
薛怀刃笑了一下:“受什么罚,我何时说了要罚他?”他看了眼无邪光着的脚,斩厄满脸的眼泪,笑容又渐渐淡了下去。
“义父一贯说一不二,我却再三地同他提要求。他面上不说,心里却肯定是不痛快的。”
薛怀刃歪坐着,伸手托着腮,思绪渐渐飘远。
“他明知道这命令斩厄办不到,早晚会叫我发现,可还是下了令……”
“他这是在告诉我,我的人说到底还是他的人。哪怕是你和斩厄,依然要听从他的命令。而我,还是那个他从雪地里捡回来的孤儿。”
无邪“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薛怀刃自言自语般地说了句:“说是养子,其实我也只是他命名的器物罢了……”
薛嘉,薛嘉,薛嘉。
这个名字,他已经很久没有唤过了。
从他叫出“怀刃”两个字时起,薛嘉这个人就不存在了。
此后活在世上的,只是一把刀。
一把——用来杀人的刀。
刀身上的血,早已洗不干净。
所以他才会那样的喜欢,从太微口中说出的“薛嘉”。
这世上,再也没有人会用那样的语气和声音呼唤他的名字。
只有她……只有她……
让他想要将那个名字变成她的归宿。
薛怀刃在灯下闭上了眼睛:“起来吧。”
无邪伏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主子,这样的事,绝对不会有第二次了。”
斩厄也早就跪下了。
无邪的声音少见得严肃起来:“在那之前,小的会先以死谢罪。”
薛怀刃睁开了眼睛。
窗外一阵冷风,卷起了漫天杏花。
那是颗结不出甜果的杏树。
花开花谢,于它而言,不过一场空梦。
薛怀刃的口气变了,变得很冷:“若能活着,即便我死了,你们也得活下去。”
无邪猛地抬起头来:“主子若是不在了,我等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他们是他的护卫,是他的臂膀。
躯体若是不在,徒留手臂又有何用?
无邪的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卡住了。
他明明还有千万句话想说,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斩厄更只是愣愣的。
薛怀刃看着他们,声音里的冷意渐渐消融:“我想守护的人,自然也是你们的主子。是以,即便我死了,你们也得继续活着替我守护下去。”
无邪怔了一怔。
薛怀刃忽然笑了起来。
像是想到了什么美好的事。
“当然,我不想死。”
他还要娶妻,生子,做一个温柔可靠的丈夫和父亲。
他想要的未来,还很漫长。
很漫长。
第287章 春和景明
午睡醒来,杨玦打了个哈欠,起身推开了窗。外头一派春和景明,太平得很。他向外探出头,享受起久违的平静。
连日阴雨总算见了晴,堆积如山的公务也办完了。
日子终于又回到了过去的样子。
可为什么,明明阳光温暖地洒落在脸上,心情却还是好不起来?
杨玦看着中庭的树,越看越是心烦。
绿芽新生,枝叶舒展,如此平静而寻常的画面,却叫他浑身难受。是病了吗?没日没夜的处理公务,他终于被老头子给折磨坏了吗?
真是狗屁储君。
这般下去,恐怕他坐上那张椅子之前就要被活活累死。
杨玦头疼地闭上了眼睛。
他要养神。
养足了精神,才有力气继续熬下去。
熬到他称帝的那天,他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砍了老头子养在身旁的侏儒。那个丑陋的东西,狐假虎威,每回见了他都要装模作样,实在令人作呕。
杨玦“啪”地一声合上了窗。
“什么时辰了?”
他扬声问了一句。
随即珠帘簌簌一响,有人弯着腰进来回话道:“殿下,将将申时了。”
杨玦眉头一皱:“我竟睡了这么久。”转过头,像是想起了什么,他口气微变,忽然问道:“霍督公来了吗?”
帘前的人,腰身似乎弯得更下了:“回殿下,霍督公来了已有一刻钟。”
杨玦闻言,面色一冷:“一刻钟?那怎地不来叫我?”
回话的人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出。
杨玦一掀珠帘,大步走了出去。
他的心情更不好了。
以至于霍临春一见他的脸色,便站直了身子。
杨玦这才看起来高兴了些:“这般拘谨做什么,坐下说话吧。”
霍临春依言落座,小心地问了句:“殿下可是睡得不好?”这位六殿下,脾气阴晴不定喜怒无常,可一贯守时。他今次原就是掐着点不早不晚来的,没想到杨玦还在休息。
这种情况,可不太寻常。
霍临春心里有些惴惴的。
建阳帝几个儿子里,就属杨玦最古怪,最不好相与。
几年过去了,他还是摸不透眼前的少年。
是以话才问出口,霍临春便后悔了。
他做什么要管杨玦睡的好还是不好?同他有什么干系?他如今又不在杨玦跟前近身伺候,有什么事说完了便走,落个轻松难道不好?
真是糊涂了。
霍临春低头去吃茶,懊悔得连茶是什么滋味也品不出来。
另一边脸色郁郁的杨玦,听了他的问话,却认真回答起来:“的确睡不太好。你说,我是不是该召个太医来看看?”
霍临春点头附和:“让太医开两帖安神的方子吃了,想必便好了。”
杨玦也点了点头。
须臾,伺候的人都退了下去。
杨玦便正色问起了公事。
这种时候,他看起来倒的确像个皇子。谈吐、行事,都透着一个“贵”字。那些只有皇家子弟才能享受到的东西,深深烙印在他的血肉里。
霍临春心底深处,隐隐有些羡慕。
那种不该出现的情绪,翻涌着,咆哮着,渐渐变成了难堪。
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人生在入宫的那一天,就已经结束了。
只是他不甘心,也不想认命。
宦官又怎样。
至少他还活着。
而那些和他一起挣扎求生的孩子,早就都死了。他不过只是想要活下去而已,即便丢掉尊严,丢掉未来,他仍然想要活下去。
可这种难堪的滋味,总三五不时地冒出来,反反复复提醒他,他究竟都失去了什么。
那些他年幼时畅想过的生活,永远不会成真了。
那个饥寒交迫的孤儿想要的俗世温暖,已经被他换成了活命的机会。
平平安安长大成人,娶妻生子,真是个美梦啊。
那个年幼愚蠢的霍临春,一定想不到,他如今可以拥有无数的女人和无数的“孩子”。
这一切,看起来似乎比美梦还美梦。
只可惜,气泡般的美梦,一戳便破了。
那些女人,没有一个会真心的爱上他;那些孩子,跪在他脚下,争着叫他爹,却没有一个真拿他当男人看。
全是浮沫。
禁不起一丝一毫的清醒面对。
手里的茶,渐渐凉了。
霍临春心里的羡慕和嫉妒,沸腾后,也逐渐冷了下去。
他已经将该禀报的事,全禀报了一遍。
杨玦边听边想,忽然道:“前些时候指婚的圣旨,听说是你亲自去传的?”
霍临春怔了一下,回过神来,斟酌着道:“毕竟是靖宁伯的女儿们……”
“这种事,交给掌印便是了,何必让你这种忙人去办。”杨玦没有等他说完,自顾自地往下道,“父皇也真是,靖宁伯活着的时候没想给他的女儿赐婚,这人一死便想起来了。”
霍临春闻言干笑了两声。
这种话,他哪有胆子接。
六皇子果然不一样。
建阳帝的孩子里,恐怕再没有第二个人敢这么说话了。
霍临春如坐针毡,恨不得立刻就走。
可杨玦吃了半盏茶,还在说,一副要同他聊家常的架势。
这六皇子杨玦的家常,他霍临春哪里敢聊?
他开始绞尽脑汁地想由头,试图找出个杨玦没法留他的理由。可由头还未想出来,他先从杨玦口中听到了奇怪的话。
杨玦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一脸正经地问道:“霍督公,靖宁伯的女儿生得很美吧?”
霍临春身体僵硬地坐着,颔首道:“殿下也知道,靖宁伯便是个美男子,他的女儿自然差不了。”
杨玦闻言,突然笑了起来。
少年气浮现在脸上,看起来真是明朗又英俊。
“二姑娘祁樱最美,是不是?”
霍临春应了声是。
杨玦猛地起身走到他边上,伸手用力按住了他一侧肩膀:“霍督公这样见惯美人的也觉得美,那想必是真的美若天仙了。”
“没想到父皇会给我挑这么个美人儿……”杨玦笑了两声,盯着他的眼睛道,“霍督公看着她,是不是也有些心动了?”
霍临春呼吸一轻:“殿下说笑……”
“我可没有说笑。”杨玦松开手,站直了身子,脸上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不过一个女人,若是喜欢,送你又何妨。”
第288章 煎熬
霍临春悚然一惊,“扑通”跪了下去。
地上冷冷的砖石,硌得人膝盖生疼。
他伏地讨饶,就像杨玦想看的那样。这位六殿下,嘴上胡说八道,看起来毫不在乎,但他要是敢说出一个好字,道一句谢,怕是立马就要脑袋落地。
果然,见他老实跪下。
杨玦脸上无所谓的表情便收起来了。
他脸色阴阴地看了看霍临春:“你就这么怕我?算了,起来吧,我不说便是了。”有人怕他,畏惧他,他心里其实很高兴。
这样的人生,就是他想要的人生。
可老头子和他养的那头侏儒,永远不会害怕他。
真是烦人。
没完没了的烦人。
他忽然盯着霍临春问了一句:“你如今虽说不常在父皇跟前服侍了,但宫里的消息,怎么说你也该比我灵通些吧?”
