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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须弥普普     盛芳txt下载     盛芳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六章 合宜之人

    郑氏见他低着头,露出下巴与耳廓处青青紫紫的淤肿,另还有脖子上的擦痕,全是新伤,心中一软,解释道:“你好歹有个娘,她一家只剩她一个了。”

    谢处耘听得愣住,只直直看着郑氏。

    没有同沈念禾通过气,郑氏也不好直说她身份,便支吾道:“你沈妹妹父母俱不是寻常人,当年多亏他二人照拂,你裴六伯才得以来宣县偏安为官,滴水尚要涌泉以报,更何况从前实在是恩重如山。”

    “再一说,我十分喜欢她为人性情,正想说与你三哥为妻,将来果真做了你嫂子,便是看在继安面上,也不能如此态度——你莫要拿冷眼看她,好好处一处,这样好的姑娘,你定是会喜欢的。”

    谢处耘对沈念禾多有嫌弃,郑氏哪里会看不出来,只这一个自小同裴继安一齐长大,对她而言其实早是一家人,是以苦口婆心,欲要说服。

    她想得倒是挺美,却不知自己此举全然火上浇油。

    谢处耘听得前头,本来已经表情微动,可等那郑氏讲到“正想要说与你三哥为妻”,却遽然色变,气道:“婶娘,你莫不是疯了罢!”

    他不待郑氏驳斥,急急道:“你若看那沈家的可怜,留她吃住也好,便是收她做个义女也罢,将来给寻个门当户对的,这才是真正报恩,怎能把三哥搭进去!”

    复又咬牙道:“三哥这样的品貌,若不是个绝色佳人,如何堪配!亏我当日还信了她的鬼话,说什么只在此处暂住,绝不敢高攀,原来全是唬人的。”

    “她自知讨不到三哥喜欢,就来讨婶娘欢心,居然胆敢行此厚颜无耻之举,实在忒奸猾了!婶娘,你与三哥万不可上了她的大当!”

    ***

    上了大当的裴继安,此时此刻却是面色微沉,正同那一个厚颜无耻之人说话。

    “……翔庆毕竟千里之遥,即便战情有所反复,也未必能立时得到消息,况且只要一日未能得见尸首,就一日不可轻信。”他的语气斩钉截铁,并无半点左右飘忽,“我已是托人留意,若是这一阵宣州城中谁人要入京办差,便可请他代为打探。”

    “京城毕竟不比宣县地远,又是天子脚下,乃消息汇聚之地……”

    沈念禾坐在对面,听他还待要再说,却是出声打断道:“三哥……”

    裴继安顿了顿,抬头看她。

    沈念禾道:“爹爹既是分派人送我来到此地,想是自知必死,若能得活,又怎会不遣人再来接我?”

    她轻声道:“我娘说过,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而今沈家只剩我一人而已,保安军中兵士拼死将我送得出来,我绝不会自轻自薄,更不会行那等蠢事,你与婶婶不必忧心。”

    “晚间那许多话,我已是忘得干净,虽说婚姻乃是父母之命,却也讲究情投意合。”

    “三哥只当我是妹妹,我又何尝不是把三哥看做兄长,将来若是有那缘分,妹妹当真得遇合宜之人,还盼能有兄长将我风光大嫁,为我在背后撑腰。”

    她说到此处,已是站起身来,微微一笑,道:“我既是沈家的女儿,又岂会只能享富贵,不能甘贫苦?三哥莫要太看轻我了。”

    沈念禾这一番话浑然出于本心,她自己并不觉得,可在旁人听来,却是字字有骨,声声有气,尤其此时挺背直腰,便如一根早发的细竹,纵然再如何纤弱,也能攥土自立。

    裴继安一时看得怔住,半晌才回过神来,虽是犹豫了一下,还是跟着站起身来,道:“我懂了。”

    沈念禾终于将此事说开,心中落下了一块大石,连忙把桌上东西收拾妥当,又朝裴继安告声退,自捧着托盘便往外头厨房而去。

    她白日间同郑氏出去走了一天,晚上又因沈轻云之事大哭了一顿,本来就病体初愈,此时已经有些疲惫,洗漱之后,早早便上床歇息了。

    却说另一头,裴继安收拾妥当回得房中,本要提笔作文,然则那笔落在纸上许久,却是仍旧只有寥寥几字,索性把笔撂了,默默坐着。

    他这一处不说话也不动作,一旁坐在榻上的憋了半日的谢处耘便再忍不住,出声叫道:“三哥!三哥?”

    裴继安这才回过神来,转头看了过去,问道:“什么事?”

    谢处耘犹豫了片刻,还是道:“婶娘同我说了一桩事,我却不能不管——你是不是同意要娶那姓沈的孤女做妻?”

    裴继安眉头一皱,看着他道:“你平日里就如此说话?”

    谢处耘被噎了一下,只得道:“我同三哥私底下才这样说话,对着旁人,从来不是这般,也是知晓人情礼仪……”

    裴继安不悦地道:“你知礼是为自己而知,难道是知给别人看的?为人乃是为心,‘姓沈的’、‘孤女’,你心里就是这般想的?”

    他的语气十分严厉,听得谢处耘委屈得心都酸了,可酸过半日,还是老老实实低头道:“我错了。”

    裴继安这才又问了一回,道:“什么事?”

    谢处耘的道:“三哥,你当真要娶那沈家姑娘?我已是听婶娘说了,她家中并无父母兄弟,只有孤身一人——我不是看不起她,也不是嫌她丑,只你辛辛苦苦这许多年,也不过在县衙里头做吏,不靠科举又想要得官,哪里有那样简单。”

    “凭你之才,县中谁人不知,倒不如等一等,待得有了机缘,再说一门好亲,届时郎才女貌,若能得那岳家助你一臂之力,岂不比现在强上许多?也不白得他的好,难道你有了出身,竟不会提携妻族?”

    他越说越来劲,只觉得自己果真很有道理,然而说着说着,只听屋子里单有自己的声音,裴继安竟是毫无反应,回头一想方才所言,心中登时咯噔一下,抬头一看,果然对面那人已是满脸怒容。

    裴继安皱眉道:“你去那州学数月,整日都在做些什么?好东西没有学会,倒是学来了这等旁门左道的路数,还有脸来我面前说,是来找打吗?”

    谢处耘接连出得昏招,实在后悔不迭,哪里还敢说话,只好老实低头认错。

    他嘴里一面检讨,心中却是一面把那沈念禾拖得出来骂了又骂。

第十七章 自重

    裴继安看着谢处耘这幅模样,转而问道:“我听说你前几日就已经不再去州学,是也不是?”

    谢处耘一下子就闭了嘴,面露悻悻之色,道:“学中说我无故缺课……”

    他有些着急地解释道:“当真不是我的错,那些个学官本来就同郭保吉……郭官人不是一路的,我又是个夹塞,自然时时被盯着不放……大把人无故缺课,偏只拿我来作筏子!”

    裴继安侧身拖了张椅子过来,道:“你来坐。”

    谢处耘自榻边唯唯诺诺地挪了过来。

    “有人看到你在坊市间好几天了,不是在梁安那一处住着,就是躲去柳荫巷——你整日都在做甚?为什么不回来?”

    谢处耘支支吾吾。

    裴继安皱眉道:“事情敢做,难道不敢说吗?”

    谢处耘低头道:“也无什么大事,就是觉得丢脸得很,怕被三哥同婶娘教训,不敢回来,想着躲一两日风头。”

    裴继安沉声道:“我再问你一次,为什么不回来。”

    谢处耘的嘴唇嚅嗫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回话。

    裴继安侧过头,看了他的脖子一眼,道:“你把衣服脱了。”

    谢处耘愕然抬起头。

    裴继安虽是还坐着,面色却已经有些难看,脸上分明写着:是要我来动手吗?

    谢处耘知道此回不能再应付过去,咬着牙,把腰带解开,将外衫脱了下来。

    他外衫里头还紧紧束着一件黑色劲装,十分贴身,因穿在里头,竟是不怎么看得出来。

    此时不过初秋,套得两件衣衫,他脖子上已经尽是汗水,外衫一脱,汗味和着一股金疮药的味道便散得出来,里头还夹杂着些许腥气。

    裴继安把一旁的油灯扶起,走得近了,先去脱谢处耘上身的劲装,又把手中油灯凑近了去看。

    纵然火光如豆,依旧还是把谢处耘背上的情况照了个清楚。

    ——自右边后颈至左边后腰,胡乱绑着乱七八糟的纱布,因为照料不当,又频繁动作,此时有不少地方渗出的血迹已经发黑。

    裴继安伸手把那纱布一撕,谢处耘立刻“啊”地叫了一声,痛得眼睛都红了。

    既是到了这地步,再如何也瞒不住了,他只好承认道:“同郭向北打了一架,不小心被他那长枪伤的……三哥,我打输了,不敢回来同你说……”

    裴继安看着那一道长长的伤口,也不说什么,取了热水同药粉、纱布过来。

    他沉默地给谢处耘清理伤口,动作娴熟利落,仿佛从前做过许多次一般,不多时,就重新上过药,复又包扎好了。

    裴继安越不说话,谢处耘就越歉疚,不由得抓着他的袖子道:“三哥,我错了……”

    “我答应过三哥不再打架闹事,只那郭向北实在恶心,说的不是人话,我也晓得他那是激我……可他……”谢处耘咬了咬牙,把头转到一边,压下眼泪,“太难听了……”

    “你既然忍不得,就不要再去了。”裴继安漠然道。

    他指了指一边自己睡的床,看着谢处耘躺了上去,也不顾对方欲言又止,收拾完剩下的脏物就走了出去。

    ***

    沈念禾本以为自己得了翔庆府的邸报,夜晚会心神不宁,谁知竟是一夜好眠。

    她早上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到了天中,等到洗漱妥当,推门一看,裴继安早去衙门上差,他那房间大门敞开,里头并无一人。

    后院空荡荡的,沈念禾便去找郑氏,谁知对方的房中居然也没人。

    她只好转去前堂。

    前堂倒是有人。

    谢处耘正坐在桌边,桌上摆着的豆浆饮子、炊饼并白糖糕被推到一边,他面前则放着几瓶药,又有纱布、剪刀等物,手上还攥着一方手帕,背手去碰后肩。

    他动作十分吃力,左手原还扶着桌子,此时忽然听得声响,抬头一看,见沈念禾从外头进得来,毫无防备之下,手一滑,脚又拐到桌脚,整个人打了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在地。

    沈念禾吃了一惊,连忙上前几步,见他并未受伤,已经自己扶地爬得起来,才要放得下心,便见对方露出来的颈项处血森森的,不由得担忧问道:“谢二哥没事罢?”

    谢处耘恼道:“大白天的,你又不是贼,怎的走路这般鬼鬼祟祟的!”

    他摔得这一下,整张脸都白了,额头上全是汗,只觉得后头伤处怕是裂了,痛得有一瞬间连动都动不了,好容易缓得过来,看向沈念禾的眼睛里都要冒出火。

    沈念禾早知他性情,只把他说话当放屁,也不放在心上,倒是见他伤处那样重,有些不放心,上得前道:“好像出血了,这伤在后头,十分不方便自己打理,不若我叫婶婶过来?”

    谢处耘没好气地道:“她有急事出去了,留了早饭给你,你自吃你的便是。”

    他话一说完,见沈念禾只偏头来看自己后背的伤,一副想要走过来的样子,一时心头那火气越发大了起来,又兼背后疼,叫他忍不住刺道:“沈家妹妹,你可是真行啊,轻轻巧巧几句话,就把我骗得团团转。”

    沈念禾莫名其妙。

    “你也不用再来同我装,婶娘已经说了,欲要说你同三哥这一门亲,你自己在背后做了什么才有这一日,你自己清楚。”谢处耘冷笑一声,“只你却是个蠢的,你单以为婶娘同意了便能成事吗?三哥不是那等愚孝,他自有成算,像你这般轻浮浅薄之人,便是给他提鞋都不配!”

    沈念禾见他越说越不像,实在懒得搭理,道:“谢二哥怕是伤得糊涂了,我与三哥就如同亲兄妹一般,何时又有什么亲事了?”

    她见那谢处耘颈后伤口开裂,已然渗血,再顾不得同这傻子废话,上得前几步,将那谢处耘头一压,按在桌上,又把他手里帕子扯开,喝道:“别乱动!”

