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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须弥普普     盛芳txt下载     盛芳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十一章 小孩子不要多问

    裴家。

    暮色渐起。

    眼看天都要黑了,外院还没有什么响动,郑氏半就向沈念禾道:“咱们先吃,不等那两个了——饭菜都要凉了。”

    沈念禾正要说话,外头“吱呀”一声门响,又有人声,不多时,谢处耘抖着手中油伞上的水珠走了进来,嚷嚷道:“婶娘,今日有什么吃的?我饿得肚子疼!”

    郑氏见他肩袖、裤脚湿了一半,忙道:“饭菜都好了,你先去换件衣服再来——外头下雨了?”

    又往后头看了一回,问道:“你三哥呢?”

    谢处耘把伞挂将起来,手中不知护着什么东西夹在腋下,应道:“半路起的雨,害我寻了半天才找到卖伞的地方。”

    又道:“三哥那一处有事,赶着去宣州城了,下午才走的,又遇了雨,今晚多半不回来了……”

    他一面说,拿眼睛偷偷瞟了沈念禾一眼。

    沈念禾听得裴继安今日回不来,虽是有些失望,只也没办法,便要同郑氏去厨房帮着拿碗筷。

    谢处耘却把她叫住,道:“姓沈……沈妹妹!”

    又迟疑了一下,道:“我有东西要给你,你随我来一下。”

    沈念禾有些意外,应了一声,跟着他去了后院。

    那谢处耘往前走了几步,到得沈念禾那房舍的窗户边上,便把胳膊下的一包东西取得出来,递了过去,也不说话,只道:“呶。”

    沈念禾没有去接,只奇道:“这是什么?”

    谢处耘转过头,认真去看外边黑漆漆的天上下的看不出痕迹的雨,道:“路上正巧经过,你们小姑娘家不是都喜欢涂脂抹粉的?你相貌虽然不怎的样,仔细看了,其实眼睛鼻子长得也不算丑,只是脸太瘦了,又黄黄的,拿粉擦一擦,学旁人涂点胭脂水粉,也就看得过去了……”

    沈念禾愣了一下。

    谢处耘见她半日没有动静,只当这是不好意思,便把那手中小包袱拆开,露出当中五六个小盒子来。

    他就着沈念禾房间那半开的窗户,把包袱放在窗后的桌案上,将那小盒子一个一个打开,又用随身的火引点了灯。

    胭脂颜色丰浓,十分抢眼,水粉的质地也柔白细腻,一看就是值钱货。

    谢处耘在铺子里的时候没好意思下手去选,只叫人挑了最贵的捡,此时打开看了,终于放下心来,特地还往外走了两步,让出位子来,做一副同自己毫无关系的模样,道:“我是下衙的时候顺路路过,又遇得下雨,躲雨的时候瞧见那铺子里有卖,闲着也无事,想着家里还有你这样一张脸,才随手买的……”

    口中虽然这样说,他那脸却有些微微发红起来。

    沈念禾住了多日,也同郑氏出过几次门,自然知道自裴家去衙门的沿途大路并没有什么胭脂铺子,多半是这谢处耘特地去绕远路买来的。

    这人说话虽是有些难听,做事也别扭,本性却不坏。

    她认真道了谢,把桌案上的盒子一一收了起来。

    谢处耘远远站在一边,好似自己毫不在意一般,却又忍不住拿余光瞥过来,偷窥彼处动作。

    此时落日已经半边入山,还剩得些微余晖,和着油灯自窗内透出来的昏黄亮光,把那少女的轮廓隐隐约约照了出来。

    沈念禾正专注地收拾东西。

    谢处耘看着她低头去嗅那胭脂的味道,一张脸瘦瘦小小的,极似孩童得了有意思的玩具,神情又生动又小心。

    他忍不住就在心里偷偷笑了起来。

    果然是个懵懂的,还没长大呢!

    这一个对三哥没有什么觊觎之心,还舍得把家里珍藏的孤本书送得出来,也算十分难得了,自己已经是大人,从前还这样苛责错怪她,确实有些不对。

    瘦是瘦了点,同个猴子似的,也有些丑,可做个妹妹也挺好的。

    谢处耘想开了,看向沈念禾的眼神里都多了包容,只觉得自己早间同三哥说话的时候没有哄骗,当真是看这姓沈的越来越顺眼。

    他想到郑氏说的话,踌躇了一下,问道:“你爹那一处,有什么音讯没?”

    沈念禾摇了摇头,低声道:“若有好消息,自然会遣人来接我……”

    谢处耘便道:“我听婶娘说了,你爹是在翔庆军中任职吧?眼下朝中有心议和,只要当日躲过一劫,后头多半能活着回来。”

    沈念禾苦笑道:“我爹当日就在阵前……”

    谢处耘不过是从裴、郑二人之处各自听了几句话,其实对沈念禾家中的事情并无什么了解,本是有心要安慰她,万没想到是这个结果,也有些不知所措。

    他站在原地干瞪眼了几息,最后干巴巴地道:“我极小就没了爹……娘,有婶娘同三哥打点,而今也过得好好的……”

    说完这一句,他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忙又往回找补,道:“况且你爹那一处未必真的有事,说不定过得一阵子,便有人来接你了?”

    又道:“你要是回家了,婶娘多半十分舍不得……”

    正口拙言讷时,那郑氏自外堂进得来,见两人站在此处说话,忍不住絮絮叨叨数落谢处耘道:“什么事情不能吃了饭再说,你那衣衫湿漉漉的,怎的不去换?站在这一处风口!你沈妹妹身子骨也弱,两个一起被吹得起病了怎么得了!”

    谢处耘抬腿便跑,口中嗯嗯啊啊的应了几声,叫着“就来就来”,回得房中“砰”的一下把门关了。

    郑氏就转过来教训沈念禾,道:“你谢二哥不懂事,你也跟着他瞎闹,外头下着雨,风这样大,眼看入冬了……”

    一面说,一面把人拽着回了前堂。

    雨一下,天就冷了起来。

    三人围在一起吃完饭,谢处耘老实去洗碗筷,剩得另两个坐在外头说话。

    沈念禾把白日间的事情交代了,又道:“……我怕他那一处醒过来不对,过几日再跑回来。”

    郑氏脸上的笑一下子就收了起来,道:“若是京城冯家,多半是你外祖父的长兄家中来人了——你当要唤作伯外祖。”

    又道:“虽说应当为长者讳,可他实在有些不妥当,你万不可轻信了,旁的阴私事,我不好同你说,你只要知道,当年这一位被小甜水巷的人上门要债,还因此被朝廷罚了铜,后来他那原配被气死了,你伯外祖父不到半年就续弦,自此之后内宅不宁,满京城都传为笑谈……”

    沈念禾连忙道:“我只说自己不是沈念禾,胡诌了来历名字,把他打发走了!”

    又好奇问道:“小甜水巷是什么?”

    郑氏咳了两声,顾左右而言他,道:“小孩子家家的,不该问的话不要多问!”

第三十二章 担心

    且不说这一处小孩子在多嘴问那不该问的话,另一处,却有大人也在问该问的话。

    宣州城。

    裴继安站在郭府的偏厅里,极为客气地问道:“……却不晓得此事是不是与夫人有关?”

    谢处耘的生母廖容娘在上首端坐着,傲然点头道:“是我特地去同官人说的。”

    又道:“你也不必受宠若惊,若你是个不济事的,我这一处怎么说也都不管用,也是因为你从前在宣县做出了些事情,州县之中俱有耳闻。你虽只是个吏员,民间竟是有些风评,三乡五老也愿意帮忙作保,再兼头几次你来得我这府上,官人说你品貌不凡,胸中自有丘壑在,复才有了今日。”

    说到此处,她还话中带话地道:“都说裴家落魄了,眼下来看,也还剩得几分能耐在嘛!官人这一处折子才递上去,州中还未给复,你就听到消息了?”

    裴继安心中早已十分不耐,回道:“夫人好心,只是在下另有打算,不愿此时做官——还请与郭监司回禀一声,快些将那举荐收回。”

    廖容娘不悦地道:“我既是肯拉你这一把,你便安心攀着梯子爬上来便是,何必如此矫情,说出这般是人都不信的话!”

    又道:“你若是觉得欠我太多,这一阵子就好生留意看顾小耘,不要再同外头那些个混子搅在一处,最要紧把他快些劝回州学读书,休在那衙门里头虚度光阴!”

    语气里极是不满。

    廖容娘从前还是谢家媳妇的时候,就不怎么喜欢裴家人,今次改做了郭家媳妇,更不喜欢裴家了。

    不过离开了几年,生养大的儿子已经整个变了样,不肯认自己这个亲娘不说,倒把裴继安同郑采娘两个外人当做至亲,叫人怎么能心中气平!

    她也知道问题多半出在旧事上头,心中对郑氏也不是没有感激,然而自己从前也是情非得已,并不是刻意为之,个中缘故,郑采娘本是知情的。

    可对方这许多年来不同谢处耘好好解释就算了,也不知道在背后说了多少自己的坏话,把当初一个好好的儿子养成这般模样,回回见了自己,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多年无子,本来不能生,得了别人的儿子,就想摘桃子,不叫人认亲娘了?

    须知道,天下哪有不是的父母!

    另有裴继安,眼见自己回来了,新夫又当权,正是提携儿子起来的时候,倒把人弄去宣县那个小地方作吏,简直是将一把好牌全数打烂,叫她辛苦盘算毁于一旦,如何能不气!

    她肚子里窝着火,偏生裴家人也不知道给那小孩灌了什么迷魂汤,叫儿子认准了这个三哥,只好捏着鼻子给裴三找出路,想着喂饱了狼,总能把羊赎回来。

    照顾一个早已懂事、本来就有些资财的小孩几年,也不必费多少力气,给一个官身,总该足够了罢!

    廖容娘心中不平,也没有掩饰的意思,说话行事之间,全是“得了便宜,你便不要再来卖乖了”的嫌恶。

    裴继安看她成见已深,知道再在此处纠结,并无什么作用,也不同她多说,直接道:“夫人所想,在下不能苟同,至于处耘之事,他已经成人,是个聪明向上的,自有想法在,我一个做哥哥的,见他走好路,没有拦着的道理!”

    一面说,行了一礼,也不待廖容娘反应,径自走了。

    他知道问题出在郭保吉那一处,又见此时已经是下衙时分,问明了府上仆从对方还未回府,也不在屋中等着,而是走得出去巷子外,牵着马在路口站着。

    约莫等了小半个时辰,果然远处快马扬尘,来了一行人,当前一个高大魁梧,腰背如熊,肤色黝黑,正是郭保吉。

    裴继安牵马上前,扬声叫道:“郭监司!”

    对面头一个人显然十分意外,只他骑术甚佳,随手拉了一下缰绳,那马便稳稳地放慢蹄步,等慢慢走得近了,他复才奇道:“裴继安?你在此处做什么?”

    裴继安行了一礼,道:“惊扰监司,只是在下有些急事,又无提前拜帖,只好失礼半路来拦官人马驾。”

    郭保吉武将出身,本来就不怎么把那等繁冗的礼节放在心上,又兼他裴继安印象很好,并不以为意,反而笑道:“你又不是那等生人,既是来了,在府中坐着等我便是,怎的跑来外头吹风。”

    又指着前头道:“什么急事?回去说罢!”

    裴继安并不拒绝,跟着翻身上马,跟在后头而行。

    他毕竟是世家出身,虽然裴家早已落魄,然则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照旧按着从前的法子来教后人,是以自小便学君子六艺,此时坐在马上,腰腿不绷不紧,犹如与身下坐骑合为一体,一匹突然冒出来的陌生马匹缀在一旁,也丝毫没有惊扰其余奔马,仿佛自己从来就是其中一员一般。

    郭保吉虽是一马当先,却依旧留心后头,此时见了,一下子就认出这是军中骑术,品评之余,难免更为看高了他一眼。

    两人很快回得郭府。

    一是看在继子面子上,二是也看好这个年轻人,郭保吉便把裴继安带进了书房,等人上了茶,开门见山问道:“我知道你是个稳重的,若不是当真要紧,不会来找我——什么事情?”

