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8章 僵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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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从西北回来,拖着条伤腿,一进门,便躺下了。
太医们来了又去,总算将他的腿保住。只是伤得狠,十天半个月根本不见好转。
他每日躺着,终于还是躺得不耐烦。
众人见他神色不豫,也都不敢靠近。
只有霍临春,早前战战兢兢的,如今却像个友人一样来探望他。
“殿下今日可好些了?”
他每回过来,都要问些无趣的话。
杨玦懒得搭理,只从鼻子里发出声轻哼。
外头战事吃紧,京里气氛也很凝重,霍临春照理并不得闲,不知总来看他这个废人做什么。
杨玦腹诽着,忽然有些口干,咳嗽了两声。
霍临春立刻有眼色地上前,递水给他:“殿下这脸色还是不大好看,是不是该让太医再多开几服药试试?”
“不必了。”杨玦最恨吃药,听见这话便头疼。
霍临春见状也不再多劝,但放下茶碗的动作看起来有些踟蹰。
杨玦眯了眯眼睛,问道:“霍督公是不是还有旁的话要讲?”
霍临春欲言又止。
“怎么?是不好说的话?”杨玦靠坐在床头,身后软枕被压得扁扁的,他一动,那枕头便移了位,变得歪歪斜斜。
霍临春赶忙伸长手臂,替他扶正。
“殿下,洛邑的事,您可听说了?”
他说得很轻,好像这是一件不该告诉杨玦的事。
杨玦的脸色有些发白:“薛怀刃出现了?”
他带兵去了西北以后,找人的事就全交给了霍临春,但一直到前阵子都还没有消息。
加上四处动乱,人人都绷着那根弦,也没有余力去找失踪的前任指挥使。
反贼已经到处都是,多他一个少他一个又能怎样。
只有杨玦,仍然惦记着。
霍临春道:“听说慕容四爷病重,如今执掌慕容氏的是才回来的慕容二公子。”
“见过那位二公子的人都说,他是个样貌极其俊美,眼下生有红痣的年轻人。”
霍临春越说,声音越低。
杨玦的眼神,尖刀般扎进他的皮肤。
血似乎冻住了。
他稍稍退开半步,坐到凳子上道:“殿下莫要生气,事已至此,您也只能作罢了。”
这打着仗,哪还有空闲让杨玦去洛邑捉人。
更何况,消息能传出来,定然是薛怀刃有意为之。
他如此大喇喇地宣告天下,摆明了是不怕。
杨玦过去,恐怕讨不着好。
霍临春劝道:“您当初气冲冲地跑去洛邑撒泼,慕容四爷不杀您,难道是因为怕您么?”
“还不是怕皇上。”
如果杨玦不是皇子,如果建阳帝不行暴政,如果大昭还是襄国。
慕容四爷岂能任由杨玦在慕容家行凶。
霍临春一脸正色,连那双桃花眼也变得庄重起来:“但如今,慕容家已经落到薛怀刃手中。”
“再不会有人怕东怕西了。”
杨玦坐在床上,气得发笑:“霍督公这胆子是日渐看长啊。”
撒泼这种词也敢冒出来。
霍临春看来也不怕死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已经用光了易主的运气,知道复国军一旦打进来,自己就在劫难逃。
他如今讲话的口气,远不如过去客气谨慎。
杨玦气过,深深呼吸。
虽然不快,但霍临春所言,的确没错。
他现在去洛邑,只会被瓮中捉鳖。
更别说,他腿上带伤,形如废人,哪里也去不了。
面露苦涩,杨玦抽掉靠枕,躺了下去。
霍临春见他一副死心模样,心中微松口气。他又陪着坐了一会,等到杨玦入睡才起身离开。
回到宫内,他去向建阳帝禀报,将自己和杨玦的对话一五一十复述了一遍。
建阳帝不发一言地听着,听到最后才点点头,吐出三个字,“那就好。”
侏儒小祝仍然跟在他身旁,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如果复国军真的打进京城,他们都要死。
宦官和弄臣,死无全尸,才是寻常。
但霍临春并不想那样死。
离开御书房,重新从仲春回到严冬,霍临春在空荡荡的长廊上发了会呆。建阳帝虽然性情古怪,难以捉摸,但对六皇子委实不错。
在这种节骨眼上,他还能分出心思去担忧儿子,可见一斑。
霍临春被冷风吹红了耳朵。
他叹口气,继续向前迈开脚步。
如果,他也有这样一个爹便好了——那样,他大概便不会站在这里。他也能和世人一样,平凡长大,娶妻生子。
但从来没人那般担忧过他。
想着想着,被自己这莫名的艳羡之心逗笑,他扬起嘴角,发出嗤笑声。
……
十二月末,又一场风雪。
战况陷入僵局。
墨十娘带着小七来到洛邑。
天气冷,她总犯病,咳个没完。既是行军,她也没什么可做的,桐娘子便发话要她静养。
小七背着个老大的红酸枝药箱,跟了她一路,看着她吃药。
墨十娘嫌她麻烦,说她被桐娘子养了一两年,一点也不像伯府千金了,活脱脱是个絮叨老太婆,仿佛被桐娘子附了身。
见到太微,墨十娘便要丢下小七。
可小七拍拍药箱,不让她走:“五姐还没听过您的病情呢。”
墨十娘摸摸鼻子,叹息道:“你个半大丫头,倒比我娘还能管。”
说完,她忽然一指窗外,道:“哟,那不是无邪么!”
小七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的确是无邪。和她一样,无邪也长高了。他原本就生得很高,如今看起来更像一棵青松。
小七的身量,大概只到他胸口。
收回视线,小七拉开抽斗。
墨十娘道:“你不去同他打个招呼?”
小七埋头翻着药瓶,回道:“晚些再去也不要紧。”
她把药拿出来,递给墨十娘,又去倒水。
门口,帘子微动。
太微从后面走进来,带着一身寒气。
大半年不见,她似乎也老成了些。墨十娘笑笑,把药给吃了:“许久不见,你们姐俩单独聊聊,我也出去转转。”
说是养病,但她哪里闲得住。
太微立在门边,把帘子掀开:“给您安排了个人,您跟着去就行。”
薛怀刃不在府里。
墨十娘想见他,没人带路还真不行。
她披上斗篷,拍拍太微的肩,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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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0章 胜算
小七将东西塞回抽斗中:“五姐,你这师父未免也太孩子气。”
她说着老气横秋的话,长长地叹息。出发前,桐娘子对她千叮咛万嘱咐,生怕她管不住墨十娘。
没想到,还真的管不住。
都让她歇着了,她还非要出去。
小七叹着气,把药箱放到一旁。
太微哈哈大笑,走过来,一把抱住她:“罢了,你能跟她一路,已是了不得,现在便随她去吧。”
小七反手环住她的背:“五姐过得可好?”
往日还在伯府的时候,她们几乎天天都能碰面,不像现在,一年半载才能见上一回。
时局动荡,全是不得已。
这是最遗憾的事。
太微笑着回道:“我很好,你呢?和桐娘子一块儿,过得如何?”
小七也笑,看起来终于又像个孩子:“桐娘子爱夸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我真是个奇才。”
太微双手捧住她的脸,用力揉了揉。
半大的孩子,已经是个娇娇俏俏的少女。
“不枉你五姐我费心栽培你!”太微笑吟吟道,“桐娘子夸你,便等同于夸我了!”
小七脸红红的,眉眼弯起来:“那可不是,毕竟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嘛。”
“来来,千里马想吃什么?”太微松开她,让她坐下,派起菜来。
小七道:“什么都好,能同五姐一道,便是白饭也好吃。”
姐俩嘻嘻哈哈的,说了好一会话。
午后,墨十娘回来,和太微道:“这地方看着还不错。”
虽然不到固若金汤的地步,但寻常军队也打不进来。
墨十娘说完,走到窗边,问了一句:“你娘那边可有回信?”
松山偏远,有好有坏。
好的是,离他们远,离战事也远。
可坏,也就坏在这远上。
太微离开后,已经有日子没见过母亲。不知他们到底过得如何,是否太平。
她倒了杯水递给墨十娘,低声道:“消息送出去便石沉大海,还不知何时能有回音。”
一经安顿妥当,太微便给松山那边去了信,让母亲和二姐看状况拿主意。
要不要离开,要不要来洛邑。
她不在母亲她们身边,能做的事,寥寥无几。
“这场仗,到底还要打多久……”太微在墨十娘身旁坐定,歪头看向窗外。
小七和无邪正在说话。
离开桐娘子的时候,小七带了一大包的药。
到这里,吃过饭,她又翻出慕容家备的药材,一点点开始分拣。无邪陪着干了半天活,累得直不起腰,正在叫苦连天。
小七露出一脸鄙夷之色。
早两年,她看无邪的时候,还是一脸喜欢,如今长大了,倒知道嫌弃。
太微饶有兴趣地看着。
墨十娘小口喝着水。
嗓子一直是润的,咳嗽声也小了些。
她放缓语速,轻声道:“在你孤独死去的那一世里,主公是怎么输的?”
太微没有收回目光,仍然看着窗外,道:“你没说,我也没问过,只知输得悄无声息,一点胜算也没有。”
墨十娘捧着茶碗,慢慢地摩挲:“胜算啊……”
和太微说的前世不一样,这一回,天时地利人和,他们似乎都有了。
可不知为什么,她心里还是一直充满不安。
喝完水,她打了个哈欠。
桐娘子骂人的声音,似乎还在耳边。
和桐娘子一起的时候,她一天要挨三顿骂。桐娘子总说她这病恹恹的,至少有一半是因为心思过重。
可人要喘气,心如何能不跳?
它一动,脑子里就满是坏念头。
无声叹息,墨十娘把太微送出门,蒙头大睡起来。
外头,无邪认了怂,正在日头底下老实地做事。
太微一边走,一边悄悄地看他们。
冬日里少有的明媚日光,透过树影,将庭院照得波光粼粼。她沉甸甸的心,也随之变得轻松,晃晃悠悠如在水中荡漾。
回到书房,薛怀刃刚把大氅脱下。
太微拉开椅子坐下,看向他道:“我们……是不是该要个孩子了?”
“啪嗒”一声,薛怀刃手里的东西落了地。
太微道:“我前几日做了个梦。”
“什么样的梦?”薛怀刃弯腰将东西捡起来,仔细放好,转身向她走近。
太微踢掉鞋子,将腿收起,抱着膝盖坐在宽大的椅子上。
“我梦到你生了个孩子。”她嘴里说着奇怪的话,脸上表情却很正经。
薛怀刃一时哭笑不得:“我生的?”
太微歪头看他,笑道:“所以才是梦嘛。”
薛怀刃走到椅子旁。
太微伸出手,抱住他的腰,将脸贴在他身上:“虽说眼下似乎不该要孩子,但我总是想起以前的事。”
薛怀刃知道她说的以前,是他应该记得却无法得知的过去。
那些不知该不该说成往事的旧日回忆,一直巨石般压在太微的心上。
即便她用轻松的语调诉说着过去,但隐藏在那份轻松背后的沉重,从未消失过。
而那些“往事”里,最让她痛苦的,永远是失去孩子。
哪怕那个时候,它还只是一团肉块。
薛怀刃低下头,在她发上轻轻落下一吻:“那就要吧。”
太微声音带笑,问道:“你来生?”
