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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意迟迟     不二臣txt下载     不二臣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388章 口信

    夏蝉在枝叶间嘶鸣,越听越是凄凉。

    太微倚在那,渐渐等到心焦。她知道,就算一切顺利,二姐也没有那么快能回来,可是等待这种事,每一瞬都叫人忧虑难安。

    她在蝉鸣里,轻轻一弹指,将手中铜钱高高抛起。

    正吉反噩。

    “叮”的一声,铜钱坠地,在滚滚热浪里翻了个身。

    太微垂眸望去,一声不吭,弯下腰把它捡起来,又抛一遍。

    还是反的。

    这倒霉东西,好像在故意折腾她。

    又不是真能算命。

    她就不信,自己抛不出个正吉来。

    汗水随着铜钱,一遍遍落下来。不知过了几遍,太微终于收了手。

    今儿个这天,委实是热。

    院子里的树几乎要被太阳烤干,热风一吹,枯叶便簌簌地落下来。

    太微想,该多浇些水了。

    她握紧手心里的铜钱,直起身,往前头去,但没走出两步,便看见了薛怀刃的身影。

    他依然年轻、俊美,但慢慢变得像太微记忆里的那個薛嘉。

    “这个时辰,你怎么在这里?”太微停下脚步,问了一句。

    薛怀刃站定,看着她的眼睛道:“祁言回来了。”

    他说得很慢,语气也很平静,但太微手里的铜钱,一下掉在地上,滚啊滚,一直滚到长廊外。

    “人在哪里?”

    心怦怦地跳,汗水仿佛要迷住眼睛。

    太微想不出第二种可能。

    若是二姐在,他不会说祁言回来了。

    若是众人还活着,就算要先派人传信,也不会让二宝独自来。

    二姐她,恐怕已经离开人世。

    太微咬紧了牙关。

    方才投出来的那些“噩”,一个个在她眼前晃动。

    不过霎那而已,天地便变了色。太微额上细密的汗水,还是滚烫的,心却已经凉得像冰。

    “跟我来。”

    薛怀刃牵起她的手。

    午后长廊,似幽深的隧道。

    太微冰凉的手,被他紧紧抓住。从他手上传来的温暖,一点点扩散,慢慢笼罩周身。

    太微用力地回握过去。

    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

    ……

    花厅里,衣衫褴褛的二宝跪在那,不肯起来。

    太微进去时,他已摇摇欲坠。

    “跪着做什么,快起来。”

    “五姑娘!”听见声音,二宝转过身来。膝盖还在地上,应该磨得很痛,但他还是跪着。

    太微走近,仔细地看他。

    他们分别时,二宝还像个孩子,但现在看起来已经是个少年郎。

    “起来。”她又说一遍。

    二宝这才手撑着地,慢慢站起来。

    那个虎头虎脑,总是笑嘻嘻的小乞儿,露出一副要哭的样子。

    上一次,太微看见这张哭脸,还是她带二宝回家的时候。失去同伴,孤身一人的小孩子,再坚强,也还是想哭。

    如今,他又成了一个人。

    太微颓丧地坐下去:“出了什么事?”

    二宝从身上掏出一个锦囊递给她,一边将那日发生的事,一五一十说了一遍。

    霍临春的追兵,祁樱的决断,以及他的任务。

    太微握着锦囊,皱起眉头。

    “二姐让你就算死,也要把东西交到我手里再死?”

    她轻轻掂了掂手里的锦囊。

    扁扁平平,轻飘飘的,不知装着什么,一点分量也没有。

    二宝用力地点头:“是,二姑娘说,这里头的东西,比她更要紧。”

    太微指尖发凉,想起她们出发之前,写给她的那封信。那个时候,二姐还什么都没有说。

    “我明白了。”太微看着二宝道,“你先下去歇息吧,身上的伤,回头也得叫小七来好好地看一看。”

    少年苍白没有血色的脸,一看便知道,这一路上恐怕没有合眼睡过几个时辰。

    他如今站在这里,只是强撑罢了。

    “姑娘……”二宝踟蹰不动,“还有一件事,是句口信。”

    太微刚要打开锦囊,闻言手中动作顿了下,“什么口信?”

    二宝想起那句奇怪的话,还有祁樱当时异常笃定的眼神,脸色又苍白了两分:“建阳帝已经死了。”

    “嗯?”太微一愣,旋即转头看向薛怀刃。

    建阳帝若是死了,他们不会不知道。

    虽说他一直抱恙,看着不大对劲,但建阳帝的的确确还活着。前阵子,有不少人见到六皇子杨玦和他一道去了水阁。

    那个男人,真病假病不好说,可人绝对没死。

    薛怀刃问:“原话如此?”

    二宝应是。

    他说的话,和祁樱告诉他的,一字不差。

    祁樱说这话的时候,不是怀疑,也不是猜测,而是肯定。

    太微陷入沉思:“说不通。”

    “二姐身边,唯一的消息来源,是霍临春,但霍临春不可能弄错建阳帝的生死。更何况,人确实就在宫里。”

    “等等。”薛怀刃忽然站了起来,“宫里的确死了一个人。”

    太微耳边“嗡”的一下,好像被人扇了一巴掌。

    对上了。

    从宫里消失的小祝,还有建阳帝的大病。

    但这可能么?

    太微从未见过小祝,可是她爹活着的时候,少说也在建阳帝跟前溜达了几十回,那只老狐狸难道一点也没有察觉?

    “你应该见过那个侏儒?”太微飞快地问道。

    薛怀刃眉头紧锁:“见过不止一回。”

    太微把玩着手里的锦囊,低声道:“二姐这般笃定,必然有她的理由,兴许是霍临春在她面前承认了什么……”

    “又或者,他只是没有辩驳。”

    太微拉开了锦囊上的抽绳。

    “不管怎样,二姐认为建阳帝已经死了。”

    太微知道的祁樱,绝不是个会胡言乱语的人。她说出口的话,就算没有十成把握,也有个九成九。

    “倘若小祝才是建阳帝,那宫里那个是什么东西?傀儡吗?”

    太微边将锦囊打开,边看向薛怀刃问道:“从一开始便是?”

    “这……恐怕就得问国师了。”薛怀刃似乎有些头疼,轻轻叹了口气。

    边上,二宝听完他们的对话,瞪大了眼睛。

    建阳帝养的侏儒,才是真的皇帝?

    这怎么听,都不像是真事。

    他跌坐在椅子上。

    一折腾,太微也不劝他下去洗漱用饭了,只是三两下打开锦囊,把里头的东西倒出来。

    很轻。

    东西落到她的裙子上,一点声音也没有。

    是张叠起来的纸。

    太微丢开变空的锦囊,把它拿起来,小心地展开。

第389章 怪画

    这张纸,并不是祁樱写给她的信。

    纸上,只有寥寥几行字。

    关键的,应当是正中的那幅图。

    太微迎着光,将摊开的宣纸高高举起来。熟宣透着淡淡的黄,上边的画,每一笔都清晰无比。

    只是,这画既非山水,也不是花鸟。

    太微从未见过这种画。

    自然,画下这幅图的祁樱,也同样是第一次见它。

    她被关在霍临春为她打造的笼子里,过着衣食无虞的日子,但她走不远。

    笼子只得那般大,多走两步便到尽头。

    她至多也就走到庭院外。

    和她的住所不同,外头是大片的废墟。修缮的工事,似乎早就停下了,那些残垣断壁,被狼狈地留在原处。

    难怪霍临春想要吓唬她,说什么树上吊死过好些人。

    这种阴森森的宅子,死过人,再寻常不过。

    白日里,霍临春不在的时候,祁樱便沿着墙根,一块砖一块砖地看。

    跟着她的人,看得直打哈欠。

    砖石罢了,再好看,也只是没意思的死物。

    更何况,是被大火烧过的残败景象。

    哈欠越打越大,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到此为止,那里可不行。”

    好不容易止住哈欠声,跟了祁樱一路的人,连忙伸手拦住。一不小心,祁樱就要走到禁地。

    “乱糟糟的,您回头受了伤可不好。”

    虽然是个“狱卒”,但他的语气还挺恭敬。

    祁樱转个身,沿着来路走回去。十步开外,就有个转弯,这座宅子,九曲十八弯,形制十分古怪。

    见她不闹腾,老老实实的,“狱卒”似乎也很满意。

    哈欠声重新响起来。

    天气热,没胃口,人总是困乏。看守她,又是顶无趣的事,也难怪这人不停地打瞌睡。

    不过,就算对方真的睡着了,祁樱也跑不了。

    她手无缚鸡之力,就算有心要跑,也无处可逃。

    日头渐渐西斜。

    祁樱转过弯,放慢了脚步。

    前头有一堵高墙。

    不知是原先便有,还是修缮后才有的。那面墙壁上,有一幅壁画。

    因着纹样少见,祁樱每回路过,都会忍不住多看两眼。

    今日也是一样。

    她慢慢走过去,视线凝固在壁画上。

    忽然,眼神一变,祁樱停了下来。

    “怎么了?”

    身后传来警惕的问话声。

    祁樱眨了下眼睛,“没什么。”她抬起脚,继续向前走。壁画落在他们身后,安静得仿佛并不存在。

    翌日,祁樱还是沿着这条已经走过好几次的路,走到逐渐开始熟悉的墙壁前。

    “这画不知出自哪位大家的手笔,实在越看越是精巧。”

    祁樱站在那,连连夸赞。

    她身后,“狱卒”皱了皱眉头。

    不过只是画,哪里看得出什么大家不大家的?

    他半点不感兴趣,可祁樱喜欢得不行。又过一天,她要来纸笔,对着壁画,摹了一份。

    入夜后,霍临春去高墙前,仔细地看了看壁画。

    这幅图,一开始便在这里。

    从不夜庄还没有落到国师手里之前,它就已经在了。

    大火也没有烧到它。

    扑救及时,不夜庄并没有被完全烧毁。

    霍临春提着灯,凑近去看,墙上的画,他是丁点也看不懂。这画,似乎只是一堆乱七八糟的图案。

    不知道祁樱为什么喜欢。

    他把灯丢给身旁的小太监,月光下,壁画旁边的小字,反而看起来更有趣些——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

    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

    两句谚语般的话,不知出处哪里,又是谁写的,只是一看便让人心绪纷杂。

    祁樱的画,的确只是摹画。

    不只是画得一模一样,就连边上的字,她也分毫不差地写了一遍。

    字迹都好像是临摹而来。

    霍临春拿着她的画,看了又看,但什么也看不出来。

    “祁姑娘就这般喜欢这幅画?”

    “霍督公不喜欢?”

    她总是这样,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

    旁人的问话,能反问,她绝不会老实地回答。

    霍临春把画放下,笑笑道:“一幅怪画罢了,有什么可喜欢的。”

    这宅子里,奇怪的东西多了去了,听说宅子烧毁之前,还有墙上画着一堆圆珠子。

    先前的主人,不是疯子,就是喜好有异于常人。

    但那两句话,又不像是疯子能说的。

    霍临春问:“祁姑娘认为,这两句说的是什么意思?”他点了点纸上的字。

    指腹按在“昨日”二字上。

    “似乎不是后悔。”他轻声道,一边看向祁樱。

    灯下美人,眼神冷漠:“霍督公以为呢?”

