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稚女持金
沈念禾醒来的时候,小衣跟外衫都被汗湿了,黏黏粘粘地贴着皮肤,不舒服不说,还散发出一股恶臭味。
有个大夫口吻的人在她身侧说话。
“看眼口四肢,再摸脉象,当是受了惊吓,你给她灌两碗米汤下去,再不行,把我开的药吃一剂……”
另有个妇人道:“先前探了半晌,连气都没了,果真不要紧?”
那大夫回道:“约莫是气急攻心,又疲饿交加,一口气没上来,给我用针激了这一下,眼下人已经缓过来了,好生静养就是。”他停了一下,“烧点热水给她擦一擦吧,不然本来没病,也要脏出病了。”
……
这两人的声音,沈念禾都很陌生。
她听出这是江淮口音,心里十分警惕,也不敢动作,只装作还在昏睡,等人都出去了才敢睁眼,又小心地伸手去探胸腹处。
胸口平得过分,胸腔更是完好无损,半点也不疼,仿佛昨日被长箭贯透的场景全是一场梦。
她尝试着使了使力。
双腿很听话,还灵活极了,想弯就弯,想直就直。
她更觉得这是在做梦了。
由天泰二年的事情之后,自己早就不良于行,数载以来,哪怕义兄遍召天下名医,依旧毫无作用。
她曾经试着用烛火灼烧、簪子戳扎,即便皮肉焦黑、腠理被穿出了窟窿,鲜血把褥子都染透,双腿照旧没有半分知觉,与此时的行动自如迥异。
沈念禾心知不对,左右扫了一眼。
这屋子并不大,是砖瓦造的,陈设十分简单,不过一张木桌,并柜子箱子等物。
她没找到镜子,倒是在床边的架子上看到一个铜盆,便矮着身子悄悄靠了过去。
盆里盛了半盆水,平稳如镜,在日光的照射下,映出一张脸。
沈念禾眨眼,铜盆里水面上的人也跟着眨眼;沈念禾微笑,铜盆里水面上的人也跟着露出一个僵硬的笑。
那脸瘦得已经脱相,皮肤糙黄,头发如同枯草,双颊上还黏着许多黑渍,明显很长时间没有洗过。
憔悴、脏污。
要命的是,这是一张她从来没有见过的脸。
***
沈念禾没有来得及多想,因听到远远传来一阵脚步声,只好顺着小心躺回原位。
有人进了门,先给她灌了米汤,又灌药。
那人一面拿湿帕子给她擦脸、擦身,一面却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半晌,复才自言自语一般地道:“放着河中、庆阳不去,偏要绕许多远路来我们这一处,却不知今时不同往日,你这个爹,也不知怎么想的……”
又叹道:“原该是个给人捧在手心的,父母将你放进眼珠子里也不嫌疼,不想而今却落得这样下场。”
是方才同大夫搭话的妇人的声音。
她话说得含含糊糊的,动作却十分麻利。
沈念禾本是佯装,然而吃了药之后,脑子很快变得昏沉沉的,没多久,就真正睡了过去。
再一次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昏黄。
见屋子里没有点灯,更没人在旁守着,她便趁着这点空隙,检查了一遍自己现在的这具身体。
方才的妇人给她擦了身,可不知为何,并没有给换干净衣物。
她身上的外衫同裙子都是白叠棉布所制,绣边纹花,做工很精致,但是脏。内衫的布料细软,原本应当是浅色,也不知穿在她身上多久了,被汗渍得全不能看出原本的样子,干了又湿,湿了又干,料子都已经有些硬邦邦的。
怀里有一封书信,已经拆过口,捏起来很有些厚度。
信纸的质地上佳,看起来很像澄心堂纸,然而沈念禾一摸就试出这是仿的,仿得极像,只是比起正品要薄了三分,也缺了那一点平滑之意。
她打开一看,当先就被纸上那一笔草书惊艳到,觉得无论字形体势,俱是出类拔萃。
毕竟知道轻重缓急,沈念禾不敢细品,只先去看内容。
——信是写给“六郎”的,说近年来遇得许多事情,眼下妻子殆亡,自己要赴远平叛,能平安归来便罢,如是不能,剩得一个女儿无枝可依,凭着两人的情谊,有心把她送来投靠。
因知道六郎有个儿子,同自己女儿年岁相仿,倘若尚未定亲,又八字相合,不妨结为亲家,又附上家中产业作为陪嫁。
那女儿居然与沈念禾同名同姓,同个生辰八字。
信中口气很随意,显然信主与收信的“六郎”熟稔得很,然则文辞流畅,俨然有林下之风,非寻常人所能。
沈念禾细细品砸其中意味,翻到最后,落款的地方盖了一枚小印。
印刻得很花,一时也辨不清楚,只依稀认出当头一个“沈”字,再往后看,果然有不少田契、地契。田契大多连在一起,地契占地也很大,位置则是都在翔庆军。
翔庆这个地名沈念禾倒是蛮熟悉。她曾经跟着母亲去那一处的榷场同贺兰山人买过皮毛,记得当地应当还算繁盛,只是唤作翔庆州,并不作翔庆军。
虽然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何会来到此处,原本的“沈念禾”又去了哪里,可日子总得过下去。
见了这封信,又看到后头的产业,沈念禾心中终于松了口气。
还好,有个缓冲的余地,不至于饿死。
眼下自己所在之处,应该就是“六郎”府中。
这一个“沈念禾”家里用得起澄心堂纸——虽然是仿的,穿得起白叠棉布,父亲有这样一笔字,又持那样的林下之辞,少少也是名士出身。
沈父临终托孤,托的是个未及笄的女儿家,怀揣巨财,犹如小儿持金过市,其中风险,不问自知。看他信中言语,极有成算,不是平庸之辈,那所托对象,多半是个能叫人信得过且靠谱的。
名士之交,多也是名士。沈家自有家门在,愿与六郎结亲,那亲家自然不当是穷苦门户。
可她此时所处的房间,最多能夸一句砖瓦结实,里头摆设已是简单到朴素的程度,难道这“六郎”是个什么隐士不成?
沈念禾心生疑窦,正思忖间,外头忽有人声。
她方才听得那妇人同大夫说话,已知其人并无恶意,又见了怀里信件及房地契,立时醒悟过来,这家人不给自己换洗衣衫,怕是为了避嫌。
不过孤身相投,当真要拿捏起来,再如何防备也是无用。
沈念禾索性大大方方地坐了起来。
她手上还拿着信,就听得“吱呀”一声响门响,一个妇人捧着托盘走了进来。
那妇人见她靠坐在床头,登时面露惊喜之色,道:“你醒了?”又见她捏着信件并房、地契,不知为何,竟是慢慢收敛表情,轻声道,“钱财乃身外之物,只要留得命在,其余东西,没了就没了,也不必挂怀。”
第二章 人中洗澡蟹
那妇人圆脸宽额,中人之姿,瞧着四十上下,相貌很和善,此时虽有意遮掩,然则无论口气还是表情,都难免流露出几分怜悯之意。
沈念禾看着她表情变化,心中顿生不妙之感,讶然问道:“什么没了?”
话一出口,她便察觉自己声音粗砺沙哑,颇为难听。
那妇人看她反应,十分吃惊,只做没听见她发问一般,岔开话道:“我姓郑,你裴伯父行六,我家那一位行七,你唤我婶婶便是,眼下好歹醒了,可有哪一处不舒服?嘴里渴不渴?肚子饿不饿?”
原来那“六郎”姓裴。
郑氏问着话,手中动作不停,先把托盘放到床边的桌案上,不待沈念禾作答,便径直翻转茶杯,提壶倒了半盏清水送过来。
沈念禾见她不回话,也不去追问,双手接过那茶杯,依言道一声“多谢婶婶”,又靠床行了半礼,忖度着这“沈念禾”的身份并口吻,歉然道:“鄙躯体弱,实在失礼了。”
那郑氏连忙将她按住,急急道:“你这孩子,你我两家什么交情,哪里就要如此客气。”又道,“大夫给你开了两剂药,我已是煎了来,一会先喝碗粥,再耐烦着把药吃了——你来这一路,身子亏空得厉害,必要好生将养,总归已经到了宣县,安心住下便是,旁的俱不要多想。”
沈念禾品其言,观其行,越发疑窦丛生。
从那大夫离开到现在,最多不过一个时辰,郑氏这样快就能把药捡回来煎好,看来裴家并非隐于山林,多半是居于市井之中。
可这郑氏所着乃是布衣,指腕间空无一物,头上只有一根木簪,此时又是亲自端茶送水煎药,纵使其中有对“沈念禾”的重视,更多的原因,显然是家中并无侍从。
这裴家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沈念禾虽不是书香门第出身,却也另有见识,知道有那么些世家,为显家风,特要族人不许用仆妇,务要自给自足。
难道裴家也是一般?
再一说,这“沈念禾”怎么也是世交之女,看这郑氏行事,裴家颇重礼仪,见“沈念禾”此时醒来,于情于理,当要同裴六郎说一声,而裴家六郎的夫人出于礼貌,也要来见一下自己才是正常。
可郑氏却挪了张椅子过来坐于床侧,一副要好好坐着照料病人的模样,并无出门知会此事的意思。
沈念禾满腹狐疑,心中略想了想,便有了主意,抬头郑重道:“婶婶,我既是已经醒来,当要先去拜见府上长辈才是,只不知家中伯父、伯母同叔叔三位,谁人此时方便?”
郑氏面上一怔,犹豫了一下,复才和声道:“你且休息,过几日好了再说此事。”
沈念禾道:“已是大好了,断没有作为晚辈,却如此失礼的道理。”
两人一来一往,那郑氏见沈念禾实在坚持,只得道:“我原不愿此时同你说,怕你多想——你裴六伯年前去了,眼下只有我同继安两个,继安比你稍大几岁,眼下在衙门里当差。”她回头看了看窗外天色,又道,“约莫也就是这个时辰差毕,等人回来,我就叫他来见你。”
沈念禾听得“继安”二字,很快反应过来,这便是沈父信中所提,与“沈念禾”年龄仿佛的裴家独子裴继安。
可这郑氏口中为什么说是“在衙门里当差”、“差毕”?
须知官宦子弟多有荫庇,若是做官,自有官职在,断没有用“当差”来形容的道理。所谓当差,只用在衙役、差吏身上。
莫看这吏与官只相差一字,两者身份何如天差地别。
沈念禾寄人篱下,不好细问,只愕然道:“裴六伯去了?怎的这样突然……”
郑氏叹道:“因病去的,吃了半载的药,还是没撑下来。”
既是已经说开,她也不再瞒着,径直道:“你裴六伯惯来不肯与人说伤心事,怕是沈副使也不曾知晓,我那妯娌……前妯娌冯氏,早前就已经同六哥和离,嫁去江陵了,眼下裴家只我与继安两个在,虽不似从前富贵,却也不至于供不起你一个女儿家吃喝,你且放心将养,莫要操心旁事。”
沈念禾越发吃惊。
郑氏见她表情,也诧道:“难道沈副使竟是不曾把裴家事与你说明白?”
她一言既出,却是忽的住了嘴,面上渐露悲悯之色,心道:是我想左了,他这个做爹的不过为防万一,哪里料得事情当真会到这地步……
因怕沈念禾多想,郑氏又把家中事情慢慢说来。
原来裴家十代系出名门,只肯与世家相互婚姻。当今登位之前,曾经求娶裴家女,被一口拒绝,深以为辱,得位之后,面上虽然不显,不久却把裴家祖父拿罪发贬,其余子弟照例求荫庇,吏部不是寻个理由打发,就是拿偏蛮之地的末流差遣来支应。
有那机警的旁支察觉不对,各自改名换姓,果然无论得官还是入仕,再无人为难。由此之后,不过短短十余载,如同树倒猢狲散,一门大族几乎枝脉断尽。
然则旁系能假托它姓,本家却不然。
裴六郎这一支便是嫡系,多是文才斐然、才干卓著的,朝中人尽皆知,并不能、也不肯躲闪。
“……本还不至于这样,只是前次科考,我那丈夫侥幸得中一甲第二名,宫中拆了糊名,呈见御前,当今见到名字来历是越州裴姓,特与考官道‘世家子自荫庇去,十代贵姓,不要与寒门生相争’,将他名字黜落,又有同榜其余世家子弟俱是正常发榜……”
“他性情偏执激傲,咽不下这口气,又觉自己丢了家族颜面,没脸回来见兄长,自去缚石投了河。”
纵然事隔已久,郑氏重新说起来,语气里还是有几分黯然。
沈念禾恍如梦中,只以为自己是在听戏文、评书。
当今天子,难道不是她那义兄李附吗?