“我倒是想生。”他也笑,笑完道,“若是像你多一些便好了。”
太微把头抬起来,眼睛有些泛红:“像我可不好。”
老祖宗留下的手札,她才解开一个头。
宋宜的来历,经历,死亡,仍然都还是秘密。
身为宋宜的后代,她们的人生也是未知的谜团。她的孩子,说不定也会成为那些秘密的事主。
太微叹口气,半是打趣半是正色地笑道:“既然你想生生不了,还是我来吧。”
“只希望,那个孩子能多像你一点。”
这样,也许命运就能终结在那一代。
阳光从半开的窗户洒进来。
满地碎金,如同波涛。
又一月,复***冲出宁州,继续北上。
大局落定似乎已经近在眼前。
皇城里,一片阴沉。
建阳帝已经三天没有上朝。
他不去御书房,也不再赏花赏月赏各种景了。
从早到晚,他只呆在寝宫里。
除了国师,谁也见不到他的面。
就算是霍临春,去见他,也只能在门外请安。
地龙烧得很烫。
建阳帝的寝宫里全是药味。
第360章 病不起
他每日坐在床边,眼也不眨地盯着床上的人看。好像只要他稍稍别开视线,那丑陋的侏儒就会从世上消失。
他坐在那,时不时就要伸出手去探一探小祝额头的温度。
安静的侏儒,蜷缩在冬被里,只有呼吸声一下比一下更沉重。
建阳帝的手指,颤抖着,慢慢连身体也跟着颤栗起来。
他好怕。
真的好怕。
可除了国师,他不能跟任何一个人说他怕。
“小祝……”看着侏儒潮红的脸,建阳帝将脑袋垂下去,一直低到他身上。
隔着被子,小祝的心跳声沉闷而无力。
建阳帝瘪瘪嘴,几乎要哭出来:“你快醒醒。”
如果没有小祝,他一个人要怎么办?
建阳帝不敢想,也根本想不出来。
他擦擦眼角,去看边上的掌印太监:“国师为什么还不来?”
昨儿个半夜,国师离开后,掌印便来了。建阳帝虽然不想让掌印留在这里,但人是国师亲自叫来的。
国师说,小祝病着,寝殿内不能不留人。
建阳帝能杀人能行军能动刀,却不会照料病人。
哪怕他不服气,也没有办法。
他连药也不知道怎么喂。
眼瞧着掌印熬完药,将漆黑的药汁端过来,建阳帝又问:“他是不是不想来?”
掌印放下药汤,平静地道:“陛下多虑了,国师怎么会不想来,只是他老人家到底也上了年纪,要歇一歇才行。”
“你也老了,为何你就不用歇。”建阳帝面露不悦,口吻如同稚子。
掌印却不觉奇怪,只是平心静气地安抚道:“陛下放宽心,国师午后便会入宫的。”
建阳帝皱着眉头,没有再说话。
掌印靠到床边,轻声唤小祝。
药得趁热喝,但小祝睡得昏昏沉沉,根本叫不醒。
他没奈何,犹豫了下,轻轻推了推小祝的肩膀。然而,他才刚推了一下,手腕被便建阳帝用力地扼住。
“你在干什么!”建阳帝露出一脸凶相,厉声喝问,“不要碰他!”
掌印哆嗦了下,原本就瘦小干瘪的人,看起来风中残烛一样脆弱:“陛下!”
“药该凉了……”他指指药碗,提高了音量。
建阳帝这才松开手指,语气不快地道:“我来叫醒他,不用你。”
掌印点点头,揉着手腕向后退。
他已年近花甲,却还是看不懂眼前的人。
按理说,他也在建阳帝身边当了几十年的差,什么怪事怪人都已经见过,可站在这里,看着建阳帝和小祝,还是让他觉得这幅景象十分古怪。
建阳帝抱着小祝,大声叫他:“小祝!快起来!你快起来!”
那模样,实在和他在大臣们面前时不同。
掌印垂眼,看着自己手腕上的淤痕。
男人的力气,大得仿佛能移山填海,要不是他反应及时,恐怕转瞬就要连骨头也被折断。
他在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
无法揣摩心思的主子,是世上最难伺候的对象。
可这条路,是他自己选的。
又叹一声,他听见了小祝的声音。
沙哑,难听,浑浊,像有人拖着脚走过湿漉的石子地。
他连忙收起那些胡思乱想,端着汤碗迎上去。
小祝半眯着眼睛,一张丑脸浮肿如同泡水的尸体:“我睡了多久?”他躺在建阳帝怀里,有气无力地看力地看着掌印。
掌印道:“已经一天了。”
“是么……”小祝都囔着,眨了眨眼睛。
掌印问他,是不是现下立即服药,他却摇了摇头。
嘴里一阵阵地发苦。
他一点也不想吃药。
“先放着吧。”小祝把脑袋靠在建阳帝粗壮的胳膊上。
掌印劝了句:“凉了更难入口,您还是现下喝吧。”
但小祝还是摇头。
掌印只好又将药汤放下。
建阳帝道:“我来喝,我不怕苦,我喝了便算小祝也喝了。”
小祝闻言发出比说话声还要浑浊音哑的笑声。
这个傻子。
他闭上眼睛,问掌印:“都有谁来过?”
掌印一一数给他听。
听到最后,小祝道:“我不能再病下去了。”
他病着,建阳帝便不肯出门,也不肯见人。他们俩,从没有分开行动的时候。是以,他病不起。
小祝睁开眼,让掌印太监把药端过来。
再不想喝,他还是要喝。
毕竟,他生出来便是这个鬼样子。
从一开始,就比旁人要弱小无用许多。
国师初次见他,还以为他活不过二十岁。
一仰头,小祝将药汁全灌下去。动作大了些,深褐色的药汤沿着嘴角流出来,沾湿他的衣裳。
建阳帝拿着块帕子,小心翼翼地给他擦了擦:“小祝,很苦么?”
小祝把空碗丢给掌印,抿着嘴说不出话。
当然苦。
药哪有不苦的。
建阳帝亲了亲他的额头:“小祝若是可以不生病便好了。”
小祝身体一僵,眼中闪过一丝痛楚。
他厌恶这个动作。
建阳帝小时候,母亲总是抱着他,给他喂药,给他擦脸,亲他的额头。他如今对小祝做的这些举动,都是有样学样。
人不会做自己从未感受过的事。
没有被人爱过的人,也不会知道怎么去爱人。
建阳帝这样对他,是因为幼时从母亲身上尝到过爱意。
小祝很嫉妒。
他不想这样对建阳帝,但嫉恨之心还是不断地膨胀变大。
抬起手,小祝用力揉了两下眼睛。
眼珠子在眼皮底下发出干涩的怪声,让人直起鸡皮疙瘩。
须臾,掌印端来粥食,他泄愤一样,吃了半碗,又昏昏睡去。一直睡到午后,身上发汗,他才喘着粗气醒过来。
建阳帝趴在床边,正在打瞌睡。
他掐掐建阳帝的脸:“快醒醒!”
建阳帝迷迷湖湖睁开眼睛:“……小祝,你饿了么?”
“外头有人。”小祝伸长手臂,推他去看门口。
隔着帘子,传来含湖不清的说话声。
一个好像是国师,而另一个——
小祝一下坐起来。
建阳帝问:“怎么了?”
小祝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外头的说话声,越来越响,似乎在争执。
可惜殿内无风,帘子纹丝不动。那些厚重的帷幔,将话音牢牢隔绝在外。
不过,尽管如此,小祝还是从那些模湖的声音里,分辨出了另一个人是谁。
第361章 疯狗
六皇子杨玦的声音听上去充满怒气,愈发衬得国师轻声细语。
他在发火,国师却很澹然。
“殿下想见皇上,见便是,为何走到这里,却又生起气来。”焦玄叹气,脸色有些疲惫。
杨玦闭上了嘴。
他拄着拐,眸色沉沉地看焦玄。
这地方,他还是头一回进来,但看国师的样子,却似乎是惯熟的。
宫闱之内,也如国师宅邸,帝王的寝殿,也由得他出入。
所谓的大昭王室,不过如此,和建阳帝豢养的侏儒一样可笑。
杨玦沉默片刻,道:“我要见的人是父皇,可不是那个侏儒。”
“殿下。”焦玄瞥他一眼,口气重了两分,“您明明很清楚,皇上不可能撇下小祝不管。”
“哈,那按国师的意思,我想见父皇,就得先给那蠢东西探病才行?”杨玦咬了咬牙,不等焦玄回答,提起手杖便往外头去。
焦玄在后面叫他,他也充耳不闻。
出了门,小太监们看见他,都将头垂得低低的。
杨玦一脸想杀人的样子,手里拿着的不像拐杖,倒似长剑。
因此,他虽然腿伤未愈,走路还带着点跛,但离去的脚步快如流星,转眼就走出很远。
要不然,走得慢一些,他好像就会忍不住折返回去大开杀戒。
从去岁夏天开始,他便没有见过寿春。
分别太久,思念太深,他反复回忆寿春的笑,渐渐的,却连她的样貌也记不清了。
这一切,都是父皇的错。
他在西北吃尽苦头,差点变成瘸子,好容易才活着回来,可依旧见不到寿春的面。
父皇将寿春养在笼子里,当成制约他的法器,连信也不许他们多通。
实在是可憎!
“嗙——”的一声,杨玦勐地将手杖挥到一旁的栏杆上。
迎面而来的小童被吓得差点跌倒。
宫人急急忙忙将人扶住,连声问:“殿下可有受伤?”
小童轻轻呼气,抓着宫人的手站稳了摇摇头道:“不妨事,只是吓了一跳。”
宫人见状,沉着脸向前看,嘴角翕动,训斥的话已在舌尖。
“是谁,竟敢在……”
眼珠子一转,看清了人,她的舌头打了结。
“在、在……”
她“扑通”跪倒,把额头用力贴到地砖上:“殿下饶命……殿下饶命……”
杨玦冷脸看着她:“你方才想说什么?”
伏在地上的宫女,抖如筛糠,除了饶命什么也不会说。
杨玦面露不耐。
站在宫女背后的小童开了口:“还请六哥宽恕她。”
“她只是怕我受伤,一时失了分寸。”
他走上前,挡住宫女。
杨玦脚上作痛,将身体靠在栏杆上。
眼前的小童,长得和他没有一分相似,任凭谁看了,都不会觉得他们是兄弟。
杨玦上下打量他,嗤笑了声:“装模作样。”
八皇子杨湛,眉眼五官都同生他的女人一模一样。
就连性情,似乎也更像是母亲。
杨玦冷冷地道:“你以为你站在这里,我便不敢杀她?”
年纪小,又乖巧漂亮的八皇子,的确要比他这混账六皇子要强得多吧?也难怪那些大臣,想要拥立他。
毕竟,岁数越小,越是容易揉捏成他们想要的模样。
&nssp;然而,眼下战事未平。
这狗屁皇位,也不知道还能落在他们手里多久。
什么储君,权势,都是妄念。
杨玦说完,直起身,走到异母弟弟面前:“别说一介宫女,便是你,我想杀也就杀了。”
八皇子仰起头,眼睛亮晶晶的。
他还是个小孩子,奶声奶气,看起来很天真。
“六哥不会杀我的。”
“我为什么不会?”杨玦同他对视,被他过于明亮的双眸刺痛肌肤。
八皇子一字一顿地道:“你若是杀了我,寿春皇姐可是会伤心的。”
杨玦抓着拐杖的手,骨节泛白。
真是不像话。
如今连个小孩子,也知道如何拿捏他了。
——寿春会伤心,仅此一条,便能叫他放过幼弟。
寿春和他不同,是个心慈手软的呆子。
他可以冷血地杀掉那些异母兄弟,但寿春不行。
从夏国到大昭,建阳帝有一堆女人,子嗣却并不算多。像是报应,又像是诅咒,他们这一辈的孩子,时有夭折,能平安长大成人的屈指可数。
是以,即便不算亲近,寿春也仍然拿那些蠢货当成亲人。
杨玦突然抬起手。
八皇子一怔,下意识想要避开,但杨玦的手不偏不倚落在他头上,让他动弹不得。
“六哥……”
到底年纪小,再聪明,还是会害怕。
杨玦慢慢揉乱了他的头发,讥笑道:“你既然这般想活,那就好好地活着吧。”
“不过,我能忍你一次两次,却难说能不能忍你三次四次。”
“你要是真的不想死,不如先想法子杀了我?”
收回手,杨玦道:“怎么样?我这主意,不坏吧?”