    霍临春“扑哧”一声笑出来。

    这鬼打墙般的对话,看来真是故意的。他移开手指,也懒得再说下去了。

    第二天,祁樱又去摹了一遍图。

    熟能生巧,她渐渐画得顺了。

    线条,弧度,大小,一切都能以假乱真。

    尽管她并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画什么东西。她画了一遍又一遍,这画还是怪得不像话。

    离远些,字迹模糊了,画便变得像是一条扭曲的蛇。

    但头尾相连,身体弯曲扭转,很是怪异。

    离近些,蛇的身体便又变成许多细碎的线条。

    祁樱初见它时,并没有多想。

    古怪的宅子里,有古怪的画,这难道不是应该的吗?

    可是,那一天,她突然意识到了。那些细碎的东西,她并不是第一次见。

    那是太微和薛怀刃墨十娘一起离开松山后,又独自回来的时候。

    太微一到松山,就整日闭门不出,精神恍惚。

    姜氏很担心,却不敢多说。

    她这无能的姐姐,自然就更没什么可说的。但旁观了几日,她还是忍耐不住,去找了太微。

    天还没亮,时辰还早。

    可太微早就坐在那。

    她还腹诽太微起得未免太早,然而进去了才知道,那臭丫头根本就是一夜没睡。

    茶是冷的,人也是冷的。

    她拖了太微去床上。

    太微手里却还是抱着本书不肯放。

    没奈何,她也踢掉鞋子爬上床,躺下了。

    姐俩并排躺着。

    外头的天还是黑漆漆的。

    太微忽然问她,知不知道她娘陆氏祖上是做什么的。

    她想了下,把自己知道的事全说了。

    太微听完,沉默了片刻,而后把手里的书递了过来。像是某种交换,她说了自家祖上的事,太微便也把姜氏祖上的秘密,告诉了她。

    灯芯“噼啪”炸响。

    祁樱刚翻开一页,便发现自己想错了。

    这根本不是书。

    那上头的文字,和她如今在壁画上看见的,一模一样。

第390章 同伴

    每一个,都扭曲得不像字。

    太微告诉她的所有一切,都和这幅图,这些字一样怪异。那似乎是她穷尽一生也无法靠近的秘密,但对太微而言,却是一条必经之路。

    两天后,太微又独自离开了松山。

    她来来去去,总是形单影只。明明两头都有人在等待她,可每一次离别,都好像是独属于她的孤独旅途。

    祁樱无法跟上,也不能留下她。

    那本不知内容的手札,便是孤独的真身。

    祁樱一遍遍地临摹,终于将东西送到了太微手里。

    太微那孑然的旅程,也终于迎来世上无双的同伴。

    从前种种,从后种种,不过如此。

    她拿着宣纸的手,轻轻颤抖。

    看了三遍,太微才发现图上的异样。

    手札上的字,她明明只给祁樱看过一次。

    “二宝。”太微轻唤一声,将手中宣纸递出去,“这上头的画和字,你可曾见过?”

    “好怪的画啊。”二宝双手接过,低下头,细细地看。

    纸上的图,似蛇,似环,似一个怪物。

    这样的东西,他若是见过,一定不会忘记。

    “我还是头一次见。”二宝摇摇头,把上边写的字,轻轻念了一遍,“又是生,又是死的,这两句话,难道写的是这幅画?”

    他指着纸上的画道:“您看,这不正好是两个圈嘛,左边是生,右边就是死。”

    虽然是胡说,但胡说得挺有意思。

    太微支着下巴,脸色有些发白。近些日子,身上总有些不太舒坦,她的脑子似乎也跟着迟钝了。

    “上头写的话,虽然有些莫名,但并不是叫人看不懂的暗文。二姐她若是有话要同我讲,不会如此折腾。”

    太微忖度片刻,忽然问:“这东西,她是何时交给你的?”

    二宝闻言微怔,有些不解地道:“是那日碰头后的事。”

    “机会难寻,急着赶路,二姑娘跟我碰面后,并没有来得及多说什么。”

    “只是让我一定要把锦囊亲自送到您手里,说您一定会明白的。”

    二宝仔细地回忆那天夜里和祁樱会合后发生的事,但不管他怎么想,都想不出来祁樱把这幅怪画送给太微的用意。

    “难道,是二姑娘弄错了?”二宝小声地问。

    太微立刻否决道:“没有错,这东西的确是我眼下急需之物。”

    不过,二姐直到最后一刻才把东西交给二宝,看来是为了不叫霍临春起疑。

    “这画恐怕出自不夜庄。”

    霍临春必然也见过这些画。

    太微朝二宝使了個眼色,二宝立刻把手里的纸,交给薛怀刃。

    “竟然是这幅图。”薛怀刃看清纸上的画,微微皱起眉头。不夜庄烧起大火之前,就叫他们翻了个底朝天。

    里头有几面墙,墙上又有多少奇怪的画,他们都很清楚,但那个时候,出了意外。

    祁远章的死,像突然坠落的巨石。

    国师被压断了腿。

    那些看来看去都没有看出头绪的壁画,就逐渐被他抛在了脑后。他不看,旁人也不会看。

    “的确是不夜庄里的东西。”薛怀刃放下画道,“我曾经在另一张纸上见过它一次。”

    “另一张纸?”

    “是国师的东西。”

    太微听见国师两个字,眼神微变。

    薛怀刃道:“可惜,我到今日才看出画上藏的字。”

    没有见过那本手札的人,根本想象不出世上会有文字生得那般模样。

    大昭之前的襄国。

    襄国之前的旧朝。

    往上数个五六百年,都是用的一样的字。

    所有人,不管聪明还是愚笨,但凡识字,都不可能把那些东西看成文字。是以,当初的匆匆一瞥,并没能让他发现异状。

    “不过,比起这幅图,国师似乎觉得边上的话更有趣些。”

    “哦?他怎么说的?”太微坐正了身体。

    薛怀刃的指尖,轻轻滑过纸上的字。

    字迹,不是祁樱的。

    和画一样,这两行字,也是临摹而来。

    薛怀刃想了下道:“他认为,写下这两句话的人是个疯子。”

    太微闻言,一下笑出声音来:“国师果然是个聪明人!这两行字,若是宋宜所写,可不就是疯子的手笔。”

    她们身上那古怪的血脉,显然逼疯过许多人。

    就算她们自己不觉得疯,旁人看她们,也是疯的。

    因为是疯子,所以做什么都不奇怪。

    太微道:“画里的字,显然和手札上的字一般无二。字迹,也很相似。”

    “那个人,曾经住在不夜庄里。”太微背上发毛,总觉得不对,但又说不上来究竟是什么不对。

    她猛地站起身来。

    二宝唬了一跳。

    他刚才跟着听了半天,一个字也没有听懂。

    什么画里的字,什么疯子、手札、字迹的,全都让人心惊肉跳。

    太微站在那,白着脸,轻声道:“好了,我该去见母亲了。”

    二宝也忙站起来:“您要告诉夫人?”

    “不是能瞒着不说的事。”太微望着门外红艳艳的天,眨了下眼睛。二姐的生死,是母亲的心病。

    独自活下来,并没有比伤重不治死去要好多少。

    太微向前迈开脚步。

    夏天的阳光,烈焰一般涌过来。

    她听见薛怀刃的声音透着慌乱——日光变作漆黑,她明明想转身,但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往地上倒去。

    千钧一发,薛怀刃一个箭步冲上前,抱住了她。

    二宝紧随其后。

    薛怀刃打横抱起太微,便往小七那去。

    事出突然,二宝吓得脸色发青。

    他跟着薛怀刃,在廊下疾行,快到小七门前时,他跑了起来。

    风声在耳边呼呼地响。

    二宝一边扬声唤小七,一边推开门往里头走。

    浓重的药味,扑鼻而来。

    小七欢欢喜喜地走出来,几年不见,二宝的声音她还是一下便听出来了。可不等寒暄,她便看见了被薛怀刃抱在怀里的太微。

    心里咯噔一下。

    小七连忙让开路,让薛怀刃把人抱进卧房。

    “出了什么事?”

    “二姐呢?”小七一把将袖子挽起来。

    二宝站在门边,说不出话来。

    可沉默,事实上是一种很容易让人明白的“话”。

    小七呼吸一轻,弯下腰,去探太微的脉。

第391章 生命

    苍白的五姐,像一个睡着的小孩子。

    小七忽然有些恍惚。

    如果二姐已经不在,那世上便只剩下她和五姐两个人。

    沧海桑田,原来是这种滋味。

    小七秀眉微蹙,又换了一只手。

    指下脉动有力,如珠滚动。她怔了一下,旋即抬头望向薛怀刃。

    “怎么样?”

    “眼下还不好说。”

    小七轻轻地把太微的手放好,又为她掖了掖被子,低声道:“先让五姐睡一觉吧,等她醒过来,我再仔细问一问。”

    她虽然在桐娘子身边寸步不离地生活了好一阵,但脉象这种东西,没见过便是没见过,书上所学,师父所言,终归都不是实物。

    太微的脉象,究竟算什么,还得问过才知道。

    小七直起身,示意他们都出去,她自己也快步离开了卧房。

    外头的天还很亮。

    日光是耀眼的金黄色。

    小七几步走到阳光下,道:“不过没什么大事,歇一歇想必便好了,我在这里守着五姐,她一醒便让人去找你。”

    薛怀刃看一眼卧房的方向,欲言又止。

    小七叹了口气,老气横秋地道:“左右五姐还在昏睡,姐夫你留在这里也没什么用处。”

    她是大夫,她说了算。

    薛怀刃也叹口气,带着二宝先下去了。

    祁樱出事,他们派出去的人,也都死了。接下来的事,没有一件值得高兴。

    可事情,全都不能拖。

    小七说得一点也没有错。

    他的用处,不在这里。

    可是,太微又病了……

    那年在临平,太微不适的样子,着实吓了他一跳。虽然嘴上没说,但他心里一直担忧到今时。

    太微口中的宋宜,究竟遭遇了什么?

    解开那些秘密后,太微是不是就能不再痛苦?

    薛怀刃走走停停,直到看见小七走进卧房,才大步流星地离去。

    太微这一觉,比往常都要漫长。

    也许是倦极,也许是因为小七卧房里的药香。

    她一直沉沉地睡着,直到暮色四合,她才翻个身,坐了起来。

    小七背对着她,坐在那翻书,听见响动,立即把书一丢,转身看向床榻:“可有哪里不适?”

    太微人坐得笔直,眼神却有些迷蒙:“这是……”话刚出口,她认出了小七的卧房。

    “我怎么在这里?”

    “你忘了?”小七站起来,走到床边,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不算烫手,但的确有些发热,“白日里,你见过二宝后便晕过去了。”

    “……”太微愣了愣。

    记忆有些模糊,但她的确听见了薛怀刃慌张的喊声。

    看来就是那個时候晕倒的。

    “是累了么?”太微抬起手,拍了拍自己的脸。

    小七连忙抓住她的手腕:“五姐,我有事要问你。”

    “二姐她……”太微轻咬唇瓣,有些迟疑。小七既然已经知道二宝回来了,那二姐的事自然也就没什么可瞒的,但真要告诉她,话却很难出口。

    “不是。”小七没有松开她的手,“我要问的,是五姐你的事。”

    “嗯?”

    “伱的月事,有多久没来了?”

    “什么?”太微眨眨眼,忽然屏住了呼吸。

    小七问:“多久?”

    太微想了下,摇摇头道:“记不清了。”

    长喜不在她身边后,这些事也就没人去记了。她的月事乱了一阵,又碰巧遇上母亲和二姐出事,她已经有很长时间没去算过日子。

    “两个月……或者三个月?”太微胡乱地猜测。

    小七无奈地放开她:“五姐你有些时候,还真不像个大人。”

    太微苦笑一下,掀开被子想要起身,却被小七按了回去。

    “你要去哪里?”

