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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意迟迟     不二臣txt下载     不二臣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373章 需要

    实在骇人。

    无邪叹口气,带着姜氏先走一步,离开了小院。

    他们距离洛邑还有一半的路程,但姜氏只剩下半口气。别说两天,就是三天五天,他们也很难动身。

    这小镇子上,也没有什么像样的大夫。

    无邪让人找个大夫过来,来的却只有个手脚一块儿抖个不停的小老头。

    找遍了,镇上也只有他一个会看病的。

    但说什么悬壶几十年,见到姜氏的刀伤,他便差点晕过去。好半天,他才拽着自己花白的胡子小声道:“这般重的伤,还是早些准备后……”

    看见无邪冰冷的眼神,“后事”的“事”字被他咽了回去。

    虽然,姜氏在他眼中已经是个死人,但他不敢多问,也不敢再说什么后事。

    “能用上的药,就先都用用看吧。”胡子抖了抖,他的声音更小了。

    无邪不置可否,让人带他出去。

    床上的姜氏,眉头紧锁,似乎深陷噩梦。

    无邪只犹豫了一瞬。

    天色未黑,他写完信,折起来,将东西交给手下,叮嘱道:“一定要将这封信送到夫人手上。”

    他的字迹,太微和薛怀刃都认得。

    看到信,他们才可能相信他的安排。

    望着远处鱼嵴背般青灰色的天,无邪送走了手下。

    姜氏一直没有苏醒。

    好在煎完了药,喂给她,她还能咽下去。

    于是,不管是她,还是无邪,都开始苦熬。

    ……

    两天后,日夜兼程,无邪的信到了洛邑。

    才进城门,马儿便身子一歪,倒了下去。马背上的人,也重重摔在地上,差点摔了个头破血流。

    他已经两天没有阖眼。

    马也跑死了一匹。

    然而,即便如此,一来一回,也得耗上好些天。

    太微拿到信,连震惊伤心的工夫也没有,便立即飞奔去找了小七。

    春风将她的头发吹得高高扬起。

    嫌回廊太长,她一跃翻出栏杆,穿过花丛,大步向前去。

    阳光下,小七正在煎药。

    墨十娘在边上给桐娘子写信,听见动静,笔一抖,在纸上划出一道狭长的墨痕。

    小七拿着蒲扇,坐在小杌子上,吃惊地叫了一声“五姐”,“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太微满头都是汗,一张脸比新雪还要白。

    墨十娘立刻将笔一丢,从躺椅上站起来:“谁死了?”

    小七手里的蒲扇也落了地。

    太微大口喘着气,将手里的信一把塞给墨十娘:“小七,我有话要同你讲。”

    墨十娘已经在日光下展开信纸。

    上边一共只有三句话。

    祁樱被抓,姜氏重伤,需要小七。

    她手指轻颤,回首去看太微。

    太微已将小七拉到屋子里,没一会,里头便传来哭声。但很快,哭声止住,屋子里响起一阵叮铃哐啷。

    墨十娘大步走进去,发现小七在收拾药箱。

    姐俩脸上都还挂着泪痕。

    墨十娘道:“你走不开,我陪小七一道去。”

    太微站在窗下,有刹那迟疑。

    若是可以,她亲自去再好不过,可是出事的人,不是只有她娘一个。母亲身边,还有无邪在。她既不会治伤,也没法立刻将他们带回来,去了也是无用。

    二姐此刻,不知生死,她的当务之急,是应该立刻想法子找到二姐的踪迹。

    可小七一个人去,的确也是冒险。

    她还只是个半大孩子。

    嘴唇发干,太微张了张嘴,但话未出口,先被小七拦住了。

    “您一个病人,不好好在家中养病,总想着往外跑做什么。”小七三两下换了衣裳和靴子,又把药箱背起来,“我独自去更方便。”

    她学过两天骑术,但不算会骑马,此番出去,不可能坐那慢吞吞的马车,必须有人带着她一道。

    多个人同行,就要多一匹马,多一份草料。

    一切从简,才是最合适的。

    背好药箱,小七马上就要动身。

    疑难杂症,她治不了,但姜氏身上的伤,她还有些把握。

    她要做的,只是让姜氏一路活到洛邑而已。

    见她坚持,墨十娘也就一改话锋道:“既然如此,那便你先走一步,我稍后跟上。”

    小七红通通,圆熘熘的眼睛一瞪。

    墨十娘连忙道:“你放心,我慢慢地走,在路上等你们过来,并不是非要跟上你们。”

    她慢慢过去,等到小七几个返程回来,路上碰个头,正好。

    另一边,薛怀刃也接到了消息。

    他虽然还没有见过无邪的信,但一听太微的反应便知大事不好。

    十有八九是松山那边出的事。

    是以,不等太微回来,他便已经安排好了人手。

    送信来的人,喝过水,坐了片刻后,恢复了些精神,把事情从头到尾,仔细说了一遍。

    几个人,护送小七坐上了马。

    药箱沉甸甸的,她带够了东西。

    临行之际,太微抓住她的手,眼睛也红红的:“凡事小心。”

    “我知道。”小七拍拍她的手背,郑重道,“我一定会将母亲带回来。”

    马蹄得得作响。

    春阳远去,夜幕落下。

    墨十娘收拾好行囊,也牵着马走出去。

    门外星光依然璀璨,但夜色深得像墨。随口道过别,她的身影转瞬便从太微眼中消失了。

    夜色那般黑,一眨眼就将她吞没。

    太微散下来的发,还胡乱地在风中飞舞。

    她跌坐在马厩前。

    薛怀刃弯腰来扶她:“派去找祁樱的人,也都已经出发了。”

    太微点点头,抓住他的手,想要站起来,可脚上发软,刚刚起身又一屁股跌坐回去。

    头发乱糟糟的,身上的衣裳也乱糟糟的,鞋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掉了一只。

    原本应该雪白的袜子,脏兮兮的,沾着尘土。

    “为什么会这样……”她呢喃着,眼角发疼,却没有眼泪流出来。

    小七去救她娘了。

    可小七的生母白姨娘,已经死了。

    太微把头低下去,眼睛更疼了。

    忽然,身子悬空,她被薛怀刃抱了起来。

    太微把自己和袜子一样脏兮兮的脸,埋进薛怀刃怀里:“是霍临春。”哑着嗓子,她笃定地道,“一定是他带走了二姐。”

    祁樱和她不同,在离开伯府之前,根本没有见过几个人。

    都说她貌美,可除了家人,并没有几个真见过她的美貌。

    而见过的那些人里,最可疑的就是霍临春。

第374章 着魔

    从一开始,那个死太监望向二姐的眼神便不太对劲。

    但父亲活着的时候,二姐是靖宁伯府的千金;父亲死后,建阳帝又给她和二姐赐了婚。霍临春一个阉人,再如何肖想,也要掂量一下自己的斤两。

    六皇子杨玦的人,可不是他能动的。

    就算杨玦不喜欢祁樱,也轮不上他自作主张。

    然而,时移世易,天下已经没有靖宁伯府。

    太微在夜色里闭上眼睛。

    虽说区区几面,似乎不至于叫人耽溺至此,但霍临春仍是疑点最大的家伙。

    若是国师,不会放过姜氏而带走祁樱。

    若是杨玦,只会当场全部杀光。

    只有霍临春,一向“喜欢”美人。

    想起霍临春过去的那些喜好,薛怀刃眉头皱了皱。他抱着太微,快步离开了马厩。

    回到卧房,薛怀刃把霍临春宫外的宅第,一处处列出来。

    从京城到京郊,再到京城之外。霍临春的宅子,比太微想的还要多。

    有些是建阳帝赐的,有些是他自个儿买的,还有些不知是被谁孝敬的。他爱财,爱美,贪图一切享乐之物。

    这些宅子,大小和位置都不尽相同。

    里头到底有些什么东西,恐怕就是他自己也不清楚。

    薛怀刃在其中几间上划了一道线:“以他的性子,多半不会将人带回京城。”

    太微脑袋昏沉沉,鼻子也闷闷的不透气,闻言伸出根手指,按在另外几间上道:“那这里,应该也不对。”

    薛怀刃点点头,在那几间上也划了一道:“这里便又太远了。”

    建阳帝身体抱恙,霍临春不可能长时间离开京城。

    他既然去不了太远的地方,又要小心被杨玦发现惹出不必要的麻烦,自然只有京郊最合适。

    来去方便,也能稍稍避人耳目。

    薛怀刃道:“先让京里的探子盯一盯,但要是能在路上拦下来,就再好不过。”

    小心起见,他们也不得不想,如果不是霍临春,要去哪里寻找祁樱的踪迹。

    乱世里,不见了一个人,就像泥牛入海。

    太微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

    距离小七离开,已经过了两天。

    她不知道母亲是否还活着,也不知道小七平安到达了没有。

    不管是谁,只要没在眼前,都好像隔着天堑一样远。

    太微从来不信神明,但到了这种时候,也恨不得世上真有神明在。

    六合教当初那些湖涂的教众,将她的先祖当做仙人,也是同她一样,担心旁人担心自己担心未来,担心得发了疯吧?

    第三天,太微坐在书房里,把先祖留下的手札,用力摔向了窗灵。

    “夺”的一声。

    手札滚到地上。

    她坐在那,半天没有动。

    母亲快死了,二姐也可能已经死了,她却还在这里解什么手札,真是着了魔。

    从临平回来后,她看起来一天比一天要平静,但脑子却分明越来越乱了。

    也许娘亲说的没错,什么预见,重生,都是疯了而已。

    她费了那么大的劲,好不容易说服娘亲走出阴霾,自己去挖了一趟祖坟,反而陷进去了。

    无声苦笑。

    太微离开椅子,走到窗下,将摔得四仰八叉的手札捡起来。

    但这一次,她没有继续再盯着上头的字看。

    她只是抓着手札,轻轻抖了抖。

    阳光下,灰尘闪闪发着光,像是从半空洒下了一片金粉。

    仿佛只要有光,尘土也能变得美丽而贵重。

    “啪嗒”一声,将手札合起来,太微抓着它,回到了桌前。

    手札的封皮,不知是什么东西的皮子做的,即便过了这么久,摸上去还是光洁细腻。

    里头的纸和字,也没有太大变化。

    也许是因为那口箱子般的棺材密不透气,里头的东西才能保存得如此完好。也可能,它就是如此古怪。

    就像她们那解释不通的命运一般,这些东西也藏着谁也不清楚的秘密。

    太微打开桌上摆着的一口小匣子,将手札放进去。

    “卡哒”上了锁。

    她抱着匣子,走到角落的博古架上。

    上边原本堆满了慕容四爷喜欢的珍宝,但她一样也没有留下,全部叫人搬走了。

    如今博古架变得空荡荡,只有她放上去的匣子和几件奇怪的小东西。

    这间书房,连薛怀刃也很少进来,是太微一个人的天与地。

    她放好匣子,转过身,没有留恋的离开了这方天地。

    午后,信报送回来。

    祁樱仍然不见踪迹。

    但太微谈不上失望,从把人派出去的那一刻起,她就清楚,会有这么一天。

    如果这么容易就能把人找回来,当初追踪祁樱的人也不必大费周章,等待那么久。

    太微没有再进书房。

    又过两天,他们收到了无邪那边的信。

    小七到达后,姜氏的病情很快便有了好转。先前,被无邪找来的大夫虽然没什么本事,但也不是骗人的庸医,能用的药,能想的法子,他都用了。

    姜氏也很想活下去,昏迷,醒来,服药,如此反复,到底还活着。

    小七一下马,便飞奔过去,给她换了药。等到一切收拾妥当,她才力竭地瘫坐在地上。

    骑了那么久的马,腿肉都磨坏了。

    还好不是盛夏,天气没有那么热,要不然,伤口更是难熬。

    缓过气后,小七跟着无邪去了墓地。

    不过说是墓地,也没有什么像样的碑。

    祁家几个人,都被埋在了一块儿。

    小七站在那,跪下去,哭了一会。

    她从小就是个好哭的孩子,祖母一训,姐姐们一使坏,她就要掉眼泪,但父亲死后,她慢慢地便不哭了。

    没想到,如今年纪更大,眼泪却又多了起来。

    哭了好一阵,想忍也忍不住。

    白姨娘一定到死都在怪她。

    为什么不肯听话,为什么非要去学什么医术。

    而且明明学会了,为什么还是救不了人?

    他们死在异乡,也不知这辈子还有没有机会再回去祁家。

    小七哭得双眼通红,但声音被她压得很低。

    双腿发麻后,她擦干眼泪站起来,向身后的无邪弯腰道了谢。若是他没有来,白姨娘几个恐怕还躺在血泊里。

    袖子擦了脸,变得湿哒哒。

    小七回到了姜氏身旁。

    她已经没有娘了,不能叫五姐也失去母亲。

第375章 影踪

    接下来的两天,小七寸步不离地陪在姜氏身旁。

    喂药,喂水,擦洗,等她醒过来。

    幸亏姜氏运气不错,伤虽重,但险险避开了要害,因此无邪发现她的时候,她还有一口活气。

    慢慢的,伤口也不再溃烂。

    高烧退下来后,昏睡中的姜氏眉头舒展,终于清醒了些。

    她一睁眼,就看见了披着外衫,趴在床边打瞌睡的少女。

    “小七……”从她口中发出的声音,比刀尖划过地砖还要刺耳。

    小七一下惊醒,把头抬了起来:“您醒了!”