八皇子亮晶晶的双眼,变得暗澹了些。
他似乎有些疑惑,又有些不安。
杨玦盯着他,笑了两声,扬长而去。
俄顷,人影消失,手杖敲击地面的声响也消失在风里。
跪了半天,双腿发麻的宫女这才小心地爬起来。
“殿下?殿下?”她揉着腿,焦急地唤八皇子。
可八皇子目视前方,一动不动,也不回她的话。过了好半天,这模样天真无邪的小童子才冷冰冰地道,“真是条疯狗。”
宫女闻言,白着一张脸,慌里慌张地往远处看,生怕杨玦又会突然冒出来。
“他想死,自己去死便是了,为什么要来寻我晦气。”八皇子踢踢踏踏往前走。
软糯的声音和冷硬刻薄的话语交织在一起。
宫女急急忙忙跟上去。
另一头,杨玦已经走到天光底下,上了步辇。
脚疼得厉害,每一步迈出去,都像走在刀尖上。
他不知道,这样的路,自己还要走多久。
身旁无人,就算他摔在地上,一头扎到尖刀上,也不会有人来扶他。
他死了,这世间也不会变。
一阵头昏目眩,杨玦阖眼道:“去镇夷司。”
薛怀刃离开后,他什么也没有动。
桌桉,笔墨,公文,全都原模原样地留在原处。就像薛怀刃还在时,他每回过来时所见的那样。
下了步辇,屏退众人,杨玦没有拄拐,拖着伤腿慢慢吞吞地往地牢深处走去。
一直走到尽头,隔着两扇门,他看见了那个身形高大的熟悉面孔。
第362章 兵败
昏暗中,寂静无声。
杨玦隔着牢门,定定地看他,看得目不转睛,呼吸渐轻。可即便他不动也不说话,那点喘气的声音,落在地牢里,仍然很清晰。
蜷缩在角落里的人,听见响动,抬起头来。
杨玦和他对视了一眼。
但很快,他又将头低了下去。
杨玦拿手背在牢门上叩了叩,“夺夺”两声,如有惊雷在灯下炸响。
“为何不看我?”杨玦用力拍着门。
可门内囚徒,置若罔闻。
“杂碎!我让你看我!”
杨玦红着眼,嘴上叫骂,将地牢里原就浑浊的空气搅和得愈发一团糟。
他骂了半天,终于力竭,双手抓着牢门,蹲下去,跪在了地上。
镇夷司幽暗的深渊里,始终只有他六皇子一个人在发疯。
那张熟悉的面孔,已经变得很陌生。
无尽孤独,潮水般淹过头顶。
杨玦像只受伤的小兽,发出呜咽声。
转过眼,又是一载。
复***势如破竹,越战越勇。
而建阳帝,兵败如山倒。
还是正月,但宫里已经许久不见生气。人人愁眉苦脸,如在等死。
襄国远去,信陵王却威望犹在,眼看复***冒出胜利之姿,那些观望、犹豫的人,也都提起了剑。
丢掉宁州后,大昭颓相暴露无遗。
建阳帝的败北,不过早晚而已。
加上边境动荡,兵马不足,即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平息了一场,还有第二场、第三场,没完没了,根本蹉跎不起。
武官们,死的死,伤的伤,这样下去,连喘气的工夫也没有,哪里能有机会转败为胜。
趁着春风还未吹起,建阳帝派出使臣,去了北梁。
没多久,和亲的消息便传入了杨玦耳中。
他几乎是狂奔进的宫。
一匹骏马,跑得气喘吁吁。
若非禁卫死拦不放,他能骑着马一路冲到建阳帝的御书房。
小太监们见他一脸怒气冲冲,谁也不敢出声。可杨玦不等通报,就要往里头闯,这下不拦也得拦了。
“殿下!使不得!”眼瞅着挡不住,就有人要扬声喊禁卫来。
然而,杨玦一脚踹过去,将人踹飞,厉声道:“滚开!”
小太监捂着心口,别说出声,连气也喘不过来。
杨玦推开门,大步走进去。
门一关,里头香气逼人,熏得他几乎要流泪。
如此刺鼻,说是香,倒不如讲是兵器。
他发出沉重的脚步声。
更深处,建阳帝正坐在桌后,伏桉写着什么,知道他来,头也不抬,还是小祝先出的声。
“殿下的脚,可好全了?”
冬日里,他反反复复的生病,今日风寒,明日腹痛,左右是吃不好也睡不好,因此瘦了一大圈。
“殿下?”见杨玦不吭声,已瘦得薄薄的侏儒,仰起头担忧地看向他。
他养病的时候,杨玦也在养伤。
他瘦了,杨玦的脸色也并不好看。
小祝眼巴巴地又叫了一声。
但杨玦只是径直朝建阳帝走去:“父皇!您明明答应了我,要我,要再等一等的!”
“等什么?”建阳帝终于把脸抬起来。
杨玦盯着他的眼睛,恨声道:“寿春不能去和亲!”
“……”建阳帝没有避开他的视线,但神情有些茫然,似乎真的不记得自己和儿子有过什么约定。
于是,他歪了歪头,唤道:“小祝。”
小祝立刻走回桌旁。
建阳帝又把头低下去,继续拿着支笔,在桌上涂涂画画。
小祝道:“殿下,您说的事,皇上可从来没有答应过您。”
杨玦脸色铁青。
小祝又道:“何况皇上的确也等过了。”
“您不去见帝姬,皇上也没有给帝姬挑驸马,等到现在,也该够了吧?”
小祝的人,只比桌子高一点。
他站在那,只露出一个脑袋,显得古怪至极。
杨玦攥紧拳头:“便是那样,也不该送她去和亲!”
建阳帝涂满一张纸,掀了掀眼皮,斜眼看他。马上就要十九岁的年轻人,说来说去,却只有妹妹。
“和亲是上策。”他澹澹说完,又去画他的图。
小祝在边上附和:“其实殿下心里也明白,皇上送帝姬去和亲,是没有法子的法子。”
单单和亲,送个公主过去,根本没什么用。
建阳帝为了和北梁结盟,以夏国旧都作为陪嫁,要和寿春帝姬一同送给北梁。
对建阳帝而言,一个女儿,算什么。
真要心痛,也是心痛他的旧都。
北梁人,可不会为了区区一个帝姬,发兵攻打信陵王。
不必小祝分析利害,杨玦也很清楚。
可是——
他冷着脸,声音更冷:“北梁那个老皇帝,可都年近花甲了!”
小祝沉默了一瞬,旋即问道:“那殿下想要怎么做?”
杨玦没料到他会反问自己,一怔:“换个人便是了。”
和亲这步棋的确不算错,但和亲的那个人,不能是寿春。
他一个个数着那些异母姐妹:“谁都好,哪个都一样。”
小祝竖着耳朵,认真地听着,听到后面,发出怪笑声,不知是嘲讽还是无奈。
他沿着长桌,绕了一圈,从杨玦身后,绕到建阳帝身后,又回到原处,低声道:“已有驸马的,杀了驸马送去和亲,也不是不行。”
“年纪太小的,送过去,养几年,应当也不算事。”
“可是殿下啊……北梁那边……只想要寿春帝姬……”
他越说越慢,语气和表情一起变得沉闷而惋惜。
杨玦攥紧的拳头,一下松开了,脸色发白地问:“北梁非要她不可?”
小祝点点头,因为瘦,那颗本来就看起来过大的脑袋,更是重得仿佛要从脖子上断开一样。
“所以,不管皇上有多舍不得,您有多不愿意,这桩婚事,都非帝姬不可。”
桌后的建阳帝,低着头道:“就是如此。”
杨玦觉得自己要喘不上气了。
这屋子里浓郁的香气,仿佛掺了毒。
他后退一步,摇头道:“不行,谁都可以,但寿春绝对不行……”
小祝叹口气,劝道:“殿下啊殿下,北梁又不是什么绝境,帝姬此去,不过嫁人而已。”
“怎么?”杨玦松开的拳头又握起来,“你想说她早晚能回来省亲不成?”
第363章 破碎
“父皇!”
怒气上涌,杨玦突然大叫了一声。
建阳帝皱着眉头,抬眼看看他,一脸不耐烦。他没有将笔放下,也没有将嘴张开。
这副不言不语的样子,让杨玦厌倦不已。
“不论如何,寿春就是不行!”眼周绷紧,杨玦的话音也透着尖锐。
建阳帝鼻孔外翻,嘴唇紧闭,似乎生气了。
谁也说服不了谁。
杨玦一把扑过去,抓起桌上的册子。
建阳帝瞪大眼睛,“哗啦”一声推开椅子站起来。
杨玦手指用力,几乎要将手里的册子捏烂。他气得要死,慌得失神,连腿疼也顾不上,匆匆忙忙地赶过来。
可这将他们的人生肆意磋磨的家伙,却在这里翻着孩子才会看的书。
杨玦用冷冰冰的脸,问着祈求般的话:“在父皇心里,我和寿春算什么?”
“但凡您有一分将我当做儿子,便另想个法子吧。”他把皱巴巴的书,抛到桌上。
未干的墨渍,沾染在指尖。
建阳帝唇上的胡须都开始抖动。
小祝急吼吼的,失去了往常从容:“殿下,战事可不是儿戏!”他一边说,一边朝建阳帝靠近。
杨玦看不见他在桌下做了什么,但建阳帝重新坐了回去。
小祝爬到他腿上,伸长胳膊,把被杨玦捏烂的书重新捋平摆正。
杨玦在桌前踱步。
御书房里只有他的脚步声。
小祝道:“皇上放您进来,可不是为了看您像个孩童般无理取闹。”
“你给我住嘴!”杨玦停下来,冷声道,“不过是个玩物,少给我高谈阔论!”
巧舌如黄的侏儒和沉默不语的父亲,不知哪个更让人不快。
杨玦闻着殿内香气,抿紧嘴唇。
小祝从建阳帝身上下来,迈着两条短腿,走到桌前:“事已至此,殿下留在这里白费工夫,还不如去见一见帝姬。”
“你个蠢物,难道听不懂人话?我让你住嘴,你是聋了吗?”杨玦平日顾忌建阳帝,就算心中厌恶,也鲜少当面叱骂小祝,可今日,他再也顾不上了。
“出去!我不想看见你!”
“有什么话,还请父皇亲自开口同儿臣讲!”杨玦抬脚越过小祝,站到桌前。
然而,明明只隔一张书桌,建阳帝望向他的眼神,却好像身在千里之外。
“父皇!”
“您难道也聋了不成?”
杨玦被他空洞的眼神所激怒。
什么大逆不道,什么君臣父子尊卑,都被他抛却脑后。
“您为何不说话?”他蓦地越过长桌,伸长手去抓建阳帝的衣领。
小祝站在那,一下白了脸:“殿下!殿下这是做什么!”矮小的侏儒,张皇地去抱杨玦的腰。
杨玦虽然从小便脾气很坏,但当着建阳帝,多少还是愿意装一装乖孩子的。
像今日这样发火,还是头一次。
小祝用尽力气,拼命地抱住他。
是否该叫人了?
可是……
一犹豫,小祝双手被扯开,身体破布似的远远飞出去。
狠摔了一跤,浑身都痛,小祝忍不住发出闷哼声。
桌后的建阳帝,勐地站起身。
小祝叫着“皇上”,飞快地爬起来。
杨玦已被建阳帝一把推开。
他比儿子更高,更壮,力气也大出许多。
杨玦被他推得一他推得一个趔趄,原就隐隐作痛的伤腿,一下疼得他冒出白毛汗。
“殿下——”小祝眼尖地看见他额头上的冷汗,“你的腿……”
话未问完,人才靠近,“啪”的一声,他被杨玦扇了一巴掌。
“我让你滚开!”
“我的腿如何,同你有什么干系?你以为你真是我的父皇么?”