    谢处耘疼得脚都软了,哪里有力气挣扎,也只好任沈念禾搓圆搓扁,口中却是叫道:“你作甚!你作甚!你那手别乱动,碰了伤处须是要紧!”

    他嘴里喊得厉害,人倒不是傻的,很快察觉后头那人不但双手平稳,便是处理伤口、换药的手法也熟稔极了,那叫声顿时虚了下去,只哼哼唧唧了半晌。

    沈念禾从前腿残多时,旁的不行,治伤的手法早练了出来,此时驾轻就熟,不过片刻功夫就处置好了,复又去洗了手,坐回桌边慢慢吃那郑氏给她留的早饭。

    谢处耘束手束脚地坐在原地,得了人的好处,原来想说的话也不太好再说,是以颇有些讪讪,过得半晌,才又瓮声道:“按理你是客,我当要好好待你,只你行事如此奸猾……”

    沈念禾将口中食物咽尽,打断他道:“谢二哥,三哥不是那等愚孝的,他既当我是妹妹,难道只婶婶一句话,便能叫他改了主意?”

    她把方才谢处耘说的话重新堵了回去。

    谢处耘呆了一下,不悦地道:“那你也不当骗人……”

    沈念禾皱眉道:“谢二哥,我身有母孝,父亲生死不明,并无心思去骗你。父母教我行正坐端,说话作数,三哥与婶婶待我如至亲,我也一般——此话最后说一遍。”

    “我敬你是三哥挚友,从来以礼相待,说话行事,还请自重,莫要叫我看轻了你。”

    她一面说,一面站起身来,行了一礼,自往外走了。

    谢处耘万难想到今日会得这样一番话,只看着沈念禾远远而去,后背隐隐作痛之余,心下微黯,虽说未尝没有悔意,却也忍不住暗道:你自认是寄人篱下,孤苦伶仃,难道我又好到哪里去了?

第十八章 拮据

    早间的事情,于沈念禾而言不过小小插曲而已,自然没有放在心上。

    她回到房中,将原来“沈念禾”携带在身上的房契、地契翻了出来,仔仔细细地又看了一回,见得张张纸后的地址开头都是“翔庆军”三字,并无漏网之鱼,终于再无侥幸之心。

    邸报的消息同裴继安前次说的一样,朝廷已经遣使往北,看那人选,是要去求和的。

    敌寇势大,朝中并无余力,只能割翔庆军以求安定。

    一旦翔庆被拱手相让,她手中这厚厚的契书就会形同一叠废纸。

    有钱心安,没钱心慌。

    指望沈轻云能在敌寇千军万马中活着过来,还不如指望自己能重回大楚来得靠谱。

    她思量良久,找了个时间去寻裴继安。

    对方很有些诧异,问道:“想借东荣书坊的《杜工部集》来看?”

    沈念禾点头道:“我从前读的乃是家中自藏,长辈手抄,却不知道有这样一版刻本,前次同婶婶去葵街的书铺里逛了一回,听得人说,才晓得原来世间另有好几个版本通行,我没在三哥书架上寻到,便想托你帮一帮忙……”

    裴继安却没有一口答应下来,而是看了她一眼,轻声问道:“既是已经去了葵街,都到了书铺里头,怎的不直接买回来?”

    沈念禾便学着那些个穷酸书生的口吻道:“书非借不能读……”

    这话其实只能拿去骗三岁小孩。

    可是一部书,即便是寻常刻本也要好几百文,裴继安去衙门作吏,朝廷俸禄加上曹知县私下补贴的饷粮,一个月都未必能有两贯,她已经是白吃白住,总不能太过靡费。

    裴继安不点而通,知道这是顾忌自己面子,却是叹道:“三哥虽然挣不得几个钱,几部书还是能买得起给你的。”

    又同她解释道:“我入得衙门以前,也出去跟人做过两年买卖,多少攒下些积蓄,日常穿用其实不在话下,当真没有那样拮据。”

    沈念禾半点不信。

    当真没有那样拮据,家中会穿用得那样简朴?

    听得郑氏说,便是屋子里的床、桌,乃至椅子柜子都是裴继安这个侄儿自己做的,虽说面上看着确实不算差,可若不是穷到一定地步了,怎么会万事自己来?

    又不是真正的市井出身,本来就会,更不是那些个竹林隐士或为爱好,或为名声,三年打不好一个棋盘,却能写出以“自余为木工以来”开头的一二十篇文章。

    这一位可是真真正正拜了老人,拿着书从头开始学做,据说还把指甲盖给掀掉了好几回!

    沈念禾便一口咬定道:“当真不是舍不得花钱,只我娘拿那书给我做启蒙,其实已经倒背如流,眼下只是想瞧瞧有无遗漏书篇罢了,并非欲要拿来收藏,也不是细看……”

    又道:“若是能借自然好,若不能借也便罢了,并非十分要紧,三哥千万不要再去买了回来。”

    她最后还不忘贴个补丁,叫裴继安都不知要如何应答才好,只好点了头。

    不过等到隔日晚间,他却是提了重重一个书篓回来。

    “文士间最出名的刻本有八个,抄本也有五个,我记得祥丰、富临同琪瑞坊这三个刻本内容多有重复,其中以祥丰版最全最精,便没有去找另两个,其余尽在这里了。”

    裴继安把那篓子里的书一部一部拿得出来,其余不过用寻常书盒装着,取到最后一部时,却是用书匣盛的。

    他将那书匣小心放在沈念禾面前的桌面上,从中取出一个木盒,又自那木盒里捧了十余卷书出来,与此时常见的蝴蝶装不同,尽是卷轴装,一看就是古物,口中则是道:“这是平影阁的珍本,虽是再抄,却也十分难得,主家人从来不外借的,看的时候务要小心。”

    又提醒道:“翻得快些,最多五日便要还回去。”

    沈念禾原来不过想着借两个坊市间常见的版本,却哪里知道裴继安竟是弄来了这许多,顿时又惊又喜,连忙道谢,又道:“三哥,我想借你的纸笔一用……”

    裴继安略一犹豫,道:“我再给你买新纸吧,那纸有些粗,晕水也厉害得很,我平日里用得惯了都还写坏……”

    沈念禾忙道:“不妨事,我也不是什么大用。”

    她得了纸笔,又拿了半块残墨,便开始躲进房中认真看书。

    不知道是不是得了裴继安的交代,平日里郑氏怕她无聊,时不时就会过来同她说话,自这日起便极少来寻,只偶尔帮着添茶补水,又时时盯着她吃饭。

    沈念禾虽是极为不好意思,可毕竟想要在五日里看十余部书,实在并不容易,也只好坦然受了,把这好处记在心上,留待他日图报。

    ***

    时光飞逝,转眼便过了五天,沈念禾赶着把书全数过了一遍,又誊抄出不少内容来,整整齐齐写了上百页纸,等到确认过没有遗漏,才将书册一一小心对应放得回去,见天色已经不早,连忙便抱着去了前堂。

    她才走近,就听得郑氏在说话。

    “……他眼下年纪还小,再过得两年自然就懂事了,做子女的,哪里当真会怨恨亲娘,不过口头说说罢了。”

    另有个陌生人回道:“他怨恨我倒也罢了,我实在也对不住他,只却不能把自己前程来作弄,明明晓得那些个学官与官人不对付,当日使了好大力气才能得进,怎能就这般胡闹,在学里就同二郎打得满地滚……”

    是个妇人,虽未见得本人,可光听那声音,沈念禾已是能想象得出其人必定十分温柔可怜。

    那妇人又道:“我自家肚子里掉出来的肉,难道竟是不心疼?只当着旁人的面,我这个做后娘的又能怎的,他那伤在背上,二郎的在面上,牙齿都掉了一颗,一头一脸的血,我只说他几句,甩脸子就往外跑……”

    “这话我也只好私下与你说,官人一心想要去翔庆、雅州,却是一直不得行,来了宣州大半年,其实很有些施展不开,他虽是一路监司官,下头却有各处知州、通判掣肘,便是个知县,对着他也是面上奉承,背地里拖沓敷衍,他外头烦,回来还要为这继子操心,我哪里有脸?”

    “他家中又有三口儿女,眼见接连就要说亲,我一个继室,不好插手,又不好不管,日子着实有些煎熬,小耘这一处还要来添乱……我这心,当真是难受得紧……”

    那妇人一面说,竟是抽抽噎噎,哭得出来。

    沈念禾听出这怕是谢处耘的母亲廖氏,哪里还敢往前走,立时就想后退,却不想那堂中郑氏却是叫道:“你莫要急……咦,念禾?”

第十九章 正道

    因被点了名,沈念禾躲之不及,只好隔门应了一声,在外头略等片刻,留够时间给里头那人把眼泪抹了才敲门进得去。

    屋中除却郑氏,另有一名三十上下的妇人,想来就是谢处耘的生母了。

    那妇人方才听声音时柔弱极了,可眼下看相貌却全不是一码事,那眉尾有一点凶吊梢,颧骨又有些高,此时又是同和眉善目的郑氏坐在一起,很容易就让人生出敬而远之的心思。

    她见得沈念禾自后头进来,面露诧异之色,转头问郑氏道:“这是哪一府的姑娘,我好似不曾见过的?”

    嘴上说得十分客气,可她心中却已经忍不住泛起了嘀咕。

    裴家自出了事,从来谨言慎行的,老老实实便同往日亲友断了交,怎的家中忽然冒出一个这样的人来,还在后院中行动自如的样子。

    若是光看来人相貌打扮,干瘦寒酸,可再瞄一眼其行动进退,站立时的姿仪,便晓得这不是寻常小丫头,应当有些来历。

    她在此处细细打量沈念禾,沈念禾却是把手中书篓放下,不去直视对方,只疑问地叫了郑氏一声“婶婶?”

    郑氏站起身来做引荐,先指着那妇人对沈念禾道:“这是你谢二哥他娘……”

    她话才说到一半,就听得外头匆匆一阵脚步声,又有人在大声说话。

    “三哥,我进了衙门,一定好生听你的话,再不似从前那般贪玩胡闹,也要做出一番事来!”

    声音欢欣雀跃的。

    不过几息功夫,就有人自前头推门进来,边推边道:“你只不要捣乱便是,只做半年,等到开了春就老实回去读书。”

    是裴继安。

    他身着吏服,脚步迈得极快,却不妨见得里头这许多人,登时吃了一惊,先叫了一声婶娘,另看了沈念禾一眼,对她微微颔首,示意稍等,复才对那妇人道:“郭夫人是来寻处耘的罢。”

    那妇人站起身来,笑得有些勉强,道:“怎的这样客气,从前一向叫我二姨母……”

    “三哥从前叫你二姨母,是因为我爹同裴六伯情同手足,你而今已经是郭夫人,自然不能再这般叫……”

    谢处耘站在门外,并不进来,只冷着脸道。

    又看着那妇人道:“你来这里作甚?这可不是郭家,你总不能再叫我滚了。”

    这话里裹挟着满满的怨气,一下子就把对面那妇人说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她强忍着同郑氏道:“采娘,多谢你这一阵照管,只这孩子也已经离家十余日,当要回去了……”

    谢处耘冷笑道:“谁要回去?回哪里去?这便是我家!我与你并没有什么关系,自在家中住着,你一个不招待见的客人,来旁人家中说的什么混账话!”

    那郭夫人哽咽了一声,显然十分受伤,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

    裴继安立在一旁,忽然开口叫了一声沈念禾,道:“你与我来。”

    沈念禾知道这是有意避开给谢处耘母子二人说话,连忙抱着书跟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门。

    裴继安腿长,三步几乎要做沈念禾五步,此时却刻意走得慢些等她。

    才行得几步出去,沈念禾便小声道:“婶婶还在里头。”

    裴继安道:“她自晓得处置。”

    一面又将她怀里抱着的书篓接了过来,问道:“都看完了不曾?”