霍临春这才站起来,还没站稳呢,就又想跪下去算了。
“殿下想知道什么?”
杨玦原地踱步,面色很阴沉:“驸马的人选,是不是已经定了?”
霍临春愣了一下,思索着道:“殿下是问寿春帝姬的驸马?”
杨玦冷冷斜睨了他一眼。
霍临春立刻反应过来,自己这是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虽然建阳帝不止寿春这一个女儿,可在杨玦眼里,那就只有一个。
其余人,都不能算人。
霍临春低声道:“驸马人选,目前还在商议之中,但陛下心中应该已有定夺。”
杨玦一脚踹倒了椅子。
可恶的老东西!
这天下哪有人配得上寿春!
他倒要看看,是哪个不要命的想来当驸马。他的剑,可是很想砍人脑袋的。似乎仍然不解气,杨玦猛地一掀帘子,甩袖出去了。
霍临春被他留在屋子里,长长呼出一口气。
一说寿春帝姬的驸马,六皇子便如此生气。
真是怪胎。
万幸寿春帝姬的性子一点也不像六皇子,要不然,这样的祖宗一来便是两个,谁受得了?
霍临春静静等了一会,见杨玦丝毫没有要回来的意思,赶紧出了门。
外头天清气朗,比里头可舒服太多了。
他感慨着,上了马车。
马蹄声嘚嘚作响,很快便远离了杨玦的宅邸。
霍临春胸腔里乱跳的心脏总算平静下来。自从建阳帝的大军打进皇城,襄国不复后,他就天天提着脑袋过日子。
外人看他,那是先提了秉笔,又掌了东厂,顺当又威风,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日子过得有多折磨人。
真是可笑。
霍临春靠在车壁上,想起杨玦方才说过的话,无声苦笑起来。
把祁樱送给他?
他倒是想要,可他杨玦真敢送吗?
这可是建阳帝指的婚。
身上越来越无力,连笑似乎也没了力气。
霍临春抬手捂住了眼睛。
祁樱。
那个叫着花的名字,却生得比花还要美丽的女人,已经是他不能触及的人物了。真是可惜啊,他明明那样得想要她。
他甚至还能回忆起来,第一次见到她时,她脸上冷漠的表情。
眉眼五官,无一不精致。
就连皮肤,也是令人惊讶的光洁白皙。
这样的美丽,这样的精致。
看起来简直像个不真实的人。
配上那副什么也不在乎的冷漠神情,就像是仙人一般的无情无欲。
他真想看看,撕掉那层冷漠后,她会变成什么样。伤害她,折磨她,让她哭着求饶,一定是很快乐的事吧?
霍临春透过车上狭小的窗格向外看去。
晚霞红艳艳的,时辰已经不早。
他有些饿了。
真是虚无的人生啊。
吃喝拉撒睡,永远是凡人的本性。
没人躲得过。
收回视线,霍临春让车夫改道去了南面的宅子。他一个人是吃不下饭的,必须有人陪着,才觉得食物是有滋味的东西。
南面的宅子里,养着几个专门陪他吃饭的女人。
长得好,做饭的手艺也好。
看起来好吃,尝起来也不错。
进食才是有趣的事。
霍临春在车上闭上了眼睛,心道小憩片刻吧,等到春天过去,夏日来临,他应该就能忘记祁樱了。
春老花谢。
樱花自然也不例外。
他心里的花期,怎么也不至于比春日更长。
可这个春天,竟然格外得漫长。
在每个人心里,都长得可怕。
简直是度日如年。
每一天都是煎熬。
太微一度觉得自己熬不下去了。夏天迟迟不来,春寒久久不散,连人心都变得郁郁起来。这段时间,她总忍不住跑去父亲墓前喝闷酒,一喝就是大半天。
喝得多了,酒量见涨,已经不大会醉。
喝酒的乐趣,立刻便少了大半。
小七上完课,偶尔会趁夕阳来寻她说话,见她闷闷不乐的,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陪着她,候着她。
姐妹俩一起用饭,一起沐浴,就是不大交谈。
屋子里间歇响起的说话声,也多是小七拿着书在提问,太微再回答。
这一天,小七照例来集香苑找太微用饭。
太微却没有让人摆饭,反而拉着她的手往门外走。
小七一头雾水,仰着脸叫她:“五姐,你不饿吗?”
太微笑了笑道:“总在我这吃饭,你还没有吃厌?”
小七眨眨眼,大人似的叹口气道:“都是一个厨房出来的饭菜,不在你这吃,也是一个味道。”
太微笑着摸了摸她的头:“这话倒是没说错,的确全是一个味道。”
她牵着小七的手,带着她在廊下穿行。
“不过我还是有些吃烦了,今日换个地方用饭吧。”
小七疑惑:“去哪?”
太微脸上的笑意淡了一些:“去二姐那。”
小七愣了一下:“二姐那?”她从来没有去过祁樱的院子。府里诸多姐妹,只有太微和她亲近,二姐祁樱对她来说,和陌生人似乎也没有什么分别。
小七不觉有些紧张:“二姐知道我们要去吗?”
“当然不知道。”
小七:“……”
“不要紧的。”
小七不信地盯着太微:“真的吗?”
太微笑得眉眼弯弯:“二姐最多便是不理我们,有什么要紧。”
小七:“……”
太微拽着她,大步流星地朝祁樱那去。
这漫长的春日,终于快要结束了。
第289章 大吉大利
屋子里,祁樱正要用饭,碗才端起来,便见太微拉着小七从外头走了进来。几个丫鬟跟在后头,小心翼翼的,一副想拦又不敢拦的模样。
太微如今在府里,也是说一不二的人了。
祁樱把手里的碗放了回去:“小七也来了?”
太微把小七从自己身后拽出来,推到桌前,笑着道:“今儿个天气好,小七下课也早,我寻思二姐这会也该用饭了,便带上她一块儿过来蹭吃的。”
祁樱瞥她一眼,转过头让丫鬟重新添了碗筷。
她一向是一个人用饭的,如今边上突然多了两个人,也隐隐有些不自在。
“吃完便走吧。”祁樱口气淡淡地说着,捧起茶碗呷了一口。
太微笑眯眯地靠在椅背上,说是来蹭吃,却半天也没有动筷子。
小七看看左边的二姐,又看看右边的五姐,尴尬到头皮发麻,只好独自一人埋头苦吃。菜是热的,饭也是热的,吃起来却不怎么香。
二姐果然是不太想搭理她们吧?
五姐今日这一出,到底在想什么?
小七胡乱扒拉着白饭,连头也不敢抬。
这时候,她听见太微忽然说了一句奇怪的话,“二姐,我把小七交给你了。”
小七连忙仰起头来,嘴角还沾着一粒饭:“五姐?”
太微没有看她,仍然姿势懒懒地靠在那,慢条斯理地道:“左右二姐闲着,便管管孩子吧。”
祁樱素来美丽却没有表情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罕见的惶恐:“我?管孩子?”
太微伸长手,拍了拍她的肩膀:“这般大的孩子,又不需你寸步不离地跟着,慌什么。”
“……”
祁樱的视线越过桌子,落在小七尖尖的小脸上。
不知何时,那个白胖圆润的小丫头已经不见了。
如今的小七,眼睛还是圆圆的,下巴却是尖的。
祁樱轻轻叹了口气。
太微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小七,二姐写的一手好字,你平日下了学,便来同二姐练字吧。”
她推开椅子,向后退了一步:“哎呀,明明方才还饿得慌,这会坐下了,我倒是不饿了。”
小七见状,也忙放下了碗:“五姐,你这就要走了吗?”