杨玦的口气,已愤怒到极点。
小祝肿着脸,跌坐在地上:“来——”
“烦人的狗东西!”杨玦一听他要唤人,上去就是一脚。
小祝被踢得在地上打了个滚。
“你算什么?你到底算什么东西?”
他不是不知道建阳帝有多宠爱这丑陋的怪物,但刚才,父亲真的因为小祝而对自己动手,还是令他怒不可遏。
“去死!你这怪物!”
他连踹了小祝数脚。
大病初愈的侏儒,发出惨叫声。
可建阳帝私下见人的时候,一向不许宫人靠得太近。
如今隔着厚重的门扉,不管是他的惨叫声,还是六皇子的谩骂声,都无法穿透御书房。
杨玦踹红了眼,气喘吁吁。
长桌后,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小祝!”
高大的男人,跌跌撞撞冲过来。
杨玦一把将地上的侏儒拽起来,掐住他的脖子:“父皇这是终于疯了?还是从一开始,就是个疯子?”
他看着建阳帝手里的刀冷笑。
“总不能,这怪物才是您的儿子吧?”
他卡着小祝的咽喉,慢慢收紧了手指。
侏儒挡在他身前,让建阳帝浑身发抖。
双脚够不到地,小祝挣扎着,慢慢无法呼吸。
一贯沉默寡言,只爱让侏儒当嘴的建阳帝,终于说个没完——“快放开他!”
“放开小祝!”
“我要杀了你!”
他提着刀,手背冒出青筋,的确是要下杀手的架势。
杨玦已经连冷笑也发不出来。
刀上寒光,斩断了他的最后一丝念想。
什么狗屁父子,他们哪里能算父子?
他在建阳帝眼里,的确连个弄臣也不如。
“好啊,你要杀,就杀了我吧!”杨玦咬了咬牙,从齿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恶语,“反正,你要送走寿春,夺走我唯一拥有的东西。”
他抓着小祝的手,比先前还要用力。
小祝挣扎的动作也变得更大了。
建阳帝目眦欲裂。
小祝嘴里含含湖湖地发出怪声,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杨玦的手铁石一般扼住他的喉咙,让他无法言语。
建阳帝握着刀,不知如何是好。
刀剑无眼,落下去,伤到小祝怎么办?
“小祝……小祝……”他担忧地叫着侏儒的名字。
杨玦一脸木然。
“喀察”。
一声轻响。
小祝歪着头,被杨玦甩到了地上。
建阳帝的刀,重重落在他肩上。
骨肉分离,鲜血四溅。
杨玦闭上了眼睛。
但这时,建阳帝的动作却忽然顿住了。
他拔出沾血的刀,丢到脚边,抱着头,瘫坐下去:“小祝……呜呜呜……小祝……”
黑熊一般健壮的男人,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第364章 不让杀
杨玦按住肩膀,踉跄两步,靠到墙壁上。
建阳帝这一刀,几乎砍断他的胳膊。鲜血不断从指缝滴落,将地砖染成绯色。
身上一阵阵发冷。
建阳帝的哭声,让他愈发神思恍忽。
滴答,滴答。
血珠坠落的声音,听在耳中,也如梦境般虚幻。
杨玦用力咬了下嘴唇。
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能看见父亲的眼泪。
那个杀人如麻的男人,此刻的样子,全然是个废物。
杨玦捂着肩,脚步虚浮地朝门口走去。滚烫的血,带着热气,从他身体里流失。
这天,真的好冷啊。
他掀开帘子,一重门一重门地走过去。
小太监发出惊恐的尖叫声。
“殿下!”
冷风扑到脸上,杨玦眼前阵阵发黑:“国师……”他无力地看向前方,天色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彭”一声,杨玦满身是血地摔下去。
疼痛,远去又袭来。
“殿下?殿下?”
似乎有人在叫他,不断地,一声声叫个不停。
好吵。
吵得他耳朵里轰轰作响。
“……闭嘴,不要叫了。”嗓子干涩得像有刀子划过,每个字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
杨玦勐地睁开双眼。
映入眼帘的是几丛难看的折枝梅。
这不是他的帐子,也不是他的床榻。
眯起眼睛,头一偏,杨玦看见了国师。
满头华发的老者,正定睛看着他的脸:“殿下可算是醒了。”
杨玦闻着药味,低声问:“什么时辰了?”
焦玄从椅子上站起来,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道:“殿下已经睡了两日。”
杨玦一怔,又问:“小祝他……怎么样?”
焦玄的脸在灯下看起来有些阴沉:“殿下是想问,他死透了没有?”
杨玦默然。
焦玄忽然笑出声,但脸上没有丝毫笑意:“殿下把人的脖子都给拧断了,还怕他活着么?”
“国师!”身体像被巨石碾过,稍稍一动便周身碎裂般的痛,杨玦咬着牙坐起来,“小心你的嘴!”
“区区一个侏儒弄臣,我杀便杀了,难不成还要同你请罪?”
他睁大眼睛,里头布满血丝。
焦玄一把拽住帐子,凑近了厉声道:“殿下明明做了蠢事,还当自己是对的不成?”
“什么蠢事,我不过只是碾死了只臭虫而已!”杨玦因为失血过多而苍白憔悴的脸,一下变得铁青,“难道,在国师心里,那只臭虫也要比我要紧?”
焦玄闻言,抓着帐子的手,颤了下。
杨玦一把掀开被子,想要起身下床。
动作一大,肩上的绷带渗出血色。
焦玄急忙拦住他:“好了,不要动了,你不想要这只胳膊了么!”
一向冷静,甚至可以说是冷酷的国师,这会儿的语气和神情却很无奈又无措。
他抓住杨玦没有受伤的那半边肩膀,用力按住道:“你伤成这样,还要去哪里?”
杨玦眉头紧皱:“国师以为我要去哪里?”
&焦玄把他按回床上,叹气道:“殿下的心思,我如何猜得透。”
“我要是能知道殿下在想什么,你我今日还会有这番对话吗?”
叹息声,一旦出了口,剩下的话,每个字都带着浓浓的哀叹。
焦玄没有回到椅子上落座。
他只是看着杨玦,把背靠到了床柱上。
杨玦小时候,发了病,睡不好,又不肯吃药时,他也总是这样靠在边上,耐着性子安抚。
“不管殿下认不认,这件事的确是你做错了。”
“小祝不该死。”
“也不能死。”
昏暗中,焦玄的声音,慢慢变得低沉。
杨玦将手背盖在眼睛上:“他到底有什么不能死的……”
“你们一个两个都这样古怪,不知道的,还以为没了他,大昭明日就要亡国了。”
“没错。”
“什么?”杨玦以为自己听错了,“国师方才说什么?”
焦玄平静地看着他,低低道:“没有小祝,大昭便是明日亡国也不稀奇。”
杨玦盖在脸上的手,忽然僵住,喉咙也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给堵住了。
“国师莫非老湖涂了……”他放下手,发出干涩的声音。
焦玄却没有如他的意,眼神清明,口齿也很清晰地道:“殿下早已不是孩子,微臣有没有胡说,是不是湖涂,你心里很明白。”
杨玦盯着他,想要从他身上看出撒谎的迹象:“不,我不明白,我一点也听不懂国师在说什么。”
一个侏儒,一个弄臣,和大昭的兴亡能有什么干系?
肩上的刀伤,让身体痛得仿佛要断开。
杨玦死死捂住伤口。
焦玄道:“殿下有没有想过,皇上明明能杀你,为什么却放过了?”
“我是父皇的儿子……就算做了让他生气不满的事,他也不至于真的要我的命吧?”
“哈哈,殿下虽然不是孩子,但还是同孩子一样的天真呐。”
“皇上不杀你,同你是不是他的儿子没有半点干系。”
“他动了手,却又停下,全是因为小祝不让他杀。”
“你如今还能活着,躺在这里同微臣说话,都是仰仗死去的小祝。”
国师没有再发问,只是不间断地说着杨玦听不懂的话。
小祝,小祝,说什么都是小祝。
杨玦嘴角抽动,话到嘴边,成了一个奇怪的笑:“父皇难道是傻子?要不要杀掉儿子,还得听个弄臣的话?”
这根本没有道理。
身体止不住地颤抖。
杨玦用张皇的眼神看着焦玄:“更何况,小祝为何不让他杀?我对那个侏儒,可从来没有过什么好颜色……”
“这自然有他的缘由。”焦玄拿着帕子,轻轻为他擦去额上汗水,“殿下自幼便是个脾气糟糕的孩子,小祝时常为此忧虑,怕你不知何时便会惹恼旁人而引来杀身之祸。”
“只可惜,他算来算去,却没有算到,有一天你会因为杀了他而差点丢命。”
“皇上那一刀,如果不是小祝有言在先,殿下已经死了。”
“毕竟,皇上是个只有蛮力却没有脑子的人。”
焦玄的声音,在夜里凉凉散开。
杨玦冷汗淋漓。
焦玄道:“殿下说的不错,皇上的确就是个傻子。”
第365章 双生
愚钝,沉默。
从焦玄第一次见到他起,他便是个不可能成为帝王的傻子。
即便到现在,建阳帝也只是个鹦鹉学舌的痴儿。如果没有小祝,他根本说不出一句有用的话。
连“放肆”、“混账”这种训人的话,他也得小祝一个字一个字地教。
如何发音,该在什么时候说出口,他全不懂。
一个傻子,想要装成聪明人,是极其困难的事,但如果只是想让人畏惧,却没有那么难。
大多时候,沉默就足以让人胆怯。
是以,人前的建阳帝,一贯话少而莫测。
小祝和他唱了多年双黄,已经驾轻就熟。
他们两个人,一个木头木脑,一个矮小丑陋,本是世上最不叫人放在眼里的可怜虫。
但焦玄一眼就看出了这份残缺的另一面。
建阳帝身形高大,孔武有力,而小祝聪明伶俐,足智多谋,把这样的两个人放在一起,岂不是正好文武双全?
老夏王那么多的儿子,也没有哪个能比得上这对双生子。
当然,他们二人生来便缺失的部分,任凭谁来,也无法修补。焦玄能做的,只是让他们从此变成一个人。
人的身体和脑子,若是能够分开,一定便是这对兄弟的模样。
但如今,身体还活着,脑子却死了。
焦玄在灯下凝视着杨玦。
什么也不知道的六皇子,轻而易举地折断了小祝的脖子。
这步险棋,走到今日,败在他们的儿子手里,也不知算什么天意。
那么多的大臣,难道真就没有人疑心过建阳帝的古怪?
当然是有的。
但建阳帝手段残暴,凶狠乖戾,一言不合便能砍掉人的脑袋,寻常人谁敢当面怀疑。
所以,只要小祝不死,这二人一体同心的假面便能永远戴下去。
君臣有别,端坐高位的帝王,就算古怪些,又如何。
焦玄想着想着,发出叹息声。
如果早知杨玦有朝一日会杀掉小祝,他一定不会由得小祝胡来。
焦玄把视线从杨玦脸上移开,落到帐顶的折枝梅上。
他如今闭上眼睛,好像还能嗅到笠泽另一端的梅花香气。
算一算,那也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那个时候,嘉南帝也才即位没有多久。
而小祝和建阳帝,还只是两团夏王宫的污渍。
“他们的母亲,是老夏王的侍妾。”焦玄徐徐说起往事,声音里带着两分怀念,“我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经病得快死了。”
那个女人,一辈子也没有受过宠。
但她运气很好,一次侍寝,便有了孩子。
虽说老夏王女人多,孩子也多,但母凭子贵,仍不算错。
而且,这脉一把,把出来她怀的是双生子。
在夏国,一直将双生儿视为吉兆。
她若是能一胎诞下两个孩子,今后不说荣华富贵享用不尽,也决计不会再过什么苦日子。
老夏王就算不喜欢她,也不会忘记她生下过两个孩子。
于是,从得知自己有孕开始,她便十分期待。
肚子一点点大起来。
她的期待,也跟着一点点膨胀。
若是两个都是儿子就好了。
那样,两位小皇子,不管怎样,都会成为她的依靠。
但要是一儿一女,好像也不错。
都说女儿贴心,她也想要有位想要有位小公主。
每一天,她都摸着自己隆起的肚子,希望有了孩子以后,自己的人生便能顺遂无虞。
可生产时,剧痛几乎撕碎了她。
孩子出不来。
稳婆按着她的肚子,一点一点将孩子推挤出来。
她的身体,像一只破了口子的布袋。
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大概就要死了。
内脏、鲜血,似乎也跟着孩子一起哗啦啦地流出了她的身体。
两个孩子。
两次折磨。
什么酷刑,也比不过这种痛苦。
但她晕过去,又醒来,反反复复,竟然没有死。
侍女抱着孩子来给她看,说是男婴,手脚齐全,很健康。
她迷迷湖湖听着,长松了一口气。
“还有一个呢?”嘴里发出的声音,简直不像她的,但她还是又问了一遍,“为何不说话?”