自己只比义兄小一岁,两人同长同大,彼此知根知底,连对方几岁换的牙都互相记得,可她怎的从来不知道他曾经向什么姓裴的人家求娶过女儿?
更何况,本朝望族之家,李、王、谢,崔、郑、卢,总计六姓,自晋朝沿承至今,少说也有百年显赫,全是天下皆知,门门她都与之相熟,哪里又冒出一个“裴”姓了?
一时之间,沈念禾看向郑氏的目光都有些闪烁起来。
人善自吹,王婆卖瓜。
——听说从前有人做螃蟹生意的时候,因那湖蟹膏肥黄满,又肚腹干净,总有人把脏水塘里长大的往各色大湖中涮个滚,养上几日,便装作是湖蟹,多卖出几倍价格,时人谓之“洗澡蟹”。
这裴家,莫不是人中“洗澡蟹”吧?
第三章 持的镀金
两人正说着话,外头匆匆一阵脚步声,来人到得檐下,忽的加重踏了几步,隔着屋出声道:“婶婶?”
是个青年男子,声音入耳很舒服。
郑氏连忙站了起来,转头同沈念禾道:“这是我那侄儿裴继安回来了,按理得要来问候你一声才是。”她见对面人并无拒绝之意,迟疑了一下,复又问道,“你可有精神?若是不太便宜,就改日再说罢?”
沈念禾此时虽无镜子在手,却也明白自己面容定是不太好看,见得郑氏做法,晓得这是出于体贴。
只她另有打算,便道:“不妨事,当要先见一见裴家兄长才是正理。”
郑氏见对面这般回应,也略猜到了她的心思,对着外头唤道:“我与你沈妹妹在此,你进来罢。”
来人进门之后,只站在门边,也不走得很近,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复才向二人问好。
郑氏对着来人道:“这是你沈轻云沈叔叔家的独女,唤作沈念禾,翔庆那一处的事情不必我说你也知晓,她颠沛多日,半途又染了病,好容易到了此处,今日起,便与咱们做一家了。”
她说到此处,特转头看了沈念禾一眼,见她并不反驳,又道:“午间张大夫来看过一回,说病人得好生休养,你莫要吵她,若是在在外头见得什么养补身体的,买了回来,我做与她吃。”
裴继安应声道:“知道了。”
他身量很高,肩背都是绷着的,挺得很直,胸前一起一伏,身上还带着热气,一副才做了体力活的样子,面上则并没有什么表情,光凭外表,窥不出内里心思。
沈念禾细看他那面相,端的是正气俊朗,一张好人脸,另又很有几分稳重,全无青年人的锐气与浮躁。
他身上穿的衣服一看就是制式,只是眼生极了,料子还很一般,绝不是有官品人的公服。
沈念禾不好直问,靠床欠身回了半礼,道:“实在失礼,贸然来得这里,不知要给婶婶、裴家兄长添多少麻烦。”
她说完这话,特意坐直了身体,将枕边的信并房、地契放在床侧的桌案上,道:“我年纪小,旁的事情也不太懂,长辈叫我来投裴伯父、伯母,我便来了,方才见了这信,又听婶婶说了两句,才略晓得其中内情,却不知而今翔庆军中情况。”
说到此处,又将那纸页朝前头轻轻推了推,道:“我没有成人,这是家中要紧的东西,还请婶婶同裴家兄长帮忙收着,才方便依时收租收米,不然弄丢了,须是不好。”
床边的桌子约莫三尺长,两尺宽,上头只放了一个托盘,另有茶杯、水壶,大半地方空无一物。
此时此刻,只薄薄刷了一层漆的桌面上,摆上了厚厚一叠契纸。
最上边那一张,是沈念禾刻意选出来的百顷上田,纸张左下角加盖有官府鲜红方正的大印,叫人想要忽略也难。
她语气诚恳,其中带着几分忐忑,活生生就是一个无依无靠,寄人篱下的孤女,正试图倾尽家财,取个庇护。
沈念禾这一着,显然打了对面二人一个措手不及。
房中辈分、年龄最大的乃是郑氏,按理当要做婶婶的来拿主意,可不知为何,她却是愣了一下,转而看向裴继安。
裴继安上前几步,将那契纸按住,复又推了回来,道:“这是沈家资财,自是由你来收着,断没有给旁人看管的道理,至于粮米租银,不妨先等上一等,眼下翔庆情形不明,沈叔叔未必是真正出事,也许只要过上几日,便能听到他立功脱困的消息。”
又道:“不妨先在此处住下,我而今在衙门当差,虽只是个户曹吏职,却也有邸报能看,但凡得了信,立时来同你说,你且安心养病,其余事情,将来再看。”
竟然果真只是个蝼蚁小吏!
他把话说完,行了一礼,口中托言有事,这便先行出去了。
郑氏等他出得门,复才转头嗔怪道:“你这孩子怎的这样傻!旁的不用担心,只在此处好生住下便是,你且把药吃了,若是有力气,我去给你烧热水,一会洗一洗,夜间也舒服些。”
沈念禾虽是有无数话要问,却也知道急不来,点头应了是,道谢之后,将那药一饮而尽,又拿水漱了口。
郑氏待她重新躺下,将托盘收拢,掩门出去了。
***
那药中不知放了什么助眠之物,不过片刻功夫,沈念禾上下眼皮就直打架,沉沉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外头早已黑了。
她等了一会,不见有人来,偏偏睡出一身大汗,全身又脏又黏,实在难受得厉害,忍不住起身穿鞋,按门而出。
夜凉如水,有一轮圆月高挂天中。
月光很亮,照出裴府房舍的格局,原是个两进四房的小院子,每间房都非常小,厨房那一间在前头,屋顶有烟囱正温吞吞冒着黑烟。
沈念禾环顾一圈,见对面房中有光,又隐约听得人语,料想郑氏同裴继安就在其中,便走了过去。
她还未行到门边,却听得里头那裴继安道:“这沈家姑娘年纪不大,主意却拿得很定,依我看,不是那等禁不住事的,这般瞒着她,未必是好,将来总有知道的那一日,倒不如直说了。”
沈念禾本要出声,听得这话哪里还敢动作,只好屏住呼吸,立于原地。
屋中沉默了半晌,才有那郑氏道:“再如何也是个未及笄的,看着脸上那样稚气,此刻爹娘俱是不在了,又无叔伯兄弟、三亲四旧可靠,还不知心里怕成什么样子了,若是此时告诉她翔庆失陷,朝廷暂且无暇西顾,甚至多半要割让翔庆、西平与西人,沈副使从前置下的房契、地契全数已经形同废纸,她怕是寝食难安,何苦要去做这个坏事!倒不如先瞒着,等她将养好了,再慢慢道来。”
她停了一停,又问道:“你说那消息会不会是假的,你沈叔叔万一还活着……”
裴继安道:“奉命讨贼,却致翔庆失陷,沈副使同韩经略一副一正,俱是难逃干系,即便还活着,怕也再难有出头之日。当今那一位的性子,旁人不知道,婶婶你是裴家人,难道竟也不知?况且你亲自接的人,送那沈念禾过来的,是沈副使家中亲兵罢?”
第四章 嫌弃
郑氏没有说话。
想来是她点了头,过了一会,裴继安又道:“既然婶婶确认过,定是沈家亲兵无疑了。”
“沈副使虽非将门出身,毕竟在行伍多年,他信得过的,必不会口出虚言,况且沈家只有这一个女儿,不到万不得已,怎可能会送来宣县,而不是在半路等消息?”
“翔庆已是乱成一团,要等朝中确认其中情形,再发下邸报到得宣县,一来一往,少说也要月余,衙门里头消息惯来要晚上许多,比不得那自翔庆军送人来的亲兵灵通,如果他们说沈叔叔已然陷于敌手,咱们这一处便不要抱有奢望,还是好生劝那沈家姑娘罢。”
听得他这样说,半晌之后,郑氏才叹道:“也亏得那许多兵士不远千里送人过来,本已是强弩之末,偏只喝了水,取了干粮就又要回翔庆,怎么留都留不住,说要去救沈副使,多一个时辰都不肯再歇——这同回去送命又有什么不同的?”
“若非我强要推拒,这些个做兵的又实在用得上,他们怕是把盘缠都留下大半与我们照料这沈家姑娘……”
“我往日也听人说过沈轻云多能耐,今日见了他这几个手下,才知并非虚言——能将人笼络卖命至此,用一句‘能耐’来形容,实在是说小了。”
屋内沉默了许久,才又听得裴继安道:“敢与本家断绝关系,还能有今日成就,世间又能得几个?只是谁又能想到他正当势头,却……”
他顿了顿,问道:“婶婶,我方才被街头黄二娘喊住,问说是不是有了姻亲,还叫我不要忘了邀她一家吃喜席——这又是怎么回事?”
郑氏道:“我正要与你说,这事实在头疼——沈副使来了信,说要将翔庆军中产业与女儿做嫁妆来同你结亲,那送人来的兵卒脑筋直,又兼着急,问路时被人询问身份,便将此事直说了,是以不少人听得她是你未婚妻,怕过不了几日,街头巷尾,人人都要传开。”
裴继安沉吟片刻,道:“这倒不怕,至多是我名声有损罢了——任由旁人说就是。”
他语气十分从容,道:“至于沈家姑娘,若是沈副使无事,必会来将她接回去,婚事自然作废,此处就算有几个闲人碎嘴,山高路远的,扰不动她半分。”
“若是沈副使那一处当真出了事,他产业根基全在翔庆,名声多半也要被毁,今上哪里是好相与的,沈姑娘孤身一个,并无浮财,也无人照料,还是罪臣之后,怕是难说亲事,届时我娶了她也好,裴家再不济,好歹能给一个落脚之处。”
“当初父亲颇得沈副使照拂,眼下沈家遭难,我虽并无多少余力,也当是代父报恩之时了。”
沈念禾听到此处,当真是惊出一身冷汗。
原以为此身多少还有些钱物,谁料得竟是这般可怜。幸而沈父没有看错,裴六郎虽然不在了,裴家人品性依旧纯善,自家不至于沦落街头,担心一日三餐。
至于那婚事,确实还要日后再说。
自己果真身无分文,又无背景依仗,自然不能挟恩图报,强逼人来娶。
非礼勿听,她虽是无意,到底此举十分不妥,既是确定无事,便轻手轻脚往后退,才将行到所住房间门口,却听前头一声“砰砰”作响,原是有人在外敲大门,又隔门叫嚷道:“三哥!三哥!”
听声音是个少年郎。
沈念禾还未来得及退进房,对面屋子里裴继安便持灯走了出来,见她站在门口,出声道:“不想把你吵醒了。”
语毕,也不多话,自往前头开门去了。
郑氏听闻,也出得门来,跟着歉声道:“是个熟人,那厮不晓事,把你也吵起来了,累不累的?我给你提水进屋?”
沈念禾连忙谢道:“本来也要醒了,我其实当真没有什么,睡了这许久,又吃了药,已经大好了,我同婶婶去提水罢。”
果然跟着郑氏往前头走。
两人一前一后,才要穿进前堂,就见二人迎面而来,左边是裴继安,右边一个看不清脸的少年跟得紧紧的,将头左转,口无遮拦地同裴继安说话:“三哥,我怎么听外头人说你来了个未婚妻?还是翔庆府逃来的难民!说是七八个当兵的押着你强要成亲!这究竟是真是假的?”
两边当头碰上。
裴继安不悦地制止道:“谢处耘。”
郑氏也叫道:“处耘!”