    “天黑了,我还有好多的事没有办。”

    “不管多要紧,你眼下都该静养了。”小七拦住她,问道,“害喜呢?有没有?这些天,胃口如何?可有好好用饭?我瞧你怎么好像瘦了?”

    她一口气问了许多。

    太微眼里残存的困意,终于消失无踪。

    她彻底清醒了过来。

    “你再看一看。”光脚缩回被窝,太微伸出手递给小七。

    小七顺从地把手指搭上去。

    脉动得更有力了。

    她笃定地道:“不会错,是喜脉,而非病脉。”

    太微垂下手,轻轻覆在小腹上。这里头,又有了生命。她以为,这一天真的到来时,自己会觉得很熟悉,但此刻她听着小七的话,只觉得陌生。

    明明是她想要的。

    真奇怪。

    太微半垂着眼帘。

    见她不吭声,小七坐到床沿上,轻声道:“不论如何,这都是喜事。”

    太微闭上了眼睛。

    该死。

    她脑子里如今竟然只有失去的恐惧,什么喜悦,期待,全都不敌害怕。

    她的脸色,一定很难看。

    太微捂住了自己的脸。

    小七用力地抱住她。

    窗外夜色,又深了些。

    薛怀刃过来时,她们姐妹两个还抱在一块儿。

    小七理理衣裳,行个礼,匆匆出去。虽然是她的卧房,但现在该是她离开的时候了。

    外边,夜色如墨,灯笼被风吹得摇摇晃晃。

    小七步入黑暗,又走进光明。

    二宝一个人坐在那小声地抽泣。

    小七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背。

    失去这种事,只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才会懂。

    ……

    卧房里,太微抱着被子,呆呆地看向薛怀刃。

    “小七说,是喜事。”

    “但我……好害怕……”

    那个时候,生活平静,一切都很快乐,可是毫无征兆的,平静便被打碎了。

    现如今,世道还乱糟糟的。

    二姐也才刚刚离去,她真的能为这件事欢喜吗?

    太微张开双臂。

    薛怀刃走过去,投入她的怀抱。

    “不要紧的,这一次,它一定不会再离开你。”

    “一定?”

    “一定。”

    屋子里的灯,渐渐变暗。

    漫长的夜,终将迎来天明。

    但天亮之前,太微先见到了地狱。她做了一个难以想象的可怕噩梦,没有血腥,没有刀剑,但梦里的人,让她毛骨悚然。

    再次睁开眼醒来后,太微推开书房的门,打开了那本被她封起来的手札。

    祁樱让二宝送回来的画,被她展开铺平,放到手札前。

    枝叶脉络,一一清晰。

    宋宜的人生,逐渐显现出来。

第392章 不用你了

    盛夏的风,吹遍大昭。

    复国军一路高歌猛进,再无颓势。而建阳帝的兵,退了再退,直到退无可退。

    也许,用不了两月,大昭便要亡了。

    死人渐渐堆积如山。

    有大臣按捺不住,上书杨玦,望他投降了事。终归是要败的,何必杀到最后的一兵一卒?

    可杨玦转手便撕了折子。

    霍临春的尸体被拖到他面前的那天,也没有今日这般让人心浮气躁。

    他拍拍手,去见建阳帝。

    那个男人,还在数着手指,盼望小祝回来。

    明明已经过去无数个“三日”,但他的人生似乎被困在小祝消失的日子,再也没有向前迈进过。

    那“三日”,总也数不完。

    杨玦朝照料建阳帝的掌印太监轻点下头,抬脚越过了门槛。

    寝殿深处,建阳帝正在抹眼泪。

    一双眼,哭得通红,眼皮也鼓鼓囊囊地肿起来。

    杨玦不来,他总闹腾,可人真的来了,他又好像不在意。

    鼻涕泪水,都糊在丝织的衣袍上,他哇哇大哭,连头也不抬。杨玦站在那,张张嘴,又把那声毫无意义的“父皇”咽了回去。

    孩童般的可笑男人,恐怕连“父皇”二字的意思,也很难听明白。

    这种戏码,已经乏味至极。

    他拉开椅子,安静地坐下去。

    建阳帝终于哭得累了。

    “小、小祝何时回来?三日到了么?”他抽抽搭搭,结结巴巴,声音越来越无力。

    杨玦看看他,站了起来。

    “还早着呢,你且乖乖等着吧。”

    说完,他视线一挪,落到掌印身上道:“他下回再闹,就不必叫我了。”

    掌印太监一愣:“殿下……”

    “不用多言。”杨玦把帘子一掀,头也不回地走了。

    门外已是夕阳。

    橙红色的晚霞,沉沉地落到几朵奄奄的花上。粉白花瓣,一下变了色。

    杨玦一脚踩上去,径直出了宫。

    心头的焦躁不悦,垒成高高的塔。倘若能以他的心情为石,国师这座该死的残塔,早就建完了。

    杨玦沿着盘旋的楼梯,一步步向上攀走。

    “国师!”

    他大叫了一声。

    站在风里的老翁,慢慢转过头来:“……”

    “又不认得我了?”杨玦抬手挡住呼啸而来的狂风,但头发还是被吹得乱糟糟,衣裳也猎猎的响。

    他大步走过去,在距离焦玄一步开外的地方站定了道:“明明已经连人都记不清楚,却还是惦记着这座破塔吗?”

    “六殿下。”像是被他讥诮的声音给刺中了一般,焦玄忽然醒过来,神志清明地道,“您怎么来了?”

    杨玦眺望着远处,并不看他:“这地方,我还是头一回上来,没想到竟然能有如此美景。”

    夕阳,绿树,楼宇,还有蝼蚁般的人。

    “怪不得国师总是跑来这里。”

    “殿下。”焦玄又唤一声,“此处正如您所言,是座破塔,残损无用,危楼而已,您若是有事寻我,大可不必亲自上来。”

    “万一受了伤,可就不好了。”

    “怎么?我才上来,国师就想赶我走?”

    “殿下知道微臣不是这个意思。”

    “你说不是,那便不是吧。”杨玦收回目光,嗤笑了声,“国师可还记得霍临春的事?”

    焦玄皱起眉头,颔首道:“自然记得。”

    杨玦敛去笑意,声音发冷:“祁远章的女儿,到底有什么不一样?”

    “薛嘉那個混账便罢了,怎么连霍临春也能跟个情种似的,为人去死?”

    “殿下,他是失足跌下去摔死的。”

    “我当然知道他是摔死的!”杨玦闻言,忽然大发雷霆,“可要是没有祁樱,他就不会死在那里。”

    高塔上的风,即便在夏日,也冰冷如霜。

    焦玄的脸仿佛冻住一般。

    杨玦道:“都是蠢货,谁也靠不住。”

    焦玄靠在栏杆上,沉沉地叹息:“殿下究竟想说什么?”

    “我已经问过了,国师难道没有听见?”杨玦向他靠近过来,两人之间只剩下不到一臂距离。

    “祁家的女儿,有什么不同?”

    “哪有什么不同,不过就是祁远章的种罢了。”

    “不对。”杨玦摇了摇头,意味深长地道,“国师分明说过,祁太微就是仙人。”

    “哈,仙人呐……”焦玄的声音被风吹得虚浮飘渺,“殿下怎地还当真了?”

    “国师竟然嫌我当真?那些东西,难道不是国师你拿给我看的?”杨玦挑起一道眉,嘴角挂着讥笑,“总不能你知道自己老糊涂了,便不信了吧?”

    听见“老糊涂”三个字,焦玄的脸一下变得冰冷。

    杨玦又靠近了些,追问道:“祁太微就算不是仙人,也和六合教的那个仙人脱不开干系,是也不是?”

    “六合教里根本没有仙人。”

    “此言差矣。”

    “哪里不对?那副白骨,殿下不是亲眼看见了么?”

    “看见是看见了,可谁敢说,那就是六合教所说的仙人?”

    “那些书籍,记录,殿下也看过了。”

    “国师。”杨玦声音低沉地道,“你怎么知道,那些书和记录就一定是真的,是对的?”

    “既然是人写的,那作假又能有多难?”

    “殿下,我乏了,不想再说这些事了。”焦玄摆摆手,想要让他闭嘴。

    可杨玦兴致勃勃,根本没有停下的意思:“倘若那一切都是国师的误会,世上的确有仙人,国师以为,仙人能做些什么?”

    “殿下!”焦玄同人说了一辈子仙人,好不容易死心不想说了,没想到会被他纠缠,“您前些日子,不是还嚷嚷说世上根本没有仙人吗?”

    “长生?是了,国师一直想要的,不就是长生嘛。不过这东西,对我可没什么用处。”杨玦像是没听见他的话,只自顾自地说个不休。

    焦玄面露不耐:“殿下,这都什么时候了,你不去看看复国……”

    “败局已是板上钉钉。”杨玦冷冷地打断他的话,“这种事,在伱把那个侏儒扶上帝位的时候,就该心中有数才对。”

    “杨玦!”

    “罢了,不用你了。”

    杨玦忽然走近,轻轻一抬手,将他推下了十二楼。

第393章 烂泥

    狂风吹起国师的衣裳。

    急速下坠中,他看见头顶的天空,五彩斑斓,变幻莫测,如同箱笼打翻,锦缎四散。

    高塔之上的六皇子,面无表情地低着头。

    看他,似看蝼蚁。

    焦玄在半空挣扎,手脚乱晃,无处安放。他的手指,探得笔直,仿佛要将那枚逐渐黯淡下来的太阳牢牢地抓住。

    “殿下——”

    寒风猎猎,夕云麟麟。

    他那撕心裂肺的叫喊声,并没能传上高塔。

    杨玦的身影,渐渐从视野里消失不见。

    晚风,吹散了国师的魂魄,他重重摔下去,却只发出“嗒”的一声,就像一滴雨珠落入长河。

    塔下响起尖叫声。

    人群聚起,灯笼一个接一个地亮起来。

    天色转眼便黑了。

    有人在阶梯上匆匆跑动,一边高声地叫:“殿下!殿下!”焦急无措的声音,让杨玦皱起眉头。

    “住嘴。”

    “殿下!国师他老人家——”

    “上头风大,国师他一时不察,失足跌落了。”杨玦沿着狭长的楼梯,一步步平静地往下走。

    他冷漠的样子,让来人闭上了嘴。

    “让人仔细收拾,好好地将国师送回去。”

    一个老翁,从高塔上跌落下来,自然是粉身碎骨,不管他们怎么收拾,焦玄都不可能完好地回去了。

    但六皇子发了话,谁敢说不能。

    灯笼照在血泊上。

    焦玄烂泥似地黏在那。

    杨玦走到塔下,只斜眼瞥了一眼,便转身走开了。

    他身后,暮色愈见深沉。

    这大昭天下,终于还是被彻底掏空了。

    没有小祝,也没有焦玄的大昭,已经不能算是大昭了吧?

