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盗金符】(上)
“上帝说有光,于是就有了光……”
罗猎一本正经的话还没有说完,卫生署长夫人就娇滴滴地打断了他:“罗牧师,你知道的,我来找你并不是为了要什么光,人家只是想要一个孩子。”
罗猎笑了起来,英俊面孔顿时变得生动而明朗,同时又显得莫测高深。
署长夫人洁白如玉的双颊居然泛起了两抹怀春少女般的嫣红,心跳也因为这年轻牧师的笑容而突然加速起来。咬了咬熟透樱桃般润泽的双唇道:“上帝能满足我的心愿吗?”
罗猎点了点头,目光落在办公桌上春葱般的一双纤手之上,然后毫不犹豫地将这双手握在掌心,一脸神圣和正义地说道:“只要你相信主,任何愿望都可以实现。”
署长夫人非但没有责怪这厮的唐突,声音变得越发软糯酥甜:“如果他不肯帮我怎么办?”一双凤目已经变得水汪汪的,柔情万种地落在年轻牧师的脸上,仿佛一只猎犬锁定了她的猎物。
罗猎此刻的表情高冷禁欲,一双大手却明显增加了握力,而且分明在将那双白嫩的小手向自己的怀中牵引过来,声音带着深沉的磁性:“别忘了我是上帝的使徒,就算他不肯帮你,不是还有我嘛。”
署长夫人激动的声音都微微颤抖了起来:“那就替上帝赐福于我好不好……”
蓬!办公室的房门被重重冲撞了一下,因为房门是从里面反锁的,所以一下没有撞开,却惊得里面正在靠近的两个人匆匆分开,署长夫人吓得花容失色,慌忙站起身整理自己的妆容,妆容精致,不见丝毫的凌乱,只是一颗心却已经纷乱如麻。
罗猎的反应比她来得更加迅速,快步来到衣帽架前取下署长夫人的外套,体贴地为她披在身上。
蓬!蓬!蓬!门外响起急促的敲门声,随后传来一个气喘吁吁的求救声:“开门……快开门……罗猎……是我……瞎子……我是瞎子……”
听到外面的声音,罗猎一颗悬起的心这才放下,暗自松了一口气,看到署长夫人整理好了衣服,恢复了平素冷若冰霜的模样,她向罗猎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去开门,刚才的万种柔情顷刻间已经烟消云散。
罗猎走过去打开了房门,房门刚一打开,一个带着圆框墨镜,头顶瓜皮帽的胖子就没头苍蝇一样撞了进来,肉山般扑向署长夫人,吓得署长夫人宛如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发出极其夸张的尖叫。
幸亏罗猎及时将他挡住:“瞎了?”
胖子一言不发,浑身的赘肉丝毫没有影响到他灵活的身法,轻车熟路地冲向房间西北角的衣柜,拉开柜门就躲了进去。
署长夫人一脸迷惘地站在原地,直到罗猎说了声:“夫人请!”她这才回过神来,跺了跺脚,抬腿就走,小蛮腰下挺翘的部分极其夸张地扭动起来,象征着身份地位的高跟鞋在红橡木地板上敲出宛如小鸡啄米般的急促笃笃声响。
罗猎赶紧追了上去:“夫人,不如咱们约个时间下次再谈?”
署长夫人冷哼了一声。
罗猎又道:“捐助药品的事情……”
卫生署长夫人停下脚步,转过脸来,柳眉倒竖,凤目含威,咬着银牙啐道:“骗子!你根本就是个骗子!”激情散去,理智回归,剩下得就只有恼羞成怒了,迁怒于人是最正常的选择,罗猎恰恰成为了那个倒霉蛋儿。
望着突突突远去的黑色轿车,罗猎唯有摇头叹息,还没有来得及返回他的小教堂,十多个巡捕气势汹汹地跑了过来,罗猎主动迎了上去,左手举起银质十字架,右手在胸前极其专业地划着十字:“我们生来就是罪人,我们在世间所受的苦都是我们要赎的罪,只要赎了罪,我们在死去的时候就可以跨入天国之门。各位长官不如进来坐坐,听听我为上帝传道……”
话没说完已经被一名巡捕粗暴地推开:“让开,不要妨碍公务!”
“主啊,请您宽恕这些迷途羔羊的罪过吧……”
确信那帮巡捕离去之后,罗猎这才来到回到办公室内,轻轻敲了敲柜门。
柜门缓缓开启,一个懒洋洋的声音道:“靠!这么久啊,老子都快要睡着了!”他的话带着一口浓重的山东腔。
罗猎望着龟缩在衣柜内如同一只肉球般的胖子,顿时生起一团无名火,一把揪住了这厮的小耳朵骂道:“大爷的,瞎了?坏了我的大事!”
瞎子一边讨饶,一边挣扎,好不容易才让罗猎松手,然后大剌剌的一屁股坐在本属于罗猎的位置,摘下头顶的瓜皮帽随手扔了出去,不偏不倚正挂在衣架上,然后伸出白白胖胖的双手,用拇指和中指捏住金丝镜架,小心地褪下墨镜,稀疏的眉毛下一双小眼睛灼灼生光,他本名安翟,之所以被人称为瞎子,因为他白天视物模糊,一米之内甚至都看不清对方的面目轮廓,可是到了夜里,他的视力却会增强数倍,可以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环境中轻松视物。当然这个秘密只有很少人知道,其中就包括他最好的朋友罗猎。
“大事?”瞎子看着罗猎近在咫尺却模糊不清的轮廓,然后深深吸了口气,仍然可以闻到空气中残留的脂粉气,猎犬一样又接连吸了两下鼻子:“别人不了解你,我还不了解?你丫就是一道貌岸然的骗子,打着传经布道的旗号,坑害良家妇人,欺骗无知少女,耶稣牧羊,你就是躲在羊群中披着羊皮专盯母羊的狼!”
罗猎非但没有生气,反而笑了起来,半个屁股靠坐在桌上:“我向耶稣保证,我罗猎可没干过丧尽天良的缺德事,一直以来我都是除暴安良,劫富济贫。眼看着天冷了,福音小学的孩子们棉衣还没着落,不少孩子都生了病,本来我今天可以劝说署长夫人出点赞助,没想到被你这混账东西坏了我的好事。”
瞎子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小眼睛眯成了一条细缝:“在以前咱们是同乡,后来成了同学,现在是一对走了背字儿的倒霉蛋,你这个假牧师多少斤两我还不清楚?”他从腰间掏出一个钱包,从中摸出了五块银洋,重重拍在桌面上,然后得意洋洋地将两只脚翘起在办公桌的边缘,一点一点的,看起来很得瑟,很欠打。
罗猎却闪电般探出手去,一把将瞎子手中的钱包抢了过来,瞎子吃了一惊,伸手想要抢回来,却被罗猎轻轻一指戳在胸口,这厮顿时失去了平衡,带着椅子四仰八叉摔倒在地上,惨叫着爬起来的时候,罗猎已经坐在了对面的沙发上,不但是钱包,连瞎子刚刚放在桌上的五块银洋也被悉数收缴过去。一边清点着数目一边道:“收成不错啊!手脚还是那么利索!”
瞎子指着罗猎,急得脸都红了:“丫不仗义,怎么都得给我留一半……”
罗猎此时从钱包中抽出了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位美丽的旗装少女,他愣了一下,吸引他的却不是因为这少女的美貌。
瞎子心急火燎地扑了上来,想要趁着罗猎出神的刹那攻其不备,将钱包从他手中抢夺回来,可没等他靠近,又被罗猎伸出的右脚绊了一下,再度失去平衡,小山一样趴倒在地上,地板因为这厮沉重的份量而吱吱嘎嘎地颤抖起来。
罗猎已经站起身来,将空空如也的钱包扔在了瞎子宽厚的背上,所有现金揣在了自己的兜里,拿着那张照片不紧不慢地走到窗前,借着午后的光线看个清楚。
瞎子皮糙肉厚,虽然两度倒地,可仍然没有什么大碍,只是原本梳理得油光可鉴的大背头变得有些散乱,一口气用力吹了上去,将散落在额前的那缕头发重新吹向脑后,百折不挠地爬起,只不过两度失手之后,也不敢轻易尝试硬抢,咧着大嘴,一脸献媚的笑容,凑到罗猎的身边:“好兄弟,你吃肉给哥哥我分口汤喝行不?”
罗猎没有搭理他,目光仍然专注地望着那张照片。
瞎子有些沉不住气了,气急败坏地埋怨道:“看个屁啊!不就是个小娘们?”
罗猎将照片递给了他,两寸大小的照片在瞎子白白胖胖的手里显得格外袖珍,他把照片凑到眼前,几乎贴到了鼻梁上,等他看清照片上的女孩,嘴巴咧得更大了,后槽牙都露了出来:“不错哦!眉清目秀,白白嫩嫩,亭亭玉立,楚楚动人,跟我安翟还真是般配!”
罗猎将办公桌后倒地的凳子扶了起来,然后坐了回去,双腿翘在桌面上,十指交叉放在腹部,眉头微微皱起道:“她叫叶青虹,百乐门新近蹿红的头牌歌女。”
瞎子眉开眼笑道:“难怪这么漂亮,我的了,咱们丑话说在前头,凡事都有先来后到,你不许跟我争!这就是你未来的嫂子了!”
罗猎的脸上仍然没有任何的笑意:“她的身份来历我不清楚,可是她的干爹在法租界还算小有名气。”
“谁?”瞎子似乎嗅到了某种不寻常的味道。
“穆三爷!”
第一章【盗金符】(下)
瞎子一屁股重重坐在了沙发上,原本兴奋发红的大圆脸瞬间变得煞白。穆三爷可不是小有名气,他是法租界的风云人物,不但中国人买账,就连法国人见了他也要笑脸相迎,算得上黑白通吃,在黄浦手眼通天,这照片既然是他干女儿的,就证明这钱包的主人很可能和穆三爷有关,若是惹恼了穆三爷,只怕他将整个租界掘地三尺也要将偷盗者找出来。
“你是说……穆三寿……”瞎子的声音有些颤抖了。
罗猎点了点头。
“你怎么会认得?单靠一张照片?”瞎子马上又想到罗猎很可能是在恶作剧,故意恐吓自己,也是这小子惯用的手法。
罗猎抓起桌上的浦江日报向他扔了过去:“睁大你的小眼仔细看看,最近一周的报纸,头版头条全都是穆三爷力捧叶青虹的文章,大都附有照片,除非是瞎子,谁会认不出来?”
瞎子哭丧着脸,捡起地上的报纸,一眼就看到头版的照片,报纸上的叶青虹美丽妖娆,楚楚动人,比起照片上更显妩媚更有风韵,可瞎子却不敢想入非非了。
罗猎道:“不过你不用害怕,钱包里没多少钱,也没什么重要东西,这样的小事应该不会惊动穆三爷。”他拍了拍瞎子宽厚的肩膀:“放心吧,躲上两天就会风平浪静。”
瞎子的表情非但没有因为罗猎的这句安慰而平复,反而愈发惶恐了。
罗猎超人一等的洞察力马上发现了其中的问题,他皱起眉头:“怎么?是不是还有事情瞒着我?”
瞎子坚定地摇了摇头,可闪烁的眼神却骗不了人。
罗猎起身向他走了过去,一把薅住了他的衣领。落手处感觉有些坚硬,扯开瞎子的衣领,牵着红绳,从中拽出一个金灿灿的挂件,用黄金做挂件的并不少见,最常见的是各类护身佛和生肖,眼前这种物件罗猎却是从未见过,五厘米长度,底部粗如拇指,然后螺旋形向前方缩小,顶部收窄为一个点,看起来像个矛尖,螺旋形的矛尖,仔细辨认随着螺旋的曲线走向,上方还刻有芝麻大小的文字,因为文字太过细小,以罗猎的目力也看不清楚。他摊开大手,示意瞎子将这挂件交给他。
瞎子不敢违背他的意思,却又有些不甘心,嘟囔着:“像坨屎一样,你居然也有兴趣。”解下挂件重重塞在罗猎的掌心。罗猎在手中掂量了一下,这挂件重约二两,难怪瞎子会如此不舍。
拉开抽屉,取出放大镜,将挂件置于放大镜之下,上面的文字通过放大可以认出是满文,罗猎对满文多少有些研究,很快就看出这是来自于道德经的一段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此乃谦下之德也;故江海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则能为百谷王。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此乃柔德;故柔之胜刚,弱之胜强坚。因其无有,故能入于无之间,由此可知不言之教,无为之益也。
这段文字除了用满文写出,并没有其他的稀奇之处,不过罗猎仍然从文字的排列分布中看出了一些端倪,在螺旋体上,除了文字之外,还有大小不一的坑洞,罗猎将底部反转,底部上刻有一个小小的印章,瑞亲王印,罗猎暗自吸了一口冷气,瑞亲王,难道是七年前从美国出访回国途中于海上遇刺的瑞亲王奕勋?不用问,这挂件的主人十有**跟满清皇族有些关系,虽然现在已经改朝换代,可是满清遗留势力仍然盘根错节,瞎子无疑招惹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麻烦。
瞎子好奇地凑了上来,在他的眼中只是黄灿灿的一坨:“上面写得什么?”
罗猎道:“屎!”
“还是给我吧,别脏了您罗大牧师的手!”
罗猎眯起双目道:“瞎子,你老老实实交代清楚,这东西究竟是从哪儿偷来的?”
瞎子吧唧了一下嘴唇:“一白白胖胖的奸商!”
罗猎捻起挂件抛向半空,然后轻巧地握住,低声道:“你可能惹祸了。”
瞎子强作镇定地笑了笑道:“不怕,大不了将这玩意儿熔掉,变成金锭子出手。”
罗猎冷笑道:“你丫那双眼睛就是摆设,这根本就是把钥匙,瑞亲王当初力主改革,得到太后器重,拨给了他不少的银子,遇刺之后不久,却又突然被人举报贪污,太后亲自下旨查抄亲王府,整座王府被搜了个底儿朝天,最后也没搜出多少银子,风传瑞亲王生前就把财产收藏在他的秘密金库里面。”
瞎子张大了嘴巴:“你是说这玩意儿可能是瑞亲王秘密金库的钥匙。”小眼睛已经无法掩饰住贪婪的目光。
“天知道呢?”
瞎子有些激动地握住罗猎的手臂:“兄弟,那岂不是说,只要咱们找到瑞亲王的秘密金库,这辈子就可以吃喝不愁享用不尽了?”
罗猎深邃的目光盯住他激动的通红的胖脸:“贪心不足蛇吞象,你可能暴露了。”
瞎子咽了口唾沫:“我乔装打扮了,没人认识我!兄弟,咱们发达了……”
罗猎食指竖在唇前嘘了一声,外面响起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听到有人在门外轻轻敲了敲房门:“罗牧师,您的信!”
罗猎没有说话,毕竟瞎子还在房间内,没过多久,就看到一个黄色的牛皮纸信封从门下的缝隙中塞了进来,等到邮递员走后,罗猎方才走过去将信捡起,看了看上面的寄信地址来自于满洲奉天,不由得有些奇怪,他在奉天好像并没有亲朋好友。
穆三寿每天的生活都极有规律,一早起床带着他心爱的画眉在浦江散步,八点半的时候惯例去春熙茶楼吃早茶,老爷子相貌威严却待人和蔼,无论是达官贵人还是贩夫走卒,他都会微笑以对,然而在法租界绝没有人会质疑他的实力,更没有人胆敢挑战他的权威,哪怕是高高在上的法国领事面对他的时候也要恭恭敬敬称呼他一声三爷,更不用说跑江湖混堂口的那些逞凶斗狠的角色。
这个时段茶楼总会将临江靠窗最好的位置留下,紫檀木桌子擦得光亮可鉴,相同木料的雕花太师椅只有一把,坐东朝西,左手边的窗外就是奔流不息的浦江,穆三爷将鸟笼挂在一旁的花梨木雕花架上,听着画眉悦耳的鸣叫声,望着浦江来往穿梭的大小船只,品着上好的冻顶乌龙茶,尝着厨师精心制作的各色茶点,超然物外,怡然自得。
这种时候很少有人敢于过来打扰穆三爷的清净。
人一辈子真正能够得到清净的时候实在是少之又少,尤其是对一个江湖人来说,身在江湖心悬魏阙,都看到别人的自在,又有谁能够真正体谅别人的痛楚。穆三寿的目光落在江心船只飘扬的旗帜上,五颜六色,煞是好看,可是看在眼里却痛在心里,有些时候,他宁愿眼前飘荡的仍然是已经被时代摒弃的大清龙旗。
“三爷!”一个尖细而谨慎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穆三寿皱了皱眉头,无论来得是谁,他都不喜欢这个时候被打扰。
穆三寿没有说话,甚至连看都没看身边的这个人,从腰间抽出旱烟,和田羊脂玉的烟嘴儿,取自一等一的和田籽料,通体温润,细腻如脂,恰恰在接触嘴唇的地方留有黄色籽皮,烟熏火燎非但没有影响到这块美玉的质地,反而让黄色越发娇艳,白色越发细腻。黄铜烟锅儿,上面有两龙环绕的雕饰,雕工精美,出自大清国皇室著名工匠周梦奇。小楠竹烟杆因为常年把玩已经焦黄油亮,紫红色的包浆居然呈现出一种类似于红玉的质地。,看似寻常的烟杆儿也有独到之处,长约两尺的楠竹粗如拇指的烟杆之上刻着全套金刚经,乃是姑苏微雕第一人荀抱石的手笔,以上两人都以离世,其作品自然价值倍增,就连用来盛放烟叶的织锦烟袋儿也是姑苏顶尖绣娘的作品。
穆三寿不慌不忙地在烟锅儿里面装上烟丝,一旁顶着瓜皮帽的中年胖子凑了上来,嗤!的一声划亮洋火,熟练地为穆三寿点燃烟丝,然后又极其恭敬地躬下身去,满脸堆笑,一脸献媚。
穆三寿用力啜了一口,烟丝变得红亮起来,然后他的口鼻涌出大量的白烟,烟雾让他坚毅的面部轮廓变得有些模糊,深邃的眼神也让人越发捉摸不定。
一旁的中年人终于忍不住这浓郁的烟味儿,把白白胖胖的面孔扭到一边,兰花指捻起手帕捂住嘴巴小声咳嗽起来,双肩也随之抖啊抖啊的,看起来就像像个委屈的小姑娘。
穆三寿的眉头随着烟雾的蔓延舒展开来,慢条斯理地吐出一个字:“讲!”