那少年见势不对,抬头一看,正好与沈念禾打了个照面。
裴继安手中举着灯,又有明月之光,把四人的脸都照了个清楚。
郑氏出来打了个圆场,先同沈念禾道:“这是谢处耘,比你大一岁,同我们家继安是挚交,因他年纪小,性子难免跳脱些。”
又同那谢处耘道:“这是你六伯旧交的女儿,你叫沈妹妹便是。”
沈念禾先行了礼,复才抬头看去,只见对面那少年看着十六上下,竟是极出色的相貌,五官秀致,已是可用姝丽二字来形容,却又绝非女气。
那谢处耘背后说人,谁想与正主恰好撞上,面上也有些尴尬,只是此时见得沈念禾,先看她打扮,再看她相貌,眉毛已是拧得死紧,即便强忍着,还是露出了几分嫌弃之色,又皱着鼻子,往一边侧了两步,复才简单回了一礼。
两边擦身而过。
沈念禾这具身体病了一场,耳朵照旧灵敏,即使走开了好些步,依旧听到后头那谢处耘嫌恶地道:“三哥,这姓沈的难道就是你那未婚妻?外头传得有鼻子有眼的,你不会当真要娶罢?她又脏又臭,样子也平平,看不出有什么好,还是翔庆来的,怕是已经不名一文,这人到底是个什么来历,哪里好意思强要你娶……”
这话虽是有些不客气,可即便是沈念禾自己,也不得不承认其中很有几分道理。
一旁的裴继安出声道:“你不说话,没有人当你是哑巴。”
他语气严肃,其中有明显的警告意味。
那谢处耘倒也听话,不服气地嘟哝两句之后,很快噤了声。
第五章 大魏
郑氏在沈念禾前边带路,小声道:“处耘他爹多年前就不在了,他娘改嫁得早,本要带着儿子去新夫家,偏他性子倔,怎么也不肯,一个人留在宣县吃了不少苦。”
“到得今年,他继父那一门转来宣州城中做官,时时要管着他,叫他十分不耐烦,难免生出几分脾气,回头继安自晓得去说,你别理这个不知好歹的。”
沈念禾只笑了笑,并不说话,跟着进了厨房。
里头并不大,除却两个灶台,另有锅碗瓢盆等物,一一按大小摆着。又在墙上挂了帕子,布巾等,角落里堆满劈成一般大小的柴禾,垒得方方正正,便是旁边竹筐里的菜蔬也摆得十分整齐,叫人一望就生出一种赏心悦目的感觉。
两个灶台上都坐了大锅,正“嗞嗞”地发出响声,虽然没开,也烧得很热了。
沈念禾才要上前,后头便有人道:“我来罢,婶娘同沈妹妹去寻衣服便是。”
原来是裴继安过来了。
郑氏司空见惯,应了一声,便把沈念禾带了出去,回到原来房中,先搬了屏风、木桶去角落,又寻了干净衣服同皂角、布巾等物。
等到收拾好这一处,裴继安的热水也都提好了,早已全数倒进大木桶里,又添了凉水,最后提了一桶冷水过来放在屏风边上,也不多说,老实退了出去。
沈念禾被汗水渍了一天,盐粒都要沤出来,好容易得了热水,闩上门,就着火焰如豆一般大小的油灯,从头到脚仔仔细细洗了好几遍。待要换衣裳,却听得外头郑氏敲门叫她的名字,又叫道:“好了不曾?水要冷了,小心着凉。”
原是郑氏担心里头出事,跑来询问。
她应了一声,把衣带系好去开门。
郑氏举灯在外等着,见门开了,顿时松了口气,道:“咱们去隔间坐一坐,叫继安来倒水……”
她话才说到一半,却是不知怎的,忽然住了嘴,只慢慢把手里灯盏举得近了些,端详沈念禾的脸好几息才道:“原也应当是一副好相貌,却不想瘦得如此不成样子,实在可惜……”
沈念禾只好低头不语。
郑氏也没有多说,带她去了对面的房舍里,解释道:“这是继安的屋子,方才他同我说了,明早就腾出来给你住——这一间坐北朝南,敞阳通透,又不靠着巷子,正合宜休养。”
沈念禾连忙道:“还请裴三哥不要这样行事,我住原来的屋子就很好,若是如此麻烦,倒叫人怎样都住不安心了。”
郑氏给她挪了椅子坐,却是道:“你莫要多管,等我先去取个东西过来。”
她把灯留在桌上,自家先行了出去。
沈念禾一人坐在屋内,左右环视,果然这间房比自己方才躺的要大上许多,墙角靠着一张床,窗边有及腰高的桌案,再往里,靠墙处有一架书。
她心念一动,擎起桌上油灯行近而看,只见那书架上排着的并非常见经义、诗文,反而多是农书、营造、屯田治河之法,另十余本各朝律令,摆得自有规律在,与厨房里那整整齐齐的排布如出一辙。
再看书脊上头字迹,并非什么名体,却也颇为工整。
未得主人同意,沈念禾不好去随意翻阅,只站在书架前一一看那书脊上的书名。
其余皆不论,唯有最后一排律书乃是按朝代来做排列,由古至今,齐燕晋楚,前头并无什么差错,可是《大楚刑律统类》之后,竟还冒出了一本《大魏建隆重详定刑统》。
明明自己死时大楚才建朝未久,犹记得前几日,弟弟特来同她说,欲要献银给义兄李附充河东军费,怎的转眼之间,又生出一个大魏来了?
桩桩种种,俱是万分诡异,沈念禾深知不能为外人道,纵然脑中已是惊涛骇浪,却也勉力维持,不敢露出什么破绽来。
多说多错,多做多错,她后退至座上,将油灯放回桌面,老老实实坐回原位。
只过了片刻,那郑氏便返身回来了,手里提着一个小篮子,当中装了几个散布头,另有尺、线等物,道:“我且给你量一量,当要快些做两身换洗衣服才是。”
郑氏手脚非常快,一看就是做惯了的,她量好之后,拿笔记了尺寸,又把那篮子里的布头拿出来摆在她面前,道:“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款色。”
布料拢共也就三种,一色青,一色灰,一色靛,三个一一展开,看上去俱是灰扑扑的。
沈念禾摸了摸,试出全是极便宜的粗布,同郑氏身上穿的料子相差不大,也不欲叫对方为难,便随手选了青色的,又道:“只可惜我不擅女红,不然也能搭上把手。”
郑氏笑道:“我往日也常给人做衣衫,手艺虽不能说顶顶出挑,也是拿得出去的,哪里要你一个病人帮手!”
一时裴继安也将那房间收拾好,过来道:“时辰不早了,沈家妹妹好生歇息,有什么事情叫婶娘来便是,如若婶娘不在,与我说也是一般。”
沈念禾忙起身道了谢,并不直接出门回房,而是回头长长看了那书柜一眼,站在原地踟蹰了一下。
郑氏正低头收拾布、尺,裴继安却还留着心,抬头看她那样子,闻弦歌而知雅意,道:“病中无趣,家中也没什么解乏的物什,不若我晚上给你借两本诗文回来?”
沈念禾慌忙摆手道:“不必这样麻烦,若是府上有能翻看的书,我取几本来便是,若没有,躺一躺也就睡过去了。”
裴继安道:“并无什么不方便,只我这房中俱是些农书刑律,枯燥得很。”
郑氏本在整理东西,听得裴继安的话,却把手中动作停了下来。她好像有什么话已经到了嘴边,却又重新吞了回去。
沈念禾便接道:“不枯燥,我在家时也看这些,法条间有规律在,农事中也别有奇趣,只不晓得架上可有什么珍本要小心避开,不便翻阅。”
裴继安摇头道:“不过是我少时手抄,你随意取用便是。”
沈念禾再谢了一回,与郑氏道了安,才出得门去。
她一面走,一面听得房舍里头郑氏道:“将来若有机会,不妨把从前那许多书赎买一些回来?便是不能全买,留一两本做念想也是好的。”
裴继安回道:“罢了,便是不管赀费,全是善本孤本,哪里收得到,旁人既已到得手中,等闲不肯放手发卖的。”
又道:“而今就很好,婶婶莫要担心,我看得开。”
过了好一会儿,郑氏才“嗯”了一声,复又问道:“谢处耘哪里去了?”
裴继安道:“在前头洗漱,他来得急,还饿着肚子,我方才拿剩饭与他垫了几口。”
郑氏叹了口气,道:“明日也不是休沐,就这般跑过来,他那娘少不得打发人来寻,也不晓得要闹成什么样子……”
第六章 痴心妄想
沈念禾没有多听,回到房中,关门后慢慢躺回了床上。
从醒来到现在,不过短短一日功夫,却像天翻地覆一般。
那箭矢穿胸而过,透骨碎脏,钉得座椅都被击翻,她应该是死透了。
是崔家,还是卢家?
居然勾结北边来行劫杀之事,简直是丧心病狂。
可是杀了她又有什么用?无论茶、盐还是酒业,其实早已归于义兄之手,便是沈家死绝了,也落不到旁人身上。
她按着父母生前教导,倾家从龙,欲以乱世浮财求盛世富贵,却没想到天下已定,富贵没享到,命倒是没了。
不过有了自己这一条命做抵,想来义兄必会更看顾弟弟几分罢?
沈念禾摇了摇头,收敛心神,不去想从前事,只一心管将来。
看郑氏与裴继安二人行动举止,应当确是两只正经“湖蟹”,不是什么“洗澡蟹”。
虽不知当今天子是个什么性情,可以她想来,其人拿捏裴氏一族,多半不像郑氏说的那样只是因为求娶不成。
义兄先前还同自己抱怨过,几大世家尾大不掉,钱也想要,权也想要,叫他皇帝当得十分不痛快,迟早要想办法处置。
大魏也好,大楚也罢,天下哪有新鲜事,从古至今,月亮一般圆,柿子一般甜。这裴家怕是正好撞在口子上,被寻个理由而已。
只是裴家家境拮据落魄至此,人丁零落,实在是可怜。
不过“沈念禾”家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听裴继安口吻,沈父早年与家族决裂,全凭一己之力有了赫赫功绩,眼下奉命讨贼,却一朝失手,十有八九没了性命。
由此,自己也失了倚靠,今后想要生存,还要暂借裴家之力。
她人生地不熟,便是此间年月也不敢确定,还是不要妄动的好。
沈念禾心思浮动,一觉睡得也不太稳当,次日还未醒来,就听得外头吵闹声。
是那客居的谢处耘在叫嚷。
“你回去同她说,我不姓郭,也不要吃她郭家的米,虫有虫路,鼠有鼠路,我就是饿死也是死在谢家,自有裴三哥给我收尸,不会给外人插手,叫她不要再来管我!”
另有个老妇人在小声劝道:“那到底是你亲娘,虽是外嫁,也只你一个儿子,你打她肚子里头出来的,怎好说这样的话?叫她听了,心中怎么好受?”
再道:“今日进学,大少爷、二少爷俱在,独独少你一个,下午官人回来一问功课,夫人该怎样好答?千求万求才进了州学,好容易上次敷衍过去了,那些个学官老爷同咱们官人又不是一条道上的,本来就鼻孔昂到天上,要是借此机会,不给你再去学中,将来可是后悔也来不及了!”
谢处耘冷嗤了一声,道:“是你们郭官人,又不是我姓谢的爹,与我何干?”
再道:“她嫁与大官人家,荣华富贵享用不尽,也有白捡的儿女孝顺,日日为那几个操不尽的心,哪里还有余下来的空档在我这一处不好受?”
又怒道:“我本就不想去那劳什子州学,原是不愿打得面上太难看,谁知她得寸进尺!且走罢!我看你年纪大了,给个脸面,再闹个不休——我可是连你那主子都敢喊她快滚的!”
果然听得乒铃乓啷一通乱响,吵吵嚷嚷的,也不知是他把人给撵出去了,还是人自己走了。
院子里头只安静了一时,就听得郑氏无奈的声音道:“州学确实难进,外头再难寻那许多好先生,又有同窗将来做助力,你便是再不喜欢,忍得一时,得了功名再脱开身去,岂不比此时舒服?”
谢处耘对着她倒是没了方才的戾气,只不高兴地道:“婶婶又不是不晓得,我哪里是读书的料!你当人人都是三哥呢!况且要是得了名次,旁人少不得把功劳归到郭家人身上,我才不要给他家做脸,也不想占他家便宜!”
郑氏道:“旁的我不管,你脸上同脖子上那一处是怎的回事?又青又伤的,是不是又同他家老二打起来了?”
谢处耘恨恨道:“郭向北那个混账东西贱得很,我本不想理他,偏他要来招惹我!以为只自己是他爹呢,活该挨打!”