    杨玦扬鞭策马,在夜色下疾驰。

    开弓没有回头箭,他才不要做那個后悔之人。

    寿春的宅邸,依稀还是她离开时的样子,但杨玦已经很久没有踏足这里。

    他下了马,提着个灯笼,独自去了寿春的屋子。主人不在,屋子里只有沉重的死气。

    门窗也都封着,里边没有一丝风。

    角落里的花觚,更是落满灰尘。

    寿春的屋子,早就是无人的坟墓。

    杨玦将灯点燃,拂去床榻上的灰,和衣躺下。

    帐子上还绣着寿春喜欢的花样,这间屋子里的任何一件东西都会叫他想起寿春。

    杨玦翻了个身,将脸埋在床上。

    灰尘好像进了眼睛。

    寿春的尸体,还在旧都。

    他没有发话让人下葬,便无人敢动。死去的帝姬,哪里能比活着的皇子重要。更何况,是他的命令。

    杨玦深吸口气,抱住身下的被褥。

    即便没有老糊涂的国师,他也会想出法子,让寿春复活。不管是一年,还是十年,只要有法子,他都要试一试。

    而这第一步,早就写在命运的车轮上。

    杨玦在寿春的床上,睡了一觉。

    翌日一早,他便去了镇夷司的地牢。

    与此同时,国师的死讯,乘着黎明的清风飞出京城,落到了信陵王的桌上。

    他们这一回,的确是赢定了。

    看过信报,他和晏先生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疲倦的眼神里看见了喜悦。

    战事拖得太久,人人都疲惫不堪。

    “国师终于死了。”

    晏先生按住桌上的信报,轻轻呼出一口气。

    信陵王也身子一仰,靠到椅背上道:“还以为他真能长生不死呢。”

    “哪有长生这种事。”晏先生对他的话嗤之以鼻,毫不客气,“您就是成日想些没用的东西,才会落到如今这种地步。”

    “什么地步,我这不是挺好的嘛。”信陵王撇撇嘴,但并不见生气,好像早就习惯了被他如此对待。

    晏先生敲了敲桌子:“当初,您就不该让嘉南帝坐上那张椅子。”

    “……他也不是多坏的家伙,只是软弱了些。”信陵王叹了口气。

    晏先生眯起眼睛,坐到他对面:“他若只是个寻常人,自然由得他软弱。可是,他是一国之君。”

    “我知道你瞧不上他,但他终归是你的……算了,说来说去,人早就死了……”信陵王摆摆手,一副懒洋洋模样。

    晏先生没好气地道:“一不见人,您就是这个样子,万一叫谁瞧见了可怎么好。”

    “你还说我呢?你自个人还不是这样。”信陵王指指自己,又指指他,“你在人前,可不是这个样子。”

    “小时候明明那般可爱,怎地长大了便变成讨人嫌的男人。”信陵王摇了摇头,似乎不敢相信。

    晏先生神情冷漠地把信报收起来。

    “晏真。”

    “何事?”

    信陵王忽然坐正了,神色也正经了些,低声道:“已经走到了这里,你还是决心离开?”

    晏先生抬起眼,定定望向他:“这件事,您已经问过我三次,我每一次都只说一样的话,您难道以为多问几遍,我便会嫌麻烦而改口不成?”

    “幼年时,我身边只有母亲。”

    “她虽然一心为我,但法子全错了。在您找到我之前,我连皇城在哪里也不知道。”

    “天下有多大,世人有多不一样,我全然不知。”

    “糊里糊涂长大的我,好不容易有了机会能够四处转悠,岂会留下不动?您要是真的这般舍不得我,那就只能将我的双腿打断了。”

    “我若是想打断伱的腿,早就动手了,哪里还用等到现在。”信陵王无奈地站起身。

    “我有一封信,你回头给洛邑送消息的时候,一并捎带过去吧。”

    “哦?信?给谁的?”

    “明知故问!”信陵王瞪了他一眼。

    晏先生扬起嘴角,起身往外去。

    这一回,他给薛怀刃的信上,清楚写下了日期。

    ……

    没多久,信陵王的手书,被送到了墨十娘手里。

    而另一封,由晏先生写就的,则被无邪拿给了薛怀刃。

    “主子,是不是该动身了?”

    他们早晚是要入京的,现在已经到了尘埃落定的前夕。无邪小声发问,一边遥遥望向大门紧闭的书房。

    太微一直在里头,几乎不离开。

    “不过,夫人那边要怎么办?”

    太微有孕在身,恐怕不宜出门。

    薛怀刃三两眼看完了信,没有言语。自从祁樱出事,太微便像一根紧绷的琴弦,随时都会断裂。

    这个节骨眼,让他留下太微,未免让人不安。

    午后,薛怀刃给晏先生回了信。

第394章 七月流火

    大局已定,他们几个是否入京,并不会改变局势的走向。晏先生信中所说的事,还能再等一等。

    毕竟,就算信陵王杀进皇城,拿下建阳帝的首级,也才只是个开始而已。

    百废待兴。

    一切尚早。

    无邪拿着自家主子写好的信,大步走出去。

    天热得不像话,稍微动一动,便是一身的汗。无邪让人快马将信送出去,一边擦了擦额上的汗。

    马厩里凉快又舒适,这马到了天光底下,看起来比人还要不高兴。

    无邪拍了拍它,转身朝库房走去。

    小七正在里头盘点药材。

    府里人没多少,病人却一个接一個。

    她每日忙得脚不沾地,身量眼看是一天比一天更加高挑了。那个圆滚滚的肉团子,已经是个亭亭玉立的美丽少女。

    乌木药戥和她纤细白皙的双手互相映衬,好像天生便该放在一处。

    听见无邪的脚步声,她飞快抬眼看过来:“今日可曾见过五姐?”

    无邪摇了摇头,自如地靠近,帮她把分好的药一一装回去:“莫说我,便是主子好像也没有见过几回人。”

    小七闻言,轻轻叹了口气,道:“前几日,墨娘子去见她,似乎也没能说上几句话。”

    尽管他们再三挣扎,但松山一行,最终只活了姜氏和二宝两个人。

    这里头,一个重伤难愈,一个自觉苟活。

    忧思过重,卧床的姜氏和因为没能带着祁樱一起回来而痛苦的二宝,全都谈不上幸运。

    而太微,认为自己是一切的根源。

    那种无力反抗命运的绝望,让众人的死,变成一块又一块沉沉压下来的巨石。

    小七放下药戥,看了无邪一眼:“快到中元节了。”

    “七夕还没过呢。”无邪颔首,淡淡道,“又是一年,我也差不多死心了。”

    距离那个雨夜,已经快三年了。

    斩厄自那以后便音讯全无。

    京城里的探子,没有一个听说过他的消息。

    即便没有尸体,也到了不得不相信他已经死在国师手下的时候。

    小七低下头,又叹一声。

    无邪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虽然已经像个大人,但头发还是孩子般的细软。

    无邪笑了下道:“七姑娘还是小孩儿呢,总叹气可不成样子。”

    “我瞧你一把岁数也挺像个孩子的。”小七举起药戥,敲了敲他的手背,“一个两个都这么爱摸我的头,回头秃了可得找你们赔我才行。”

    无邪缩回手,摸摸鼻子,老实地干起活来。

    墨十娘是长辈,太微是亲姐姐,她们可以随手摸小七的头,他却不应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总在一起,他也僭越了,开始拿小七当妹妹看待。

    到了七夕那天,城里热热闹闹的。

    众人都明白,这场仗,马上就要打完了。

    有人放了彩灯。

    墨十娘卧在躺椅上,一抬头就看见了它,打个哈欠道:“这要是落在哪棵树上就糟了。”

    大火比刀剑还要无眼。

    风一吹,火焰就能烧得比人高。

    这种日子里,闹出火灾可不好。

    墨十娘的眼睛,一直盯着那盏灯,直到它被风吹得远远飘走,才将视线收回来。

    小七刚从太微那边过来,进门便瞧见这一幕,失笑道:“您这是做什么?不是说要观星,怎地只盯着人家的灯看。”

    墨十娘懒懒散散地躺着,把腿蜷缩起来,闭上眼睛道:“说到底,什么牛郎织女有什么可看的。”

    小七走到她边上,仰起头看了看夜空。

    清澈的夜,明亮的星子,仿佛在预示即将到来的太平日子。

    “真是,甭管什么传说,到您嘴里,都是笑话一个。”小七无奈地笑道,“您小时候难不成也是这副模样?”

    “还真是,我自幼便不是什么讨喜的孩子。”墨十娘忽然睁开眼睛,问道,“你可要对月穿针?”

    “为何?”小七愣了下。

    墨十娘道:“传说备好五彩丝线,对月穿针,穿完七根,便能成为巧手女。”

    “咦?”小七有些嫌弃地道,“我生来就是巧手女,根本不需祈求。”

    墨十娘哈哈大笑:“瞧瞧你,都说你和太微生得不像,可这分明就是一个模子出来的亲姐妹嘛。”

    她笑着笑着,咳嗽起来。

    小七连忙上前,让她住嘴。

    虽然夏日刚刚离去,但夜风已带凉意。

    书房内,太微也打了个喷嚏。

    鼻子发痒,眼睛酸涩。

    大概是累着了。

    她知道自己该休息,但宋宜留下的东西,实在繁杂。那个女人,说是极有条理,异常谨慎,倒不如说是身患恶疾——一种让她不得不把每件事,都剖析成三件的怪毛病。

    太微只能逐字逐句,反反复复地确认意思。

    这些奇怪的字符,的确是某种文字。

    二姐让二宝带回来的那幅画,是关键中的关键。

    如果没有这幅图,不知还要多少年才能解开宋宜的手札。

    太微进食,休息,除此之外,所有工夫都花在了书房里。从盛夏,到七月流火,她的肚子开始微微隆起。

    她解读手札的速度也越来越快。

    到了七月半,中元节,手札已只剩下最后两页。

    书房里的灯,灭了又点亮。

    太微连水也忘了喝。

    宋宜的经历,比她想象的还要可怕诡异百倍。

    “噗嗤”,一阵风,灯又灭了。

    ……

    小七跟着墨十娘和无邪去了河边。

    河面上,已经全是点燃的灯。一盏盏,遍布河道。今夜,站在河边的人,全都失去过重要之人。

    无邪也点了一盏。

    莲花模样的小灯,沿着水流,慢慢地漂浮。

    天上银河,人间灯流。

    一上一下。

    生死相隔。

    墨十娘忽然道:“都说人死以后,便会变成星辰。”

    小七把手里的灯,轻轻推出去。

    她只放了一盏。

    姨娘也好,妹妹也罢,若真能像墨十娘说的那样,变成星子就好了。那等她死了,便能见到姨娘。

    “哎呀……”忽然,小七直起身,低低惊呼了一声。

    无邪的灯,漂啊漂,撞到岸边,翻了。

    “无邪。”

    小七转过头,向身后看去。

    无邪像是没有听见,只怔怔地望着前方的行人。

    “是斩厄!”他猛地拔腿向前跑去。

第395章 兵器(一)

    前方人流如织,摩肩接踵,无邪转眼便被人群淹没。

    小七慢了一步跟上去,无邪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没奈何,小七避到路旁,垫着脚朝前看。

    她方才分明听见了,无邪追上去之前,喊了一声“斩厄”。

    那个名字,绝非寻常。

    小七虽然从未见过斩厄,但从很多人嘴里听说过他的事。斩厄是个身量很高,身形壮硕的青年,这样的人走在人群里,便如鹤立鸡群。

    他若是真的在这里,一定很容易被人看见。

    小七仰着头,眺望远处。人流洪水一般,不断地涌过来。她进不得,也退不了,被困在原地难以动弹。

    墨十娘也离开了河岸边。

    “小七!”