太微走到她身后,将她半站起来的身体又按了回去:“小孩儿就得多吃饭,你再吃一碗吧。”
小七哪里还吃得下:“五姐,我也吃饱了。”
太微轻轻“哦”了一声:“那更好,等二姐也吃过了,你便去练字吧。”言罢,她转头望向祁樱,笑了下道:“辛苦二姐了。”
祁樱脸色怪怪的:“不辛苦。”
太微哈哈大笑,留下二人,大步出了门。
外头已是暮色四合,她一路走,一路瞧见婆子们在掌灯。
光明和黑暗,原是如此密不可分的关系。
集香苑里,亮着白昼般的光。
太微站在廊下没有入内。
大丫鬟长喜悄声走到她身后,叫了声“姑娘”:“照您的吩咐,东西已经收拾妥当了。”
太微背对着她,点了点头。
廊下有晚风吹过来,吹得她衣袂飞扬。
但今夜的风,是烫人的。
暮春时节的风,已有了夏日的温度。
太微倚靠在廊柱上,深吸了一口气。
长喜的声音,镇定到可怕:“姑娘,奴婢等您回来。”
“奴婢知道,您一定会回来的。”
太微转过脸,笑了笑:“既然如此,卜个卦吧。”
她掏出枚铜钱,往上一抛,拿手背接住了。
正吉反噩。
长喜还记得:“姑娘……”她忽然想起来,自己第一次看见太微拿铜钱卜卦时发生的事。那一天,太微卜出来的卦,是不吉之兆。
之后发生的事,也实在不是什么好事。
她家姑娘明明不会算命,但算的却奇准。
长喜有些不敢看太微的手:“您又装神棍,哪有人用铜板卜卦的。”
“怎么没有,这招原也就是我从别人那学来的。”太微将手伸到她面前,拿开盖在手背上的右掌,“咦……”
长喜听她“咦”了一声,连忙抬眼看:“呀!是正面!”
躺在太微左手手背上的铜钱,明晃晃是个吉兆。
长喜立刻高兴起来:“姑娘一向算得准!这回定然大吉大利!”
太微把铜钱丢给了她:“你方才不还说我装神棍,没人用铜板卜卦的吗?”
长喜没接话,只是欢欢喜喜地把铜钱收起来,转身往屋子里去。
大吉之兆,太好了!
她得把这枚铜钱供起来。
望着她的背影,廊下的太微脸上却慢慢没了笑意。
这一卦,她已经卜过十次。
十次,皆是大凶之兆。
她在暗处摊开右手,掌心里赫然躺着一枚反面朝上的铜钱。长喜到底是个普通人,看着镇定,其实早就心乱了,以至于被她换掉了铜钱也没有察觉。
不过这样就好。
这样长喜就不会变得跟她一样害怕。
眼下的她,已经无法承受更多的恐惧。
夜空上明亮的星辰,看起来真美啊,仿佛撕开夜幕,就能看见炽热而灿烂的夏天。
第二天,大太阳照下来,春日气息便愈发的淡了。
长喜在傍晚时分接待了小七:“姑娘这几日吃住都在夫人那,特地叮嘱了奴婢,若是七姑娘过来,便请您先回去,等她和夫人忙完了再去找您。”
小七擦了擦额上的汗:“既是这样,那我便不去打扰五姐了。你若是见到她,便告诉她,我已经拿定主意了。”
长喜给她递了块帕子,闻言笑道:“您已经定下了要学什么?”
小七点点头,同长喜告辞:“看看天色还早,我干脆再去一趟园子吧。”
园子里新近种了些草药。
她总去看,怎么看都看不厌。
天气慢慢热起来,夜晚来得迟,能做事学习的时间便宽裕了。
小七没带丫鬟,一个人朝园子去。
园子边上,就是太微让人开辟出来给他们学拳脚的地方。正好下课,小七看见了二宝。二宝大汗淋漓的,连头发也湿了。
他站在园子入口,遥遥向小七打招呼。
小七蹲在地上,见状也扬手挥了挥。
他们上一次见面,还是小七决定放弃学武的时候。
她坐在树下,和二宝一起吃着太微让人送去的果子,很是伤心了一回。接受自己的无能和平庸,是如此让人难过的事。
但那已经过去了。
小七仰着脸,粲然一笑:“二宝!我找到了!”
她终于找到了那件她擅长的,能做的事。
她一定会努力,拼命努力,直到变成一个厉害的大夫。
这样,她就可以保护五姐,保护那些她想要保护的人。
小七手里抓着药锄,脸上脏兮兮的。
二宝远远看着,忍不住腹诽了句:和墨小姐一样,真不像个世家千金。
他拿袖子抹了一把脸,扬声道:“恭喜你呀七姑娘!”
小七歪着头看他,笑得眼睛弯弯。
二宝看着她,放下手,张了张嘴,声音却轻得只有他自己听得见:“对了,多谢你给我取的名字。”
——我很喜欢。
——真的很喜欢。
祁言,祁言。
从此他也有了家。
第290章 启程
无父无母的二宝,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也会拥有一个完整的名字,变成一个有名有姓,有家可归的人。
只可惜,这种幸福,午夜梦回之际,却总是让他难以入睡。
那几个家伙,到底在哪里?
他一天找不到他们,就一天没有办法向前走。
停在原地的他,获得的每一分幸福,似乎都是用他们的不幸换来的。
余晖下,二宝脸上露出了失落的神情。
镇夷司里,无邪正在收拾行囊。
斩厄抱着剑站在一旁,声音里透着两分不安:“无邪你看……”
无邪埋头翻箱子,头也不抬地问:“看什么?”
“看这个。”斩厄把怀里的剑直直递过去,声音听起来更怪了,“主子让我带着它。”说完,他顿了顿,接着又道:“主子说,今后不必再拿伞了。”
无邪抓着件中衣,闻言终于转头来看他:“你是琢磨着,主子这般说,是还在为先前的事生气?”
斩厄点了点头。
无邪把中衣丢在他脸上:“胡乱想什么呢!主子那天夜里说的话,你难道全没听见?”
斩厄弯下腰,将落地的衣裳捡回来放好,一边道:“我听是听见了,可主子说他没生气,难道便真的没有生气吗?”
无邪有些语塞。
这让他怎么讲?
斩厄叠完了衣裳,定定看着他道:“人人都知道,主子喜欢的伞,伞面上定然画着牡丹,而那把伞,一定是我带着的。”
“可现在,主子说不用带了。”
他重新拿起了剑,脸上没大表情,口气却隐隐有些无措:“我不喜欢剑。”
无邪拿着箭筒掂了掂,闻声应了句:“剑这东西,我倒是也不喜欢。”他仔细检查着,慢慢正色起来:“主子到底在想什么,我不知道,但他这般做肯定不是因为不信任你。”
斩厄站在窗边,夕阳洒进来,照出一抹斜斜的影子。
他高大的身形,似乎突然矮小了。
连带着声音,都变得轻微起来。
“那这一回,主子为什么不带我一道出门?”
他们两个人,左臂右膀,一向不分开。可这一次,主子却只让无邪跟着。
斩厄怎么想,都觉得是因为自己失去了薛怀刃的信任。
他抱住头,蹲在地上,像个迷路的孩子。
无邪无奈地走上前,拍了拍他的头:“说你傻,真是傻,光长个子不长脑子,简直想气死我。”
“主子不是说了吗?让你留下,是以备不测。我同他先带三两个人去探探情况,万一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再让你带人去支援。”
“至于为什么带我却不带你,你倒是照照镜子。你顶着这么张凶巴巴的脸,能做什么伪装?生得又这般高大,万一让你上个梁,你还不得把房梁压塌了?”
斩厄和他,原就各有所长。
此番若是前去镇压讨伐,那当然带上斩厄更好。
可国师显然不想将事情闹大,要他们低调行事,当然是他去才方便。
无邪揪起根斩厄的头发,扯了扯道:“你光想着主子今次带我不带你,怎么不想想不夜庄事件时,你一路跟着主子,我呢?”
斩厄闷声道:“你在跑腿。”
“你还知道我在跑腿!”无邪气笑了,“赶紧滚,老子还得收拾行李,没空同你胡扯!”
斩厄站起来,脚步迟疑着:“无邪……”
“还想说什么?”
斩厄想了一下,低声道:“**教里,真有国师大人想要的地图吗?”
无邪沉默了一瞬:“国师的话,不会有假。”
何况这一回,国师要主子亲自去,可见重视。
多半不会落空。
不夜庄时没能拿到的地图,这一次可不能再出错了。
无邪背对着斩厄摆了摆手:“时候不早了,我和主子天黑便出发,你一个人留着,若是碰上六皇子过来,便老实躲远些。”
“当然,若是情况不好,你也留不了几天。”
说完,眉头一皱,无邪突然想起了一件事,连忙喊住斩厄:“要是……要是那一位过来,你也躲远些!”
“那一位?寿春帝姬吗?”斩厄眨了眨眼睛。
无邪愣了下:“帝姬怎么会来?”
斩厄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道:“我上回在国师大人那碰见了帝姬,帝姬给了我点心吃,还说下回要来寻我,看我救活的小鸟。”
无邪听出一头冷汗:“你个蠢货!谁让你和帝姬搭话的!”
“是帝姬找我说话的。”
“那也不行!”无邪心气不顺,觉得自己又短寿了两年,“我说的不是帝姬,是伯府那位。”
“哦,是未来夫人。”斩厄明白了,“你在她手底下吃过亏,觉得她不好对付。”
无邪想缝了他的嘴:“让你躲就躲!记住了吗?这三个人,哪个过来,你都给老子躲得远远的!尤其是帝姬!”
斩厄叹了口气:“帝姬看起来是个好人。”
无邪冷哼了一声:“她哥哥可不是。”
“至于那位未来夫人……是个怪人。”无邪嘟哝了句,“怪人可比坏人还可怕。”
与此同时,城郊的小院子里,太微突然打了个喷嚏。
一旁的墨十娘瞧见,连忙推了推她的肩道:“快去多穿两件!着凉了可不妥!”