    姜氏想要问一问她是怎么来的,自己又躺了多久,但话未出口,先想起了倒在血污里的白姨娘。心一沉,什么话都被巨石碾碎,成了齑粉。

    泪水滑落,打湿她的长发和枕头。

    千言万语都不必说了。

    小七已经明白她在想什么。

    昏黄的光晕,映在窗棂上。

    小七的眼睛,也变得湿漉漉。睫毛上挂着的水珠,每一滴都沉重得让人睁不开眼。

    她背过身,用力拭去眼泪。

    眼角被她擦红了,但泪水慢慢止住。

    五姐不在这里,她就得像个大人一样好好照料夫人才行。

    又过两日,姜氏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伤口也在慢慢恢复。

    无邪和小七合计一番后,决定尽早启程。他们不可能一直在这里住下去,姜氏的伤即便痊愈,也得好好地休养,不论如何,他们都得回慕容家。

    趁着天热起来之前动身,最好不过。

    而今才立夏,早晚还带着两分凉意,正适合赶路。

    无邪拿定主意,立刻便让人去备好了马车。

    回去的路,比来时难走得多,等他们回到洛邑,这天应该便如火炉一样滚烫了。

    小七带着药箱,紧紧跟着姜氏。

    灰扑扑的马车,一看便用了很久,里头虽然仔细拾掇过,但也谈不上什么舒适。

    路上一颠簸,姜氏的脸色便要更白一些。

    她虽然不叫痛,但那样的伤,就算开始结痂,也还是很可怕,怎么会不疼。

    好在没多久,他们便和墨十娘会合了。

    一看见人,墨十娘便叹口气道:“知道是这样,我便早些赶过去了。”

    小镇子上没什么像样的大夫,也没什么像样的马车。

    他们只有马,却没有其余东西,除了有什么用什么,也没有别的法子。

    换过马车后,墨十娘悄悄把小七拉到一旁,询问起姜氏的伤情。

    小七犹豫了下,还是说了最坏的打算:“您在桐娘子身边多年,刀剑留下的伤,想必已经见过很多。”

    “这种伤,不比寻常,就算当下没死,后面也难说。”

    她的口气很像桐娘子。

    那个女人,总是念叨,医者医人,却非神明。

    凡事没有绝对。

    就算是她,也绝不敢说一定就能让谁活下去。

    熟悉的声音,好像又在耳边盘旋。

    墨十娘点了点头,没有再问,只摸了摸小七的头发道:“你就尽力而为吧。”

    不过,姜氏的确在好转。

    离洛邑越近,她的精神也就越好。

    明媚的阳光,终日照在马车上,天气一直很晴朗。

    然而,祁樱仍然不见影踪。

    霍临春的去向,也变得十分隐秘。

    探子已经好些天没有见过他。

    霍临春的那些宅子,也无甚动静。

    太微忍不住想,这种无奈,简直就像当初国师和杨玦在找他们时碰的壁一样。

    大海捞针,竟是如此得痛苦。

    四月天,艳阳高照,看不见的阴翳却还笼罩在众人头上。

    祁樱被人蒙住眼睛,已经许多天没有见过光。

    手脚也被绑住。

    目不能视,耳边的声音变得比往常还要清晰。

    她听见来来去去的脚步声,靠近自己又远去。这些人,明明杀人如麻,却没有伤她一分。

    甚至于,还有人伺候她的饮食。

    不知是小孩子,还是天生嗓音尖细,照料她的人,让人很难一下便分清男女。

    她看不见,便只能猜。

    猜着猜着,脑子里便冒出了那位霍督公的身影。

    若是他的人,的确也就不用分什么男女了。

    嗓音轻柔尖细,动作小心谨慎,一下都能说得通了。

    不知过了几日,在她又一次问起二宝时,终于有人回答了她的话。

    “那小子还活着。”

    尽管不知真假,但祁樱还是松了一口气。

    出事的那天,兵荒马乱。

    她被抓住以后,二宝最先察觉,立刻便孤身追了上来。等到其余人发现时,她已经被带出很远。

    从小就虎头虎脑,笑嘻嘻的二宝,那个时候只是紧绷着一张脸,咬牙跟着。

    他虽然长得已经很高,但年纪也就比小七大一点,还是個孩子。

    没几个来回,他便被砍倒在地。

    援兵也没有追上来。

    事出突然,他们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一开始便折损了好几人。

    出去采买的人,也还没有回来。

    恐怕凶多吉少。

    祁樱这辈子也没有用牙咬过谁,但这天,她咬了一个陌生男人的手。那样用力,她几乎要把自己的牙齿嵌入对方的骨头。

    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涌入口腔。

    对方明明不怕她,但一时被咬,惊慌之下,还是大力甩开了她。

    边上的人皱着眉,反手就想扇她一巴掌,但另一个人飞快拦住,厉声呵斥了句:“不要命了么?”

    口气不善。

    似乎他一动手,就会有人因为祁樱挨了巴掌而杀他。

    耳边“嗡”的一下。

    祁樱来不及站稳,就挡在了二宝面前:“要杀他,就先杀了我。”

    她当然不想死,但他们不会知道。

    果然,早就有人下了令。

    眼看祁樱抱着受伤的二宝不肯撒手,几个人互相对视了一眼便妥协了。

    青天白日,久留下去,难免被人看见。

    于是,他们带着二宝和她一起上了马车。

    那个时候,二宝的确还活着。

    但马车停下后,祁樱便没有见过二宝的面。

    他也许已经死了。

    祁樱在黑暗里胡乱地想。

    忽然,有人在她身后站定,说了句“不要动”。

    祁樱身体一僵。

    身后的人,伸手解开了蒙住她双眼的布条。

    久不见光,她一下睁不开眼睛。

    双眼睁开又闭上,泪水从眼角流出来。

    她只看见,有个模模糊糊的人影正从门外走进来。

第376章 久违了

    不算熟悉的脸,不算熟悉的声音,但祁樱记得他的眼神。

    “……原来是霍督公。”

    因为灯光刺眼,祁樱泪流不止,因为流泪,又睁不开眼睛,她索性两眼一闭,什么也不看了。

    霍临春在她身前站定。

    雪青色的衣裳,衬得他肤白如雪。一个男人,白皙成这样,难免有些奇怪,但他终究只是看起来像个男人。

    一双桃花眼,眨也不眨地盯着祁樱看。

    她被抓几日,不施脂粉的脸理应憔悴不堪才对,可灯光一照,她仍然像是仙子。

    如此美丽,如此高洁。

    即便蓬尘落在她脸上,她也依然是个少见的美人。

    霍临春看得有些呆住。

    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杨玦的“宴会”上。因为帝姬也在,杨玦什么也没做,便放走了祁樱。

    出门后,他说要顺道送祁樱回去,但话才出口,便被祁太微给拒绝了。

    她站在那,客客气气地说着话,但视线很冷。

    在她祁太微的眼里,杨玦和他并没有什么分别。

    他们都是给她家二姐提鞋也不配的臭虫。

    霍临春摆摆手,让人全都退下去。

    一转眼,这么久了。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那一面几乎成了永别。

    靖宁伯府一夜之间便空了。

    祁樱就此消失,遍寻不见。

    他记忆里的那個人,好像从未存在过。

    那之后,四处动荡,宫里也生出大变。他忙得不可开交,忧虑得彻夜难眠,但只要脑子一放空,祁樱就会出现在他“面前”。

    他总是做梦,梦到自己在靖宁伯府初遇祁樱时的画面。

    幽暗的灯光,冷冷的少女。

    那一幕,像烙印一样,镂刻在他的记忆里。

    “久违了,祁姑娘。”退开半步,霍临春淡淡打了个招呼,仿佛人不是他绑来的,而是什么来做客的友人。

    他温柔的语气和声音,让祁樱差点嗤笑出声。

    “为什么?”

    祁樱重新睁开眼睛。

    刺眼的光线,已经变得柔和。

    眼睛不再流泪,视野终于清晰如常。

    她的手脚还被绳子绑着,椅子就是她的囚牢,知道跑不掉,祁樱便只是干脆地坐着。

    “我同霍督公有什么仇怨?值得你这般费尽心机地来找我?”说话间,祁樱闻到了花香。

    她用眼角余光一瞥,看见了一丛荷花。

    一半还是花苞,挂着水珠,不知何时折下的。

    已经是夏天了。

    离开松山的时候,她还在和姜氏讲,到太微那,不知还有没有遍地牡丹可看,然而她们根本到不了慕容家。

    她明明让太微放心,有她陪着姜氏,太微只管去做更要紧的事,可是她什么忙也没有帮上。

    反而,还因为她惹来了祸事。

    祁樱看着霍临春的眼睛。

    她实在想不通,霍临春抓自己干什么。

    她有什么值得霍临春在意的?

    没有犹豫,也没有挣扎,祁樱坐在那,平静地把心中疑惑都给倒了出来。

    霍临春脸上慢慢露出讶异之色。

    “怎么?霍督公以为我是个惜字如金的人?”见他只是惊讶却不吭声,祁樱蹙了下眉。

    霍临春回过神来,轻笑了声:“的确和我想的有些不一样。”

    不知是祁樱变了,还是她一开始就是这副他不知道的模样。

    此刻坐在他面前的祁樱,并不是个寡言沉默的人。

    霍临春靠近了些。

    祁樱蹙着的眉头皱得更紧。

    “虽然我也很想为祁姑娘解惑,但是……”霍临春绕到她身后,弯下腰,解开了绑在她手腕上的麻绳,“你问为什么,我也很想知道。”

    绳子一拿开,因为摩擦而留下的血痕便清晰地映入眼帘,霍临春眯起眼睛,“不过,你我无仇也无怨。”

    “你会在这里,只是因为我想要你。”

    这话并不假,但作为理由,远远不够。

    霍临春很清楚。

    他又解开了祁樱脚上的绳子。

    手脚,眼睛,都恢复了自由。

    但祁樱仍然坐在那,一动也不动:“什么意思?是想要小猫小狗的那种想要么?”

    霍临春刚直起腰,闻言“扑哧”一声笑出来:“兴许是吧。”

    他想要祁樱,当然不是因为喜欢她。

    小猫小狗小畜生,和人也没有什么不一样。

    左右,都是养着玩儿罢了。

    他笑过,伸出手递给祁樱:“路上折腾了那么久,你应该饿了。”

    和他的脸一样,他的手也白净得不见一点毛孔。

    兴许是当差当惯了,他向祁樱露出的是手背。

    祁樱的手指搭上去,便像是他的主子。

    囚徒和狱卒的处境,似乎一下便颠倒了。

    祁樱站了起来。

    霍临春扶着她,慢慢往桌边去。

    桌上已经摆好了饭菜,新鲜的,干净的,发出热腾腾的香气。

    祁樱的胃因为那些香气而痉挛。

    她的确是饿了。

    身体叫嚣着想要进食。

    可食物塞进嘴里,却味如嚼蜡。皮囊要吃,心却不想吃。她拿着筷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

    “这是哪里?”

    霍临春坐在她对面,一手托腮,歪着头看她,笑笑道:“我也不清楚。”

    这当然是胡说八道。

    祁樱没有看他,只是盯着碗里的菜,又问了一句:“二宝呢?”

    “啊啊,那个小孩子……”霍临春空着的另一只手轻轻敲了敲桌子,“他是谁?”

    祁樱抬眼看向他:“是祁家的人。”

    霍临春脸上挂着春风一样柔和的微笑:“哦?难不成是靖宁伯的外室子?”

    “这种事,霍督公不该比我更清楚?”祁樱听他说起父亲,却睫毛也没有动一下。

    霍临春似乎觉得无趣,将笑意一敛,道:“才多久没见,伱便问了又问,不知道的,还以为那小子是你生的。”

    祁樱喝了一口汤,脸上神色还是平静无波。

    霍临春故意说来侮辱她的话,就像石子落入深渊,连回声也没有。

    更无趣了。

    他坐正了身体,漠然道:“祁姑娘安心吧,他还活着。”

    得到了一样的回答,祁樱放下调羹,道:“我要见他。”

    不是想见,而是要见。

    霍临春又笑了起来:“这可由不得祁姑娘。”

    “是么?”祁樱高高端起碗,猛地一下朝地上砸去。

    汤水四溅。

    霍临春一愣。

    祁樱已从地上捡起碎瓷,划破了自己的脖子:“我要见他。”

第377章 不一样

    椅子腿在地上发出尖锐声响。

    霍临春站起身,面色铁青地看着她。

    仙子的脸,不见喜怒,抓着碎瓷的手指,也不见颤抖。

    她会杀了自己,毫不犹豫的。

    霍临春笑不出来了:“祁姑娘这是做什么?一言不合便要寻死,未免也太过分了些。”

    血珠沿着祁樱白皙的脖子流下来。

    霍临春嗔怪两句,马上改了口风,道:“那孩子虽然还活着,但伤没好,人也不大清醒,你要见他,过几日再说吧。”

    然而他已经说到这份上,碎裂的瓷片,却还是刀子一样横在祁樱喉咙上。

    她远比想象中的更加执拗狠厉。

    心头一颤,霍临春面露无奈,又退了一步:“罢了,吃过饭,我便带你去见他。”

    祁樱把沾血的碎瓷,轻轻拍到桌子上。

    她赌对了。

    霍临春果然很想要她活下去。

    即便是畜生,养着玩儿,也得是喘气的活物才行。

    她若是立刻死去,还有什么乐趣?