    她们被人群分隔在两侧,就像隔着银河一样无法会合。

    小七在嘈杂间听见她的声音,费力地伸长手臂,向她挥了挥。也不知墨十娘瞧见了没有,她们马上就被人群推挤着,分得更开了。

    天下明明还谈不上太平,但今夜到处都是人。

    战事似乎真的就要结束了。

    小七顺着人流,慢慢地往前走。

    不知无邪追去了哪里。

    他看见的人,当真是斩厄?从他们离开京城起,斩厄就不见影踪。到现在,斗转星移,已是三载。

    斩厄如果活着,怎么会等到现在才来洛邑?

    可他要是死了,那无邪看见的是什么?

    偏偏今天是七月半。

    小七屏住呼吸,在人群里快步穿行。挤挤挨挨的人,终究会散,她不能站在原地不动。

    让墨十娘来找她,可比她回头去找墨十娘要快得多。

    更何况,无邪看起来不太对劲。

    他方才那个样子,怕是根本没有思量。

    “唧唧、唧唧——”

    道旁不断传来虫鸣,不知是躲在草丛里,还是在树上,声音随着天色变暗越来越清晰响亮。

    河面上的灯,也慢慢都灭了。

    这個时候,无邪已经追出很远。

    路上的人影,从寥寥变成只剩一人。

    他追得更紧了。

    “斩厄”两个字,凝固在舌尖,想喊喊不出。夜风吹过来,冷却了他发烫的思绪。

    眼前的人,的确很像斩厄。

    身形,模样,都分毫不差。

    可穿衣打扮,还有那头束起来的发,都似陌生人。

    是因为三年不见,斩厄的喜好也改变了吗?

    还是说,这人只是斩厄流落在外的孪生兄弟?毕竟,他们都是孤儿出身,谁晓得他们有没有兄弟。

    无邪张开了嘴:“斩厄……”

    他们已经离得很近,但走在前面的男人像是没有听见般,头也不回地加快了脚步。

    转过弯,是座无人的小院。

    无邪皱起眉头,想要伸手拉住前头的人。

    “……”可男人微微一转身,刚好避开了他的手。

    “斩厄!”无邪站定了不动。

    风里传来纸钱燃烧的烟味。

    男人还是沉默。

    他看上去,要比记忆里的斩厄瘦得多。

    难道真是自己认错了人?

    还有这身衣裳,算什么?斩厄就是死了,变成鬼,也不会穿这种衣裳。但昏暗中,男人那副呆滞的神情,又莫名得眼熟。

    无邪盯住他,问道:“你为何不说话?”

    男人愣愣的,忽然张开了嘴。

    里头黑洞洞的。

    无邪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

    这人是个没有舌头的哑巴!

    他不是不想说话,而是不能。

    无邪猛地上前,抓住他的右手。袖子一捋,无邪将他的手臂翻到内侧。斩厄的手臂上,有一块暗红色的胎记。

    “果然是你!”

    月光下,那块暗红,像陈年的淤血。

    无邪一把放开他的手,转而捧住他的脸道:“怎地越发傻了?这才多久,便连老子我也不认得了?”

    香烛气味在风里盘旋。

    若不是掌下的脸庞,散发出让人眷念的温暖,无邪真要以为自己撞见了斩厄的鬼魂。

    “我就知道你不会死!”无邪用力揉了两下斩厄的脸,“这些年,你都在哪里?”

    心中乱成一团,高兴、后悔、疑惑,交织在一起。

    无邪有满肚子的话想要问他,但才问了两句,便惊醒般住了嘴。方才瞧见的那一幕,还印在脑海里。

    是国师做的吧?

    那个老头,一直都很残酷。

    是以,人人都以为斩厄早就死了,只有他不肯相信。

    国师能留下斩厄的命,实在万幸。

    无邪想起前些天看到的那封信报,国师已经坠塔而亡。倘若斩厄一直在寻找逃脱的机会,那他的死,就是再好不过的机遇。

    “罢了,你先同我回去,有什么话,咱们回头再说。”无邪松开斩厄,转而拍拍他的胸脯道,“主子见了你,一定也很高兴!”

    无邪转过身,大步往前走,一边招呼斩厄跟上来:“快来!伱都不知道,你不在的时候,府里变成了什么样。”

    “主子他,明年就要当——”

    忽然,一阵寒气,夜风似乎被撕裂了。

    无邪呼吸一滞,侧过身,手持短刀,挡住了迎面而来的长剑。电光火石间,一直沉默不语,任由他捏来揉去的男人突然动了手。

    “你在做什么?”

    无邪抓着短刀的手指轻轻颤了下。

    斩厄的力气,还是大得惊人。

    这一剑劈下来,将他的手都震麻了。

    “难不成,是想杀我?”

    斩厄手下用力,面上没有一点表情。这木讷的样子,和过去也没有什么分别,但他的杀气,是真的。

    无邪一个闪身,想要避开他。

    然而,这一回紧追不舍的人变成了斩厄。

    无邪大怒:“喂!你个混账东西!臭小子!当真不认得我?”

    斩厄紧闭着嘴,虽然张开了也说不出话,但他就是能说,恐怕也不会说。月光下,他的眼神,毫无波澜。

    手上的杀招,像另一个人使的。

    无邪脱不开身。

    比起斩厄,他的近身功夫,只能算是花拳绣腿。

    按理说,离得这般近,短刀更好用,但他实在打得吃力。他和斩厄之间,何尝这样缠斗过?

    “斩厄!”

    “你到底在发什么疯?”

    无邪渐渐气喘。

    小院外,忽然传来个久违的熟悉声音。

    “哈,不愧是无邪,竟然能同他打得有来有回。”讥诮的笑声和英俊的年轻人一道走进来。

第396章 兵器(二)

    杨玦的脸,依稀还是旧日模样。

    无邪有瞬间失神:“原来是你……”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那个成天昏昏度日的六皇子终于也成了“大人物”。

    身子一歪,无邪险险避开了斩厄的攻势,但长剑还牢牢地跟在身后。

    呼吸凌乱不堪,如同心情一样难以平静。

    这时,杨玦忽然朝斩厄比了个手势。

    沉默的青年立刻停下动作,站在原地不动。

    石头,塑像,木雕,他似一切没有生气的东西,只是不像人。

    无邪捂住手臂,冷冷地看着杨玦。

    杨玦的脚步却异常轻快,好像等的就是这一刻。他轻笑道:“一别多年啊无邪,没想到你还是这副不想看见我的样子。”

    无邪盯住他的身后。

    大片雾气般的黑暗,将没有灯光的地方,变成一片夜的汪洋。

    杨玦循着他的目光,扭头看了看:“嗯?你在看什么?薛嘉的援兵,还是我的大军?”

    “笑话,战事如此吃紧,你还有什么大军可用。”无邪收回目光,将视线重新落到他身上。

    将将弱冠的杨玦,的确看起来和过去有些不一样。

    “你若有大军,岂会来找我?”

    他会看见斩厄,并非幸运。

    无邪瞥一眼木石般没有声息的斩厄,眼中闪过一丝沉痛:“你对他做了什么?”

    “冤枉,我可什么也没做。那种骇人的事,自然是国师所为,同我没有半点干系。”

    杨玦笑容满面,说完,忽然指向斩厄,命令道:“学两声狗叫来听听。”

    昏暗中,一片沉寂。

    他像是大梦初醒,用力拍了下手道:“哎,瞧瞧我这记性,竟是又忘了。”

    “既然学不来狗叫,那便学狗爬吧。”

    “哐啷”一声,青年手中长剑坠了地。

    他趴下去,手足并用,真的像狗一样爬行起来。

    杨玦哈哈大笑。

    无邪浑身僵硬,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话:“够了!”

    “够什么够,我可还没有玩够呢。”杨玦倚在墙边,眯起眼睛,“伱看,国师是不是好本事,竟然能把一个好端端的人,变成听话的狗。”

    “我说够了!”无邪一把冲向他。

    然而杨玦一动不动,根本没有要闪避的意思。

    他只是张了张嘴,唤了声“过来”。

    地上的青年,立即便飞身而来,挡在他面前。

    铜墙铁壁,不过如此。

    斩厄的血肉之躯,便是杨玦的盾牌。

    短刀刺下去,鲜血流出来,杨玦却分毫未伤。

    “斩厄!”

    悲怆的声音,在夜雾里回响。

    斩厄肩上流血,脸上还是没有半点表情。不管是拿他作狗的杨玦,还是悲痛到无法呼吸的无邪,都不能叫他动摇。

    就连受伤,也没有让他的眉头皱上一下。

    他仿佛不知疼痛,一心只有听话一件事。

    除此之外,全不在意。

    无邪敢肯定,就算杨玦立刻让他去死,他也一定马上就会去。

    短刀脱了手。

    无邪低声道:“殿下想要什么?”

    杨玦站在斩厄身后,被斩厄高大的身体,遮得严严实实。他的声音里,终于没有了笑意。

    “这东西虽然没了记忆,但胜在听话乖巧。”

    “我让他往东,他绝不会往西,是以,我让他跟着你走,听你的话,也只是说一声的事罢了。”

    “但这宝贝,是我好不容易才从国师手里偷过来的,你想要,就得拿出点诚意。”

    他走出半步,从斩厄身后露出半张脸,一只眼。

    “想法子把祁太微带来给我,我立刻便把斩厄交给你。”

    无邪仰头看了看月亮。

    还有一個月,便是中秋了。

    都说熬到中秋,天下便要换主,但这最后一个月,似乎远比想象中的要麻烦。

    他闭上眼睛,叹口气道:“我还以为殿下变了,没想到你还是和过去一样天真可笑。”

    “什么?”杨玦的眼神一下变得冰冷如雪。

    无邪淡淡道:“休说他只是个没有记忆的空壳,就算他有,我也不可能为了他背主。”

    “祁太微算你哪门子的主人?不要说笑了!”杨玦不快地道,“拿她换斩厄,对你来说,有什么不好?”

    “一个半路来的新主子,难道会比你十几年的兄弟还要重要?”

    “礼义廉耻这种好东西,殿下这样的混账蠢货自然不会懂。”

    “……”杨玦沉默了一瞬。

    他听了这样的话,却并没有发火。

    换作过去,他早就暴跳如雷了。

    无邪又掏出一把匕首。

    杨玦道:“一个两个,全是如此得叫人厌烦。”

    他轻轻推了斩厄一把:“去吧,杀了他。”

    风声,登时凛冽。

    无邪瞅准空当,便要逃走。虽说杨玦如今看起来,似乎只带了斩厄一个人,但谁也不敢说他身后真就没有大军。

    他方才张嘴便想拿斩厄换太微,也不知打的什么算盘。

    七月半,中元节。

    京城距离洛邑,尚有距离。

    他今日出现,定然早有准备。时机如此凑巧,模样又是专程乔装打扮过的,恐怕他早几日就已经悄悄潜入了洛邑。

    只是两个人,想要避人耳目躲起来,并没有那么难。

    毕竟,他不张嘴,有几个人能认得出他是大昭的六皇子。

    这件事里,最难的是忍耐和等待。

    是以,杨玦的确是变了。

    那个最不擅长忍耐的家伙,现在也成了会深思熟虑的人。

    无邪一跃上了墙头,但还没有来得及稳住身形,便被一只大手抓住了脚踝。

    斩厄的动作,比三年前更快了。

    也不知道他在国师手下吃了多少苦头。

    无邪脚下用力,扭转身体,试图挣脱出来。然而,斩厄的手指铁铸一样,死死卡在那,仿佛要把他的骨头用力捏碎。

    “臭小子!老子今日便是杀了你也得走!”