郑氏说了他两句。
沈念禾听得对面脚步声、推门声,又听得郑氏声音含含糊糊道:“你这后背又青又肿的,我看着心里怕,你且去东街买点跌打药来,我给你擦了,好得快些。”
等了好一会,才听得有人往外头走了。
沈念禾想着应该是那谢处耘出门买跌打药,见这房中桌上摆了一个小瓶,是昨日郑氏拿来给她擦身上青肿处,很有些效果,便起身取了那药油出去。
院子里头静悄悄的,并无半个人,对面那裴继安的房间倒是半开着门,里头有些动静。
沈念禾走到门口,叫了一声“婶婶”。
郑氏不在,却听到另有人不耐烦地道:“你找她作甚?她出去买东西了。”
原是谢处耘,他横一张脸在椅子上坐着,果然脖子、下巴处都有明显的淤青同伤痕。
沈念禾本来是要把药瓶给郑氏,此时见对方不在,反倒剩一个谢处耘,知道多半最后还是那郑氏帮着去买药了。
她想了想,索性当做没这回事,手里捏紧那瓶子,轻声道:“昨日裴三哥说这一处有一架书,要是我得空的话,可以过来借两本。”一面说着,一面径直去那书架上找书。
因谢处耘在房中,她也不好细细翻阅,把那两本《大楚刑律统类》、《大魏建隆重详定刑统》取下,又看书名下了一本治水屯田的,正要回头告辞,就听得后边有人冷冷地道:“你都听到了吧。”
这话与其说是发问,不如说是一句陈述。
沈念禾不置可否,走到桌旁,左手托书,右手将那一直握着的小瓶子放在桌上,道:“这跌打药效力不错,谢家兄长不妨试一试。”
谢处耘脸更黑了。
他冷声道:“你不要以为掏个一星半点的好处,我就会多给脸面,三哥同婶婶心善,见你是个弱女子,都不舍得把话与你说清楚,我却素来是个恶人——裴家虽然落魄了,三哥这样的相貌品性,也绝不是你能妄想的!”
沈念禾十一丧父,十三丧母,同弟弟两个要看护偌大生意产业,什么事情没有遇到过,像谢处耘这个程度的斥责,连羞辱都称不上,另也知道这人同裴家关系极密,乃是出于对亲近人的关心,是以并不以为忤。
她点头道:“谢家兄长且放心,我并无高攀之意,只是家中有事暂居于此,不想给婶婶同裴三哥招来这许多麻烦,虽也知道十分不妥,然则事出有因,其中缘故,过一阵子便能知晓,不会污了三哥名声——只能将来再图报了。”
她不亢不卑,就这般坦荡荡地干脆解释,把自己撇了个干净,倒叫谢处耘被噎得有些悻悻然起来。
半晌,他才回道:“最好是这样。”
语毕,一脸不得劲地伸出手去,把她放在桌上的药瓶收了。
第七章 一梦三百年
沈念禾捧着书回了房,没坐多久,郑氏便回来了,特送了粥水进来,看她吃完,端走前还不忘嘱咐道:“你好好休息,若有事情,叫一声就是。”
此时日出天光,正合看书。
沈念禾先去翻那本《大楚刑律统类》。
楚承晋制,多数法条法令不过改头换面而已,学士院定稿前她就细细研读过,最后还是在沈家书坊印刷的,可谓熟得不行,此时重看一回,果然并无什么变动,分明就是从前自己看过的那一版。
再去翻那《大魏建隆重详定刑统》,也是一脉相承,只在少许条例上稍作改动,其法理核心同样毫无变化。
两册书都抄得很仔细,连错字都无一个,字体大小均匀,排列整齐。
沈念禾翻到最后,正要去取另一本屯田治水事考,忽然发现尾页处夹了两页纸,打开一看,却是一篇文章。
纸上字体同书册上的如出一辙,只是多了几分生硬,少了些圆滑,应当也是出自裴继安之手,乃是臧否前朝,也就是大楚朝覆灭原因的。
全文拢共数百言,紧紧围绕“法”一字,叙说大楚李氏立朝前期,百姓畏法,官吏明法,可到了二百余年后,刑律未变而官吏颟顸,衙堂如同一滩浑水,舍银钱便能脱罪。
此时百姓不畏法,官员不敬法,纵然纲法依旧严密,却有法形同无法,自然天下大乱。
由此得出结论,法虽纲领,最要紧还要人来治。
这文章虽是老调重弹,然而用辞简凝,结构得当,读来有的放矢,写得确实不错,看得出作者才气逼人。
可沈念禾却无心细品。
文中说大楚立国两百多年,终归覆灭,由文后落款年月往前推算,愈五甲子,距离自己死时已是足有三百载。
她虽然早有预料,当真看到事实后,还是有些难以接受,又去翻了那屯田治水事考。
这一本按编年纪事,历数齐燕晋楚魏五朝当中的治水、屯田之法,简剖其中道理,又评点事情功绩,编得非常详尽,另有作者按语,更显其人胸中自有丘壑在,并非草率而为。
沈念禾从头翻到尾,齐燕晋三朝著名水事、农事,与她记忆中并无二致。
再到大楚朝,其中秦州一项乃是她生前便同义兄提过,自称愿献银修造。
其时不过构想,眼下果然已经成事,造福郡县二十余处,百姓近十万,只不知是最后是谁出的钱。
又往后翻,其余楚、魏事例俱是极为陌生,然而一二三四,甲乙丙丁,显然并非杜撰,而是依实而叙。
她看书极快,到得下午已经全数阅览完毕,又去那裴继安房中换书。
后院安安静静,倒是前头有锅瓢碰撞之声,烟囱处冒出炊烟,想来是郑氏在做饭。
沈念禾不擅厨事,也不去添这个麻烦,径直去了裴继安房中,才行到门口,只见房门大开,当中一人正埋首箱笼里收拾东西,不知为何,竟是毫无声响。
对方听得动静,转头见她捧着书,便站起身来,指向当中桌面道:“你起来了,这里有几本诗文闲书,正好与你解闷。”
正是裴继安。
一旁床上搭着叠好的吏员公服,他身着襕衫,看着是才下差的样子,一面说,一面把箱笼盖上,自己则是走到桌前。
桌上摆着一个包袱。
他上前将那其打开,当中有一枚腰牌、一件叠好的外衫,另有一个书盒。
书盒并不大,约莫一竖掌厚,裴继安拿了递与她道:“你得闲翻一翻,等看完了再拿来给我,不着急还。”
沈念禾接过一看,果然是些诗文游记。
裴继安又道:“宣县虽是小地方,幸而旁边就是长芦县,长芦乃是宣州州城所在,与此处路途甚近,我已特地托人留意,只要有翔庆军的消息,立时就能知晓,你安心将养,其余事情不必担心。”
昨夜也好,此时也罢,他每回都是不必人问,当先告诉沈念禾自己在紧跟翔庆军中消息,又温言安抚,分明是怕她不好意思开口催问,又关心她住得自不自在。
能做到这样的地步,对的还是一个无利可图的陌生孤女,这孤女又相貌平平,究其原因,不过是据说从前沈父曾经照拂其父而已,由此更见其人人品。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沈念禾心中有了数,连忙道谢,正要把日间看的书放回架上,郑氏已是在外堂叫道:“吃饭了。”
两人各自稍作整理,一前一后去得前堂。
桌上已经摆了一小瓮炖汤,又有一盘子时蔬、一小碟脆藕丁、小半条糟鱼。看着品种不少,食材也不错,却也费不了几个钱,是又体面又划算的一桌。
郑氏特地给她单捧了一碗粥出来,道:“大夫说你得先吃两日粥水,明日才能吃饭,我给你把老鸡吊汤煮了粥来,只下了一点盐,若是不够,另再作添。”
那粥煮得米都开花了,又稠又香,上面只浮了极少许的油星。
裴家在饭桌上似乎没有食不言的规矩,郑氏一面夹菜吃饭,一面向裴继安道:“处耘回去了不曾?”
裴继安道:“暂且劝好了,只不知道这回能安分多久。”又岔开话道,“今日我在葵街上订了几条河鱼,正合拿来滚汤,也好叫病人克化,那贩子说明日给送上门来,已是付了钱,婶娘记得接了就是。”
郑氏连连点头,向沈念禾道:“你这一阵要把肉养起来才是,不然给你爹看到,还以为是我们苛待得厉害。”
又道:“等你大好了,我们多出去走一走,难得来了宣县,看看风景也好,不然日日憋在这宅子里,哪里受得了!”
沈念禾笑着应了是。
这一顿饭气氛很好,郑氏为人很和气,话也多,裴继安则是特意把宣县风土人情简单介绍了一回,又说了几个左近值得去玩的地方。
等到吃完,他还特从袖子里掏了个小袋子出来,放在沈念禾前头的桌面上,道:“给你零用的,若是看上什么小玩意,也不用去问婶娘讨要,自家买了就是。”
那袋子碰到桌子,发出“铛”的一声。
沈念禾打开一看,其中是小半贯铜钱,一枚一枚地紧紧挨着,被塞在袋子里,粗粗一数,约莫有二三百个。
郑氏伸头过来一看,笑道:“什么时候攒下的体己钱都掏出来了!”
第八章 两家旧事
语毕,也不管沈念禾摆手推辞,强把那袋钱塞到她手里,又道:“正好,昨日你选那布料已是做了个样子出来,且过来试一试合不合身。”
郑氏的衣服做得确实很不错,虽然布料差,但是靠着剪裁,又有一手好针线,最后出来的效果居然挺耐看的。
沈念禾瘦得都脱了型,脸颊深陷,身上也只剩一把骨头,此时穿上新衣衫,倒是把那可怜劲遮住了些。
等到两人这一处弄完,回得后院,沈念禾才要回房,却见自己那房间里多了几个箱笼,床上的铺盖也换了一套,裴继安在当中站着收拾东西,见她来了,还不忘抬头道:“婶娘昨日同你说了不曾?你搬去对面那一间房,那一处地方大,也安静,不像这里正当风口。”
又指着前院右边的一处道:“她就住在那一间,离得也很近,夜间若是有什么不舒服,你那房中床头有个小架子,届时放上一盏水,把那杯子打翻在地就好,我听得声响,自会叫她来看。”
实在是细心极了。
沈念禾推辞不过,只好换到新房舍中。
她就此住下,白日翻看房中书册,晚间则是早早睡下。
裴家衣食住宿都有郑氏打点,沈念禾好几回想要去帮忙,又被强行推了回来,只好安心做个混吃的,在一旁递个东西,剥个豆子,就算是出了大力。
郑氏对这个世交之女毫不设防,问什么就答什么,就这般过了半个多月,沈念禾东拼西凑,终于对这大魏有了些了解,不至于再忧心自己说错话。
原来大楚十三世而亡,被周姓一族得了天下,当今这一个皇帝叫做周弘殷,乃是兄终弟及,在位已经十余载。
她而今所在的宣县归于宣州治下,辖内约有三万户人,十一乡镇,裴继安是县衙里的户曹小吏,又兼管着收取赋税之事,既杂且忙,几乎都是早出晚归的。
裴家本家在越州,后来裴父辞了官,迁来此处投奔旧友,就一直在此住下。
裴六郎与裴七郎能管事的时候家财已经被败得七七八八,又都不知道经营,后来六郎得了病,日日要拿药吊着,到得裴继安这一辈,家中无论田地产业还是古董字画,全数当了个干净,早落魄得不成样子。
出了裴七郎被黜投河之事后,倒是裴继安拿定了主意,他知道裴家嫡系子弟并无可能再得荫庇,更不可能科举出头,便自己想办法靠着从前一丁点旧情,跑去县衙疏通关系,做了个户曹小吏。
这吏员虽说没几个俸禄,但也算是个正经差事,按着大魏而今的制度,只要仔细当差,做出些事情,又有上峰提携,将来未尝没有由入官的那一日。
不过以此时风气,由吏纵然也能得官,却与科举、荫庇得官全不是一码事,绝无可能知制诰不说,一旦升至朝官,官品就再难往上,还容易被同侪排挤轻视。
裴继安并不是那等自矜名节,只怕丢脸的人,他弃学作吏,本来就只是图一个养家糊口而已,饭都吃不饱了,将来能不能得高官厚禄,却暂时不在其考量之内。
至于沈念禾投身的这一个沈家,本家发迹于河西路,算得上是七代名门,族中子弟或得荫庇得官,或走科举入仕,在朝堂上互为奥援,很有势力。后来新朝得立,他家靠着从龙之功,得幸未曾受到什么打压。
只是由微末而生难,由盛而衰易,到得沈父这一辈,因族内人才凋零,已是有些后继无力,不过靠着从前底子才未露颓势。
沈父本是沈家的一支,他家从来单传,前朝祖上曾经出过御史中丞、翰林学士,便是沈家的族学之所以做成,最开始也是全因此脉主力献田献产。
只是后人不成器,日益说不上话不算,甚至本该是他这一脉的荫庇也被其他人依势抢了去。
谁知生出一个沈轻云,惊才绝艳,文武双全。
其人甚是天才,不靠着族中助力,甚至连族学也没有去上,堪堪二十三岁,已是高中状元,又因他相貌生得极好,年龄又最幼,被天子点成探花郎,偏给其时宰相冯蕉看中,欲要将他揽做女婿。
沈轻云先还不肯,执满一腔锐气,只说凭借己才,自能得一把清凉伞,若是与高官做婿,反而要被旁人指点,与他并无半点好处。
直至后来他无意间偶遇冯蕉之女冯芸,却是一见钟情,最后腆着脸跑去给岳丈冯大相公自荐做婿,只恨不得把从前那话语全数吞回肚子里。
这一沈一冯成婚后夫妻恩爱,齐眉举案,端的是一对佳偶。
然则等到天子重病,召那冯相公去问话,问及皇嗣人选,其人肃容而道:“安有子孙在而予他人天下者?”,又曰“陛下能行君子之事,不知新皇会否传位与侄?陛下一脉将来何在?”