    沈念禾点了点头,仿佛松了一口气一般,道:“好险没误了时辰,叫三哥多费心了。”

    又有些不放心地看了屋子里一眼,道:“里头不会吵起来吧……”

    裴继安眉头微紧,最后还是道:“毕竟是亲娘,再如何也不会害他。”

    他想了想,道:“我同人说好此时去还书,你若无事,便也去瞧一瞧罢,平影阁中有不少藏本,轻易不外借的,今日正好搭着去看一回。”

    ***

    裴、沈二人才出得门,那郑氏便同谢处耘道:“你娘特意来看你,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毫无痕迹的,就把那郭夫人来接人改成了来看人。

    她一面说,一面上前把谢处耘拉得进屋,又道:“你二人坐着说说话,我去外头买点子东西。”

    就这般把门一关,自己出去了。

    三人一走,屋子里的气氛就变得有些怪异起来。

    谢处耘虽是进了门,却站在门口不肯动,也不说话,甚至偏过头,并不去看他娘。

    郭夫人站起身来,走上前去拉他的手,想要叫他坐下,却被一把甩开。

    她有些无奈,叹了口气道:“小耘,我晓得你受了委屈,只是天下哪有不是的父母,我全是为了你好,你多少也体谅些……”

    谢处耘一下子就把头转了过来,眼中含泪道:“我体谅你,你可曾体谅过我!我想着你也不容易,腆着脸就去了郭家,叫我去州学我也去了,叫我忍那郭向北我也忍了,可这回乃是他出言挑衅,你知道他说你什么!回头你还要来怪我,喊我滚,他是你儿子还是我是你儿子?!”

    郭夫人面上全是泪,只一味道:“我晓得,我晓得,只当着那许多外人的面……”

    “那你叫外人当你儿子去!”谢处耘站直了身子,十分失望地推开她,又让开两步,“三哥已是替我打点好了,我过两日便去衙门应差……”

    郭夫人面色大变,急急问道:“应什么差?难道你竟是也要去做个吏员?!”

    谢处耘不悦地道:“同你有什么关系!做吏员丢你的脸了?”

    郭夫人哪里敢点头,却是连忙道:“你才几岁,正是读书进学的时候,怎能浪费时间去做这种事情……”

    谢处耘道:“三哥比我小得多的时候就在做了……”

    郭夫人难受地道:“小耘,你年纪小,不醒事,你同那裴三郎怎能是一回事……我原看你喜欢,便没有十分拦着,只裴家这个情况,他也不是什么正经人,从前好似还去做过贩夫,又交过许多乱七八糟的朋友,前日我还听说,他有个旧日相识落草为寇了……”

    “他本就是个光的,什么也不怕,攀上你就等同于攀上你父……郭叔叔,自然样样顺着你,色色讨你欢心,你只觉得他什么都好,可你想想,他当真为了你好,便不会叫你做去做那不入流的吏,自会引你读书走正道……”

第二十章 无趣

    谢处耘听得这一句,眼睛里本来全是火气,此时那火却一点点消了下去,只抬起头,轻声问道:“照你这般说,只要叫我去作吏,就是不走正道,就是不安好心么?”

    郭夫人面带难色,道:“裴三作吏,是他走投无路,你不妨去问一声,但凡能有旁的法子能站着挣饭吃,他又怎会跪着任人驱使……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看他身边往来的那些个泼皮,便知道这是个什么货色……”

    “人心思变,你把他当做从前那一个手足兄长,可他这些年坎坷甚多,未必还似原来,你二人而今身份迥异,形如云泥,小耘,当断则断,不要被旧情惑了眼……”

    这一番话其实出自肺腑,蕴含着她多年苦楚心酸。

    然而谢处耘的眼底愈冷,复又后退了一步,道:“我当年丧父失母,也是个走投无路,跪着吃饭的人,全靠三哥与婶婶养大,近墨者黑,我就是那墨,也是他周边来往泼皮里最上不得台面的货色。”

    他一面说,一面把郭夫人抓住自己的手拿开,慢慢地道:“我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七岁的小孩了,谁人对我好,谁人对我不好,我虽比不得郭向北聪明,不会背书,也不会习武,却也分得清。”

    “三哥看我心浮不能进学,要带我先做事,因怕你不放心,今日特还领我去得城中。你不在家,郭监司却在,他听得三哥这般提议,十分赞同,叫我好好做,又说好男儿不单有读书一条出路,便是他那长子也马上要进清池县做事——瞧瞧,这是你那新夫,最有见识不过了,总不会特来引我不走正道罢?”

    “你生我一场,虽没怎么养过,我到底敬你是亲娘。”

    谢处耘一字一顿,说到此处,竟是忽然笑了起来,道:“你说得对,当断不断,不要被旧情惑了眼……”

    “正月里你回宣州,当时特来寻我,我虽是嘴上说得难听,心中还是高兴……你接我去郭府,送我去州学,我想着,当年虽是绝情,可三哥同婶娘说过了,我娘是不得已的,眼下既是为了我好,我已经又有娘了,旁的便罢了,无论那一家子人再如何过分,我为着自己娘,总要忍着些……”

    他伸手自怀里掏出一样东西,轻轻丢到地上,笑道:“今日回郭府,旁的东西我都没有拿,只取了这个回来,本打算做个念想,眼下看来,倒是不用了。”

    郭夫人低头看去,却是一把巴掌大的小弓,做得极是粗劣。

    她只觉得有些眼熟,一时却辨不出来是个什么缘故。

    谢处耘并不理她,推门而出,头也不回地道:“当年我听得人说你要再嫁,半夜哭着要与你睡,你便是拿它来予我,又说你生是谢家人,死是谢家鬼,况且还有我这个儿子,又叫我将来要出息,好生孝敬你……”

    “隔日我醒来,再寻你不到,虽是哭闹多日,把屋中东西砸得稀烂,却不舍得丢了它……”

    郭夫人面色大变,欲要将他叫住,一时却不知道当要说些什么。

    她本想追上前去,才走得两步,又停了下来,慢慢弯腰捡起那小弓,等到再站起身,谢处耘早走得远了。

    ***

    且不说这一处,母子二人因那裴继安起了极大的嫌隙,另一处,裴继安却正带着沈念禾一同去那平影阁还书。

    他怕沈念禾走路无趣,便绞尽脑汁向她解说沿途景致,然则说来说去,也不过是这桥某某年间建的,用了什么材料,耗时多久,花了多少银钱;那亭子本是上任县官造的,来宣县三年,提起此人,并无其余政绩,百姓只记得他留了这一座亭子云云……

    裴继安说着说着,正说到那亭子是个什么造法,见沈念禾果然去认真看那亭子,神情间很是郑重的样子,这才猛然回过神来,暗道:念禾又不是来当差,我怎的说起这些干巴巴的,正该提点好玩的才是。

    只他平日里实在并无什么功夫出去消遣,思来想去,便把从旁人口中听来的说了,道:“往前走倒是有个富通坊,里头每日有唱戏唱曲的,也有杂耍,却不知你喜不喜欢?”

    沈念禾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其实不太听得懂,实在听不出滋味来……”

    裴继安顿时松了口气,失笑道:“我也不爱那个。”

    想了想,又道:“离县中七八里的地方,据说有一处热汤泉,周围群山浮水,无一不入神入画,冬日去泡了,解疲消乏,祛尘温体,过得两个月,等天冷了……”

    他说到此处,忽然惊觉这话有些不太妥当,只他往日当着外人的面,一惯谨慎能言,从未遇过这样的情况,顿时卡在当处,好一会儿不知该如何接下去。

    沈念禾哪里看不出来这一位是在努力找话说,便道:“三哥实在不必这样小心理我,我已经不是客人啦,上回你说把我做亲妹妹,难道只是场面话?”

    裴继安一时哑然,只好老实道:“我出门都是做事,对这宣县当中的有趣之处其实不是很懂。”

    沈念禾笑道:“我倒是个爱出门的,等我摸得熟了,来同三哥细说。”

    又岔开道:“日前说这平影阁的善本轻易不外借,三哥怎的拿到的?”

    她忍不住皱了皱眉,问道:“不会要多给钱罢?”

    裴继安见她这话斤斤计较得可爱,直似没长大的狗崽子每日扒拉自己存的骨头,又因沈念禾瘦弱,偏她说话行事俱是朝气勃勃的,当真招人心疼。

    他的声音就不自觉地温柔了几分,犹豫了一会,还是解释道:“不必,这书其实是我祖上所藏,只是从前遇得许多事情,不得已卖予平影阁了,当日不想拆开发卖,便给他家做了个人情,今次说去借,一提就肯了。”

    沈念禾正要说话,却听得后头有人急急叫道:“三哥!”

    她回头一看,却见谢处耘朝着此处跑来,还未走到跟前,便喘着气道:“衙门里头来了人,说曹知县有急事寻你,叫你此时就回去,片刻也不要耽搁……”

    又抱怨道:“婶娘说你去平影阁还书了——不是有更近的小道吗,偏要绕这大路,叫我白找了许久!”

    一面说,一面拿眼睛去瞥沈念禾。

    裴继安听得是衙门有事,也不敢耽搁,便将手中书篓给了谢处耘道:“你且先去把这书还了。”

    又嘱咐道:“我本是要带念禾一同去平影阁看书,你一会看着时辰,不要留得太晚,早些同她回家。”

    沈念禾见他有些犹豫,连忙道:“三哥且去忙,有谢二哥带着我,不妨事的。”

第二十一章 笑话

    裴继安匆匆而去。

    谢处耘拿了书篓,也不说话,只沉着脸自顾自走路。

    沈念禾看他眼睛红肿,瞳白中尚有血丝未曾消褪,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知道这对母子怕是没有谈出什么好来。

    虽然只见了一回,可今日看那郭夫人面相,又听她说话,感觉并不是盏省油的灯,然而谢处耘更是个看人耍脾气的,两厢凑在一处,不欢而散才是正常。

    旁人家事,再熟的人最好都不要插手,况且她还是个不招待见的生客。

    沈念禾决定闭嘴。

    谢处耘走了片刻,转头拿眼睛来睨她,道:“看什么看,有话说话,遮遮掩掩的,不要回头跑去同三哥告状说我欺负你。”

    声音中犹带着几分鼻音。

    沈念禾并无什么话同他说,便摇了摇头,认真把步子迈得快些跟紧了。

    许是看她走得辛苦,谢处耘的脚步终于也略放得慢了,沉默了良久,却是忽然道:“你定是在心里笑话我吧。”

    沈念禾转头看了他一眼。

    谢处耘道:“你不用装,三哥同婶娘此刻都不在,装了也没人看。”

    沈念禾只觉得自己这一口被咬得莫名其妙,诧道:“我笑话你什么?”

    谢处耘道:“我晓得你都听到了,我读书不行,被人从州学赶得出来,同人打架还打输了……”

    沈念禾听他那话中意思,被州学赶出来仿佛不算什么,倒像是打架打输了更难受一般。

    她想了想,问道:“那郭监司是武功出身罢?”

    谢处耘不情不愿地道:“他是将门子弟,守了兴元府多年,也去雅州平过叛,听闻从前在御前试射殿廷,十箭十中,百步穿杨。”

    口气虽然勉强,却全是正面之辞。

    沈念禾又问道:“那郭向北是他儿子?”

    谢处耘冷哼了一声,没有回话。

    沈念禾便自言自语一般地道:“也不知道那郭向北习武多少年了。”

    谢处耘撇嘴道:“那厮自小就习武了,听闻三岁还跑去偷偷学人蹲马步——怨不得生成个矮子鬼!”

    沈念禾心中好笑,却是又问道:“谢二哥也是自小习武吗?”

    谢处耘拉长了脸道:“我落地得早,小时候体弱多病,十岁过后三哥才带我习的武。”

    沈念禾便道:“那也不算打输了嘛,你才练几年?那郭向北练了得有十年了罢?”

    谢处耘竟是果真将书篓抱稳,腾出手指头掰着算了起来,不多时,面上就带出笑来,等到笑意渐大,忽觉沈念禾正看着自己,登时把脸面一敛,轻咳了两声,道:“你不必拍我马屁!输了就是输了——他虽说比我多练武八年零三个月,我也不占他这个便宜!”

    都把月份也算出来了,还要装出这样大度的模样,偏是他日日都要说旁人“装相”。

    沈念禾又好气又好笑,只当这是个没长大的孩子,也不同他计较。

    然而她这一处不说话,那谢处耘倒是有些意兴阑珊起来,走了一阵,忍不住没话找话道:“也不晓得衙门里头作甚这样着急找三哥去,饭也没来得及吃……”时时惦记着裴继安的伙食。

    沈念禾便顺口接道:“我来这一个多月,却见三哥日日忙得紧,而今在衙门作吏原来这般辛苦的吗?”