    祁樱也退了一步。

    她重新坐回去,拿起了筷子。

    霍临春的视线,烙铁一样灼热。脖子上的伤口,仿佛火烧一样的烫。疼痛和热烫,有时候相似得令人恍惚。

    桌上的热菜,渐渐变凉。

    祁樱没滋没味地用了半碗饭。

    霍临春让人拿来药膏,亲自给她涂上。

    幸好不是刀,伤口不算太深,血珠冒了一会便止住了,但要是不留心,这种口子转眼便会生成疤痕。

    她明明有着一张羡煞旁人的脸,却好像一点也不爱惜自己。

    霍临春闻着淡淡的药味,挑眉看了她一眼。

    他们离得很近,但祁樱并没有闪避。

    他说要给祁樱擦药,祁樱也没有拒绝。

    就跟她想也不想便划破自己的脖子一样,这些事似乎都不值得她苦恼挣揣。

    霍临春抹完药,抬起手,修长的手指暧昧地掠过她的耳垂。祁樱现在几岁?十九,二十,还是二十一?总之,她的年纪,已经不是个小女孩了。

    可她看起来,比任何含苞待放的少女都要美丽和纯洁。

    霍临春拿着帕子,仔细擦过自己的手指。

    药味残留在上面,他和祁樱发出一样的气味。

    “祁姑娘请吧。”

    紧闭的门,被人打开了。

    祁樱走出去,四下扫视了一遍。

    什么也没有。

    空旷而安静。

    宅子不小,但样式很奇怪。

    这时,霍临春走到她身旁,指了指远处的一棵树:“听说那树上原先吊死过好些人。”

    空荡荡的庭院里,长着一株很大的老树。

    灰褐色的树皮,布满鱼鳞一样的纹路。

    夏日里,树叶绿得滴水,被风一吹,便发出落雨一样的沙沙声。可没有花,只有绿叶如云,层层叠叠。

    祁樱瞥了一眼将视线收回来:“这么讲,到了夜里,树下怕不是要闹鬼?”

    霍临春低声轻笑:“祁姑娘不怕鬼?”

    祁樱缓步向前,目不斜视地道:“这片土地上,还有哪里没有见过血?”

    “嗯?”她不答反问,霍临春怔了下。

    祁樱的声音,有些发冷,但语气透着种不在乎。她此刻说的话,只是陈述,绝无半点愤怒和不满:“三五不时便要打个仗,到处都是死人。”

    “孤魂野鬼也好,妖魔鬼怪也罢,真有又算什么大事。”

    世上的怪事,她已经从祁太微那见过不少了。

    祁樱加快了脚步。

    她已经看见二宝的身影。

    衣袂在飞扬。

    霍临春脚下微顿,停在了风里。

    他初见祁樱的时候,是怎么想的?美人、精致、冷漠……无情无欲,好像才是祁樱的天性。

    可这会儿,听着祁樱的话,他觉得自己想错了。

    她的确听上去毫不在乎,可那并不是他以为的冷漠无情。

    眼前的人,远比那仙子般的无欲模样要复杂得多。无声地笑了一下,霍临春勾起唇角,跟了上去。

    那封指婚的圣旨,好像还沉甸甸地躺在他手掌里,但不管杨玦怎么说,天下都已经不是原先的那个了。

    他亲眼见过没有小祝的建阳帝是什么鬼样子。

    那個男人,装腔作势一辈子,依然只是个蠢物。

    小祝不在,他便缠着杨玦,菟丝子一样,无法自立。除了吃喝睡觉,连字也不认得几个。

    实在太可笑了。

    那封圣旨,从一开始就出自小祝的手。

    如今小祝是个死人,靖宁伯是个反贼。

    他想要祁樱,还有什么不可以的?杨玦满脑子都是薛怀刃和祁太微,根本连祁樱是谁都忘了。

    只有他,一直在悄悄地寻找祁樱。

    虽说他也闹不明白,自己为何非要找到她不可……但一直找下去,欲望便庞大得不可收拾,成了执念。

    寻找祁樱用的画像,是他亲手所画。

    画成后,他放在那,看了好几天。

    祁樱的脸,放在哪里,都是独一无二的美。她再如何乔装,只要出现,就是显眼不过的明珠。

    是以,霍临春认为,找到祁樱,是一件比寻找薛怀刃要容易百倍的事。

    可这一找,就是几年。

    直到薛怀刃和祁太微出现在洛邑,祁樱的身影还是汪洋里的一根针。

    他差一点,真的只差一点,就要放弃了。

    四月的烈阳下。

    霍临春看着前方的人,大步走过去。

    不论如何,祁樱已经落到他手里。

    她已经是他的了。

    树叶飒飒地响着,祁樱站定了,仔细看二宝的伤。绷带是干净的,好像才换过。

    “如何?”霍临春立在她身后,头一低,把下巴抵到她肩上。

    祁樱没有动。

    对面的少年却瞪起了眼睛。

    霍临春笑笑,看回去道:“说是祁家的人,倒也不像诓我,他这样子简直和祁太微一模一样的凶嘛。”

    伤口不致命,年纪又轻,二宝恢复得很快。

    霍临春随口说完,又道:“自然,我方才说的话,也不是骗你,听说他昨儿个还迷迷糊糊的站不起来呢。”

    “谁知道这会儿便能走会跳了。”

    霍临春的声音,一贯得轻柔温和,但祁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霍督公……”

    “祁姑娘还有什么想要的?”霍临春冲着二宝笑,桃花眼弯起来,一副清秀书生模样。

第378章 自作多情

    二宝咬紧后槽牙。

    他虽然没有见过霍临春,但听见霍督公三个字,也知道眼前的人是谁了。这个阉人,竟敢恬不知耻地黏着他家二姑娘不放。

    “霍督公。”从祁樱嘴里说出来的称呼,不见半点尊敬。

    霍临春终于把头抬起来,离她远了两寸。

    祁樱道:“我要什么,霍督公难道都会答应?”

    霍临春还是笑微微的温柔模样:“你且说来听听。”

    “那么,就请霍督公放他走。”祁樱倒也不客气,让说便说了。

    霍临春嘴边的笑意,一直扩散到眼角。不知是觉得可笑,还是满意,他笑着道:“怎么不让我放你走?”

    “难道这小子的命,比你的还重要?”霍临春漫无边际地揣测着,“既然不是靖宁伯的外室子,也不是你生的,莫非——”

    “是祁太微和薛怀刃的崽子?”

    二宝气红了眼睛,但他们此刻是俎上鱼肉,刀要胡说,鱼肉又不能吃了它。

    而且,他越是愤怒,霍临春便看起来越是高兴。

    二宝捏着拳头,拼命忍耐。

    霍临春嘴里还是不三不四地道:“不过,这看岁数,怎么也快十三四了吧?祁太微就算再不懂事,也不可能几岁便去生崽。”

    “实在是难懂,这小东西,总不至于是祁姑娘你金屋藏的娇吧?”

    他崽子来,崽子去。

    显然没拿二宝当人看,也顺带着侮辱了一番太微和薛怀刃。

    说什么狗屁金屋藏娇,就更是一盆污水浇下来,想要把祁樱兜头淋个透。

    二宝再如何能忍,也快吐血了。

    牙咬得太紧,耳下那块骨头都开始作痛。

    这时,一直默不作声的祁樱轻轻抬了下手:“霍督公的意思,我已经明白了。”

    她原本也就没有指望霍临春真会放人。

    但她没有想到,霍临春竟然是個这么罗里吧嗦的家伙。

    他在建阳帝跟前当差的时候,难道也是这副模样?

    还是说,他故意如此,想叫她生气?

    但是,为什么?

    祁樱一面示意二宝镇定,一面平静地道:“左右这也不是交易。”

    “霍督公不想答应,尽可以不答应。”

    “不过,二宝活着,我便活着;二宝死了,我也不会独自活下去,还望霍督公应允。”

    霍临春站在她身后,一直没有看见她的表情,但只看二宝的脸色,他也知道祁樱这话是认真的。

    然而,她说“应允”?

    这些话,哪个字是她说来求他首肯的?

    明明是威胁。

    霍临春有些头疼。

    阶下囚,又不是他霍临春,为什么是他被威胁?

    但一个人真的想死,是决计拦不住的。

    他并不想要一个死掉的祁樱,至少现在还不想。

    “祁姑娘真的好生吓人……”霍临春脸上已经没有笑意,“是靖宁伯教的好么?还是你们祁家人天性如此?”

    一个两个,都半点不怕死。

    真是吓死人的一家。

    从上到下,全这么不按常理出牌。

    他原本以为祁樱见到自己的第一眼,就算不哭着求饶,也会慌张失神,可她简直镇定得像是早有预料。

    霍临春向前一步,走到祁樱面前,把二宝挡在自己身后。

    祁樱面色如常,冷眉冷眼,依然是个冰冷的美人。

    “成吧,既然祁姑娘这般喜欢他,我也不是非要杀了他不可。”霍临春向后摆了摆手。

    很快便有人上前来,把二宝带下去。

    霍临春道:“每日让祁姑娘见他一回,可够了?还是说,要让伱们住在一块儿才行?”

    他又开始说些奇怪的话。

    祁樱冷冰冰的面孔,出现了一丝裂隙:“霍督公问我想要什么,但你呢?你想要什么?”

    霍临春眉头一皱。

    祁樱道:“你说你想要我,那你如今得到了,又想要做什么?”

    “金屋藏娇吗?”

    她说了一个霍临春才说过的词。

    “霍督公明明只见过我几次,连像样的话也没有说过两句,却如此惦记我……”她站在风里,穿着霍临春挑选的衣裳,露出霍临春看不懂的眼神,“难不成是对我一见倾心?”

    她说得那样直白,好像这辈子都没有见过羞耻两个字。

    她的眼神,不是嫌恶,也不是欣喜,只是困惑。

    霍临春的脸色沉了下来:“当然不是!”

    他断然否决,口气很生硬。

    他怎么可能会对祁樱动心。

    二十几年来,他从未喜欢过任何人。

    这世上的人,都是一样的,没有哪一个是值得叫人真心相待的。男人,女人,甚至阉人都一样。

    都是会说人话的牲口罢了。

    他想要祁樱,只是想看看她那张仙子般的脸痛哭流涕的样子而已。

    凭什么他是在烂泥里打滚的畜生,她就可以不是?

    “祁姑娘也未免太过自作多情。”霍临春嗤笑了声。

    祁樱脸上的疑惑没有消失。

    原来不是?

    她从小就被祖母关在“笼子”里,连男人也没有见过几个,什么情情爱爱,对她而言,都是天书一样的东西。

    离开伯府后,她又一直呆在松山,身边熟悉的面孔来来回回就那么几个。

    二宝是弟弟。

    其余人,则是兄长叔伯一样。

    她活到这个年纪,还没有情窦初开。

    所以,的确有可能是她自作多情了。

    但要不是一见钟情,霍临春为什么说想要她?

    祁樱吹着风,望向霍临春。

    不是喜欢,也不是怨恨,又不想让她死……他莫不是有什么心恙?脑子不好,精神也不好,才会做些疯疯癫癫说不通的事。

    如此看来,她再乖顺,也可能明日便被杀掉。

    疯子的心思,上哪儿猜去?