    无邪另一只脚抬起来,猛地踹在斩厄的伤口上。

    许是痛极,斩厄终于发出闷哼声。

    微微皱起的眉头,也让他的神情一下变得熟悉起来。

    无邪一怔,转瞬便被斩厄拽着脚踝扯下来,破布似地摔出去。

    “咔嚓”一声。

    骨头不知是裂了,还是断了。

    要是回头叫小七看见,一定会发火。

    府里又要多个病人了。

    她尚未出师,见过的死人和病患却已经比许多大夫一辈子见过的都要多。

    无邪以手撑地,飞快地站起来。

    腿上疼痛,并非不能忍受,但斩厄的样子如此令人绝望。如果那一天,斩厄说他要留下断后的时候,自己也跟着一道去,会如何?

    无邪摇了摇头,想要把这些无用的后悔尽数甩出脑海。

    这个人,已经不是他认得的斩厄了。

第397章 兵器(三)

    长夜里,只有剑光来势如电,什么往昔、兄弟,都已不复存在。

    无邪急急后退,狼狈地闪躲。

    “斩厄……”

    这两个字,仍然熟悉得如同他自己的名,但“无邪”二字,却从斩厄的脑海里消失了。

    长剑落下来。

    划破他的衣袖。

    碎裂的布条,在风中摇曳。

    斩厄望向他的眼神,不带一丝犹豫。

    杨玦的话,竟然成了斩厄的天命。就算没有国师,就算大昭马上便要易主,这天下依然是残酷无道的天下。

    匕首上刺,寒光掠过斩厄的手腕。

    鲜血喷洒而出。

    长剑立即换至左手,他依然攻势不停,只要无邪不死,杨玦不发话,他就不会放下手里的剑。

    失去记忆,不会说话的斩厄,只是一把杀人的兵器。

    这曾经是国师对他们的期望。

    兵器。

    主子是刀,他们又怎么能是人?

    但主子从来没有将他们视作死物,他和斩厄以人的身份长大,死的时候也该像个人才对。

    铁刃撕开血肉,洞穿身体。

    无邪呕出一口暗红色的血。

    杨玦在昏暗中轻笑了声,朝斩厄喊了个“停”,而后同无邪漫然地道:“你以为你能逃去哪里?”

    “那你呢,你又以为你能逃到哪儿去?”

    无邪瘫坐在地上,用力捂住肚子上的伤口。

    不算要害,但仍然血流不止。

    他喘口气,吐掉一口血沫子,嗤笑道:“就算你带着斩厄,也不可能从洛邑全身而退。”

    “哈、哈哈哈哈——”杨玦闻言,忽然狂笑不止。

    “怎么?伱真以为我只带了一個斩厄?”

    “我便是个傻子,也知道不能孤身闯来薛嘉的地盘。”

    杨玦依然倚在墙边,不向他靠近分毫。

    无邪微微垂眸,望向自己发抖的手。不是因为害怕,也不是因为冷,但手上黏黏糊糊沾着的血,让他战栗不已。

    “大厦将倾,殿下不去守着宫门,拦住信陵王,却带着大军跑来慕容家抓人,是终于疯了不成?”

    “我疯不疯,用不着你来评断。”杨玦的声音突然冷下去。

    无邪猛地起身,受伤的右脚用力踏在地上。

    不等杨玦反应过来,他的人影已掠至斩厄跟前。

    匕首重重没入斩厄肋下。

    杨玦一震。

    斩厄低下头,神情呆滞地看着无邪。

    风中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

    无邪沾着血的双手,紧紧按在匕首的柄上。

    尖而薄的利器,准确地刺入血肉,斩厄的血流到他的手上,和他自己那几乎要沁入皮肤的血腥融为一体。

    想起来。

    快想起来。

    无邪在心里默念。

    无能的期待,最显凄凉可笑,可他只能如此期盼。

    “斩厄,求求你了……”无邪手下用力,匕首又刺入两分,直至尽头。

    然而,斩厄还是神色不动。

    脖子被一把扼住。

    无邪被他用力地摔出去,“嘭”一声重重倒地。

    尘土扬起,斩厄张开嘴,血像流水一样淌下来。

    他趔趄着后退了两步。

    杨玦厉声喝道:“杀了他!”

    斩厄一手垂在身侧,一手紧紧握住剑柄。

    “还不快动手!”杨玦冷冷地看着他。

    三年前,一夕生变,薛怀刃和祁太微消失无踪后,无邪和斩厄也不见了人影。他一直以为,斩厄也跟着离开了。

    直到从西北回来,再见斩厄,他才知道,国师做了什么。

    那个时候,斩厄便已经不记得他是谁。

    国师弄坏了斩厄的脑子,把他变成了一个没有记忆的蠢物。“养育”一个没有过去的人,似乎是国师的癖好。

    但很可惜,斩厄不是薛嘉,也永远不会成为另一个薛怀刃。

    因此,没有多久,国师便厌了。

    他把人丢在镇夷司的地牢里,弃之如敝履,再也没有去看过一眼。

    到最后,斩厄这个名字,也没有任何意义了。

    是以,不管无邪如今怎么呼唤他,都只是在呼唤一个已经不在的人。

    狂风吹过,白烟缭绕。

    斩厄的剑,提起来,刺下去,又提起。

    地上的无邪,咳嗽着,鲜血呛入鼻腔,满脸都是。他睁着迷蒙的双眼,轻轻抓住斩厄的裤管,呢喃道:“咳、你个傻子……要、要是咳……要是哪一天想起来了……咳……可怎么办……”

    长剑颤了下。

    无邪的手指,用力一拽又松开,无力地落在地上。

    小时候的事,反反复复出现在眼前。

    他大概是要死了。

    “无邪——无邪——”

    “你在看什么?”

    “你瞧那个人,生得是不是同我很像?”

    “是挺像,都有眼睛鼻子和一张嘴。”

    “啧,你好好看看,分明就很像!”

    “我又没说不像。”

    “说你光长个子不长脑子,你还不认。傻子,哼,你仔细瞧瞧,那人长得像不像我爹?”

    “我又没见过你爹。”

    “……你就说像不像吧!”

    “无邪,若是像,你就要去做他的儿子么?”

    “……”

    “既然不是,那便不像。”

    “怎么,我若说是,你就觉得像了?”

    “嗯,你若是想要做他的儿子,那就算他不愿意,我也会去把人抓来,给你做爹爹的。”

    “……”

    “不过,你要是非想找个爹,能不能找个生得既像你,又像我的?”

    “为何?”

    “我们不是兄弟嘛。”

    长剑高高地举起来。

    无邪闭上眼睛,轻声道:“来生再见吧斩厄……”倘若真有来生,希望他们这一次能做一场真正的兄弟,血脉相连,永不分别。

    “斩厄……对不住……”

    夜风拂过剑刃。

    斩厄忽然停住了不动。

    杨玦皱起眉头,远远望过去,斩厄的脸,还是那张没有表情的脸,但泪水正从他的眼眶里滚落下来。

    杨玦不由愣住。

    这时,一阵风,突然有个人影从他眼前掠过,直冲无邪而去。

    鼻息、心跳、脉搏。

    伤口,呼吸,还有剑。

    小七一把抱住无邪。

    他们分开了多久?

    一刻钟?还是两刻钟?

    明明短暂得好像才一眨眼,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心跳声擂鼓一样响亮,看见无邪的那一瞬间,她的脚动得比思绪更快。

    “快动手!”杨玦眉头紧锁,又呵斥了一声。

    小七背对斩厄,紧紧抱着无邪。

    她怀里的人,已经比七月的夜风冷。

    长剑劈下,背脊裂开。

    她仍然没有松开手:“无邪,等一等,再等一等。”

    马蹄声,终于响了起来。

第398章 黑甲军

    “夺夺夺——”、“夺夺夺——”

    慕容家的书房大门也被人重重地叩响:“姑娘!姑娘快开门!”急促的呼喊声,几乎要震碎门窗。

    太微坐在桌前,刚把先祖留下的手札翻至最后一页。

    门外,乌云遮蔽月光,夜色渐渐如同泼墨。

    二宝叩门的动作,变成了拍打。

    太微猛地站起来。

    “哗啦”一声,手札落了地,她膝上堆叠的纸张,也雪片般纷纷洒落,光着的脚,立刻便被大雪掩埋。

    寒气不断上涌,让人忍不住颤栗。太微扶住桌沿,深吸一口气,大步朝门口走去。

    异形文字,在她脚下扭曲变样。

    宋宜的人生,又一次来到尽头。

    太微拉开了门。

    二宝发白的脸,比鬼还要难看:“姑娘,出事了。”

    伴随着话音,廊下狂风大作,灯笼被风吹得摇摇晃晃,如同无主孤魂。

    这漫长的夜,好像再也迎不来光亮。

    建阳帝的黑甲军,杀进了洛邑。

    长街被踏平。

    鲜血流成汪洋。

    还未烧尽的纸钱,在风中乱舞。厮杀声,响彻云霄。没人想过,黑甲军会出现在洛邑。

    这支人数不过两千的军队,是建阳帝的亲卫。有别于人数众多的禁卫军,所谓的黑甲军,更像是传说中的人物。

    因为过于凶猛残酷,而显得不真切。

    据说,当初建阳帝领兵攻打襄国的时候,靠的便是这群人。

    两千如同两万,两万如同二十万。

    什么以一敌十,以一敌百,都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虽然坊间几乎没人见过黑甲军的真面目,但关于他们的传闻,一直都很骇人。

    太微听完二宝的话后,胡乱穿上鞋子便往前头去。

    按道理,黑甲军是大昭的最后一道防线。建阳帝只要还在京城一天,就不可能让他们离开。

    可现在,他们皇城不守,帝王不顾,来了洛邑。

    为什么?

    是因为如今留在皇城里的那位帝王,是个傀儡?

    还是因为国师死了?

    领军的人,又是谁?

    太微在廊下疾行,脑海里忽然闪过一张脸。

    “小七人呢?还未回来?”

    “还没有。”二宝脸色沉沉,摇了摇头。

    太微加快了脚步:“这可不妙。”虽说小七不是独自出的门,师父和无邪都在不说,还有其余人跟着,但要是碰上黑甲军……

    “二宝。”

    “您说!”

    “你去找母亲,带她先走。”

    “姑娘,那您呢?”二宝愣了下。

    他还是唤太微姑娘,一如过去,分毫未改。

    太微莫名忆起往事。

    那一天,母亲带着人离开京城的时候,是否也是这种心情?住得时间长了,陌生的居所也成了重要的家,突然之间便要抛弃,果然不容易。

    “不用担心我,等人到齐,我便会追上去。”

    太微慢下脚步,轻轻推了二宝一下。

    母亲所在的方向和她要去的地方,不在一处。

    尽管她很想见一见母亲,和母亲仔细地说一说宋宜的事,但眼下并不是时候。

    太微仰起头,遥遥望了一眼天空。

    乌云聚拢又散去。

    冰冷的圆月,高悬在那,仿佛又过一月,已到中秋。

    她收回目光,和二宝背向而行。

    这条长廊,太微已经走过无数遍,但从来没有哪一次像今日这般脚步虚浮。

    二姐送回来的那副图,让她头一次接近了真相。六合教留下的记录,根本连真相的皮毛也算不上。

    宋宜那冗长又短暂的人生,是一场无解的厄运。

    她手札里写下的每一句话,都像是疯子所言,但太微知道,她没有疯。

    宋宜,只是不走运罢了。

    那本手札的最后一页上,只有短短的两个字——晚了。

    她反反复复地挣扎,挣扎到最后,却只剩下这样两个字。

    实在让人心惊。

    太微走至半途,忽然皱起眉头,朝远处看去。时辰还早,远不到天明的时候,但那看似永不会到来的光,已经来了。

    慕容家大宅外,马蹄声,震天响。

    火光星星点点亮起来,渐渐有了燎原之势。

    慕容家的护卫,不可能挡得住黑甲军。

    杨玦带着人,一路杀到花厅。

    这里,还是他当日杀掉假慕容舒时的样子。

    “我还以为,你见到我,会大吃一惊。”杨玦扫扫椅子,姿态闲适地坐下去。

    “没想到,你连眼皮也不掀一下。”

    他随手抓过茶壶,提起来,往嘴里倒。

    早就凉透的茶,只有浓郁的苦味。

    杨玦才咽一口,便皱皱眉头,将茶壶一摔,擦了擦嘴道:“你这般不怕我,我可是要伤心的。”

    “初见时,你明明是只会发抖的小野猫。”他口气轻佻地笑着,视线定定落到太微小腹上。

    花厅外,传来惨叫声。

    杨玦也不管太微接不接话,只话痨似地说个没完,他懒洋洋的坐姿和轻浮的口吻,都像是来叙旧的。

    血腥味四面八方钻进来。

    太微搭在椅子上的手指,轻轻颤了下。

    杨玦立即笑起来道:“说起来,薛怀刃这会儿指不定已经死了。”

    太微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终于开了口:“你想要什么?”