先皇再问皇弟性情人品,冯相公只说“薄情寡恩”四字。
不想这话被有心人偷听,特去传于那皇弟耳中,及至皇弟周弘殷即位,果然寻机将其去职发贬。
冯相公告病致仕而不得,最后郁郁而终,死于外任路上。
新皇如此手段,便是他不开口,下头也忍不住人人自危。沈家一族不欲被牵连,强要那沈轻云与妻子和离再娶,沈轻云本就是个自行自专的,哪里肯理会,直言自己绝无可能行此荒谬之事。
由此,两边闹得不可开交,沈轻云被烦得不行,索性将自古而今,自己这一脉给族中所献田、银一一列出,又将所得也全数写上,白纸黑字,清清楚楚表明自沈轻云父辈起,便不曾再得族中任何好处,反倒从前所奉月累年积,数额十分可怕。
他不耐烦再听那些个族人胡搅蛮缠,写下一纸切结书,与沈姓本家一刀两断,自此再无干系。
沈轻云一笔文章天下皆知,那切结书一发,文字鞭辟入里,骂得酣畅淋漓,士林间少不得人人传阅,由此引发议论纷纷。
沈姓本家此举,虽是情理之中,可实在不能拿上台面来说。偏偏冯蕉为相多年,提携后辈无数,其人性情谦和,大公无私,泽被百姓,在民间饱有口碑。沈轻云得占大义上,在天下人面前把沈家的面皮刮得干干净净,两边自此结下大仇。
第九章 为祸
冯相公深得人心,新皇此举,自然引出不少怨声。
周弘殷也是个能屈能伸的,见势头不对,先给了被屈死的一个好谥号,又重赏厚封,亲自写了悼词,派遣官员前去主持葬礼。
因冯相公只有一妻一女,他还不忘给二人赐田赐银,姿态做得足足的。
冯相公的头七未过,他那老妻哀思过甚,也跟着去了。
冯芸此时正怀胎七月,遭逢大变,纵使竭力自控,难免还是郁结于心。她生时难产,好险女儿沈念禾平安落地,自己却还是落下了病根。
幸而沈轻云遇得如此变故,不慌不乱,他虽因事牵连,明升暗降,最后被打发去外州任官,然而三任二转,俱是做出偌大政绩,叫人想要无视也不能。
周弘殷此时皇位已稳,对沈轻云且爱且恨,爱是爱他才干绝佳,能为君王分忧,恨却恨他当初不愿休妻便罢,偏生写出那样文章,闹得天下皆知,明面上是与沈家断绝干系,实际上也连带着把天家脸面也挂落了不少。
可若是沈轻云从前当真与冯芸和离了,他倒又要鄙夷此人人品。
再说沈轻云外任已经满了又满,拖无可拖,按例当要入京转官,然则周弘殷实在不愿把他放在面前碍眼,正值此时梓州叛乱,北人趁机犯边,节度使王临奉命讨贼,却因粮秣转运不畅,险些酿成大祸。
周弘殷逮着这个机会,将这臣子打发去往梓州协理转运事宜,本来只是随意挑个地方扔着,谁知其人到得梓州之后,整规换律,行雷霆之法,不过短短半月功夫,便将原本迟滞的粮秣物资重新运转起来,一应驰援竟能全数到位,再无半点拖延。
众人此时才醒得,原来那冯相公独女冯芸算学无双,待字闺中时曾师从司天监监正苏砚,乃是其得意门生。
她虽未出面,可在后头领着一干从前相府幕僚,俱是搭档多年,比那河西转运司中为了此次战事,由四处仓促调派而来,连舆图都来不及背熟的官吏们不知高上多少倍。
更可恶的是,沈轻云除却白坐着吃娇妻软饭,自己文武双全竟也不单是唬人而已。
他本只负责后勤转运,因那梓州通判平庸无力,城中生出不少乱象,节度使王临有便宜行事之权,令他代管城内治安事宜。
沈轻云管到第二个月,便查出北人暗派奸细潜入城中查探兵卒分布,他将计就计,最后叫贼子自投罗网,另又假做有大批粮秣运送而来,透出风声,自己亲去相迎,引得敌寇前来劫杀。
与此同时,节度使王临却是主动出击,反捣贼子驻军。
此一役,梓州大胜,后续论功行赏,明面上天子旨意中提到的且不论,背地里城中百姓却俱是认定那沈氏夫妻当为首功。
梓州渐平,天子满意之余,却又忌惮王临与沈轻云这一正一副互为主辅,扎根边境,日益势大。因战事未歇,朝中不敢轻换主将,他思来想去,便遣亲信接替转运事宜,诏那沈轻云回京诣阙。
此时大魏建朝虽已数十载,因前朝末年藩镇割据,犹有不少地界尚在乱中,其中有一地唤作翔庆,原作翔庆州,后改为翔庆军,正处四方割据之地,当地贺兰山人、魏人、土人分地而居,时有叛乱,又有西贼虎视眈眈。
周弘殷即位之后,不过短短数年间,已是派去知军十八,通判十一名,总计二十九个,其中能得以平安回京者,不过寥寥数人而已。
此时那知军位置已经空缺半年有余,并无得力人员,眼下沈轻云回京,正合被遣去收拾乱局。
沈轻云携妻女到任之后,从始至终俱是韬光养晦,未曾做出什么引人耳目的大动作。然则自此之后,不知为何,翔庆军中再未有过成气候的民变或是动乱,土人、贺兰山人、魏人三边原来冲突不断,数年之后,已是交错杂居,通婚频密。
翔庆军此处有金、铁矿,有湖盐,还有皮毛、药材,可谓膏肥脂满。原还是动乱之时,尚有那胆大者想要染指,不过被周弘殷强压下去而已,眼下偃旗息鼓,又有所收赋税逐年攀升,哪里还能偏安一隅。
未久,朝中便遣经略使韩成厚前往驻兵,接替武事,与沈轻云互为搭手。
那韩成厚武将出身,本是天子周弘殷亲舅,一向秉承圣意,虽无什么建树,也未惹出过什么大乱子。
到得翔庆军后,其人颇安分守己了一阵。
偏有一日,他四下巡视,到得土人聚居处,当地首领听说来者竟是新上任的翔庆经略使,特地设宴款待。
席间先还宾主尽欢,只是酒酣之时,韩成厚手下一名裨将见得那酒坛所泡蛇蝎,不免当做毒药,酒醉惊骇之下,错手杀了陪客的土人独子。
那土人如何肯罢休,立时将韩成厚一行扣押,又遣人去往翔庆城中,要那沈轻云给个说法。
正巧此时冯芸在左近置产,听得如此变故,已知万分不妥。
韩成厚毕竟是一地经略,又是天子亲舅,眼下被土人所扣,一旦传回朝中,便是为了大魏面皮,怕也要大兴干戈。
翔庆军能有今日安稳,冯芸身处其中,最是知道上上下下究竟付出过多少努力,更知道西贼就在一旁暗中窥视,只待机会。
她当机立断,只带几名侍从,亲身去见那土人首领,先献金银财宝,又婉转相劝,复又提议将那韩成厚放走,自己以身替之,留作人质。
冯芸身上虽无什么官职差遣,可她与丈夫在翔庆军中同进同退,做出不少事情,与土部自然也曾有交集。
对方看她面子,果然将韩成厚放走,只要把那裨将一同留下。
韩成厚回得半路,便与闻讯而来的援军相遇。他被扣多日,最后竟是被妇人所救,实在奇耻大辱,此时得这一支兵丁,已有底气凭借,又无颜回去见沈轻云,索性掉头去围土人村寨,要对方交出冯芸并那裨将及一应兵卒,就地投降。
那土人首领好容易退让,见韩成厚竟是如此不讲信用,一时大怒,哪里肯让,当即与来人兵戎相对。
此时西贼在侧,特派来使相说,只要土人起兵造反,便会舍予官品富贵。
那首领还在犹豫,来使探得冯芸被押在寨内,为断其后路,领人杀了冯芸一行。
翔庆由此大乱。
第十章 狡兔三窟
沈念禾当日无意中听得裴继安同郑氏说话,早知翔庆军已然落于西人之手,沈轻云再无侥幸可言,自己真真正正成了不名一文的孤女。
她得知前尘往事,又见此时境地,虽是心头黯然,认真思索之后,却并未困囿于此,而是逐渐有了主意。
人吃五谷,靠财活命。
虽说裴继安并郑氏二人心善,待自己果然亲如一家,并无半点为难,可到底不能一辈子在他家白吃白喝。
她在裴家住了这二十余日,与两人也熟悉起来,只觉得那裴继安心思缜密,卓有才干,将来一旦得了机会,未必没有出头之日。
天子周弘殷似这般打压裴姓,并非针对裴姓一族而已,大魏建朝至今数十年,朝中世家由荫庇得官者,少了一半有余,而一旦想要靠着科举入仕,只要殿试名单到得御前,总是寒门排在前列,贵家子弟落于后头。
裴家人不过是做了那一只被杀给猴看的鸡而已。
到得而今,阀阅通婚互辅相成把持朝政之事已成过往,早比不得从前,裴继安这单丁一个,家中又清贫至此,与寒门几无差别。
今上已经年逾五十,因早年随兄征战,多有旧伤,听闻这一两年来,不少政务已是交由太子处置,七十古来稀,他还能坐几年龙椅?
另有今朝太子,又是出了名的忠厚心善。
只要裴继安把住机会,经营博取,再寻个故老在其中试探天意,想要重新站上朝堂之中,也不是没有可能。
而“沈念禾”这个罪臣之女的身份,实实在在是个负累,不合与他为妻。
裴家能在这危急存亡之时,给自己雪中送炭,那她也不能为求个栖身之所,只顾自私自利。
这一门亲事,不能结。
至于自己……
那一个“沈念禾”虽然多半已经没有家财,却不代表自己这个沈念禾也没有身家。
还活在大楚朝的时候,母亲临死前特地交代过自己家中私密。
商人最为怕死,大楚前朝乃是燕朝,燕朝末年近百载间,藩镇割据,王朝动荡不安,今日还在城中饮酒作乐的权贵,也许明日便要被抄家灭门。活在如此环境下,沈家这样的五代巨贾,自然是狡兔三窟。
除却明面上的商铺田产,沈家在东南西北四方,州城、县城、乡野,总计数十处房产地下,俱都藏有金银,乃是为子孙逃生活命所用,能保人一世生活无忧,能叫人靠此东山再起。
朝代更迭,距离今日已经数百年,从前所留金银未必全然还在,然而只要还剩得那么一两处地方,自己又能设法得来,便不至于再忧心生存。
即使这些全不见了,另还有一样东西,十分好取,必定还在原位。
是自己八岁时,表姑母亲自送来的贺礼。
一只纯金大雁,另有一方玉璧。
当时对方还笑称:“你表哥听到要给你送礼物,平日里从来不说什么,这一回倒是主动要来帮着选,足花了三日功夫,才择了这一对,连翅膀上的羽丝都纤毫毕现,说是表妹必定喜欢。”
沈念禾虽不喜欢这一家,然则到底长辈,又兼此时年少,尚不清楚其中暗示,道谢收下,只想着将来拿差不离的东西转送给对方女儿便罢。
这事情在她这里便似一粒微尘,并未放在心上,谁曾想不知怎的,却被同来贺生的义兄李附听到。
其人当时并未发作,等到众人散去之后,却是遣开下人,径直进得堂中,将那金雁玉璧取了,掷于后院地下,又指着一旁地上的榕树,道:“我听人说,高物会引雷,只要在根下放置铜铁之物,便能将雷分于地下,你上回说喜欢榕树锤垂根,我着人从广南寻了过来,只这树高,我欲把这两物埋了引雷,妥不妥当?”