白胖子的眼圈被烟熏得有些红了,用手帕擦了擦眼角,左手迅速拍了拍胸口,拿捏出一副委屈万分的面孔:“三爷,您可得给奴才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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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风波动】(上)
穆三寿的脸色突然又沉了下来,冷冷道:“大清都亡了,哪来的奴才?李德胜,你还当自己是公公呢?”
这白白胖胖的中年人过去曾经是皇宫里的太监,满清覆灭之后,留了一部分太监在宫里,多半太监被遣散出宫自谋生路,李德胜就是其中的一员,李德胜苦着脸道:“无论什么时候,在三爷面前,小的都是奴才。”
穆三寿有些厌烦地摆了摆手:“有话快说,有屁快放,我还有事!”
“三爷,小的在城隍庙被人给偷了。”
“报警啊!法租界的巡捕效率还算过得去。”
“钱倒还在其次,小的把王爷生前委托我交给格格的信物给丢了。”
穆三寿缓缓转过头去,目光如同两道利剑看得李德胜心底发寒,胆怯地垂下头去。
“过去怎么没听你说过?”
“因为也不是什么要紧事,所以奴才一时疏忽给忘了,刚刚才知道格格从法国回来了,所以才急着去见,没成想中途在城隍庙遇到了骗子,奴才一时不察就被人设计了……”
穆三寿指了指李德胜的右手,示意他抬起手来。
李德胜将手刚一抬起,穆三寿就将灼热的白铜烟锅子扣在他的掌心之上,痛得李德胜白胖的面庞扭曲变形,额头黄豆大小的冷汗簌簌而落,可是他慑于穆三寿的威势却不敢发出一丝的声音,手掌痛得抽筋,也不敢躲开。
直到闻到那股刺鼻的焦臭味道,穆三寿方才熄灭了烟锅子,就手在桌面上重重磕了磕,站起身来,伸出右手被烟熏得焦黄的两根手指:“两件事,一,永远不要提起她的身份,二,滚出黄浦,有多远给我滚多远,别让我再看见你!”
夜雨潇潇,昔日繁华的法租界也因为这场不期而至的秋雨显得有些冷清,不过有一处地方仍然灯红酒绿,这里是法国商人贝尔蒙多开设的蓝磨坊,这件歌舞厅开业虽然只有半年,却成功吸引了法租界各方名流的注意,几乎每天都有达官贵人来此消遣娱乐。半月前,从法兰西留洋归来的歌女叶青虹来到这里驻场,她美妙的歌喉精彩的舞姿很快就吸引了无数法租界的上流人物。按理说一个歌舞新秀即便是再出色也不可能在短短半月内名扬黄浦,可是她的背后有强有力的后台撑腰。
穆三寿几乎包下了整个黄浦有影响力的报纸,每天都在头版头条进行宣传,在这样密集的宣传攻势之下,叶青虹的名字迅速广为人知,她的走红速度可以用彗星般崛起来形容。过人的美貌吸引许多倾慕者的同时自然也引来了不少想要一亲芳泽,甚至占为己有的野心家,可多半也只是拥有这样的想法罢了,没有人胆敢付诸实施,除非不想在法租界混下去,又或是已经厌倦人生活得腻歪。
夜晚九点半,两辆黄包车在蓝磨坊门前停下,率先从车上下来得是罗猎,他身穿黑色西装,头戴文明帽,外披黑色风衣,身材挺拔风度翩翩,随后下的是瞎子安翟,一身驼色西装,只不过西装并不合体,前襟的扣子扣不上,大敞着露出突兀的肚子,显得格外醒目。
虽然是晚上,瞎子仍然带着墨镜,这可不是为了装模作样,到了夜里,他的目光就变得格外锐利,能够清楚看到暗夜中的景物,不过也有个缺点,害怕强光的刺激,上帝为你打开一扇门的同时必然会关上一扇窗,这世上从来就没有十全十美的事儿。
罗猎点烟的功夫,瞎子摸出铜板付给车资,看到其中一个车夫收到铜板之后仍然伸手朝着自己,瞎子凶巴巴道:“干什么?不够啊?”
“先生,拉您一个等于别人两个……”
“信不信我揍你啊!”瞎子扬起拳头,瞪圆了一双小眼睛。钱还在其次,拿自己的体重取笑,是可忍孰不可忍。
罗猎那边已经摸出几枚铜板递给那车夫,顺手扯着瞎子向大门走去。
瞎子仍然愤愤不平:“老子最讨厌这帮狗眼看人肥的东西。”这词儿是他的加工改良。
罗猎将抽了一半的香烟塞到他嘴里,瞎子抽了一口,马上就想起了什么,噗!地一口吐了出去。烟头在夜空中潇洒地划出一道弧线,然后准确无误地弹射在一名青年军官的身上。
青年军官身穿黄绿色军装,外披同色毛呢大衣,黑色高腰皮靴擦得锃亮,黑色羔羊皮手套,挺拔英武的身姿包裹得严严实实,就连苍白冷峻的面庞也笼罩在硬壳大檐帽的阴影之下,他愣了一下,脚步停顿在那里,低头看了看胸前被烟灰弄脏的地方,有些厌恶地皱起了眉头。
瞎子第一时间反应了过来,满脸堆笑地走了过去,伸手帮助那青年军官拍打身上的烟灰:“长官,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他的手刚刚接触到青年军官的身体,就被对方一把抵住了胸口,极其粗暴地推了出去,如果不是罗猎及时扶住他的后背,只怕此时已经摔了一个重重的屁墩儿。
瞎子明显被惹毛了,仰着大脸指着那名青年军官:“你什么意思?”
罗猎一边拉下他的手臂,一边向那名青年军官歉然笑道:“不好意思,我兄弟喝多了。”
青年军官冷冷瞥了罗猎一眼,没有说话,大步走入蓝磨坊的大门。
等到他的背影消失,瞎子方才愤愤然道:“牛逼什么?靠!一个小小的少校也敢摆谱?”
罗猎忍不住在他脑袋上拍了一巴掌,瞎子生怕被他弄乱了头型,赶紧用手梳理了一下头发,然后极其得意地向罗猎眨了眨眼睛,罗猎已经猜到他干了什么,压低声音道:“别忘了咱们来的主要目的。”
进入蓝磨坊,找了个相对僻静的角落坐下,点过酒水之后,瞎子向前探了探身,低声道:“那小子身上带着两把撸子。”撸子就是手枪,他们已经习惯了用这种方式交流。
罗猎眼角的余光找到了青年军官的位置,坐在西北角的地方,跟他们一样选择了一个不容易引人注目的地方,一个人坐在那里,脱下了大衣,取下了军帽,黯淡的灯光映照出一张高冷淡漠的面孔,棱角分明,不苟言笑。手套合在一起,工工整整地摆在小圆桌的左侧,面前的水晶杯内倒了小半杯红酒,到目前为止仍然丝毫未动。
瞎子不屑地切了一声,从衣袋中取出他刚才的战利品,一本军官证,上面写着部队的番号和军衔,是他刚才从青年军官的身上顺手牵羊而来,瞎子虽然长得肥胖臃肿,可是却拥有一双灵巧过人的胖手。
罗猎皱了皱眉头,对瞎子雁过拔毛的老习惯实在是有些无可奈何。
瞎子咧嘴笑了笑:“陆威霖,奉系的一个小小少校。”
罗猎提醒他道:“军方的人,你最好不要招惹。”
瞎子摇了摇头:“军方?一个屁大的小官,这里是黄浦,别说是他,就算是他们督军过来,在法租界的屋檐下一样要低头走路,凡事还不得看洋人的脸色。”说到这里他不禁有些激动起来:“什么时候咱们中国轮到这帮洋人当家了?”
罗猎拿起酒杯,摇曳了一下杯中的红酒,轻声道:“国家大事你不懂,也轮不到你去操心。”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瞎子越说越是激动起来。
此时舞台上出现了一个身穿黑色燕尾服的法国男子,他先是用法文叽里咕噜说了一通,然后用夸张怪异的腔调大声道:“下面,有请我们美丽的索菲,来自欧罗巴法兰西的娇艳之花,今晚最璀璨的明星叶青虹!”
现场欢声雷动,瞎子也忍不住摘下了墨镜,全神贯注地盯着舞台,期待叶青虹的出场。
罗猎虽然年龄比瞎子还要小上一岁,可是他做事周全,拥有着出众的大局观,为人警惕,任何环境下都能够保持清醒的头脑,这些优点正是他能够折服瞎子的原因,在现场众人都关注舞台,期待叶青虹出场的时候,罗猎却留意到从门外进来了一拨人。
众人簇拥中的中心,有两人并排走了进来,走在右侧的是穆三爷,另外一人身穿戎装,身材矮胖,嘴里无时无刻都在叼着一支雪茄烟,乃是赣北督军任忠昌。他们进门的时候,正是叶青虹登上舞台之时,现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舞台上,反而忽略了这两个举足轻重的人物。任忠昌虽然在赣北实力雄厚,可是他在黄浦却并不为公众所知,此番来到黄浦是为了寻求军资赞助,还想求见一下法国领事,别看他在赣北是雄霸一方的土皇帝,到了黄浦却没有什么根基。如果无人引见,法国领事是没兴趣见他这种地方军阀的,所以他想到了有过生意来往的穆三寿,谁都知道穆三寿在法租界手眼通天,新近又当选为公董局唯一的华董,自然他成为联络黄浦上层人物的第一选择,而穆三寿也没让他失望,在他抵达黄浦之后的一周内已经先后安排了他和三位公董局的董事见面,和法国领事的会晤也安排在两天之后。
第二章【风波动】(下)
罗猎的目光追逐着穆三爷他们进入了包厢,无意中却发现居然有人和自己一样关注着他们。
青年军官的目光冷酷而淡漠,循着他的视线可以判断出他的目标就是赣北督军任忠昌,现场欢声雷动,却是叶青虹在一群美貌伴舞的簇拥下登台了。十二名伴舞身穿白色水手服,在节奏鲜明而欢快的舞曲声中来到舞台之上,一位身穿火红色长裙的美丽女郎踩着轻盈的舞步,如同一团火焰一般出现在现场,纵然在一群美貌伴舞的映衬下,依然卓尔不群,脱颖而出。她跳得是新近流行于美国的踢踏舞,舞姿狂野,节奏明快。
叶青虹肤白如雪,她的相貌有别于传统的东方美女,眼窝稍稍有些凹陷,鼻梁挺直,嘴巴也不是传统美的樱桃小口,面部轮廓缺少东方女性特有的柔润,却多出了欧美女性独特的立体感,眉形绝佳,未经修饰,锋利如剑,双目也不是纯粹的黑色,仔细看隐约有些发蓝,这并不奇怪,叶青虹本来就是混血,她的母亲是法国人。
从体态上也能够看出她的特别,身高达到了一米七五,腰身纤细,双腿修长,叶青虹的美属于离经叛道的那种,美得高调而张扬,狂野而不羁,换成大清覆灭之前,这样的女孩十有**会被别人当成怪物一样看待,眉目如画,娇小玲珑,小家碧玉,她没有一样能够挨得上,尤其是那双踩着明快节奏的天足,以传统的眼光来看稍嫌大了一些,虽然清亡后已经命令禁止缠足,可世俗的审美观也非一日能够扭转。
然而这里是黄浦,又是法租界,欧美各色人物不断涌入的同时,也带来了符合国际潮流的时尚和审美,这也是叶青虹能够在短时间内走红于黄浦的原因之一。
罗猎的注意力仍然在那名叫陆威霖的军官身上,并不是叶青虹的相貌不够美丽,也不是舞台上的表演不够精彩,恰恰相反,自从叶青虹登台,精彩的表演引得喝彩声欢呼声不断,现场的气氛迅速被推向高峰,可是陆威霖的表情依然不见任何的波动,因为他的注意力根本就不在舞台上。
来到蓝磨坊不是为了看演出,红牌叶青虹登场之后,他竟然连一眼都没看过,目光要么盯着那杯酒,要么就四处观察,罗猎追寻着他的视线,陆威霖从进来之后就开始观察周围的环境,在穆三寿和任忠昌两人进来之后,他的目光几度来到任忠昌的身上。想起刚才瞎子说起陆威霖的身上携带双枪的事情,罗猎的内心深处突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兆。
瞎子已经将墨镜取下,小眼睛灼灼生光地望着舞台,此时叶青虹在热情奔放的开场舞过后,换上剪裁合体的宝蓝色丝绸刺绣旗袍,更显得娇躯凸凹有致,在聚光灯下,温柔委婉地唱起了风靡黄浦滩的歌曲。
夜上海夜上海你是个不夜城
华灯起车声响歌舞升平
只见她笑脸迎谁知她内心苦闷
夜生活都为了衣食住行
酒不醉人人自醉
胡天胡地蹉跎了青春
晓色朦胧转眼醒大家归去
心灵儿随着转动的车轮
换一换新天地别有一个新环境
回味着夜生活如梦初醒
酒不醉人人自醉
胡天胡地蹉跎了青春
晓色朦胧转眼醒大家归去
心灵儿随着转动的车轮
换一换新天地别有一个新环境
回味着夜生活如梦初醒……
瞎子望着舞台上宛如星辰般璀璨的叶青虹,嘴巴张得老大,几乎可以塞进去一个拳头,看着叶青虹只差没把口水流出来了,罗猎却在此时打断了他,用脚在桌子下踢了他一下,低声道:“走吧!”
“什么?”瞎子不解地问。
罗猎向前欠了欠身:“这里可能会出乱子,咱们还是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瞎子明显已经舍不得离开,喃喃道:“看完,看完再说……”
罗猎已经站起身来,他对瞎子的性情非常了解,这厮看到美女如同猫儿闻到了腥味,天大的事情都不会在乎。这种时候,罗猎通常会采取切实的行动,只要他离开,瞎子百分百会跟出来问个究竟。
可是他刚刚站起身来,现场的灯光就突然熄灭了。现场陷入一片寂静之中,乐曲声尚未中断,黑暗中仍然可以听到叶青虹温婉动人的歌声。
蓬!蓬!清脆的枪声响起,现场顿时陷入一片慌乱之中。
黑暗中人们惊慌失措,谁都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有人慌不择路地离桌逃走,多半人处于本能反应蹲了下去藏身在坐下。
瞎子虽然身体肥胖臃肿,可应变的速度却是一流,第一时间已经趴在了地上,和他一起趴下的还有罗猎,这倒不是因为他们怕死,子弹没长眼睛,万一被误伤可划不来,罗猎低声道:“那个年轻军官。”
瞎子举目望去,现场伸手不见五指,寻常人根本看不到景物,可是瞎子却将周围状况看得清清楚楚,那个叫陆威霖的青年军官,举枪瞄准包厢的方向射击,赣北督军任忠昌已经歪倒在座椅上,口鼻处中了一枪,此刻仍然在汩汩流血。
三道光束此刻从不同的方向投射过去,锁定了枪声响起的方向,陆威霖的身影刚一暴露在光束之下,他就抬起手枪,乒乒乓,连续三枪将手电筒尽数击灭,随之还传来三声惨叫,现场重新重新陷入黑暗之中。
在光束明灭的刹那,罗猎扬起手来,一道寒光闪电般向陆威霖射去。
黑暗中陆威霖听到风声呼啸,出于本能,他移动脚步的同时身体向左侧拧动,刺骨的疼痛从左肩传来,一柄寸许长度的小刀刺中了他的肩膀,疼痛让他的左手一抖,竟然握不住手枪,当啷一声落在地上。
陆威霖在手枪落地的同时已经向舞台的位置狂奔而去,他刚一离开,一柄飞刀咻!的一声贴着他的背脊掠过,陆威霖惊出一身的冷汗,对方应该拥有听风辨位的本事,竟然可以凭借枪械落地的声音判断出自己的位置,如果自己两次的反应稍稍慢上一拍,恐怕现在自己已经被刺死在现场了。
陆威霖一边奔跑,一边扬起右手,接连扣动扳机,他所用得是改进版的勃朗宁m1910,7.65毫米口径,弹容七发,虽然在奔跑中,他仍然可以判断出突袭者的大概位置,瞄准罗猎和瞎子所在的地方连续施射,他没有瞎子于黑暗中视物的能力,自然无法精确锁定目标,真正的用意却是要用强大的火力压制住对方的攻击,让自己尽快逃离对方的攻击范围。
瞎子抱着脑袋,趴在地上,整个身体尽可能地平贴在地面上,虽然如此仍然感觉到子弹在头顶呼啸,最近的一颗几乎贴着他的头皮飞了过去,桌面上的花瓶被不幸击中,碎瓷片四处飞射,瞎子感觉到自己脸上有液体流下,不知是汗还是血,吓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罗猎趴在跟他近在咫尺的地方,手中仍然握着一柄飞刀,瞎子冲着罗猎咬牙切齿,如果不是他多管闲事,怎么会招来对方疯狂的报复?