    谢处耘面上颇有些骄傲之色,道:“若只是做个当差小吏自然不忙,然则三哥又怎会是那等寻常货色,我家三哥做什么都……”

    他见沈念禾一脸的好奇,正待要继续往下说,不知想起什么,却是忽然住了嘴,打个哈哈道:“将来你就晓得了……”

    还卖起关子来了!

    沈念禾也不去追问,只道:“那谢二哥你过两日果真要去衙门当差吗?”

    谢处耘点了点头,颇有些跃跃欲试地道:“虽是辛苦——最近正收秋税,忙得不得了,三哥手头一摊子事,我去了总能搭把手,定是比旁人得用些,说不定做得几个月,还能得下头百姓几句夸,便是百姓不夸,有三哥夸也不亏了!”

    沈念禾听到这里,倒是真的暗暗纳罕起来。

    一个吏员,还是户曹司的小吏,这能做出什么事情?

    不像那等押司官,手中掌着衙门大行小事,连官司都能左右,遇得上峰蠢一点,欺上瞒下,半点不为难的。

    况且正管收秋税,不被骂就算了,怎可能得人夸?

    她还在疑惑间,那谢处耘却忽的停了下来,指着左边道:“这便是那平影阁所在了……”

    沈念禾循着他的指点望去,原是一处宅邸,朱门绮户的,占地也很大,想来平影阁是这户人家的藏书楼。

    谢处耘站在原地,犹豫了一下,最后问她道:“三哥说叫我带你进去看书,是他有什么东西要交代吗?”

    沈念禾摇了摇头,道:“不过说是这平影阁中许多珍藏,带我来翻一翻解解闷,并无什么要紧事。”

    谢处耘登时松了口气,大手一挥,居高临下地决定道:“那你便不要进去了!”

    他见沈念禾面露讶色,忍了又忍,还是愤愤不平起来,道:“三哥也太纵着你了!当日贱价把藏书卖予这一处,他家得了好,便算是欠了个人情,可人情是做大用,今日来借几本书,明日带个人过来,在小处用尽了,将来真正用得上时,哪里好开口!”

    ***

    谢处耘在这一处怪裴继安不懂算人情,裴继安却正扶着算盘打账。

    县衙后堂的户曹司里头个个位子上都坐了人,只听得噼里啪啦的算账声,偶尔有人互相问数回数,连说话语速都快得毫无停顿。

    此处正忙成一团,门口却是忽然来了一人,对着里头叫道:“继安,曹知县催你立时过去,不要等了!”

    裴继安应了一声,还未说话,屋中众人便一个个围了上来,把手头得的确数急急往他那一处报。

    门口那人不住地跺脚催道:“快些!快些!里头催得厉害,别再拖了!”

    一面说,一面已经走得进来,好似要把裴继安抓着就走的模样,偏生到得桌子边,又不敢动手,急得一头一脸的汗。

    裴继安口中应着,却是不慌不忙,将旁人报得上来的誊写完毕,又飞快地平了一遍数,最后把那算盘一推,抓起桌上册子道:“走吧。”

    来叫人的那一位如获大赦,几乎飞也似的在前头跑着带路。

第二十二章 筹钱

    后衙的公厅当中,知县彭莽已是如坐针毡。

    他见到裴继安进门,再等不住,一下子站了起来,倾身追问道:“怎样?还能剩得多少钱?”

    裴继安并不回话,而是径直上前,先将一张纸平铺在那知县彭莽面前的桌案上,点着其中那一条圈出来的数道:“若是以立春为限,县中能余出一万六千四百十七贯三百一十六文。”

    彭莽失声道:“多少?”

    裴继安便把那数字又报了一遍。

    彭莽只以为自己耳朵被屎糊住了,听得岔了一位,惊道:“怎的这么少?”

    一面说,一面凑到那纸前,拿手指比着一位一位地点,点到最下头那一个字,犹有些不敢置信,抬头问道:“莫不是你们算错了??”

    裴继安便指着纸上的条目,一项一项读给他听,其中版帐钱若干贯,吏役钱若干贯,再有增税钱等等,最后计算出来果然就是那一条实数,连一文都不多。

    彭知县顿时觉得呼吸都不畅了,连忙转头对着一旁站的人道:“谢善,上回不是说还有三万多贯,不过一转眼的功夫,数目怎的就全然不对了?”

    对面那被称作谢善的人长手长脚,四十余岁,看着有些苦相,此时擦着头脸上的汗,回道:“小的应当不会犯下这样的差错才是……”

    他说罢,又转去问裴继安道:“我记得六月点库的时候还有三万余贯,今年又没有花过什么大钱,是你那里点得错了,还是而今着急算账,差了什么数?”

    裴继安便回道:“谢押司确实没有记错,七月点库的时候县中尚有两万九千七百贯零三文。”

    他一面说,一面把手中拿的账册摆上了知县案头,在做了标记的地方一页一页翻给对方看,又解释给旁边那人听。

    “……九月里头知州下令提库,调支了七千两百三十一贯,三个月间来往接待支了八百九十三贯,年底养俸开销必要预出两百一十三贯,这是早已定下的,州中已经给复了……”

    又道:“另有公使库支了一千余贯,做茶酒、书册生意……”

    几厢合计出来,果真并无半点差错。

    裴继安此处说一句,那彭莽的眉毛就皱一分,等说到最后,彭知县的两条眉毛已经皱得可以夹死秋后带骨的白花蚊。

    彭莽虽然不善庶务,脑子倒没有问题,况且裴继安那纸上列得已经清楚到了极致,无论所收、所支都是做了两个版本,一版是以时间为序,由远而近,一版是以金额为序,由大到小,叫他想要看不懂也难。

    三人在此处拿着账册对了良久,对到最后,发觉几乎没有可以减掉的支出,而此时已经是十月,距离立春不过百十来天,秋税已经收得七七八八,县中接下来再无大笔银粮入库。

    押司谢善提议道:“知县,咱们县里实在没有余钱了,不如同郭监司说一声——那被取走的七千多贯,可是董知州亲令调支的,如果不支那一笔钱,今次再咬牙凑一凑,就算不够两万贯,多少也能得出一万,可而今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

    彭莽正在六神无主之时,他平日里甚是好说话,此时见得下头人出馊主意,竟也好声好气地摇头道:“不妥,董知州支钱,说调就能调,郭监司要银,就凑不出来——这一位可还是董知州的上峰,若是当真如此行事了,怕是两厢都要得罪。”

    谢善忙道:“知县说的是,然则县中果真挪不出钱了,便是衙门明年一年不吃不喝,也不够两万贯,万不得已的话,只能朝下头百姓加赋了。”

    听得他这样说,彭莽的头简直是摇了又摇,连声道:“万万不可,前年才遭了灾,好不容易这两年缓得过来几分,赋税本来就重了,再加一回杂税,农人怎的过活!”

    又叹道:“罢了,拼着被骂这一回,最差不过考功得个下等,被罚上十几二十斤铜——我去同郭监司哭一回穷罢!”

    裴继安立在一旁,只听这二人说话,自己并不插嘴,然则听得那彭莽的打算后,却是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

    那郭监司正是谢处耘之母的再嫁夫婿,名唤郭保吉。

    他时常听说其人言行经历,也同对方打过几次交道,只觉得那人心志坚定,手腕强硬,去其面前哭穷,怕是未必能得好。

    然而这毕竟只是一家之言,又是私下揣测,比起彭莽,裴继安同那郭监司的交集毕竟要少太多,他并不自信,也就不去多这个嘴了。

    次日一大早,那知县彭莽便去了宣州城中,然而还未到得正午,就灰溜溜地又窜了回来,连饭也不吃,急急忙忙着人把裴继安找了进去。

    裴继安在公厅门口正好遇得押司谢善出来,对方苦眉苦脸,见得他来,先打了声招呼,又用力捅了捅跟在后头的人。

    那人十分不高兴,自鼻子里“嗯”了一声,却还是拉长了脸,最后也跟着叫了一声“裴三来了。”

    原来是谢善那儿子谢图,原本抢着去管公使库印书的。

    裴继安向二人应了一声,略行了个半礼。

    谢善小声提醒道:“知县没得好,你警醒些,不管他说什么都别答应。”

    口中这般说着,却是瞪了一旁他那儿子谢图一眼,一边含含糊糊地骂崽,一边带人走了。

    裴继安看到谢图,已是猜到了三分情况,等进得门中,果然见那彭莽愁眉苦脸的,一看到他,就指着桌案对面的位子招呼道:“继安,来坐!”

    还未等裴继安坐稳,彭莽已经开始黑着脸怒斥起那谢图来。

    “你昨日说公使库支了一千余贯去做茶酒、书册生意,我当时没留意,回头一细究,才晓得那是一千八百多贯,这样大一笔钱,一年下来没赚到就算了,竟是还倒亏,而今正是用钱的时候,下头县乡、书铺无一不来抱怨,又说衙中茶酒价贵且劣,又说那书粗制滥造,不得能用,偏偏又强要人认购,引得士子、商户怨声载道……”

    他一面说,那脸上的表情却是渐渐转为小意起来,和声细语地道:“那谢图已是不中了,我方才骂过他,将来再看如何论处,只是而今郭监司要各县自筹两万贯,以供雅州军饷,这差事推无可推,只能认下。”

    说到此处,那彭莽犹豫了好几息,最后道:“县中帐库情况你最为知晓,哪里够!方才谢善同我说,你从前曾与人行商,颇善经营之道,却不知若将那公使库交由给你,可能在立春前得够五千贯钱?”

第二十三章 不如去抢呢

    纵使裴继安心中早有准备,依旧被对方这狮子大开口给震住了。

    他很快反应过来,毫不迟疑地回道:“知县说笑了,自然不能!”

    “宣县分治已经三十四年,公使库俱是自行经营,可均年赚的钱不过三百贯,最多那一回乃是建中三年,得钱三千四百贯,全是因为当年大旱,朝中免了本县商税两千四百贯,县衙将钱摊支转入公使库……”

    裴继安给他剖开细细说。

    彭莽又哪里不知道自己这个要求实在过分,却是讪讪又道:“谢善说你长于经营,以前四处去行商,所获不菲,我看你这几年收缴赋税,与抚州、汀州等地县乡互为代纳,又同各地商贩相连,以粮易绢,实在为百姓省了不少银钱,如此能干,旁人不能做的,未必你不能做……”

    裴继安沉默了片刻,回道:“彭知县,不是我借故推诿,只是如果当真行商所得甚丰,我何必再来县衙作吏?至于各县代纳之事,不过碰巧而为罢了,以后也不一定能次次都做成。”

    此时有一句话,叫做“夫富者不为吏,为吏者皆贫”。

    确实有作吏之后,依靠盘剥乡民、欺上瞒下而发家的,可大部分吏员却是或被迫应役,或只能以此为生,并不算什么好出路。

    彭莽登时哑口。

    裴继安又道:“莫说眼下已经十月,只剩下百余天的功夫,便是给足一年时间,想要赚出五千贯钱来,也几乎没有可能……再一说,便是得了五千贯,另那一万五千贯又怎么办?”

    彭莽便道:“我打算从县衙中库房里支一万贯,还有五千贯……我家中尚有些余米,另有些产业,便想着发卖转让出去,看能不能再凑得一些出来。”

    裴继安一时间有些匪夷所思。

    做官做到自己倒填钱的,虽不能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也绝对是极为罕见了。

    然而再想想这一位知县的脾气,他又觉得没有那么奇怪了。

    原来这彭莽本是二甲出身,明明家中颇有资财,可在官场蹉跎了二十余年,依旧毫无建树,最后还是在昔日同窗同年奥援之下,才得了这一个宣县知县一职。

    因其性情和顺,是个老好人,再有这县衙官吏能干,并无什么霸官恶吏,又得当地民风淳朴,竟是无为而治,还算全了个安稳度日。

    只是如此知县,平日里还好,一旦遇得事情,自然就不知所措了。

    那彭莽见得裴继安一脸震惊,也有些叹息,道:“继安,我来这一年多,已是把你当做心腹,此时也没什么好瞒的——我本想从家中取出一万贯来填这窟窿,只伤筋动骨太甚,已是到了要挪用内子嫁妆地步……”

    他说到此处,又见裴继安面上全是反对之色,老脸一红,轻咳了一声,又道:“是以不敢如此!”