这做法十分缺少道理,然而沈念禾在他面前听话惯了,纵然知道不妥,也没有拒绝,还老实帮着上去踩了两脚土,后来有人问起,又拿话遮掩过去。
后来义兄登位,特地与她说起此事。
沈念禾此时跟着父母行南走北数年,早不是从前稚女,隐约也猜到李附心思,十分为难,因不知当要怎么拒绝,只好装傻了事。
李附便设法或收或买,将沈家祖宅左右房舍置下,同沈府打通,造了一处小园,只说等坐成后要送予她。
沈念禾当时没有来得及收下的园子,经历两朝,却是依然屹立,眼下坐落于京城新郑门外,连名字也未改,仍是前朝太宗李附所题的“念园”二字。
她之所以知道得这样清楚,全因裴继安前一阵在外借了许多闲书回来,里头有不少游记、随笔,当中两本,俱都提及了这“念园”。
念园本是私家所有,才落成,便已经转为皇家园林,当中不少地方都多变动,然则角落仍旧有一棵老榕树,那树用汉白玉栏杆围护,又立有石碑,记载此树乃是前朝太宗皇帝李附亲自手植。
本朝取前朝而代,当初舞的清君侧大旗,只是清着清着,侧倒是没空,却把那“君”给清了。
不过既然前朝末代皇帝下诏禅位,周家也乐于给个面子,对李姓多有礼待,对那历史上的明君李附亲自督造的园子,倒也颇为喜欢,不但自己一家偶尔去走两圈,还在每年三到五月间日夜开放给平民百姓游玩赏乐。
如果按着众人游记中所述,那老榕树干上果真有一处面盆大小的树皮缺损,那当是从前自己同义兄一同栽下的那棵无疑了。
——弟弟头次跟着自己同母亲去看家中纸坊的时候,见得匠人用树皮造糙纸,十分好奇,回到家中,因那榕树最近,半夜偷偷拿匕首削了一大块下来,欲要效仿来造,留下那一处缺损。
人非物却是。
树还是那棵树,然而谁人又能想到,这平平无奇树根下头,竟是藏着一只共计六斤六两六钱重的纯金大雁,并一枚价值不菲的玉璧呢?
只要能寻机掘了出来,即便玉璧暂时不好脱手,那六斤重的黄金,总也够她设法寻个营生了罢?
至于后事,还要等翔庆那一处落定再来计较。
想到这里,沈念禾也忍不住有些感慨起来。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自己从前哪里把金银之物放在心上过,可此时一闭上眼,隔三差五脑子里就浮现出那金雁模样,因时隔太久,只恍惚记得亮灿灿、金闪闪的,此刻想来,实在是天下间最顶顶的漂亮,从前自己看不上,全是她有眼无珠哩!
第十一章 出门
不过无论表姑母的金雁也好,沈家祖上的金银也罢,一日没有到手,就一日只是一句空话而已。
况且自己身上只有裴继安给的三两百个钱,想要去京城取那金玉之物,且不说盘缠不够,就是够了,路途遥遥,人地不熟,也不敢轻易孤身而行。
再一说,那金玉深埋于地下,想要瞒着他人将其掘出,实在得要谨慎行事。
沈念禾把这当做最后的退路,暂且按下,安心等那翔庆军中消息。
她这一处对裴家婶侄十分感激,怀抱真心诚意,言语行动间自然而然就表露出来。
郑氏与丈夫没有子女,只有个侄儿裴继安,那人是个主意拿得极定的,半点不要旁人操心,还要反过来照顾婶婶,叫她满腔慈爱无处倾注。
裴七郎出事后,郑氏心伤不已,平日里深居简出,实在有些寂寞,此时得了沈念禾为伴,与她朝夕相处,这小女心细体贴,言行惹人惜爱,一个月下来,两人已是处得极好。
夜深人静时,她心中甚至有些左右为难起来:最好那沈副使能活得下来,不要叫念禾无依无靠。只他若还活着,不再同意把女儿嫁给自己这一家,想要把人接走怎的办?
***
却说这一日,郑氏收拾好前堂,正要出门买菜,才转回后院,只见沈念禾抱书坐在檐下晒太阳,微微眯着眼睛,一页一页翻得认真。
偏她还怕挡了人出入,特把脚收着,整个人缩在一边。
大魏民风开放,旁的姑娘家这个年纪,三不五时总能结伴出门游乐,再不行,也能在左近寻个友人或荡秋千,或放纸鸢,只这一个,总在养病,又挂着父母之事,来宣县这样久了,还没踩出去一步。
郑氏忍不住心生可怜,上前道:“念禾,今日乃是宣县集日,我且带你出门走一走?”
沈念禾拿着一本史书正看得入神,被郑氏这样一打断,虽有些难受,还是立时就把书收了起来,起身应道:“那我同婶娘出门瞧瞧。”
两人并排而行,才到得巷子前头,便听有人在旁边叫嚷道:“郑娘子,这便是你家三郎那一个?怎的瘦成这样?看上去干瘪巴巴的,实在可怜!”
沈念禾循声望去,却是个老妇立在巷口处一间卖糖水饮子的铺子里面,手里拿一把大葵扇,眼睛半点不错地看着自己,面上全是好奇之色。
一边的郑氏只好回道:“这是我家故旧,家中有事,且来住一阵子。”
那老妇“呵呵”笑了两声,索性走得出来,得意地道:“你莫要唬我,我又不是傻的,她来时那一堆子当兵的寻不到地方,还是问的我,我这耳朵听得真切切,说是来寻夫家的,夫家姓裴,主人乃是裴炯——这不正是你那六伯裴官人的名字?”
“裴官人只一个儿子,不是三郎还有哪个?当真要娶这一个,这样瘦小,将来怎的好生养?”她见沈念禾站在一旁,又特地转过去道,“小娘子你姓甚名谁?听说是翔庆人,怕不是来投夫家避难的罢?甚时成亲?我去讨一杯喜酒喝!”
一面说着,一面要去拉沈念禾的手。
郑氏吃了一惊,才要去拦,却是慢得一步,转头一看,正见沈念禾轻轻巧巧地后退两步,对着那黄娘子行了半礼,复又一脸询问地看向自己,再看向那老妇。
这一步退得恰逢其时,既躲开了对方的手,又显出她知礼仪进退。
郑氏心中登时松了口气,更觉这小家伙机灵,微笑道:“这是黄二娘,她家做的夏日清凉饮子十分利口,便是衙门里的官人也时常差人来买,算得上是独一门生意。”
又同那老妇介绍道:“这是我家故旧之女,姓沈。”
沈念禾便客客气气地问了一声好,郑重把那半礼补全。
她行的是古礼,动作如同行云流水一般,虽是身着粗袍,人也瘦弱,却别有一番气韵在。
黄娘子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慌忙要回礼,偏还拿着葵扇,一时有些手忙脚乱,只好双手交叉胡乱揖了一下,也跟着叫了声“沈姑娘”。
打了这一下岔,郑氏终于寻到机会,推说还有急事,把沈念禾拉走了。
那黄娘子意犹未尽,倒抓着扇子站在原地,看着沈念禾背影走得远了才回铺子里。
她那媳妇子在后头等了半日,此时忍不住凑上来问道:“娘,那小娘子当真要同裴三郎成亲?我看她又干又瘦,年纪还这样小,脸上一点子肉都没有,全是苦相,还不如咱们家小四生得福气,怎的运气就那般好!”
黄娘子往地上啐了一口,斥道:“那裴家三郎什么样的人品,裴家从前又是什么身份,哪里是咱们这一门能攀得上的,前次城东陈员外还想把女儿许给他,人都不带搭理的!”
媳妇子撇了撇嘴,小声嘟哝道:“这都什么老黄历了,当真有身份,也不至于从前他爹做官,而今他自己作吏了!若不是他相貌人品好,实在也能干,这般没有出头之日的,我还不希得做他丈母娘!”
黄娘子却是“呸”了一声,骂道:“你良心被狗吃了!裴县丞生前为着百姓做得那许多事,他家三郎虽只是个小吏,平日里却没少想法子偏帮穷苦人家,外头那些官老爷心是黑的,自能笑话,可咱们这些靠手脚吃苦饭的人若也吃了吐,老天爷都不肯饶的!”
那媳妇子颇有些讪讪,道:“娘,我又不是那个意思……况且从前小四给那裴三郎端清凉饮子上桌的时候,你不也他同我说他二人男才女貌,十分堪配吗!”
黄娘子气恼道:“还不是你那夫君不肯上进,当初我供他读书,他三日里头学了三个字回来,在学堂课上睡着了便罢,竟还打呼噜!才给先生拿戒尺打了一顿,自己就哭着回来再不肯去!若他能进学,便得不了官,咱们家多少也能同裴家配一配……”
又道:“娶妻娶贤,那小娘子一看就是大官人家的千金,虽是苦瘦了些,周身气度果真是不一样。”
媳妇子听得腹诽:放你娘的狗臭屁!平日里好的时候就是你儿子,你自己费大力教出来的,而今不好的时候却变成了我夫君,合着这不长进的糙汉是自我肠子里爬出来的!
怨不得小二小三不愿去学堂,怎么打也打不好,原来是自他爹那里学来,果然是做爹的根骨血脉不好,底子就歪了,叫人拉也拉不起来。
她不敢同婆婆顶嘴,又十分不赞同贬低自己天下第一好的女儿,憋着一肚子气拿个帕子擦桌子去了。
第十二章 靠山吃山
却说另一头,郑氏领着沈念禾上街,本是想给这小女儿家添置些东西,然而走了一圈,对方却是什么都不肯要,一时叹道:“跟着我怎的也这样客气,便是贵些,难得出一趟门,难道竟会不舍得给你买?”
沈念禾推辞道:“实在不缺什么,平日里在家,样样有婶婶帮着打点,吃饱穿暖的,哪里还有旁的不好。”
郑氏想了一回,道:“也罢,不妨带你去选块料子,叫铺子里给做一身好衣裳?”
沈念禾摇头道:“眼下瘦得厉害,仓促做了,未必能穿得久,倒不如将来养出肉来再说罢——况且外头做的针线又比不上婶婶。”
最后这一句轻描淡写得简直恰到好处,叫郑氏听来眉开眼笑,不由得喜滋滋道:“倒也是,还是去买个胭脂的好,有了气色,人也看起来精神些。”
沈念禾此时哪里有心打扮,却也没有直接拒绝,只道:“我平日总在家,裴三哥虽是一向帮着借书回来,毕竟手头有差事,时时忙得很,不好太过劳烦他——婶婶,左近有没有书铺,我想去翻一翻,选一本耐看的回去。”
她提了要求,郑氏反而更高兴了,琢磨了一会,道:“往前头走,葵街当中有间书铺,月月都要去京城、苏越各大书坊中采买新书回来,种类也多,不像那些小铺子,时不时掺着不知哪个小作坊里出来的书,用的纸差不说,一摸还一手墨。”
两人往前拐巷穿街,行了一刻钟有余,果然见得前头一间魏记书铺,乃是六门相开,当墙各自靠着三面大书柜,其中又有许多桌子拼成长长一条,上头摆着各色书册,远远看去,客人很是不少。
沈念禾由正门而入,还没走得几步,就见前头横着一条三张拼做一张的长桌案,上头全是些经义诗书,成套成部,摆得满满当当。
然而不知为何,这一张桌子明明占了这样好的位子,周围却是空荡荡的,并无几个人,许多熟门熟路的老客一进得来,脚下不停,眼角余光都懒得给一个,径直就往里头走了。
等到好容易有客人驻足,先还瞥两眼书名,伸手去摸一摸纸,然而等其人打开第一页,又翻最后一页一看,顿时就把那书阖上,转身走了。
沈念禾疑惑极了,仔细去瞧那书名,全是最常见的十三经,时时得用的,等跟着翻到最后一页,只觉得纸是寻常纸,印得也很正常,字体大小一致,没有歪斜,甚至装帧得也没有参差,便忍不住小声问郑氏道:“婶婶,这书好好的,怎的没人看?”