还好陆威霖在打完七发子弹之后并没有对罗猎穷追猛打,瞎子转身望去,却见陆威霖已经逃到了舞台上,而舞台包括叶青虹在内的演员仍然在那里趴着,并没有来得及逃离。
就在此时现场灯光突然亮起,瞎子慌忙将眼睛闭上,突然恢复的照明让他的小眼睛受到了强烈的刺激。
杀人者彻底暴露于光明之下,负责保护赣北督军任忠昌的四名士官举枪追了上去,他们要抓住杀人者为督军报仇。
陆威霖一把抓起了叶青虹,左肩上仍然插着一把飞刀,鲜血已经将他军服的左肩完全染红,拧转叶青虹的右手让她挡在自己的前方作为掩护,手枪抵在叶青虹的后心,怒吼道:“都把枪放下!”
四名士官非但没有放下手枪,反而双手端枪瞄准了舞台上的陆威霖和叶青虹,在他们看来一个舞女的性命根本就无足轻重,就算牺牲叶青虹的性命也要将行凶者阻拦下来。
“你们只有一次机会!”陆威霖的声音毫无讨价还价的余地。
“放下!全都把抢放下!”穆三爷威严的声音从包厢内响起,凶案就发生在他的身边,毕竟是久经风浪的江湖大鳄,即便是刚刚经历了惊魂刹那,他的表情仍然不见丝毫的慌乱,深邃的目光沉稳依旧,黑色长衫之上也沾染了不少的血迹,不过这些血全都是任忠昌的,两人距离太近,任忠昌中枪的时候,四溅的鲜血难免会沾到他的身上。由此也能够推断出刚才凶险的一幕,穆三爷刚刚从鬼门关上走了一遭。
四名士官并没有听从穆三爷的命令,仍然举枪瞄准,其中一人大吼道:“穆三爷,他杀了我们大帅!”
穆三爷冷哼一声,有八个人从人群中走了出去,扬起手枪瞄准了那四名士官。穆三爷每次出行都不会单独一人,如此乱世,像他这样的枭雄人物必须要做足防范措施。身在江湖的每一天都如履薄冰,稍有不慎就会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他能够平平安安地活到现在,不是因为他命大,而是因为他足够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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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叶青虹】(上)
四名士官在枪口的威逼下,一个个无奈地将枪口落下,大帅的仇要报,可是他们的性命更加重要,这里是黄浦,他们不得不考虑其他的因素。
穆三爷向陆威霖道:“年轻人,放开我干女儿,我让你活着离开蓝磨坊。”活着离开蓝磨坊是交换条件,只要没有离开租界,没有离开黄浦,穆三爷想要找到一个人还不容易。
陆威霖唇角露出一丝淡淡的笑,他将枪口绕到叶青虹的颈下,然后却又突然改变枪口的方向,蓬!蓬!蓬!蓬!连续四枪,竟然将任忠昌的四名士官全都击毙当场,枪枪爆头,无一例外。
身为旁观者的罗猎也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既叹服于陆威霖精准的枪法,又感叹他的冷血残酷。
穆三爷的八名手下举起枪同时瞄准了陆威霖,穆三爷的目光在地上横七竖八的四具尸体扫了一下,仍然处变不惊道:“你走!人给我留下!”
陆威霖寸步不让道:“让你的司机把汽车发动好,开到后门等我!”然后又道:“把枪全都给我扔到地上!”
穆三爷使了个眼色,八名手下犹豫了一下,仍然将枪扔到了地上。
陆威霖抓着叶青虹道:“劳烦叶小姐送我一趟。”
叶青虹的脸色有些发白,不过她的目光仍然镇定,在这样的状况下能够保持镇定没有瘫倒在地已经很不容易了,她轻声道:“我不知道你是谁,可是我知道,你一定会后悔!”
陆威霖用枪口重重抵住她的下颌:“走!”
叶青虹向舞台的一侧使了个眼色,此时一道强光照射向他们两人,却是灯光师用聚光灯投射到他们的身上,强烈的光线让陆威霖的视力出现了短暂失明。叶青虹的身躯水蛇一样扭转起来,一把抓住陆威霖握枪的手腕,然后用力拧转,试图夺下他的手枪,右腿随之向后踢去,踢中了陆威麟的面孔。陆威霖毕竟力大,握枪的手从叶青虹的手中挣脱开来。
一道寒光激射而出,径直射入叶青虹旗袍的下摆,从她两腿之间穿入,穿透旗袍的后摆,刺入陆威霖的右腿,陆威霖痛得吸了口冷气,一枪将聚光灯击碎,然后再也不敢做丝毫的停留,一瘸一拐地冲向后台。
穆三爷的八名手下从地上拾起手枪,等他们追上舞台陆威霖的身影已经从舞台消失。
叶青虹花容失色,低头望着旗袍上的破洞,刚才飞刀擦身而过的刹那,她清晰感到凛冽的寒气,大腿内侧的娇嫩肌肤应激生出细密的鸡皮疙瘩。心有余悸地举目望去,却没有从人群中找出那个拔刀相助之人。
瞎子虽然胆小,可对于能够把握到的机会绝不会轻易错过,在所有人还惊魂未定的时候,他已经第一时间跳到了舞台上,风一样冲到叶青虹的面前,气喘吁吁道:“叶小姐,你……不用怕……我……我来保护你……”
叶青虹秀眉微颦,她虽然没有找到那个出刀之人,可是她却能够分辨出眼前的胖子绝对不是刚才帮助过自己的那个。
罗猎还是低估了瞎子的色胆,这种时候表现他英雄救美的决心,无异于将自身暴露于所有人的注目之下。和瞎子荷尔蒙上头的冲动相比,罗猎由始至终都保持着冷静,他之所以出刀阻止陆威霖,是因为对方的手段太过残忍冷血,枪枪致命,如果不是陆威霖杀人太多,罗猎本想置身事外。
从叶青虹反抗时的出手可以看出她武功不错,而陆威霖握枪的手在重获自由之后,他并未向叶青虹射击,要知道枪内本该还有三颗子弹。是陆威霖忙于逃命还是他动了怜香惜玉的恻隐之心?
穆三爷刚才的举动不慌不忙不失大家风范,可是仔细一琢磨,他在这件事的处理上又好像有些不够妥当,比如他下令让手下人放下手枪,等于将自己的性命交到陆威霖的枪口下,而陆威霖杀死任忠昌的四名手下,却没有对穆三爷下手,证明穆三爷并非是他的目标,不过穆三爷何以能够断定杀手不会伤害自己?
叶青虹并没有理会瞎子的献媚,而是径直走向穆三爷,瞎子本想跟上去,却被两名穆三爷的手下拦住去路,此时那八名前去追赶陆威霖的人也已经回来了,他们并没有追上,陆威霖逃出后门之后,就上了一辆在那里接应他的汽车扬长而去。
穆三爷的脸色阴郁,此时租界的巡捕方才抵达现场,现场的观众在接受简单盘问排除嫌疑之后就予以放行,现在谁也没心情看什么表演,一个个匆匆离去。
罗猎和瞎子也顺利通过了盘查,来到大门外,雨在此时突然大了起来,他们只能站在屋檐下躲雨。瞎子迎着冷风打了一连串的喷嚏,学着罗猎一样将衣领竖起,望着不远处一辆接着一辆离开的轿车,充满羡慕道:“啥时候,咱们哥俩也能混上一辆车?”
说话间一辆黑色轿车缓缓停靠在他们的面前,车窗缓缓摇下,叶青虹的俏脸从里面露了出来,明澈的美目盯住罗猎:“上车!”
瞎子做梦都想不到这位大美女居然主动找上了他们,乐呵呵地想要走过去,却被罗猎一把抓住了手臂:“谢了!咱们好像并不认识!”
瞎子用肩膀顶了顶罗猎:“既然人家叶小姐古道热肠想送送咱们,咱们就搭个顺风车呗!”
罗猎仍然不卑不亢道:“谢了!咱们不顺路,叶小姐走好!”
叶青虹却没有要走的意思,轻声叹了口气,左手握着方向盘,右手举起了一把手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罗猎,然后轻轻晃动了一下手腕。
瞎子瞪大了双眼,他也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的邀请方式,确切地说不是邀请根本就是胁迫。
罗猎笑了起来,露出一口整齐而洁白的牙齿,他并不相信叶青虹会在蓝磨坊的门前开枪,更何况里面的巡警还在,不过他眼角的余光看到不远处有六名男子正在向他们靠近,那六人分明就是穆三寿的手下。
罗猎不慌不忙地走了过去,绕过车头,拉开车门坐在副驾的位置。
瞎子也跟了上去,伸手想去拉车门,叶青虹却道:“没让你上!”
瞎子本想表现出和罗猎同甘苦共患难的义气,可此刻他感觉到自己的仗义和自尊一并被叶青虹侮辱了。他大声道:“我们是生死与共的好兄弟,要生要死都要在一起,别以为有把枪我就怕你……”
话没说完,叶青虹一踩油门,小轿车宛如离弦的箭一样窜了出去,瞎子被飞速旋转的车轮溅了一身一脸的泥水,一边吐出嘴巴里的泥水,一边骂道:“牛逼什么?你当老子想上你啊……”
周围几道阴影在向他逼近,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被穆三爷的六名手下包围。
罗猎从后视镜中看到瞎子被人围拢的情景,正想询问,叶青虹却已经猜到了他的心思:“不用担心,你朋友不会有事!”她将手枪随手扔在手套箱内,顺手摸出烟盒,从中抽出一支香烟,噙在嘴里:“帮个忙!”指了指收藏火机的位置。
罗猎拿起火机,清脆的当啷声之后,为她将香烟点燃。
叶青虹抽了口烟,吐出一团烟雾,黑蓝色的美眸因烟雾的笼罩而变得虚无缥缈起来,罗猎并不喜欢女人抽烟,可是叶青虹抽烟的动作却极其优雅,哪怕是不经意的细节都流露出一种卓尔不群的美。
罗猎把玩着手中的打火机,黄铜打造,两面各有一个精美的美杜莎浮雕,转过来看了看底部,德国出品,正宗的舶来品,应当价值不菲。
叶青虹似乎想起了什么:“抽烟吗?不用客气,自己拿!”
罗猎摇了摇头:“不喜欢!”不喜欢并不代表着不会。
叶青虹笑了起来:“我也不喜欢,可是已经养成了习惯。”
“我还以为歌者都会爱护自己的嗓子。”
叶青虹熟练地将烟灰弹落在烟灰缸内,轻声道:“我不喜欢在人前表演!”汽车拐入汾阳路,经过公董局,来到一片别墅群旁,早有人打开了269号的铁门,叶青虹径直将轿车驶到小楼前。
这是一座典型的哥特式建筑,罗猎粗略的估计,这座别墅占地约有十亩,小楼为四层钢筋混凝土结构,主楼正前方有花园草坪,园内种植着各类名贵植被,有水池、小桥、假山、花坛,园中百花吐艳,植物花卉都会受到精心照顾,虽是深秋依然可以看到五颜六色的秋菊怒放。
如果不是阴差阳错地遇到了叶青虹,罗猎是没有机会进入这座黄浦顶级豪宅之中的,守卫森严是他的第一印象,带来的直接后果就是压抑,从进入大门开始,他们一共经过了三道大门,而且每个大门旁都有警卫值守。
罗猎对叶青虹的认识基本上都来源于报纸,知道她今年二十岁,也知道她出生于法国巴黎,整个幼年和学生时代都在法国渡过,而且她的母亲还是某个法国没落的贵族家庭,父亲是旅法商人,除了报纸上宣传的简介部分,其他的一无所知,在罗猎的印象中叶青虹是个家道中落的贵族小姐,迫于生计而成为舞女,来到法租界登台表演。可是眼前的一切已经推翻了他此前对叶青虹所有的印象,让他开始重新审视这位神秘的女郎
第三章【叶青虹】(下)
叶青虹停好了车,早有人撑着雨伞跑了过来,拉开车门为她挡风遮雨。
叶青虹伸手接过雨伞,本想去迎接罗猎,却看到罗猎已经推开车门走了下去,快步来到别墅的大门前。
叶青虹跟着走了过去,已经换上了一身黑色的西服套装的她显得格外干练。
手下人在她面前毕恭毕敬,低着头,不敢正眼看她。罗猎也没有看她,借着这次机会正欣赏着别墅精美的装饰。
叶青虹快走了几步,修长的美腿,步幅丝毫不逊色于男子,走路的架势也是英气十足,少了几分舞台上的婀娜却多出了几分矫健。很快就超过了罗猎,自然而然地充当了引路人的角色,轻声道:“这座房子将近有二十年历史了,从设计到施工全都由意大利工匠完成。”
罗猎点了点头,进入富丽堂皇的大厅,目光首先就被巨大的水晶吊灯所吸引:“应该花了不少钱吧?”
叶青虹淡淡笑了笑:“折合成银元,大概二十万。”
罗猎为之咋舌,如此富丽堂皇的建筑他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身临其中。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当今时代的贫富差距已经到了难以想象的地步。
叶青虹简单做了一番介绍,这栋别墅共有大小厅室三十二间,楼体内通道虽然迂回,可是上下贯通,房厅、客堂都是用中式装饰,室内的彩绘壁画也都来自于欧洲名家,门窗拉手全都用紫铜开模制作,空铸梅花窗栏,可以说这里每一个部件,每一个细节都接近完美。
罗猎笑道:“住在这样一座小楼里做梦都会笑醒吧?”
叶青虹却摇了摇头:“这里曾经死过人,闹过鬼!”
罗猎内心咯噔了一下,仿佛面对着满座诱人的大餐,可突然落上去一只苍蝇。
叶青虹指了指紫红色的真皮沙发,邀请他坐下。
罗猎脱掉风衣,马上有仆人走过来接了过去,又接过他的礼帽,为他挂在衣帽架上。
“咖啡还是茶?”叶青虹问。
罗猎道:“茶吧,咖啡我喝不惯!”
仆人送上两杯热腾腾的红茶,然后退了下去。
罗猎端起水晶茶盏,品了口红茶,又将茶盏轻轻放回原处,并非中国茶,而是漂洋过海的舶来品:“叶小姐找我有什么指教?”
叶青虹道:“你刀法不错!”
罗猎笑了起来:“叶小姐的话我不太明白!”
“不明白不要紧,最怕揣着明白装糊涂!我那件旗袍所用得布料是姑苏织锦坊进贡大清慈禧太后的贡品蓝锦,有一两蓝锦值千金的说法,更何况现在就算是出得起价钱也找不到同样的布料了。”叶青虹从手袋中取出那件旗袍,轻轻一抖,展开在罗猎的面前,绣工精美的旗袍出现了一个破洞,叶青虹指着那里:“怎么办?”
望着那个破洞,罗猎却想起叶青虹抬腿后踢的情景,虽然事先做足了防护措施,不过修长笔挺的**仍然展露人前,罗猎当然知道叶青虹醉翁之意不在酒,无论这件旗袍多么珍贵,也比不上性命重要,自己关键时刻的出手至少刺伤了陆威霖,延缓了他的动作,回想起刚才的事情,罗猎禁不住又想到,陆威霖明明有机会可以重新控制住叶青虹,将她杀死或者再度以她的性命做要挟,可是他为何选择匆匆逃离?
仔细一想,发生在蓝磨坊的这场刺杀的确有着太多不好解释的地方,陆威霖三枪都打在任忠昌的身上,刺杀发生在停电之后,除非拥有瞎子那样的夜眼,在黑暗中很难准确锁定目标,难道陆威霖也有黑夜中视物的本领?如果没有?他又是如何在黑暗中精确瞄准的?
叶青虹将旗袍搭在沙发的扶手上,取出香烟点燃,她烟瘾不小,一会儿功夫在罗猎面前已经抽了三支烟。
罗猎不禁回忆起当时的状况,任忠昌当时叼着雪茄,停电的时候,雪茄的火光成为明显的目标,也就成为陆威霖用来瞄准判断的参照,罗猎清楚地记得,陆威霖当时对着包厢只开了一枪,由此可见他对自己的枪法极有信心,还有另外一个原因,他很可能害怕误伤其他的人,从他毫不犹豫地下手射杀任忠昌的部下来看,他应当并不是顾忌这些人,所以只可能是担心伤及穆三寿。
而从穆三寿在枪杀案发生之后的表现来看,他逼迫任忠昌的手下放下武器,结果那四人被陆威霖悉数击毙,而在此之后,穆三寿仍然冒着极大风险让手下人丢掉枪械,为了干女儿的安危着想应当是个非常合理的解释,可是以穆三寿沉稳老道的性情,他的作为似乎又不是那么的相符,罗猎清楚记得叶青虹的反击,在那种情况下也是冒着极大风险的,究竟是什么促使她这样做,是谁给她如此之大的勇气?