    但是,能活着的时候,不管怎么样,她都会忍着活下去的。身体皮囊,他若是想要,拿去也无妨。

    太微早晚会来找她的。

    不过就算来不及,也没什么关系。她已经离开了祖母为她打造的金笼子,见过不一样的山水。

    虽然还有些遗憾在,但也可以了。

    祁樱在四月暖风里深吸了一口气。

    只希望那一天真的到来时,太微不要生她的气,嫌她没有守信便好。

    阳光下,霍临春看见她脸上的疑惑,一点点散去。

    她又成了冷冷的冰。

第379章 后悔

    窗外风雨如晦,四月艳阳转瞬即逝。

    太微面前的信报,堆得小山高。她已经三天没有见过薛怀刃,太平的洛邑渐渐像一个不真实的梦。

    她孤身坐在这里,一个接一个地失去那些不该失去的人。

    那年暮春,她跪在祖母跟前,茫然四顾的时候,还以为自己是在发梦。死去的人还活着,她又回到了少年时。

    但惊诧过后,她妥协了。

    老天要她生,她就生;老天想她死,她也只能死。

    她钻进牛角尖,对着母亲狂言乱语,恨不得祁家灭门,只剩她们几個才好。

    如今想来,真是疯了。

    太微在逐渐暗淡下来的天光里,懊恼地把头磕到桌子上。

    “咚”的一声。

    额头红了一大块。

    那个时候,她明明见谁都厌恶,但现在,就是祁茉,竟然也叫她怀念。

    二姐依然不见踪影。

    小七也离开了好些天。

    祁家女儿们的境况,实在是糟糕透顶。

    前世,复国军大败,她客死异乡,二姐死于宫阙之内,小七未能长大便被折磨致死……但父亲的女儿,总还有活着的……

    不像现在,一个不慎,便满盘皆输了。

    头疼欲裂。

    太微脸色发白地抬起头来。

    二姐没有入宫,也没有嫁给杨玦,她以为自己能做那缕让二姐振翅高飞的清风,等到战事告捷,便让二姐云游四海做个真仙子。

    可半道上,竟然杀出个霍临春。

    小七离开后没有多久,无邪便让人送回来了第二封信。

    安顿好姜氏后,他有了余力,仔细查验了那几具陌生的尸体。虽然没有腰牌,也没有信物,身份难辨,但尸体身上的衣衫一经剥去,他便发现了不对。

    这里头还有阉人。

    于是,太微的怀疑,变成了确信。

    虽然不知是东厂的人,还是霍临春私下的亲信,但既然是个太监,就同他脱不了干系。

    然而,探子们四处寻找,找遍了霍临春可能藏人的地方,也还是找不着祁樱的身影。

    她被藏得严严实实,二宝的尸体也没有出现。

    无邪带去的人,在镇上找了很久,只找到些血迹。

    二宝和祁樱一样不见人影。

    若是运气好,他兴许还活着。

    太微往门边看了一眼。

    外头响起敲门声。

    不等人说话,她已推开椅子朝门口走去。

    来传话的婢女吓了一跳:“夫人?”

    太微没有看她,只摆摆手示意知道了,大步流星地往前走。

    今天,是母亲和小七回来的日子。

    她越走越快,渐渐变成跑。

    小七背着药箱先进的门,一看见她,便扬声叫了句“五姐”。

    她身后,墨十娘推着轮椅,正在低头和姜氏小声地说着什么。

    小七一喊,她们便也看见了太微。

    墨十娘朝太微招了招手。

    太微慌乱的脚步,一点点慢下来。她深吸口气,又呼出,将嘴角扬起来:“你们回来了!”

    母亲瘦了很多,脸色也不好看。

    小七和师父,也一样的疲惫而消瘦。

    她走上前,和墨十娘心照不宣地换了位置。

    姜氏轻轻唤了声她的乳名。

    像是没有力气说话,她的声音轻得风大一些便会被吹散,每个字都说得很艰难。

    “二娘……怎么样了?”

    太微垂眸看着母亲头上不知何时冒出来的白发,低声道:“还没有消息。”

    听到她的话,走在前方的小七背影一顿。

    这么久还没有消息,多半是不妙了。

    但想归想,谁也没有将那句话说出口。

    姜氏精神不济,也没有多问,不一会便昏昏睡去。

    太微在她身旁坐了一会,便起身离开,去见了无邪。

    无邪样子还好,但心情很坏。他一直在想,自己那日若是去得再早一些,也许就能救下众人。

    看见小七跪在那根本不像墓的土堆前哭泣的时候,他的后悔,如同刀子剐心。

    小七哭完,来同他道谢,那个“谢”字更是几乎压得他直不起身来。

    他后悔了一路,看见太微也没能忍住,一股脑便说了出来,直到全都说完了,看见太微的脸才回过神来。

    他不能后悔。

    至少,他不能当着太微的面后悔。

    沮丧、懊悔。

    他蒙住了自己的脸,长长叹气。

    太微倚在窗边,忽然想起父亲,失笑出声。

    无邪听见笑声,愣了愣,放下手,露出两只疑惑的眼睛。

    太微道:“我爹活着的时候,我曾经问过他一件事。”

    “我问他,是不是后悔。”

    “这样的人生,这样的君臣……他有没有后悔过……”

    无邪怔怔地看她。

    太微脸上露出一抹凄微的淡笑:“他说有什么可后悔的。选择做了便是做了,既然是自己的决定,再糟也不该去后悔。”

    “你看,他那样的人,才是做大事的人。”

    “你我这样天天都在后悔的,让他看,全是不像话的家伙。”

    太微敛去笑意,正色道:“我也该是时候学着不去后悔了。”

    事已至此,后悔是世上最无用的事。

    战战兢兢,下一步还怎么走。

    无邪一下便听懂了她的意思。

    思绪有些纷乱。

    听她说起往事,无邪也想起自己被她和祁远章父女俩联手做戏,吃了哑巴亏的事。那个时候,谁能想到,他们今日会站在这里回忆过去。

    他家主子一头栽进去,就再也没有出来过。

    无邪镇定心神,把在镇上发生的事,清楚地说了一遍。

    他也想不通,霍临春为什么要抓祁樱。

    只是贪图美色么?

    可霍临春什么美人没见过,何至于此。

    他思来想去,只能认为霍临春那个死太监,是个疯子。

    一开始,想到霍临春,无邪还以为他是要抓了祁樱回去献给杨玦或者建阳帝,但没想到,祁樱自此失踪,被他给藏了起来。

    “往前就觉得那死太监是个怪人,如今看来,的确怪得要命。”无邪鄙夷地撇了撇嘴,忽然看见廊下点了灯,“主子回来了!”

    暮色刚刚落下。

    一轮圆月,已经迫不及待地高高挂在天上。

    快到十五了。

    太微和无邪一前一后出了门。

    廊下,薛怀刃大步走过来:“有消息了。”

第380章 线索

    事发至今,能用的人,能想的法子,他们都已经用上了。

    终于,有了线索。

    太微在月下长舒一口气。

    即便是个坏消息,也好过没有消息。

    她接过薛怀刃手里的信,飞快看罢:“果然,二宝还活着。”话音未落,她的口气又轻松了两分,“是个好消息!”

    二姐也还活着。

    薛怀刃靠在栏杆上,闻言微微一点头道:“这件事,是霍临春瞒着杨玦做的。”

    “被他派出去的人,并不是东厂的人手。”

    是以,看押祁樱的人,也是霍临春私下的亲信。他在建阳帝跟前得势后,很是苦心经营了一番,他手下有用的人,远比旁人想象得更多。

    薛怀刃留在东厂的暗探,原本就只是为了盯一盯霍临春的动静而已,算不得什么堪用的棋子。

    就像霍临春安插在镇夷司的人手一样,有用,却有用得十分有限。

    他们之间,互不信任,互相欺瞒,互相制衡,始终维系着一种脆弱的“友情”。

    但薛怀刃成了慕容舒。

    那原就脆弱不堪的平衡,立刻荡然无存。

    暗探被处理了一多半。

    剩下的,也岌岌可危。

    只是因为霍临春还在犹豫,不敢确信,掂量来掂量去,才给了他们机会。

    薛怀刃道:“两天前,一直不见人影的霍临春应召去了国师府。”

    “不知谈了什么,他到午夜才离开。”

    “大约是知道我们在找人,他一路换乘了三驾马车。每一回,都有两架一模一样的马车并肩而行再错开。”

    探子盯了一路,还是跟错了人。

    马车停下后,下来的人并不是霍临春。

    而另一边,跟到一半,被甩开了。

    但和他们一开始猜测的一样,霍临春的确往城郊方向去了。

    那些宅子里,总有一间是祁樱的牢房。

    只是,同霍临春有关的地方,他们都已经找过一遍。

    城郊那么大,宅子,院落,庄园,样样都有,主人各异的情况下,他们也无法冒险一间间翻过去。

    人手不足,也是个天大的麻烦。

    探子追到城郊,看了一夜,也没有发现霍临春的马车。

    也许,他走得比他们想的更远。

    这时,有人想到了一個地方。

    薛怀刃在灯下轻轻叹口气:“他的确是小心。”

    小心得都有些不对劲了。

    太微的背,贴在微凉的墙壁上。

    五月夜风,渐渐滚烫。

    她浑身都在发热,有些不舒服,不知是风寒还是心绪不宁所致。思量片刻后,太微问出了这件事里最显眼的那个疑点。

    “国师为何要把那座宅子,交给霍临春?”

    无邪也看完了信,同样觉得难以置信。

    霍临春藏人的地方,竟然是城郊的不夜庄。

    那座传闻里一直在闹鬼的荒宅,和祁远章的死亡一起成了国师的心头刺。宅子走水,烧毁了大半后,剩下的废墟便被国师命人看管了起来。

    直到他们离开京城,那座宅子,还是一副要闹鬼的样子。

    没想到,东西会落在霍临春手里。

    拿来藏人,他甚至不需要多大的地方,那几间没被烧毁的屋子,稍加修整便够了。

    但国师为什么要给他?

    薛怀刃摇了摇头。

    这种事,连猜也不知从何猜起。

    焦玄一向是瞧不上霍临春的,但现在形势不同以往,人也大概变得不一样了吧。

    薛怀刃在风里徐徐道:“兴许,只是因为谜底已经被揭开了。”

    不夜庄的门前,原本写着一个“宋”字。

    太微的先祖,好巧不巧,也姓宋。

    那座宅子,要么就是宋家在京城购置的别院;要么,就是六合教的东西。

    现如今,地图齐全,什么宝藏仙人都露出了本来面目,一座废宅,自然也就不再有什么大用处。

    薛怀刃站起来,看了看廊外。

    浮动的暗星,在天上汇聚成蜿蜒的长河。

    太微走到他身边,也仰头朝天空看去。

    明日一定也很晴朗。

    遮蔽在他们眼前的乌云,总算开始消散了。

    探子已经潜入不夜庄,见到了二宝。

    虽然不知霍临春为何要留着二宝的命,但他的确还活着。只是身上还有伤,恢复得再好,也有些虚弱。

    他被独自关在角落里,每隔一两日便被带出去让祁樱看一眼。

    不许多说,不许多留,只是见面。

    霍临春有时在场,有时不在,但总有人看着祁樱。

    和二宝不同,祁樱身边一直都有人。

    不是霍临春,就是霍临春手下的小太监。

    霍临春在祁樱周围,安排了一重又一重的人手。

    他不杀祁樱,也不杀二宝,只把祁樱当成珍宝似的严加看守起来,一举一动都透着说不清的古怪。

    无邪嫌恶地猜测:“那个死太监,该不会是爱慕二姑娘?”

    太微心道大差不差吧,但那种感情,能说是“爱慕”吗?虽说宦官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但霍临春哪里是一般人。

    夜色彻底黑下来后。

    太微去了姜氏那。

    薛怀刃和无邪去了书房。

    既然已经知道了祁樱的下落,那下一步便是要把人平安地带出来。

    不夜庄的布局,他们都很清楚,如今缺的只剩时机。

    无邪有些烦闷。

    斩厄一向比他要沉得住气,有斩厄在的时候,他也能跟着定定心,但现在他一个人,一旦开始急躁,便浑身难受。

    然而,他们还是只能等。

    想要把人全须全尾地从霍太监手里带回来,可没那么容易。

    虽然霍临春一副不会杀掉祁樱的样子,但谁知道,祁樱要跑的时候,他会不会动手杀人。

    霍临春也是个心思莫测的家伙。

    ……

    外头,三更天,柝声响起。

    风清月朗的天,室内却憋闷得要命。

    杨玦关着门窗,一个人在灯下枯坐。他面前摆满了信件,但一封也没有拆开过。

    信封上,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字迹。

    “六哥”、“六哥”——

    一看见那些字,他耳边就会响起寿春的声音。

    从他拒绝和亲,让人把寿春送回夏国旧都后,已经过了四个月。

    这四个月,是如此得漫长。

    灯芯快要燃到尽头,哆嗦着挣扎起来。

    墙上的影子,扭曲来扭曲去,扭曲得看不出人形。

第381章 糊涂

    明明没有风,但那片黑暗还是不停地晃动,就像杨玦摇摇欲坠的心一样。

    他伸出手,又缩回来。

    摆在案上的那些信,如同烧红的烙铁。

    寿春每日都在给他写信,从早到晚,不停地写。

    信封上,逐渐遍布水痕。

    墨字晕开,模糊而狼藉。

    她想要一个答案,但杨玦给不了。

    那些令人作呕的事,没有一桩该被寿春知晓。不管是傻子和侏儒唱的戏,还是他那肮脏错乱的兄妹之情。

    他已经没有办法再将寿春留在身边。

    残缺的他,只会将寿春一起拉下深渊。

    送走寿春,是他最后的挣扎。

    只要一直不见面,寿春早晚会放下的。

    那个吻,只是他病糊涂了。

    在寿春心里,他仍然是兄长,是亲人。见不到面,兄妹疏离,固然可惜,但他们会一直都是寻常的兄妹。

    杨玦手指收紧,站起身,离开了书房。

    这世上所谓的兄弟姐妹,不就是这样的东西么?