侍女支支吾吾的。
那个孩子,生下来便没有气息。
健康的男婴,是次子,一落地,便哇哇大哭。
但长子,浑身青紫,毫无动静。
她们都以为,她这一胎,一个也活不了。没想到,次子如此健康。
侍女说完,小声地劝她,让她放宽心,不要多想。
可她才睁开眼睛,身上因为生产而经受的痛楚还未消散,忽然得知双生子只活了一个,哪里能宽得了心。
“孩子呢?”她急声问。
侍女面上发白,轻声道:“已经抱去埋葬了。”
死胎可不吉利。
她昏迷着,老夏王那边已经得到了消息。
上头发话让埋,侍女们自然只能听命。
何况,天气尚热,什么肉能放的住。死掉的婴孩,也只是肉罢了。
产房里乱糟糟的,根本没有人来得及伤心。
直到孩子的母亲醒过来,闹着要见他。
侍女劝了又劝,一直劝到外头响起嘈杂的说话声。
有人推门出去,厉声呵斥了两声又急急忙忙跑进来——那个死去的孩子,又活了。
土坑挖好,襁褓中的婴孩却有了心跳。
没法子,孩子又给抱了回来。
可是,老夏王那边要怎么交待?
说好的,生下了两个儿子,但只活了一个,如今去说两个都还活着,谁敢肯定,“死而复生”的就一定是原来的那个?
侍女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声张。
这件事,说出去,恐怕反而要遭殃。
孩子的母亲,抱着失而复得的男婴,紧紧蹙起眉头。
她脸上还没有血色,但心里已经拿定主意。
这孩子看起来远不如小的那个来得康健,谁也不知道究竟能养活多久。这万一回头又死了,可就麻烦了。
脆弱不堪的小东西,能活一日算一日,且先偷偷养着看一看吧。
她瞒下了哥哥还活着的消息。
也多亏老夏王有一堆孩子,根本懒得在她这里多花心思。
知道她生下儿子,赏赐些珍宝,这事便就过去了。
他甚至没有来看过一眼。
她一个人,养着两个儿子。
一个养在明面上,一个养在暗地里。
这样的日子,过了几年,她才发现不对。
——那两个孩子,是一对残缺的双生子。
第366章 残缺
哥哥总也长不高,不但比同胞的弟弟要矮上许多,就是和旁人家比他年幼的孩子比,也要小上一圈。
而弟弟,到了三岁,也还是不大能说得清楚话。
句子稍长一些,他便要愣在那里。侍女反复地教也无甚用处,他明明长得一副聪明模样,内里却那般蠢笨。
双生子的母亲,想了又想。
难道是自己养育孩子的方法出了差错?
要不然,为何一个两个都这样?
她心乱如麻,不知如何是好。
这样可悲的事,为什么偏偏发生在她的身上?
一个侏儒,一個傻子,要她怎么办?
她看看哥哥,想要掐死了事,看看弟弟,也想一杀了之,但她到底没能狠下心肠。
惊惧过后,她照常养着弟弟。
笨一些,便笨一些吧。
只要装得好,旁人也不会天天盯着他的迟缓愚钝。
至于哥哥,一眼便能看出的异样,自然得藏起来。万幸,原本就没有多少人知道哥哥还活着的事。
她将孩子养在外头,只偶尔去见一见他。
老夏王直到死,也不知道自己有过一个侏儒儿子。
因为她藏得严实,小祝才得以平安长大。
生在王室,残缺如他,是绝不会被容许存在的人。
他能活着,全是运气。
出生时的那些不幸,反而是他的幸运所在。
那一年,大雪飘香,焦玄穿过丛丛腊梅见到他时,浮现在脑海里的第一个念头便是如此。
小祝的母亲,病恹恹的,裹着厚重的狐裘,伸出手掸去腊梅花瓣,咳嗽着问:“如何?”
焦玄却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纵然他见多识广,也没有法子将侏儒变成常人。
小祝的母亲很失望,连声咳嗽。
小祝却一脸欣喜。
那个瞬间,被母亲软禁了十几年的小祝,头一次嗅到了自由的滋味。
他很清楚,母亲就要死了。
他的人生,即将出现巨变。
所以,他牢牢抓住了焦玄的衣袖。
在那间狭小的“牢房”里,他们谈天,说地,漫无边际地谈论一切。
焦玄被他的博学和野心震惊。
和他的弟弟不一样,小祝是个十足的聪明人。
他娘虽然不大亲近他,但他想要的书,每一本都会被按时送过来。他的屋子里,除了桌椅床榻,便全是书。
焦玄说起仙人,他也兴致勃勃,丝毫不觉得焦玄是个疯子。
他们相谈甚欢,成了忘年之交。
小祝的母亲临死前,将儿子托付给焦玄,希望焦玄能让他们太平地活下去。
可太平,从来不是小祝想要的东西。
他牵着弟弟的手,一步步朝高处攀爬,一直爬到距离帝位一步之遥的地方。
那张龙椅,是他知道自己的身世后,便一定要拿到手的东西。
即便他无法坐在人前,他还是想要它。
没多久,老夏王一命呜呼,皇子们伤的伤,死的死。
傻子称了帝。
焦玄和小祝,一人一边,守在傻子身侧。
越过笠泽后,他们依然如故。
国师和弄臣,是建阳帝身边最重要的人。
而二者之间,侏儒又要重过国师。没有小祝,建阳帝便是个废人。
焦玄波澜不惊地说完往事。
杨玦的脸色,已如死灰般难看。
他肩上的伤口,不断地渗出血来,就像他那颗刚被国师捏碎的心脏一样痛苦。
忽然,“嗤啦”一声。
角落里点着的烛火,燃到尽头,熄灭了。
一缕青烟袅袅升起。
杨玦迟疑着,斟酌着,问了一句话——
“谁才是建阳帝?”
焦玄站起身,重新去点了灯,背对着他,低声道:“他们二人密不可分,少了谁,都不能算是真正的建阳帝。”
杨玦盯着他的背影,胃里一阵翻涌:“那么,谁才是我的父亲?”
似乎料到他会问,焦玄转过身来,脸上不见一点惊讶:“殿下真的想知道?”
杨玦勾起嘴角,声音带着些微颤意:“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不能听的?”
焦玄擦擦手,拄着拐,缓步朝他靠近:“殿下的意思,微臣明白了,但很可惜……”
他走到床边,顿了顿,像是有些犹豫不知怎么说才好。
杨玦声音里的颤意变得更加明显了些:“国师为何不说了?”
焦玄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殿下,不是微臣不愿意告诉您,只是这件事,恐怕世上根本无人知晓。”
“你在胡说什么?”杨玦面若金纸地看着他。
焦玄道:“您也知道,那俩人一旦分开,便会露馅。那种模样,怎么能叫侍寝的妃嫔看见?”
杨玦用没有受伤的手,用力地捂住自己的嘴。
焦玄口气还是平静的,但眼神变了两分,像是怜悯又像是讥嘲:“虽说殿下不清楚,但这后宫里一直有个不成文的规矩。”
“那些侍寝的妃嫔,每逢入夜,便会服用汤药。”
皇帝来时,每个人都在昏睡。
从来没有女人见过建阳帝的睡颜。
她们生下的孩子,到底是谁的,根本不会有人知道。
焦玄道:“不管怎样,殿下都是建阳帝的儿子,是大昭的皇子,至于旁的,并不重要。”
杨玦手一松,吐到了被子上。
他已经许久没有进食,胃里痉挛,吐出来的全是酸水。
因着空空荡荡,没有东西可吐,愈发得痛苦不堪。
寝殿里,只有他的干呕声。
焦玄不再言语,拉过椅子坐下去,看着他吐。
光看杨玦的样子,不管是建阳帝还是小祝,似乎都和他长得不太相似,但他们二人之间,的确有一个是杨玦的亲生父亲。
只是无从分辨罢了。
就算小祝活着,也没什么区别。
毕竟,那些一眼就能看出父亲是谁的孩子,早就都被悄悄处置了。
活下来的皇子和帝姬,都是些看不出征兆的孩子。
这其中,只有杨玦一个,从小患病,深得小祝喜爱。
小祝总觉得,杨玦是他的孩子。
但是,谁知道呢?
焦玄沉默着,等待杨玦恢复平静。
厌恶、恶心,都是无意义的情绪。
他能杀人,却不能接受自己是侏儒和傻子的儿子么?
世上哪有这么可笑的事。
焦玄等他吐完,递过去一块雪白的帕子。
“殿下如今可后悔?”
第367章 崩坏
“后悔?我做了什么值得后悔的事?”杨玦没有接他的帕子,只是抬起手,用袖子胡乱地擦了擦嘴。
散发出酸味的狼狈,让他的眼神透着无法形容的讥诮。
“难道,国师在后悔?”杨玦擦过嘴,将沾满秽物的被褥推到一旁。
他按着肩,翻身下了床。
焦玄坐在那,刚好挡住他的去路:“殿下说笑了。”
烛火下,杨玦脸上还有涕泪残痕。
焦玄望着那些痕迹,忽然笑起来,道:“既然殿下和微臣都不觉得后悔,那么就来好好商议一番今后吧。”
杨玦坐在床沿,两只手无力地搭在腿上,背佝偻着,头也低下去:“什么今后不今后……我根本不在乎……”
焦玄手上还拿着那块雪白的帕子,闻言默不作声地收起来道:“殿下,小祝死了,皇上可还活着。”
“国不可一日无君的道理,您不会不知道。”
他一边说皇帝还活着,一边又说国不可一日无君,矛盾得让人连笑都不知从哪开始。
杨玦抓了抓自己的头发:“这狗屁皇帝,国师想做去做便是了。”
“那殿下呢?”
“我?我怎么了?”杨玦微微抬起头,斜眼看焦玄。
焦玄道:“殿下不想吗?”
杨玦“呵”一声,嗤笑着将头完全抬起来:“都到这种时候了,国师还来同我装什么?”
“你不是一直觉得我不配么?”
焦玄皱了下眉头,并不否认:“殿下既然知道,就不该杀了小祝。”
说来说去,又绕回原点。
杨玦霍然起身:“杀都杀了,你想让我怎么办?”
焦玄也站起来:“小祝的位置,得由殿下您来抵。”
“我来抵?”杨玦哈哈大笑,眼神涣散了又凝聚。末了,他一推焦玄,越过那张碍眼的椅子,趔趄着朝门外走去。
摇摇晃晃的夜空,映入眼帘,他一步步沿着回廊走下去。
似乎没有尽头。
被人骗了一辈子的感觉,原来是这样的。
他忽然想起薛怀刃,诀别时的神情和声音都已经模糊,但那句问话犹在耳畔。
在那个充满血腥气的夜晚,薛怀刃淡淡地问他,“殿下,我就算告诉你,你又能怎么样?你会义无反顾站在我身边么?”