巡警抵达之后,首先被排除嫌疑的就是穆三寿和叶青虹,前者的身份地位摆在那里,而叶青虹恰恰是今晚的受害者之一,可罗猎却发现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如果换个角度去看待今晚这场刺杀。将遇害者任忠昌带到现场的人是穆三寿,陆威霖刺杀成功之后正是利用叶青虹要挟任忠昌的手下放下武器,如果自己没有出手,叶青虹的绝地反击会不会以失败告终?而陆威霖会不会成功劫持她逃离现场呢?
“回答我!”叶青虹流露出前所未有的犀利目光。
罗猎伸手拿起旗袍,右手的食指从叠合的破洞中穿了出去。
叶青虹却感到他的这个动作应该充满了暧昧的暗示,俏脸没来由热了起来,一把将旗袍抢了回去:“赔我!”
罗猎道:“叶小姐请我过来,应该不只是为了让我赔一件旗袍那么简单。”
叶青虹正准备说话,此时从外面走进来一个人,附在她的耳边小声说了句什么,等那人离去之后,叶青虹轻声道:“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罗猎笑道:“大半夜的,我可没有那么大的兴致,不如叶小姐送我回去。”说完他打了一个哈欠。
叶青虹道:“你一定会感兴趣!”
罗猎并没有料到叶青虹这次带他去的居然是自己的小教堂,教堂内灯火通明,罗猎明明记得很清楚,在自己离开之前是锁好门的,这间小教堂除了自己外只有已经瘫痪在床的老神父有钥匙,瞎子虽然是自己最好的哥们,也是小教堂的常客,可是这厮也没有钥匙,再说瞎子不喜欢光亮,就算他偷溜了进去,也不可能像现在这样把所有的灯都打开。
罗猎在内心中已经开始了推测,这件事应当和叶青虹有关,她刚才在蓝磨坊让自己上车,却将瞎子留下,本意可能不是找自己谈事情,而是要将他们两人分开,然后逐个击破,离开的时候,他从反光镜中看到有穆三寿的手下围住了瞎子,看来瞎子十有**已经被人控制,难道是因为自己出手影响了这场行刺事件?
转念一想应该不对,自己虽然出手射伤了陆威霖,可是并没有改变整件事的结果,赣北督军任忠昌仍然命丧当场,杀人者成功逃脱。就算自己察觉到穆三寿和叶青虹举动中的可疑之处,但是自己并没有向任何人说起过,他们又怎会怀疑到自己?更何况整个过程中瞎子并未出手,为何要同时针对他们两个?排除这个可能之后,罗猎马上推断出,他和瞎子之所以引起叶青虹的关注,十有**和瞎子偷来的钱包有关。
教堂的大门反锁着,叶青虹礼貌地敲了敲房门,里面的人从门缝中向外看了看,然后打开了大门。罗猎第一次产生了来到小教堂做客的感觉,仿佛突然自己变成了一个外人。
罗猎任职的这间小教堂非常得不起眼,就算全部坐满也不过五十人,因为规模较小,环境简陋,主体建筑年久失修,满清亡国之后,法租界内兴起了一阵兴建教堂的风潮,一座比一座庞大,一座比一座华丽,而且金发碧眼的外国神父看起来也比土生土长的中国人在传教方面显得更有说服力。在老神父瘫痪之后,信众大都被法租界的其他大教堂吸引离去,即便是圣诞日、复活日这样隆重的日子里,小教堂也难得看到满员的景象。罗猎这位年轻牧师又远不如过去那位白发苍苍走路颤颤巍巍的老神父德高望重,没见他在传经布道上下功夫,反而和一帮养尊处优的千金阔太时常打得一片火热。如果不是礼拜时偶然响起的钢琴和唱诗声,法租界几乎遗忘了身边还有那么一座小教堂的存在。
教堂坐着十几个人,房梁上吊着一个人,现在他正是众人瞩目的中心。
罗猎刚一走进大门就判断出被吊着得人是瞎子,现在瞎子被五花大绑,脑袋朝下倒吊在房梁上,脑袋距离地面还有一米多高,原本白胖的面孔因为长时间充血已经变成了紫红色。小眼睛也已经充血,圆鼓鼓地凸了出来,让人不禁担心,他的那双小眼睛随时都会从眼眶里蹦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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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软硬手】(上)
穆三寿背朝教堂的大门坐着,右手端着旱烟,和瞎子脸对着脸,只不过瞎子的脸是倒着的。瞎子的背后不远处就是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受难像,如果可以选择,瞎子宁愿跟耶稣换个位置,毕竟人家是头朝上站着受难的。
瞎子的视线被穆三寿挡着,他并没有第一时间看到罗猎和叶青虹并肩走入了教堂。
穆三寿虽然听到了脚步声,可是他并没有回头,拿起一根寸许长度的钢针刺入烟锅儿之中,然后把头歪向右侧对着和田玉烟嘴儿用力啜了两口,烟丝随着他的抽吸忽明忽暗,钢针的尖端却在短时间内已经被烧得通红,这根钢针是特制的,尾端嵌入一个精工细作的黄花梨手柄,平日里是穆三寿用来通烟嘴的工具,不过此刻他显然又想到了别的用场。
通红的钢针凑近瞎子的小眼睛,虽然还相隔一寸,瞎子却似乎已经感觉到了烧灼的痛感,吓得惨叫起来。
穆三寿道:“知不知道烧红的钢针刺入眼睛的后果?”
瞎子用力闭上眼睛,周身的肥膘无一处不在颤抖。
大门处响起罗猎镇定的声音道:“小小的眼球在短时间内承受那么多的热量,必然从内部膨胀,然后整个炸裂开来,三爷还是离远一些,不然很可能会被溅得满头满脸,瞎了他的眼睛是小事,弄脏了您老人家的衣裳可不好。”
穆三寿听到这番话唇角露出讳莫如深的笑意。
瞎子却如同看到救星一样睁开了双眼,声嘶力竭叫道:“罗猎,救我,救我!”
穆三寿仍然没有回头,看着那根钢针迅速降温由红转灰,点了点头:“你说得对!这么肮脏的事情,我是不该亲自动手。”收起钢针,招了招手,手下人送上一把小刀。
罗猎看得真切,那把小刀正是自己的,在蓝磨坊的时候,他出刀的本意是阻止陆威霖伤及太多无辜,想不到穆三寿居然将现场失落的飞刀搜集起来,穆三寿捻起飞刀,贴在瞎子因充血而变得紫红的脖子上:“是不是涨得很难受,要不要我帮你放点血,缓解一些压力,那样就会舒服许多。”
瞎子惨叫道:“穆三爷,您就是我亲爷爷,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话没说完,穆三寿已经收起飞刀,扬起右手狠抽了他一个嘴巴子,然后缓缓站起身来,两旁的烛火为他强大的威势所迫,猛烈抖动起来。
罗猎道:“穆三爷,您老也是租界有头有脸的人物,犯不着跟我们这些小人物一般计较,就算要打要杀,是不是也选个别的地方,毕竟这里是教堂,咱们中国人有句老话,举头三尺有神明……”
“屁的神明?我穆三寿要拜也是拜忠信仁义的关二爷!洋人的神仙在我眼中屁都不算!”穆三寿霍然转过身来,深邃的双目迸射出摄人寒光,手下人也因为他的爆发而心惊胆颤,无论是敌是友,罗猎对穆三寿也暗自佩服,此人能够横行黄浦绝非偶然。
穆三寿的威势震住了手下人,却没有对眼前的罗猎造成任何的影响,罗猎的表情平和而镇定,不卑不亢道:“穆三爷有什么话只管明说。”
穆三寿取出一张照片凑到了罗猎的面前,照片是叶青虹的。罗猎心中暗叹,此前为了谨慎起见他让瞎子将钱包和照片销毁,以免留下证据,肯定是瞎子看到叶青虹漂亮,所以私藏了这张照片,留下了隐患,不过穆三爷盯上他们应该不止是因为这张照片。
瞎子在身后嚷嚷着:“我什么都没说……”
穆三爷反手又抽了他一记耳光,打得瞎子陀螺一般旋转了起来。
罗猎转过身去看了看叶青虹,叶青虹的目光却投向教堂的彩绘玻璃,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罗猎不得已重新将目光回到穆三爷的身上:“三爷稍等!”
他举步向告解室走去,穆三寿的手下本想跟着过去,穆三寿摆了摆手示意不用。
没多久罗猎就回来,手中多了一个木匣,打开木匣,其中放着一个挂件,还有几块银洋。
穆三寿向其中扫了一眼,拿起挂件,在手中掂量了一下,然后道:“数目好像不对吧?”
罗猎道:“少的部分,我们会在一周内补足!”虽然心里没底,可是在表面的气场上不弱半分。
穆三寿向罗猎走近了一步,冷笑着打量着面前的年轻牧师:“你以为这就算完了?”
罗猎道:“错在我们,如何解决还请三爷划一条道给我们,只要我们能够做到,一定尽力弥补。”
穆三寿脸上的笑容倏然收敛:“整个黄浦但凡听说过我名字的人,都应该知道得罪我的下场!”
罗猎的笑容依旧淡定:“我们这样的小辈如果能够拥有得罪穆三爷的资格,就算是死也称得上荣幸了!”言外之意是我们只是小字辈,你穆三爷何等地位,犯得着跟我们一般见识?如果真要如此,你穆三寿的胸怀也太狭隘了。
穆三寿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他点了点头,然后拍了拍罗猎的肩膀:“年轻人,有胆色!坐!”他指了指一旁的长椅,自己率先坐了下去,又道:“不相干的人全都出去!”
他的那帮手下全都退出了小教堂,罗猎在穆三寿的身边坐了下来。
瞎子不知是不是还没有完全化解穆三寿那一巴掌的力道,臃肿的身子在半空中缓慢打着旋,虽然脑袋发涨,可是他并没有神智错乱,敏锐地察觉到现场的紧张氛围有所缓解,小眼睛在缓慢的运动中锁定了不远处的叶青虹,嘘!嘘!成功将叶青虹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放我下来!放我下……”话没说完叶青虹已经转过身去,独自一人走到耶稣像前默默祷告起来。
瞎子瞪大了小眼睛,感觉叶青虹绝非属于心地善良的无知少女,此时他开始寻找罗猎,这位患难与共的好友到现在连正眼都没看过自己,难道他也把自己忘了。
罗猎的表情虽然淡定,可是内心却笼罩着无形的压力,身边坐着的这位老人,乃是威震黄浦的一代枭雄人物,只要他不高兴,说不定自己和瞎子明天清晨就会变成黄浦江内的两具浮尸,和此人相处,有种与虎谋皮的感觉,罗猎能够断定的是,穆三寿找到他们绝非只是要回失物那么简单,不然他也不会对自己先兵后礼,更不会给一个年轻后辈平起平坐的机会。
穆三寿捻起那枚螺旋塔状挂件,以少有的平和语气道:“年轻人,知不知道这是什么?”
罗猎摇了摇头,无知者无罪,知道的越多麻烦就越多,看破不说破才是高明的处世之道。
穆三寿叹了口气:“年轻人,你不够坦白啊!”他的目光投向仍然倒挂在一旁的瞎子:“我在黄浦打拼这么多年,亲历清朝覆灭,民国崛起,见证过无数的兴衰往事,能够活到现在,能够在年近花甲的时候仍然坐在法租界华董的位置,不是单靠运气就能够做到的。”
罗猎不失时机地奉承道:“我对穆三爷的英雄事迹一向景仰得很,佩服得很!”
穆三寿就像没有听到一样,继续道:“大的不敢说,法租界发生的任何事都瞒不过我。”他抬起头看了看远处的耶稣像:“这间小教堂过去有个神父姓郭对不对?你是他的远房亲戚,小胖子叫安翟,你们是胶东同乡?你们一起进过中西学堂,你十三岁的时候被选派去了美利坚留学呆了九年,和其他人学习机械、铁路、军火、舰船,以强国为己任不同,你先是混进了环球大马戏团,跟着到处游荡了五年,后来马戏团解散,你不知找了什么门路混进了神学院,研修圣经,传经布道,成了一名牧师,还真是特立独行啊!”
罗猎笑了起来,顺便目光狠狠瞪了瞎子一眼,瞎子虽然看不清他的眼神,却对他的目光有心灵感应的默契,大声叫道:“不是我说得,我什么都没说!”
穆三寿道:“你的底,只要我想查,就能够查得清清楚楚,安翟比你要简单多了,你被选派留学,他属于被淘汰的一列,本来的一个有为青年偏偏走了另外一条路。十四岁拜了一个师傅,学了点算命风水的皮毛,就以金点传人自居,只可惜打着金点的旗号却干着走山的勾当。”他口中所说的金点和走山乃是江湖外八门的两支,在传统三百六十行之外,还有特立独行的八门,这八门不为正行所齿,但是有人的地方就有这八门。
八门分别是:金点、乞丐、响马、贼偷、倒斗、走山、领火、采水八种偏门行业。这八个行当还有个合称,又叫做“五行三家”,金点为算命一行,响马为拦路抢劫一行,倒斗为盗墓一行,走山为骗术,领火为蛊术,采水为官妓。看似只有八个行当,但实际上,这八门几乎囊括了江湖上所有的偏门,从古至今的江湖流派,几乎都与其脱不开关系。
八门随着时代变迁,朝代更迭也会随之变化,然而万变不离其宗,满清灭亡之后,有些行当相互融合,有些又从中拆分出几家,也应了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道理。
瞎子叫道:“三爷厉害,说起来咱们都是同门中人,您是前辈,我们是晚辈,这次是大水淹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识一家人,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权当我是个屁,把我给放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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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软硬手】(下)
穆三寿道:“各门各派都有什么人物,我心中清清楚楚,但凡在法租界讨生活的,都要先跟我打声招呼,也都要给我几分面子,你们两个小子是无知者无畏呢?还根本就是奶奶不疼姥姥不爱的孤魂野鬼?”
罗猎道:“三爷明鉴,我们跟任何势力都没有关系。”
“那就是说,我不用给任何人面子!”穆三寿的声音陡然变得严厉起来。
罗猎道:“在法租界,乃至在整个黄浦,三爷的确不用给任何人面子。”
穆三寿的表情又突然缓和了下来,将螺旋塔形挂件递给了罗猎:“小子,说说它的来历,兴许我会对你们网开一面!”
罗猎已经知道今晚如果不露出一些真才实学,恐怕很难过穆三寿的这一关,穆三寿应当不仅仅是为了讨回东西那么简单,以他的身份也没必要亲自前来报复,事到如今,也只好赌上一把了,罗猎道:“如果我没看错,这东西应该是个钥匙,上面沿着螺旋的走向刻了一些文字,我用放大镜看过,是满文,镌刻的内容是《道德经》里面的一段。”
穆三寿的目光已经失去了刚才的凛冽杀气,眼前的这个年轻人非但有着一流的飞刀射术,还拥有着细腻的观察力和渊博的知识,更为难得的是他拥有着和自身年龄并不相符的沉稳和镇定,同时还拥有一颗智慧出众的头脑。
叶青虹此时也悄然来到了他们的身边,穆三寿道:“既然知道这东西如此重要,又知道失主跟我有些关系,为何还敢下手?”这句话却不是向罗猎问的。
瞎子也不敢装聋作哑,叹了口气道:“三爷,是我有眼无珠,本以为那个白胖子是头肥羊,哪知道他有您老这座大靠山,如果我要是知道,借我一个胆子我也不敢啊。”
叶青虹恰到好处地补刀道:“你们不是没有补救的机会。”
瞎子道:“我们是想补救,今晚去蓝磨坊就是为了找机会将东西还给你们,可没想到又遇到了刺杀督军的事情。”他说起假话也是振振有辞。
罗猎却道:“现在说什么三爷也不会相信,还好这件东西还在,现在可以物归原主了。”
穆三寿笑道:“好,我给你们一个机会,只要你们两人之间的任何一个如果能够说出这件东西的来历,我就当此事没有发生过。”
罗猎心中一动,并没有马上搭话,穆三寿这样说必有其他的用意,他刚才故意略去瑞亲王奕勋印章的事情不提,就是担心会让对方误以为他们知道的太多,以穆三寿狠辣的手腕,不排除为了保住秘密而灭口的可能。
瞎子被吊了半天,急于摆脱目前的困境,他叫道:“这东西应该是瑞亲王奕勋的遗物,听说瑞亲王当年曾经利用太后对他的信任,贪墨了大清朝不少的银子,私藏起来,至今无人能够找到,这东西十有**就是打开宝库的钥匙。”
罗猎暗叫不妙,他虽然谨言慎行,可是却控制不住瞎子的那张嘴,说得越多只怕麻烦越大,瞎子所说的那番话全都是他们此前的揣测,除了瑞亲王奕勋的落款印章之外,他们也并没有什么确实的依据,可是万一被他们不幸言中,只怕会惹来一个天大的麻烦。
叶青虹皱了皱眉头,穆三寿却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在教堂内回荡,许久方才平歇。
瞎子大概是被吊得太久,头脑发昏,以为穆三寿是在耻笑自己,大声道:“我也只是猜测!”