    杨玦闻言一挑眉,盯着她的眼睛道:“你们一个两个的,为何总要问我想要什么,难道我说了,你们就会给我?”

    白昼般明亮的花厅,让太微琥珀色的眼睛看上去琉璃一般美丽。

    国师死后,杨玦将国师府翻了个底朝天。

    老糊涂的国师,曾经清晰地说出过祁太微就是仙人这样的话。

    就算那个时候他已经糊涂得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也一定有他的依据。

    杨玦忽然伸长手臂,探向太微:“我原本只是想要你罢了,但如今看来,你肚子里的那个东西,也许比你更有用。”

    这个疯子!

    太微抱住肚子,闪身避开。

    杨玦的手落了空。

    忽然,“噼里啪啦”一阵乱响,门口的珠帘断了线。

    大珠跟着小珠,跳进血泊里。

    杨玦歪了歪头,笑起来:“哟,瞧瞧,这是谁呀!”

    薛怀刃提着剑,浑身浴血,站在月色下。

    “果然是你。”他叹息了一声。

    杨玦一下笑不出来了,冷着脸道:“多年未见,你对我就只有这么一句话?”

第399章 尽头

    薛怀刃抬起手,用力擦了下面颊,血污模糊了他的神情:“怎么,殿下难不成还想要我说你来得好么?”

    “又或是,想让我夸你两句?”

    “说你将黑甲军调离京城,是个明智之举?复***见了你,想必会很感激?”

    “殿下,你如今也不是孩子了,总不会天真至此?”

    他一口一个殿下,话语明明满含讥诮,眼神却好像很伤心。

    杨玦一眼望见,心头莫名发颤。

    但他没有做错。

    宫里的那个傻子,算什么父亲?他丢下皇城,丢下过去,明明再对不过。他做错的,只有送走寿春一件事。

    他来这里,的确是个明智之举。

    夜风冷冷吹过来。

    杨玦抿了抿薄唇。

    “我不想杀你。”

    “也并不想血洗洛邑。”

    薛怀刃甩了下剑,上头粘黏的血珠在地上画出一道长痕:“你已经做了。”

    杨玦面露烦躁:“我只是需要她!”

    “哈,你需要,我就得给你?”薛怀刃笑了一下,“世上哪有这种道理?”

    杨玦用眼角余光盯着太微,口中声音渐渐冷酷:“只要祁太微跟我走,我立刻便让人撤出洛邑。”

    “用她一个,换取无数,难道不是划算买卖?”

    他抬了下手,说话间,突然一阵血雨洒下。

    有个人影,越过高高的墙壁,跳了下来。

    “啪嗒”两声。

    来人扬了扬手,将手里的东西,一左一右抛到花厅里。

    地砖霎时染色。

    太微踉跄了下。

    腹中一阵刺痛,她猛地用力抱住肚子。无法呼吸,胸腔里好像堵着一块巨大的石头,连咽喉也被石头碾碎,只有血腥味不断涌上来。

    “斩、斩厄……”

    太微一手抱住肚子,一手死死地抓住椅背。

    站在月色下的男人,浑身是伤,却只看着杨玦,像是根本不知她在唤谁。

    他的确像斩厄,但却是一个“陌生人”。

    腹中刺痛,一阵又一阵。

    太微大口地吸气,别开视线,不敢去看地上。

    忽然,风动,剑动。

    寒光一闪,薛怀刃的剑,架到了来人的脖子上。

    可他一动也不动。

    离剑尖不远的杨玦,亦不闪避,只是吃吃地笑,看着眼前的两个人道:“你真要杀了他?这可是斩厄。”

    说完,他把头一抬,露出脖颈:“倒不如杀了我吧。”

    “虽说就是杀了我,那两颗脑袋的主人也不会复活,黑甲军亦不会撤出洛邑,但杀了我,解解恨,也不算白费。”

    他嘻嘻哈哈的,仿佛眼下不是要命的关头,而是商量着要去踏青。

    “太微!”他忽然扬声大叫,“你心里很清楚,只要你跟我走,其余人就能活下去!否则,下一个出现在你面前的,就该是你娘了。”

    “天下!社稷!你们要的大义,已经赢定了!”

    “剩下的事,交由他人便够了吧?”

    他嬉笑着,后退了半步:“更何况,你同寿春不是一向很亲近?你如今能有机会救她一次,为何不救?”

    冰冷的圆月,将月下众人的脸,照得惨白。

    杨玦的话听起来是那样癫狂。

    “闭嘴。”太微腹痛如绞,声音发颤,“那天夜里,我就应该不管不顾射你一箭才是。”

    她疼得直不起腰。

    豆大汗珠从额上一颗颗滚落下来。

    薛怀刃持剑的手,轻颤了下。

    太微朝他看去,摇了摇头,让他不要动。

    花厅外,渐渐安静下来。没有援兵,没有后路,没有人算得到疯子的想法。

    杨玦会丢下建阳帝,把最后一道关卡打开,将大昭拱手送给信陵王,是谁也没有想过的事。

    他们都以为,杨玦是想要天下的。

    可是,人心不可算,疯子的就更是如此。

    太微勉强站直了身体。

    杨玦说的没错,复***要赢,且赢定了,但祁家只剩下她。

    这种赢,算什么赢?

    太微看着地上的小七和无邪,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信陵王时,和他的对话。

    不管是信陵王,还是她爹,抑或她和其余人……所有人都明白,要成大业,必有代价。

    代价的存在是不可避免的未来。

    父亲那只老狐狸,更是不止一次,将代价两个字,血淋淋地丢到她面前,逼迫她接受现实。

    可是,这就是他想要的东西吗?

    太微轻轻呼出一口气。

    师父是跟小七一块儿出去的,如今小七和无邪在这里,她想必也凶多吉少了。

    还有斩厄……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难道这种事,才是命运?

    可笑,可恨。

    可恶至极。

    她真的受够了。

    如果这是命运,那她绝不要屈从。

    太微曲起手指,轻轻摩挲着手指上的戒环。

    这东西,是先祖宋宜从另一个时空带来的异物。她们的存在,对这个世界而言,也是异样之物。

    太微蓦地望向前方。

    “听说,建阳帝已经死了。”

    “什么?”杨玦原本还在嬉笑,听见这话,脸色变了变。

    才过一瞬,但太微苍白的脸,好像有些不一样了。

    是眼神,还是语气?

    杨玦分辨不出,紧紧皱起眉头。

    局面僵持着,他不认为自己会死,也不认为太微和薛怀刃会轻易妥协,但开弓没有回头箭,事情走到这一步,总有人要认输。

    而那个人,绝不会是他。

    “难道不是?”太微摸了摸肚子,微微隆起的生命,让她心软,又痛苦,“那个侏儒,才是生养你的男人,不对吗?”

    “……”

    杨玦呼吸一滞,想让她闭嘴,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这一沉默,便是默认了。

    他的皮肤,好像被人徒手撕裂。

    他的骨头,也跟着被折断,打碎,碾压成齑粉。

    血液从脸上流失,心脏钝痛,体无完肤的他,又成了那日的丧家之犬。

    太微嗤笑一声:“瞧瞧,殿下生得这般好模样,要是不认,谁敢相信。”

    那个侏儒,竟然真是幕后之人。二姐送回来的消息,不管哪一个,都有用得可怕,都震惊到令人不敢确信。

    太微轻轻抚摸肚子的手,垂到了身侧。

    父亲留给她的扳指,还在这里。

    素面的翡翠扳指,被串成坠子后,她便总是不离身地带着。一切一切,仿佛都是为的今日。

    冰凉的扳指,安定了她的心神。

    杨玦却被她的话,扰乱了心绪。

    他目眦欲裂,瞪着太微。如果不是为了寿春,他真想现在立刻就杀掉这个女人。

    可这世上,最有可能让寿春回到他身边的人,就是祁太微。

    “是如何,不是又如何?反正这狗屁大昭已经日薄西山了。”

    “好了,我已经不想再听下去了。”杨玦收回视线,落到薛怀刃身上,“没了无邪,总还有斩厄在,我拿走一个,还你一个,也够了吧?”

    不耐又烦躁的目光,轻轻掠过斩厄,他冷漠地道:“要不是我,他如今还在国师手下受苦,不知哪天就要命丧黄泉。”

    “我念着你想见他,才特地将他带到洛邑来。”

    “照理,你应该感激我。”

    杨玦一边说,一边朝后退。

    “薛嘉……还是说,我应该叫你慕容舒?”

    “我知道你喜欢她,可世上女人那么多,就算没有了她,又怎么样?凭借你的容貌和身份,今后要什么样的女人会没有?”

    “至于孩子,就更——”

    “既然如此,寿春都已经死了,你为何还要人去救她?”

    “你——”杨玦被打断的话,堵住了自己的咽喉。他还以为,自己对寿春的心思,一直藏得很好。

    “哈、哈哈……哈哈哈哈……”杨玦胡乱抓了两下自己的头发。

    束起来的发,被他抓得一片狼狈。

    “看来是说不通了。”杨玦笑了半天,站定了道,“我明明不想杀你,但你非要如此逼我,我又能有什么法子?”