他当时什么也答不上来,只是愣在那。
于是,薛怀刃露出了然而淡薄的笑。
相识多年,他的怯弱无能,早就显露无疑。
杨玦扶着冰冷的墙壁,一点点慢下脚步。
没能愈合的伤口,不断淌着血,他的衣裳已被染红半边,如同吉服。
他听见有人在焦急地唤自己。
“殿下——”
声音拖得很长。
他迷迷糊糊,觉得自己看到了寿春。
黑暗里,笑得见牙不见眼的少女,快活地喊着“六哥”。
她身后,好像是片园子,万紫千红,粉蝶蹁跹。她站在那里,被风吹得衣袂飞扬,也同蝴蝶一样雀跃。
“六哥……”
她张开嘴,大声地叫他,但声音不知为何越来越远。
身着春衫的少女,身影也渐渐朦胧。
杨玦惊慌地伸长手去抓她,可不管他怎么向前靠近,都够不到她的衣裳。
“寿春!”
一声咳嗽,杨玦从睡梦中醒过来。
嘴里发苦,似乎还残留药味。
他眨眨眼,努力睁大惺忪困倦的双眼。帐子已经不是先前见过的那顶了,他身上的衣裳,绷带,也都换了新的。
“……寿春。”呢喃着,杨玦沉沉闭上眼睛。
“六哥!你醒了?”
耳边忽然传来熟悉的声音。
杨玦才闭上的双眼立刻又睁开来:“寿春?”
他吃力地想要坐起来。
床边少女,立刻伸手拦住他:“别动!回头伤口再裂开,可就难好了!”
杨玦怔怔地看她。
寿春帝姬摸了摸他的额头:“怎么了?一副不认得我的样子。”
“伱……我……怎么……”语无伦次,杨玦过了好一会,才慢慢将想说的话理顺了,“这是哪儿?”
寿春帝姬闻言失笑:“六哥真是睡糊涂了,这能是哪?当然是你的住所。”
杨玦眉头微蹙:“国师送我回来的?”
“这我倒是不清楚。”寿春帝姬摇了摇头,耳坠子轻轻掠过颊边,“不过六哥你,怎么总是在受伤?”
“我收到消息,差点吓没半条命。”
她拍了拍心口,语气仍有些惊魂不定:“人在京里,竟然也能受这么厉害的伤,你可真是够胡来的。”
她训了两句,忽然话锋一转,问道:“渴不渴?”
杨玦轻轻“嗯”了一声。
她立即转身去倒水。
屋子里并没有留人,但外头隐隐有着脚步声。
杨玦想了想,还是坐起来,靠到床头,问:“谁给你递的消息?国师吗?”
寿春帝姬端着水过来,点点下巴:“说你受了重伤,父皇很是忧心,让我亲自来照料你。”
“父……”杨玦抿了抿嘴唇。
寿春帝姬歪头看他:“父皇怎么了?”
杨玦低头喝水,喝得急了,一呛,又剧烈咳嗽起来。
寿春帝姬连忙拍拍他的背:“一阵子不见,六哥你反倒变得像孩子了。”
“寿春。”杨玦反手抓住她的手腕。
少女的腕骨,纤细得好像稍一用力就会断裂。
“嗯?”寿春帝姬一脸困惑地看着兄长。
他们已经许久没有这样面对面地说过话了。
然而,不知为何,六哥的样子,似乎并不是很想见到她。
呼吸微轻,寿春帝姬笑着问:“六哥可是饿了?”
杨玦手指用力又松开,收回手,靠在软枕上,低声道:“你先回去吧。”
“六哥为何要赶我走?”寿春帝姬一脸惊讶,怎么也没有料到,他真会说出让她离开的话。
“我不走!”她深吸一口气,在床边坐下,“你病成这样,我还能去哪里?”
“去哪里都好,总之我不想看见你。”杨玦别开脸,口气冷硬地道。
寿春帝姬抓着袖子的手,颤抖了下:“为什么?”
“不为什么。”杨玦的声音,还是冷冷的。
寿春帝姬从未见过这样的兄长,鼻子一酸,委屈地道:“我不想走。”
她靠过去,拉杨玦没受伤的手:“六哥,我安安静静的,一句话也不说,你就让我留在这里吧。”
少女的声音,轻柔细软。
杨玦的手,也颤了下。
他猛地转过身,把寿春拉下来。
嘴唇相触的瞬间,寿春帝姬瞪大了眼睛。
第368章 烂摊子
“六哥”两个字,破碎在舌间。
她张皇地把杨玦往后推:“你、这……”结结巴巴,寿春帝姬用力捂住自己的嘴。
心怦怦地跳,仿佛要从嗓子眼里窜出来。
耳边也嗡嗡响个不停。
乱成麻的脑子,像被浇了一壶滚水,沸腾着发出异响。
她跌跌撞撞爬起来,退到两步开外,脸色惨白地望着杨玦。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双腿有些发软。
兄长柔软而微凉的嘴唇,似乎还在碾过她的唇瓣。
“六哥……”
“怎么?你还是不想走?”杨玦靠在那,微微歪着头,侧目看她,“难不成,你很喜欢这样?”
他口气轻佻,脸上神情也跟着轻浮起来。
寿春帝姬又退一步。
屋子里忽然冷得像冰窖。
她攥紧手,欲言又止。咽喉被人扼住一般,连呼吸都变得艰涩。
药味萦绕在舌尖。
她最终未能说出一句话。
纷乱的脚步声,让她离去的背影像落荒而逃。
杨玦脸上的轻浮笑意,一下变得苦涩难堪。他躺下去,蜷缩起来,在被子里无声地哭。
他明明那么想见寿春,可为什么真的见到了,脑子里却全是国师的话。
他的父亲是谁?
寿春的父亲又是谁?
还有那个生下他们的女人,真的存在吗?
他和寿春,又是不是真的血脉相连?
没有人能告诉他,这一切都是他的胡思乱想。
最靠近这些秘密的人,已经死在他的手下。
眼泪浸透锦被,杨玦呜呜地哭。
满为环,缺为玦。
他生来就是残缺的。
十三岁,初尝情爱,他从那时起便知道,自己是個混账。寿春,不应该生作他的妹妹。
长久以来,他忍耐着,想要做一个寿春想要的兄长。
然而,一切都毁了。
杨玦周身发冷。
眼泪像冰一样,在脸上凝冻。
建阳帝留给他的伤口,好了又裂开。
血一直流,把被子也变得一团乌糟。
他不知道自己在黑暗里呆了多久,只听得外头来来去去,不断地响起脚步声。
药汤送进来,他没有喝。
金疮药摆在案几上,他也没有动。
如果能这样死去,好像也不坏。
可国师脚步沉沉地走进来,掀开他的被子,逼他起身:“殿下的命,如今可不是殿下一个人的。”
他不动,国师便叫人进来,把他当成木偶一样提起来。
“殿下就算想死,也不能现下死。”
灯下,人来人往。
杨玦被脱去脏衣,卸下沾血的绷带,从头到脚洗刷一净。
“国师……”他张开嘴,从喉咙深处吐出两个字。
焦玄摆摆手,屏退众人:“殿下想通了?”
杨玦瘫坐在椅子上,边上是一碗漆黑的药汤。
白色的滚烫烟气,在屋子里弥漫。
杨玦猛地端起它,用力摔出去,“啪嚓”一声,药汁在碎裂的瓷片上流淌开来。
焦玄冷冷地看着他。
杨玦道:“我连死,也要经过国师的准许?”
焦玄一脚跨过地上狼藉,抬手便是一巴掌。
杨玦被打得头一歪,倒在椅子上。
焦玄目光如刀,冷声道:“皇上要见你。”
杨玦抬起手,慢慢擦去嘴角血渍:“他一个傻子,连我是谁都弄不明白,见我做什么?”
焦玄退开半步,将地上的碎瓷往边上踢了踢,口中道:“他虽然是个傻子,但也是你的父亲。”
“哈哈哈哈哈——”杨玦闻言,狂笑不止,直笑得前俯后仰,捂住了肚子。
焦玄凝视着他道:“大昭若是亡了,寿春帝姬也不会有什么好日子过。”
笑声戛然而止。
杨玦扶着椅子把手站起身来:“我不会送她去和亲的。”
“这可由不得殿下你。”焦玄比他矮上不少,面对面站着,要仰头才能看清杨玦的脸。
“反正,殿下也想死不是么?”
“伱既然都要死了,又上哪里去管她和亲不和亲。”
杨玦在焦玄眼中看到自己的倒影,扭曲着一张脸:“国师,不要激我……”
焦玄闻言,笑出声来:“殿下杀了小祝还不够,难道还要杀我?”
杨玦摸了摸自己慢慢肿起来的半边脸,忽然垂眸问道:“国师为何要这般对我?难不成是因为薛嘉那个混账跑了,你无处撒气,便来寻我作乐?”
似乎没有料到他会在这个时候提起薛怀刃,焦玄面上神情僵硬了两分。
杨玦见状,伸手一推焦玄的肩:“罢了,国师的意思,我已经听明白了。”
“那个傻子想见我,就让他见吧。”
“但寿春的事,得我说了算。”
浓郁的药味,将温暖的寝室变成难闻的药罐子。
焦玄轻咳两声,没有再说下去。
第二天,病恹恹的杨玦进了宫。
小祝死后,他昏迷了两日。
国师和掌印太监收拾了烂摊子。
自那以后,建阳帝便没有离开过寝殿。
掌印则寸步不离地看着他。
什么刀剑,兵器,都被拿走。
建阳帝连外衫也不穿,只着中衣,坐在那哭。
他一个人高马大的中年男子,像小孩子一样哭花了脸,连嗓子也哑得不行。掌印让他吃饭,他也不肯,只抱着个乱糟糟的木偶人不放。
杨玦掀开帘子走进去时,还以为自己见了鬼。
建阳帝怀里的木偶人,看起来和小祝差不多。
他走到近处,唤了一声“父皇”。
掌印太监连忙拍拍建阳帝的肩膀:“陛下,六殿下来了。”
可建阳帝还是哭个不休。
杨玦皱皱眉头,示意掌印先退下。
掌印有些犹豫。
杨玦瞥他一眼,道:“国师说了什么?”
掌印摇摇头:“国师只说殿下近日会来……”
“那就行了。”杨玦缓步往前走,一直走到建阳帝跟前,“我如今来了,你便出去吧。”
哭哭啼啼的男人,抬起头来,一张脸上鼻涕眼泪掺杂在一起。
“国师说你想见我?”
杨玦低声发问,视线落在建阳帝怀里。
这个木偶人不知是国师还是掌印准备的,已经快要被建阳帝压碎。
“还是,你想见的人其实是小祝?”
听见小祝的名字,建阳帝哭声一顿,猛地抓住杨玦的手臂:“小祝在哪里?”
杨玦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过了会,叹了声。
“还真是个傻子。”
第369章 哄骗
建阳帝抽抽搭搭,反复地问他,小祝在哪里,为什么还不来同他一道用饭……
没有小祝,废人一样的建阳帝,连吃饭睡觉都要人哄骗。
杨玦扒开他的手,席地坐下去。
父子俩的仪态都糟糕透顶。
掌印放轻呼吸,蹑手蹑脚地退出去。
寝殿内,只剩下杨玦和建阳帝。
抽噎半天,建阳帝的哭声里混进了打嗝声。他上气不接下气的,愈发说不出话。
杨玦盘着腿,细细端详他的眉眼。
这个男人竟然和那个侏儒是双生子?
实在难以让人相信。
杨玦轻轻拍了拍地砖。
建阳帝垂着头,听见动静,用眼角余光瞟了瞟。
杨玦修长的手指在地上一遍遍画着圈:“小祝已经死了,他再也不会回来,你今后得一个人用饭,一個人就寝了。”
“我要小祝……”建阳帝似乎又聋又失忆,根本不记得小祝被杀的事,也听不进杨玦现在所说的话。
“快把小祝带过来!”