    裴继安隐去彭莽的姓名,把自己听来的事情说了,又道:“……今日便特来问了府上夫人,她说的确是官人出于好心做的举荐……”

    郭保吉听得他那话中之意,很是意外,道:“你不愿吗?”

    又道:“我听谢处耘说了,开始还不信,后来使人去问,才晓得你入得宣县县衙这两三年,虽只是个吏员,却帮着做了许多事情,宣县从前赋税收缴年年延期短数,自你去后,再无缺漏,从来按时,还能给公使库里头增溢,百姓竟也少缴了,三农五老,只要知道的,没有不夸,因看重你这才干,才把你举荐去州衙做那司参军事的。”

    裴继安道:“官人听说过裴家事罢?”

    他只提了这一句,对面郭保吉立刻了然,哈哈一笑,道:“原来你竟是担心这个!”

第三十三章 转机与无耻

    裴七郎的事情才过去几年而已,朝野皆知,郭保吉身为朝廷官员,又怎么可能没有耳闻。

    他从桌上寻了两份文书出来,轻轻推了过去。

    裴继安伸手接过。

    头一份乃是新出的邸报,文字太多,暂且不论,后一份却是朝中签发的任命书,大半内容已经用白纸挡住,只剩得当中一点,同最后的落款并众臣会签,看日期,是八月中的事情。

    这是郭保吉新得差遣的任命书,命其领管雅州军饷筹措事宜。

    其人是一路监司官,所领差遣自然需要天子签押。可奇怪的是,那签押在众臣之外,最后并非署的今上周弘殷大名,而是押了另外一个红印,名曰“周承佑”。

    裴继安只扫了一眼,登时愣住,讶然脱口道:“怎的是太子签书?”

    他口中说着,急忙又转去看那最新的邸报,很快寻到了其中一篇告令,只说自十月某日起,由太子暂时代为监国。

    郭保吉道:“我今次回京述职,未能得见陛下,不单如此,还听说太后圣寿、今次中秋,分别是皇后、宰相主持。”

    这话虽然简单,其中露出的信息却是意味深长。

    国朝以孝治天下,今上向来亲身作为表率,是以往年太后圣寿,都是他亲自主持,今岁还是其母七十大寿,却是只能由皇后代之,若非当真不能脱身,怎会如此?

    除此之外,郭保吉作为一路监司,其权甚重,今次又是多领的雅州军饷筹措事宜,诣阙述职,竟然连天子的面都没有见到。

    另有中秋佳节,由来重要,居然是宰相主持,天子并未出席。

    裴继安早前就听过些旧人传来的小道,知道今上周弘殷今年旧疾复发,已经到了需要卧榻的地步,只是宣县毕竟路远地偏,裴家又早非从前景况,消息自然来得慢上许多。

    虽然早有意料,可这一天当真来的时候,他还是有些不敢置信,复又问道:“天子龙体……”

    郭保吉却并未回复,而是荡开一句,道:“本官虽未得见陛下,却是面见了太子,其时京都府衙里头有人同在,正近春闱,闲话之中说起当日裴七郎,太子十分唏嘘,特地问了裴家后人,左右却是无一人知晓……”

    裴继安将手中邸报轻轻放下,抬头看向郭保吉。

    郭保吉没有继续方才的话往下说,另又道:“太子仁厚,他是储君,又正监国——裴家的旧事,你不必担忧,由我出面保举,区区一个司参军事,自然不在话下,只是再有将来,便全靠你自己了。”

    言语之间,尽是暗示。

    裴继安幼年家中便遭逢大变,后又遇得父亲病故、叔父投河,生母改嫁,犹能撑起家业,其中自然不乏他机变敏锐的缘故。

    此时听得对面极难得的承诺,他第一时间不是欣喜若狂,不是一口答应,却是立刻就在心中权衡起来。

    如果不是到了不得已的时候,宫中绝不会将太子监国的消息以邸报传于天下。

    周弘殷此人半生戎马,数次重伤,旧疾甚多,往年也不是没有犯过,只是从未像今次这般严重。

    他并非盛年,八月的时候已经病重,此时过了三个月,却是只能继续卧病,再怎么好的人也要躺废了,多半是康复无望。

    如果是旁人继位,裴继安或许还要再观望几年,可上位的是太子周承佑,他便再无犹豫之心。

    眼下来看,只要不出得什么妙手神医,裴家便能翻身有望。

    只是——

    一个司参军事而已,只要京中不出言拦阻,对于郭保吉而言,确实不算什么。

    可他为什么要来插着一手?

    郭家的嫡亲长子郭安南,尚且只能去清池县做个户曹小官,自己与不过是其继子的友人,凭什么到州中得个司参军事的位子?

    廖氏容娘的枕头风当真能如此厉害,谢处耘便不会被赶出宣州州学了。

    再一说,当真想要提携自己,就不当置于州衙当中,而是应该放在亲管的监司里。

    对方的郭保吉正慢慢品茶,神情十分放松。

    裴继安看了他一眼,念头微闪,顿时有了几分猜测。

    此人一个外地武将,到得宣州大半年,只能勉强说熟悉了情况,州、县衙门当中,自有地方官员作为一派,这一位虽做的是顶头监司,其实并不怎么能插得上手。

    又因其人接下筹措雅州军饷银粮的差事,下头各处县镇得了如此借口,应得风风火火,正好拿来为县中敛财,不过一月功夫,或加税,或逼捐,不少地方已经闹得怨声四起。

    郭保吉按下葫芦起了瓢,又还要靠当地官员帮着做事,即便知道下头不对,想要去管,一时之间也难以入手,是以最近动作频频,正拉拢官员以备行事。

    作为宣县中的一名吏员,裴继安虽然人微言轻,可他父亲曾是宣县县丞,在位时做出许多事情,得民心甚重,在宣州官场上也颇有令名,人情牵扯之下,一旦入得宣州州衙,自然比郭保吉自己安插的其余亲信要得用些。

    想明白了这一点,裴继安就不怎么意动了。

    皂衣小吏并不是条出路,他确实想要得官,不过并不差这一时半会。

    区区一个司参军事,就想要叫他动用父亲留下来的人情,实在太不值当了。

    况且比起能耐不明的郭保吉,当地的那些个官吏他都熟悉交好,京城之中尚有许多旧人在,只要不出意外,一旦太子上位,想要寻出一两个出头作保的,半点不难,为了过江龙,得罪地头蛇,怎么算怎么蠢。

    只是郭保吉到底是一路大员,今次“降尊纡贵”出言招揽,哪里好直言拒绝,无论怎么说,都难免叫他以为自己这是站在了地方官员一系。

    鱼与熊掌,如何才能兼得?

    公事之上能拿得出手的理由,自然是半点没有,可私事之上呢?

    虽是这般行事有些无耻,只是无奈之下,也不得不借用了。

    裴继安心念一动,面上露出踌躇为难之意,忽然道:“裴家之事其实尚在其次——却不知官人今次去得京城,可有听到沈轻云沈叔叔的消息?”

    他此言一出,原本低头吃茶的郭保吉,一下子将头抬起来,问道:“可是翔庆军的那一位?”

    裴继安点了点头。

    郭保吉诧道:“同他有什么关系?”

    裴继安道:“家父与沈叔叔有旧,当日为我说了一门亲……”

第三十四章 各得所需

    郭保吉的呼吸微顿,神色虽然未变,却一直举着手上的茶盏,也不晓得去喝,过了好一会,复才问道:“那亲事……”

    裴继安一旦选定无耻的那一条路,就什么话都说得出口了,道:“正是沈家女儿……只不知道而今翔庆境况如何,对于沈叔叔,朝中又是个什么想法?”

    沈念禾来的这两个月,无论人前人后,裴继安对其父沈轻云的称呼从来不是“沈副使”,就是“沈官人”,态度既尊敬,又客套。

    然而到得郭保吉面前,这个叫法立时就换成了“沈叔叔”,毫无迟滞不说,其中还透着自然而然的亲近与熟稔,给那不知情的人听了,还以为他是那沈轻云抱着长大的,小时候说不得还在对方腿上撒过童子尿。

    郭保吉再也不能稳坐,神色也转为沉凝。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道:“翔庆军形势不妙,至于沈轻云……今次他虽是受了带累,也实在冤枉,然则毕竟是主事……”

    又问道:“那女子家中可有亲眷?”

    裴继安听得他说翔庆不妙,面上慢慢就露出强忍的黯然之色,再听他问亲眷之事,便摇着头道:“妹妹年纪尚小,也无兄弟姊妹,许多事情都不太清楚,只是沈叔叔那一厢才出了事,当即就决定把人送到我家中,却不是旁的地方,想来是没有更合适的去处了。”

    郭保吉万分唏嘘。

    他去翔庆军平过叛,对那一地很是熟悉,自然知道能做到沈轻云的程度,是何等困难。

    此人当年惊才惊艳,蟾宫折桂,东床快婿,与本家决裂之后,竟还能在翔庆军中另辟一番天地,世人尽皆叹服。

    可谁又能料得到,数年之后,其人会沦落至此。

    而究其原因,却是今上强行遣去分权的人捅了娄子。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郭姓将门世家,枝脉甚广,兵权也重,难免为天家忌惮。

    可胜败乃兵家常事,谁又能百战不败?

    若是自己将来遇到如此事情,是否有一处地方去安置家小?

    郭保吉不过感慨了几息功夫,很快就把念头转了回来。

    沈轻云不过是个旁人,与他并无半点干系,而今最要紧的是自己的事。

    他沉吟了片刻,问道:“你那亲事……已经说定了不成?”

    裴继安就等着他这一句问,心中默默等了几息,抬起头,做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道:“对着监司,我也不怕说实话,亲事只是在议,并未定下——沈妹妹何等出身,我不过一介皂衣小吏,便是将来有了官身,同她相比,依旧形如云泥,怎可能高攀?”

    郭保吉听他话中有话,便不打断,只继续等着。

    裴继安又道:“只是沈叔叔那一处毕竟祸从天降,如果朝中有了决议……”

    “眼下看来,翔庆军割让已成定论,那沈妹妹一旦成了罪臣之女,又是六亲无依,将来想要说一门好亲,并不甚容易——果真如此,在下便愿以石佩玉,虽是显得极不磊落,也宁可担此恶名了!”

    他一番话说得堂堂正正,落地有声,尽显君子之风不说,又配着一张好人脸,偏偏还是出自本心,便是有会读心术的神仙在此,也看不出半点破绽。

    小辈持如此人品,郭保吉又怎能不为之动容?又怎好叫他放弃?

    虽然知道面前这一位若是能到得高处,多半后悔今日所为,可此时此刻,无论是谁,都不可能劝出口,否则会被衬得人品何其不堪?

    况且裴继安不过一个小吏,他同沈家人搅合在一处,无足轻重,压根无人搭理。

    可若掺和此事的是去过翔庆平叛,又才被解了军权的自己,无人说道还好,但凡被拿出来做筏子,引而伸之,说成同情罪臣,却是得不偿失了。

    对于郭保吉而言,举荐裴继安是一句话的事情,他看中对方背后人脉,想要添补为耳目,帮着在州衙当中打出一个缺口。

    然而这一处只是顺便,如果不成,虽是有些可惜,也无伤大雅。

    俗话说,一表三千里。

    做好决定之后,裴继安对于郭保吉,就变成了表上三百万里的不相干晚辈。

    他抚掌赞了一声,道:“做得好,君子当如是。”

    裴继安面上微露赧色。

    他未见郭保吉表态,因把不准对方想法,只好咬咬牙,又加了一把火,道:“监事过誉了,只是沈叔叔那一处事情未定,我却不好轻易转换差遣——沈妹妹欲要广印家中孤本,为其父积福,我眼下虽是个外姓晚辈,毕竟渊源甚深,已是同彭知县商议妥当,拟由公使库出面出力,共襄此举。”

    说到此处,他又认真同郭保吉解释道:“正巧监司欲要宣县筹措两万贯钱,而今尚缺大头,若是此书能够及时印就发卖,也算是能解一时之急了!”