穆三寿道:“为何这样说?”他起身走向瞎子,挡住了罗猎的视线,也恰到好处地隔绝了罗猎给瞎子的暗示。
瞎子道:“我虽然不是金点门人,可是对观相之道还算是有些心得,那人白白胖胖没有胡子,甚至连喉结都没有,说话的时候尖声细气,举止阴气十足,不是宫里太监出身,就是个天生的阉人。”
罗猎赶紧咳嗽了两声,意图提醒瞎子不要乱说话,以免招惹不必要的是非,可瞎子此刻完全忽略了他的存在,继续道:“云从龙,风从虎,每个行当都有每个行当的特征,只要稍加留意就不难发现一些痕迹,我故意说些清宫兴衰的事情引起他的注意,他果然上钩,主动上来询问满清的前程,我抓住机会拿走了他的荷包。”
叶青虹忍不住道:“什么拿走?根本就是偷窃!”
瞎子尴尬笑道:“在别人眼中可能是这样,但是对我来说也是祖师爷赏饭吃,苦练多年的技术活。”脸皮之厚也是超人一等。
穆三寿道:“你又是如何知道这东西是钥匙,而且和瑞亲王的秘密宝库有关?”
瞎子道:“我可没这样的本事,可罗猎有,他认得满文,也认得印章上的篆字,又从照片上认出了叶青虹。”
罗猎脑袋嗡地一下大了,真是猪一样的队友,将那点底儿原原本本尽数兜了出来,事到如今,他也无话好说,只能静待穆三寿的反应。
叶青虹一双明澈的眸子冷冷盯住罗猎:“此前你见过我?”
罗猎摇了摇头。
瞎子道:“最近黄浦大小日报的头版头条几乎都有你的照片,想不认识都难!”
叶青虹道:“知道失主和我有关,又知道三爷是我干爹,你们还敢这样做,胆子可真是不小呢!”
罗猎知道她的用意,落井下石,根本是在挑起穆三寿的怒气,微微一笑道:“我们若是当真想对叶小姐不利,今晚也不会在蓝磨坊出手相助。”
叶青虹唇角露出一丝讳莫如深的笑意:“你刚才不是咬死口不承认出刀的是你吗?”
罗猎道:“有些时候做好事未必一定要留名。”
叶青虹柳眉倒竖道:“好事?你弄烂了我的裙子!赔给我!”
瞎子张大了嘴巴,也不明白焦点怎么就突然转移到他们两人的身上,穆三寿的表情也颇为古怪,原本严肃的询问怎么风格突变,变成了叶青虹向罗猎讨要裙子的闹剧?
罗猎笑道:“既然是我们做错了事情,我们负责……”
“你负得起这个责任吗?”
“叶小姐说个数!”
叶青虹道:“十万银洋!”
瞎子听到这个数目差点没把下巴颏惊得掉在地上,一条旗袍居然开口十万大洋,这妞是强盗啊!明抢啊!
叶青虹的话还没有完:“十万大洋,三天之内送到我家里,从现在开始,晚一分钟,就扔你们去黄浦江中喂鱼!”她表情冷漠,毫无半点回旋的余地。
瞎子嚷嚷道:“十万大洋,抢银行都来不及……”话没说完,穆三寿扬起手中的烟杆,照着他的脑壳就敲了一记,痛得瞎子一声惨叫,下面的话也咽了回去。
穆三寿道:“青虹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一锤定音。
罗猎却呵呵笑了起来,他站起身,举起手中的螺旋塔形挂件:“两位深夜前来,还真是用心良苦,这十万大洋,别说三天,就算给我们三年,我们只怕也筹集不到。”
穆三寿冷哼一声:“那就只有死喽!”
瞎子大叫道:“罗猎,拼了,拼死一个赚一个……”穆三寿抬手又抽了他一个嘴巴子,打得瞎子眼前金星乱冒,鼻血都飞出来了,这老家伙出手可真够重的。
罗猎道:“我们两个在租界只是两只小虾米,三爷如果真想让我们死,我们也无力反抗,只是我们两个的性命只怕值不了十万大洋,我罗猎做事向来坦荡直接,两位还是别兜圈子了,想要我们做什么?不妨明说!”他早就看出穆三寿和叶青虹另有所图。
穆三寿哈哈笑了起来:“还是你更明白些!刚巧遇到了一件小事,想让你们帮我去办,办成之后,这次的事情一笔勾消。”
罗猎心中暗忖,穆三寿委托得事情绝不会是小事,可是形势比人强,在眼前的局面下唯有先答应下来再说,等到穆三寿有所麻痹,他们大可逃离黄浦,逃出对方的势力范围。有了这样的想法,点了点头道:“只要穆三爷不是让我们去杀人,都好商量!”
穆三寿笑道:“好钢要用在刀刃上,你这样的人才用去杀人实在是浪费了,再说我手下比你更好的人选多得是!”
罗猎不由得想起了陆威霖,不知那枪法精准冷血无情的杀手是不是穆三寿的手下?他平静道:“三爷请说!”
穆三寿道:“具体的事情,青虹会告诉你们。”他来到罗猎的身边,再度打量着眼前的年轻人,意味深长道:“年轻人,最好不要存着敷衍我的心思,福音小学的那些孩子还在忍饥挨饿吧?善事我帮你做,可如果领会错了意思,保不齐善事会变成丧事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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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闯关东】(上)
罗猎内心剧震,穆三寿果然老谋深算,竟然查到了和自己相关的那么多的事情,还利用福音小学的那些孩子的性命作威胁,实在是够卑鄙,可如果不是如此,又怎能逼迫自己轻易就范?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跟这位成名已久的江湖枭雄打交道如履薄冰步步惊心。
穆三寿向大门外走去,来到大门前停顿了一下,似乎又想起了什么事情:“对了,小胖子,我会让人把你外婆接过去好生伺候着,你不用担心。”
瞎子大叫道:“你别伤害她老人家……”瞎子只有这个亲人,五年前他背着半身不遂的外婆一路逃难来到黄浦,想不到穆三寿连这点底都查得清清楚楚。
穆三寿哈哈大笑,根本不理会瞎子的大叫,拉开教堂的大门扬长而去。
罗猎在穆三寿离去之后,方才走过去将瞎子放下,瞎子麻痹的手足刚一恢复自如,就犹如一头暴怒的河马一样冲向叶青虹,张开大嘴怒吼道:“你们怎么对付我们都可以,绝不可以伤害我外婆!”
寒光一闪,叶青虹的手中已经多了一柄轻薄锋利的匕首,抵住瞎子的下颌,迫使瞎子不得不用脚尖来承受一身赘肉的重量。叶青虹冷冷道:“你给我记住两件事,第一,不要再冲着我大吼,你有口臭知不知道?第二,不要再盯着我看!我最讨厌别人色迷迷的样子。”
罗猎道:“只有没自信的女人才害怕别人盯着自己看吧?”
叶青虹霍然转过俏脸,美眸寒光闪烁,死死盯住了罗猎。
罗猎道:“想让别人为自己卖命,最好还是礼貌一些,能够合作共赢当然最好,可若是当真翻了脸,拼个鱼死网破,叶小姐觉得能有几分把握活着走出这里?”
叶青虹将匕首从瞎子的下颌移开,彻底转向罗猎:“你在威胁我?”
罗猎微笑道:“你不妨理解为忠告和奉劝,从今天开始,福音小学的那些孩子最好全都平平安安,如果有一个发烧感冒,或是有一个缺课逃学,我第一个都会算到你们的身上,陈阿婆人到古稀,希望她老人家长命百岁,如果在咱们合作期间,老太太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们十有**也会把责任算在你们的身上,其实大家压力都不小呢。”
任何事情都是相对的,你自以为抓住了别人的短处和把柄,可是你想要控制别人,就必须将之好好保护,以期在关键的时候派上用场,可凡事都会有风险,罗猎正是在提醒叶青虹这个道理,如果他和瞎子所珍视的人出了任何意外,那么他们将会不惜代价地进行反击。
叶青虹点了点头:“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是有些害怕了!”
罗猎微笑道:“只是想要一点尊重,在主的眼中人人平等!”
瞎子的情绪也随着他充血的面色一样渐渐恢复,理智也完全回归,接受现实,也只有直面对方的条件,有气无力道:“你们究竟想让我们做什么事情?”
叶青虹道:“还有两枚同样的钥匙。”
瞎子道:“你想让我们找到那两枚钥匙?”心中不禁一凉,如果真是如此,在茫茫大千世界寻找两枚不起眼的钥匙,无异于大海捞针。
叶青虹道:“没你想得那么复杂,这两枚钥匙的下落都已经被我们掌握,你们只需要取回钥匙,就算完成了任务。”
瞎子将信将疑道:“那么简单?”
叶青虹不屑道:“太复杂的事情只怕你们也没那个本事办到!”
罗猎却一点都不相信叶青虹的话,如果事情果然如她所说得那样简单,他们又何须费尽周折地找上门来?为何不亲自出手?
瞎子道:“把线索提供给我们!”
叶青虹道:“你们准备一下,三天后动身前往满洲!”
“满洲?”
过了山海关,气温骤然降低,从火车的窗外向外面望去,已经是一片银装素裹的景象,罗猎已经换上了貂皮大衣,靠坐在窗前看书,享受着窗外投射进来的正午阳光。一夜未眠,却丝毫没有疲倦的感觉,罗猎意识到困扰自己多年的失眠症又开始变得严重了。
瞎子仍然没有昨晚的宿醉中醒来,张着嘴巴,发出震耳欲聋的香甜鼾声。
对他们来说都是第一次坐上如此豪华的包厢,过去他们甚至连二等车都很少坐,更不用说只属于两人的包厢,虽然这次的任务源于胁迫,但是无法否认穆三寿的出手慷慨大方,给他们预支了三百块银洋,还不包括临行前为他们置办的几身行头。
罗猎本想留些钱给福音小学,等到了地方才发现福音小学的孩子们已经全都穿上了新的棉衣,而且每间教室,每间宿舍都配上了取暖的炉子,原来是穆三寿让人送来的,此外还捐助了一千块大洋让校方用来修缮危房,改善孩子们的伙食,这让罗猎多少对这位纵横法租界的枭雄人物多了几分好感。
瞎子的外婆被送进了仁爱医院,倒不是什么急病,而是她每年这个时候都会咳嗽气喘不停,可能是罗猎对叶青虹的那番话起到了作用,他们也意识到想要罗猎和瞎子踏踏实实做事,就必须要保护好手中的这两张牌,把陈阿婆送进了高级病房疗养,顺便治疗一下困扰她多年的慢性支气管炎。
至少在目前来看,他们的这次交易并没有吃太大的亏,而且似乎还占了不少的便宜。
火车行进在南满铁路线上,他们的最终目的地是瀛口,这座中国东北最早开埠的港口,最早由俄国人占据,1905年日俄战争之后,俄国人战败,又被日本人占据,成立瀛口军政属,开始了他们的军事殖民统治,军管两年半之后,经过谈判,同意将瀛**还给清政府,可日本方面两面三刀,只交出了半个瀛口,现在清朝灭亡民国成立,可新市街、二本町、牛家屯均未交还,仍然处于日本人的实际控制之中,至于满洲的多半铁路路权更是在日本人的掌控之下。
罗猎放下手中的书籍,目光投向车窗外,看到得是白皑皑的河山,日头渐渐偏移,透过车窗可以清晰看到地面上与之并行的阴影,罗猎忽然想起离开黄浦之前收到的那封信。
从衣袋中取出那封信,信纸已经泛黄,可笔迹却是新的,甚至还能够闻到淡淡的墨香,蝇头小楷工工整整,写得极见功夫,信纸应当有了年月,信写完不久。这封信乃是来自于他的一个远方叔叔,如果不是这封意外的来信,罗猎根本不知道自己在满洲居然还有一位这样的亲戚,这位远方的叔叔已经没了亲人,唯一可能联系上的亲戚只有罗猎,写这封信之前他应当就要死了,在一连串冗长的开场白和自我介绍之后,有用同样冗长的内容来证明他和罗猎的亲戚关系,最后才点明写信的目的,他生了重病,就要不久于人世,希望罗猎如果有可能前往奉天一趟,有些重要的事情他想交代一下,顺便将一些祖传的东西交给罗猎。
罗猎对这封充满突然因素的来信本来是没什么兴趣的,他从未见过这个远方叔叔,更何况他很小的时候父亲就死了,在他七岁的时候,母亲也因病去世,从那开始他就跟随爷爷生活,爷爷是前清举人,一辈子都没有入仕,可是学识渊博,对教育极其看重,所以倾尽家财,供罗猎上学,将他早早就送入了中西学堂,又在他十三岁时就将他送上了前往美利坚的轮船,在当时的年代能够做出这样的抉择,证明老爷子还是相当开明的。
罗猎至今都不明白为何爷爷会在满清亡国之后选择自杀,老人看似拘泥古板,不善于表露感情,却对自己这个孙子倾尽一切,虽然爷孙两人的交流不多,他也知道爷爷的内心深处渴望国家富强,民族振兴。一身才华却终身没有前往清廷任职,从根本上来说是对满清的腐朽失望透顶,满清灭亡,民国成立,本该让这个老人燃起希望,没想到他居然会选择以身殉国的道路,陪伴满清那个业已腐朽的帝国一起结束了生命。
火车的鸣笛声中断了罗猎的沉思,他收好那封信,这次他们中途会在奉天停留一天,和穆三爷事先安排的人会合,兴许可以抽时间去探望一下这个素未谋面的远方叔叔。
罗猎起身拍了瞎子一下,瞎子不耐烦地在床铺上转了个身子,背身朝外继续他的春秋大梦。罗猎无奈之余又有些羡慕,抬起手腕看了看时间,已经是十二点半,他还没有吃早饭,感觉实在是有些饿了,站起身来,出门向餐车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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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闯关东】(下)
罗猎出门之时戴上了黑框平镜,这让他增添了几分儒雅的书卷气,当然这也是出于隐藏身份的目的。餐车紧挨着头等车厢,所有陈设都是西洋风味,红丝绒的沙发座椅,挂着黄色流苏的幔帐和窗帘,胡桃木的雕花描金餐桌上摆放着做工精美的西洋珐琅瓷器餐具。
他选择在离门很近的地方坐下,进入餐车时候他就已经观察过这里的环境,在另外一端坐着两桌日本军人,一共是六个人,他们叽里呱啦地在高谈阔论着,不时发出猖狂的大笑声,在满洲这片土地上这些外来者已经习惯于以征服者自居,似乎他们从日俄战争之后就已经成为了这片土地上的真正主人。
在餐车的中部面对面坐着一对中年俄国夫妇,男人很高大,妇人也是俄罗斯最常见的臃肿体态,两人衣饰华美,举止中带着沙俄贵族特有的狂傲,事实上能够进入这间餐车的大都不是寻常人物,但多半都是外国面孔,反倒是中国人非常少见。罗猎翻看了一下菜单,大都是西餐,他点了份香煎三文鱼,叫了份咖喱鸡饭,叫了杯威士忌。一边翻看着新近的报纸,一边等候着自己的午餐。
对面走来了一位年轻军官,罗猎的目光从报纸上方的边缘警惕性地扫了一下,却惊奇地发现那名军官竟然是在黄浦蓝磨坊刺杀赣北督军任忠昌的陆威霖,罗猎将目光垂了下去,稍稍将报纸抬起了一些,遮住自己的面孔,内心不禁紧张起来。自己曾经在蓝磨坊出手阻止陆威霖,还两度将他刺伤。现在迎面遇到,岂不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目前罗猎还无法断定陆威霖究竟有没有看到自己。
还好陆威霖刚一进入餐车,就向那群日本人走了过去,笑着打了个招呼,然后一名日本军人将他迎了过去,他们亲切地握手,相互问候,自始至终目光并没有留意车厢那头的罗猎。
此时服务生将罗猎的午餐端了上来,罗猎一边用着午餐,一边努力倾听陆威霖和几名日本人的谈话,可惜相隔遥远,再加上餐车内有些嘈杂,根本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不过陆威霖的日语应当说得不错,和那几名日本人相谈甚欢。没多久就看到陆威霖站起来,向几名日本人告辞,转身离开了餐车。
看到陆威霖并没有向自己的位置继续经过,罗猎也是打心底松了口气,兴许他并没有发现自己。
陆威霖离开之后,罗猎马上准备离开,今晚这列火车就会抵达奉天,他可不想招惹不必要的麻烦,可没等他站起身,那几名日本人已经率先站起身来,其中有两人显然喝多了,摇摇晃晃走了过来。经过罗猎身边的时候,其中那个留着仁丹胡的日本军官不知什么原因留意到了他,指了指罗猎,用生硬的中文道:“你的,什么的干活?”
罗猎不明白这几名日本军人为何要找自己的麻烦,隐约觉得和陆威麟有关,内心中对这些强盗充满了厌恶,表情镇定自若,不卑不亢道:“这里是中国的土地,我们中国人坐在自己国家的火车里有什么不对吗?”