    “也对,是我一时钻了牛角尖。”

    “既然她不肯帮我,那你死了,她就不得不帮了。”

    倘若祁太微真和仙人有关,那就算她不想救寿春,也一定会想尽法子来救薛怀刃。

    杨玦把手举起来,用力拍了下。

    “麻烦是麻烦一些,但全杀了就行。”

    他猛地望向薛怀刃,却见薛怀刃根本没有在听自己说话。

    月夜下,那个俊美的年轻男人,正一脸惊恐地看着前方。

    杨玦一怔,随即也扭头向花厅深处看去。

    两颗带着血的头颅,还安静地躺在地上。

    站在它们后面的祁太微,举着一把小刀。

    即便隔着这么远,杨玦也能清晰地看到那把匕首上的寒光。

    泠泠霜雪,映照在太微雪白的脖子和下巴上。

    没有血色的饱满唇瓣,在轻轻地开合。

    杨玦认出来,那是三个让他无法理解的字——

    “对不起。”

    寒光开始晃动。

    太微闭上了眼睛。

    利刃划开肌肤、血肉、直至骨头。

    她想要的,是必死无疑。

    如果她的人生,是一条浑浊黑暗的长河,那么此时,此处,尚不是终点。

    还没有发生的事,就不是命运。

    “哐当”一声,杨玦看见薛怀刃丢开长剑,向前奔去。

    一步,两步,三步……根本来不及……

    活人的鲜血,滚烫如同沸腾。

    杨玦跟在薛怀刃身后跑过去,两个人一前一后跪倒在太微身侧。

    薛怀刃抱住太微,拼了命地想要捂住她的伤口,但血沿着指缝汩汩流淌,哪里止得住。

    杨玦身子一软,瘫坐在地上。

    他不敢置信地抬起手,探向自己的脸。

    太微的血,在这样的夜里,热得令人畏惧。

    而薛怀刃的眼泪,似乎比这血还要烫。

    杨玦怔怔地想,自己还是第一次看见他大哭的样子。

    这一天,夜风吹散了命运。

    夜的帷帐,轻轻落到太微脸上。

    她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第400章 回梦

    春末时分灰白色的夕阳,已经被夜幕尽数吞没。

    祁老夫人一脸怒火地高坐在红酸枝官帽椅上。

    仆妇过来点了灯,奉茶与她,她也懒得伸出手去接,只使使眼色让人将茶放下。

    “真是个孽障!”

    “打!再给我狠狠地打!”

    她冷声发着令,一副要将下首跪着的少女打死般的口气。

    于是,落在少女身上的藤条变得比先前还要凶猛有力。单薄的春衫什么也挡不住,少女被打得扑倒在地上。

    “老、老夫人——老夫人——您饶了五姑、姑娘吧——”

    一旁,梅子青的少妇泪水涟涟,哭得话不成句。

    祁老夫人嫌恶地瞪了她一眼:“姜氏不在,便该是你来管教小五,可你看看,她如今被养成了什么模样?”

    “我今日若是不将她打服打怕,她回头推的保不齐便是小七了!”

    “到那个时候,你还要来替她求情不成?”

    一声又一声,伴随着祁老夫人的话音,沈嬷嬷手中的藤条一下下落到柔软的少女肌肤上。

    春衫下,道道红痕,高高地肿起来。

    祁老夫人不耐烦地叹了口气,让沈嬷嬷停下来,朗声问道:“小五,你可知错了?”

    然而,地上的人,死去般毫无动静。

    祁老夫人一愣,皱起眉头。

    沈嬷嬷紧了紧手心里的藤条,抬起头朝椅子上望去。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

    祁老夫人轻轻点了下下巴。

    沈嬷嬷立刻放下藤条,弯下腰,伸长手去抓少女的肩膀:“五姑娘?五姑娘?”

    还是没有回声。

    祁老夫人霍地站起来:“怎么?晕过去了?”

    沈嬷嬷手下用力,想要将人抓起来,可她的手指才落到少女手臂上,便感到一阵剧痛。

    来不及呼叫出声,她先听见身旁传来了一句“他娘的,好痛”……像是见了鬼,沈嬷嬷捂着手,跳开了。

    食指,中指,都断了。

    剐心之痛,让人头皮发麻。

    “啊啊啊啊——”

    她终于尖叫出声。

    室内亮如白昼,但谁也没有看到方才发生了什么事。

    祁老夫人眉头紧锁地站在原处,沉声道:“这是怎么了?你喊什么?难不成人被你打死了?”

    沈嬷嬷痛得说不出话。

    祁老夫人便转过脸看向边上站着的崔姨娘,道:“你去瞧瞧,到底怎么了。”

    崔姨娘闻言,立即悄悄瞪了一眼站在祁老夫人身后的女儿。

    万一真是打死了,她才不敢看。

    “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祁老夫人没好气地催促。

    崔姨娘迟迟疑疑,迈不开脚。

    明明白姨娘也在,为什么非要让她去看。

    何况这才几步路?又不是老得走不动道,自己去看嘛!

    崔姨娘腹诽着,脸色越来越难看。

    这时,地上的人忽然动了一下。

    崔姨娘大松一口气,连忙道:“这人不是好好的么?都是沈嬷嬷,一把岁数了还如此大惊小怪,吓了我们一跳。”

    她拍拍胸脯,却见沈嬷嬷还是啊啊叫个没完,忍不住道:“好了好了,多大的事儿啊,这人没事便好了。”

    不等话音落下,她又去看女儿,拼命地眨眼睛。

    打成这样,也该够了吧?

    什么气,还非得把人弄死不可。

    然而,四姑娘祁茉一副没有听见的样子,只死死盯着前方看。

    蓦地,她大叫了一声:“小五!”

    崔姨娘被她喊得心头一跳。

    怎么了?怎么了?

    崔姨娘慌慌张张朝前头看去,只见沈嬷嬷纸人似的被人推了出去,踉跄两下,便“嘭”一声,重重摔在了地上。

    一只脚,轻轻踢了踢沈嬷嬷的背。

    “小、小五……”崔姨娘惊讶得舌头打结。

    满头细汗的少女,仰起头来,琥珀色的眼瞳,玉石琉璃般美丽而冷酷。

    “混账东西!反了天了!你这是在做什么?”祁老夫人气得发抖,声音也颤巍巍的,不知是慌乱还是恼火。

    “吵死人了。”

    “祁太微!”祁老夫人拔高音量,厉声叫道,“你疯了么?”

    太微深深地呼吸。

    背上的伤,远比记忆里的更疼更难捱。

    上一回,她才刚刚挨了没两下,这次可是真的快要被打死了。还说她疯,这几个人,才是真的疯了。

    太微转头朝身后看了一眼。

    半开的窗户外,是漆黑一片的夜。

    “祖母,我要回去了。”

    “你说什么?”祁老夫人火冒三丈地问,以为自己听错了。

    太微说完便不再言语,只别开脸向外走去。

    祁老夫人愣了愣,旋即暴跳如雷地大喊起来:“来人!还不快来人!给我把五姑娘摁住!”

    “疯了,全都疯了。”

    “和你那该死的娘一样,我就不该留着你们!”

    她大喊大叫,一副失态模样。

    四姑娘祁茉终于回过神来:“祖母!祖母!别动气,气坏了身子可不好!”

    祁老夫人铁青着脸。

    门口已经聚起两个婆子,一左一右上前来,想要抓住太微。

    “让开。”太微汗津津的脸,苍白得不见丝毫血色,衬得她的两只眼睛格外明亮冷漠。

    婆子怔了一下,还是伸出手来抓她。

    太微猛地瞪起眼睛,朝其中一个婆子撞过去。

    她身量单薄,还没有这婆子半个人壮实,但这突然一撞,全身力气都用了上去,婆子愣是被她撞得跌跌撞撞,摔到墙边。

    不等她站定,太微的手指已经用力按在她的眼皮上:“聋了么?信不信我挖了你的眼珠子,让你变得又聋又瞎?”

    婆子哆哆嗦嗦不敢出声。

    太微指下用力,按了下去。

    另一个婆子连忙讨饶道:“姑娘,小的们知道错了,求您放过她吧。”

    屋子里,祁老夫人已经气得捂住心口,向后倒去。

    太微松开手,把人一推,扬长而去。

    四姑娘祁茉急匆匆从屋子里追出来时,她已经走得不见人影。

    不出半个时辰,府里便传遍了。

    五姑娘太微,终于疯了。

    因为她有个疯子娘,人人都觉得,她的疯病是早晚的事,可没人想到,她疯起来比姜氏厉害得多。

    “听说……要杀人?”

    “可不是嘛!吓死个人,我可不敢在集香苑里呆着了!”

    小丫鬟们窝在廊下,窸窸窣窣,窃窃私语。

    正巧大丫鬟碧珠走过来,听了个正着,不快地道:“让你们做事,都站在这里做什么!”

    一群人立刻作鸟兽散。

    碧珠望着众人背影,冷哼了一声。

    掀开帘子,她大步走进去,把暗下来的灯重新点亮。火焰高高升起,几乎燎到她的头发。

    “哎呀”一声,她后退两步,走到桌前。

    “姑娘,听说鸣鹤堂那边让人去请大夫了。”

    太微正在伏案写字,闻言眼皮也不掀一下地道:“放心,她还死不了。”

    碧珠讪笑了两声。

    五姑娘要不要杀人她不清楚,但看起来的确好像是疯了。

    要不然,这人怎地挨完打,立刻便回来要看钱箱?那里头的银钱,不管怎么算,都不可能对得上数目。

    她心里再清楚不过。

    可是,主子要看,她能怎么办?

    就算是个在府里不得人宠爱的主子,那也是主子。

    没奈何,她只能扯谎说钥匙丢了,打不开钱箱。但五姑娘说什么都要看,就是没有钥匙也无妨。

    话已至此,她只能把东西搬过来。

    不想“咔嗒”两声,五姑娘便当着她的面将钱箱打开了。

    明明没有钥匙!

    她吓得半死,当场便想跪下去,可不等她跪下,五姑娘先把钱箱推到了她面前。

    “全都赏给你了。”

    灯下,面色苍白的少女连数也没有数,便将整个钱箱都给了她。

    碧珠差点真的被吓死。

    虽说五姑娘手头拮据,但这个拮据,是相比四姑娘来说的,比起她们这种每个月领点糊口银子的下人来说,可委实算不得穷困。

    平日从里头顺一些便算了,如今整个钱箱放到她手里,碧珠可不敢拿着。

    “姑娘,那些银子,您还是拿回去吧。”想到先前的事,碧珠小心翼翼地说了一句,“您这……”

    “我怎么了?”太微提着笔,歪了歪头,斜眼瞥了她一下,“你是不想要,还是不敢要?”

    碧珠立在桌旁,绞着手指,轻声道:“奴婢不敢要。”

    太微收回视线,在纸上写下最后一个字,放下笔,轻轻将信纸拿起来。

    碧珠见状,悄悄扫了一眼,不知写的什么,但好像只写了几句话:“姑娘?”

    太微没有看她。

    “既然是赏给你的,你便收着吧。”

    太微一边说,一边打开信封,把信纸叠起来,飞快地塞进去,封了口。而后,她把信封一递,塞给了碧珠。

    “你去,找个能干的,把信送到猎场。”

    碧珠拿着信,不敢置信地问道:“这是给伯爷的信?”

    太微点点头,撑着桌沿站起来。

    背上的伤口还在火辣辣的疼。

    这个时候,她身边根本无人可用,长喜还在四姐院子里,刘妈妈则在庄子上,她立刻能用的,只有个不像样的碧珠。

    好在碧珠爱财,胆子也不大,平日虽然不敬她,但如今给了钱,再吓唬两句,也能勉强用一用。

    “还不快去?”太微站直身体,伸手摸了下后背。

    衣裳是湿的,不知是血还是汗。

    她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

    碧珠瞧见,唬了一跳,急急忙忙拿着信出去了。

    窗外,漫长的夜,因为夏日即将来临,而逐渐变得短暂。

    金飞玉走,似乎只有一瞬。

    下一个夜晚到来之前,靖宁伯祁远章回了府。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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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二臣介绍:
作为疯子和谄臣的女儿。祁太微逃过婚,放过火,杀过人,死的时候漂泊异乡,孑然一身。她拼尽全力爱上的,不过是场黄粱美梦。如今梦醒了从头再来,这种裙下之臣不要也罢。“抓住这只手,你就可以活命。”“活你个大头鬼啊。”做人真他娘一点意思也没有……不二臣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不二臣,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不二臣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