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亲不亲
两人一旦达成了共识,彼此都松了一口气。
裴继安挨过几次惊吓,已是发觉不能指望这一位沈姑娘自己抓主意,想得又偏又歪的,全不按着常人的路来走。
他作为承恩受托之人,原只是责无旁贷,不该插手的全不会多嘴,然而处得久了,熟悉之后,难免生出几分真心怜悯,冷眼看了这些日子,早认清沈念禾虽有些拎不清的,性子却很好,还掏心掏肺,自此之后,有什么事情便宁可自己先拿捏了再来知会她。
而另一头沈念禾得了承诺,一颗心却始终放不下来。
先前冯家来的只有一个带着随从的管事,看起来并不像多上心的样子,是以她也没怎么在意。
可这一回沈家人多势众,行事毫无顾忌不说,特还有本家人带路,若非其中利益甚大,又怎么会安排这样大的阵势?
沈轻云与冯芸夫妇,究竟给女儿留下了什么东西?
她没有依仗,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日起轻易不敢再随意出门,只老实躲在裴家,又竭心尽力设法催快那印书的进度。
且不说沈念禾不把裴继安当回事,而裴继安没处理干净,也懒得来同她细说。
他这一回匆匆赶回来,是因为听说家中出了事,眼下见得人还好好的,便也不再多留,先回衙门去了。
因嫌河间、京城来人或嚣张多事,或扰人清静,后者还罢了,前者竟然还敢动手动脚,实在可恶,裴继安有心教两家一个乖。父亲得病后,他先是在坊市间混起来的,头脸熟悉得很,人人都愿意卖几分面子,只略微一打听,便把新来的这两家情况弄了个清楚。
原来冯家只有六人,由一个姓宋的管事带头,用的乃是笨法子,自己人一条街一条巷地去问。
而沈家一行二十余人,男女都有,全是身强力壮的,被本家管庶务的一位老爷领着,四处拿钱找路面上熟悉的去问,等知道哪一处前几个月来了个年龄相仿的姑娘家,就遣人或请或强,弄到客栈里头由那老爷辨认。
沈三老爷在客栈当中坐着等辨认“侄女”,白日里忙得不行,晚间也没有停歇,来了宣县才十来天,因去得十分殷勤,已是在小酒巷的楼子里有了些名气。
裴继安问得清楚,心中登时有了主意,他也不自行出面,只找了旧人来做交代。
且不说他这一处默默行事,另一处,还有一个人也没有闲着。
谢处耘在酒桌上听说有四处有人再寻一个姓沈的小姑娘,当即就觉得不对,急急转回裴家,才行到半路,便见不少人聚在一处议论。
“听说是几个外乡来的拍花子,胆子倒是挺肥,抢人抢到裴家去了,引得许多衙役在外头捉人。”
“好似不是拍花子的,是来寻家里走丢的女儿,正好在路上遇上了,还以为是正主,只是那群人凶得很,也不认得清楚,便胡乱动手,好险被人拦了。”
“自己家的女儿难道还会认错?”
“怕是长得很像?”
他站着听了几句细节,见得这一群都是道听途说,也不耽搁,连忙往回赶,等到进得屋中,见沈念禾安安稳稳坐在房中誊写,复才把心放回肚子里。
谢处耘一路又走又跑的,早已出了满头的汗,此时扶着门喘气,很是不耐烦,恼道:“外头四处在传,说你险些被人捉走,这又是怎么回事?”
沈念禾见得他忽然回来,又是这样一副急忙的样子,十分吃惊,站起来道:“谢二哥怎么知道的?”
谢处耘怒道:“我怎的知道的?上回冯家人来的时候,不是叫你不要乱在外头乱走,这一向留在家中躲一躲,等过了风头再说,你倒好,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还敢孤身往外跑!”
沈念禾听得无奈,把今日沈家来人的情况简单说了,又道:“……实在没出门,只是正好有客人来,还站在门口,谁晓得在那当口就遇得沈家的人。”
她这话一说,谢处耘就想到了方才在正堂桌子上看到的许多包裹。
郭家世代将门,也不是这一辈才起来的,行事自然有规矩,送出去的礼,上头自有标识在。
谢处耘进门的时候只顾着来寻沈念禾,也无心去管其他,此时听得“正好有客人来”几个字,回想起那一桌子礼上头的标识,果然熟悉得很,正是郭家常用的,立时就变了脸,冷声道:“是不是郭家那一位夫人又来了?”
他也没等沈念禾回复,便自顾自生起气来,恼道:“果然沾上她,从来都没有过好事!”又忍不住抬头呵斥,“你是不是傻的,什么香的臭的都给开门!以后婶娘不在,谁来也不要应!本来就细手细脚,连盆水都扛不动,说话也不晓得大声些,这般没用一个人,当真给人掳走了,怕是喊救命都喊不过别人!”
说到此处,他越发不耐,直起腰来道:“她来送东西,你就收了?正该当面丢出去才是!家里何时缺她那一点又臭又烂的!”