太微揉揉鼻子,朝她翻白眼:“这等气候还让人多穿两件,捂出毛病,可不是一样不妥?”
墨十娘摸了摸她身上的衣裳:“虽说白天不冷,可到了夜里到底还是有些寒气的,小心些总没错。”
太微没有接她的话,只探头朝外看了看。
瓦檐上停了只麻雀,正啾啾啾叫个没完,忽然看见她,一振翅便飞远了。
“吃得这般肥,难为它还飞的动。”太微轻轻说了一句,问墨十娘道,“师父,依你之见,晏先生的推测有几分能成真?”
墨十娘也学她的样子仰头朝檐角看:“你是说宝藏的事?”
太微颔首。
墨十娘笑了下道:“不管怎么着,这宝藏的事可比仙人听着真多了。”
“这倒是。”太微也笑了,收回目光,转身往屋子里去,“走吧,准备准备该启程了。”
墨十娘扑上去搂住她的脖子:“好徒弟,为师饿了,还是吃饱了再走吧。”
第291章 没错
太微没有胃口,便只是看着她吃。
干粮干粮,干巴巴的,怎么看都不太好吃。但墨十娘吃得很愉快,边吃还边对她说教:“这人活着呐,就得每一顿都当成最后一顿,省的一个不慎当了饿死鬼,那可就太惨了。”
太微闻言上下打量她,越看越觉得眼前的人不可靠:“是谁说的,只是打探,任务轻松,绝对不会让我死的?怎么一出发便改了口,开始劝我多吃些好做饱死鬼了?”
墨十娘嘴里叼着半个饼,含含糊糊地道:“这不是世事无绝对嘛……”
太微哼了一声:“吃完了赶紧走。”
斜阳西坠,很快便要天黑。外头的风被花香纠缠着,已经有了夏夜的气味。这样的日子,让她忍不住想起了从前。
一到夏天,师父便喜欢趁夜带她出去乱逛。
师徒俩,大街小巷胡乱地晃悠,连身上的汗都透着自由两个字。
那个时候,真是开心啊。
太微看着墨十娘的目光变得温柔起来。
墨十娘举起了手里的饼:“想吃?”
太微眼里的温柔变成了嫌弃:“老实吃你的吧。”
墨十娘撇撇嘴:“臭丫头,脾气这般大。”她三两口吃完了剩下的半个饼。
太微已经出门走到了马前。
夜幕慢慢落下来,很快便将前路染成了一片漆黑。
她们的目的地,是一个偏僻的小村子。从城南走,一直走到没有人的地方,再穿过林子,才能看见村落。
要不是看了晏先生给的路线图,便是她们,恐怕也难以发现人烟所在。
夜半时分,太微师徒俩进入了林子。
林间葱茏一片,冬日里凋零的树叶如今不但长了回来,还越见茂密。一棵挨着一棵的树,形成了一个巨大而复杂的迷宫。
头顶的月色,银霜般洒下来,愈发衬得这地方不似人间。
接下来的这段路,已经不便策马。
太微和墨十娘对视了一眼,脚蹬树干,借力而上,无声地向前去。
这地方,据说原本是个富贾的田庄所在,但十来年前便荒了。林子没了人打理,留下的小径久而久之也被绿意吞没不复存在。
看上去根本不像是有人群生活的地方。
太微心里有些没底。
出口越来越近,墨十娘忽然拉住了她的袖子:“听见了吗?”
太微压低了声音:“有些不对劲。”林子外异常安静,仿佛连风也是凝滞的。**教的圣童,真会在这里吗?
墨十娘脸上的五官皱成了一团。
嗓子发痒。
她想咳嗽。
太微连忙掏出瓷瓶,倒出颗碧色的药丸塞给她。临行之际,张神医忧心忡忡,恨不得让她背上药箱,最后挑来拣去,才勉强选定了这瓶药。
要张神医说,墨十娘就不该出门。
可墨十娘的性子,怎么可能听她的话。
少顷,墨十娘用过药,二人就着月色走出了林子。
林外是一片田地。
田地再过去,影影绰绰的,依稀可见房舍。
太微站在暗处,定神看了看。
没有光亮。
不知是夜深人静全睡下了,还是这些屋子里根本就没有人。
按照晏先生的说法,**教分散在外,有数个分堂,这一处最有可能藏有圣童。至于地图,当然要和珍贵的人放在一起。
找到圣童,多半就能找到地图。
太微将视线遥遥落在远处的一间大宅上。
那座宅子,看起来和周遭景色格格不入。
珍贵的人。
珍贵的地图。
自然要有大宅相伴。
太微就着月色,束紧了袖口。时间推移,头顶上的月亮越发得圆,越发得亮。她和墨十娘依照计划,悄悄潜入了村子。
明天便是十五。
她已经离开靖宁伯府好几天,不知道娘亲那边怎么样,是否还在忧心她。失去过她的娘亲,愿意放她出门,想必已经做好了她回不去的准备。
被不幸的人生反复锤打,那个胆小柔弱的娘亲,终于也变得坚强了。
太微放轻呼吸,和师父一前一后靠近了大宅。
有微光映入眼帘。
宅子里有人!
她身形一掠,疾步往后退去。这种感觉——是那天在不夜庄见过的家伙!
好在日夜苦练没有白费,她悄无声息隐入了黑暗。
晏先生的情报没有错,这地方的确是有人的。她的推测也没有错,那日见到的第三方势力,果真同**教有关。
散乱的线索,渐渐整合。
那根关键的脉络,似乎已经触手可及。
太微略等了一会。
先她一步前去查探的墨十娘折返回来,一见她便笑,笑得贱兮兮的。
太微一看便懂了。
这地方的守备比她预想的严实,说明她们找对了地方。
事情已经成功了一半。
剩下的一半,就得慢慢来。
次日,艳阳高照,太微躲在林子里,被晒得昏昏欲睡。她们还是没有见到人。这个村子,白天也是一样的安静。
墨十娘嚼豆子似的吃着药,不知不觉吃了大半瓶。
惊得太微出了一身冷汗。
这么吃下去,别回头没病死,先被药死了。
她一把夺回白瓷小药瓶,劈头盖脸骂了这不要命的女人一通。
可墨十娘耸耸肩,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左右要死的,何况桐娘子说了,这药多吃几颗也无妨。”
太微被她气得七窍生烟,但见她一副憔悴模样,最终只是无奈地叹了口气。
墨十娘抛了把匕首给她:“既然是我的徒弟,那想必用不惯长剑吧。”
太微接过来,拔出一看,冰冷的铁器,依稀是她熟悉的模样。
这把匕首,竟然又到了她手里。
时光倒流般,混乱的记忆渐渐清晰起来。
她突然鼻子发酸。
夜里,稍作整顿,太微带着匕首,和师父一道越过**教的守卫进入了宅子。她们俩都不是擅长杀敌的人,是以行踪隐蔽,小心查探才是目的。
不过一进宅子,太微便发现了不对。
这地方——有血的味道!
后颈处突然一毛。
弥漫在宅子里的气息,像监牢,像刑场,就是不像活人生活的场所。
墨十娘也感觉到了。
俩人一左一右,各自往宅子深处去。
可越是深入,便越是心头发毛。
太微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怦怦……怦怦……
对面的回廊下出现了一盏灯,是值夜的守卫。
像是犯困,他大大打了个哈欠。
可哈欠打到一半,突然,“嗖”的一声,有支羽箭破空而来,一箭钉进了他嘴里。
第292章 人间
血珠迸溅,在半空开出一朵花。
太微拔腿便跑,有多快便多快。她得去找师父。**教今夜上门的“客人”,显然和她们不是一路人。
回忆着方才那一幕,太微用力咬紧了牙。
她小心避开守卫,沿着师父去时方向一路飞奔。
另一边,已经无法动弹的守卫被人拖到了暗处。夜色沉沉落下来,一口将人吞进腹中,很快便连那抹微弱的灯光也一并吃了下去。
一二三。
咀嚼完毕。
人间恢复了平静。
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太微的呼吸声渐渐变重,她没能找到师父。是出事了吗?念头一闪而过,太微握紧了拳头。不会的,师父比她小心,比她谨慎,比她有经验。
她都没事,师父怎么会出事?
何况张神医给的药效果很好,一时半会的,师父也不太可能会发病。
一定是她看漏了什么。
这座宅子虽有守卫巡夜,但看起来并不像是有人居住。窗棂上的灰尘,积了厚厚一层,绝不是常有人打扫的样子。
可既然无人居住,为什么需要守卫?
还有这股令人不安的气息,又是从哪里来的?
太微轻轻吸了吸鼻子。
好像……是檀香?