    他推开门,大风灌进来,将满桌未能拆封的信吹得哗哗作响。

    整整六十封,下雪一样,散落在地砖上。

    这是杨玦最后一次收到寿春帝姬的信。

    那之后,只有越来越热的天和越来越吃紧的战事。

    杨玦赢了一场,又败一场。

    所有人都明白,这是苟延残喘,夜深前的黄昏罢了。

    翻烂兵书,也没有破局之法。

    六皇子到底不是建阳帝。

    既不如建阳帝高大威武,也不如建阳帝狠毒狡黠,让他打仗,能赢多久?

    可建阳帝一病多月,根本不见好转。

    这样下去,他们都要死了。

    忧心忡忡,相国没有奈何,只好去求见国师。

    如此这般,如此那般,他一看见焦玄,便诉了一箩筐的苦:“国师,眼下的情势可不妙啊!”

    京里虽然看着还算太平,但这太平已经如春日薄冰一样脆弱。

    日头再大一些,冰上的他们就都要“扑通”掉下去了。

    “国师!”愁得面黄肌瘦的相国,眼下挂着浓重的阴影,“皇上的病情,到底如何?”

    “难道真被那侏儒过了什么大病?”相国唉声叹气地道,“分明是那个侏儒先病的。”

    “小祝?”

    他说了半天,焦玄却好像这时候才听清他的话:“你说小祝病了?”

    相国一怔,微微皱起眉头:“国师不记得?”

    焦玄坐在窗下,听着外头越来越响亮的蝉鸣声,有些头疼似的闭上了眼睛:“我想起来了,小祝的确是病过一阵。”

    “不过,他的病和皇上的病,并没有什么干系。”焦玄还是闭着眼睛。

    相国又叹一声,张张嘴,问道:“那皇上的病……”

    “太医署那边是怎么说的?”焦玄睁开眼,打断了他的话。

    相国有些不高兴。

    什么太医署,还不是他焦玄的手下。

    “都是些庸医,说来说去就是要静养罢了。”相国嘟嘟囔囔地道,“这都远不止十天半個月了,难不成要一直养到襄国那群人杀进京城?”

    他这相国的位置,还没有坐热,眼看就要连人也凉了。

    心中郁结,脸色也难看,相国站起身来:“国师不是还要找什么仙人么?这仗要是真的打输了,还上哪儿找?”

    听见“仙人”两个字,一直恹恹的焦玄忽然瞪起眼睛。

    相国唬了一跳。

    焦玄瞪着他。

    相国有些惴惴地喊他:“国师?”

    焦玄按住自己的太阳穴,另一只手搭在椅子把手上,轻轻敲了敲:“仙人……仙人……”

    他口中的声音越来越轻,低得像是呢喃自语。

    “我好像已经找到了……”

    “什么?”相国听得不大清楚,只隐隐约约听见什么“找到”,一张脸瞬间亮起来,“国师真的找到了仙人?”

    怎么可能?世上怎么会有仙人!

    他一边觉得难以置信,一边忍不住追问。

    可焦玄的神色恍恍惚惚的:“什么时辰了?”

    “时辰?”相国糊里糊涂地接着话,“未时刚过吧?”

    外头的太阳,火炉一样,屋子里也热得人冒汗。

    “时辰不早,我要歇息了。”焦玄敲击椅子把手的动作停了下来。

    相国嘴角翕动,不知该说什么。

    这是未时!又不是子时!哪来的时辰不早要歇息?

    他还有一堆事情要问呢!

    相国盯着焦玄。

    但焦玄已经别开了脸。

    这是铁了心要送客。

    相国气得要冒烟,拂袖出了门。

    大太阳照在身上,他满身都是汗。

    虽说他和焦玄私下会面的时候不多,但焦玄往常并不是这样古怪的人。

    “这下可怎么好……”相国白来一趟,腰身仿佛又愁得瘦了一圈。

    纸片似的人,风一吹就要扬起来。

    他嘟哝着,“国师莫不是老糊涂了”,一边脚步虚浮地往外挪。

    忽然,“陆相国。”

    迎面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他急急忙忙抬头去看,只见杨玦一脸沉沉地走过来,马上挤出笑颜道:“原来是殿下!”

    “真是巧,您也是过来见国师的?”不知自己方才的话被杨玦听见了多少,他有些张皇。

    但杨玦很快便一扫阴沉,笑起来同他寒暄。

    大概是没有听见。

    陆相国放心了些。

    然而,心还没有放到底,他便听见杨玦不紧不慢地问了句,“您方才说,国师老糊涂了?”

    “没有没有!您听错了!”一着急,陆相国差点咬到舌头。

    一把年纪了,没想到自己还会怕个小孩子。

    可不知道为什么,近些日子不再胡乱杀人,动不动就要抽人鞭子发火生气的杨玦,看上去比往常都要可怕。

    陆相国胡乱地搪塞起来。

    还好他不承认,杨玦也就作罢了。

    时近六月,未时的日头,又毒又辣。

    陆相国慌乱地离开了国师府。

    屋子里,焦玄还在发呆。

    蝉鸣不止,冰块消融。

    桌上的水果,发出即将腐败时才有的浓郁香甜气味。

    杨玦掀开珠帘走进去时,还以为自己走进了果园。

    “国师?”

    他低低唤了一声。

    焦玄转过头来,口中讷讷道:“祁太微就是仙人……”

    “国师!”杨玦走近,微微提高了声音。

    焦玄眨了下眼睛,像是忽然从梦中惊醒一样:“殿下怎么来了?”

第382章 深渊(一)

    杨玦蹙眉看他,叹口气道:“不是国师您让人寻我来的吗?”

    “是我让……”焦玄低了低头,像是真的想不起来,“啊,是为了复国军的事吧。”

    “哦不,似乎是因为北梁。”他低声说着话,脸色越来越难看。

    杨玦环顾一周,拉开椅子坐下,嗤笑了声:“国师这是贵人多忘事,连为什么要见我也忘了呀。”

    “这……”他夹枪带棒的说话也不是头一回,但焦玄抬起头来,面上露出罕见的窘相。

    而且,话刚开个头,焦玄便说不下去了。

    杨玦不由愣住。

    怎么,难道真叫陆相国那个蠢货给说中了?

    国师老糊涂了不成?

    杨玦才舒展开的眉头又皱起来:“国师,不会吧?您真的忘了?”

    焦玄咳嗽起来。

    不知道是从哪一天开始的,他看上去越来越寻常,越来越像个没用的废物老头。

    杨玦提起边上的茶壶,给他倒了一盏递过去:“不管是北梁还是复国军,总归就是那些破事儿吧。”

    “大昭要亡国了。”

    杨玦过于平静的语气,让焦玄喝茶的动作顿在那,已经倒进嘴里的茶水也苦得咽不下去。

    沉默了好一会,焦玄才放下茶盏道:“殿下何出此言?”

    杨玦倒在椅背上,脖子后仰,望向房顶,口中发出无奈的笑声:“这是必然之势。”

    建阳帝失去了他的半身。

    空有皮囊没有魂魄的家伙,只是行尸走肉。

    那样的人,当不了父亲,更当不了帝王。

    杨玦笑罢,懒懒地抬了抬手,问道:“那個时候,国师究竟为了什么要叫我顶小祝的缺?”

    “我和他,有哪里相似?”

    “就算我不愿意承认,也不得不说,那个侏儒可惜了。”

    哪怕不能生得和建阳帝一样高大强健,只要他像个平凡的男人,他就能做个了不得的人。

    不管好还是坏,这本史书上总有他的一席之地。

    不像现在,他的死,如同蜉蝣消散,谁也不会在乎。

    四个多月,已经足够杨玦看清自己的错误。

    他不是小祝,也不可能变成小祝,即便建阳帝愿意听他的话,做他的傀儡,他也没有办法代替那个侏儒。

    也许,比起小祝,他更像建阳帝。

    “我侥幸赢了两场仗,逼得复国军退回宁州,国师便以为我真的能让大昭活下去?”

    “不要做梦了!”杨玦一下坐正了身体,目光如炬,语气冷酷。

    焦玄沉默不语地看着他。

    小祝的死,是连小祝自己都没有预料到的事。

    他死后,旁人所做的事,全是亡羊补牢而已。

    “殿下。”焦玄身上发冷,额上冒汗。明明外头艳阳高照,他却冷得想要哆嗦。

    那勉强补上的羊圈,看来也要坏了。

    “大昭不能亡。”

    “这可由不得国师,也由不得我。”

    “不行,绝对不行。要是大昭没了,那些地图怎么办?我还没有将它们全部找齐,没有地图,仙人……”

    “等等。”杨玦伸出手,挡在焦玄面前,“国师,这是几根手指?”

    焦玄一怔:“殿下这是做什么?”

    杨玦凝视着他:“国师可知自己方才说了些什么?”

    “什么?”焦玄莫名被他打断了话,面色有些阴沉。

    杨玦慢慢把手收回来,用探究的眼神端详他,轻声道:“国师还在寻找地图?”

    “这是自然。”焦玄毫不犹豫地回答。

    杨玦薄唇微抿,斟酌了下道:“国师,薛怀刃在哪里?”

    焦玄面露狐疑:“这个时辰,他应当还在镇夷司。”

    “你说什么?”杨玦难以置信地笑起来,在椅子上笑得浑身发抖,“你说他在镇夷司?哈哈哈哈哈国师,看来你是真的糊涂了啊!”

    他越笑,越是大声,笑得简直停不下来,好像听见了世上最滑稽的笑话。

    焦玄的头,一阵阵作痛。

    方才就很疼,现在更是疼得忍不了。

    “殿下!”他断喝了一声。

    杨玦终于不笑了:“国师,镇夷司里早就没有什么薛指挥使了。”

    “你拿他当了一辈子的棋子,还指望他永远做你的乖孩子么?”杨玦站了起来,“不要笑死人了。”

    “还有那劳什子地图,你早就不找了。”

    他一把抓住焦玄的胳膊。

    焦玄挣扎了下:“殿下?”脸一沉,他似乎想要喊人。

    杨玦立刻道:“国师不信我?不要紧,我有大把的物证,能叫伱信!”

    他拉着焦玄,高视阔步,径直朝目的地走去。

    焦玄个子矮些,脚步也要小一些,被他拽得踉踉跄跄。

    护卫们瞧见,全都露出惶恐之色。

    焦玄头昏眼花,甩了甩手,让他们不用管。

    他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

    杨玦说的话,根本没有道理。

    “国师,你来看看,这些都是什么!”杨玦手一松,将他推到身前。

    午后的烈日下,巨大的庭院里,有着一只怪物。

    焦玄腿一软,差点跌坐在地上。

    “两年前,你让人把它从临平一路运回来,如今却连地图的事也忘了?”杨玦一把扯开盖在上头的油布,“你好好地看一看!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仙人!”

    “你带回来的东西,除了它,就只有两具白骨罢了!”

    杨玦的声音也同烈阳一样,散发出滚烫的愤怒。

    哪怕是那日,他挨了国师一巴掌的时候,也没有过的愤怒。

    凭什么,他们一个两个都能这么好命,说忘就可以忘。

    他走到焦玄面前,冷冷地看向老人的眼睛。

    那原本比许多年轻人都还要明亮清澈的瞳仁,终于也变得浑浊了。

    阳光穿不透,雨水洗不净。

    焦玄的确老糊涂了。

    杨玦看着这双眼睛,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是薛怀刃离开的时候?

    还是他们找到临平的时候?

    又或者,比这些都要早?

    “仙人!仙人!国师就算老糊涂了,还是只会惦记什么狗屁仙人!”杨玦咬牙切齿,不知他到底为何总念叨仙人。

    如果世上真有仙人,怎么会将他生成这副模样?

    日光将他乌黑的发丝,照得闪闪发光。

    焦玄愣愣地看着,忽然睁大了眼睛。

    他一把推开杨玦,大步朝前方走去。

第383章 深渊(二)

    “怎么会这样……”焦玄扑到油布上。

    杨玦在后头眯着眼睛看他的背影,白发的老翁,单薄得不堪一击。不过两三年,那个曾经人人畏惧的国师,竟然就成了这样。

    这世上,还有什么东西能比光阴更可怕?

    他向前靠近了一步,低声唤焦玄:“国师清醒了?”

    焦玄抱着那团垂到地上的油布,满脸焦虑慌乱:“殿下,微臣似乎是病了。”

    “让太医署的人来看一看吧。”杨玦漠然说着,又往前迈了一步。

    临平的那个夏天,又出现在他的面前。

    在山上看见这东西的时候,他只觉得恼恨和疑惑,如今再看,心头却只剩下安然。

    都是笑话罢了。

    不管是国师,还是小祝,又或者他。

    都一样可笑。

    “国师究竟忘了多少事?”杨玦一个字一个字地问,好像不这样,焦玄又会立刻变成一个湖涂的无用老翁,“薛怀刃,临平,小祝……你还记得多少?”