    裴继安其实是想多了。

    他毕竟年轻,比不得郭保吉养气功夫。

    对方心中早已千推万拒,恨不得离这“裴”、“沈”二字十万八千里,面上依旧毫无表现,难得此时得了这一番发愿,简直是瞌睡遇上枕头,再没有那样满意的。

    郭保吉将手中茶盏轻轻放下,叹了一口气,道:“你既有如此心思,我又怎能再做阻拦?”

    又道:“那是什么书?若是印得出来,我买上一百部,权做对那沈家女儿资助罢!”

    裴继安忙道:“唤作《杜工部集》,当中有补遗数十篇,世所未见!”

    郭保吉粗通文墨,只听得是本耳熟的书,却不怎么放在心上,笑道:“那我便等你好消息了。”

    说到此处,他还不忘特地补了一句,道:“毕竟是沈家之后,虽是公使库出面,也不要太占她的便宜,能给多一点,便多一点罢——她一个孤女,将来哪里去觅生计!”

    慷他人之慨,不过一句话的事情而已。

    郭保吉说得开心,裴继安听得更为开心。

    他想了想,故作踟蹰之态,小声道:“监司,这话虽然有些不妥,继安却是不得不说——毕竟事关沈妹妹名节,若是沈叔叔尚在,我便不再堪配……还请不要……”

    郭保吉并不待他把话说完,眉头微皱,拦道:“自然——我岂是那等长舌闲人!”

    又道:“你那荐书州中才要给复,尚未入京,虽是可惜,却也不好夺你之志,明日我叫人追的回来,只当再无发生——你且去做你的事罢。”

第三十五章 是姊妹还是心上人

    得了郭保吉这一句应承,裴继安总算是心头一块大石落了地。

    他唱戏一惯要唱满整台,从来不肯半途而废,又特地以异姓兄长,准未婚夫的口吻代沈念禾道了谢,脸上全是感激,半点不像装出来的。

    裴继安劫后余生,却不知郭保吉也暗自庆幸。

    两人各怀鬼胎,俱是以为自己得了便宜,看向对方的表情都多了几分发自肺腑的真诚。

    因天色已晚,裴继安借口明日还要上衙,急着赶路回宣县,也不吃郭保吉那顺口留的饭,就此告了辞。

    他出得书房门,按着书房外头从人的指点沿回廊而行,正走到后园一角,对面却有两人相迎而来。

    当先那人走得近了,忽然把脚步止住,疑惑问道:“裴继安?”

    来人十五六岁,身量却挺高,脸方方正正的,相貌有些粗,还长了一对招风耳,看上去略带凶煞之意。

    他一面说,一面却又往裴继安的后头看,见并无半个人跟着,脸上顿时有些失望,道:“怎的是你一个人来?那谢家小孬种哪里去了?果真被吓破胆子,再不敢踏进我郭家大门?”

    口气当中全是嘲讽。

    裴继安抬头看去,果然是个熟人,正是同谢处耘闹个不停的郭保吉次子郭向北。

    郭向北后头跟着个一身骑装的少女,她背上负着长弓,腰间插着一兜七八支箭矢,正是青春年华,长相虽然只有五六分,然则整个人看上去另有一种劲勃的美。

    听得郭向北这般说话,她上前一步,伸手轻轻拉了一下对方后背的衣料,低声叫道:“二弟!”

    转而对着裴继安道:“裴公子是为着谢处耘来的吧?眼下遇得饭点,夫人应当在正厅……”

    裴继安听对方说话语气,又见其打扮,只觉得眼熟。

    因其人称呼廖容娘做“夫人”,而不是“母亲”,他一时竟没有反应过来,过了好一会,才把人对上了,记起这恐怕是自己见过一回的郭家次女郭东娘。

    他随口应道:“乃是为了公事特来寻郭监司的,因衙门还有事,我便不耽搁了。”

    一面说,一面拱了拱手,权当行过礼,就此走了。

    郭向北一肚子屁话想要放,本要冲得上前,只看着裴继安那行礼时露出的明晃晃拳头,难免回忆起从前事情,牙龈都不由自主地再次发出酸痛之意来,脚步立时为之一顿。

    只缓了这一会,再想要冲上前去时,他的后背就给用力扯住了。

    裴继安大步流星,转眼便没了踪影。

    郭向北眼睁睁看他走掉,转头怒瞪了一眼,叫道:“二姐!你拽着我作甚!”

    郭东娘道:“你当那是谢处耘,由你搓圆搓扁?不拦着你,等你再上去找打吗?”

    郭向北咬牙怒道:“这是在我郭家,难道他还指望像上回一般占得了什么便宜?!”

    郭东娘冷笑道:“打架输了不够丢脸,你还想仗势欺人不成?!”

    郭向北说她不过,也是觉得丢脸,恼羞成怒道:“你是他姐姐还是我姐姐!怎的帮着外人说话!”

    因他气在头上,竟有些口不择言道:“你怕不是看他相貌长得好,这才胳膊肘往外拐!只可惜那是个落魄穷酸鬼,除却一张脸,什么都不中用,半点比不上你弟弟我!”

    郭东娘斜斜睨了他一眼,道:“你长得没别人俊俏,跟着校士们习了这许多年的武,竟是连个绣花枕头都打不过,还好意思在此处嚷嚷,叫爹爹晓得了,仔细打断你的狗腿!”

    郭向北道理也说不过,骂也骂不过,偏偏撞上的还是自己亲生姐姐,不能上前就打,气得不行,到得最后也只憋出一句,道:“若我这是狗腿,你与我一个娘胎里爬出来的,难道就逃得过做狗了?!”

    竟是拼着自损一千,也要伤敌八百起来。

    郭东娘就按着他的肩膀往前走,便同赶驴子一般,口中却是半点不让,道:“就算都是狗,我也是比你好看的那一条!”

    姐弟二人一路打打闹闹不提。

    ***

    却说另一厢,裴继安去得前院牵了来时的马,自出门而去。

    他此趟来宣州城,当真是一刻都没有休息过,先去州衙辗转问了好几个熟人,确定是郭保吉做的荐书,立时就转回郭家,一见廖容娘商议未果,出得门,于巷口守候,二见郭保吉,迂回婉转,还借了沈家的东风,才终于如愿以偿,把那荐书推辞掉了。

    这短短半日功夫,一波三折的,若非他当机立断,动作够快,应对又够灵活,恐怕已经被人卖掉在分肥瘦肉了。

    裴继安骑在马上,慢慢回想自己在郭保吉面前的行动举止,确认应当没有露出什么马脚,复才放下心来。

    此时天色渐黑,坊市间路人行色匆匆的,不好走得太快,他便收紧缰绳叫马匹慢慢踱步。

    然而走着走着,他就有些心神不宁起来。

    裴继安很有自知之明。

    今次能全身而退,靠的乃是沈念禾这一个“未婚妻”的身份。

    两人之间清清白白,虽然自己出于道义打算护她周全,对方却是没有半点想法的。

    以郭保吉的身份,应当不会往外传,然则他这番下流行事,恰似借花献佛,也不管那花愿不愿意开,先折了再说。

    当着一路监司的面,裴继安说谎连眼皮都不眨一下,内心坦然得很,可眼下出得郭府,还未出城门,一想到回到宣县,要看见沈念禾那圆溜溜的大眼睛,瘦瘦小小的脸,他就止不住的心虚。

    ——一个孤弱女子,如此诚心诚意地偏帮你,你竟还这般拿她来混用!

    裴继安暗暗唾弃了自己一回,等见到路边卖胭脂水粉的铺子,鬼使神差的,那手一拉,腿一夹,就把马给停住了。

    等到他再回过神的时候,自己已经站在铺中那一排的胭脂膏子前边。

    那伙计见他相貌堂堂,外头又有马,虽是身着皂衣,还是特地把贵的给他荐了,又问道:“公子是给姊妹送的,还是给心上人送的?”

第三十六章 倒挖墙脚

    裴继安诧异道:“还有什么差别不成?”

    他从前也做过买卖,自然晓得其中多有关窍。

    譬如艳丽绫罗更得妇人中意,年轻女子则多喜欢颜色浅丽的布帛,不少老年人爱吃甜物,不喜食酸,青壮年人却是酸甜俱可。

    隔行如隔山,怕是胭脂水粉里头,也有这些个讲究?

    对面伙计也不多废话,而是从桌上摸了两个小盒子出来,分别打开了。

    裴继安打眼看去,左边的就是个寻常小方木盒,盒子同胭脂之间用一张油纸作隔,右边盒子里却是一个瓷瓶,那瓶子精致小巧,瓶身上还烧绘有仕女持扇戏猫的图样,连猫嘴边的胡须都翘得惟妙惟肖的。

    只是撇开用来盛装的器皿不说,单看里边胭脂,无论颜色、质地,甚至闻上去的气味,两边俱是没有什么差别。

    那伙计解释道:“小的是个老实人,要在此处做长久生意的,也不怕说实话:公子若是送予家中姊妹,不如买这木盒装的,胭脂还是一样的胭脂毕竟自己人,不用那等虚头巴脑的。”

    “若是给心上人,叫我多一句嘴,得要买这瓷瓶装的,贵是贵了点,要紧是脸面上好看你且想,送个粗盒子过去,姑娘家嘴上不好说,心里还不晓得怎样计较呢!”

    语毕,又把价钱分别说了。

    裴继安一面听,一面忍不住在心中嗤笑起来。

    世人都说一谈情就犯蠢,而今来看,也不是没有道理。

    不过加个瓷瓶,就凭空添了许多身价蠢男人的钱也太好赚了罢?

    类似的法子,他从前做生意时已是用腻了,今次居然调了一个转,由钓鱼的变作被钓的那一个,又怎肯去做冤大头!

    况且那沈妹妹品行高洁、安贫乐道,是个淡泊名利的,哪里会只看表而不看里?

    这般想着,裴继安的手自自然然地点向了木盒装的方向,“就要这个”几个字已是到了喉咙口,蓦的,又被他给吞了回去。

    好像……有些不太对劲?

    沈妹妹在翔庆时,家中只有她一个女儿,锦衣玉食、众星捧月自不必说,而今到得宣县,本已经遭逢大难,裴家的日子那般简朴,也不曾听得她有半句怨言。

    说起来好像只是一个瓷瓶的事情,可那木盒装的胭脂,实在看着有些过于粗糙了,便是她不嫌弃,自己难道真的给得出手?

    况且今次还是自家做了错事,想作为赔罪的……如此礼物,是不是太没有诚意了?

    再一说,妹妹怎么就比不过心上人了?

    难道越是亲近家人,就越要吃亏不成?

    纵然已经看得透透的,明明白白知道这不过是商贩诱买的话术,顺着走就是傻子,裴继安的手还是仿佛被鬼把住了一般,莫名其妙地转向了瓷瓶装的那一边,口中则是道:“要这个……”

    话一出口,他忽然想起一桩事,便又补了一句,道:“要两盒。”

    实打实主动去做了这个冤大头。

    冷雨秋风的,本以为要白守店了,不想还撞上一个阔绰的,那伙计笑得脸上的肉都堆起了褶子,快手快脚地把两盒胭脂装好,特地又用油纸包了好几层,最后才递了过来,道:“公子好眼光!凭你人品相貌,又这般懂得疼人,用不得多久,想来便要作一家了!”

    裴继安也懒得同他解释什么是妹妹不是情人,付过账,拿了那胭脂就骑马而去。

    耽搁了这许久,天色已经半黑,幸而这一条官道他走过无数次,熟悉得很,快马跑了一个多时辰,终于回得宣县。

    此时夜色已深,裴继安也不去衙门,只把那马暂放在邻人牛栏中。

    他到家时见前院漆黑一片,倒是后头两间房中灯火都亮着,也不耽搁,因听得里头有人说话,便径直去敲了沈念禾的房门。

    出来应门的是郑氏。

    “怎的这样晚?不是说不回来了?”