日本军官的手落在了抢套上,身边的几名日本人全都掏出了武器,五把勃朗宁齐刷刷瞄准了罗猎。那日本军官最晚一个把枪抽了出来,操着生硬的中国话道:“我们接到举报,你是朝鲜流亡叛党,跟我们走!”
罗猎暗叫不妙,这几名日本人找自己的麻烦并非巧合,而是因为有人举报,毫无疑问举报自己的应当就是陆威霖,现在的朝鲜已经在日本的统治之下,不少朝鲜反抗组织迫于压力不得不转入中国进行迂回抗战,日本方面对朝鲜反抗组织的清剿力度也是极大,手段也极为残忍,陆威霖应该在进入餐车的时候看到了自己,这一手借刀杀人玩得实在阴险。
罗猎笑了起来:“各位听什么人胡说,我是中国人,而且我是一名神职人员,一位牧师,我可以向你们证明我的身份。”他准备去拿自己的牧师证,却被那名日本军官厉声喝止,他的这个动作在对方的眼中是极其危险的。
此时刚刚睡醒的瞎子也来到了餐车内,看到眼前一幕不由得大惊失色,这厮的目光落在了一旁的热水壶上,脑海中已经在开始盘算用热水怒浇小日本的场景。
列车上的乘警闻讯赶来,他想要上前问明事情的原委,却一名日本军官粗暴地推开。
就在现场冲突一触即发的时候,忽然看到一名日本兵满面惊惶地跑了过来,大叫道:“不好了,不好了,川崎将军被人打晕了……”他说的是日语,除了几个日本人之外,现场很少有人能够听懂。
几名日本人听到这个消息大惊失色,再也顾不上罗猎,转身就向出事的地方跑了过去。
瞎子第一时间来到罗猎的面前,望着几名日本人的背影,凶神恶煞般扬了扬拳头:“大爷的,有种别走,老子捏爆这帮龟孙子。”
罗猎站起身,拍了拍瞎子的肩膀,拉着他迅速回到车厢内。
关上车厢的房门,瞎子迫不及待地问道:“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情?”
罗猎将刚才发生的状况简单说了一遍,低声道:“这帮日本人应该是被陆威霖利用了,我刚听说什么川崎将军被人打晕,可能他利用我引开日本人的注意力,制造混乱,然后趁机对日本人下手。”
瞎子倒吸了一口冷气:“靠,这个陆威霖还真是阴险。”说完又回过神来:“咦,你丫还能听懂日语?”虽然是多年老友,可是罗猎仍然不时给他制造惊奇。
罗猎笑了笑道:“简单几句,凑合着听,瞎子,我看很快日本人就会搜查到咱们这……”
话音未落,车厢门已经被重重敲响,开门一看,果然是刚才的那群日本军人,身后还跟着满脸无奈的乘警,日本军人大声道:“搜!”几名日本军人不由分说地冲了进来,在车厢内大肆搜查,甚至连罗猎和瞎子的身上都不放过,这次从罗猎的身上搜出了牧师证,反倒证明了罗猎的清白。
几名日本军人一无所获,离开他们的车厢继续向后方搜查,整个头等车厢内被这帮日本军人搅和的鸡飞狗跳。
瞎子恨不能冲上去将这帮日本军人全都干翻,可也只是想法,对方手中有枪,蛮干等于自讨苦吃。
罗猎低声向一名乘警问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那乘警苦笑道:“一名日本军官在车厢内被人打晕了,随身携带的皮箱不翼而飞,据说里面有机密文件,整列火车都搜遍了,不是针对你们。”
罗猎点了点头,等那帮人全都离去,重新关上车厢门,从里面反锁了,来到车窗前,望着阳光照射车身在铁轨的一侧拖出一条长长的投影,他将车窗打开。
冷风从外面猛烈吹了进来,瞎子被冻得接连打了两个喷嚏,诧异道:“你干什么?”
罗猎指了指后方不远处的阴影道:“车顶有人!”
瞎子受不了强光的刺激,小眼睛眯成了一条细缝,迅速找了墨镜戴上,这才模模糊糊地看清罗猎所指。
罗猎已经脱下了大衣,半个身子探出了车窗外。
瞎子赶紧冲了过去抓住他的大腿:“我靠,你不要命了?”
罗猎道:“我只是好奇,他究竟偷了什么东西。”
陆威霖裹紧大衣,压低身子蹲在车厢顶部,右手扶着黑色皮箱,紧贴车厢上。车速在五十公里左右,可是风力却依然很大,车顶存留着未融的积雪,不时有细雪扑面而来,迷得人睁不开眼睛,他在等着车速减缓下来,然后逃离这列火车。英俊的面庞冷酷得一如这北国凛冽的天气。
前方就是铁路桥,火车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蒸汽机头喷出大量的白烟,陆威霖抬起头,身上的黄绿色呢子大衣被劲风吹起,整个人如同一只振翅欲飞的苍鹰。
此时他察觉到有些不对,转身望去,正看到车尾处几道黑影正攀上车厢顶部,向他的位置飞奔而来。
陆威霖端起手枪瞄准了为首的人影,蓬!的一枪,子弹从对方前额穿过,那名日本兵惨叫一声,从车顶坠落下去。
蓬!蓬!几名攀上车顶的日本兵同时扣动扳机,子弹呼啸着射向陆威霖,陆威霖在狭窄的车顶左闪右避,不时做出还击,他枪法极其精准,几乎每枪都不落空,转瞬之间已经击毙了四名日本兵,可是弹仓内已经没有了子弹,正准备更换弹夹之时。身后一节车厢的顶部闪出一道身影,却是又一名高大健壮的日本军官从车窗爬到了车顶之上,蓬!的一枪,虽然没有成功击中陆威霖的要害部位,却刚巧射中了陆威霖的手枪。
陆威霖感觉到右手一麻,手臂剧震,勃朗宁手枪已经飞了出去,抛物线般离开了火车,远远落在后方的雪野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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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明湖春】(上)
日本军官看到对方已经失去了武器,握着手枪,狞笑着向陆威霖靠近,他轻轻摆动了一下枪口,示意陆威霖将黑色的皮箱递给自己。
陆威霖点了点头,慢慢将黑色皮箱递了过去,就在对方即将接触到皮箱的刹那,他突然将皮箱砸向了对方的面庞,然后双腿一曲,双足用力蹬地,宛如一头猎豹般向前方冲去,抱住日本军官的腰部,将他狠狠扑倒在车厢的顶部。
黑皮箱跌落在车顶上,然后弹跳了一下,从车顶滚落下去。日本军官握枪的手被陆威霖死死抓住,接连扣动扳机,两颗子弹全都射向空中,他的力量显然要比陆威霖强大得多,左手卡住陆威霖的脖子,陆威霖的右手抓住他的左腕,两人在车顶扭转翻腾,蓬!蓬!又是两枪,这一枪却是枪口朝下射向车厢,下方车厢内传来一阵惶恐的尖叫。
日本军官凭借着身体上的优势,终于将陆威霖成功压制在车厢的边缘,陆威霖躺倒在车厢上,头却被日本军官卡在车厢边缘,半个身体都已经悬空于车体之外,火车再度拉起长笛,即将进入隧道,陆威霖一双虎目瞪得滚圆,流露出几分惶恐。
日本军官牢牢将陆威霖制住,脸上露出狰狞的笑容,似乎已经看到陆威霖头颅被石壁撞得粉碎的景象。
此时一道寒光犹如追风逐电般向他射去,正中咽喉,日本军官捂住咽喉直立起身子,射中他的却是一柄餐刀,餐刀的锋刃并不锋利,却穿透了日本军官的颈部,足见突袭者的力量之强,射速之快,而且精准无比。
陆威霖挣扎着爬回车厢顶部,平躺了下去,他的身体率先进入了隧道,正看到那日本军官直跪在自己的面前,来不及躲开的脑袋撞击在隧道上缘,鲜血四溅,无头的尸体如同秋风扫落叶般向后方飘飞出去,重重砸落在车厢的顶部,然后又滚落了下去。
火车通过了隧道,陆威霖的眼前重新恢复了光明,他瘫倒在车厢的顶部,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等他稍稍平复下来,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寻找把他从死亡边缘拉回来的那个人,可是白雪覆盖的车厢顶部,除了血迹,看不到任何人的影踪。
火车在奉天火车站停靠,虽然途中发生了事情,可是并未晚点太久,只是比预定时间晚到了十五分钟。看到月台上戒备森严,排列整齐的军人队伍,乘客们就已经意识到气氛有些不对,多半人虽然听到了中途来自车顶的争斗和枪声,可是并不知道上面究竟发生了怎样惊心动魄的事情。
虽然火车上已经被日本军人强行搜查过,可是下车之后仍然要接受一遍军方的盘查。罗猎和瞎子两人也不能例外,瞎子难免有些忐忑,可是看到罗猎镇定的表情,马上也就平静下来,他时常会感到奇怪,为何罗猎比自己年轻两岁,心态却比自己镇定那么多?开始的时候他认为是由于罗猎游学海外见识广博的缘故,可随着经历的事情多了,他开始意识到,有些人天生就拥有过人的胆色,这也是他对罗猎服气的原因。
正在接受盘查的时候,远处响起汽车的鸣笛声,一辆黑色轿车来到了站台,车上悬挂着奉天军方颁发的通行证。
车灯照射在罗猎和瞎子的身上,受不了强光的瞎子把脸扭过一边,罗猎眯起眼睛望去,看到一个熟悉而窈窕的身姿,却是叶青虹推开车门走了下来,因为满洲寒冷的天气,她也穿上了貂皮大衣,而且恰巧和罗猎一同走了黑色系,颇有些默契,有些像情侣款。
罗猎有些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自从和叶青虹那天分别之后,他们就再也没有见过面,罗猎的意外在于,并没有预计到叶青虹会亲自来到满洲,而她又没有选择和他们同行。
叶青虹上前跟负责检查的军官说了几句,其实就算她不说,罗猎和瞎子也能顺利通过盘查,连日本人都查不出毛病,更不用说他们了。
罗猎和叶青虹对视了一眼,彼此露出一丝笑意,算是打了招呼,瞎子却如同他乡遇故知一样地热情和激动:“叶小姐,哈哈,这么快就见面了,咱们还真是有缘呢!”
叶青虹没搭理他,拉开车门已经坐了回去,瞎子担心这次又被她扔在车外,拉开车门抢先坐在了副驾上,屁股还没有来得及把座椅暖热,就感到腰部被硬邦邦的枪口顶住。
瞎子苦着脸垂下目光,果然看到一把袖珍手枪,这厮也算应变奇快,自我解嘲道:“这前面太挤了,罗猎,还是你来坐,咱们哥俩换换!”
罗猎差点没笑出声来,不过他也没去副驾坐下,而是和瞎子一起在后面坐了,轻声道:“饿了!附近有没有好吃的?”
叶青虹道:“明湖春吧,已经订好了位子。”
明湖春是奉天历史最为悠久的菜馆之一,最早为正白旗那氏所创,旧址位于市中街,已有一百年的历史,光绪末年一位名为吉谦皆的蒙族人来奉天定居,此人博览群书,工诗擅写,且家境富贵,喜好美食,于奉天城内,靠近钟楼的南皮行胡同开设了明湖春,饭店为两栋两层,规模之大,装饰之奢华在奉天首屈一指。
明湖取之于山东泉城的大明湖,也表明这里既不经营京菜,也不经营奉菜,而是专门烹制鲁菜,菜品精细,味道鲜美,造型别致,别具一格,自建成之后在奉天城内名声大噪,风光一时无两,但凡来到奉天,手头阔绰一些的,基本上都不会错过来此地大快朵颐的机会。
轿车停靠在明湖春门前的时候,夜幕已经降临,夜空中开始飘起了细小的盐粒儿,虽然开始下雪,气温却似乎比起刚刚离开车站的时候温暖了一些。
叶青虹推开车门,高腰皮靴小心地踩在雪地上,瞎子臃肿的体态丝毫没有影响到他灵巧的步伐,不知从哪儿找了一把雨伞,抢在叶青虹下车之前撑起,殷勤地为她挡住头顶的落雪。
叶青虹显然并不领情,用冷眼将瞎子逼得退了回去,反手关上车门,秀发藏在黑色的貂绒帽内,一身的黑色貂裘更映衬得她肤白如雪。她不仅拥有欧美洁白的肤色,而且拥有东方细腻的肤质,混血儿的优势在她身上得到绝佳的体现。
罗猎慢吞吞的下车,叶青虹向他走了过去,来到他的身边主动挽住他的手臂,浑然不顾瞎子内心受伤的失落感受,轻声道:“从现在开始,我叫罗红,我们是兄妹,你是我们的司机!”最后的那句话显然是对瞎子说的。
瞎子孤零零地打着雨伞,愕然望着肩并肩走向饭店大门的两个,感觉到自己如潮水泛滥的爱心又被叶青虹毫不留情地狠虐了一把,等他们走出十多步,方才如梦初醒地追赶了上去,跟在叶青虹的身后:“可是我不会开车!”
“没人让你开车!”
走入明湖春位于二楼的闲云厅,叶青虹脱下自己的大衣递给了瞎子,瞎子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明白了她的意思,敢情自己不止是司机还是男仆。帮美女挂衣服至少算得上绅士风度,可罗猎也将大衣、帽子脱下来递给了他,瞎子的心理开始失衡了,这叶青虹是以貌取人,罗猎太不是东西了,居然帮着一个女人寒碜自己兄弟。
默默提醒自己要大度,要表现出海纳百川的胸怀,这才忍气吞声地帮助两人把外衣帽子都挂好。
叶青虹已经点好了菜,什么金龙卧雪、贵妃金瓜翅、官府一品翅、干捞燕窝、仙人笑、佛跳墙,但凡是明湖春的经典特色,她都点了一遍,不差钱的女人果然够任性。
等到服务生将酒菜送上之后,她摆了摆手示意服务生退了出去。
举起面前的红酒杯跟罗猎和瞎子碰了一下,轻声道:“预祝咱们合作成功,干杯!”
瞎子望着满座色香味俱全的菜肴,心中的委屈减弱了不少,咕嘟一口将大半杯红酒喝了个干净,化委屈为食欲,敞开嘴巴大吃一通,直到吃了个半饱,方才想起他们合作的事情来,忍不住问道:“合作的内容是什么?你还没说呢!”
叶青虹指了指正对面,罗猎和瞎子同时望去,对面一楼的房间内有五个人在吃饭。
叶青虹道:“留意那个女人,正对着你们的哪一个,深绿色衣服的那个。”
瞎子的小眼睛灼灼生光,黑夜给了他一双贼亮贼亮的眼睛,在夜晚他的目力和白天有着天地之别。这方面叶青虹和罗猎都没有他的本事,叶青虹取出一个源自于德**工出品的小巧望远镜递给了罗猎。
罗猎凑在望远镜上看了看,那是个妩媚动人的少妇。
叶青虹小声道:“她是辽沈道尹公署署长刘同嗣的三姨太谢丽蕴,深受刘同嗣的宠爱,娘家在北平,你们两个牢牢记住她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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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明湖春】(下)
罗猎将望远镜递给了瞎子,瞎子却极其骄傲地挡了回去,他用不着这玩意儿,在暗夜中即便是这样的距离仍然可以清楚看清谢丽蕴的容貌,尺有所长,寸有所短,在黑暗的环境下少有人的目力能够比得上他。
叶青虹道:“她从北平探亲回来,经过奉天,顺路探望她的姑姑一家,坐在她身边的就是她的姑姑,谢丽蕴会在奉天逗留一天,搭乘后天一早的火车返回瀛口。”
瞎子眯起小眼睛望着叶青虹道:“这跟我们来满洲要做的事情又有什么关系?”
叶青虹道:“当然有关系,你们好好吃上一顿,旅馆我已经为你们安排妥当,明天还可以休息一天。”
瞎子忍不住问:“你还是没说到底想要我们做什么?”
叶青虹轻描淡写道:“也没什么大事,无非是发挥你们各自的长处罢了。”
“看相?”瞎子眨了眨眼睛。
罗猎缓缓放下手中的酒杯:“做局?”
世上存在着太多的巧合,罗猎也没有料到叶青虹为他们安排的旅馆距离自己远房叔叔的住处相隔不过一里多地。叶青虹将他们送到旅馆之后,就驱车离去,瞎子拎着行李站在雪地之中,一边跺脚,一边催促罗猎赶紧进去。
罗猎却站在那里静静望着汽车远走的方向,那里耸立着是南关天主教堂。教堂距离他们所处的位置不过两百米左右,正面顶部突出两个方锥形的尖顶,东西并列,上方装饰着神圣的十字架,典型的哥特式建筑。包括西侧四层主教府在内的房顶已经完全被落雪染白。
瞎子阴阳怪气道:“别看了,人家走远了!瞧你那色迷迷的熊样?不是我说你啊!早晚死女人肚皮上!”
罗猎笑了起来:“你丫怎么满嘴醋味啊!我招你惹你了,这么咒我?”
瞎子道:“我至于吗?我心眼有这么小么?”