书商也是商,做生意哪有不想赚钱的?
这当门第一的位子,客人进进出出都能看到,按道理应该放的是极好卖的种类才对,像此间店铺这样的情况,实在太不寻常了。
郑氏听得她问,便伸出手翻到最后一页,指了指正中那三列字。
沈念禾低头一看,上头端端正正印着“宣县公使库刊行,已申上司,不得覆板”。
郑氏低声同她道:“这是咱们县衙公使库印的,粗烂得很,乍眼一看倒也像模像样,只一入手用得两天,便能瞧出里头诸多错漏,偏还借着衙门威风,要下头州学、书院各自订买,又要辖内书铺帮着发卖,只好糊弄旁人,读书的上过一次两次当,口口相传,自然就不肯再买了。”
沈念禾不解道:“衙门公使库竟是也刊印书册?不是只管接待往来差旅、衙门聚宴吗?”
郑氏道:“说是这般说,下头衙门里头多的是用钱的地方,修个门、捅个瓦,难道竟是能叫人给白做?便是不说这些,像你三哥这样的差吏,到了年底也得发个一子两子的余俸吧?这钱朝哪里要去?也只能公使库掏了。”
她顿一顿,又道:“朝廷拨银仔细得很,轻易不肯给的,莫说咱们宣县这样的小地方,便是宣州城中按例也不过一年拨下来几个钱,年初上折请银,五六月里能送得到就要偷笑了。”
“况且光靠着朝廷拨银、衙门积年按律留存的赋税,哪里够用,朝廷便听任下头自筹,先前点茶卖酒、发书砸砚,只要能赚钱,这公使库什么买卖都做,不过咱们这一位彭莽彭知县不太懂得经营,做来做去,旁的都起不来,也只好年年印书来发卖了。”
沈念禾顿时了然。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着衙门只好吃治下百姓。
不过点茶卖酒要拨个铺子出来,还要雇人做伙计,若是生意不好又要亏本。
可衙门刊书就不一样了,县衙公使库印上一二千部,足够一年吃用的。挑那下头书院、县学、乡学,按人头各自发派认买,去掉本钱,少说能剩个纯利二三百文一部,随随便便就是四五百贯钱,要卖多少茶水酒食才能来得?
乡学、县学学官,巴结县官都来不及,反正又不是自己掏荷包。
至于下头学生,虽说穷文富武,可当真穷到极处了,哪里能读得起书?咬咬牙,攒一攒,一年一二部书买回去堆放,还不至于伤筋动骨。
虽是肯定要骂将几句,不过秀才造反,十年不成,难道还能闹出事情来?
只是这书铺就不一样了,上头压下来书册数目,不但要放在显眼处,叫官差们晓得自己已经竭力促卖,若是将来卖得不好,还要自己捏着鼻子认买了堆在库房里生灰。
她一时忍不住道:“既是衙门印的,即便不能细心校正文字,买个好些的印版也不行么?毕竟是县官政绩,做得如此难看,也太眼浅了吧?”
一面说着,她忍不住就盘算起来,道:“若是交由我来做,选个好校本,请一位大儒来做序,挑上好的纸墨,悉心装帧好了,拿出去一二十本送与知名文士,叫他们写诗作文赞颂一番,只要运作得宜,哪里要强令下头人来买,怕是要被抢破头呢!”
她越说越觉得可行,却又越说越觉得可惜,道:“这样的好事,又能得钱,又能在文人中得名,还能在考功簿中记上一笔,竟是白白放过,咱们这位彭知县,难道是不喜欢升官么?”
校正经义诗文,少说须要伏案治学一二十年的功底,公使库中多是小官小吏,自然没这本事。
可小官小吏做不到,知县做得到啊!
能当到知一县的亲民官,怎么也得是苦读多年的两榜进士出身,便是此时宦海浮沉已久,做学问比不上从前,可是对十三经这样基本的经义,又哪里可能忘记。
纵使不记得内容,当年学的是哪一个书坊刻本,哪一位大儒的校注,总能想起来一二吧?
她这一阵子看那裴继安书架上的书,其中一本《守课令》说的就是本朝考功之法,县官要三年一考,其中极要紧的一项考核便是“兴学校教化”。
印书刊文,自然是算作县官为辖内百姓教化所为,将来能入考功的,做得好了,能在考功纸上写个上百言呢!关乎升迁官途的事情,怎么能这样不上心!
想到这一处,沈念禾简直可惜得心都要滴血了。
彭知县,您到底会不会做官,若是不会,放着让我上啊!
第十三章 杜工部集
郑氏见她几乎要摩拳擦掌,不由得笑着打趣道:“怎的同你裴三哥一样,一颗心都钻到官眼里去了!当日真该投个男胎才好!”
提起侄儿,她渐渐收敛笑意,有些叹惋地道:“继安原也是这样说,衙门里本来已经打算放手给他去管公使库印书……偏生遇到……”
沈念禾见得四下无人,忍不住好奇问道:“遇到什么?”
仿佛林间饿着肚子的松鼠闻见松果香气一般,钻个头过来,十分积极。
她虽然脸上还是瘦,到底养了近月,那肉也略微有了一丁点,比起从前已是好看了不少,更兼此时又机灵又乖巧的样子,叫郑氏半点遭不住。
郑氏左右扫了一圈,特把沈念禾的胳膊挽住,与她头挨着头,细细碎碎地道:“县衙里头有个谢押司,原在你裴六伯手下当差,做事情很懂规矩,当日你三哥能入衙去那户曹司,他也帮着出了不少力,偏生有个独子谢图,年纪不大,脾气却不小,那时同他爹大闹了一通,说自己人胳膊肘朝外拐,父子二个几乎反目……”
“彭知县此人虽说能力寻常,为人却很温善,听闻此事,又因那小谢在他面前立下誓言自荐,还夸海口说必定能做得好,毕竟给谢押司面子,便将刊印之事予他儿子做了。”
说到此处,她指着面前一堆子无人问津的书道:“做出来的东西就长这模样了。”
管公使库印书事宜,不但可以采买纸、绳、墨等物,还负责征雇匠人、小工,再到后来发卖、计损,处处都能揩些油水下来,这样一个肥差,怨不得有能耐染指的人会不肯放过。
沈念禾一听便知,这事情哪里是单单一个小吏立个誓言便能做成的,说不得大谢小谢一齐上阵,才把差事落到手中。
她随手取了一本过来,乃是《春秋谷梁传》,那书第一第二页已是裁了边,翻开便见内容,不过低头才看了半边,已是挑出两处错误,简直不堪入目,怨不得那些个熟客无一个肯过来污眼睛。
衙门的事情,也不好多做评价,她把书放得回去,颇有些嫌弃地说那谢图道:“做成这样,定是要被下头骂的,若是瞒得不够干净,怕是上头也要教训。”
郑氏点头附和道:“在此处已是摆了大半年了,也不晓得总共卖出去几本。”
又道:“别理这糟心事,你想要看什么书,婶婶与你一同挑来。”
沈念禾此行自有目的,本是要专寻那有关大楚前朝的正史,前、今两朝太祖皇帝的传记,顺便也瞧一瞧而今文士们都读些什么书,是个什么情况,是以也不多言,只转去看墙面书架上排的书册,慢慢朝前踱步。
她挽着郑氏的手才走完两面墙,刚要路过一处拐角,忽听得前头一阵喧闹,循声望去,却是两人在吵嚷。
正说话的是个老书生,他身着襕衫,头戴幞头,露出来的鬓发同胡须都已经斑白,气得胡子直翘,指着对面人吼道:“你给我放手!”
站在他对面的是个青年文士,此时手中捧着一部书,皱眉辩解道:“我先挑中的书,怎的就要我放手?”
“什么你先挑中的书!明明是我早看定的,你这般强抢,亏得还是个读书人,究竟要不要脸,讲不讲道理了?!”那老书生怒道。
这话夹枪带棒的,听得那文士也恼了,刺道:“抢别人东西?!这书是印了你的章,还是刻了你的字了?!凡事总要讲先来后到罢?我虽年纪轻,也知道老吾老,却有人年纪长,不知道幼吾幼。”
那老书生气得倒仰,骂道:“你……欺人太甚!老夫前次已是同伙计说过,这一部《杜工部集》进得回来,定要给我留住,方才问过前头……才、才来此处取的,怎的不是我的东西了?”
竟是话都说得有些结结巴巴起来。
这一处吵得凶,把书铺伙计也引了一个过来,那人连连作揖道:“二位莫急,这是怎的回事?有话好好说,可是少了什么书?小的去库房里再找一部出来便是。”
那青年文士见四处人人都看向自己,一时也有些尴尬,忙把手中书名竖起来给那伙计看,又道:“正是!再取新的来予你就是!”却也不肯放手。
伙计凑过头去一看,原本带着笑的脸顿时变得有些为难。
那老书生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取一本新的?说得倒轻巧,你去取给我看!这是特地从京城‘戴记书铺’抢回来的善本,由孙咎先生点校,张启先生做序,全天下拢共也就印了八百部,一部要足钱二十贯,若不是老夫月前探得消息,特地交代过旧友帮忙留住,你在这宣县里头窝着,哪里有福分亲眼得见!”
那青年听得他这样说,面上将信将疑,手里却抱着书不肯放,强自镇定道:“你说是便是了?既是放在书架上的东西,就是没有买主的,我已是看中了,此时便要买,凡事总要按先后罢?”
他一面说着,一面先去摸荷包,摸到之后,却是踌躇了一会,又把手挪到腰间解开一枚玉佩,道:“那伙计,你把这玉佩先做抵,也不要找赎了,只换这部书便是,若是不肯,我写一封书信,你拿去城东楼门巷子苏家取三十贯回来……”
竟是坐地起价,做出一副要争抢的架势了!
听得这一部书要二十贯时,书铺里已是响起此起彼伏的呼气声。
此时一斗米不过六七十文,出去当个长雇,一个月也未必能挣得一贯钱,一部书卖到这样贵,自然引得穷书生们纷纷议论。
沈念禾听得她后头有人道:“二十贯,怎的不去抢!那人是傻的罢!”
旁边就有人嗤笑道:“放屁!前日先生讲课,你是不是身在堂上,一颗心又飞到小酒巷那老相好身上去了?这可是《杜工部集》的善本!听闻那戴记书铺不知从哪里收了前朝古书,里头有好几篇早已失传的杜工部佳作,此次由孙咎老先生点校、张启先生做序,一并刊印出来,总共也只有八百部,早早被人定完,像咱们先生那样没本事的,捧着钱也没处定呢!还那人傻,我看是你傻!”
又有人关切地道:“老彭啊,你悠着点,今年可是要下场考发解试的,你又不是年轻人,一盏茶都要跑三趟登东了,还日日泡在小酒巷,那肾遭不遭得住的?”
第十四章 发问
众人在这一处各抒己见,前头老书生却是被那青年学子激得勃然大怒,喝道:“好!好!!你这是要强抢了?”
一面说,一面竟是上前几步,伸手就要去抓那书册。
他动作虽然不慢,毕竟年纪大了,总有些迟缓。
那青年学子先还猝不及防,很快就反应过来,将手中书盒紧紧攥住,两人一人扯着书盒的两边对角使力,头、脚相向,口中互相喝骂不止,早无半点斯文可言。
店铺中过来的伙计只有一个,拦之不及,只好抱住那青年学子不放,唯恐他不小心用错了力,把老人打出个好歹来。
闹得这样大,不多时,书铺的掌柜赶忙出得来,先叫手下把人劝开,又扶进后头厢房,自己则是对着其余客人团团作揖道:“扰了诸位雅兴,是小店的不是……”
一场闹剧终于由此消弭。
郑氏一见吵得起来,已是将沈念禾拉到一旁躲着,唯恐她被冲撞了。
好端端的遇得这样的事,又看时辰不早,两人也无心多留,选了一部书,匆匆便到前头结账。
沈念禾趁着付钱的时候,特地问那账房道:“叨扰,却不知道京城戴记书坊才刊印《杜工部集》,贵书铺这还有无存货?”