    她十分吃惊。

    一路都是雨,又举着灯笼,哪怕身上披了披风,裴继安还是被淋得湿透,便也不进门,应道:“想着明日还要去衙门当差,便不耽搁这一晚上,先回来了。”

    他一面说,一面往里望了一眼,见到沈念禾坐在桌边,心中一下子就松了口气。

    果然屋中人听得声音,搭着郑氏的胳膊,探出那一个瘦瘦小小的头出来看他,又关切地搭话问道:“三哥急着赶路,吃了饭不成?”

    另还道:“外头有汤,还有冷饭,我去生火给你热了来吃?”

    便是平日里也断没有要这一位做饭的,况且裴继安正心中有鬼,此时哪里敢应,连忙摇头道:“我已是生了火在焖饭,一会换了衣服就去吃。”

    口中说着,趁房中两人都在,便自怀里掏出那一个油纸包,打得开来,递给郑氏道:“路上避雨,见得有胭脂铺子,顺手便买了,正好给婶娘同沈妹妹平日里用着玩。”

    他话一出口,便觉得屋中的气氛有些古怪。

    郑氏抬眼笑着看了他一下,复才把那油纸包接过,往后让得一步,转而给了沈念禾,又问道:“今日是吹的什么风?怎的一个两个都买胭脂?”

    裴继安一愣,往前转头看去,果然见那沈念禾面前的桌案上摆着一排五六只开了盖的盒子,当中小瓷瓶装的或白或红,正是水粉胭脂。

    纵然隔了好几步远,依旧能看出那胭脂颜色丰浓,水粉质地柔白细腻。

    更要命的是,那一排瓶身上或绘美人扑蝶,或画仕女卧石,离得最近的那一个图案竟也是仕女持扇戏猫,那猫一样的皮毛黄白相间,嘴边也是胡须翘啊翘的,翘得那般眼熟不正同自己才买的那份一模一样?!

    “这是哪里来的?”他惊问道。

    郑氏回得很快,道:“处耘给你沈妹妹买的,怕是晓得从前说了错话,特拿来赔礼。”

    听得这话,裴继安的脸都有些黑了。

    他想起早间谢处耘若无其事地问自己讨要银钱,说去买点东西却原来是花他的钱,倒挖他的墙角来了?!

第三十七章 喜好

    沈念禾倒是半点没有作为墙角的自觉。

    她心里挂着事情一天,构思了满肚子的说服之辞,本以为这一位裴三哥今日回不来,此时见得人,登时喜出望外,哪里有心思去管什么胭脂水粉——左右这东西她也不大会用。

    郑氏就在一边催促侄儿道:“快去把衣服换了,小心伤风。”

    语毕,她也不管裴继安的脸色,把他推回里边那一间房舍,自己又打前去厨房帮忙看火。

    沈念禾在后头积极应和道:“我来给婶娘添柴!”

    一副摩拳擦掌的样子。

    郑氏原要劝她早睡,忽然想起白日里冯家人来问门的事情,只觉应当叫正主自己同侄儿说一声,便没有拦着,只道:“不要你搭手,你这新手烧火熏得人眼疼,待我拢一盆火星出来,去堂中帮你三哥起个炭盆吧。”

    她也没养过女儿,沈念禾又个头小小的,还兼身世可怜,郑氏待其便同哄小孩一般,喊去起炭盆,那口气便似叫顽童拿了糖去门槛上坐着别挡道一般。

    沈念禾也知道自己碍手碍脚,乖乖跟了出去。

    因她手生,炭盆才起到一半,那裴继安已是换好了衣衫,从里头出得来。

    郑氏尚在厨房,此间一时便剩得二人独处。

    沈念禾特地拖张椅子过来放在一旁,问道:“三哥冷不冷?来此处坐着烤一烤手。”

    她有心要旧事重提,然则早间才被对面人拿“寻不到彭知县”的理由敷衍了,自然知道对方十分不愿意。

    虽不好逼得太紧,可眼见京城已经来了人,她也不能再听之任之,琢磨了一下,小声道:“三哥,印书的事情……若是衙门那一处出面不妥当,不如我自己另外去找个书坊来接罢?”

    裴继安才坐得下来,还在犹豫如何好措辞说话,猛然闻得此言,心下一跳,连忙抬起头。

    沈念禾却是低头道:“本是印来为我爹娘、外祖家中积攒福报,分润什么的却在其次,早些发卖出去才是要紧——衙门里头想要做事,怕是繁琐得很,三哥不好叫我为难,才没有直说……”

    她不仅不好将自己对冯、沈两家怕是还留有大笔资财留给“沈念禾”的推测说得出来,还要小心瞒住。

    毕竟事情不定,未必真有那许多银钱,便是有,也要财不露白。

    裴继安此时是个君子,可谁又晓得泼天财富摆在面前的时候,他能否把持得住?

    何必要去考验一个好人?

    况且他不过是个飘萍小吏,随时会被人搓圆搓扁的,便是说得出来,又能如何?

    倒还不如自家想了法子靠谱!

    沈念禾先使一招以退为进,果然见得对面裴继安面露犹豫之色。

    她心知有门,正要趁热打铁,备了一晚上的腹稿眼见就要滔滔而出,叫对方老实接受自己的“好意”,谁知话还未来得及出口,便听得那人歉声道:“并无什么不妥当……”

    裴继安目光微闪,道:“正要同你说——公使库中并无什么不方便的,我明日就去召集工匠、学徒,等寻得人誊抄完毕,便可付梓,多则三十余天,少则大半个月,趁着此处印制装帧的时候,我一边带几份成书去国子监报备,批文一下,便可发卖……”

    这一下大调头,转得沈念禾半点反应不过来,脑袋都有点发晕。

    她忍不住问道:“早间三哥还万分不肯……这是怎的了?”

    裴继安为了不去宣州做官,特拿沈家的事情来挡了尖枪头,这种隐秘,自然不能当着事主的面说得出来,只好道:“今日去得宣州城,郭监司特地说了筹银之事,我推脱不过,只好应下,本不想叫衙门占你这一处便宜,眼下却是无法了……”

    这话虽然说得过去,却也有些牵强。

    不过沈念禾的本意就是印书,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只要裴继安肯答应,便算是达成所图。

    她知道这裴三哥嘴巴紧得很,不愿说的话,是怎么也撬不开的,也就不浪费功夫去刨根究底,只道:“我家那抄本极尽精善,乃是仿着燕刻本,等我书作一回,届时拿给三哥验看,若是得宜,不妨叫衙门照着样式来印。”

    裴继安正心虚得很,自然无有不应。

    这一晚沈念禾安然睡去,倒是裴继安做了坏事,在床上辗转反侧,一夜醒来三四回,听得隔榻谢处耘打酣,简直恨不得爬起来把人鼻子嘴巴用浆糊一把糊了。

    ***

    裴继安的动作极快,次日晌午,便叫人拟好了文书,自己专程拿得回来。

    沈念禾一一去细看条款,见得其中分润的条件实在优渥,便问道:“给我两分利,是不是太多了?若是旁人拿出来说,三哥你经办此事……”

    裴继安摇头道:“不打紧,已是在彭知县面前过了明路——昨日郭监司还特地交代,说是此书印得出来,他也要私下买上百十来本。”

    郭保吉出钱,买的自然不是书册本身。

    他虽是不去沾沈家的破事,到底同沈轻云同朝为官,又曾在冯蕉手下做过事,若是全然不管,给人晓得了,难免会拿来耻笑。

    此时出得百十来贯钱——公使库自然不可能收他正价,少不得半卖半送,得了名声,也不用花几个钱,如此好事,傻子才不做。

    沈念禾一听就明白过来,只笑了笑,并不说话,再读一遍那契纸文书,提笔签字,按泥画押,眨眼之间便把“家传孤本”卖了出去。

    她从前去过家中印坊多次,眼看耳听,对印书多少也有几分了解,此时同裴继安把细节一一说来,如何装帧,每半页多少列,每列多少字,行列间间隔多少,序言多少篇,排版如何做,留白几寸,留头几寸,说得仿佛当真有那样一本手抄一般。

    又道:“却不晓得左近郡县有没有工欧体的先生?”

    裴继安仔细想了一回,道:“杨知州的叔父极善欧体,只是他年事已高,早已不接笔墨之事了。”

    沈念禾思索片刻,问道:“却不知那位杨先生有些什么喜好?”

第三十八章 哪里手抖了

    数日后,杨府后园的小池塘边上,宣州知州的叔父杨如筠正在认真喂鱼。

    岁数大了,精力难免就有些不济,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蹲得太久,等到重新站直起腰的时候,杨如筠的眼前竟是有些发黑。

    他那小儿子立在一旁,连忙上得前去欲要相扶。

    杨如筠摇了摇手,等到那晕眩缓了许多,才把装鱼食的空袋子递给了从人,又对着儿子叹道:“老了,不中用了,连喂鱼的时候都手抖。”

    杨老幺道:“大人正精神,哪里老了!”

    这马屁虽然敷衍,毕竟也是自己疼爱的小儿子拍的,杨如筠无奈道:“你这一张嘴,实在惯会哄人,若是做事能有这一半能耐,也不至于如此岁数,依旧举业未成了。”

    他说的是责怪的话,口气却并无什么怪罪之意。

    杨老幺便陪着笑道:“百善孝为先,我虽举业未成,若能一直守着大人,也算是做成了一桩大事!”

    杨家出息的子弟多得很,并不缺支应门户的,杨如筠年纪越大,越觉得养这样一个孝顺的儿子在身边很养得过,呵呵笑了两声,也不再去说他。

    见得日头已出,父子两人便趁着这一点暖意去了书房。

    一进门,杨老幺就坐到了桌案边上,把面前堆着的书信同拜帖一一读给父亲听。

    杨如筠仕途上波折并不少,他少年时一笔书法便十分出名,后来入了官,做过御史,也曾崇政殿说书,另被遣去偏远州县做过亲民官,还有过十余年的戎马生涯。

    经历多了,字随本人,自然也就有了独特的刚健风骨。

    世人都识好歹,少不得拿了笔润来相求,只是杨家家底丰厚,杨如筠也不缺这几个钱,他年轻的时候爱惜羽毛,轻易并不货字,老了之后就更不肯为外人辛苦了。

    杨老幺把落款名字陌生的信件挑出来,粗粗扫了一眼,见都是求字的,便放到一边,准备拿去给管事拒绝。

    除却这些,旁的都是熟人来信,却不能如此敷衍。

    他便一面给父亲读信,一面按着对方的口述书写回信,读到一半,却是忽然停了下来,问道:“爹,你还记不记得上回二大王府上来信,问咱们讨要屏风与中堂?”

    杨如筠皱眉道:“若是对联、题字这等小东西倒也罢了,屏风同中堂麻烦得很,最近天冷,我没那功夫给他写——那一处来信催了?”

    又道:“况且陛下卧病,他一个做儿子的,不好好侍疾,哪里来的闲工夫求字!不要理他!”

    杨如筠给太子讲过课,虽然不曾教过二大王,教训起人来,照旧分毫不让。

    杨老幺自应了,寻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回完信,不多时,却是无奈又道:“何四叔来信,说是上回你答应他六十大寿的时候,要给他写贺寿词……”

    这一回杨如筠倒是点了点头,道:“确实有这一码事,同他交代一声开春再说,我最近手脚都有些木,拿起笔抖得很,也提不起精神写东西。”

    杨老幺一一应了。

    桌上的信件已经攒了小半个月,数量着实不少,杨如筠久坐不耐,交代儿子道:“若没有什么要紧的,你替我回了便是。”

    杨老幺匆匆把剩余的信件过了一遍,翻到其中一封时,却是“咦”了一声,低头仔细看了又看,半晌,复才迟疑道:“大人……平影阁那一处来了拜帖,好似那韩老爷有个后辈想要出一部书,欲要请大人誊抄付刻。”

    杨如筠不悦地道:“这个老韩,越发不靠谱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也肯帮着递帖子,他的名帖就那样不值钱?”