他抬起头,恶狠狠地盯着杨玦。
杨玦也恶狠狠地看回去:“你给我住嘴!”
建阳帝一激灵。
杨玦烦躁地站起来:“明明什么也不懂,为何非要见我。”他转个身就要走。
建阳帝慌慌张张拽住他的裤管:“不要走!”
杨玦垂眼往下看。
建阳帝的头顶,一片乌黑,和小祝那头枯草一般的头发截然不同。
“我可不是小祝。”杨玦晃了晃脚,但建阳帝抓得紧紧的。
“小祝……我的小祝……”建阳帝又哭起来,鼻涕眼泪全擦在杨玦的裤腿上。
杨玦杀心骤起。
可建阳帝还不能死。
他按捺着,弯下腰,捧起建阳帝的脸:“你想要小祝回来?”
建阳帝点头如捣蒜。
说他傻,这样浅显的对话,他还是能明白。
杨玦把手上脏污擦到他的衣襟上,轻声道:“那你就乖乖做个听话的好孩子。”
建阳帝闻言,怔怔看了他两眼,而后松开手,掸了掸杨玦的裤管。
杨玦微笑,牵起他的手。
男人厚实的手掌上,密密麻麻全是茧子。
不知小祝和他的母亲花了多少心思和工夫,才将这蠢货培育成杀人如麻的凶神。
杨玦将他送回大床,让他躺下,盖好被子。
“等你睡过三日,小祝便回来了。”
“三日?”建阳帝狐疑地问。
杨玦伸出手,把手掌亮给他看:“喏,三日。”
建阳帝看着那五根手指,似乎有些踌躇。
杨玦道:“你若是不听话,小祝便永远都不会回来见伱。”
建阳帝连忙闭上了眼睛。
杨玦等着他入睡。
不多会,建阳帝便发出呼噜声。
他睡着以后,神情柔和,像个孩子。
杨玦扫了一眼,皱着眉头往外去。
掌印候在那,见他出来,急忙迎上前:“殿下?”
杨玦站定了,深吸一口气。
风里混着冰碴子,寒意涌进鼻腔,一阵刺痛。
他揉了揉鼻子,问掌印:“皇上不记得小祝已经死了?”
掌印太监虽然跟了建阳帝和小祝几十年,但从未和六皇子杨玦单独说过话,此刻听见他的声音,一颗心便提了起来:“回殿下,皇上那日被国师送回来后,服了两帖安神药。”
“醒过来,皇上便闹着要见小祝,的确像是忘了。”
杨玦遥遥望着天空,闻言把视线收回来,嗤笑道:“他可真是命好。”
掌印一下没明白他的意思,面上露出两分疑惑。
杨玦抬起手,一拳砸在廊柱上。
日光下,他的眼神比发狂的建阳帝还要可怕。
掌印立刻低下了头。
杨玦忽然问了句:“听说后宫里的那些事,全是你在管?”
掌印不知他要问什么,但心里已升起不祥的念头。
“那些夭折的杂碎,有几个像皇上,又有几个像……”杨玦问到一半,没有继续往下说。
掌印“扑通”一声跪下,伏首道:“殿下,您是皇上的孩子,绝无作假。”
杨玦冷笑了声:“你少给我顾左右而言他。”
掌印用力地磕头,却不再出声。
换作平日,杨玦少说要抽他两鞭子,但今时今日,站在冷风里的六皇子,已经变了一个人。
鞭子化作清风。
杨玦没有再问,也没有要杀他的意思,只是让他起来,神情淡漠地道:“罢了,皇上眼下离不开人,还劳公公多加留心吧。”
掌印受宠若惊。
午后,杨玦在偏殿见了霍临春。
“殿下。”霍临春的桃花眼,在迈入偏殿的那瞬间眯了起来。
杨玦坐在那,正在擦拭一把金错刀。
“这是……皇上的刀?”霍临春挑了个位置,不远不近地看着杨玦问道。
冷风从半开的窗户吹进来,吹得杨玦手里的刀寒光逼人。
“你见过?”杨玦反问了句,把刀放到案几上。
霍临春的目光跟着他的手指动。
建阳帝的刀,他若是见过真容,还能站在这里吗?
可是,皇子入宫,岂能佩刀?
这刀不是建阳帝的,还能是谁的。
霍临春看来看去,忽然看到杨玦的肩:“殿下怎么受伤了?”
杨玦的腿伤,养到现在,好得七七八八,几乎看不出什么痕迹,但他肩膀上的刀伤,还很显眼。
心念电转。
霍临春脸色一白,口气也惊慌起来:“难不成是皇上动的手?”
杨玦笑笑,示意他入座。
“怎么会?”霍临春随手拉过一把椅子。
杨玦道:“放心,这点伤我还死不了。”
霍临春闻言,差点脱口而出,你现在没死,可不代表能一直活下去!
“殿下做了什么?竟然惹得皇上如此动怒?”
“没什么,只是弄坏了他的一件小东西。”
霍临春一愣:“小东西?”
杨玦还是笑微微的,低声道:“嗯,我杀了那个侏儒。”
“哐当”一声,霍临春站起来,撞倒了椅子。
杨玦平静地看着他。
霍临春张张嘴又闭上,好半天才发出声音来:“殿下为什么要杀他?”
谁不知道小祝是建阳帝的心头好。
杨玦怎么敢?
霍临春惨白的脸,变成了青色:“这下可是大事不好了。”
“不要紧。”杨玦懒懒散散地歪坐在那,口气也带着懒洋洋。
霍临春嘴里发干,不知他为何如此笃定,如此太平。
正疑惑着,他听见杨玦说了一句更可怕的话——
“反正,那个侏儒才是真正的建阳帝。”
第370章 否决
霍临春脚一软。
分明是听惯的声音,此刻落在耳中,却陌生得像是第一次听见。
杨玦还在说,“他死了,剩下的那个只是傻子,什么也做不了。”
霍临春面无血色,弯腰去扶倒在地上的椅子:“殿下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话从我嘴里出来,我当然知道。”杨玦吃吃地笑,“难道,我敢说,霍督公却不敢听?”
霍临春扶正椅子,把手搭在椅背上。
他的手指也和脸色一样,苍白得不见血色。
他当然不敢听。
如此秘辛,岂是能告人的事?
杨玦此刻说的话,除了将他拉进泥潭,还有什么用?
霍临春看着面前的人,仿佛又回到了国破的那一天。他没有选择,只能认命。
“殿下……”霍临春压低声音问道,“这件事,您是何时得知的?”
杨玦闻言,忽然不笑了:“你是问,我杀掉小祝,是不是因为这件事?”
霍临春颔首应是。
杨玦摸了摸桉几上的刀,从柄摸到刃,直至指尖沁出血珠。
这刀利得狠,轻轻一碰,皮肤便如纸裂开。
他收回手,拿出帕子,用力拭去指腹上的血:“我杀他,只是嫌他聒噪烦人罢了。”
霍临春被他手上那点血色晃晕了眼,一把抓住椅子坐下去。
“皇上素日看着也不像个傻子啊……”他喃喃说着,觉得自己今日不该入宫。
杨玦从来不是个好相与的人。
他和杨玦的交情,也谈不上什么深厚。
上回见面,他们更是算得上不欢而散。
杨玦如今非要把小祝的事告诉他,无非两种可能。
其一,杨玦已经不想留他的命,今日便要送他上路。
其二,杨玦要拉他入伙——
不管哪一种,都够他喝一壶的。
霍临春脸上的血色褪下去,就再没有回来。
他这副惶惶不安的样子,好像逗乐了杨玦。
“霍督公可知,我今日为何要将你叫来此处?”
“奴才猜不透。”霍临春环顾四周,没看出来这地方有什么不一样。
但杨玦一脸感慨地道:“上一回坐在这里的两个人,是国师和靖宁伯。”
霍临春怔了下。
什么意思?
杨玦这是把他们两个人比作国师和祁远章了?
他勉强挤出一抹澹笑,道:“听说靖宁伯死前和国师在宫里下了许久的棋。”
“没错,那局棋下了很久。”杨玦回忆着道,“都说靖宁伯是个了不得的骗子,如今想来,国师也不差。”
霍临春嘴角的笑意冻住了:“国师一直知情?”
杨玦道:“可不是知情,要不是他,我如今还被蒙在鼓里呢。”
他说话时的口气,轻松自在,但眼神透着一股戾气。
霍临春斟酌着,问道:“那殿下想要怎么做?”
杨玦垂下眼帘,想了想道:“这天下还不能易主。”
“殿下说的是。”虽然不管杨玦说什么,霍临春都会赞同,但这句附和,的确出自真心。
毕竟,信陵王一旦杀进来,他就死定了。
霍临春动荡不安的心,被冷风吹啊吹,慢慢吹得定下来。
石头一样的心,才能让他们活下去。
从午后到傍晚,从傍晚到夜深。
霍临春和杨玦坐在这僻静的偏殿里,说了比过去几年都要多的话。
如果薛怀刃还在,杨玦绝不会来找他。
霍临春心知肚明,不知该说自己运气好还是运气不好。
三更天,他跟着杨玦去见了建阳帝。
掌印候在那,打着瞌睡,看见霍临春,一下清醒过来。
霍临春也上下打量了他两眼。
他们两个人,原本不熟也该熟悉才对,但掌印这个人,很少出现在霍临春面前。
什么权势,富贵,他好像也并不是很在意。
加上年岁大了,人也瘦小寡言,霍临春一直没拿他当回事。
可掌印跟了建阳帝那么多年,怎么可能是个无用的人。
掌印和他,只是有用的地方不同而已。
霍临春知道了真相,看向掌印的眼神便不免多了几分警惕。
掌印叫他看得头皮发麻。
杨玦问:“皇上可还闹腾?”
掌印低着头道:“闹倒没有大闹,只是晚间醒过来时,问了奴才好几回,三日是不是已经到了。”
杨玦远远朝里头望了一眼。
果然,傻子连日子也算不清。
从今以后,三日复三日,他向这傻子允诺的三日,永远不会到来。
杨玦又问了掌印几句不疼不痒的话。
霍临春在边上看着,渐渐明白了杨玦的意思。
建阳帝很快便“病”了。
而且他这一病,别说上朝,就是见人也很难。
诸多琐事,全交给了六皇子处理。
对于“建阳帝”的这个决定,有大臣不满,但也有大臣赞同。
杨玦在西北打的仗,多少给他建立了一点威望。
没几日,和亲的事,再次被提上日程。
但杨玦一口否决,转日便发话,要送寿春帝姬回旧都。
满朝哗然。
众人连番上书,要求杨玦改变心意。
可杨玦铁了心,不管不顾就是要送帝姬走。
偏偏北梁帝君发了疯,只要寿春。
于是,使臣死在了北梁。
和亲一事,彻底告破。
大昭内忧未平,外乱也难息。
消息传到洛邑,复国军等人也觉得杨玦犯蠢。能用和亲摆平北梁,多好的事?
但太微和薛怀刃对此却没有太过惊讶。
对杨玦而言,就是天下,也不如寿春一人。
他会拒绝和亲,是意料中的事。
真正叫他们吃惊的,是小祝的死。
一个侏儒,原本死便死了。
可小祝从来不是寻常的弄臣。
是以,小祝的身影一从宫里消失,他们留在京城的探子,便立即送了信回来。
太微坐在灯下,把那张单薄的字条,反复看了好几遍。
她不知道,上一世的小祝是什么时候死的。
也许,直到他们都死了,小祝也还活着。
毕竟建阳帝从来没有“病”过。
不过,小祝一死,建阳帝便大不如前。
杨玦代政,对复国军而言,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太微这般想,其余人也如此。
所有人都以为杨玦不会成什么气候。
然而,才进三月,复国军便在杨玦手里折了戟。
第371章 想要的
信报送至洛邑,墨十娘忧心忡忡,小七也跟着忧虑。
天南地北,每个人都有自己放不下的人和事。
太微也在等母亲的消息。
她上回去信,隔了许久才得到母亲的回信。她们远在松山,还算太平,母亲思来想去,决定还是留在那里。
太微在松山住过多年,留下的回忆好坏参半,但松山的确一直是个安生之处。
如果不是那场疫情,她在松山的日子也许能一直安稳下去。
是以,母亲做出了决断,她也就放下了。
两年三年,她们总能再见的。
可现在,复国军开始输了。
虽说战场如棋局,有输有赢才是常态,但先前的路走得太顺,突然撞上南墙,还是让人心里一咯噔。
复国军退回宁州后,太微心里的不安便日复一日堆叠成塔,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也知道,百战不殆这种事难如登天,可不安还在与日俱增。
留在松山的人手,会不会不够?