    焦玄手臂一松,油布哗啦落地:“微臣都记得。”

    “当真?”杨玦问。

    焦玄脸色发青,颔首道:“微臣眼下的确都还记得。”

    “唔,眼下啊。”杨玦听上去并不相信。

    焦玄的脸,即便沐浴在阳光下,也还是越发得铁青:“殿下……”他有满腔的话想要说,可一看见杨玦的眼睛,就一个字也出不了口。

    面前的人,看他的样子,就像看个年老力衰的牲口。

    “这些个东西,国师到底看出了多少名堂?”杨玦拿脚尖指了指园子里的东西。

    焦玄回过神来,苦笑了下:“没什么名堂,这只是个解不开的死局罢了。”

    若是老天给他更多的时间。

    若是他拥有数不清的时间。

    也许,死局也能找到生路。

    但现在,显然已经不可能了。

    这条死路,走到尽头,只有虚无。

    苦涩的笑意,在他嘴角生出衰老的纹路。

    杨玦很想嘲笑他两句,但不知为何,根本笑不出来。

    从临平回来以后,国师大病了一场,病到最后,都说是心病。

    他不肯见人,只埋头解他的“死局”,解不开,便露出颓相,什么仙人不仙人的,他似乎也不想再找了。

    那般丑样,逼得建阳帝发话,要拆他的十二楼。

    圣旨一出,所有人都以为那座塔拆定了。

    可没想到,临到要拆,他便好了起来。

    看来,他终究是放不下。

    杨玦走到侧边,瞥了他一眼,忽然想起先前进门时听见的那句话,问道:“既然是个死局,那国师为何要说祁太微便是仙人?”

    焦玄闻言,脸色一变。

    杨玦皱皱眉:“难道国师又忘了?”

    焦玄没承认,但也不说自己记得,只是道:“那两具白骨里,有一具是她的先祖。”

    这事杨玦还是头一回听说,不觉诧异地道:“竟有这种事?”

    焦玄道“是”,一边唤人来,将油布盖回原处。

    杨玦还想追问,但焦玄意兴珊:“殿下方才不是还在说,世上根本没有仙人么。”

    “那是两回事。”杨玦退开两步,往廊下走去。

    日头渐渐西去,灼人的热度也被清风吹散。

    他一路走到阴凉处。

    焦玄不紧不慢地跟在后头。

    神智清明的他,和往常也没什么太大的不一样。

    他低声发问,叫住杨玦:“殿下想知道?”

    杨玦停下脚步,站定了道:“国师不想瞒我了?”

    建阳帝和小祝的事,被国师瞒了二十多年。

    他若是不想说,什么秘密都能被他带进棺材里。

    这座国师府,就是秘密的埋藏地。

    杨玦说完,不作声地盯着焦玄看。

    焦玄似乎思量了一番,片刻后才道:“请殿下随我来。”

    他竟然愿意说了。

    杨玦跟在他身后,朝着那间满是秘辛的书房靠近。

    阳光在慢慢远去。

    书房的门,看起来那样得沉重。

    焦玄推开门,先走了进去。

    上一回,他打开这扇门,把里头藏着的东西倒出来给人看,还是小祝忧虑他的死活,亲自来寻他的时候。

    焦玄把那些给小祝看过的物件、古籍、记录……尽数翻出来丢给杨玦。

    他这一生,都在里头了。

    小祝已死,愿景破碎,养子也成了仇人。

    所有的一切,都虚无得让人发笑。

    可重来一次,他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执迷不悟,大抵便是如此。

    焦玄将杨玦独自留在书房里,关上门,去了太医署。

    那些太医,他每个都见过。

    每个都是废物。

    但他已经走投无路。

    到了太医署,当值的太医们听说他病了,全都露出惊讶之色。什么病,他焦玄自己治不了,还得来找他们?

    几个人将焦玄团团围起来。

    焦玄面露疲惫,靠在那,扶额把事情的原委大致说了一遍。

    太医们面面相觑。

    焦玄问:“怎么样?”

    胆大的,胆小的,都不敢出声。

    焦玄又问一遍:“是什么病?该怎么医?”

    “国师。”终于有人开了口,“这……恐怕并不是病。”

    “那是什么?”焦玄不快地道,“难不成,你想说,我只是老了吗?”

    太医们噤了声。

    焦玄一下站起来,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太医署。

    老翁善忘,自然是衰老所致。

    更何况,焦玄早就老得不知年岁。

    太医们认定他是老了。

    可焦玄不肯相信。

    他坐上返程的马车,越想越是憋闷。

    刚到傍晚,街上便已经没有什么行人。复国军人在宁州,说远也近,京里早就人心惶惶。

    马蹄铁叩在地上,声音越来越响亮。

    焦玄敲了敲马车侧壁。

    “国师?”

    “去一趟十二楼。”

    自从信陵王起兵以后,他就没有见过那座残塔了。

    小祝说要拆,他说再等等。

    结果这一等,小祝比塔先没了。

    这座塔,修了一半,或许还没有。焦玄下了马车,带着人站在塔前,仰起头拿手指比了比高度。

    修不完的塔,见不着的仙人。

    他的宿命,已经刻在那些石凋里。

    注定坍塌,注定是个废墟。

    靖宁伯死在这里,就是为了看他的笑话吧?

    焦玄迎着夜色,爬上了高塔。

    无尽的黑暗,正在悄无声息地笼罩天地。

    三天后,寿春帝姬的死讯传回了京城。

第384章 深渊(三)

    她离开时,还是活生生的人,回来的却只有一行冷冰冰的字。

    死讯这种东西,只会把活人放在火上烤。

    快马赶回来报丧的侍卫,跪在杨玦面前,大气也不敢出。

    窗外的夜,已经浓郁得伸手不见五指。

    廊下的灯,不知何时也被风吹灭了。

    沉默不语的六皇子,塑像般,一动不动地坐着。

    侍卫跪到腿麻,方才听见他问了一句,“可有遗言?”

    狂风从外头吹进来,将室内昏黄的灯光吹得摇曳不止。杨玦的影子,映在墙上,拉长了又缩短。

    侍卫把头低低地垂下去:“回殿下,并无遗言。”

    帝姬出事后,他们将她的寝殿、书房全都翻了个底朝天,可什么也没有。

    她的死,全无征兆。

    那日,她前脚还在和侍女有说有笑,商量着回头要做些茶点来吃,后脚便趁侍女离开之际,拿了把剪子刺向自己的心口。

    那般的突然和决绝,简直如同中邪。

    等到侍女发现她时,已经来不及。

    鲜血涌出,生气流逝。

    侍女魂飞魄散,跌跌撞撞地摔出门,扯着嗓子让人去找太医来。

    然而,神仙过来,也没有用处了。

    剪子扎得极深,仿佛要将少女单薄的身躯直接扎透一样。

    她安静地躺在地上,早就没有了呼吸。

    匆匆赶来的太医,惊惶万状,差点晕过去。

    好好的帝姬,突然死了,算谁的错?

    众人俱都怛然失色。

    若非运气差,他也不会抽中那根倒霉的签,亲自来报信。

    谁都知道,六皇子杨玦最是疼爱帝姬,他要是因为死讯发了疯,那报信之人必死无疑。

    但奇怪的是,六皇子沉默半日,只问了这么一件事便起身离开了。

    他既没有发火,也不见伤心,只是石头般的沉默。

    脚步声很快远去。

    大门敞开,侍卫暗暗长松了一口气。

    廊下灭掉的灯笼,被重新点燃,黑如墨海的夜翻涌着亮起来。

    杨玦的影子在墙上来回变幻。

    心跳声沉重得让人眼前发黑。

    他大步走过去,用力推开门,扑到书桌前。

    宽大的桌子上,散乱地堆积着从未拆封的信件。日子久了,信封上积了灰,熟悉的字迹也变得有些陌生。

    灯亮起来。

    杨玦紧紧抿着唇,从乱糟糟的纸堆里,随手抓起一封拆开来。

    墨字工整而隽秀。

    他站在桌前,一封封地拆,一封封地看。

    地上慢慢落满寿春的心事。

    杂乱的信,胡乱地拆,杨玦所看到的日期全是错乱的。信里的她,有时说些趣事,花开了,猫跑了,昨夜没能睡好云云,但大多时候都在哭问。

    为什么?

    为什么生气?

    为什么送她走?

    又为什么要吻她——

    写到后面,她渐渐连为什么也不问了,只是颠来倒去地说对不住,她错了。

    “六哥,求求你……”

    她一边认错求饶,一边大哭不止。

    信笺上的湿意,好像还残留在那些墨字里。

    杨玦手指颤抖,几乎要拿不住这张薄薄的纸。

    “六哥。”

    风声呜呜咽咽,恍惚间,他听见了寿春的声音,但回过头,身后只有一片寂寥的黑暗。

    成堆的信,终于看到尽头。

    杨玦拆开了最后一封。

    这封信,也是寿春写给他的最后一封信。

    他以为,寿春开始忘记他,忘记京城,忘记旧事了,可是她根本没有忘。

    这是一封冷静到残酷的信。

    和她先前那些哭着写就的信截然不同。

    她从头至尾,都没有掉下一滴眼泪。

    信中所言,也只是些琐碎得不能再琐碎的小事。晨起吃了什么,见了谁,去了哪里……不过如此。

    但这封信写得很长。

    她的口吻,像个旁观者。

    明明是她自己的事,但她写下来时,一点不似先前喜怒分明。

    她只是把自己在旧都过的日子,事无巨细,全记下来罢了。

    杨玦一行一行地看,每个字都看得很小心,仿佛眼一眨,这些字就会消失不见。

    不知过了多久,早已注定的结局,终于出现在他的面前。

    “六哥,不要抛弃我。”

    她写了,划掉,再写,再划掉。

    半张纸上,全是这样的话。

    先前的冷静,好像只是一场戏。

    乌七八糟的墨,才是她内心的样子。漆黑,凌乱,不知如何是好。她的字迹,越来越潦草。

    信纸翻过来,是一行几乎无法辨认的字。

    “愿以此身,予君不幸。”

    短短八個字,透着万分的绝望。

    杨玦烫手似的,丢开了信笺。

    心脏被攥紧了。

    他在灯下大口地喘气。

    是他想错了。

    他一直以为,寿春是不同的,但他们果然是兄妹,毋庸置疑。她和建阳帝的其他儿女一样,生来残缺,破碎不堪。

    天旋地转间,杨玦扶住桌沿,闭上了眼睛。

    如果……如果……

    千万种如果。

    为什么,只能是如果。

    呼吸声越来越急促,杨玦手一松,身子一歪,倒了下去。

    “嘭”的一声,惊动了刚刚赶过来的霍临春。

    他才到门外,见大门紧闭,还在犹豫要不要叩门便听见了重物坠地的声音,急忙扬声唤了句“殿下”。

    可里头一点动静也没有了。

    心一横,霍临春咬咬牙,闯了进去。

    屋子里的灯已经很暗,没有风,连呼吸都觉得沉闷。

    他一边唤着“殿下”,一边朝书房深处走。

    杨玦始终没有回话。

    霍临春有些惴惴,皱起眉头,拔高了音量。

    “殿下!”

    话音未落,他看见了书桌前的人。

    该死,眼下可不是任由杨玦出事的时候。

    是晕过去了吗?

    他边想边动,飞快靠近过去,矮下身,想要去探杨玦的鼻息。然而,刚把手伸出去,他便看见了杨玦的眼睛。

    昏暗中,六皇子面无表情地撑着地坐起来:“你怎么来了?”

    霍临春朝他身后扫了一眼,满地狼藉,一看便知道他方才在这里做了什么。

    这些信,应该都是寿春帝姬所书。

    不过,他怎么是这副神情?

    霍临春弯着腰,把杨玦扶起来,轻声道:“这种时候,怎么能让殿下您独自一人。”

    杨玦还是面无表情。

    他落了座,看看地上乱七八糟的信,忽然说了句:“左右都要死,倒不如送她去和亲。”

第385章 春樱(一)

    霍临春有些吃惊。

    他来之前,还以为会看见一个痛哭流涕的杨玦,没想到会这样。从杨玦口中冒出来的话,异常得冷酷无情。

    寿春帝姬在他的话里,似乎只是枚下错了地方的棋子。

    昏黄的灯光,也没能给他的声音添上分毫暖色。

    霍临春悄悄瞥了两眼信上的字。

    摊开的信纸,潦草而混乱的墨痕,所有的一切都透着癫狂和无助。

    虽然不知杨玦当时为何一意孤行,非要把人送走不可,但很显然,帝姬走后,他们兄妹二人便断了联系。

    再多的信,也只是废纸而已。

    寿春帝姬根本就是被活活逼死的。

    霍临春收回视线,腹诽了句。

    明知有答案,却不能获知,谁受得了?