    说完这话,他犹有些不满,只觉得自己受了羞辱,忍不住又道:“这有什么好问的,拒了便是——拿我当个抄书匠呢?!”

    杨老幺却是不应,犹犹豫豫地道:“大人……要不要还是先瞧瞧?”

    一面说,一面果然把那拜帖递得过去。

    杨如筠虽觉得儿子十分不醒事,还是皱着眉头接过了。

    他先扫了一眼拜帖,见上头文字虽然工整,却少了几分灵气,忍不住便撇了撇嘴,然而等到翻到后头那一页纸的时候,却是大声“啊”了一下,整个人都坐得直了,一双眼睛盯着纸上字迹,连眨也不眨,过了半晌,复抬起头,惊声问道:“这……这是哪里来的?!老韩竟是藏有这样好东西,怎的从未听他说过!”

    杨老幺忙道:“儿子看那帖子,好似是宣县的一个吏员拜的,说是有远亲来投,那亲戚家中私藏的,此时拿出来给宣县公使库印书得钱,一为筹雅州军饷,二却是为了给他那远亲家人祈福……”

    又道:“帖子上说那书中有已然失传的《杜工部集》补遗,我先还有些不信,然则一读便知端倪——寻常人哪里仿得出来如此大才!”

    另又问道:“大人来看,是也不是真诗?还是旁人假借名义而作?”

    杨如筠虽是问了话,却半点心思去细听儿子回答,只盯着纸上的诗句看了又看,嘴里念念有词,那头也摇了又晃,晃了又摇,品砸半晌,也不去回话,只一味催问道:“那剩余稿子呢?”

    杨老幺哭笑不得,道:“爹,人家这是家藏孤本,怎可能把稿子全数给来……况且还不晓得咱们肯不肯接!”

    杨如筠把手中那一页纸翻来覆去地读了又读,最后长声叹道:“若是我那老师鲁直先生犹且在世,得了这许多诗,怕是要欢喜欲狂!”

    又道:“拿了这样的东西来,简直是掐了我的命脉,怎可能会不接——幸而我有这一笔好字,才能得当先看到如此华彩辞句!”

    又跺足道:“能抄此书,实是功德无量,便是早几年拿得出来也好啊!这一二年我眼睛已经不太好使,大字还罢,那小字若是写得歪了,将来要被百世笑话的!”

    一面说,也不管儿子反应,连忙去打铃,等下头人进来了,又急急吩咐道:“去搬得几个大炭盆过来,务要把这书房烧暖和,再去寻夫人拿我房中柜子钥匙,取那七香丸来此处点了,另有库房里上回贺家送来的粗蜡烛,一并拿来书房给我晚间用……”

    杨老幺虽然早有预料,见得父亲这样表现,依旧吓了一跳,强忍着才没有上前阻拦,心中却是不由得暗想:大人原还说手抖,哪里抖了?我看那手稳得很哩,都要把铃给拍歪了!

第三十九章 怕是个算盘精

    且不说杨如筠在此处抓麻乱叫,又要提前三日沐浴焚香,又要更素食换新衫,文稿还没拿到手,已是闹得一府上下鸡飞狗跳。

    他也不去问今次那事主给自己润笔几何,更不管一部书共计十册,字小还多,会写的老眼昏花,看那架势,怕是倒贴钱也要去抢着上了。

    再说另一头,沈念禾签了契书,却总觉得得裴继安没有经历过,纵然有心,也未必能做好,是以不管所用的纸张、墨汁也好,拿来装帧的纱线、分运时的装裹也罢,样样都想要过问。

    她又不好意思直接插手,一来害怕伤了人的面子,二来担心时过境迁,自己知道的再不像从前那样对,反而好心办了坏事,索性先行一一试过。

    郑氏脾气好得很,又纵着孩子,听得沈念禾一说,不仅马上应了,还帮着在一旁搭手,很快就把各色纸张、材料从铺子里买了回来。

    沈念禾就按着尺寸,自己随意雕了木板来试纸、墨,把纸页铺得到处都是。

    如此一来,自然难免闹出许多动静。

    谢处耘在一边斜眼看了许多天,见她自己把自己折腾得团团转,再憋不住道:“调墨、试纸自有印书的匠人去管,你在此处操个什么闲心!”

    谈到正事,沈念禾就不能由他胡说了,只道:“敢问谢二哥,今次招这许多工匠师傅,公使库给出多少银钱?”

    谢处耘一惯当自己是座庙里的钟,敲一敲,响一响,打一下,走一步,乍然被问出如此细节的问题,一时有些语塞,却也理直气壮地道:“我哪里记得这等小事!”

    沈念禾便同他道:“公使库印书乃是征召,总共八个雕版师傅,十一个印书师傅,另有许多小工,从头做到尾,也才要预支十三贯钱。”

    又道:“才给这几个钱,就不要指望师傅给你用心白做多少事了——征召工匠,衙门当中是有旧例的,三哥也不好大方得太过,我虽愿意私下贴补几分,却也不能盖过衙门去,既如此,倒不如自己把事情试出几分来,再叫他们去选,省时省力得很。”

    谢处耘多少有些不以为然,道:“就算他们不上心,你一个外行人,再如何上心,又能试出些什么?”

    沈念禾就引他到得檐下遮阳处的地方,从地面上捡起几张正在阴干的纸片递得过去,问道:“看这三页纸,二哥觉得哪一张印得最好?”

    谢处耘低头瞥了一眼,本来打算随意敷衍几句,然则见得上头印的字横斜竖歪,点不成点,撇不成撇的,登时忍不住笑出声来,道:“都不怎么好——狗爪子爬出来的都比你刻的这字好看!”

    然而他笑完之后,却也慢慢看出些不同来。

    沈念禾头一回刻版,手生得很,又赶时间,能做出个样子货来已经很不错了。

    可即便是这样的样子货,配着同样的墨,印在不同的纸上,结果却大不相同。

    头一张纸明显晕墨得厉害,不用仔细看就能瞧出那字画边上丝丝染染的,看上去十分不干净。

    第二张纸许是打浆不够细,上头还剩得不少粗糙枝梗的凸起,那凸起处不印字的时候还没什么,一旦正好印在笔画起始或者尾端的时候,就很容易卡墨。

    倒是那第三张,一眼看去,好似没什么区别,可一对比就能看出来它的纸质更为白细顺滑,印出来的字也很吃墨。

    谢处耘指着第三张,道:“这个好。”

    沈念禾摇了摇头,道:“这个太贵了,也不能要——最多做书面用。”

    谢处耘只觉得荒谬,问道:“一刀纸才几个钱?”

    沈念禾就一项一项算与他听,一刀纸多少贯钱,能做几部书,剩余残料卖回给纸铺能得多少钱,如果每刀纸贵上一百钱,一部书的成本又会多上多少。

    谢处耘听得头大。

    沈念禾抿嘴笑道:“我原来也觉得印书简单,原稿抄好了给人雕版付刻便是,后来才晓得,当真想要做出好书,又要从中得利,却也麻烦得很。”

    “除却内容,无论字体、排版、布局,乃至装帧,都可以抬高书价,增加发卖之数,而笔、墨、棉纱绳等等,只要其中材料成本增加一分,摊到单独一册书上头好似没什么,一旦累加起来,就是个无底洞了。”

    谢处耘若有所思,拿起那第二张纸,问道:“难道只能用这个,这又是什么纸,看着粗制滥造的。”

    沈念禾道:“自然不行,那是‘还魂纸’,乃是将废旧纸重新打烂回槽,拌入新纸浆二制所得,纸上有帘纹,质地、颜色不一……”

    她在此处侃侃而谈,点评起纸品、墨种,浑似了如指掌,顺便还把各色成本粗粗计算了一遍。

    谢处耘面上做出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好似自家只是抽空来此处瞄一眼,可那耳朵早已竖得尖尖的,一颗心却更是如同被路过的铁蹄来来回回踏了不知道多少遍,踩得都快烂了。

    到得晚上,他好容易盼得裴继安回来,也不敢说白日间被衬得如何孤陋寡闻,却是急忙提醒道:“三哥,咱们公使库印那沈妹妹家中的书,纸、墨、绳等物定下来了不曾?”

    裴继安道:“我正忙着请人抄书的事情,另有协调工匠并腾出印制的地方,还未有空去管那一项。”

    说完这话,他却是有些奇怪起来,道:“这一向倒是长进了不少,从前不见你这样细心过。”

    谢处耘被夸得解释也不是,不解释也不是,只好又道:“是不是纸、墨什么的,不能光靠匠人报数,不然他们也许会从中贪数,最好还要我们自己慢慢选、算,得出最划算的来?”

    裴继安点头道:“是有这回事,一刀纸能做多少书,其中损毁多少都要有个定数,不能由着他们乱报,另有墨汁,浓淡都要试过了,一是为了印出来效果好,不褪墨、不晕墨,二是也可以俭省开销。”

    说到此处,他看了谢处耘一眼,问道:“这都是你自己想的?”

    谢处耘脸上一红,道:“不是我……”

    便把白日间沈念禾同他说的事情转述了一回,又颇有些讪讪地道:“也不晓得怎的这样会算账,怕她上辈子是个算盘精出生的!”

第四十章 君子非礼勿言

    谢处耘嘴巴上虽是不屑一顾的样子,心里未尝没有佩服,说到最后,倒是有些颓然起来,问道:“三哥,我是不是不怎么中用——那沈念禾一个小姑娘家,她都能想到的事情,我竟一样都没有想到。”

    裴继安原本不透露沈念禾的身份,乃是顾虑她自己不愿意讲,然则此时都要印书广告天下了,哪里还差谢处耘这一个人,便把沈家来历简单说了,又道:“她虽是个女儿家,然则母亲精通算学,父亲更是天纵之才,耳濡目染,自然有其过人之处。”

    再道:“你更有你的长处,做事有头有尾,行事极快不说,另会去寻便捷之路,不似有些人,动作慢还不会动脑。你在同龄人当中已是极为出挑,不必同旁人去比。”

    谢处耘得裴继安这几句夸,尾巴早又翘上了天,自顾自地胡乱摇不说,倒有心思去管别的事了。

    他听得沈念禾的出身,十分吃惊,很快抓到了其中重点,问道:“三哥,翔庆那一处不是听说要割让了吗?既是这样,那沈轻云……”

    裴继安点头道:“无论是死是活,都得不了什么好了。”

    谢处耘不由自主地“啊”了一声。

    虽说他自觉当日叫那沈念禾不许嫁给裴三哥的举动并没有错,而今得知实情之后,回头去看,沈家如此情况,三哥更不能娶,不然将来哪里得助力。

    可是仔细一想,这女子实在有些可怜,明明头一天还是天之娇女,名门之后,转眼之间,家门无依不说,居然落魄到被人嫌弃的地步。

    谢处耘挨过训,知道沈念禾的身份之后,更明白对方定然要脸,应当会言出必行,再无可能做自己三嫂,放心之余,当着裴继安的面不敢直说,自家却是难免暗忖:这姑娘家如此家世,将来怎么嫁人?哪家好人又愿意娶她?

    另又想:虽说相貌不怎么出挑,而今长得肉了些,纵然不是个绝色,也比从前好看多了。要紧是人性情脾气也好,处起来不是那等小家子气的,此时来看,家学渊博,还十分聪明能干,若是给那等腌臜的娶了去,倒是可惜了。

    裴继安却不知道谢处耘脑子里那许多乱七八糟的念头。

    沈念禾原本也同他说过在原稿之外,会给出样式、排版等等细项,只是裴继安并没有怎么放在心上,只当那是姑娘家面皮薄,不好意思干坐着在一旁看人干活,多少想出点力。

    然而得知对方居然在默默自行试比纸、墨,不仅对各色品类都下了心思,还试出了结果之后,那感觉就截然不同了。

    裴继安毕竟年轻,对沈家、冯两家了解得并不多,更不知道沈念禾在担心什么,只以为对方挂念父亲安危,一是想要透过印书传讯,二是当真一心靠此积攒福报。

    做女儿的有这样的心思,又正付诸于行动,他作为“别有居心”的外人,自然没有拦着的道理。

    他拿定了主意,等到次日收到杨如筠那一处的回复之后,便拿着对方抄写的样纸特地抽空去寻了沈念禾,先问她道:“我听处耘说,你这一处试了纸、墨,却不晓得有了结果不曾?”