那账房苦笑着摇头道:“小姑娘是见得方才的事情罢?你已是今日不知多少个来问了,实是没有,当真是因那老先生面子才自京城取回来的,原是想放在店中沾沾气运,一边还竖了牌,说明只看不买,只那木牌不知被谁人打翻了,这才引出不好来。”
说道此处,他又补道:“东荣书坊的《杜工部集》倒是有余货,虽比不上戴记今次的贵重,也是极出名的印版,听说国子监教学都是用的东荣这一部,若是着急要,买这也行,不然只能等一等了——想来那戴记过一阵子自会出寻常印本,届时就好买了。”
沈念禾又问道:“却不知那校印得好的《杜工部集》,是不是极好卖?”
账房听得她发问,不由得好笑道:“你是代父兄来买书罢?那可是《杜工部集》,谁人能不喜欢前朝杜工部?只要点校得好,只要印得出来,便有人抢着要——当初东荣书坊发那一版的时候,不夸口,当真是洛阳纸贵。”
沈念禾便认真道了谢,又道:“那我还是等一等吧。”这便提书出门而去。
此处距离葵街的坊集很近,她跟着郑氏并肩而行,因天色渐晚,也不再多逛,只去相熟的地方买了些吃食。
不过走了两条街,郑氏就遇得好几拨人,两边互相打了招呼。来者除却商贩、百姓,另有路过的巡铺。
沈念禾看在眼中,总疑心众人对郑氏的态度中都带有几分隐约的殷勤。
两人回到巷子的时候,太阳已经西下。
沈念禾有些后悔,道:“早知道在那书铺里就不待这样久,怕是要耽搁晚饭的时辰了。”
郑氏也有些着急,把她往院子里赶,又道:“虽是晚了些,只要你莫要在此处挡着我,碍手碍脚就来得及。”
又道:“走一天了,回去歇着罢,一会吃饭了叫你!”
沈念禾拒绝不得,只好老实抱着才买的书往内院走。
按着内院的布局,她若要回屋,会要先路过裴继安的房间。不知为何,此时本来应当一片昏黑的房中竟是有星星灯火,便是房门也大开着。
沈念禾一时有些意外,快步上前朝里望去,果然见得当中有人。
——原是裴继安提前下衙了。
然而房间里并非只有他一个人。
另一人背对着门口,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道:“三哥,她怎的还有脸在我面前闹?既是已经嫁给姓郭的,凭什么还来管我?既是觉得那郭家兄弟样样都好,那就专心奉承他们去,作甚要在我面前做神做鬼的?回回见我就晓得哭,回回见旁人就是笑,旁人就是人,我这个没爹没娘的就不是人了?!”
“我从来就不想去州学,若不是看她哭得可怜,怎的会去受那个气!那郭向北当着她的面连‘母亲’都不肯叫,只阴阳怪气叫‘夫人’,背地里还说她是破鞋,脸都已经给人放到地上去踩了,她还要腆着上去倒贴,我是叫她吃糠了,还是叫她吃草了?!”
“我爹的孝,她一年都不肯守,当日我才几岁?前一日才答应说生是谢家人,死是谢家鬼,后一日我才睡醒,她那边已经过门了!”
是谢处耘。
他声音沙哑,压抑异常。
裴继安伸出手去,重重地拍了拍谢处耘的肩膀,道:“你自有你的前程,她也有她的苦……”
他一面说,一面却是抬起头,看了外边站着的沈念禾一眼,轻轻摆了摆左手,又对她使了个眼色。
沈念禾连忙蹑手蹑脚地往后退,转头回了厨房去找郑氏。
郑氏见抱着书回来,很是吃惊,问道:“这是怎么了?”
沈念禾摇头道:“谢二哥在同三哥说话。”
郑氏面色立刻就变了,掰着手算了一下日子,恨铁不成钢地道:“这个傻子,平日里那样厉害,一撞到他娘手里,就变个呆头鹅了!”
沈念禾一个外人,哪里好搭话,只得学着鹌鹑,捡张小矮凳缩在在一旁,心中却是忍不住暗暗叹息。
她在裴家住了将近一个月,与这谢处耘也见了三四次,对方多数时候都是冷着一张脸,平日里说话也是刺耳得很,同方才面目实在截然不同。
果然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正想着,裴继安进得门来,先向她点了点头,复才同郑氏道:“婶娘,处耘不知在哪一处吃了酒,有些发醉,在后头睡了,上回他那衣服……”
郑氏“啊”了一声,道:“我看袖口脱线,拿去给他改了。”
一面说着,连忙把手一擦,抬腿就往外走,还不忘回头同裴继安道:“你帮忙看着点火。”
郑氏一走,厨房里便只剩下裴、沈二人。
经过方才那一幕,沈念禾实在尴尬,见得裴继安进来,顺势站起身来歉声道:“裴三哥,我看你房中点着灯,本来只是想同你打个招呼……”
裴继安摇头道:“与你有什么关系,莫要多想,只他近日遇得些事情……”
他停了一下,不知在想些什么,从另一边拖了张小木凳子过来,先自己坐下,复才抬头道:“你且坐,我有话想同你说。”
沈念禾依言坐下。
裴继安腰直背正,先是沉默了一会,继而抬眼注视着沈念禾,开口道:“自上月十八到而今,已经足有二十六天,虽说时日尚浅——念禾,你觉得我为人如何,可堪托付终身?”
第十五章 得讯
这话来得如此突然,沈念禾竟不知该当作何反应。
裴继安一向不是叫她沈妹妹,就是叫她沈家妹妹,现在不过换了一个称呼,感觉却浑然不同。
此人原来虽说体贴,可持礼已经持到有些死板的地步,只要是有一丁点歧义的话,就半个字都没有说过。
有了从前做对比,他此时把声音压低,纵然两人犹相距有四五步的距离,因其刻意,竟是听来徐徐缓缓的,十分温存。
这般的话,这样的姿态,是个什么意思?
沈念禾以为自己听错了,疑惑地抬头看着他。
裴继安见她表情,已是猜出其心中所想,并无半点犹豫,复又道:“裴家家境清贫,也无什么亲友依仗,我是嫡系子孙,早已仕途断绝,再无扶摇青云可能,而今也不过是一介布衣小吏……”
他说到此处,语调忽然转沉,面色却是更为郑重,道:“可我不会叫你吃一点苦的。”
换做任何一个旁人,果然是个区区小吏,家中又是这样的境况,还说出如此夸大海口的承诺,多半要被当做笑话。
可这话自裴继安口中说得出来,又听入沈念禾耳中,她不但没有觉得可笑,反而有一种为之心折的感觉。
——他做得到。
从前裴七郎、裴六郎先后出事,郑氏卧病在床,此人其时不过一个少年,尚能扛起门第,眼下已经走得出来,年岁更长,为人更实,想要支应家门,自然没有问题。
裴继安相貌生的是最正统的好人脸,剑眉正目,正气凌然,可他劝说起人来,自承自诺之时,却又另有一种惑动人心的魅力在,叫人看来心驰神往。
可沈念禾心底发麻。
犹记得才来那一日,裴继安私下同郑氏说话,当时那一句是“若是沈副使那一处当真出了事……届时我娶了她也好”。
以此人的性格,自己与他相处这二十六天以来,并无半点多余接触,实实在在就只是客气同度内的体贴,究竟是发生了什么,叫他一夜之间,说出这样一番话?
沈念禾心念微转,只一瞬间,已是由背脊生出一股凉意直冲天灵盖,颤声问道:“三哥,是不是我爹……”
对面的裴继安面色微变,半晌没有说话。
沈念禾抱着书站起身来,再问道:“裴三哥,我爹他?”
裴继安面露不忍之色,过了许久,复才轻声道:“衙门里得了邸报,翔庆、西平两地城陷,韩经略、沈副使二人生死不知,贼子势大,正朝南而进……因西边正在用武,南边藩据未平,朝中并无多余兵力,似乎已有割让翔庆,谋图安定之意。”
沈念禾长而慢地吸了一口气,问道:“那邸报……”
裴继安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自袖子里抽出一个卷好的纸轴。
沈念禾伸手拿过,认认真真行了一个全礼,并不多言,抱着书退出了厨房。
裴继安站在原地,注视她离开的方向良久。
***
沈念禾回得房中,点灯打开那纸轴细看。
邸报上并没有给出更多的细节,不过既然翔庆、西平都已经城陷,韩、沈轻云二人应该的确是死了,只是为了朝廷的颜面,才没有详细说明。
韩成厚是经略使,沈轻云也是一地大员,两者居然同时亡于一役,是大魏建朝以来从未吃过的惨烈败仗,哪里敢堂而皇之地昭告天下。
纵使不是自己真正的亲父,可多日以来,沈念禾旁敲侧击,已是将其人经历拼凑得七七八八,此时听闻噩耗,一时感怀身世,只觉得心恸不已,不知不觉之间,已是泪流满面。
她知道伤心不能郁结于心,索性由着自己的情绪放纵哭了一场,等到眼泪流尽,想到当要到得吃饭的时辰,因怕郑氏同裴继安担心,便把眼泪一擦,本欲要洗脸,左右一看,房中铜盆里干干净净,哪里有水,连忙取了那面盆推门而出。
门一打开,她还未曾踏得出去,便见外头几步开外站着一人。
那人一手捧着托盘,一手提着水壶,见她出来,仿佛整个人都舒了一口气,却是若无其事地问道:“饿不饿?我与你送些食水过来。”
是裴继安。
他不知已经站在此处多长时间,却是始终未发一言。
沈念禾叫了一声裴三哥,让开给对方进门。
托盘上是两菜一汤,另有一小碗米饭。
菜是寻常菜色,那汤却是鲫鱼汤,比起奶白,汤面上更多了一点偏黄的颜色,光用眼睛看就知道已经熬得极浓,才放在桌案上,也许是大碗略微晃动了一下,汤水里顿时飘散出一股香气。
裴继安放好饭菜,又提壶往面盆里倒了水,拿手在盆外边试了试,道:“好似有些凉了。”
沈念禾道了谢,当着他的面洗了手,又用巾子擦了脸,最后问道:“三哥与婶婶吃了不曾?那谢二哥……”
裴继安面不改色地道:“我先吃过了,陪你坐一坐。”
沈念禾见他眼睛先看床,后看房间,猜想这是怕自己想不开,偷偷寻了短见,是以也不拒绝。
她心中算了算时辰,便拿托盘中一个空碗另外盛出一份,特地将碗中剩下的汤轻轻推到裴继安面前,道:“这汤很香,三哥也喝一口,我吃不下这许多。”
裴继安依言接过,也不说话,坐在一旁低头慢慢喝汤。
***
前厅里头,郑氏正坐于桌前,谢处耘却是站在门边引颈朝后头望去,十分不满地道:“也不是走不了路,连吃饭也要人给送过去,难道咱们裴家竟是欠了她的!”
郑氏忍不住啐了他一口,恨恨道:“哪里学的这样毒的嘴!我与你三哥正担心得厉害,你莫要在这里说些风凉话!”
谢处耘皱眉道:“六伯什么时候有姓沈的旧人了?他在宣县住了这样久,也没见几个人来看过,怎的现在人走了,倒是冒出个旧人之女,那人是个什么身份,自己的女儿自己不能照顾,偏要送到旁人家,也不嫌添麻烦!”
又道:“她娘呢?她叔伯兄弟呢?便是全没有,族中总有活人罢?”
郑氏原本是怕沈念禾同裴继安婚事不成,污了她的名声,此时听说翔庆府的情况,自觉两人婚事已是落定了大半,八字只差那一个小勾勾的尾巴尖,又是心疼,又是心定,却十分不喜欢谢处耘这样说话,索性也不再瞒着,便道:“你消停些,你沈妹妹她爹出了大事,已是不在了,你做哥哥的,多少也体恤几分。”
谢处耘却是哼了一声,道:“天底下难道单是她一个人没爹?”
又道:“三哥忙了一天,此时饭也不吃,胃哪里遭得住,她整日在家里,又没什么事情做,偏是厚着脸皮装相,哭哭啼啼的,骗得三哥给她亲手做鱼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