    “谢图此人眼高手低,私心甚重,是不堪用的,只是他爹到底做了许多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还不好过于苛责……眼下公使库已是被他管成这个模样,旁人也不好接手,我思来想去,不如仍旧给到你——早就想要如此了。”

    如果彭莽强压而下,裴继安倒是能断然拒绝,然则这一位从来对手下极好,三节八气都私有赠送,因得裴继安助力良多,三元节给的仪礼都比旁人翻上一倍,此时唉声叹气的,一副走投无路模样,倒叫他不太好推脱了。

    “我就算接了下来,等到立春,也未必能赚回多少钱——把亏空补得回来便算大幸了。”他只能这般道。

    彭莽叹道:“能补多少是多少罢,实在凑不够了,最多也就是给郭监司骂过之后参得一本,贬官罚俸罢了,实在不行,我就不做这官,回乡去也……”

    这话实在没有道理,裴继安晓得这知县脾气,懒得听此人长吁短叹,接了差事,自告辞不提。

    他是个做事有首尾的,虽知不可行,然则只要到得手上,便会尽力而为,是以自此日起,便将那公使库中各项营生一一分查,更是早出晚归,忙得脚不沾地了。

    ***

    再说那一日沈念禾同谢处耘一道去得平影阁,在门口被对方拿话拦住。

    她本来出门就只是便宜这对母子说话而已,看书不过顺带,听得谢处耘解释,虽是话说得难听些,道理却也不错,当时就点头应了是,自在门外等着,半点不为难。

    倒是谢处耘见她这般配合,回得家中,果然也不曾告状,自己倒是有些没意思起来,平日里说话行事也收敛了两分,又兼没几日就跟着裴继安上衙门当差去了,他有了事情忙,更不像从前那般闲来生事。

    沈念禾是个只身坐在荒野里嚼炊饼,也能品出麦香同甜味的性子,虽是前路茫茫,又忧心沈轻云下落,此时有了栖身之所,又得裴家上下照管,却也自消自解,按下心中焦虑,细细整理各版《杜工部集》异同不提。

    转眼就是休沐,这一日裴继安依旧早早出门,那谢处耘却是一觉睡到正午,等到醒得来,大惊大叫进得前院,见沈念禾正同郑氏一齐坐着剥豆子,登时嚷道:“婶娘,这都什么时辰了,你怎的不叫我!”

    郑氏笑道:“你三哥说你忙了半月,十分辛苦,叫我给你睡一觉饱的——吃面不?给你把猪肉切得细细的,同那焖烂黄豆做个浇头!”

    果然就进去切肉。

    谢处耘见沈念禾一人坐着干活,便坐在对面一同帮着剥豆子。

    他睡得足了,又被沈念禾瞧见偷懒,十分不好意思,拿双眼睛瞄她一下,问道:“三哥说他甚时能回来?”

    沈念禾道:“说是今日能早得些,叫婶娘等着他回来再做那软黄豆焖肉糜。”

    谢处耘听得裴继安要亲自下厨,立时口水直流,叹道:“自三哥接了这事,好多天没吃到他做的好菜了!”

    他瞥着沈念禾,本要讽一句“便宜你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沈念禾只晓得裴继安因接了新差,最近忙得厉害,却不知道是个什么事情,此时便好奇问道:“早该过了收秋税了吧?又有什么差事,这么这样忙?”

    谢处耘便把那公使库的烂摊子同她说了,又恼道:“依我看,那谢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当日若不是得裴六伯拉那一把,他哪里有今日,偏得还来使心眼——他那儿子实在不中用,选的茶、酒铺子,全是乱来,雇的人在里头浑水摸鱼,不知道暗地里偷了多少好处!”

    又道:“彭知县也好没道理,三个月五千贯,不如咱们县衙也别开了,都扮成绿林好汉去官道上头抢还来得快些!”

    沈念禾听得微微出了神,半晌才问道:“若是做得到了,可有什么好处?”

第二十四章 三哥太老实了

    谢处耘一怔,道:“倒是没有细问,不过多半也就考评的时候升上一两级,彭知县再私下给些赏钱罢。”

    沈念禾皱了皱眉。

    辛苦卖命一场,如果只能得这一丁点的好处,她虽比不得父母陶朱范蠡之计,是个连守成也没能守好的无能之辈,到底也是生意人,如此明显的赔本买卖,断然不肯做的。

    来这一个多月,她已经看得清楚。

    裴继安作吏,其实哪里又只是为了糊口。

    沈念禾原本不信他说的什么从前行商所得不少,只当那是在善意地哄骗自己,可细细深究,却见裴家虽然屋舍、陈设简单,两口人衣着打扮简朴,然而饮食上并不粗陋。那郑氏言行之间,对钱物更是半点也不敏感。

    她猜想这是裴家出事后,因众人打眼看着,为了消弭人言,不得不俭省度日以示外。否则为何当初要将家中金玉首饰、古董字画、房舍产业全数低价出让,而不是慢慢发卖,多得那许多银钱?

    如果愿意一直经商,那自然无惧旁人目光,随他怎么说,我自享受锦衣玉食,可看那裴三所作所为,并不是个甘于无名的,显然想要做出一番事情。

    沈念禾生于乱世,家中与各地藩镇做生意,甚至自己就是从龙而起,前朝开国皇帝还同她青梅竹马,心底里对皇权当真没有多少畏惧同尊崇。

    可裴继安只是个太平年间出生的寻常人,自小学的便是“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纵然吃了天子大亏,未尝没有怨恨,然则落到实处,多半还是想要卷土重来,把裴姓带回从前。

    裴继安的想法,沈念禾虽然不怎么赞同,却也不是不能理解,甚至因为多得这一对婶侄照拂,早有心竭力回报,正想着若有可能,将来设法助其得偿心愿,再清清爽爽功成身退。

    在她看来,这裴三哥才干、人品一切都好,只有一样不好,那就是为人太老实了。

    君子可欺之以方,但凡他平日里稍微厉害些,也不至于被人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

    沈念禾自恃旁的不行,讨价还价是吃饭的本事,见得对方这般被人欺负,实在感同身受。

    谢处耘才去衙门,明显只会隔靴搔痒,她便不再细问,等到下午裴继安回来,特去寻他道:“三哥,你忙那衙门公使库的事情,却不知县中给得什么好处?”

    裴继安晓得这一位从来不是爱打听闲话的,此时见她来问,虽然奇怪,还是立时回道:“我在衙门当差,做事乃是本分,却又要什么好处?”

    果然如此!

    做那不慕名利之事,从来是拿来赚取名利的,怎能当真把劳心劳力打了水漂?!

    沈念禾努力按捺下心中着急,复又问道:“听得谢二哥说,彭知县想叫三哥三个月赚回五千贯,不知眼下如何了?”

    裴继安看她问得郑重,便也仔细答了。

    原来他探查公使库各处产业,尤其茶、酒铺子,大半年下来,给人管得一塌糊涂。

    因衙门人丁极少,官吏衙役们各自都有差事,那谢图就另外聘了不少短时雇工去打理铺子,卖茶造酒,烧菜送饭,只众人都懂得这是官家买卖,无论是赔是赚,一样照领工钱,是以做事不过敷衍而已,茶淡酒劣的,待客也不怎的殷勤,生意做得极差。

    裴继安不好去查他为何一边亏,一边还要多开新铺子,更不好去管他究竟从中捞了多少好处,只想着如何将这些铺子盘活。

    只那烂茶烂酒的名头已经打得出去,想要重整旗鼓,谈何容易,是以正在绞尽脑汁。

    他说完之后,复又道:“只是要快些回本罢了——十几间铺子,一年亏了数百贯钱,并不是个小数目,至于那三个月五千贯,我已是同彭知县说得明白,实在没有什么可能。”

    沈念禾心中盘来算去,问道:“那现在三哥接管了公使库,如果按部就班,到开春时能回本么?”

    裴继安想了想,道:“有个六七分把握吧。”

    沈念禾同他相处了多日,已经晓得这一位说的话得要学会自己私下再做换算,他说一句“六七分”,换算过来便是有十足把握的意思了。

    她再问道:“那旁边清池、芦城几县,能按照郭监司的要求凑够两万贯吗?”

    裴继安道:“不好说,不少地方已经开始下令加税,另有溪口县,那一处是通衢要道,富商很多,听闻知县‘召集’了辖下商户,众人踊跃出力,短短十日功夫,已是捐出了数千贯,再召集几次,恐怕就差不多了。”

    沈念禾略有些发愁起来。

    这一位裴三哥不是个会自吹自擂的,若是其余县乡都做不到,只有宣县凑够了两万贯,届时只要稍稍运作一番,自然就能显出他来。

    可若是旁的县乡都能做到,就没有那般简单了。

    她思来想去,旁的法子都不能用,仅剩给自己留的退路合适,便不再犹豫,抬头道:“三哥,我这一处有个法子,如果做得好了,或许可以凑出万来贯钱,只是时间有些赶——敢问衙门的公使库里头,还有没有余钱在?”

    裴继安目光微暗,看了她一眼,过了许久,方才道:“果真?却不知道是个什么法子?”

    又问道:“需要多少钱?”

    沈念禾一心都在事情上,并未察觉出不对,听得他问,便回道:“我也不太清楚,只是算出来得要白纸两万刀,熟手雕版匠人数名,印刷小工若干,另要好墨、书盒、麻绳、裁刀……”

    其实她怀里本来有一张纸,上头已经把各色材料的分量都写得十分清楚,只是怕被怀疑,不敢拿得出来。

    她报完那许多东西,复又道:“再要请一位工书法,又广为人知的,来做誊抄。”

    口中说着,沈念禾已经将手中一叠写满字的纸页放在了裴继安面前。

    “我和婶婶去逛书铺回来,才知道原来这书在士林间备受推崇,所以又请三哥借回来许多版本,这一段时间仔细对比,果然发觉各个版本校勘不同,又多有重复、缺漏之处。”

    “我家中有一本祖上手抄,其中内容比起市面上流传的更全更精,如果能用它做酬劳,并不愁没有大儒来帮忙做序做引,说不定还能请动他们代为宣扬,届时由公使库印得出来五千册……”

    “京城戴记书铺一部共计六册书,要卖二十贯,我们一部十册书,只作价五贯,印本更精,更有而今早已失传的三十一首诗、五篇文章在内,想来不会愁卖。”

    “届时去掉本钱,便是一时之间不能售卖一空,出个三四千册应当不成问题,怎么也能得个万来贯罢?”

第二十五章 善心

    裴继安并不说话,只接过沈念禾递过来的纸页翻看。

    他原是要草草过一遍,然而才看到第一张纸,翻页的手势便停了下来。

    那纸上当头先写了《杜工部集补遗》六字,里边果真就是一卷诗文合集。

    作者本名杜子陵,因他曾任检校工部员外郎,又被称作杜工部。此人系出名门,祖父名曰杜审言曾是修文馆直学士,为前朝文章四友。

    他青出于蓝,文风高古厚重,是个千年难出的奇才,在世时已是“新诗海内流传遍”,过得两朝之后,更被推为诗中师祖,无数文人学诗先读杜,一读读一生。

    只是到底过了数百年,其人不少诗篇、文章早已失传,坊市间虽然流传版本不一,俱是或缺或漏,各有错讹,士林苦之久矣,却也没有办法。

    裴继安自己也是世家出身,自小学杜诗,当日给沈念禾带回来的那许多版本,他版版都能熟背,此时见了面前这很厚的一叠,很快就辨认出其中新添增的内容并非胡乱攀名凑数,而是当真饱有“杜气”。

    他只看了几页就停了下来,轻声问道:“如此珍贵之物,你当真要给到公使库里刊印?”

    沈念禾点了点头,却是不忘澄清道:“不是给公使库刊印,是给三哥去刊印。”

    裴继安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道:“你年纪小,也不常在外行走,怕是有所不知,拿这样一部书出去发卖,不知会有多少人来抢——哪怕只是走多两步,给到葵街那随便一间书坊、书铺,都能为其开出几百上千贯的银钱,若是去得京城,必有人舍得付数千贯来买。”

    沈念禾应道:“我日前打听过,是知道的。”

    裴继安见她这般回话,十分无奈,忍不住道:“那你何苦还来舍贵逐贱?公使库买你这书,能付多少钱?一二百贯已是顶天了!”