    沈念禾头日那许多话,哪里是单独说给谢处耘听的,还不是为了侧面传给裴继安,此时终于等到人,连忙把自家试出来的东西摆到台面上,同他一一细说。

    “……坊市间能买到的纸,试出来合用的共有四种,其中一种要价过高,一种货存不足;另有两种,一为楮皮纸,一为竹纸,印上去看着都不错,只那竹纸的质地颇有些厚薄不一,好似梅雨时节的时候还容易晕纸,倒不如楮皮的好用。”

    她说完了纸,又说墨,先把选定的两样墨说了,又把调出来的比例说了,最后才道:“我试着一两墨十碗水浓淡最佳,但我这雕版毕竟只是胡乱来的,最后还要工匠那一处试过。”

    最后又说打孔的剪子、锤子、钻锥,装帧的绳子,外观的盒子等物,样样都选好了东西,算了价格,甚至连剩下的余料会有多少,其中匠人、工人从中捞的暗水,都已经算了一回。

    裴继安见她事情做得细致极了,心中已是信了大半,只是仍旧不能全用,还待商榷,便道:“却不知原本的算式何在?”

    沈念禾自觉已经做到十分周全,哪里料到对方会问这个,登时一呆,道:“什么算式?”

    裴继安道:“你这数目、价格怎么得出来的?总有演算的算纸罢?我拿了那算纸,也好去细细核验,能省许多功夫。”

    沈念禾只顾结果,做事情毫无章法可言,算纸倒是有,可上面写得乱七八糟的,莫说旁人看不懂,就是叫她自己重新去看,也未必识得出一二三四来,此时被裴继安一问,哪里敢应,下意识就摇头道:“好像找不到了?”

    裴继安却没有想那么多。

    他当日见了沈念禾写的那字,已经看出这一位的性子有些不够循规蹈矩,又因占了她许多便宜,不知为何,明明是个欠债,欠着欠着,反而不把自己当做外人了,此时见桌案上七零八散地摊着许多纸,地板上也乱摆着,也不废话,索性伸出手去帮着一一整理。

    裴继安本来性格就极为细致,这许多年又在户曹司干活,做惯了整理宗卷的事情,收拾起这一屋子的乱物来,简直是三下五除二,丝毫不在话下,不多时就把各色纸页一一分好了类,又将其中的算纸抽了出来。

    他见上头写的东西乱得同猫抓的一样,倒也不说旁的,只抬头问道:“品项同对应的价格,你还记得多少?”

    沈念禾记性并算学都好,只是做事没有条理,见得自家的稿纸被翻出来,实在丢脸丢得颇有些蔫儿吧唧,被问得这一句,忙道:“都记在脑子里呢,十分清楚,只是我想既是已经选定,前头那些试坏的就没有用了……”

    裴继安温声道:“多半是没有用了,不过留个底档,将来若是再有书要印,也好有参考。”

    他和声和气的,一面说,一面自旁边抽了杆笔过来,先蘸饱墨,又摸过一张白纸,对着沈念禾原来的稿纸一项一项对应誊抄。

    裴继安明显对当地的纸、墨种类十分熟悉,那纸上写的东西,正主自己都没眼看,到了他手中,不多时就被理出了个头绪,一面抄、改,一面又问话。

    沈念禾就老老实实回话,面上看起来十分乖巧,心中已经有些破罐子破摔,只想着:反正我不要整理这些琐琐碎碎的烦杂东西,当真要选,宁可任由这裴三哥笑话,君子非礼勿言,他最多心中嫌弃,嘴巴上总不会说出来的!

    两人在这一处商议,那一个被当做传声筒而不自知,犹自翘着尾巴颠颠走的谢处耘却被人拦在了路上。

第四十一章 纷至

    “谢二!”

    来人一身的衙役服色,先远远叫了一声,走得近了,复才问道:“你是不是在宣州城里有个兄长?”

    谢处耘面色大变,矢口否认道:“你哪里听来的谣言!除却裴三哥,我何时有什么兄长了?”

    那人奇道:“不对啊,那早间来衙门的那一个是谁?他说自己姓郭,来寻弟弟的,把你名字、相貌说得清清楚楚,正在公厅里等你呢!”

    谢处耘便问道:“长得什么样子?”

    那人道:“比你三哥略矮两分,浓眉大眼的,脸面有些黑,说话倒是很和气……”

    谢处耘听到这里,立时就知道来人乃是郭向北的兄长、郭保吉的长子,名唤郭安南的。

    他同郭向北两人算得上是切齿大仇,互相不晓得打了多少次架,又骂过过少次仗,那郭安南虽然不曾参与,还曾经在中间调解过,然而毕竟是仇人兄长,胳膊肘难免内拐,一来二去,谢处耘对此人也少了好感。

    “我不曾认识这样一个人,怕是哪里来的骗子罢?”

    谢处耘想也不想,当即回道。

    对面人狐疑地看了他一眼,道:“他穿着公服,与其他差官一起来的,说是清池县衙的人,手上还有公文,怎可能是骗子?”

    又道:“有什么话回去说,他说还有差事要办,等不了多久!”

    谢处耘不回去也知道那郭安南想同自己说什么,无非是代郭向北那个小兔崽子给自己道歉,说不得还要劝自己回郭府。

    他本来打架吃了亏,还被撵出州学,这两项已经够丢脸了,来得县衙这许多日子,从来不肯对旁人细说自己的身份,若是此时贸贸然回衙门,被那郭安南点破,今后哪里还有脸见人。

    谢处耘连忙站住了,摆着手道:“我当真有事!三哥这一处交代了我急差,须臾就要办好,实在没功夫去管什么郭家的南南北北的,日后再说罢!”

    口中一面解释,脚下已经抹了油一般,仗着自己手长脚长,也不待对方反应过来,拔腿就往后跑。

    跑完之后,他也不敢再往衙门回去,因想那郭安南是来办差的,最多等上半日就要走,便在外头胡乱晃荡。

    谢处耘自小就爱撵猫逗狗,同左近街巷的小孩闹作一团,近两年虽然回来得少了,旧交情倒是没有断,那些个相熟也早各自谋了出路,或自担个簸箕做货郎,或给旁人铺子里做伙计,或去务农,或跑镖,或杀猪,什么生计都有,另有一两个读书的在外地。

    眼下他在街上乱逛,东家摸一下,西家聊两句,与众人称兄道弟的,倒也有滋有味。

    因他手头阔绰,此时也无地方可去,便邀了几个旧日兄弟寻个酒铺子喝酒耍闹。

    一时众人或说或笑,正在热闹,其中一人喝多了几口,便拿着筷子,指指点点地感慨道:“果然同人不同命,当日咱们一同在街巷里凑哄的时候,谁人能想到雀儿今日竟能得进衙门呢?”

    另有人便啐了他一口,笑道:“什么雀儿,你当还是往日那个谢雀儿,快叫你小耘哥!他而今可是披着衙门的官皮了!”

    谢处耘不耐烦听这个话,把手中酒往那后头说话的人脸上一泼,一脚就踢了过去,骂道:“嘴里说什么不干不净的,老子原来是谢雀儿,而今也是,再啰嗦,喂你喝马尿!”

    那人“呸”了一口残酒到地上,把脸上的酒液一抹,骂道:“你还有脸说我!这一年你来寻过咱们兄弟几次?也不知道哪里去了,便是裴三哥当年出门做生意的时候,趟趟回来,觉都管不得睡,也要同咱们聚一回,有那外地买回来的东西也是咱们兄弟间先互分了再去卖——还当真稀罕你这一口酒?我那档口有好肉,自然晓得分给三哥,本还给你留一刀,好教你送给郑婶子长脸,谁知等到肉臭了也不见你人!”

    谢处耘只觉得老娘廖氏改嫁给郭保吉,那人还是一路高官,自己攀了对方的好处去州学读书,乃是万分丢脸的事情,是以半点没有同这些个狗友交代,他心中有鬼,此时被骂,只好硬着头皮道:“我那是有正经事!三哥给我安排的!你当我不想回来!”

    众人正说着话,一时外头来了一人,做个苦力打扮,原是商队里扛包的。

    他进得门来,一干人等连忙应道:“来了来了,叫了半天怎么才到!”

    又催着来人自罚三杯。

    那人倒也干脆,也不用酒杯,对着酒壶就把那小半壶酒干了,把壶地翻过来往桌上一扣,嚷道:“且看清了,是酒是尿老子这都喝干净了!”

    众人轰然大笑。

    他把嘴巴一擦,便道:“正好今日大伙都在,同你们问个事——可有见过翔庆来的一个小姑娘家,姓沈的,正是十二、三岁的年纪。”

    旁人俱都摇头,却有一人看向谢处耘,问道:“三哥家里那一个姓什么?当时来了许多兵,四处敲门问谢官人住在哪一处,说是三哥的岳家来寻人——那一群好似就是翔庆来的?”

    谢处耘皱眉道:“那不是三哥岳家,不过外头胡乱传的,乃是婶娘旧日知交的女儿,家中有事,暂时过来投奔,人还要回去的,你莫要胡说,男未婚女未嫁的,将来还要各自说亲呢!”

    他幼年丧父,后来母亲改嫁之后,被主动上门的同族叔伯来接回家,吃过许多亏,对这来寻人的事情天然就生出几分警惕来,便又转向来人问道:“你寻那姓沈的姑娘做什么?干你什么事,这么上心?”

    那扛包的道:“哪里干我的事,却是邪了门了,这一阵子隔三差五有人来问,都说是来寻亲戚的,听闻是个姓沈的小姑娘家,不知为何走失了,正火急火燎!”

    又道:“据说相貌生得极好,出身也好,从来没经过事,是以生怕她在外头吃了亏。”

    谢处耘问道:“既是出身好,又怎么会走丢?”

    那人捡张凳子坐了,道:“我哪里晓得,只知道最近许多地方都在打听,怕是她那家人急得厉害,三茬五茬的,都是毫不相干的人来问,互相都还不认识,什么道上的人都用了。”

第四十二章 沓来

    谢处耘顿时没有了喝酒的兴致。

    正常人走丢了家中小孩,第一反应当是去报官。

    可他这一向都在衙门里头当差,从未听说有来找人的事情。

    什么道上的都用了,为何就是不走正经官道?

    翔庆来的,又是姓沈,还是富贵人家十二三岁的女儿家,样样都同沈念禾对得上。

    然则沈念禾哪里称得上绝色了?便是婶娘这样喜欢她的,都夸不出“绝色”二字来。

    这般找人,怕是人都杵在面前都认出来。

    谢处耘只觉得十分不对劲,也不多留,结账之后,同座上人交代了几句,径直就往裴家赶。

    ***

    另一头,沈念禾却并不知道宣县当中,竟然同时有这许多人在找寻自己。

    她和裴继安二人对完印书的用料,等对方出门去了,便又自己用纸画了框线来做样式,正在抄样稿,一时外头郑氏进来道:“翻出来一包夏日里剩的绿豆,再不吃就要给虫吃了,不如给你做绿豆糕——爱吃什么做法的?”

    沈念禾从来只管吃,哪里知道做法,然则一听绿豆糕三个字,就有些嘴馋起来,连忙道:“我什么也不挑,婶娘做的都爱吃!”

    又把手中纸笔放了,道:“叫我也来搭把手!”

    郑氏笑着拦道:“就做个小糕小点的,哪里用得了两个人,你且忙你的。”

    果然出得外头。

    只是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她又急急进得来道:“绿豆上了锅才看到家中没有猪油了,我去隔壁街上买块肥肉,你来帮忙看着火。”

    沈念禾连忙应了,果然去得厨房。

    那灶上一口大锅正盖着盖子,蒸腾出白色水汽,里头咕嘟咕嘟地水煮着绿豆,灶前热腾腾的。

    沈念禾在后院坐了大半日,手脚俱是有些冷,正好来此处烤火了,便捡张小几子过来坐着,一面有一下没一下地添火,一面算着文稿抄写同下印的时间。

    正想得入神,忽听得外头有人敲门。

    她以为是郑氏回来了,起身去应,谁知一开门,外头竟是站着几个生人。

    当前那一个见得开门是个姑娘家,也有些吃惊,忙往后退了两步,拱手问道:“敢问谢处耘可是暂居在此处?”