藏在风里的气味已经很淡,可她还是嗅到了。顺着香气走下去,尽头是一间闭着门的屋子。太微伸手摸了一下门,上头干干净净,没有一点灰。
没有上锁的屋子,里头果然是空的。
昏暗中,太微只看见了四面墙。
有门有窗有帘子,就是没有家具。
空气里的檀香味忽然变浓了。
她贴着墙壁,悄无声息地朝香气最浓的地方靠近——那是一块厚重的帘子,面料吸足了香味,又不断地散发出来。
太微屏住呼吸,掀开帘子。
帘后竟然还有一扇门。
师父她,已经进去了吗?
太微打开了门。
没有犹豫的时间了。
她抬起脚,走了下台阶。门后的世界,有着长而弯曲的阶梯,盘旋着,盘旋着,仿佛没有尽头。这是一条向下而行的通道。
两旁照明用的灯,发出昏黄的光亮。
空气却并不闷浊。
太微加快了前行的脚步。她没有听见人的声音,却能感觉到,底下的空间很庞大。狭窄的阶梯,终于走到了尽头。
她看见了一尊塑像。
凝脂般的白玉,被雕琢成了一个人。
等身大小,栩栩如生。
就连衣裳首饰,都像是真的。
如此雕工,委实惊人。
太微走近看了一眼。人像的眉眼五官,无一不精,虽冷冷的,却像个活人。只是……为什么这张脸,看起来好像有点眼熟?
她在哪里见过这样的人吗?
真是奇怪。
看着看着,太微忽然白了脸。
血色飞快从她脸上褪去,只留下了一个震惊的表情。
她想起来了,她到底在哪里见过这张脸。
他娘的!
这是铜镜里!她自己的脸!
……
地面上,背着箭囊的少年,正用箭头抵着个守卫的喉咙,凑近了低声发问:“剩下的人呢?”
守卫满头冷汗,一动不敢动。
他知道,自己的脖子但凡向前一分,就会被冰冷的箭矢扎破喉咙。
“这里只有我们。”身侧的尸体,让守卫的声音忍不住颤抖。
这座宅子,东南西北四个角,一共安置了八个人。除此以外,另有三人小队,每隔一个时辰便来巡查一遍。
此等戒备,放在这荒郊野岭般的地方,不论如何都可算严密。
但眼前的少年,心狠手辣杀人如麻,转眼间便只留了他一个活口。
尖锐的箭头,轻松划破他的皮肤。
有血珠子冒了出来。
守卫下意识瞪大眼睛:“每、每隔七天,会有专人来送东西……”
少年闻言,扬起了嘴角:“七天?那么,距离上一次有人来送东西,已经过了多久?”
守卫咽了口唾沫:“五天前来过。”
“是吗?”少年直起腰,居高临下看着他,把箭插回了箭囊。他转身离开,摆了摆手。
守卫见状,以为自己死里逃生,紧绷的神经立刻松懈下来。
就趁现在!趁现在赶紧逃!兴许还能活命!
然而逃跑的念头才冒出来,便有剑从头顶落下,陷入黑暗之前,他甚至没能发出一点声音。
锋利的长剑,冒着寒气。
来人丢开他,走上前叫了一声“无邪大人”:“小八在西北角遇上了三个人,已经收拾妥当。”
无邪背对他看着前方,点了点头。
出发之前,他还琢磨过是不是该假扮成信众,可到了地方一看,屁点香火不见,根本就不是他想象中的样子。
这么个破村子,根本没有人烟。
只这座宅子看起来有些古怪。
索性闯进来扫荡一遍得了。
无邪走到薛怀刃身旁,摸了摸头道:“主子,这地方真有地图?”国师说的话不应该有错,可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失去了信心。
“若是白跑一趟……”
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
无邪抬手按住了薛怀刃的肩膀:“主子?”
薛怀刃一身黑衣立在廊下,眉头皱了皱:“天上有积云。”
无邪探头朝夜空看:“还真是,看起来好像要下雨。”他说完,缩回手,看向薛怀刃的脸。
主子的脸色似乎有些奇怪……
只是乌云而已。
有什么问题?
这种时候,下场雨,还能洗刷痕迹,明明是好事。
可念头一转,蓦地,脑子里“嗡”的一下。
无邪眼神一凛,厉声朝身后的人道:“散开,抓紧找!”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虽说今年开春后还没有听见过雷声,但如今即将入夏,就不好说了。
该死的天气。
无邪紧张地看着薛怀刃。
薛怀刃大步向前走,越走离墙越近。
无邪见状,一言不发,立刻跟了上去。廊外的夜色,越来越重,是要下大雨的架势。
这可不妙!
“主子!先找间屋子呆一会如何?”
薛怀刃没有回答,皱着眉,揉了揉太阳穴,忽然问了他一句:“闻到了吗?白檀的香气。”
无邪愣住,深吸了一口气,什么白檀,他只闻到血腥味。
他家主子,难道已经开始……糊涂了吗?
第293章 炼狱
天边隐隐的,已有了雷声。
薛怀刃的面色越来越难看。他讨厌下雨的日子,讨厌电闪雷鸣,更讨厌这样的自己。
“走吧。”他低低说了一句,继续向前走去。
无邪忧心忡忡的,可没有法子,只能跟着继续走。
耳畔雷声越来越响,仿佛下一刻就要从头顶落下来。
地下的太微也听见了。
离得这般远都能听见,可见外头天气有多糟糕。她站在塑像前,觉得身上一阵阵发寒。面前的这张脸,的的确确和她的很像。
可她知道,这不是她的脸。
雕像的眼神,是绝望的。
太微往后退了一步,咬咬牙,朝长廊左侧走去。和地面上的宅子一样,地下的屋子也都是空的。她看了几间,里头全没有人。只有一层层的浮灰,昭示着岁月的残忍。
失去了主人的家具,黯淡无光地蜷缩在角落里。
这一切,看起来就和那尊白玉人像的眼神一样绝望。
师父她到底去了哪里?
太微的动作越快越快。
是去了另一边吗?
她走到了最后一间屋子前。
檀香的味道越来越浓郁,她明明蒙着面,却还是觉得香气正毫无阻碍地钻进鼻腔里。这样疯狂的香味,简直要将人熏得晕过去。
这间屋子,似乎不一样。
里头依然很安静,可这安静,莫名其妙地让人不自在。
太微搭在门上的手有一瞬间的迟疑。
“咿呀——”
她推开了门。
窄窄的一道缝隙,被浓重的香气飞快填满。里头透出了一线微光。有灯亮着,亮了很久的样子。太微放缓呼吸,自门缝闪身进入。
她没有听见人的声音。
走动、说话,都没有。
就连呼吸声,似乎也不存在。
可进门的刹那,太微便肯定了房中有人。
头顶上轰隆隆——轰隆隆——雷声正不断地炸响。
她忽然听见了一个细小的呻吟声。
那样的微弱,就像落叶飘进湖中荡漾开的涟漪。小小的,浅浅的,转瞬即逝。太微竖起耳朵,仔细地听,拼命地听,终于又听见了。
她掀开帘子。
越过屏风。
面前出现了一张床。
这样繁复的拔步床,立在那,仿佛又是一间屋子。
秋香色的帐子,安静地垂落着。
太微知道,这是最后一层屏障了。只要撩开它,她就能看到那片落叶。可她伸出去的手,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
为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
她的身体,竟然在害怕?
本能在脑海里放声尖叫。
太微撩起了帐子。
帐后,躺着一个人,一个小小的,残破的人。她僵硬地立在床边,手指紧紧攥着纱帐。
找到了。
竟然找到了。
二宝心心念念的孩子,此刻正躺在她的眼前。
那个穿丝鞋的孩子——
那个和她有着相似瞳色的孩子,就在这里。
太微无法呼吸,也无法动作。
床上的孩子,再也没有办法穿上那双昂贵的丝鞋了。
牙齿在打颤,为什么冷心冷肺的她,会觉得这般痛苦?她明明只见过这孩子一次,连他的名字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因为一个陌生人痛苦?
抓着帐子的手在发抖。
床上的孩子,形容枯槁,只有一双眼睛还是明亮的。
他歪着头,看着太微。
“墨……小……姐……”
字一个一个的从齿缝间钻出来。
太微瞪大了眼睛。
她明明遮着脸。
“求求你……求求你……杀了我吧……”
他躺着,除了头,什么也动不了。他好想死,真的真的好想死,可他连死也做不到。大祭司说的对,他不该逃跑的,明知道会被抓回来,为什么要逃跑。
“杀了我!杀了我!”他用尽全力,尖叫起来。
泣血般的声嘶力竭。
太微捂住了他的嘴。
“不要喊……不要喊……”
眼泪一颗颗滚出来,仿佛要烫伤她的脸。师父交给她的匕首,重重摔在床上。她猛地缩回手,像是碰到了烙铁。
“求求你……”
他的声音轻了下去,哀切的,不断恳求太微。
太微双腿发软,从未如此恐惧过。
她不可能答应他的要求。
也不可能就这样丢下他转身走人。
怎么办?
“你是仙人呀……为什么不帮帮我……”孩童细弱的嗓音,喃喃反复着。
太微跪在地上,将头低了下去。
绝望,无助。
谁来帮帮她?