罗猎将自己的藤条箱重重拍在瞎子的胸口,然后笑道:“你先上去,我去办点事儿!”不等瞎子回答自己,转身向马路对面走去。
瞎子叫道:“嗳!嗳!大雪天的你干啥去?人家开车,你追不上啊!越说你还越来劲呢。”
罗猎当然不是去追叶青虹,他想到得是自己的远方叔叔,现在时间刚刚晚上八点,虽然天寒地冻大雪纷飞,可还没到常人入睡的时候,下雪也有下雪的好处,这样的天气里人们通常很少出门,都老老实实的呆在家里避寒取暖。
来到教堂门前的时候,雪已经从刚才盐粒儿般的细雪变成了鹅毛大雪,风也强劲了许多,脚下的积雪虽然不深,可是地面因为结冰的缘故很滑,走在上面,必须要小心保持身体的平衡,昏黄的路灯在风雪中显得格外黯淡。
罗猎迎着风,雪不停拍打在他的面孔上,他不得不用左手遮在眉前,借此阻挡雪花对双眼的滋扰。借着路灯微弱的光线,看了看教堂的门牌号码,原地辨别了一下方向,然后从教堂的门前经过,进入右侧的小街。
街道两米多宽,幽静深远,里面没有路灯,以罗猎的目力根本看不到小街的尽头,再次确认了一下光复街的名字,然后举步走了进去,左侧是教堂青灰色的高墙,右侧就是低矮破烂的民房,这条光复街仿佛一条鸿沟将百姓人家和天主教堂分隔开来,罗猎忍不住想,不知左侧的福音能不能恩泽这一方百姓。走在这条街上,却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温暖,教堂彩绘玻璃的圆形窗口投射出一道的灯光,这一道灯光又投影在高低不同但堆满积雪纯然一色的屋顶,为这片低矮的民居增添了些许的颜色,只是在罗猎的眼中那道灯光却映衬得围的一切越发孤寂了。
听不到人声,看不到烟筒冒出的青烟,甚至听不到一声鸡鸣犬吠,小街的生机似乎被这场风雪全都掩埋。
罗猎有些后悔自己没有带电筒出来,不过他已经深入小街一百多米,距离要去的地方已经不远,身后忽然响起脚步声,偶尔踩在薄冰上,发出清脆的崩裂声。
罗猎停下脚步,对方也停下,他再度启动脚步,身后的脚步声也随之响起。罗猎猛然回过头去,一道黑影慌慌张张想要躲到角落,却没有逃过罗猎目光的捕捉,罗猎的唇角露出一丝会心的笑意:“出来吧!鬼鬼祟祟的,信不信我在你身上扎几个透明窟窿?”
瞎子行踪暴露,这才大摇大摆地从暗处走了出来,脑袋上多了一顶兔毛帽子,两边护耳扒拉了下来,在颌下紧紧打了个结,将好大一张胖脸遮住了大半,居然硬生生勒出了一张瓜子脸,不过脑袋的体积非但没有缩小反而变得越发大了,蒜头鼻子冻得通红,嘴巴一呼一吸的全都是白汽,最吸引人的还是要数他的那对小眼睛,贼光闪闪,晶莹透亮,因为这双眼睛的存在,整个人的颜值也似乎陡然拔升了许多。
瞎子习惯了黄浦的生活,初到满洲突然过渡到寒冷的天气明显有些不适应,宁愿用嘴呼吸,也好过干冷的空气通过鼻腔的酸痛感,尽管这样还是不幸地鼻塞了,瓮声瓮气道:“大半夜的,鬼鬼祟祟地干啥呀?”
罗猎笑了起来:“我还没问你,你反倒问起我来了!这么不放心我?担心我和叶青虹幽会啊?”
瞎子嘿嘿笑了起来,小眼睛一旦眯起来整个人顿时就光彩全无:“比起她,我更担心你,像你这种重色轻友的人,容易被美色冲昏头脑,我是担心你上当。”
罗猎照着瞎子宽厚的胸膛轻轻给了一拳,没有说话,可内心深处却升起一股融融的暖意。
两兄弟肩并肩向前走去,没走几步就到了罗猎要去的地方,瞎子远远就看到了门牌号指着那里就嚷嚷道:“到了!”
走夜路的时候跟瞎子在一起根本不用操心,罗猎夜晚视物的能力虽然不及瞎子,可是他也能看到房门旁悬挂着的一个五颜六色的花圈!内心不由得一惊,第一个念头就是这位远方叔叔已经死了,一旁瞎子已经看清屋檐下的木刻,低声念道:“阴沉、金丝楠、杉木十三圆……”从上往下找到了已经剥落模糊,破损严重,且向下歪斜呈三十度角的招牌:“罗氏木厂!”
瞎子混迹江湖的时日也算不短,虽然并没有加入任何门派,可对于市井风俗,人文风物之类的事情多少都是懂得的,尤其是眼前的这间木厂他更是熟悉,木厂只是隐晦的称呼,其实就是棺材铺,瞎子平日里就指着观面相看风水之类的事情招摇撞骗,和棺材铺打过的交道不少,刚才看到屋檐下的那行木刻文字就是广告,棺材也分三六九等,做棺材的木料统称寿木,寿木之中最贵的是阴沉木,这种木料遇火不燃,水侵不腐,因为极度稀少,可谓是寸木寸金。其次就是金丝楠木,过去为帝王将相专用,再次就是香杉木,也是王公贵族,巨贾富商才会舍得使用,至于一般的普通人家,所用的寿材也就是寻常的柏木、杉木和松木。至于贫穷人家,因为金钱上的不宽裕,通常采用大叶杨、小叶杨、椴木和柳木,至于更贫困的人家,用劣质薄木板儿钉成斗子随便下葬了事。这还不算惨,更惨的有用席子一卷就入土为安的,当然冻死街头无人收尸的比前者更惨。
不过后两者已经不属于棺材铺需要照应的主顾,人活着的时候有三六九等,人死了也是一样。瞎子也没想到罗猎深更半夜地带着自己居然摸到一间棺材铺门口,左顾右看除了他们两个之外,四周空无一人,心中也不禁感到得慌。用胳膊肘捣了罗猎一下,声音也不由自主得小了许多:“走吧!这地儿不吉利!”
罗猎虽然也有些意料之外,可既然到了地方,总不能门都不进就转身回去。来到门前轻轻敲了敲房门,瞎子无奈只能跟在他身后。
敲了几下却无人回应,罗猎扬声道:“有人吗?”棺材铺和其他的生意不同,往往是二十四小时营业。毕竟是做死人生意,人有旦夕祸福,谁也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死。
罗猎叫了几声,却无人应声,伸出手掌在门上推了一下,不成想房门没关,应声而开。
里面没有灯光,许多花圈倚墙而放,罗猎刚迈入门槛就不小心踢倒了一个小凳子。隐约看到一个身影向自己扑了过来,罗猎反应神速,一拳向对方打去,嗤的一声,却是纸张破裂的声音。
瞎子却早已看清那黑影根本就是个失去平衡倒下来的纸人,罗猎一拳将纸人的胸膛打了个稀烂,拳头穿透纸人的肚子从后背露出来。瞎子暗笑罗猎杯弓蛇影,伸手将罗猎拉到身后,黑暗中探路原本就是他的强项,罗猎这方面可不在行,否则也不会干出拳打纸人的糗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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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棺材铺】(上)
瞎子低声埋怨道:“你真是有毛病,深更半夜地摸到棺材铺里来,到底什么事情啊?”现在他算是彻底相信罗猎没有背着自己和叶青虹幽会了。
罗猎道:“进去再说!”
瞎子在前方领路,虽然铺子里面一片漆黑,可他却能够清楚看到室内的一切细节。绕过柜台,沿着狭窄的通道来到柜台左侧的小门处,掀开破旧的棉布门帘,推开一扇锈迹斑斑的小铁门,铁门的门轴应该常年没有上油,静夜之中发出尖锐的摩擦声,宛如一个濒死人发出的惨叫。
瞎子推了一半就无法继续推动,虽然敞开的缝隙已经足够寻常人通过,可是对于心宽体胖的瞎子来说仍然有些吃力,他用力吸气收起腹部,侧着身子从门缝里挤过去,好不容易出去了大半个身子,眼看就要通过的时候,却听到嗤啦一声!裤子被铁门边角的铁丝挂住,撕开了一条长达两寸的口子,瞎子心疼的差点没把眼泪流下来,这条裤子花了他两个大洋,可以说是他这辈子穿过得最贵的一条。
苦着脸从门缝里挤出去,扯着裤子裂开的口子,咬牙切齿地望着罗猎,冤有头债有主,如果不是罗猎大晚上地跑到棺材铺,这条喝茶的裤子也不会被剐烂。
罗猎可没有心情体谅瞎子的裤子,灵巧地从门缝中通过,外面是一个大约三百平方的院子,院子里横七竖八摆放得全都是棺材。在院子的北侧有三间平房,最东边的一间亮着昏黄的灯光。
罗猎举步向堂屋的房门走去,瞎子仍然在心疼他的裤子,罗猎拍了拍瞎子的肩膀,瞎子心里存着气:“不去,今儿我哪也不去了。”
罗猎暗笑他小家子气,点了点头,也只能由着他了,独自一人来到门前敲了敲房门道:“有人吗?”里面无人回应,房门仍然是虚掩着,一推即开。
罗猎举步走了进去。
瞎子仍然低头摆弄着裤子,忽然听到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他还以为罗猎没走,叹了口气道:“都说了,别烦我,你自己去就是……”转过身去,却见一条牛犊大小的狼青,它毛色青白,体型巨大,肩高竟然接近一米,原本蹑手蹑脚向瞎子靠近,在瞎子转身之后骤然加快了速度,宛如一道疾风般冲向瞎子,瞎子吓得惨叫了一声,没命地向后撤去,不曾想后面就竖着一口棺材,瞎子慌不择路,重重撞在棺木之上,瞎子撞得眼冒金星,如果不是头上有厚厚的兔毛帽子保护,只怕已经撞得头破血流。
狼青冲到距离瞎子半米不到的的地方突然就停下了脚步,却是它的颈部带着项圈,项圈用铁链栓在后方,铁链长达六米,后方栓在一口棺材的铁环上,狼青虽然凶猛力大,可毕竟受到铁链的束缚,活动的范围有限,只差半米就能攻击到瞎子。
瞎子先是撞在棺木上,然后又听到狼青狂暴的怒吼,吓得心惊肉跳,脚底一滑扑通一声坐倒在雪地上。
狼青用力挣着铁链,血盆大口距离瞎子足底只剩下一寸不到的距离。瞎子这才意识到这条狼青原来是被栓上的,看着狼青拼命扑向自己,几度折返飞扑,却一次次被铁链给扯了回去,瞎子心中的恐惧很快就被庆幸取代,进而庆幸又变成了幸灾乐祸。
罗猎刚进门就听到瞎子的惊呼,慌忙退出门来,关切道:“瞎子!有事吗?”
瞎子哈哈大笑,扬声道:“没事,一条土狗,拴着呢,大爷的,吓老子一跳!”
罗猎借着雪光望去,看到瞎子坐在雪地上,一条狼犬在距离他半米不到的地方蹦跳狂吠,只是被铁链束缚无法再继续向前,确信瞎子没事,罗猎方才又道:“你自己小心点!”
瞎子拍了拍屁股站起身来,笑着向他摆了摆手,示意罗猎去忙他自己的事情,揉了揉被碰痛的脑袋,恶狠狠望着那条狼青:“给我闭嘴!大爷的,再敢叫一声,信不信老子把你吃了?”
他的恐吓居然吓住了狼青,那条狼青委屈的哇呜了一声,果然停止了狂吠。
瞎子看到狼青如此反应,心中越发得意:“狗仗人势!你老大是谁?这么嚣张?不说?信不信我抽你丫的?”举目向周围看了看,从右侧不远处地面上捡起一根棍子:“不给你点颜色看看,你就不知道老子的厉害!”刚一扬起棍子,想不到那狼青竟然把一双前腿趴倒在雪地上,脑袋也伏在雪地上,一双三角眼也不复刚才的凶光,可怜巴巴望着瞎子,大尾巴竖起在屁股后面不停摇晃起来。
瞎子作势要往下砸,那狼青又哇呜一声,似在求饶。瞎子感觉有趣极了,哈哈大笑,又扬起棍子,狼青看来是真怕了,这次转身夹着尾巴逃了。
瞎子狞笑道:“敢惹大爷我……”目光落在手中的那根棍子上,却是一条白森森的骨头,看起来像极了人的腿骨,吓得瞎子一甩手将那根骨头给扔了,双手合什:“大吉大利,大吉大利!”转身想离开这个地方,却发现雪光映照之下,庭院之中的棺材明显是按照八卦方位排列,刚才进来的时候他并未留意,瞎子心中非常奇怪,他现在正处在离位,罗猎去的地方是震位。至于那条逃入的狗舍所在乃是坤位。
初看凌乱的布局其中却蕴藏着这样的奥妙,瞎子向西北方乾位望去,根据八卦的排列,乾位往往都是主人所在的地方。刚一转身,听到后方风声飒然,赶紧回头望去,但见一个巨大的阴影铺天盖地倒了下来,却是刚才一脑袋撞上去的棺材,那口棺材不偏不倚将他整个人罩在了下面。
罗猎再度走入房间内的时候已经推测到房内应该没人,不然外面刚才那么大的动静不可能无动于衷,堂屋内摆着一张八仙桌,桌子旁边的四条长凳之上端坐着四个扎好的纸人。
罗猎摇了摇头,虽然这里是棺材铺,可是眼前的一幕也实在太过诡异了,借着微弱的光线,可以分辨出这四个纸人全都穿着清朝的官服,带着红顶。若是胆小的人看到眼前一幕只怕会被吓得尖叫起来。
罗猎轻声道:“请问有人在家吗?”依然无人回应。
挑开东屋的门帘,看到里面布置应当是香堂,供桌正中摆着香炉,两旁立着两根白蜡烛,对门的墙壁上挂着一张黑白人像,罗猎定睛一看这张人像居然是自己的爷爷罗公权。虽然在这里看到爷爷的遗像有些突兀,转念一想心中倒也释然,毕竟这间棺材铺的主人是自己的远方叔叔,既然同宗同族,又或许承受过爷爷的恩惠,在这里为他设立灵堂也是应该,只不过看来今晚主人应该不在这里。
确信无人在内,罗猎并未继续逗留,他迅速退了出去,来到门外,却发现瞎子竟然失去了踪影。
罗猎喊了一声瞎子,偌大的院子之中只有他自己的声音回荡,并没有听到瞎子回应的声音。罗猎的内心顿时一沉,瞎子虽然喜欢恶作剧,可是在这棺材铺中应当不至于这样做,难道他出了事情?
目光落在院子中横七竖八的棺材上,他刚从房间内出来,能够藏身的地方就只有这些棺材了,可是粗略地估计一下,院子里的棺材也有二十多具,看来要逐一掀开寻找。罗猎想起了刚才的那条狼青,举目望去,狼青已经回到了东南的狗舍之中,缩在里面一声不吭。
罗猎倾耳听去,隐约听到无力的蓬!蓬!声响。分明是敲击棺木的声音,他循声走去,声音从院落西北方角落中的棺椁中发出,这是一口上好的金丝楠木棺材,敲击声非常微弱,罗猎将耳朵凑在棺木之上听了听,确信声音来自其中无疑,只是越敲越是微弱,很快就停了下来。脚下踩到软绵绵的东西,低头一看却是瞎子的兔毛帽子,里面的人应该是瞎子无疑,他大声道:“瞎子,不用着急,我来了!”
他伸手去揭开棺盖,棺盖虽然没有钉上可是极其沉重,第一下居然没有抬起,四处看了看,看到墙角就槊着一把撬棍,一把抄了过来,用撬棍的扁头插入棺盖的下缘,用力一压方才将棺盖撬了起来。将棺盖撬得偏出一边,扔下撬棍,用力推动棺盖。
罗猎大声道:“瞎子!”里面无人回应他,瞎子十有**晕了过去。棺盖露出一个斜行的三角空隙,罗猎正准备全力将棺盖推落一旁的时候,里面却突然弹出一双瘦骨嶙峋的大手,雪光映射之下,但见手掌肤色青白,指甲尖锐。一把握住罗猎的双腕,力量奇大,猛然将罗猎向棺木中大力拖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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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棺材铺】(下)
罗猎先是听到敲击声,再看到地上瞎子的兔毛帽子,脑海中先入为主,认定棺材中被困的那个人是瞎子无疑,可变故就在刹那之间发生,罗猎看到那只握住自己的手掌已经认定这只手绝不属于瞎子。他虽然竭力想要摆脱对方的束缚,可无奈棺中人力量奇大无比。情急之中双足蹬在棺木的下缘,双臂用力向外全力一拉,这样一来等于用上了双腿的力量与棺中人抗衡。对方却在此时收力,这次力量的比拼中罗猎显然占了上风,一道黑影被他从棺材之中拖了出来,确切地说,对方是利用他的力量腾飞而出。
那黑影被拖出棺材之后,呼地一声掠过罗猎的头顶,双手犹自抓住罗猎的手腕不放,整个人飞到罗猎的身后,双腿死死缠住罗猎的腰间,罗猎看不清对方面貌,一时间也无从分辨对方是人是鬼,无法即刻将对方摆脱,唯有背着棺中人直挺挺向雪地上倒去,这样一来变成了他在上对方在下,要利用身体的力量给对方一次重击。
对方的反应也是奇快,为了避免被罗猎压在身下,不得不松开了罗猎的手腕,罗猎倒下的势头已经无法停止,身体直挺挺躺倒在雪地上,随即原地一个懒驴打滚,虽然动作不雅,可是相当的实用,有效地拉开了和对方的距离,迅速从雪地上爬起。
漫天飞雪之中,一个高瘦的背影站立在距离他五米开外的地方,一身紫色清朝官服,虽然绣工精美,可是官服的颜色在血光的映照之下呈现出一种无法形容的诡异和妖艳。
灰白色的头发编成一条大辫子垂落在身后,一直拖到膝弯,辫梢用鲜艳的红色绸带扎起。颈部佩戴五彩朝珠,头戴红色顶子,黑色厚底棉靴踏在雪地之上,整个人有若木雕般凝固在那里,一动不动。
罗猎皱了皱眉头,他在黄浦的身份虽然是牧师,可是他压根就不相信鬼神之说,眼看着这名从棺材中蹦出的男子,内心中充满了迷惘,西方的僵尸东方的诈尸,虽然全都听说过,可是他却从未亲眼见过。
换成别人看到眼前情景只怕早已吓得闭过气去,可罗猎生来胆大,呵呵笑道:“装神弄鬼!信不信我打到你鬼哭神嚎!”