    沈念禾抬头一看,对方宽肩大背,肤色黝黑,手脚皆糙,面上却是十分和气的样子,身上还穿着公服。

    想是见她有些犹豫,那人连忙又道:“我姓郭,名叫郭安南,乃是处耘家中长兄,眼下在清池县中当差,本是想去衙门等他,谁晓得半日等不到,便问人要了住址,特地过来看一眼。”

    再又问道:“郑婶娘此时不在家吗?她识得我的,另有裴继安,他也同我相熟。”

    沈念禾一眼扫过去,见那郭安南后头还站着几个公人打扮的同行,俱是背直腰挺的,并不像是寻常的衙役,倒仿佛是军中士卒出身。

    她虽是觉得面前此人说话行事看起来十分靠谱,然则到底还是小心为上,是以也不直接回答,只道:“我只是暂时过来帮忙看火,郑婶娘去买肉了,即刻就能回来,若要寻她,略等一等就是。”

    郭安南没有做声。

    后头却有一个衙役打扮的人上前道:“大少爷,还有好几处县衙要去,再不走,怕是赶不及了。”

    那郭安南犹豫了一下,便指了指门边的几样东西,道:“本是来接处耘回家的,他眼下不在,也没有办法——这是给郑婶娘带的礼,都是些吃用之物,烦请姑娘帮着往屋子里收一下,等到他家有人回来,帮着说一声便是。”

    沈念禾低头看去,果然见得地上放了许多东西,大包小包的,打外面看不出什么,然则分量都实在得很。

    她才要说话,只听得不远处一阵嘈杂的脚步声,一人嚷道:“前头就是裴家了,他家前两个月来了个一群人,说是带着主人家——原是个小姑娘,来寻未婚夫,领头的正是一群翔庆兵丁,虽不晓得那姑娘家姓甚名谁,却同你们说的十分相似。”

    那人声音并不小,身后还领着一行七八人,男的俱是生得马大三粗,女的则只有三个,全是三四十岁的健妇,膀大腰圆的。

    一行人脚下带风,行动表情都不太好看,看着十分像是寻仇的。

    领路的那一个才说完话,然则一转头,见得裴家大门开着,一女数男站在一处说话,也有些发愣,一时声音都小了些,转而小心指了指前头,问身后的人道:“是不是那一个?”

    沈念禾心中一紧,情知不对,却并未后退,当做同自己毫无相干一般,只管同那郭安南道:“这许多东西,我一人也不好拿,还请郭家大哥帮忙搭把手提得进屋。”

    正说着话,前头那一行人凑在一处,不知说了些什么,其中一个妇人上得前来,先上下打量了一回沈念禾,好似盯着要分猪肉一般,那眼神十分挑剔,又有些不太满意,半晌才问道:“姑娘是不是姓沈?”

    沈念禾从前去过河间府,听得这人乃是河间口音。

    她并不慌乱,做一副狐疑的样子,重新用回了一口越州腔调,问道:“你是谁?问我这个做什么?”一面说,一面往一旁靠了一步,站到了那郭安南身侧。

    那郭安南见得她如此动作,立时往左前方边行了半步,挡在了前头,问道:“你们是什么人,来此处作甚?”

    他身上穿着公人服色,一旁也都是衙役,站在此处,很有些唬人的架势。

    然而那妇人却半点也不惊慌,只道:“好叫这位差官小兄弟知晓,奴家是来认领家中小主人回去的。”

    又同沈念禾道:“姑娘可是姓沈?”

    她话才说完,后头的两个妇人就围了上来,另几个男子则是四散开去,拦住了通向外头的去路。

    沈念禾余光一扫,只觉得今次的人来势汹汹,倒像是想要直接动手的样子。

    她把不准对方同上回冯家人有没有通过气,又是否乃是一波,便皱眉道:“我是姓沈,却不认得你,你是谁?是不是京城来的?”

    那妇人回头看了同行的两名妇人一眼,继而又回来问道:“姑娘闺名可是沈念禾?”

    沈念禾摇头道:“我叫沈秦西。”

    又道:“我有个哥哥沈秦中,前一向去了京城,说会遣人来接我,你们是不是京城来的?”

    那妇人见她长相、又听她口音,本来就不太满意,又见还有个哥哥在京城,更为嫌弃了,却是仍未放弃,而是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郭安南在一旁站着,却是忍不住插口道:“沈姑娘,既是不认得的生人,万不可随意跟着走。”

第四十三章 穷酸人家

    沈念禾还未说话,对面那妇人就皮笑肉不笑地道:“这位差爷想多了,若不是正主,便是想要跟着走,我们府上也断然不会收的!”

    又转向沈念禾问道:“姑娘一路从翔庆军过来,在路上有没有见得其他沈姓的小娘子,那小娘子十一二岁,应当也是有不少人护卫。”

    沈念禾皱眉道:“既然有人护卫,旁人怎么可能见得到?况且我并没有从翔庆来——本是要去翔庆,还未到地方便听说出了事,半路在庆阳转来的宣县,一半走的还是水道……”

    后头另有一个妇人插嘴问道:“却不知走的哪一条水路,又走了多少天?”

    沈念禾并不是胡乱诌的,那路她从前就走过,刚醒来时得了裴继安拿回来的游记,又和着裴家的舆图放在一起,早已记得熟了,此时一处一处数给对面人听,自己先停在均州某处码头,某节气在襄阳城中落的脚,几时又路过了江州。

    她仿佛只是信口粗粗带过几句,偶尔一两处又描述得十分细致,倒是听来更为可信了。

    最妙的是,这一条路同翔庆来宣州天南地北,截然不同。

    然则即便是这样,方才问话的那妇人还是没有放过,只道:“你同我去那葵街上的五福客栈,我主人家有许多话要问——毕竟走丢了家中小主人,个个人心惶惶的,听得你半路来,怕你这一处有些什么线索。”

    又从袖中荷包里掏了一小块银子出来,亮在掌心,道:“这是给的报酬,姑娘同我来罢!”

    另又对着郭安南道:“几位差爷且放心,我们是河间府沈家来的,累世大族,谁又有功夫来骗人!若你几位不放心,一同跟来就是。”

    那妇人口中说着,另几个人便虎视眈眈地盯着沈念禾,尤其说到“河间府沈家”二字时,个个都等着她的反应。

    沈念禾只做从未听说过一般,回道:“我知道的方才都说了,若是有话要问,只叫你那主人家过来问我便是,我还要在此处看家,断不可随意乱走的。”

    她一说不肯走,那三名健妇便围了上来,当前那人道:“也不叫姑娘白做,给足了二钱银子,只问几句话,难道竟是不够?”

    一面说,一面伸手去抓沈念禾的胳膊。

    后头另两个妇人也或去捉沈念禾的手,或去按她的肩膀,几个壮汉则是跟着围了上来,眼见就要用强。

    沈念禾早有防备,见得对方的手探过来,立时就往后头一躲,随手抓过郭安南放在一旁的长棍挡在面前,惊声道:“你们这是想当着官差的面强抢吗!”

    郭安南反应极快,他的棍子被沈念禾抢了,自己便一把抓过身边衙役的长棍,喝道:“光天化日的,这是不把衙门来的官差当回事,要强抢民女吗?”

    正闹作一团,后头却是有人上来道:“这是在做什么!”

    一时那健妇壮男们不约而同地转头叫道:“三老爷!”

    沈念禾循声看去,却见不远处方才领路人又带了个四十余岁的中年人过来。

    那中年人身着锦袍,打扮得十分体面。连胡须都修剪得整整齐齐的,并不像是个行了远路而来的异乡客。

    大冷的天,他手中还握着一柄折扇,扇子上画着兰花几株,又有题字。

    那些个沈家下仆见得其人过来,连忙四散开去,让了条道出来。

    他走得并不算很快,口中则是斥道:“如此粗暴无礼,叫外人见了,怎么看我们沈家!”

    又上前几步,四下扫了一眼,很快把目光放在了沈念禾身上,仔细看了她半日,复才问道:“是沈姑娘罢?我也姓沈,乃是河间府沈家人,家仆无礼,惊扰你了,只是我这一门上下个个着急来寻内侄女——她那爹正是我四堂弟,前日特地遣了人送信回本家,叫我们这些族亲来接女儿,一家听得一个小姑娘家流落在外,哪里放得下心,难免事情做得有些糙。”

    沈念禾不太高兴,却还是道:“我也知道你们急,却没有这样强行抓人的道理。”

    对方便行了一礼,又道:“难得见得姓沈的姑娘家,年岁相合,又是翔庆来的……”

    沈念禾便把方才说的话又重复了一回,最后道:“我一个越州人,也没去过翔庆府,走的水路过来,当真没有见到你那侄女——她长什么样子?你不妨画了像出去张榜,好过在此处没头苍蝇乱撞。”

    对方先前仔细看她相貌,还有些不太拿得准,再听得她一口地道的越州腔调,已是大皱其眉,最后又听得沈念禾说她来时经过的州县之地,辨不出什么问题,便再无耐心,转头呵斥道:“在此处耽误这许久作甚,还不快去找人!”

    语毕,也不回沈念禾的话,也不说把那先前的银子留下,连一句谢都没有,转身带着人就走了。

    他才行出这一道小巷,一旁的妇人就小心翼翼上前道:“三老爷,方才那小娘子不是吗?”

    沈三怒道:“那沈念禾生在夔州,后来去了翔庆军,沈老四是河间府人,冯家人是大名府人,你听那小丫头一口的越州腔,不掉头就走,还在那一处耽搁作甚!”

    那妇人也有些委屈,道:“好叫三老爷知晓,临行前特地嘱咐过,说那沈念禾怕是不愿跟着回来,怕她耍滑不承认,今次这一个年纪相合,又听说是翔庆来的,是以咱们不敢轻易放过……”

    那沈三恼道:“便是你不敢光凭口音认人,看脸也看得出来罢?!”

    那妇人低头道:“主家们都一个也没见过真人,咱们这些下头的更没见过了,哪里认得出来……”

    沈三气得嘴都要瓢了,低声训道:“没见过人,便是傻子也能猜得到几分罢——若不借那一张好脸,沈轻云怎么能做成宰相女婿?至于其妻冯芸更是出了名的美人,这两人生的女儿怎可能不是个貌美的?!我听得有人说过,多年前那小女娃就粉雕玉琢的,人人都夸是个美人胚子,她自小金尊玉贵,虽是遇得事情,自也有人护送而来,怎么可能生得这样干瘦?!”

    再道:“沈轻云就这一个女儿,既然托付过来,自然不是来吃苦的,你见那一家什么穷酸样子,动动脑子想想也知道不是了!”

第四十四章 想不想跟着回去

    那沈三带着人径直走了,留在原地的郭安南却有些不放心,招来身旁一名衙役道:“你去葵街打听打听,这些个人究竟要做什么。”

    又与沈念禾道:“这一群来势汹汹的,十分不讲道理,一会我叫人去衙门里头报与裴继安知晓,再吩咐左近的巡铺多多留心——若有人来敲门,沈姑娘你先不要乱开。”

    他把地上许多东西提进了门后,也不进屋子,只道:“我还有事,不能多留,烦请同郑婶娘通福一声,就说郭安南来过此处。”犹豫了一下,又道,“若是谢处耘不问,就不必同他说了。”

    语毕,拱了拱手,带着人走了。

    郭安南一走,沈念禾就反手把门关了。

    宣县虽然地远,此时来看,也不再安稳了。

    她回想了一下方才情形,只觉得沈家、冯家接连来人,并且一个比一个急,一个比一个不要脸,自己虽然再一回瞒了过去,未必将来还有这样好的运气。

    况且一味躲闪并不是个法子,总要知道其中原因,才好应对。

    沈念禾回得厨房,只稍坐了下,就听得外头有人开门的声音。

    很快,郑氏一脸惶急地撞了进来。

    她见得沈念禾安坐在灶前,整个人都松了口气,把手中篮子慢慢放在地上,道:“方才听得巷口有人说,沈家来了许多人要接你回河间府,又抢又闹的……”

    沈念禾见得是郑氏,那手本来已经把到菜刀上,此时连忙收了回来,道:“我说自己不是沈念禾,已经把人打发走了——婶娘,有个叫做郭安南的正巧来寻你,说他是谢二哥的长兄,因他带着几个衙门差役,那些个沈家人不敢动手!”