她在心里无声呐喊,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天。
那个孩子毫不留情地离开她的那日。
天上下着雨,将她的心也淋透了。
她咬着牙,呜咽着,想要将泪水止住。可眼泪的洪流,几乎淹没了她的理智。
……
白玉雕像前。
无邪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主、主子!”他转过头,想找薛怀刃,可身后空荡荡的,根本没有人。雷鸣声沉沉的,仿佛连地面都在跟着震动。
这样的天气,对薛怀刃而言,就是噩梦。
他扶着墙,勉强站住了。
太吵了!
真的太吵了!
是谁在哭?是谁在尖叫?为什么总有人在他耳边大喊大叫——“快跑啊!快跑啊!”到底想要让他跑去哪里?他蹲下身,双手抱头,牢牢捂住了耳朵。
可那些声音,还是不断地钻进脑子。
隐藏在雷声里的刀剑碰撞声,越来越清晰。
他站起来,趔趔趄趄地往前走。
“快跑啊!”
身后明明没有人。
他却听见了刀剑出鞘的声音。
“阿书——快跑——”
头疼欲裂。
薛怀刃紧紧皱起了眉头。
是谁,是谁在说话?
阿书……又是谁?
陌生的声音在拼命让他逃跑。他并不想动,但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狂奔。有人在追杀他……到底是谁?
冰冷的大雨兜头浇下,脸上一片刺痛。
他伸手抹了一把脸。
手掌依然是干燥的。
哪有什么雨。
他身在地下,怎么会淋雨?这些声音,这些幻觉,是记忆吗?
面前已经没有了路。耳边让他逃跑的声音,渐渐变成了呜咽声。薛怀刃停下脚步,推开了最后一扇门。
旧日伤口,撕裂般的疼痛。
屏风后的人听见响动,转过身来。
两个人,隔着一扇屏风,对峙着。
有细弱的声音在哭:“求求你……杀了我……”
第294章 选择
薛怀刃听见了。
这不是他的幻觉。
孩子的哭声,钻入耳中,和他脑海里的声音交错在一起,像一出混乱的戏。屏风上,映着黑色的人影。
他蓦地提起剑,划开屏风。
屏风后的人影却僵立着没有动。
黑衣的人,蒙着面,双眼全是泪。
他手里的剑,突然沉如泰山。这双眼睛!这双满是眼泪的眼睛!是太微的眼睛。他一看便知,嘴里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叫不出她的名字。
为什么她会在这里?
为什么?
脑袋针扎一般的疼。
太微身后不断传来孩子哭着求死的声音。
他提着剑,木着脸,越过了太微。
擦肩的瞬间,太微垂在身侧的手用力握成了拳头。指甲嵌入掌心,有血渗出来,她却已经感觉不到疼痛。
耳边传来“哐当”一声。
她没有回头,心里却很明白。
这是长剑脱手,坠地时发出的声响。
“求求你……”
那个可怜的孩子还在哀求。
不管是谁。
即便不是他认得的“墨小姐”也没有关系。只要是人,只要是能够动手让他去死的人,就都可以。他拼命睁大眼睛,看着眼前的人:“杀……杀了我……”
“轰隆——”
可怕的雷声穿透地面,重重砸在他们的头顶上。
薛怀刃后退了两步。
他的背抵住了太微的。
发着抖的两个人,谁也没有办法言语。
太微咬紧了牙关。
他怎么抖得比她还厉害?又是一阵雷声,连地面都仿佛开始颤抖。太微转过身,惊讶地发现,身后的人像个无助的孩子般捂住耳朵蹲了下去。
是害怕雷声吗?
怎么会?
她和他朝夕相处了那么久,可从来没见过这种样子的他。
那个薛嘉,和现在的他,到底有什么不一样?太微低头看着他的背影,眼泪仍然无法控制地流淌着。这样的场景,几乎让她无法思考。
——薛怀刃为什么会在这里。
又为什么会是这副样子。
——床上求死的孩子,又该怎么办。
她脑子里全是乱的。
心里也是乱的。
滚烫的泪水,滴在了薛怀刃背上。
该死的。
这种时候,她竟然……竟然想要拥抱他……安抚他,让他不要害怕……
真是该死。
太微松开紧握的手,抬起来,又飞快缩了回去。
这个时候,背后突然传来一声巨响。有人在朝他们飞快靠近!太微来不及回头,便被只手抓住了胳膊。
是师父!
“快走!”
外头隐隐传来疾奔的脚步声。
床上的孩子拼了命地喊叫起来。
墨十娘下意识循声望了一眼。只一眼,便灼伤了她。从内而外,从心脏到眼睛,仿佛都被烧毁了。
难怪太微在哭。
难怪这孩子要求死。
床上的人,已经没有人的样子。
躺在那里寻死的,是已经被毁灭了的生命。
“杀了我!杀了我!杀了我!杀——”
银光一闪,喊叫声戛然而止。
那是一把柳叶小刀。
床上的巫鲂,露出了笑容。
他终于可以去见娘亲了。娘亲因为爱吃鲂鱼给他取的名字,因为太久没有听人喊过,他几乎都要忘记了。
圣童,圣童。
他们是这样叫他的。
大祭司说,他是仙人的后代,生来便和凡人不一样。可他也要吃饭,也要睡觉,并没有生得三头六臂。他甚至,都不大会自己穿衣裳。这样的他,和大家有什么不同?
凭什么说他是仙人的后代?
就因为他的父亲,他的祖辈,也都是这么被人称呼过来的吗?
他从来没有见过那些人。
大祭司恐怕也没有。
这一切,根本就是个笑话。而为了这个笑话,大祭司要搞活祭。他从一头雾水,到听明白,再到心生困惑,最后无法接受决定逃走,足足花了三个月。
真的想出计划,并且实施,又花了三个月。
可这全是一场空。
那些小乞儿,一定会恨他吧?如果不是他,他们根本不会死。下了黄泉,要是能碰见他们就好了。他要道歉,他要赔罪,他要……再一次成为他们的家人……
即便大祭司让他变成了没有手脚的人。
即便他连死亡都需要别人的帮助。
他的心,还是自由的。
娘亲说过,死并不是可怕的事。所以她死了,他也不必伤心,因为他们总有重逢的那天。但那个时候的他,实在太年幼,根本没能听懂娘亲的话。
如今,他年岁稍长,总算是懂了。
死亡,对这样的他来说,是解脱呀。
多谢你。
多谢你拯救了我。
真的多谢你。
他闭上眼睛,再也不想睁开了。
又是一阵电闪雷鸣。
脚步声已经近在耳边。
墨十娘拽着太微,飞快离开。薛怀刃蜷缩在破碎的屏风旁,颤栗着,无法站起身来。脑海里的声音和画面,渐渐变得清晰了。
这一切,已经不再像个幻觉。
那个大雨瓢泼、雷声轰鸣的夜晚,像利刃一样,劈开了记忆尘封的大门。
跪在地上的妇人,发着抖,在拼命求饶。
一句句,声嘶力竭,却毫无用处。
他似乎也跪着。
膝盖下一片泥泞,沉沉地粘着他,让他丝毫无法动弹。黄豆大的雨珠重重打下来,像刀子剐肉般的疼。而雷声,仿佛要震聋他的耳朵。
有刀子架在妇人的脖子上。
“选吧。”
“你的两个儿子,我只想杀一个。”
“可你若是选不出来,我就只能都杀了。”持刀的男人,面目模糊,说话的声音似乎很愉快。
妇人越是求饶,他就越是开心的样子。
薛怀刃看着眼前这一幕,心里不由得烧起了一团火。他要杀了这个混蛋!他一定要杀了这个混蛋!可为什么他的脸看起来这样模糊?
雷声越来越响。
薛怀刃咬着牙,想要从地上站起来。
这时,有人突然抓住了他的手。
小小的,是个孩子的手。
他扭头去看,发现身旁还跪着一个人。
“别怕……”
“我不会让你死的。”
“一定不会!”
大雨下,看起来还完全是个孩子的少年,压低了声音,飞快地说着话。
“阿书,不要怕。”
他看起来是这样的狼狈,可声音却如此让人心安。
阿书……阿书……
不!不是这个字!
不是阿书!
那个字应该是——
第295章 破茧
舍予舒。
一个他曾在纸上写过无数遍的字。
……阿舒,阿舒!
这才是他听见的名字!
手下意识伸出去,想要抓住身旁的人。可那个孩子,突然松开握着他的手,从地上爬起来向前跑。
一边跑,他一边大喊起来:“娘亲!我不怕死!我不怕!选我!选我便是了!”
冰冷的大雨,打碎了他的声音。
薛怀刃心头狂跳,试图拉住他。
傻子!
真是个傻子!
拿着刀的人说的话,怎么可以相信?那个混蛋没有直接动手,只是因为想要折磨猎物啊!