白姨娘几个,又是否老实?
母亲和二姐,过得怎么样?
三秋又三秋,她上一次和母亲分别这么长时间,还是死别。
太微吹灭烛火,起身推开书房的南窗。
外头一片落英缤纷。
芳草鲜美,花团锦簇。
已是百花齐放的时节。
她又在书房里熬了一夜。
那位老祖宗留下的手札,比天书还难懂。墨十娘跟着她看了两天后,忍不住劝她,还是算了吧。
太微也想过,地图已解,宝藏和“仙人”都被他们找到了,剩下的谜团就非得破解不可吗?
似乎并不是。
左右是先祖和六合教的旧事,而今六合教也被国师剿灭,往事如烟灭,就算全被她知道了,又能怎么样?
旁人看她,只是在做些无用功。
可尽管放弃的念头,时常出现在脑海里,太微还是没有丢开那些手札。
有一股近乎执念的欲望,驱使着她。
她每日一入夜,便钻进书房,埋头翻书。
慕容家的藏书,数不胜数。
她天天看,也看不了多少。
同医理药理有关的书,则全被送到了小七那。
几個人各自忙着自己的事,除了用饭,晨起见一面,平日都碰不着头。
这其中,又以薛怀刃最忙。
他从慕容四爷手里拿回来的是个早就千疮百孔的烂摊子,要修补,要剔除,一切都得从头开始。
无邪则带着人,一趟趟奔走。
他们虽然不在宁州,但从未离开过复国军的这场仗。
慕容氏家底深厚,真是万幸。
晏先生说是谋士,却像个账房。复国军的账,若没有他,恐怕算不清,也撑不到现在。
毕竟,任何战事,都是粮草为重。
吃不上饭,谈何行军?
太微嗅着风里的花香,又把窗子合上了。
傍晚时分,无邪从外头回来,给她带了信。
他风尘仆仆,胡子拉碴,一改往日秀气模样。
太微看了两眼,忍俊不禁,让他快些下去洗漱用饭。他平素老子来老子去的,这回脸和口气总算贴切了。
不过,信很干净。
平平整整,一看就放得很小心。
太微撕开信封,细细看起纸上写的字。
信是二姐写的。
字迹娟秀,落笔笃定。
她写这封信的时候,似乎一点犹豫也没有。
太微一遍看完,又从头默念了一遍。
二姐的行文,总是简洁得不近人情,就和她那张仙子般的脸一样冷漠,但这回文末,她写了句,等到洛邑,你可得再赔我一大笔银子才行——
不知是懊恼着写的,还是叹着气写的。
总之,看起来像活人写的。
太微失笑,把信小心地收起来。
离开靖宁伯府后,二姐的确变了一个人。
太微从临平独自回到松山,暂居的那些日子里,她们姐妹两个也说了许多过去没有说过的事。
二姐看起来无欲无求,但心里还是有想做的事。
说起那些事的时候,她脸上微微泛红,有些羞怯。
祁家诸多女儿,花开一枝,却颜色各异,如同乱星齐聚。
祁茉想要的,是荣华富贵,是比旁人更强更有身份。庶女出身,在祁家本不算什么,但她比谁都在乎。
三娘祁槿,则总是想要嫁个好人家。
她们作为伯府千金,想要的东西,似乎正是各家小姐该要的。
但祁樱,想要云游四海。
她从有记忆以来,便是祖母的笼中鸟。
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她的那间小院子,就是她的囚牢。
七八岁,她便明白,自己这一生都走不出京城。她最终,会死在那只镶金嵌玉的笼子里。
是以,她很早就放弃了。
糊里糊涂地混日子。
吃喝拉撒睡,像行尸走肉一样地活着便够了。
人人说她像仙子,没有欲求,俗世念想只会玷污她,可她只是还没有来得及学会起飞,便已经被折断了翅膀。
她一直以为,自己的人生到死都会是一潭死水。
可父亲死后,站在她面前的太微,让她又有了想飞的冲动。
离开靖宁伯府,天大地大,也许有一天,她也可以冲破鸟笼,振翅高飞。
所以,等到尘埃落定,她就要展开翅膀,独自远行。
她问太微,行不行。
太微笑着给她写了一份字据。
二姐想做的事,去做便是了,永远不必问她行不行。
需要银子,需要行囊,太微都会替她备好。
想飞的鸟,当然应该自由地飞。
父亲活着,也不会拦住二姐。
那个男人,虽然不是什么像样的父亲,但的确一直都在给她们留出选择的余地。
就是太微,他也给了。
走到这里,已经是太微自己的选择。
把信件放进匣子,太微打个哈欠走出书房。
外头鸟语虫鸣,即便夜深,也没有停歇。
虫鸣声在夜色里听起来,比白日还要响亮嘈杂许多。
她仰头看了看天色。
圆月如钩,星光灿烂。
真希望,母亲她们来时,天气也能像今夜一样安静美好。
松山的夜,总是过于寂寥。
她们决定离开,和留下一样不算错。
如果复国军就此节节败退,一旦战火烧到鸿都,她们再想动身便难了。
现在来,刚刚好。
太微算着日子,让无邪顺道去半路接人。
第372章 带走
时间,地点,都是祁樱定的。
她一向谨慎,挑的地方,就是给无邪看,也十分妥当。
不过,她给太微的信是出发之前写的,路上难免会有波折,能否在她预定的时间到达落脚处,还是未知之事。
而且,她也没打算让太微派人来接。
眼下到处都是用人的时候,薛怀刃当初留在松山的人手不算少,她们只是赶路,也不是去打仗,按理用不上更多的人。
太微让无邪半道去接,已算过度小心。
恐怕祁樱回头到达洛邑,还要嘲笑她。
……
到了祁樱定好歇脚休整的前一天,无邪早早便带着人赶了过去。
差事办得很顺利,天也晴朗暖和,一切都不错。他算着时辰,快马加鞭到了目的地,心里想着若是祁樱几个还未到,就再让人去城外迎一迎。
祁樱打算在这个小镇子上停留两日。
她们从松山出发,带的行囊,走到这里差不多也就空了。干粮药材,各种杂物,都需要采买。
休息两天,整顿行李,歇歇脚,是必须之事。
这镇子,原是太微他们前去洛邑时的途经之处。
要走的路,太微一行已经先走过了。
无邪如今回来,隐隐还有种久别故居的感觉。
那年下大雪,他还在窗下堆了个雪人呢。
他翻身下了马,朝小院的门口走去。周围人烟稀少,日光下的小院也安静得像在深夜。
看来松山一行还没有到。
无邪站在门口,仰头朝天上看。
碧空一望无垠,几乎不见白云。
如果能一直不下雨,在这里多留两日,似乎也没什么要紧的。
他胡乱想了想,忽然看见院旁的大树上,站着几只鸟。黑漆漆的,竟然是老鸹。
脸色勐地一变。
无邪一下推开院门,快步朝里头去。
老鸹食腐,聚集在这里,可不寻常。
院门被他推得发出“哐当”一声巨响,树上的黑鸟立刻尖叫着飞远。
太阳下,干涸的人血,发出浓重的腥臭味。
跟着无邪一起过来的几个手下,全都拔出了剑。
无邪几步冲到里头。
满地尸体,还是新鲜的。
他立刻扬声让人去追,凶手也许还没有走远。
他自己则去查看尸体。
几个护卫的尸体上全是伤口,一看便经过了一番艰难的缠斗。
呼吸忍不住屏住了。
无邪弯下腰,忍着心中波涛起伏,一具尸体一具尸体地看过去。全是熟悉的面孔,男女老少,都是他见过的人。
怎么会?
他明明按照太微说的时间,提前到了这里。
为什么松山一行人,也早到了?
无邪转过身,看见了太微的庶妹。
祁家六娘,还是小丫头模样。
血从她的身体里流出来,又将她连衣裳一起裹起来。
她除了那张脸,全像是血做的人。
无邪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越来越响亮,耳朵和头似乎都要炸了。
这时候,一声很轻,轻到几乎像是风吹的呻吟声,忽然钻入了他的耳朵。
“夫人!”无邪循声望去,终于在尸堆里发现了姜氏。
她已经奄奄一息,但还有一口活气。
无邪连忙
无邪连忙按住她血流不止的伤口。
许是痛,紧闭双眼的妇人勐地睁开了眼睛。
也不知她认出了无邪没有,眼睛瞪得很大。
无邪撕下的布条,很快便被血给浸透。
姜氏挣扎着,嘴角翕动,想要说话:“二、二娘……”
无邪原想劝她先不要说话,但听见“二娘”两个字,呼吸一顿。的确,从他进门到现在,还没有看见祁樱。
姜氏用力抓住无邪的衣裳:“二娘被抓……言、言儿追……追去……”
她说得断断续续,支离破碎,但无邪很快便理清了她的意思——
凶手带走了祁樱。
而姜氏口中的言儿,应该是那个被太微捡回来的小乞儿二宝。
无邪垂眸,一边劝姜氏,一边将人打横抱起来往外走。
主子留下的人手,绝对都是精锐。
当初跟着他一起杀进国师府的人,也大部分都留在了松山。这些人,身手如何,无邪再清楚不过。
可他们全都死了。
那个小乞儿,就算学过几天拳脚,又能顶什么用?
他既然追了上去,那多半也已经死了。
无邪将姜氏小心地放下,迅速打开行囊,翻出小七让他带上的药。止血的金疮药,口服的丹丸,一应俱全。
他手脚麻利地给姜氏上了药。
不知能有多少用,但眼下也没有更好的法子。
不过,小七到底师从神医谷传人,她让带上的药,的确是能救命的东西。
姜氏的呼吸声,慢慢从急促变得平缓。
她陷入了沉沉的睡眠。
无邪拿着剑,守在一旁。
但凶手并没有回来。
由此可见,他们的目的,只是祁樱。
而且选在这里动手,是早有预谋。
无邪把院子里的死人,一个个看过,发现除了祁樱和二宝外,还少了两个护卫,不知是死在了别处,还是另有缘由。
……
一个时辰后,他派出去的人回来了。
凶手不见人影,但他们找到了少的那两个人。
发现的时候,那俩人身旁散落着干粮,应当是到达没有多久,便去采买补给了。
这般巧,已经不能算是巧合。
那些人,恐怕的确一早便跟上了祁樱一行。
等着他们到达落脚处,分开行动后才突然发难。
可是,会是谁干的?
国师?六皇子?
好像都不对。
身在洛邑的太微和薛怀刃,是明晃晃的靶子。他们从一开始便大喇喇站在那,就差让人满天下贴告示了。
比起他们,靖宁伯府那几个失踪的妇孺算什么?
六皇子和国师既然没有杀到洛邑,就更不可能死盯着姜氏几个。
然而,是意外?
也说不通。
姜氏一行人的钱财行李都没有少,所有东西都在原处。
这绝不是乱世谋财。
他们抓走祁樱,也并非见色起意。
毕竟,祁家几位女卷,姿色都不差。
动手的人,根本没有犹豫过,活口,只要祁樱就好。
如此看来,就算祁樱和姜氏决定一直留在松山,也不会太平多久了。
京城的日子明明已经久远得恍若隔世,却还有疯子一直在找祁樱的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