    郑氏也不理会什么安南向北的,过来先摸她的手,又摸她的腰腿,并未见得外伤,复才问道:“没伤到哪一处吧?”

    沈念禾摇头道:“当真没事。”

    又把方才的事情说了一回。

    郑氏皱眉道:“若有认得你的来了,或是谁说漏了嘴……”

    她口中说着,左手已是忍不住扶着一旁的灶台,道:“方才听得人说,我还以为你已经被人带走,吓得脚都软了。”

    出了这样的事,郑氏哪里还有心思再去做什么绿豆糕,连忙拉着沈念禾回得堂屋里头细细问询。

    两人还没坐下多久,裴继安便自外头急急推门而入。

    他见得屋中人,先叫了一声婶娘,继而转向沈念禾问道:“方才有人来衙门寻我,说是家中出了事。”

    沈念禾站起来回道:“是有河间府沈家人来寻我,说是得了我爹的信,好似已经同他化干戈为玉帛,还来接我回本家。”

    她犹豫了一下,道:“先前也来过一个冯家派来的人,说要接我回京,不过那回是个管事,又不认得人,我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只同婶娘说一声就罢了。”

    又把上回同今次的情况简单叙述了一遍。

    裴继安的脸上有些难看,道:“这样的事情,怎的不早告诉我?”

    他的五官本来就长得极为端正,平日里又是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说话也好、行事也罢,俱是如同春风拂面一般,温暖又和煦。

    然而越是脾气好的人,一旦生起气来就越让人觉得可怕。

    裴继安此时把笑容一收,只是问话的语气严肃了些,已是如同变了一个人一般。

    郑氏本来坐在椅子上,见势不妙,一下子站了起来。

    她也不敢帮着说话,只向沈念禾投去了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忙道:“厨房里还煮着豆子,我去做绿豆糕!”

    也不管方才自己早把火熄了,登时就如同脚底抹油一般,滑也似的飞奔去了里头。

    一时堂中只剩沈、裴二人。

    沈念禾别有所图,此时面对这裴三哥一片好心,难免生出些愧疚来,只好坦诚道:“三哥,上回冯家只来了一个管事,我难辨他真假,便打发走了,因那人并未纠缠,我便没有放在心上。”

    裴继安的面色微变。

    什么叫“只来了一个管事“、“我难辨真假,便打发走了”。

    这意思是,如果辨出了是真的,如果来的人身份地位高一些,这小傻子就要跟着去吗?

    不会当真这样蠢吧?

    他才要说话,立时就察觉到自己方才态度有些不对,怕是哄不住人,便连忙把声音放轻了些,柔声道:“我没有怪你,只是你一个女儿家,哪里晓得外头人心险恶——现下外头四处都是寻‘翔庆来的沈家姑娘’的人,我听得消息,难免有些着急。”

    说到此处,隐隐约约的,他的语气里竟是多了几丝微不可查的紧张,因见沈念禾站立在原地,特地又走得近了两步,低声道:“怎么老是站着,腿要酸的,你且坐着听我说。”

    又道:“我已是打听过了,那沈家人虽然十分跋扈,近些日子在宣县惹是生非,闹得极大,却并非冒名而来,那一个沈寄云手中持有印信同路引,乃是你爹爹那河间府的本家兄弟。”

    “另有京城来的几人,虽只是不中用的管事同仆从,却是你外公冯相公族中亲故遣来的,两边都是你的血亲——只是血缘淡薄,不是什么排得上行序的至亲。”

    话语之间,抓住沈、冯两家来人的不靠谱之处大说特说,又把对方的好处几句带过。

    沈念禾听他口气不太对劲,可那话更为奇怪,一时把不稳对方想法,哪里有心去坐,只道:“三哥且说,我在听。”

    裴继安停顿了几息,见她果然没有坐下来的意思,只好又道:“那两家名声虽然不太好听,家中也乱,还曾与你爹爹、外公有过许多大嫌隙,然则毕竟或是世家大族,或是富贵之门,一个在翔庆,一个在京城,比起宣县,无论吃、住,还是身边伺候的人,都要好一些。”

    “而今这两家都是特地来寻你的,身份并无问题,你见得人,心中是个什么想法?可是想跟着回去?”

    他说到此处,也不知为何,竟是屏住了呼吸,抬头看着沈念禾,颇有些不安地等她回话。

第四十五章 走一步看一步

    裴继安两下为难。

    在世人看来,无论家风再怎么差,从前又有多大的矛盾,沈、冯两家终究也是血亲,一旦他们出面想要接回沈念禾,自己作为外人,并无立场做阻拦。

    沈轻云仓促之间,只给了一封书信为凭,没有德高望重之人作保,也无三媒六聘,说是两家做亲,其实不过空口而已,不管河间、京城哪一边出面反悔,甚至都不用做什么解释,便能把他同沈念禾之间的关联割断掉。

    裴家小门小户的,经不起折腾,也扛不住什么风浪,莫说此时没有结亲,便是已经成了真夫妻,想要合离,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而已。

    他如果出面强留沈念禾,一来名不正言不顺,二来很有可能卖力不讨好——如果这一位将来后悔了怎么办?

    毕竟裴家早已落魄,自己未必能有出头之日,跟在宣县,就算不嫁进裴家,由他帮着择婿,很可能也只能找个只有人品靠得住,条件十分寻常的。

    而沈、冯两家仍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若是他们出面帮忙说亲,自然各有各的优势。

    往后她见得少时手帕交,那些个不是嫁与豪富,就是入得名门,心中又会怎么想?会不会怪自己拦着她去过好日子?外人又会怎么看?难说不会觉得裴家趁人之危,拿着鸡毛当令箭。

    如果此事发生在沈念禾刚来的时候,裴继安并不会说太多,只把利弊摆出来,由她自己去选。

    可眼下两家做一家,已经同吃同住了数十天,这小傻子一片赤诚,家传孤本都拿出来给“裴三哥去印”,还要自己跑去买了各色纸、墨回来,一色一色去试,又认真在想书册中的排版、样式,只差把心肝脾肺都掏出来补贴了。

    人心都是肉长的,裴继安自然也不例外,一时之间,竟是有些割舍不下——如果任由旁人将这蠢货接走,怕是被吃干抹净了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况且当真落了个不好的下场,给婶娘晓得了,定是会长吁短叹,在他耳边念叨不休的!

    裴继安已经打定了主意,一定要细细分析一通——沈、冯两家乱得很,凭他口才,不需要添油加醋,想来已经足够把一个姑娘家吓退了。

    他心中还在构思言辞,对面沈念禾已经面露犹豫之色,过了好一会,复才低声问道:“我是不是给三哥添麻烦了?”

    沈念禾哪里猜得到裴继安这七拐八拐的心思。

    她听得对方问话,心中猛然醒得过来。

    君子也有君子的不好。

    这裴三怕不是觉得裴家穷苦,又认为沈、冯两家富贵,觉得人要往高处走,好心办得坏事,想劝自己忍一时难,选一家跟着走罢?

    这如何了得!

    这一回是示弱好,还是表明自己不慕荣华的好?

    无论怎样,都最好不要让他晓得两家很有可能是为了莫须有的钱财来的。

    沈念禾想了想,决定两个法子一起用,当即把声音放得更小了几分,道:“三哥,我虽然帮不得什么忙,却不会只白吃白喝的,等到那《杜工部集》印得出来,多少能分几十贯罢?”

    “我今后会晓得俭省,若是在此处碍了事,且等得几年,叫我积攒些银钱,自会想办法搬得出去——那沈家、冯家俱是去不得,我爹当年就是被逼出的河间府,同本家早已水火不容,至于冯家那边,婶娘已经同我说了,家风乱得很,进去何如羊入虎口……”

    又道:“若是养我太费钱……”

    裴继安听她越说越奇怪,同他设想的反应全然不同,本来预好的劝说之辞早不能再用,一时竟是有些紧张。

    这还是怎么回事?

    本来只是想表示自己并没有私心,是去是留,沈家妹妹可以自行决定——虽然她如果选了走,自家定会想方设法劝其回转心意。

    可为什么现在变成好像自己在撵人一般?

    他连忙上前一步,按着桌子拦道:“我并非这个意思,哪里又会叫你将来搬出去,能长久做一家人住着才好!只是裴家毕竟寒酸……”

    沈念禾皱眉道:“难道我在三哥眼中,就是那等贪图富贵之人?”

    裴继安被噎得暗暗叫苦,只得回道:“自然不是,然则你毕竟年纪小,许多事情考虑不得那样周全,往往只凭借一腔……”

    沈念禾打断他道:“若我没记错,三哥也只比我大四五岁罢了……”

    裴继安无奈道:“我虽只比你大几岁,可自小便在外头自己挣饭吃,哪里能一样?”

    沈念禾便道:“三哥从前那样小便能挣饭吃,而今我年龄这样长了,反而还要靠着名声极差的怨门过活?”

    裴继安说一句,沈念禾回一句,倒是把他衬得好似杞人忧天一般。

    “我在家中住得十分自在,婶娘疼我,三哥也对我极好,谢二哥上回还送我胭脂……”沈念禾低声道,“若是三哥强要我自另两家中择一家跟着去,谁晓得旁人会怎么待我,若是受了欺负,还能找谁去说?”

    沈念禾语气中的委屈真得不得了,听得裴继安实在自责。

    ——何苦来着,对着这样一个姑娘家还要耍心眼,而今倒是自己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要怎么哄才好?

    他又想要表明心思,偏生原本那想法狡猾得很,哪里好解释,只好认错道:“是我想得左了,本以为忍得一时,将来你自沈、裴两家发嫁,门当户对,自然要比在宣县出路更好……”

    沈念禾摇头道:“嫁人又不是嫁给门户……高门也有败类,恶土却有芳草,只要品行好,门第又有什么关系——况且而今就说嫁人的事情,太操之过急了罢?谁晓得将来三哥不能脱颖而出?届时再帮我寻亲,岂不比那些个只会做面上功夫的上心?”

    她不过敷衍而已,裴继安却是已经听得当了真。

    朝堂之事,瞬息万变,裴家究竟还有没有出头之日,他并没有多少把握,不过如果只是给沈念禾寻一个人品可靠的丈夫,又不要求门第的话,他自负这点眼光还是有的。

    不过沈家妹妹还是太单纯了,嫁给不嫁给门户,怎能保证生活?难道当真要吃糠咽菜不成?

    想到此处,裴继安看向沈念禾的目光里都多了几分复杂。

    人是个好的,只是脑子时而聪明,时而糊涂。

    旁人都晓得要算得清楚些,最好走一步,看十步,有机会回得高门,多少苦都肯吃的。

    这一位倒好,走一步就只晓得看一步,教她看三步,她还要嫌路远,待在穷人家就不想走了!

    今后遇得事情,还是自己帮着多担待几分算了。

    至于河间并京城来的那两家惹事的,虽都是豪强,毕竟也只过江龙,人生地不熟的,想要糊弄走,他倒也不是没有法子。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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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芳介绍:
一梦三百年,侥幸重活后世的沈念禾,本来只想杀回京城祖宅,去挖自己儿时随手埋的金珠玉璧。
然而总有人锲而不舍地劝她:独自一时富贵,何如与我共一世荣华。盛芳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盛芳,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盛芳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