不论选谁。
不论选还是不选。
他最后依然会一个不留,全部杀掉。
有红色的雨溅进眼睛。
薛怀刃爬起来,又跌回泥泞。
喂……喂……起来呀……起来呀你……
他趴在那,拼命地向前伸出手。可再也没有人来抓他的手,告诉他,不要怕。只有红色的雨,落在地上,喧闹地流淌着。
时间突然变得极其漫长。
每一下心跳,每一口呼吸,都跟着陌生起来。
那只用来包裹他、保护他的茧,似乎已经裂开口子。有什么东西,正在从密闭的茧里钻出来。
周围的空气变了。
薛怀刃猛地睁开眼,看见了无邪。
雨夜惨状,从面前消失了。
他大口喘息着,抓住无邪的手腕:“人呢?”
无邪担忧地看着他,摇了摇头,低声道:“跑得很快,小八他们没能追上。”说完,他转头朝前方看了看。
“是那两个黑衣人做的吗?”
尸体身上的凶器很明显,是把柳叶小刀。
但他们一行人里,并没有人使用这样的兵器。
无邪反手抓住薛怀刃的手腕,用力将他拽了起来:“主子,你见过那尊雕像了吗?”
他原先还想,这地方普普通通,看起来并不怎么奇怪。
可下了地宫后他便明白了。
为什么国师会把这件事看得如此重要。
那尊白玉雕成的人像,生得和那位未来夫人几乎一模一样。简直令人毛骨悚然。那张脸,怎么会出现在这种鬼地方?
还有他们此刻身处的这间屋子。
好端端的,点着这么多的香。
真是恶心。
床上的那个孩子,又是谁?为什么会是那样一副骇人的模样。
无邪感觉自己背上正在冒汗。
冰冷的,惊恐的汗水,在不断地冒出来。
他缩回手,声音变得更低了:“那尊人像的脸,竟然和靖宁伯府的五姑娘一般无二。”
即便在地宫昏暗的灯光映照下看起来阴森森的,眼神也不大一样,可长得实在是像。他长到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像的人。
那尊玉雕,仿佛……仿佛就是照着祁五姑娘的样子雕就的。
可怎么会呢?
那位,可是靖宁伯府的千金呀。
无邪心里的不安,如垒巨石,一块叠一块,越来越沉重。
地图地图没找到,主子又看起来怪怪的,加上那尊塑像如此“异样”,他已经不想再在这里多呆一瞬。
可外头狂风大雨。
雷声虽然小了,但还隐隐听得见。
眼下并不是能离开的时候。
小八带着人去追,追出地宫,也因为大雨很难跟上。那两个黑衣人,却轻松融进黑夜,转眼就不见了踪影。这样的轻功,也不知道是谁的人。
无邪胡乱想着,琢磨来琢磨去,不知道怎么的,眼前又冒出了那尊雕像的样子。
那东西出现在这里,实在太奇怪太让人头皮发麻。
他脸皮僵硬地看着薛怀刃,等着他说话。
薛怀刃却一直没有出声。
无邪突然觉得他有些陌生。
主子身上,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
可到底哪里不一样,他又说不上来。这种感觉,和那尊人像带给他的不安,如此相似。明知道不对劲,却没有法子弄明白不对劲在哪里。
无能无助,加剧了不安和恐惧。
地宫外的雨,下得越来越大。
那尊塑像,那张脸,同样困扰着墨十娘。
出了林子,肯定身后没有追兵后,墨十娘停下了脚步。
太微麻木地跟着她。
俩人找了个避雨的地方,躲进去暂作休整。
“你也看见了吧?”
太微坐在地上抱着膝盖,没有吭声。
墨十娘也不在乎,只一边拧着衣裳,一边继续道:“当局者迷,恐怕你并没有第一眼便发现那尊雕像长得和你一样吧?但我一看,便知道那玉雕的脸跟你一模一样。”
“同样,也只需要这一眼,我便敢肯定,这雕像不是照着你的样子雕出来的。”
太微抬头望向她。
墨十娘指了指她的衣裳:“那雕像身上的衣裳样式,是古人的样子,发式也不是如今常见的。所以,照我看,并不是雕像长得和你一样,而是你长得跟那尊雕像一样才对。”
太微皱着眉头,抬手揉了揉眼睛。
墨十娘从腰后掏出个东西抛给她:“认得吗?”
太微接住,发现是片玉屑。
上头雕了一个很浅很小的图案。
龟与蛇。
是玄武。
回忆突然冒出来。
太微合上手掌,低声道:“百年前有位匠人极擅玉雕,他的纹章,便是玄武。”这件事,还是师父当年告诉她的。
“你一直很想得到他的玉雕,但始终没能寻到,临死还惦记着,让我哪天见到了,便拿来埋到你坟里。”
“是吗?”墨十娘笑了起来,“这话倒还真像是我说的。”
说完,她正色起来,沉声道:“既如此,你便应该明白了。这匠人死了百来年,骨头怕是都烂光了。宅子底下的那尊雕像,绝非近日之物。”
“当然,纹章这种东西,仿冒的也不少见。但这一位,名字都不大有人记得,死的时候并未出名,死后也就只有我这样的怪人惦记,多半不会有人特地去造假。”
墨十娘一面分析着,一面打量太微的脸色:“嗯?”
她愣了一下:“你怎么一副见鬼的样子?”
太微脸色惨白,比先前在地宫里的样子还要难看。
墨十娘上前摸了下她的额头:“怎么了?哪里难受吗?”
太微用力抓住了她的手:“师父。”
“莫非那尊雕像还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墨十娘神色一肃。
太微看着她,喃喃道:“……据说百年前,有位和我生得颇像的先祖,有一天突然失去了踪影。”
第296章 后代
墨十娘面上严肃瞬间变作惊讶,声音也跟着吃惊起来:“不会这般巧吧?”可话才出口,她便摇了摇头,又道,“但实在太巧了。”
相似的时间,相似的脸。
以及失踪这件事,都让那个她并不知道的故事莫名变得清晰起来。
“倘若那尊塑像,真是照着你那位先祖所雕,便说明她和**教之间的关系,恐怕十分亲密。”
这实在不是什么好事。
墨十娘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
太微说不出话,半响才道:“那个孩子……那个没法动弹的孩子,管我叫仙人……”
墨十娘闻言,沉默了片刻。
那把柳叶小刀,自她手里射出,便成了她的罪孽。
即便那个孩子已经失去了活下去的念想,即便早就有人动手“杀”了他。
可她回应了他求死的愿望,就依然是个罪人。
可惜的是,没有勇气背负这种罪孽的太微,也觉得自己是个罪人。
因为没有人应该听见那样的请求,没有人。
墨十娘靠在墙上,闭着眼睛,拼命思考:“仙人吗?他是把你当成那座雕像了吗?因为长着一样的脸,所以才是仙人吗?”
太微低着头,将下巴抵在膝盖上,轻声道:“那么,也就是说,**教的人将我那位失踪的先祖,认作了仙人。”
可世上怎么会有仙人?
若是有,她岂不是成了仙人的后代?
简直是无稽之谈。
太微蹙着眉头,忽然听见墨十娘声音发颤地叫了声自己的名字。
“你那位先祖若真是仙人,你所经历的事,是不是就说得通了?”
太微钻出牛角尖,脸色更白,更难看。
死人的脸,大概也没有这般可怕。
她见过的过去或未来,和娘亲经历过的噩梦,难道都因为她们是仙人的后代吗?
太微咬着指甲。
磨啊磨,几乎要将拇指的指甲咬断。
墨十娘用力按住她的手。
“我在地宫里抓到个婆子,应当是平日照料那个孩子的人。她虽一问三不知,但到底在那呆了许久,告诉我,那宅子每隔七天便会有人去送东西。”
“回头让晏先生派人盯着,顺藤摸瓜,早晚会找到你怀疑的那个祭司。到时候,这**教和那尊雕像到底是怎么回事,大概便能弄明白了。”
墨十娘小声但笃定地说着,让太微抬起头来。
太微眼里没有光亮。
“既如此,国师那边一定也得到这个消息了。”
复**和国师的人,一个在明一个在暗,谁行事方便一目了然。
这样的机会,怕是很难落到他们手里。
太微说完,叹口气,又将头低了下去:“地图呢?找到了吗?”
墨十娘和她靠在一起,头碰头,像两只犯困的兽:“找到了,但一看便是假的。”寻常人兴许就被骗过去了,但想骗她,还是假的太明显。
太微声音里听不出失望,像是早就料到会这样,低低道:“好在也不算白跑一趟。”
但意外……
她咬了咬牙,强行镇定下来,同墨十娘道:“师父,他看见我了。”
墨十娘怔了下:“认出你了?”
太微轻轻“嗯”了一声:“虽然蒙着面,但那个孩子在只见过我一面的情况下,也很快便认了出来。”
是因为眼睛吗?