    杨玦也是,说什么疼惜妹妹,却连信也不愿意回。多大点事儿,建阳帝和小祝的关系,他不能说,不说便是了。

    帝姬天性纯真,他哪怕是胡乱编些话来搪塞一番也好,哪里就到了必须缄口不语,一声不吭的地步。

    更何况,复国军不晓得哪一天就要杀进皇城。

    今时的分别,可不是什么后会有期的暂别。

    一不小心便是永远的事,谁不怕,不忧虑?

    也难怪还不到半年,帝姬便给他写了这般多的信。

    杨玦到底是天真,还是心狠?

    霍临春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好在杨玦也没有想听他说话的意思,那句冷漠至极的话,更像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说完后,他便闭上了眼睛,不再出声。

    霍临春看见他眉宇间隐隐露出些微倦色。

    虽然杨玦摆出了一副镇定冷酷的模样,但霍临春还是觉得大事不好。

    从他认识杨玦以来,寿春帝姬便一直都是杨玦的锚。如今,绳索已断,铁锚沉海,杨玦这艘原本就行驶得一塌糊涂的船,今后要怎么才能顺利停泊?

    除了帝姬,还有谁能让他停下来。

    霍临春把散落在地上的信纸,一张张捡起来。

    晚上,报丧的人才回来,消息便也就送到了他那里。

    寿春帝姬的死,可大可小,但他觉得只有大。

    消息送至时,他正在和祁樱“赏月”。祁樱看月亮,他看祁樱。画面很诡异,但对他来说,却再寻常不过。

    不知为何,只是看着祁樱,内心就有种难以言说的满足。

    那是一种极其陌生的情愫。

    霍临春从他还不叫霍临春的时候,便只知道恐惧、惊骇、愤怒、懊丧、黯然、不快这样的东西,什么满足、舒适愉悦都是他从未感受过的。

    他对祁樱,明明应该只有施虐的欲望,可是人到了手里,只是看着,养着,他便满足了。

    全然不对。

    毫无道理。

    他看着月光银霜般洒落在祁樱身上,连一丝一毫想要玷污这份冷清的念头也没有。

    什么毁了她,想要让她哭喊求饶,都是梦呓。

    霍临春已经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你还在等着祁太微来救你?”

    “她就算不来救我,也没什么打紧。”

    “你就这般不怕死?”

    夏夜月色,如水倾泻。

    祁樱听见这话,把头转了过来。

    美丽到无法言喻的脸,让人忘了呼吸。

    霍临春移不开眼睛。

    祁樱像是真的好奇,又像是随口发问,说了句:“霍督公难道很怕?”

    霍临春皱了下眉头。

    他当然怕。

    可是他不想说出口。

    微风徐徐拂过面颊,他眨了下眼睛。

    祁樱便将脸转了回去。

    她的侧颜,甚至比正面还要精致动人。

    一个活人,怎么能生成这样?

    霍临春回忆着祁远章的样貌,那个男人虽然也很英俊,但实在没有英俊到像是能生出这种女儿的。

    是因为祁樱更像母亲吗?

    霍临春思绪乱飞,忽然听见祁樱又说了一句,“大昭快完了,霍督公想必也活不了多久。”

    他没吭声,祁樱便认定他是怕了。

    霍临春下意识想要辩驳,但话到舌尖,又流水一样落了回去。

    有人送了信报上来。

    寿春帝姬自裁了。

    她走的时候,霍临春还去送了她一程。

    没想到,才几個月,人便没了。

    霍临春把手里的纸用力揉成团。

    祁樱说的没错,大昭的确快完了。自古以来,都是打江山易,守江山难,嘉南帝会输,建阳帝也好不到哪里去。

    那个傻子,只是会动武的蛮人。

    他若一直都是独自一人,别说翻过笠泽来攻打襄国,就是夏王宫里的那张椅子,他也坐不上去。

    因此,小祝是个死了越久,便越让人觉得不该死的人。

    杨玦一辈子都在闯祸,如今终于是闯下了要命的祸事。

    霍临春丢开纸团,支着下巴,大笑起来:“是啊,大昭要亡国了,我也快要死了。”

    “不过,你也只能和我死在一起。”

    祁樱还是不明白,他到底想从自己身上得到什么。

    她以为会发生的事,一件也没有发生。

    祁樱在月下发呆,过了会,低声道:“建阳帝真的病了吗?”

    霍临春放下了支着下巴的手:“为何这般问?”

    “听说他是个身材高大,十分强壮的男人,就是刀劈剑砍,也很难让他受伤。”

    “这样的人,突然病了不说,还一病就是数月。”

    “外头可还打着仗呢,就算他真的病了,也不该将天下交给六皇子便甩手不管了吧?”

    霍临春的桃花眼,忽然看起来冷冷的。

    祁樱倚着栏杆,不疾不徐,继续道:“该不会,他早就已经死了?”

    霍临春眼皮一跳。

    他脸上的神情变换,并不算明显,但祁樱还是发现了。

    “真的死了?”她追问了一句。

    霍临春似乎有些不耐烦,一下站起来:“那又如何?”

    少则三个月,多则半年,信陵王一定会杀回京城。

    到那时,他们都是死人。

    霍临春朝祁樱伸出手掌。

    月光照在上面,让他掌心纹路清晰可见。

    光看手相,都说他要长命百岁,但这样下去,他至多也就再活一年吧。

    他垂眸看着自己的手心。

    祁樱乖顺地把手放了上去。

    那股陌生的满足,又涌上心头。

    ……

    霍临春把帝姬写来的信,整整齐齐地码好。

    一叠,两叠。

    好多的信。

    他又忍不住开始羡慕眼前的人。

    真是讨人喜欢的家伙。

    不管是建阳帝,还是寿春帝姬,父亲也好,妹妹也罢,众人都对他爱得不行。

    明明只是个混账玩意儿。

    霍临春轻轻唤了一声“殿下”。

    杨玦还闭着眼睛,倒在那,好像已经睡着了,但他一喊,那双眼睛便立刻睁开,露出阴冷的光。

    “你回去吧。”

    “殿下……”

    “听不见我的话?”

    他的口气,比目光更冷。

    “还有,把这些东西都烧了吧。”

    霍临春看一眼桌上的信,不再言语。

    须臾,火盆点起来,成堆的信,哗啦啦倒进去,很快便冒出黑烟。

    他低声告退,离开了杨玦的书房。

    乌云遮蔽月光,外头的天比他来时还要黑。

    霍临春走下石阶,心潮起伏,握拳置于唇边,挡住了上扬的嘴角。

    他忽然想开了。

    知道要死,为什么要等着?

    他才不想陪着里头那个混账东西一块儿死。

    逃吧。

    逃得远远的。

    管他信陵王还是建阳帝,谁爱坐上那张椅子就去坐吧。他一个奴才,做什么要跟着死。

    嘉南帝活着的时候,他还年轻无能,没得路选,好不容易讨着了建阳帝的欢心,苟活至此。

    但现在,他能选了。

    还有机会,还有时间。

    国师正巧也迷迷糊糊的。

    天时地利人和,好像都有了。

    复国军打进来,也不会去追杀一个失踪的内官。

    拿定主意,霍临春大步往前走去。

    这件事,唯一的麻烦,是祁樱。

    他得带上祁樱一起走。

    可祁樱,不会老实地跟着他。

    怎么办?

    不带她?

    不行。

    霍临春皱起眉头,加快了脚步。什么都可以不要,但他不能没有祁樱。

    虽然不是喜欢,但他需要。

    回到不夜庄后,霍临春径直去找祁樱。

    黑夜里,一半还是废墟的不夜庄,看起来像个鬼宅,让人毛森骨立。

    还不到两个时辰,这地方便又变得陌生了。

    国师一直留着它,也不知道打算做什么。不过,他如今糊里糊涂的,恐怕连宅子给了谁都忘记了。

    霍临春穿过游廊,脚下忽然一顿。

    有血的味道。

    心头一颤,他叫住提着灯走在前头的小太监。

    一晃,灯火通明。

    霍临春越过地上的尸体,推开门冲进去。

    里头空空如也。

    祁樱已经不见了。

第386章 春樱(二)

    所有物件都在原处,只有她消失无踪。

    霍临春立即转身,门外已聚起多人。这宅子里安置的人手绝不算少,可祁樱还是逃了。

    该生气,该发难的,可他心中此刻只有张皇。

    “速速去追!”

    就算她已经离开京城,也得把人找回来。

    众人应是,四散而去。

    霍临春弯下腰,翻了下地上的尸体。

    血冷了,肉还是软的,事发并不算太久。算算时辰,应该是挑了换班的瞬间。他若是回来得再迟一些,恐怕就无处可追了。

    直起身,霍临春接过小太监递上来的手帕,用力擦了下手。

    竟然,只有一具尸体。

    祁樱门前,每一班都有两个人才对。

    沾了血的手帕随风飘落。

    霍临春扭头问身后:“另一个是谁?”

    小太监马上翻开名册给他看。

    上头的名字谈不上多熟悉,但的确是他见过的。霍临春用力抿了下唇,他以为薛怀刃留在他身边的人,早就都被处理完了,没想到近处就有。

    “什么时候调过来的?”霍临春抬起脚,沿着长廊往外头去。

    小太监抱着名册,亦步亦趋:“回督公,是三天前。”

    “才三天……”霍临春呢喃着加快了脚步。

    果然,二宝也不见人影。

    那个女人,就这么在乎他?

    霍临春站在不夜庄破败的庭院里,仰头望向天际。距离黎明还有多久?等到天亮,祁樱能不能回来?

    漆黑的夜幕,星辰闪烁,像在笑话他的痴心妄想。

    换了双靴子,霍临春策马出了门。

    他没有法子坐在那里等。

    已经得到过的珍宝,一旦失去,就要比从未得手时还痛苦百倍。

    夜风扑打过来,稠密得像是巨浪。

    他几乎要溺毙其中。

    喘不过气,胸腔里那颗沉甸甸的心也仿佛马上就要炸裂开来。

    只要能把祁樱找回来,就算被杨玦发现也无所谓了。

    霍临春把能动的人手,都派了出去。

    从城郊出发,祁樱很快便能离开京城。

    他们早有准备,路线定然十分得明确。霍临春骑在马背上,将几种可能来回反复地思量。

    黑压压的天,闷热难耐。

    他出了一身的汗,前行的速度渐渐放慢。

    只是粗通骑射的他,根本没有办法长久地行动。

    倦色很快便浮现在脸上。

    霍临春丧气地想,自己大概是疯了。

    不过一個女人,他为什么要把自己搞得这般狼狈难看。没有祁樱,太阳照样会升起,江河山川,什么都不会变化。

    他也会像往常一样喘气、呼吸,做他想做的事。

    没有任何事,会因为祁樱的消失而改变。

    她只是无足轻重的蝼蚁。

    霍临春紧紧抓着缰绳,手心因为用力而发红。

    盛夏已至,浑浊的风,让人心神错乱。

    这个夜晚,未免也太过漫长。

    他骑着马,继续往前去。

    不断折返回来报信的人,连一个像话的消息也没能带回来。

    他们已经追出很远。

    黑夜褪色,变作鱼肚白。

    白里透着青,就像霍临春的脸色。

    “督公,恐怕是追不上了。”

    马蹄声越来越慢,霍临春听见手下的话,原就发青的脸变得更加难看:“继续找。”

    “督公……”手下小心看他的脸色,“至少,您先回去歇一歇吧。”

    手心火辣辣的疼。

    霍临春垂眸看了一眼,“养尊处优”的他,何时需要骑马赶路。他都不知道,缰绳也能轻易磨破皮肤。

    “继续。”

    天空越来越亮。

    暑气漫延,道旁杂草耷拉着脑袋,比人还要无精打采。马儿经过,溅起尘土,毫不留情地洒了它们一身。

    祁樱闭着眼睛,紧紧抱住身前的人。

    她从来没有骑过马。

    不知道骑马原来是一件这么痛苦的事。

    五脏六腑好像都要被颠出来了。

    想吐,想松手。

    滚烫的风,吹在身上,便变得刀子一般冷厉。

    马车太慢了。

    要赶路,她必须坐上马背。

    可手指渐渐失去了力气,手臂也僵硬得像是木块,不知还能坚持多久。

    身前的人,显然也察觉到她的不对劲,迎着风扬声问:“二姑娘可要先歇一歇再走?”

    “不用,继续赶路吧。”

    祁樱嗓子发干,声音出口,好像带着血腥味,她用力吞咽了一下。

    接应的人就在前头,她不能在这种地方耽误工夫。

    不过,已经走出这么远,霍临春还会追上来吗?那个人,究竟对她有何所图?

    祁樱舔了下自己干裂的嘴唇。

    长发被风吹乱,有发丝黏在了脸上,嘴唇上。

    现在的她,一定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来得狼狈。

    可心里却意外轻松。

    是因为风吗?