对方直挺挺跳了起来,于半空中将身体转了过来,却见他面色惨白,没有一丝一毫的血色,双手平伸,弹跳力极强,原地跃起一人多高,俯冲下来,伸直的双手向罗猎面部插去,十指尖尖,乌青色的指甲闪烁着阴冷的寒光,宛如十把锋利的尖刀戳向罗猎。
不等对方攻到面前,罗猎以左脚为轴,右脚在地面横扫,大片积雪被他横扫而起,积雪自然阻挡不住对方的进击,罗猎的目的只是为了干扰对方的视线,在扫起积雪的同时,已经将貂皮大衣脱下,随手甩出,宛如一片黑云,向那男子笼罩而去,大声道:“我是罗猎!”
之所以自报家门,是因为他认为对方十有**就是这里的主人,自己的远方叔叔罗行木。这也是罗猎并未使出飞刀的原因,他可不想在情况未明的时候伤害了素未谋面的远房亲戚。
貂皮大衣也无法阻挡对方的进击,嗤啦一声,貂皮大衣被对方锋利的双爪从中撕成两半,如果瞎子看到眼前一幕,肯定心里要平衡不少,他只是裤子划破了一条口子,罗猎却是连贵重的貂皮大衣都被撕成两半。
趁着这个时机,罗猎已经退出数步,凭着惊人的弹跳力,背身跳到身后一具棺木之上。
那人将撕开两半的貂裘重重扔在了雪地上,昂起面孔,双目死死盯住罗猎,单靠双手就能够轻松撕开貂裘,足见他的膂力何其强大。
罗猎也在看着他,虽然对方的一举一动都像传说中的僵尸,可是罗猎仍然看出了其中的破绽,对方在呼吸,呼吸之间有白汽从鼻孔喷出,虽然并不明显,仍然没有逃过他的眼睛,死人是没有体温和呼吸的,怎会吞吐出白汽?这僵尸应当是活人假扮。
罗猎道:“我来找罗行木,他是我远方叔叔……”话未说完,那人再度直挺挺跳了起来,向罗猎的位置扑了上去。
罗猎见到他纠缠不休,也不由得头疼,因为心中有所顾忌,又不能当真出手,所以他只能选择继续躲避,腾空一跃已经落在了另外一具棺木上,他是双足轮番使用,而对方的行动却是直挺挺蹦着前行,饶是如此,罗猎仍然无法将他顺利摆脱,很快就被他逼迫到东南角落。东南角在八卦之中属于巽位,此乃财位,罗猎在五行八卦之上并无所长,他至今还未看出这院落中的棺木布置全都是按照八卦卦象而来。
身后响起一声低吼,却是刚才躲入狗舍中的狼青再度出击,从后方向他包夹而来。罗猎此时方才意识到,对方是有意将他逼到这个角落,若是跳下棺木,必将进入狼青的有效攻击范围,可是如果不跳下去,对方就要扑到面前。
罗猎接连退让,对方却仍然咄咄逼人,心中暗自火起,若是不给此人一点颜色看看,只怕他还不懂得收敛,更不会露出本来面目。右手微微一抖,一柄飞刀已经破空射了出去,这一刀只是瞄准了对方的顶子,目的是吓他一吓,让他知难而退,罗猎仍然不想伤害对方。
飞刀在夜空中划出一道寒芒,高速行进的飞刀在清冷的空气中发出尖锐的啸叫。
这一刀罗猎志在必得,他要用飞刀射落对方的顶子,让他知道自己的厉害。
飞刀尚在空中,对方头颅转动,银色的长辫宛若灵蛇一般挥舞起来,长度约有一米五左右的大辫子在空中迅速画了一个弧形,然后啪!地一声辫梢准确无误地击打在飞刀之上,竟然于虚空中将飞刀击落,夺!的一声,错失目标的飞刀钉在脚下棺木之上,刀身没入棺木约有一半,留在外面的刀柄犹自在颤抖不停。
罗猎心中大惊,对方纵然不是僵尸,可对方的出手已经完全是高手境界,以发辫击落高速行进的飞刀,比起用手接住飞刀难度更大。
罗猎震骇莫名的刹那,对方的发辫又如长鞭一般席卷而至,直奔罗猎咽喉而来。
罗猎看准对方发辫的来路,伸出左手,一把抓住辫梢,同时右手微微一抬,一柄飞刀再次射向对方的顶子。罗猎出手之前并没有想到自己居然可以那么容易就将对方的辫子抓住,生怕对方逃脱,左腕迅速转动,将对方的长辫子在手腕上绕了一道。
射出的飞刀距离对方一尺左右的时候,刀光倏然消失,却是对方双手一合将飞刀夹住。然后发辫猛然一抖,罗猎只感觉到发辫滑腻如蛇,根本把握不住,从他的左手中轻松逃离,掌心的皮肤也因为发辫的迅速抽离而感到一阵火辣辣的疼痛。
罗猎的右手迅速放在腰间,大吼道:“不要逼我拔枪!”他根本就是虚张声势,他哪有什么枪?
听说罗猎有抢,对方果然不再进击,此时听到脚下的棺木传来敲击之声,隐约听到胖子瓮声瓮气的惨叫和呼救:“救命……救命……”
罗猎警惕地望着对手,那人却主动摘下顶子,顶子从面部移开的时候,宛如川剧变脸一样顷刻间换了一张面孔,再不是刚才惨白如纸毫无血色的模样,竟然是一个满面褶皱的沧桑老人,虽然穿着一身诡异的寿衣,不过他的脸上却带着慈和的微笑,轻声道:“小子!身手不错!只可惜内力根基太浅。”
罗猎仍然没有放松内心的警惕,猜测道:“您就是这里的主人?”在他的想象中罗行木既然是自己的远方叔叔,他的年龄本该比自己的父亲要小,最多也就是四十多岁的年纪,可是眼前的这位老者明显过了花甲之年,所以罗猎还不敢将老者和罗行木划上等号。
老者微笑点了点头道:“其实你应该称呼我一声叔叔!”
“是您给我写了那封信?”
老者道:“不错!我就是罗行木!”他看出罗猎目光中仍然存留的怀疑,笑道:“刚才装神弄鬼一是试探一下你的胆色,二是考校一下你的身手,希望你不会怪我这个做长辈的为老不尊。”
罗猎道:“叔叔太客气了!”心中却对罗行木的古怪作为颇为不解。
棺木下又传来敲击声。
罗猎道:“里面被困得是我的朋友。”
罗行木道:“憋不死他,让他在里面待一会儿,省得打扰咱们爷俩儿说话。”已经轻轻跳下了棺木,大步流星地向堂屋走去。
罗猎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不过罗行木有一点倒是没有说错,若是瞎子现在被放出来,一定会絮絮叨叨地打破沙锅问到底,所以想要尽快搞清所有的事情,还是让他在棺材下面多呆一会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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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禹神碑】(上)
再次走入堂屋之中,罗行木已经点燃了煤油灯,脱下寿衣,披上一件半新不旧的羊皮袄,将围坐在八仙桌旁的纸人推开,自己先坐了,又向刚刚进门的罗猎道:“坐吧!”
罗猎也没跟他客气,在罗行木对面坐下,看到罗行木正从箩筐里拿起烟叶,熟练地卷起烟卷儿,赶紧从怀中掏出一盒烟,从中抽出一支递了过去。
罗行木咧开嘴笑了起来,接过罗猎递来的香烟,夹在了右耳上,然后继续卷他的烟卷儿,一会儿功夫就已经完成,叼在嘴上,拿起桌上的那盏煤油灯,掀掉已经被熏黑的玻璃灯罩儿,凑在火苗上用力啜了两口,火苗因为他的一呼一吸,突突突跳动起来。
房间内很快就充满了劣质烟草的呛喉味道,罗行木的目光落在罗猎的脸上:“你自己不抽?”
罗猎道:“累得气还没顺呢!”他没撒谎,刚才的那场较量把他累得够呛。
罗行木将这句话理解为对自己的恭维,嘿嘿笑了起来,他笑得时候满脸皱褶全都挤在了一起,犹如菊花盛开,嘴巴咧开,露出满口因烟熏火燎变得黑黄的牙齿。让人很难不把他和又老又丑这个词儿联系在一起,不过罗行木的眼睛却不见苍老,笑起的似乎眯成了一条细缝,缝隙之中精芒四射,就像一只千年修为的老狐狸。
罗猎从衣袋中取出罗行木寄给自己的那封信,叠的很好,这也是自证身份的唯一信物了。
罗行木拿起那封信扫了一眼,然后就凑在煤油灯上烧了,点燃之后随手扔在了地上,浑然不顾地上还躺着一个纸人儿,纸人遇火迅速燃烧了起来,整个堂屋顿时明亮了许多。
罗行木无动于衷,罗猎也没有过去扑火,因为他看到那纸人儿躺在空旷的地方,火势不可能向外周蔓延。
室内因为纸人的燃烧显得格外明亮,罗行木用力抽了口烟卷儿,张开嘴巴,刚刚吐出一团烟雾,然后又极其吝惜地将那口烟雾全都吞了回去,非常享受的闭上了双眼,好半天都没有睁开,甚至罗猎都误以为他已经睡着了。
罗行木突然又睁开了双眼,直愣愣望着罗猎道:“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又或者你来到这里见我的时候我已经死了。”
罗猎道:“您老人家身子骨硬朗的很呐,寻常的年轻人三五个绝对不会是你您的对手!”不是恭维,完全是实话,只是罗猎到现在都纳闷,罗行木这么大年纪,为何自称是他的叔叔?
罗行木道:“看来咱们爷俩还是有些缘分。”他从怀里摸出一张照片,放在罗猎的面前。
罗猎拿起那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身穿马褂腰悬钢刀的年轻人,风华正茂,意气风发,看眉目轮廓居然和罗行木有几分相像,看看照片上的时间,这张照片照在十年前,显然不会是罗行木,罗猎试探着问道:“您儿子?”
罗行木笑道:“走眼了,是我!”
罗猎内心一怔,十年的时间居然可以让一个年轻人变成一个耄耋之年的老人,究竟是罗行木在骗自己还是他的身上发生了什么惊人的变故?他对比着照片中的年轻人和眼前的老者,总算从轮廓中找到一些类似之处。
罗行木道:“我不是你远房叔叔,我是你亲叔叔,你爹叫罗行金,我叫罗行木,我们兄弟五个,却不是按照金木水火土的顺序依次排列,你爹是老四,我是老五,上面还有三个哥哥,都是根据生辰命格起名排列,你不知道还有那么多的叔叔伯伯吧,老爷子肯定告诉你,他只有一个独子就是你爹。”
罗猎抿了抿嘴唇,没有说话,上一代的事情他知之甚少,他是个遗腹子,还未出生父亲就已经去世,所以他对父亲毫无印象,母亲在他七岁那年死了,从那以后才被爷爷领走养大,也是在那时他才知道自己在这世上还有爷爷,爷爷罗公权为人不苟言笑,平日里很少跟自己说话,除了督促自己背书学习,其他时候很少交流,甚至吝惜跟自己说一句关心的话,不过罗猎认为爷爷只是不善表达,在他的内心深处还是极其关心自己的,不然也不会变卖家产,倾尽家财将自己送去留学。
罗行木道:“我们老罗家应当是遭了天谴,老大叫罗行火,两岁的时候老二罗行土出生,没多久老大就死了,老二活到三岁生了老三罗行水,结果老三出生当日,老二就掉到井里淹死,当时还以为是意外。
等老三罗行水五岁的时候你爹出生,老爷子又是捐钱又是找人看风水,果然太平了两年,可你爹两岁的时候,七岁的老三被土匪劫走撕了票,那时候老爷子才知道家里的风水必然出了问题,又是搬家又是迁坟,当时也不敢再要孩子,可该来得始终要来,你爹七岁的时候,我娘又怀了我,忘了跟你说,我娘是续弦。”
罗猎默默听着,总算明白罗行木原来和父亲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只是在自己和爷爷一起生活的八年之中从未听他提起过这些事。五行相生相克,这个道理大多数人都懂的,可为何爷爷坚持为他的儿子们从五行起名?
罗行木道:“老爷子听闻我娘怀孕,他非但没有感到半点高兴,反而要求我娘打胎。”
罗猎心中暗叹,看来爷爷当真被过去的这些事情吓怕了,只是这样就让二奶奶打胎,未免残忍了一些,不过应该是没有成功,否则罗行木也不会在自己面前细说往事。
罗行木道:“我娘苦苦哀求,老爷子仍然铁石心肠,竟然指使丫鬟在我娘的饭菜中掺杂了打胎药,不曾想那丫鬟良心发现,悄悄告诉我娘这件事,于是我娘彻底死了心,从家里拿了些金银细软,趁着老爷子不备逃离了家乡。”
罗猎心中暗忖,若是罗行木所说得一切属实,那么他的命运也称得上历经坎坷颠沛流离,只是从他供奉爷爷灵位来看,又似乎没有记恨当年爷爷抛弃他们娘儿俩的仇恨。
罗行木道:“我娘带着我去津门住下,隐姓埋名,生怕被老爷子找到,直到我十五岁的时候,我娘生了重病,临死之前,她不忍心我一个人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活上一辈子,于是才将我的身世告诉了我,我得知自己的身世之后,心中恨极了我的父亲,在我娘去世之后,我办完她的丧事,就琢磨着回去找罗家报仇。”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下,手中的半截烟卷儿却早已熄灭了,重新将半截烟卷儿点燃,抽吸了两口方才继续道:“我刚刚进了泉城,才看到罗家的大门,就看到罗家在办丧事,却是你爹已经没了,我悄悄打听了一下,你爹死的那天就是我知道自己身份的那一天,更巧的是,你爹死在了津门,兴许他跟我还打过照面儿。”
罗猎皱了皱眉头,虽然他并不迷信,仍然觉得这件事足够邪性,低声道:“您是说,我爹是被您给克死的?”
罗行木摇了摇头道:“我不那么认为,你爹是被人毒死的,冤有头债有主,这事儿落不到我的头上。再者说了,他是金命我是木命,就算是命中相克也应当是他克我才对。”
罗猎握紧了拳头,虽然他对父亲没什么印象,可是听说父亲是死于他杀,仍然心中萌生出仇恨,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如果让他知道谁是杀父仇人,一定会为父亲讨还这笔血债。
罗行木道:“我本想一走了之,可终于还是忍不住去见了你爷爷,我想当面质问他,我想狠狠羞辱他,报复他当年抛弃我们母子二人的绝情,可是我没想到,他一见到我就认出了我,而且叫出了我的名字,他让我走,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我们的关系,还给了我一封信,他还说这封信必须要等他死后才能拆开,没说原因,只是说等他去世之后到坟前我就会明白。”
说到这里罗行木停了下来,方才想起了什么:“你喝不喝茶?”
罗猎摇了摇头道:“不渴!”听这位叔叔说完那么多的离奇往事,罗猎几乎忘记了其他的事情,更何况他现在还分不清罗行木是敌是友,也无法断定他会不会对自己不利。
罗行木从耳朵后面抽出罗猎给他的那支香烟点燃,抽了一口道:“洋人的玩意儿就是不够劲儿!你很谨慎啊,担心我会害你吗?”
罗猎淡然笑道:“您是长辈,怎会跟我这个晚辈一般计较?”他的回答很得体也很巧妙。
罗行木点了点头道:“咱们罗家现如今也就剩下你这根独苗了,谨慎点总是好事,小心驶得万年船,还是继续说说我的事情。”地上的纸人完全燃成了一堆灰烬,那盏煤油灯火苗在跳动,光线非常暗淡,罗行木的面孔大都隐没在阴影中,随着烟头的火光忽明忽暗,低声道:“我自然不会听他的话,离开之后就将那封信给拆了,你猜里面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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