母亲说过,她的眼睛,据说和那位老祖宗的很像。
而那个孩子,也有着相似的眼睛。
她过去以为是巧合的事,如今看来,都不太可能只是巧合。
太微闭着眼睛,放轻呼吸,听着外头的雨声。
墨十娘的声音突然温柔起来:“你先前说的事,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
有冰冷的雨珠穿过屋顶笔直坠下。
太微一个激灵,仰起头来。
屋顶上黑魆魆的洞,像怪物的眼珠子。
她看着它,轻声道:“希望不要走到那一步。”
从她见到信陵王的那一天起,她就在准备。如果出事,该怎么办。她一个人倒是没关系,生死都一样。可母亲呢,小七呢?府里其余人呢?
那全是父亲交给她的人。
沉重的家业。
不得不付出的代价。
他从一开始就告诉过她了。
可那个时候的她,多么天真可笑。
鱼和熊掌她都要。
她说得那样狂妄。
父亲他,那个时候听了她的话,心里一定笑得喘不上气吧?怎么会有这么愚蠢的孩子,怎么会这么的看不清未来。
可是……
可是……
可是没有薛嘉的未来,不是她想要的未来。
即便到了这一刻,她仍然这么认为。
但那家伙,在地宫里认出了她。
命运,正在狠狠地嘲笑她。
接下来会怎样,已经完全不受她的控制。
但她已经做好准备。
随时抛弃靖宁伯府。
这一次,母亲她们逃亡的路上会有她在,母亲经历过,害怕过的事再也不可能发生。可这样的事,不到万不得已,她还是不想做。
头顶的大雨,一直下到天亮才停。
太微回到府里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让母亲检查行囊。
提前准备!提前准备!
再如何提前,都还是不能让人心安。
可除了准备,也做不了别的。
很快,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到了第三天,仍是风平浪静。
然后是第四天,第五天。
天气慢慢热起来。
又下了一场雨。
太微埋头在书堆里,看到两眼发黑,仍没有看出什么。祖上的事,记载寥寥,根本没什么可查的线索。
她蓬头垢面趴在那,觉得胸腔里的心,石头一样沉甸甸。
薛怀刃那个混账,瞒下了她的事。
若是被国师知道了,他要怎么办?
混账,真是混账……
太微将头埋在臂弯里,喃喃自语着,突然鼻子发酸。
蠢货!哭什么!
现在哪里是哭的时候!
可不管她如何在心里骂自己,眼泪还是止不住地冒出来。
真是没用又丢人。
另一边,无邪已经慌得几天没能睡好,就连迟钝的斩厄也发现他已经一副要死的模样。可斩厄问了,无邪却只是敷衍。
不是他不想说,实在是他不能说。
主子让他在小八几个看见那尊雕像的脸之前毁掉雕像。
他照做了。
可让他从此以后不许对任何人提起雕像的事……
这瞒着国师,真能一直瞒住吗?
第297章 仙人和宝藏
谁也不敢说,那样的雕像只有一尊。
想到国师已经另派了人去追踪**教,无邪便寝食难安,无法呼吸。他死不要紧,可主子呢?无邪坐在树上,皱着眉往薛怀刃的屋子看。
已经三天了。
距离主子离开他们,住进国师府已经整整三日。
这三日来,他想尽借口,却仍没有法子见到主子一面。
公务暂休,来客不见。
什么由头都没有用。
国师府那边来消息,也只说他身体不适要静养,旁的一概不提。
实在让人不安。
无邪眨眨眼,收回目光,低头看向树下的斩厄。斩厄一贯比他有耐心,可这一回显然也等不下去了。
天气越来越暖和。
万里晴空一望无垠。
他们头顶上却笼罩着一层看不见的阴云。
……
梅月里,狡兔三窟的**教终于被逼到了尽头。大祭司柳机煞白着一张脸,跪倒在历任祭司灵位前。恐惧令他心跳加速,视线模糊。
圣童死了。
一切都毁了。
外头传来的铁蹄声几乎要震破他的耳膜。
他想要复兴**,想要重见仙人的愿望,只能停在这里。
耳畔脚步声越来越近。
他哆哆嗦嗦地点燃火盆,将身旁卷轴一股脑砸进去。烧呀!快点烧呀!全给我烧干净呀!
可火势不够大。
一阵黑烟。
全灭了。
他趴在地上,双手颤得愈发厉害。点个火而已,怎么就是点不着呢?他急得脑门上全是冷汗,滴滴答答,眼睛都要睁不开。
忽然,“嘭——”的一声巨响。
紧闭的大门被人踹开,带进来一股狂风。
火盆里扬起黑灰。
他身子后仰,一面下意识地避开灰烬,一面急急忙忙想要站起来。可膝盖才离开地面,脖子上便多了一抹寒气。
剑身透出的冷意,几乎要冻住他搏动的血脉。
柳机心想。
完了。
彻底完了。
天地四方,终于黑暗。从此以后**不再,他又要变成一个普通的人。什么大祭司,什么圣童,全成了梦。
他小的时候,唯一的愿望是吃饱。
吃饱以后,才是穿暖。
至于旁的更多的,饥寒交迫的小孩根本连想象也想象不出。但长大以后,他的愿望变多了。他不但想要吃饱穿暖,还想要权力,想要财富。
慢慢的,他也都有了。
即便只是个破落的教派,但人人尊称他一声大祭司,他吃得好,穿得好,且说一不二。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要快活。
但人对财富和权力的渴求是永无止境的,暂时的满足并不能变成永恒的满足。
他想要更多,更多……多到让所有人都羡慕他才好。
他翻阅秘册,找寻踪迹,试图还原百年前的故事。美丽的少女,有着琥珀色眼睛的仙子,那些传说一般的秘闻,极有可能都是真的。
一代代圣童,都继承了那样的眼睛。
可据说只有一位,觉醒了预言般的能力。
那是个女孩子。
说出预言的时候,刚刚十三岁。
她说,三日后有一场大火。
众人将信将疑,思量一番还是做了准备。没想到,三天后竟然真的走水了。但因为提前做了准备,火很快便被扑灭,几乎没有造成什么损失。
当时的大祭司见状,很快便向圣童问起了仙人的事。
可圣童一问三不知。
再问长生之法,仍是一问三不知。
大祭司很失望,遂认为走水一事不过凑巧。
但那之后,圣童又说了几件事,有大有小,全都成了真。大祭司又相信起来,恨不得大小事务皆向圣童请示。
可圣童说,她说的话不是预言,是真的发生过的事。
她见过的事,她知道。
她没见过的事,她就不可能知道。
大祭司觉得她在胡说八道。
预言便罢了。
什么叫发生过的事?
未来的事,怎么可能是发生过的?
大祭司陆陆续续又向她请示了几件事,可如此预言了几次后,圣童的话便渐渐不能作准。出错的时候,简直错得离谱。
她的预言能力仿佛又消失了。
那位大祭司将自己的所见所闻写在纸上,一代代传到后世,被柳机发现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了七八十年。
据记载,那个女孩子是第二代圣童。
而在她之前的初代,并没有这样的力量。
柳机知道后怎么琢磨都琢磨不明白。
为什么初代没有的本事,二代却有。明明都说初代是教主和仙人的孩子,身上流着一半仙人的血,是最接近那位仙人的存在……难道,这份力量还得看运气?又或者,二代时期那些所谓的预言事件,的确只是巧合?
柳机反复思考,反复查证,却始终未能得出结论。
久不见进展后,他生出了放弃的念头。
但天无绝人之路,这个时候,地图出现了。他在那尊仙人雕像里,发现了一块地图碎片。此后费尽心机,又被他找到一块。
柳机将两块一凑,再看教中记载,终于看见了那个故事的轮廓。
这份地图指向的地方,埋葬着仙人。
而仙人所在之处,有宝藏。
他想要的泼天富贵,就在那里!一想到百年前的**教和如今这落寞样子半点不同,柳机就激动不已。
大笔的金银珠宝,全被埋在了地下,实在浪费!
还有仙人。
仙人怎么会死呢?
说是埋葬,兴许还活着呢!
他迫切想要找到目的地。
可地图被分割成了六块残片,想要重新收集是如此困难。都怪那群老家伙,活着的时候总争个没完,几个人谁也不想把东西交给谁,干脆一拍两散,各自拿走一块。
如今百来年过去了,谁也不认识谁,东西全不知道落在何处。
只苦了他。
漫无边际地瞎找一通。
好不容易找到了线索,却发现国师也想要。
大祭司柳机跪坐着,觉得脖子上架着的长剑寒气逼人,越来越冷。
他听见身后的人沉声发问,地图在哪?
柳机一言不发地闭上眼睛。
左右都要死。
他为什么要说?
用力咬着牙,他身子一歪,往剑上撞去。
血珠飞溅,持剑的男人皱了下眉。下一刻,剑光一闪,柳机背后的衣服被划开了一道口子。
大片刺青暴露在空气里。
扑倒在地的柳机瞪大了眼睛。
男人嗤笑了声:“何苦把地图刺在身上,临死还要受剥皮之刑。”
……
门外,梅月的空气在**教大祭司柳机的惨叫声里,一点点变得湿润。
这天似乎又要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