    又道:“我知道你心善,看到三哥这一处有了难事,就忍不住想要来帮忙,只是忙却不能这样帮,今次不过遇得些许小事,你便把家藏的珍宝拿了出来,将来如果遇得大事,你家底掏空了,又待要如何?”

    再道:“足有三个多月,我手里拿着公使库,莫说只赚个千百贯,便是再多也不难,你莫要担心,实在不是什么麻烦事。”

    他句句话都说得诚心诚意,又劝又夸的,那语气温柔极了。

    可他越是温柔,沈念禾就越是不肯相信。

    这语气,就如同哄小孩一般。

    果真不为难,怎么会日日都忙得早晚不见的?又怎么会日日肃着脸,连郑氏都不敢多去吵他?

    要知道,裴继安是有过“劣迹”的。

    当日得知了邸报中翔庆府噩耗之后,他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特地跑来与自己问话,也不管她这个孤女不名一文,也不顾她相貌平平,一心就想要促成两家结亲。

    这一位委屈自己委屈成了习惯,听他说话,有时候要正着听,多给他添油加醋,有时候要反着听,多为他思量几分。

    沈念禾只觉得自己实在有些难,想了想,道:“我也不是白给,除却寻常酬劳,我还要三哥在书中说得明白,这一版刻本乃是冯家所藏,我是沈家后人,承外公冯蕉夙愿,按母亲冯芸遗命,为了文人福祉,今次特地拿出来刊付天下。”

    裴继安听得这话,沉默了几息,复又郑重问道:“这是为了……”

    他话还没有问完,沈念禾已经点了头,道:“为了我娘。”

    “她好心救人,又是为了国朝大事,谁料得竟会落得如此结果,我爹无论生死,已经逃不过失翔庆的罪过,我娘却不能死得那样委屈。”

    “朝廷会如何反应,眼下全未知晓,便是将来能有表彰,怕也是悄无声息的,并无几个人知晓,可若是我将此事刊印在这《杜工部集》上,无论十年百载,哪怕上千年,都能为人所知,更要赞她一句义薄云天,敢为天下先。”

    她声音虽然不大,却说得很坚定。

    裴继安看着她,过了好一会才道:“这书如此珍贵,你的要求并不过分,只要肯发卖,定然会有书坊愿意将事情刻印在上头。”

    沈念禾摇头道:“我家而今这个情况,若是旁人生出什么歹意,我哪里护得住?况且这话毕竟有些敏感,寻常书坊未必肯答应,今次与其说是我用这书帮三哥赚钱,倒不如说是三哥用这书帮我替我娘张目。”

    她顿了顿,又道:“再一说,这书一印得出去,若是我爹还活着,也算是把我在此处消息传到他耳中了。”

    话已是说到这份上,裴继安便不好再拒绝,只得把那沈念禾带来的纸页留下,回道:“等我先想一想。”

    沈念禾见他虽未一口应下,却也同意了七八分的样子,也不去逼催,又道:“我只取了补遗的半卷过来,另还有半卷在我房中,一并拿来给三哥罢?”

    裴继安看她把那另一半纸书取了过来,果然一并收下,等到晚间,寻了个机会将那谢处耘打发出去,自己反锁了门、窗,特又把上头木板放下来将那窗户封得密不透风。

    他面色沉郁,坐在桌边那看沈念禾写的《杜工部集》补遗良久。

    沈念禾的字不拘小节,单独来看都是漂亮的,可排在一页纸上,往往不够整齐,前头一个字靠左,后头一个字就偏右。

    裴继安做事向来条分缕析,规规整整,今次看了这字,竟也不会难受,反倒觉得怪活泼可爱的。

    只他从头看到尾,眉毛却没有舒展过,尤其见得沈念禾在卷尾写的冯芸之事时,更为为难,到得最后,长长叹了一口气,擎起那桌边灯盏起身去往屋子最里边的墙角。

    那一处立着两个木柜。

    裴继安把灯盏放在地面上,打开柜门,不知触动了那一处地方,却听得“咔”的一声,不多时,他竟是把其中一块木板给拆了出来。

    油灯昏暗,照映出地面上松动的砖块。

    他把砖块小心取出,露出下头一个极大的空洞。

第二十六章 究竟谁蠢

    那地洞一臂长宽,装满了东西,叫人完全看不出里头究竟有多深。

    当中用木板隔成两半,左边横平竖纵、密密麻麻,全是垒叠着的同规同制的束腰板形金铤。

    那金铤颜色温润,发出浅黄色的光晕,一望过去,虽然并不灿亮,甚至还有些暗淡,可那成色上佳金子特有的光依旧把人的眼睛都晃疼了。

    右边则是或方正、或长条状的木盒,全数摆得整整齐齐,另有一大包芸草躺在角落驱虫。

    裴继安先检查了一遍右边的物什,俱是些古籍书册、老字老画,等确认过所有东西没有受潮、被蛀,俱都保存完好后,又将它们重新一一放回了盒子里。

    他手中抓着那灯盏,慢慢站起身来,看了看面前的金铤、书画,又回头看了一眼被放在桌案上那沈念禾手抄的书册,两厢比对,又有些烦躁,又有些犹豫,只觉得心中滋味难以言说。

    家里尚有根基在,又有县衙作靠背,如果有心,莫说三个月五千贯,便是三个月五万贯,他也有本事赚来。

    他只是不愿意去接彭莽的话而已。

    这一县两万贯,明面上说的是为雅州兵卒筹集粮饷,实际是宣州地方官员,与新上任监司官郭保吉之间的博弈,不值得他在上头多花时间。

    大魏开国之初,前朝沿留下来的世家何其多,天子周弘殷却只拿裴家做筏子,不过因为他们一家手中没有半点兵权,名声却大,动起来阻力最小、得效最好罢了。

    他是个自私自利的人,先人用性命吃过的亏,不会再去吃第二次。

    原想着再过一阵,等到自己在县中实实在在站稳了脚跟,天子周弘殷也退了位,新皇登基,才是使人试探着出头的时候。

    可眼下这沈家姑娘在后头胡乱拱火,若是由她把那新校补遗的《杜工部集》刊印发卖出去,哪里还能低调得起来,少不得引得众人都看得过来。

    有那等消息灵通的,自然看得到裴家人在里头出了力,多少要拿来试探一回,看看上头那一位对世家的态度是否有变。更麻烦的是,这事情还搅和上了才失陷的翔庆主事沈轻云,并前任宰相冯蕉。

    虽不知那姓周的会是个什么想法,然则无论翔庆也好、前相冯蕉也罢,都叫他丢了大脸,又怎可能会看得惯。

    这事情或许利人,却必定损己。

    裴继安本以为沈轻云送个女儿过来,毕竟是恩人之后,自己娶了好生待她,护她衣食无忧、顺心如意就足够了——一个自小养在闺中姑娘家,必定好打发。

    谁料得这一位如此能折腾!

    不肯嫁就算了,在家里住着养病的时候都闲不下来。

    偏她补出这厚厚的一部书,不是为了赚钱傍身,甚至连钱都不要了,口口声声说什么全是为了“给三哥去印”。

    虽说也要在后头印那冯芸之事,可如果自己同她陈明厉害,怕是最后就算不印,她也会委委屈屈答应的。

    才来住得几天,就这般掏心掏肺的,看人光看表面,还真以为自己这裴三哥是个谦谦君子……叫他想要拒绝都不好当场说得出口!

    又不是三岁小孩,也不知道那沈、冯两位是怎么养的,明明家学渊博,看她那经历也不是没吃过苦头,面上瞧着还挺机灵,内地里却傻乎乎的。

    这样一个,以后给人哄了去,怕是还要帮着一枚一枚排铜板数数呢!

    裴继安踟蹰了片刻,本来已经取了其中一盒孤本出来,半晌,复又放回了地洞里,将那砖重新砌得回去,又把木板、柜子复了原。

    等到晚间谢处耘回得来,房中已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只有他那三哥坐在桌边细读那一卷补遗的《杜工部集》。

    ***

    次日一大早,裴继安特去寻了郑氏,把前夜沈念禾的事情同她说了,又道:“婶娘,这一位虽不再嫁来,却也已经算是咱们一家的,你也好好教教她,将来断不能如此蠢了。”

    郑氏十分不赞同,替沈念禾辩道:“她哪里蠢了?明明这样聪明讨喜!她才来多久,人都不嫁了,你还把她当做一家,这般一个人,怎么好同‘蠢’字沾边?”

    裴继安无奈道:“她家中珍藏的手抄孤本,世上都从未见有流传,说拿就轻易拿出来,我是她什么人?莫说不沾亲,便是沾着亲同着血,她眼下这般情况,也该懂得什么东西是要拿来傍身的,压箱底的东西都胡乱献了,将来吃什么用什么?”

    郑氏满不在乎,反问道:“我不是在吗?便是我不在了,难道你竟不在?既是做一家人,家中大事小事,哪样不是你抓主意,你我帮她看着些,自然不会有事!”

    她说到这一处,原是带着说笑的意思,到得后头,那语气却是有些惆怅起来,道:“我还觉得她太聪明,做人还是愚钝些好,同你七叔那般,看着聪明绝顶,样样都吃不得亏,最后想被人占便宜都再没机会了……”

    裴继安面色微沉,无心再说此事,忙把话岔开了,见得时辰不早,急急往衙门去了。

    郑氏一人坐在桌边,看他匆匆而去,却是心中暗道:哪里蠢了,她来这一个多月,把你都看得清楚明白了才将那书拿出来,还叫你将她做一家人看。

    既是做一家人了,难道凭你手段,还会叫她吃亏?

    我看你才蠢!吭哧吭哧卖着力在前头挖个大坑,还要记得叫旁人小心,谁晓得将来会不会是自己一不留神,探着脚一溜烟滑跳下去了。

    然则郑氏到底乐见其成,只觉得做不成侄媳妇,做个干女儿也顶顶好的,看着侄子在此处大包大揽,也懒得点破,随他去了。

    ***

    旁人怎么想,沈念禾自然不知道。

    可她却觉得自己实在有些看不明白了。

    一整部十卷的《杜工部集》,其中还有数十篇诗文补遗,只要刊印出去,就是明明白白捡钱的生意,这裴三哥为何半日没有反应?

    不应当啊!

第二十七章 人算不如天算

    沈念禾左等一日,安安静静,右等一日,毫无反应,复又等了好几天,自己手抄的补遗书卷仿佛石头沉入深潭,连个水花都没激起来。

    偏那裴继安每天披星戴月,她起来的时候对方已经不见,睡下的时候那人又还没回,也不知道一个小吏,哪有那许多事情可做!

    按理说眼下最要紧是忙公使库,刊印书册这法子,已是最佳,他不来找自己,还能跑到哪里去了?

    沈念禾忖度裴继安此人性格,只觉得他唯恐占了旁人便宜,给别人的毫不心疼,得别人的却是色色都要算得清楚,多一分都不肯要,眼下多半是嘴上说把自己当做家人,其实仍旧看成外人,自然不愿意收那冯家家传的孤本古书。

    平日里他连婶娘这样亲近的家人都不愿意麻烦,更何况一个非亲非故的自己?

    裴继安越是这样,沈念禾就越不放心,越想去助他成事。

    山不来就人,她只好去就山。

    这日一大早,天还未亮,只听得院子里些微极轻的响动,沈念禾就爬将起来,简单收拾了一回,跟着去了前堂。

    那一处裴继安正坐着吃面,一旁的位置上另放着一大碗面,只无人去坐,想是给起不来的谢处耘留的。

    好容易逮到人,她也不再犹豫,连忙上得前去,叫了一声三哥。

    此时太阳未出,天边只蒙蒙亮,裴继安正安心吃面,不想听得沈念禾这一叫,险些被汤水给呛进鼻子里,咳了两声,方才应道:“怎么这样早?是饿了不曾?”