    还是因为这匹马?

    明明又累又痛苦,但如果还有机会,她也想学骑马了。等到天下太平,她独自出门,会骑马总是更方便些。

    思绪随风而动。

    头顶上的日头,逐渐烈烈如火。

    蜿蜒的山道,长蛇一样在视野里游动。

    山林、流水,都是她不熟悉的景象和气味。也许,这就是自由的气味?

    祁樱睁开眼睛,贪婪地想要将周遭一切都装进记忆里。

    忽然,风一静。

    群鸟惊飞。

    远处传来嘶鸣声。

    “不好!追兵来了!”

    几乎只是一眨眼,形势便变了。

    祁樱回头向后看。

    尘烟飞扬,虽然还未看见追兵的身影,但光听动静便知道,来人比他们的人数要多得多。

    霍临春,竟然还在追她。

    日头已经升得很高。

    黏腻的汗水,落进眼眶。

    眼珠子像是被大火灼烧一样,痛得没法视物。

    祁樱用力闭了下眼睛又睁开:“停下吧。”

    “什么?”背对她的人,僵硬了下。

    祁樱口齿清晰地又说了一遍:“把我放下,你们自己走。”

    “二姑娘!”

    “我没有发疯,也不是糊涂了。”

    她很清楚,这样下去,他们被霍临春追上,只是早晚而已。而一旦追上,除了她,其余人都要死。

    尽管,太微安排得并不坏。

    他们一出城郊,便和第一拨接应的人会合了,再过一阵,还有第二拨,第三拨。

    可是,霍临春既然追到了这里,就不可能再放手。

    天南海北,她都必须是霍临春的所有物。

第387章 春樱(三)

    烈日下,祁樱抬起手,拨开因为汗水胡乱黏在脸上的发丝。

    走到这里,已经足够了。

    太微和她都已经试过,努力过,剩下的路,该是她一个人的旅程。

    “停下来!”

    祁樱目光坚定,口气笃定,丝毫不见游移。出发之前,她就已经想好,若是霍临春执意来追,她便要趁早止损。

    他们二人一骑,跑得再快,也快不过后头的追兵。

    祁家众人皆因她而死,太微甚至差点因为她失去了母亲。她算什么,值得这么多条命?

    真的够了。

    她并不值得被人如此守护。

    不管是那些人,还是现在陪在她身边的这些人,都应该丢下她,长久地活下去才是。

    “二宝!”祁樱朝身后大喊了一声。

    马背上的少年一激灵。

    他就跟在祁樱身后,听见她唤自己,连忙策马靠近:“二姑娘怎么了?”

    祁樱飞快地道:“你先走,不要回头,见到小五,就把我跟你说过的那些话告诉她。”

    “二姑娘不可!夫人她……”

    “我意已决。”祁樱不等身前的男人把话说完,便打断道,“你若是不肯停下,我就跳下去。”

    听到这里,二宝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当即白了脸。

    “他们兴许追不上来!”

    二宝的声音在颤抖。

    他再稳重能干,也才十来岁,还远不是大人。

    祁樱因为颠簸的马背呼吸紊乱,但语气还是很镇定,像是早就思量过千百回:“不要心存侥幸,你我总有一个要回去见小五。”

    “我留下,才能给你留出生机。”

    “不行!这怎么能行!就算要留下,也是我留下才对!”二宝勒紧缰绳,勒住的却好像是自己的脖子,难以喘息。从嗓子里冒出来的每个字都跟刀子一样锋利,将他划得血肉模糊。

    “不要这样,二姑娘,求求你……”

    祁樱背对着他,单薄的身躯,蝉翼一般脆弱,但她听上去像一块顽固的石头。

    “杀伱用不了一瞬,你留下什么用也没有,我还是跑不掉。”

    “快走!不要啰嗦,走了就不要回来找我!”祁樱厉声呵斥,“这是命令!”

    二宝惨白的脸,在阳光下看起来像個死人。

    咬紧牙关,二宝伏下身体,策马越过祁樱向前去。

    盛夏热风,席卷过山林。

    这漫长的山道,渐渐开阔。

    祁樱又说一遍:“让我下马。”

    男人摇了摇头:“不论如何,我等不会走。”

    他们一行六人,五匹马,如今二宝先行,剩下的便是五个人四匹马。这么点人手,想要和霍临春的人硬碰硬,必输无疑。

    可是,即便要死,也不能留下祁樱一个人。

    她固执,其余人也一样固执。

    谁也说服不了谁。

    祁樱叹了口气。

    忠心这种东西,她虽然明白,但实在不想接受。

    “走吧。”

    她终究没有松开手,一跃跳下疾驰的马。以这几个人的性子看,就算她摔下马,当场死去,他们也会带上她的尸体去见太微。

    祁樱在风里咬破了唇瓣。

    血的味道,和眼泪一样,带着咸味。

    马蹄声越来越近。

    他们到底还是被追上了。

    就算他们一路急行,半步不停,也还是回到了霍临春的面前。

    不知派出多少人,找了多少地方,霍临春看起来也是一脸疲惫之相。不吃不喝不眠,众人都一样,他手下的人脸色也不怎么样。

    刀剑在日光下厮杀。

    祁樱两股战战,手脚并用,朝前方山坡走去。

    如茵绿草,温柔地拂过脚踝,忽然,拉出一道伤口。

    血珠滚落在长草间。

    她披散着乱糟糟的长发,穿着沾满泥污草叶的裙衫,再也不像什么天宫里的仙子。

    可霍临春还是跟着她。

    “你到底想要什么?”

    祁樱的嗓子哑了,声音也和头发衣裳一样糟糕。

    她是什么了不得的家伙?竟然要霍临春如此大费周章?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信陵王那样的人物。

    跌跌撞撞,踉踉跄跄。

    祁樱几次快要摔倒,又勉强站稳了继续走。

    还是算了吧,这马看来是不好骑,若有来生,她还是找头驴吧。

    和马不一样,驴子看起来要好骑得多。

    祁樱扶着树,向坡上攀爬。

    明明在走路,但两条腿半点知觉也没有,她爬上去,又滑下来。

    霍临春带着人,离她越来越近。

    好玩吗?有趣吗?可笑吗?

    她终于爬了上去。

    膝盖上全是土,裙衫和鞋子都脏兮兮黑乎乎。

    心内发笑,祁樱没有转身,只是望着前头大叫了一声:“你究竟想要什么东西?”

    她身后,霍临春脚下一顿。

    这样的话,祁樱已经问过他好几遍,但他一次也没能得出答案。

    “跟我回去。”霍临春揉了揉太阳穴,扬声道,“你就算跑,又能跑去哪里。”

    祁樱置若罔闻,只一心向前走。

    “我累了,祁姑娘难道不累么?”

    “靖宁伯府已经不复存在,你到底要跑去哪里?”

    “祁太微根本不在乎你,她若是在乎,就不会把你们几个都丢在外头不管。”

    “慕容氏又能算什么?你去了洛邑,便以为我不敢动了么?”

    霍临春的衣裳,也沾上了泥污。

    山风呼啸着,吹散他的话。

    祁樱停下了。

    “你恨我?”

    “……”

    霍临春愣了下。

    祁樱一脸冷漠。即便衣裳脏了,头发乱了,她也还是冷冰冰的模样。

    “既然不是恨,也不是爱,那你这般对我,算什么?一个陌路人,有哪里值得你这样折腾?”

    “要伴眠,要温床,也多的是人选。”

    “我这块冰,显然不是霍督公的喜好。”

    祁樱的脸还是冷的,但声音听上去很烦躁。

    这种不耐烦,让她像个霍临春没见过的人。

    “祁樱。”霍临春头一次叫了她的名字,“我对你,哪点不好?”

    “我既没有打骂你,也没有凌辱你,你在我身边,吃穿住行,除了行,还有什么不舒坦?”

    “我一根指头也没有动你,难道反而让你不痛快了?”

    霍临春木着脸,问道:“你想给我温床不成?”

    祁樱站在那,眯了眯眼睛。

    嘴唇上的血渍,红艳欲滴。

    她的美,向来是冰冷,不可亵玩的,可这一刻,因为那抹猩红,艳光四射。

    “你果然是对我一见倾心了吧?”

    霍临春抬脚向前,听见这话,才走一步,便停了下来。随他同来的两个手下,也有眼色地往后退了退。

    这里只有祁樱一人。

    就算她再长出两条腿,也跑不掉。

    霍临春淡淡道:“是又如何?”

    祁樱殷红的唇瓣,轻轻开合:“这回你倒是不说我自作多情了。”

    “祁樱,跟我回去吧。”

    一样的话,语气却有些不同。

    霍临春的强硬,明显淡化了两分。

    他似乎真的很想让她回去。

    可是,喜欢么?喜欢一个人,原来是这般没有道理的事?见一面,就能心动?

    祁樱没有头绪。

    她从未对谁有过那种悸动,也没有人向她表露过爱慕。

    无知如她,绞尽脑汁,也不知道什么叫作倾心。

    这种事,恐怕得问太微才行。

    不过,她已经见不到太微了。

    祁樱往后退了一步,又一步。

    霍临春的脸色,忽然变了。

    祁樱身后,根本没有路。她一直往上走,是早有预谋。山坡,转眼成了悬崖。

    雪白的云层,低低地压下来。

    霍临春大步迈开。

    祁樱抬起手,做了个阻拦的手势:“别过来。”

    她已经站在死路边上。

    大风吹起她的头发,碎金般的阳光,穿过云层,洒落在她身上。圣洁的光芒,让寒冰消融。

    她轻声叹气,用怜悯的眼神望向霍临春。

    可怜的家伙,和她一样无知。

    他做的那些事,怎么可能会是喜欢?

    祁樱张开双臂:“我不会和你回去。”

    不管是谁打造的笼子,不管是多么奢华的生活,她都不想再住进鸟笼。

    “吃穿住行,除了行,样样都好……真是可笑……”

    宽大的袖子在风里猎猎作响。

    祁樱道:“我要下去了,你还要跟着我一起去吗?”

    她又往后退了半步。

    华美柔软的绣鞋,已经从脚后跟脱落。

    她索性抬起脚,将鞋子踢下了悬崖。

    霍临春浑身冰凉:“快回来……”

    祁樱扬起下巴,怜悯的眼神,变成了轻蔑:“你看,不过如此。”

    夏日狂风,扫过长草。

    她身子后仰,倒了下去。

    霍临春拔脚便跑。

    “督公!”

    身后传来声嘶力竭的叫喊声,但霍临春好像什么也听不见了。

    他扑上去,伸长手想抓住祁樱。

    虚空下,绮霞如泼。

    风吹得他睁不开眼睛。

    脚下空空无着,他忽然回过神来,惊恐地睁大了眼睛。瞬间,他看见祁樱在笑。

    她双臂大张,衣袖鼓鼓囊囊,像鸟儿振翅高飞。

    霍临春探出去的手,落了空。

    这还是他第一次看见祁樱的笑。

    原来,她笑起来,是这般明朗畅快。

    原来,他想要的,是这个。

    原来,都错了。

    ……

    ……

    无瑕的面孔,仙人一般不食人间烟火。

    这是他初见祁樱时,心里的第一个念头。世上怎么会有如此让人想要抓在手里的东西?

    污浊的他,见不得那样的无瑕白玉。

    他以为,自己是想毁了她。

    他以为,自己对祁樱的欲望,绝非爱慕。

    毕竟,所谓的喜欢、倾心,都只是些令人作呕的感情罢了。更何况,是被他这种污秽不堪的东西喜欢上。

    谁能不作呕?

    想一想,简直连他自己都要嫌恶心。

    祁樱,永远都不会喜欢他。

    风在耳边尖声啸叫,霍临春垂下手,笑了一下。桃花眼弯起来,往事走马灯一样在眼前闪现。

    他忽然想起那个为他取名的老太监。

    “临春,这可是个好名字。”

    老太监翻着书,凑出两个字,作了他的名,乐滋滋的。

    他长大以后才知道,这是个阁名。

    临春、结绮、望仙,全不是人的名字。

    他终究也没能做成人。

    头顶上,有花瓣飘落。

    又是一年夏。

    等到夏去秋来,秋尽冬至,才有下一个春日。

    但他已经看不见了。

    临春,临春。

    春日才会绽放的她,当然不可能留在到不了春天的他身边。

    这是从一开始就注定的事。

    视线里一片黑暗。

    烈阳消失。

    祁樱的身影,真的不见了。

    霍临春沉沉地坠下去。

    如果……

    “啪”,盛夏琉璃般碎开来。

    世上哪有什么如果。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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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二臣介绍:
作为疯子和谄臣的女儿。祁太微逃过婚,放过火,杀过人,死的时候漂泊异乡,孑然一身。她拼尽全力爱上的,不过是场黄粱美梦。如今梦醒了从头再来,这种裙下之臣不要也罢。“抓住这只手,你就可以活命。”“活你个大头鬼啊。”做人真他娘一点意思也没有……不二臣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不二臣,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不二臣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