    又道:“里头还有过了水的面,我去给你拿鸡汤煮一点……”

    一面说着,一面就要站起身来。

    沈念禾忙将他拦住,在对面捡张凳子坐了,复才道:“三哥不必让我,我不饿,今次是特来找你的。你一面吃,我一面与你说——上回给你那杜工部集补遗,是想要在衙门公使库印售,却不知道彭知县觉得这法子如何,是同意还是不同意的?”

    裴继安暗暗叫苦。

    彭莽从来就会出张嘴,一时喊“谢善,怎的办?”,谢善办不了,就又喊“继安,怎的办?”,想要印本书,哪里需要他同意,最多知会一声就够了。

    实话说,接手公使库多日,他已经把该整顿的地方整顿得七七八八,剩下的事情并不太多,像这几日一般早出晚归,完全是刻意为之,不想回来面对这一位。

    其实不过是个未及笄的小女儿家,想要拿话敷衍过去,半点也不为难。

    可人情债,最难还。

    裴继安能在彭莽那一处说谎说得面不改色,能在监司官郭保吉面前空穴来风,其言也凿凿,甚至从前出去行商的时候,也不是没有对着数十数百人规模商行里的商户沉沉稳稳地空口乱诌,然而面对一个全心善意,脑子里尽是想着如何“叫三哥多赚一点,好给旁人刮目相看”的小姑娘,这还是恩人之后,实在是有些骗不出口。

    那也当真太不要脸了。

    本来想,躲着躲着,过一阵子只推说来不及,再给她另寻个好书坊,自印自卖,自己再在后头出点大力运作一番,帮着挣一笔大嫁妆钱,也好给这一位将来压箱底,算是全了她一片好心。

    只是这才躲了几天?竟是被人逮到跟前了!

    他十分无奈,吊一夜才得来老鸡汤下的面吃在嘴里都没滋味了,索性把筷子放下,道:“已是同他说了……只他这一向忙得很,常常要去宣州城中有事,还没来得及复我……”

    沈念禾听得这话,面露失望之色,问道:“应当不会不同意吧?这般躺着收钱的买卖,彭知县不是正愁没处筹银?若是再等久一点,刻版、印书、裁书都要时日,更别提还要去寻合适的大儒来做序,工书法的先生来誊抄,另那书卖得出去,还要等钱收拢回来,怕要来不及了……”

    裴继安只得道:“我去催他一催。”

    沈念禾连连点头,殷勤道:“三哥,彭知县总不至于不回衙门点卯就出门罢?一大早总有要签章的文书,你辛苦些,早一点去,快些定得下来——我这一处在算纸墨绳木等物的数量,等到一批得下来,立时就能去买了来做,半点不浪费的!”

    裴继安只好劝她道:“我也着急此事,会好生跟着,你不要劳心劳力,在家休息养身体,得闲看看书,同婶娘出去走走也好……”

    我不劳心劳力,等你这样面皮薄的一个人来跟,猴年马月才有结果?说不得正想顺势把书退回我手里来呢!

    沈念禾暗暗撇了撇嘴,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只点了点头,道:“我在家中白吃白住的,哪里劳累了,三哥在外头办差才是辛苦……”

    她口中说着,见裴继安那碗中面还剩下大半,手中又早停了筷子,忙道:“是我不好,一大早的就来催这个,叫三哥连吃东西的胃口都没了!”

    一面说,面上果然十分歉疚的样子。

    裴继安当真被她这一通话说得一点胃口都没了,只是看对面人那可怜巴巴的样子,实在过意不去,为了不叫她多想,只好又把筷子抓起来,回道:“你是好心才来问,这又是说的什么话!”

    两人正说着话,却听得外头谢处耘道:“一大早的,难得你竟是不睡懒觉,跑来此处作甚——那面是三哥煮给我的,可没你的份!”

    沈念禾方才虽然得了裴继安承诺,到底有些不放心,此时见得谢处耘过来,半点不计较他嘴巴臭,倒是有些喜出望外,忙道:“谢二哥来了!”

    说着站起身来,给他把座位上的凳子挪开一点方便入坐。

    谢处耘唬了一跳,道:“你干嘛!”

    又拿眼睛去瞟裴继安,叫道:“三哥,我可没叫她……”

    沈念禾笑吟吟打断他道:“是我正好有事要求谢二哥帮忙……”

    裴继安坐在对面,正食不知味地吃着面条,恰才见得谢处耘过来,已是有些觉出不妥,此时再听沈念禾这一句话,心下猛地一跳,抓着筷子的手都有些抖了。

第二十八章 从里到外大好人

    沈念禾三言两语把印书的事说了,并不提那书乃是补遗再校的《杜工部集》,只说是家藏多年的孤本,别有特殊之处,自己又去书铺里打听过,知道这书十分得人追捧。

    她同谢处耘道:“多一个人也多一双眼睛,正巧谢二哥来了,若是遇得彭知县,不妨提醒三哥一声,叫他去把此事问个清楚,也好快些雇人刻印——那书三哥已是看过,也说内容极好,只要印得出来,必定不愁发卖。”

    谢处耘听得眼睛直发亮,一时连瞌睡都跑没了,转头便看向裴继安道:“三哥!有这样的好事,你怎的不同我说一声!昨日彭知县下午就回来了,我还同他打了个照面……”

    然而这话才说到一半,他看向裴继安的表情就变得奇怪起来,脱口道:“三哥不是跟着彭知县一同去的宣州城吗?”

    谢处耘到底聪明,话一出口,就觉出不对来,连忙住了口。

    屋子里的气氛顿时为之一凝。

    有了这一句话露底,沈念禾又不傻,原本面上还带着笑,此时却慢慢直起身来,轻声道:“原来三哥不是寻不到彭知县问话……”

    忙前忙后辛苦了这许久,哪晓得最后对方半点不领情,她虽是觉得满腔真心付诸流水,可想到裴继安那性格,又知道自己毕竟是新来,难受归难受,还是微笑道:“原来如此,只若是不合适,三哥早些说了也好。”

    又道:“我毕竟经事少,不懂得的地方也多,总有考虑不周全的,此时还拦着追来问去,反倒耽搁了你去衙门应差的时辰……”

    她语气轻快,其中还带着些微自责的味道,仿佛被裴继安拿话来哄了半点都不值一提一般,最后问道:“三哥晚间约莫几时回来?”

    裴继安有些无奈。

    无论是被沈念禾当场责怪也好,还是给她委屈追问也罢,他都能有一百句不重样的理由来找补,偏偏这一位心里不知委屈成什么样了,面上还要做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不愿令他为难。这让他那满腹的巧言到得嘴边,却又都觉得不太合适,复又吞了回去,最后只得给了个时辰,又道:“你莫要多想,是我这一处另有打算,才没……”

    然而究竟是个什么打算,又没有什么,裴继安并没有解释。

    沈念禾也不去追究,她回得房中,仔细琢磨了一回,终于得出了两个结论。

    第一,裴三哥当真是个从里到外的大好人。

    精校补遗的《杜工部集》,价值不可估量,旁人白得了这样的好处,定是欢欢喜喜就应了,偏他不愿意来占便宜就算了,还要违背本性,绞尽脑汁来拦阻自己。

    想是觉得她一介孤女,又无半点东西傍身,不忍心吧?

    其二,原来老实如同裴三哥,也是会骗人的,只是实在太过生疏,被戳穿之后,连撒个谎填补一下都不会。

    晚间等他回来,定要问得清楚,如果的确是因为不忍心夺了自己家传之物的话,那她必要把话说得清楚,将此事落定了,不能叫他再跑躲。

    拿定了主意之后,想到自己将来要做的事情,沈念禾难免生出几分愧疚之意,只是转念一想,却也无法可选,只能如此了。

    ***

    县衙距离裴家并不算近,沈念禾眼中老老实实的大好人裴继安一早就出了门。

    他与谢处耘并肩而行。

    一路上谢处耘憋了半日,见他不说话,终于忍不住歉道:“都怪我,平日里没有这样钝的,偏偏今日起得猛了,昏了头,一时竟是没管住嘴,害得三哥下不来台……”

    谢处耘反省过自己,复又问道:“三哥,你为什么不肯去同彭知县说?难道是那书其实没什么好的,印出来也不能赚钱,你不愿伤了那沈家妹妹的颜面,复才如此行事?”

    当着发小的面,裴继安倒是说了实话,道:“她一个外人,又是生客,她爹还对我裴家有恩,眼下正该是悉心照料以当回报的时候,我再去拿她家传的东西,成什么样子?”

    谢处耘不太高兴,道:“是她自家主动给的,又不是三哥你逼她要的,怎的就‘成什么样子’了?况且也不是不给钱,三哥管着公使库,如若那书真的值得印,旁的书坊给她半分利,库里就给她一分,她那一处又得了钱,咱们这一处也把彭知县的差做完了,难道不是两边都得好?”

    裴继安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道:“你倒是会算!”

    又道:“若书是你的,我便也不讲这点客气了,只那沈念禾毕竟是个生人……况且最要紧裴家而今的情况,我也不合宜太出风头……”他顿了顿,又认真嘱咐谢处耘,“不要去她面前胡乱说,否则给知道了,不知道又会想着做出什么事来!”

    说到这一处,裴继安又特地道:“她毕竟新来,到得此处,多少有些不适应,你平日里也该学着好声好气,做哥哥的,也该有个哥哥样子,我看不到的地方,你也帮忙想着些,等我给她想法子攒副嫁妆嫁得出去,你也有个妹妹家走动,岂不是好?”

    谢处耘听得说那沈念禾是“外人”,自己却是个“自己人”,心中早得意得不得了,嘴角更是忍不住咧了开来,又听得后头三哥说要给那沈念禾“攒副嫁妆嫁得出去”,果然生下来就不是长的自己嫂嫂脸,那笑简直要扯到耳朵根去,忙道:“又不是傻的,自家事情跑到外人面前说什么,我自晓得!不要三哥操心,定把她做个好妹妹供起来!”

    又略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道:“其实只开头那一阵子看不顺眼她,而今住得久了,其实蛮好的,虽是瘦得干柴,也不怎的好看,胜在性情好,处起来舒服地很,相貌倒是其次了。”

    两人边走边说,等到得衙门,裴继安还未进那偏厅,一旁便有个看门的衙前役叫了他名字,又催道:“知县今日一大早便到了,问了你好几回,特还使人来交代,叫你来了立时去寻他,也不晓得什么事,你快去!”

    裴继安微觉奇怪。

    自己一向到得早,而那彭莽虽说称不上惫懒,却惯来是踩点点卯的,今次出了什么事,竟是叫这惯来爱拖拉的知县早了许多?

    他把随身的背囊给了谢处耘,自己应了声,自去后衙之中,一进门,便见那知县彭莽坐在桌案前,一脸的烦躁之意。

    对方听得他敲门,已是紧皱着眉头叫道:“进来!”

    又指着对面的椅子示意他坐,等他坐得下来,复才有些不高兴地问道:“继安,我这一向待你如何?”

第二十九章 来人

    彭莽这样发问,明显是想要听些好话,可裴继安并未直接回答,只反问道:“知县何出此言?”

    彭莽恼火道:“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你要另寻出路,也不怪你,只好歹也说一声!若不是旁人告知,我这一处还不晓得郭监司要将你调去州衙当中……”

    又抱怨道:“他一个过江龙,将来未必常年在此,等他走了,你又奈若何?想去宣州城,为何不来问我——难道我的门路竟是窄些,不合你走不成?”

    裴继安奇道:“知县哪里听来的消息?我怎的未曾听说?”

    又道:“却不知旁人说那宣州城里的是个什么差事?做生不如做熟,若还是当吏员,我在宣县也当得好好的,又何必如此?”

    彭莽更不高兴了,道:“已是成了事,眼见就要落地,你还要瞒着我不成。那郭监司要荐你做宣州司参军事,这是从九品的选人阶官,听闻连差事都定下了,要去管路中各州县赋税收缴之事——正合你能耐!”

    语气中隐隐有质问之意。

    调动之事并无征兆,裴继安毫不知情不说,还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这于他自然不是好事,幸而彭莽是个耳根子软的,被拿话解释了几句,因未见得调令,虽然将信将疑,却也放过去了。

    出得知县公厅的门,裴继安径直去了后衙偏厅。

    他思来想去,自己同郭保吉素来少有交集,硬要扯上什么关系,只能是因为谢处耘。

    谢处耘正在桌案前核对公使库辖下茶铺、酒铺的账目,被裴继安一问,茫然道:“不曾听说这一回事,怎的这样突然?”

    他想了想,却是又道:“三哥,若是能叫郭叔叔给你举荐入官,难道不是好事?我娘说他行事一向稳得很,如果没有十足把握,不会胡来。”

    裴继安摇了摇头。

    对于郭保吉来说,举荐不过顺手而已,他毕竟是有功之臣,况且郭家五世将门,在西北之地多年根基,哪里是那样容易撼动的,便是惹得上头不高兴,也绝不会招来怪罪。

    可自己就不一样了。

    现如今的裴家人丁稀零,便如同纸糊的一般,只要风大一点,就会被吹倒,不能冒半点险。

    他复又问道:“当真没有半点征兆?那郭监司可有问过我?”

    谢处耘认真琢磨了半晌,道:“有那么一回……郭叔叔问了我你的来历,我便夸了几句,又将你在宣县做的事情略提了提,他也没说什么。”

    见得此处问不出什么结果,裴继安也不再追究。

    只是空穴不来风,那彭莽虽然本事平平,人缘却是不错,既是有人特地来提醒,显然不是胡诌。

    裴继安心下不定,因怕此事成真,不敢耽搁,同衙门里说了一声,牵了匹马出来,一人骑着匆匆去了宣州城。

    他一路循着官道,却不晓得自己与一行人马擦肩而过。

    ***

    裴家。

    郑氏收拾好屋子,捡出来厨房里一个竹篮,进得后院交代沈念禾道:“我去葵街买点吃用的,你在屋子里看家——同隔壁黄二娘说好了,今日她要来送做好的新被罩。”

    沈念禾漫声应了。

    她坐在桌案前,往纸上一一列写了许多字,一面写,脸上一面变得难看。

    才写了没几列,便听得外头有人叫门道:“采娘!”

    这是在喊郑氏名字。

    沈念禾听得那声音熟悉,便把面前纸张收好,又将房门掩了,出得外院。

    她一打开门,便见对面果然站着当日见过的黄二娘,对方手中抱着叠得方正的新被褥,笑道:“怎的是你?我来给你婶婶送东西的……”

    沈念禾道了谢,正要伸手去接,那黄二娘却是迟疑了一下,问道:“你是姓沈,自翔庆来的不是?”

    一面说,一面却是往一旁让,又道:“路上遇得这位管事,说是你那家中下人,特来寻主人家的。”

    沈念禾讶然不已。

    那黄二娘一侧身,后头几步开外,却是站着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另有一个十来岁的小厮。

    男子见得沈念禾,显然有些吃惊,犹豫了许久,才行了一礼,问道:“姑娘是不是姓沈,自翔庆军而来?”

    他裤脚、鞋子俱是沾满了灰尘,可穿着打扮十分得体,说话行事更是彬彬有礼的,显得很有大户人家的规矩。

    沈念禾听得他是京城口音,心中一紧,暗道一声竟然当真来了,面上却是做出一副不知情的小女儿样,回道:“你是谁?我姓沈,是越州人,你找我有什么事?是我哥哥去京城落定好了,托你来接我吗?”

    那男子听得沈念禾果然一口的越州腔调,又看她那相貌,十分失望,却还是道:“我姓宋,主家姓冯,是来寻我家小主人的,却不知你那兄长名讳?”

    又转头问那黄二娘道:“这位姑娘……”

    那黄二娘也啧啧奇道:“先头明明说是翔庆军来的。”

    沈念禾便笑道:“我是翔庆军来的,只是自小在越州长大,后来才跟着我家长兄去翔庆军谋生,只是半路遇得乱事,我哥不放心,便同几个军友送我来此处投家中亲戚——我是婶娘的远亲。”

    又仿佛很感兴趣一般,向那男子问道:“你家小主人同我一般大小吗?难道与我长得很像?”

    那男子迟疑了一下,道:“年纪倒是相近……”

    又拱了拱手,道:“是我寻错了,打搅姑娘。”

    他口中虽是这般说,然而转身走出去的时候,眼角余光却依旧往回瞥。

    沈念禾见得此人行状不对,心念一动,急忙开口将他叫住。

    那男子一下子就站定了,猛地回过身来。

    沈念禾便扮作不好意思,信口胡诌道:“这位管事,我家兄长说要去京城谋差事,他姓沈,唤作沈秦中,身高七尺二寸,左边嘴角处有一颗痣,当是在大相国寺打尖借宿,若是你便宜,能否帮忙带个话给他,说他妹妹沈秦西在郑婶婶家中住得十分惯,另有裴三哥……也待我极好,叫他不用担心,安心当差,等落定了再来接我也不及……”

    一面说,一面,自袖子里掏出一把铜板要递出去。

第三十章 名正言顺

    管事的见得她如此反应,最后的疑心也没了,却是把手摆了摆,随口道:“我未必去大相国寺,若是正巧遇到,帮你带话也不打紧,这钱就不必给了。”

    这话说完,又透过半开的大门,扫了一眼裴家里头的破落小院,便不再停留,也不向黄二娘道谢,带着小厮转身走了。

    那黄二娘站在门口,一时有些尴尬,道:“我见他在巷口打听翔庆府来的姓沈的姑娘,原以为是寻你的,还好心带得过来……”

    沈念禾这才知道对方怎么会找上门来,忙道:“多谢二娘特地想着,我家剩得我同长兄两个,只在越州还有些族人,不过平日里也极少往来,轻易不会过来找寻——下回再有人来问姓沈的姑娘,多半寻的是旁人。”

    一句话间,给自己生出了一个兄长来。

    黄二娘面露怜悯之色,安慰她道:“幸好有个哥哥做依靠,说不得过三五个月便来接你了。”

    沈念禾道了谢,把对方手中被褥接过,余光看着那中年人同跟着他的小厮一并走远了,复才把门轻轻掩上。

    门一关,她面上的笑意立刻就收了起来。

    只捏造了一个籍贯身份,胡乱掰得几句话,这管事的马脚便藏不住了。

    来人自称是冯家来接小主人的,这个冯家,多半是沈念禾母亲冯芸的娘家。

    沈轻云危急之时,没有把女儿送回沈家,是因为两边已经决裂,可为何宁愿相信落魄久矣的旧交裴六郎,甚至白送上许多嫁妆,还把女儿许配给对方的儿子,也不愿意信任妻子娘家?

    沈念禾虽然没有这具身体原来的记忆,却也知道冯蕉夫妻未曾过继,膝下只有冯芸这一个女儿。

    这冯家人不是至亲,想来或是族亲,或是同宗。

    能这样迅捷地派人自京城不远千里找到宣县,足见对“沈念禾”的重视。

    可这重视却奇怪得很。

    若说是因为心疼这一个孤女,可来人并非冯姓人,不过一个管事,其人甚至连“沈念禾”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明显这个冯家同沈家这许多年间,极少有往来。

    人心有阴私,所图多半不是为财,就是为色。

    此身尚未及笄,又瘦又柴,看不出什么颜色,冯家应该是为财而来的。

    想到此处,沈念禾越发警惕起来。

    财帛动人心。

    沈轻云与妻子冯芸在盛产金银、皮毛、药材的翔庆军经营多年,宰相冯蕉本来就是富贵出身,又两朝为相,妻子也是世家之女,沈念禾作为前者的独女,后者仅有的外孙女,怎么可能身上只有那一点翔庆军中的产业?

    刚醒来时,她就觉得不对,只是实在无人可问,也难知内情。

    她早晓得自己新得这个身份未必能过得平静,而裴家太弱,裴继安一个吏员,即便有心,也未必护她得住。

    何况一个旧交之女,日常照看并无什么难的,真正遇上棘手的事情,是否依旧愿意挺身而出,又能否挺身而出?

    是以她积极筹谋,想要把他推得高一些,又想对这一家人好一些,再试图将自己放在众人目光之下。

    人心都是肉长的,这手段虽然有些卑鄙,可她愚钝得很,为了保全自己,一时也想不到什么更好的法子。

    人言可畏,如果她默默无闻,怕是被挫骨扬灰也无人去管,可要是她能为天下所知,那无论是谁想要来动,都要掂量几分。

    谁知裴继安半点不配合,不过想要印本书,叫人晓得冯蕉的外孙女在宣县,明明是两全其美的事情,他总是扭扭捏捏的。

    沈念禾抱着被褥,看了看角落的漏刻,心中算了一回下衙的时辰,一面有些担忧那冯家管事最终去而复返,一面又盼那裴继安早些回来,好叫自己尽力说服他。

    ***

    一墙之外。

    自称从京城冯府来的那中年管事脚步匆匆地走在巷子里。

    他身后的小厮快步跟上,见得四下无人,忍不住道:“舅舅,前日那个也不是,今次这个也不是,咱们还要找多久?若是一直寻不到人怎的办?”

    又抱怨道:“这一趟出门,我这腿都跑细了!”

    那管事看了外甥一眼,道:“当日叫你不要跟来,你又说想要出门看看,出门办差哪有容易的……”

    那小厮唉声叹气道:“我也是听得门房上那几个骗,他们都说从前跟着老爷出去,全是去享福的,色色都有人打点,虽是随从,吃的却好极了,还能长见识,哪里晓得跟舅舅出来是这个光景。”

    管事且气且笑,道:“那都是什么时候的老黄历了!从前二老爷还做相公,旁人看在他的面上,才有这般接待,而今早已变了天日,你我这一群下头人今次出来,是来吃苦的,你还指望享福?”

    那小厮奇道:“都听人说咱们家老爷同冯相公是亲兄弟,可我怎的不见两家有什么来往?他人死的时候也没看到府里去吊唁,眼下都过了好几年,倒是打发咱们巴巴地来接他那外孙女,只知道个名字,就算见得人也不识得,这山高路远的,哪里去找?”

    管事的道:“你进府进得迟了,自然不知道,当日两家闹过一回大的,头先第一位大夫人没的时候,大老爷寻了个风水宝地来安葬,因占了旁人的坟地,便想使那一家迁走,让个地方出来。”

    “谁知这事情给冯相公知道了,把他说了一顿,大老爷当面应了,却出去抱怨冯相公只晓得看顾名声,没得半点人情味,不把长嫂的丧事当回事,自己做个宰相长兄,一点好处没得到,还要被碍手碍脚的。”

    “因那话自大老爷口中说得出去,最后被传得十分难听,还给人拿去弹劾冯相公不懂得孝悌,冯相公又回来说大老爷,大老爷受不得气,不知说了什么话,两家自此闹得僵了,后来冯相公那一厢出了事,咱们府上就更不同他们一家打交道了。”

    小厮听得入了神,忍不住又问道:“那眼下怎么又要来找冯相公的外孙女?”

    管事的冷笑道:“冯相公不在了,咱们那大老爷同大少爷是个什么德行,你也亲眼见得,难道竟是不知?这几年下来,也没什么好营生,又只得个没甚实权的官来做,兜里已经十分吃紧,好容易有一注大钱在面前摆着,哪里能不动心?”

    “那沈姑娘十分有钱吗?”小厮引颈问道。

    管事点头道:“咱们老爷虽是长子,奈何爬出来的肠肚差了些,占了一个‘庶’字,只分得冯家的一半家财,那冯相公却是老夫人亲生,得了她全副嫁妆——那可不是一笔小数!”

    “后来冯相公娶妻,那相公夫人也是世家贵女,成亲那一日,嫁妆绕城一圈未能得入,这两人都是花得少,赚得多的主,不晓得攒下多少家底,既是不在了,家产自然给了那独女冯芸,此时冯芸已死,便是那沈姑娘的了。”

    “人家姓沈,又不姓冯。”小厮撇嘴道。

    “虽是姓沈,只那沈轻云早同沈家割袍断义,老爷这一府是外家至亲,出面接人乃是名正言顺,谁也不好拦阻——只是沈轻云已经死了,未必沈家人知道这消息,还能坐得住,说不得那一处也正来人四处找寻呢!”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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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梦三百年,侥幸重活后世的沈念禾,本来只想杀回京城祖宅,去挖自己儿时随手埋的金珠玉璧。
然而总有人锲而不舍地劝她:独自一时富贵,何如与我共一世荣华。盛芳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盛芳,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盛芳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