沈念禾便道:“不是那一位夫人,却是一位公子,说是来寻谢二哥的,姓郭,唤作郭安南。”
谢处耘原本声色俱厉,此时听得沈念禾一说,面上却僵了一下,半晌没有回话,许久之后,才冷哼一声,低低地道:“嘴巴上说得倒是好听,什么自己晓得错了,却原来只是说说而已,郭安南都晓得送点东西过来,还亲身来看,她半点踪影也不见……”
他声音很小,沈念禾离得有些远,并没有听清,只把日间郭安南说的话转述了一遍,道:“那郭家大哥说是来接你回宣州城的,又说代弟弟来道歉……”
谢处耘本来就有些不悦,见沈念禾如此称呼,更是觉得全身上下都长了毛似的,怎么动作都不舒服。
他先是冷笑道:“代弟弟来道歉?他那弟弟是三岁还是五岁,竟是不会走路,要他来代替?果然在他心中分得清楚得很,弟弟是自己人,我却不是,那夫人还自以为全是一家呢!”
说到此处,又忍不住睨了沈念禾一眼,问道:“才见第一面,这就叫上郭大哥了?从前怎的不见你对我这样亲?”
第四十七章 躲一时躲不了一世
亲不亲的,沈念禾并不知道,只知道这一回自己点头也不是,摇头更不是,一个不小心,面前这爆竹就要炸了。
她听谢处耘话中带酸,又见其人如此反应,便放缓了语调,道:“谢二哥这话怎么来的?那郭家的长兄是客人,因你不在家,我只好代为招呼,自然要以礼相待——不然岂不是要叫人小瞧了你?”
又道:“今次也全靠他在,否则给沈家那许多人一拥而上,我哪里躲得开,说不得此时已经不知在何处。他路见不平,对我有恩,谢二哥将来得见,正要替我道谢,另帮忙选些仪礼去送才是道理!”
她温言软语,把话全递到谢处耘那一处。
谢处耘恼那郭安南代弟道歉,她便叫对方代替自己道谢,孰亲孰疏,一目了然。
果然这一番话说出来,对面人的面色稍霁,却是仍旧有些不忿,道:“什么事情一旦跟郭家沾上了边,就没半点好果子吃,这郭安南看起来忠厚,其实也没安什么好心,今次来不过为着他那弟弟名声,又为自己名声,想做出一副兄友弟恭的模样给外人看而已,你不要被他蒙骗了!”
他犹豫了一下,虽然很不情愿,最后还是又道:“他这一回既是帮上了忙,欠的人情由我来还,你小女儿家家的,便不要再放在心上,权当没有此事即可!”
沈念禾连裴继安都信不过,哪里又信得过谢处耘这不靠谱的小人装大鬼。
不过此人明明极不愿意同郭家人扯上关系,还愿意为了自己包揽事情,嘴硬心软得可爱,沈念禾便柔声道:“那此事便麻烦谢二哥了——三哥也知道了,说是会处理此事,叫我不要去管。”
谢处耘点了点头,顿时松了口气,道:“既是三哥发了话,你我便不用去理会了。”
他站在原地,忽然有些踟蹰,扶着门框半日,复才吞吞吐吐地道:“我见得你那书中稿子说,你娘因故而亡,你爹也失了音讯……”
其实谢处耘早已自裴继安处知晓此事,只是先前怕说得出来,自家三哥十分难做。
沈念禾哪里又听不出对面人话中之意。
她轻声道:“今次印书,除却帮着三哥给公使库筹银,我未尝没有私心,正想为父母并外祖一门积善积德……便是最后我爹那一处……也算尽心尽力了……”
谢处耘半晌没有出声。
他一向以为自己的命是天下间顶顶不好,父亲亡故之后,被迫辗转于叔伯族人家中,寄人篱下,吆来喝去,同个下仆一般,吃尽苦头。
然而比起沈念禾,却又好太多了。
谢家家财虽然被人所占,毕竟还能漏下一丝半点,他又是个男子,再不好脱身,却也并非没有可能,父亲纵不是什么声名显赫的,在当地多少也有故旧。
谢处耘嘴臭惯了,此时便是有心要做安慰,也想不出什么好话,只好笨拙地道:“也没什么,天底下没爹没娘的人多了去了,俱是活得好好的,你看我早没了爹,虽是有个娘,又何如没有……”
他说到此处,只觉得好像有些不对,忙又道:“况且你爹那一处未必会有坏消息,万一……”
谢处耘越往回找补越出错,索性把话题岔开,问道:“那沈家、冯家人做什么要来找你?”
沈念禾摇头道:“来人都没有细说。”
又道:“既是找了几次找不到,又认不出我来,此事应当就过去了,等我躲过了这一阵子,书刊印好了,往四处一卖,想来他们得了信,总会出来把意图说清楚。”
谢处耘忍不住劝道:“未必要那书上写出你的来历,既是那两家没有一个认得你的脸,倒不如躲起来,将来自己过自己的日子,何苦要叫他们晓得你在此处,说不得还要引来事情。”
沈念禾安安静静地看着他说完,复才道:“我能躲一时,总不能躲一辈子吧?”
谢处耘有些怔忪。
沈念禾的目光澄澈,语调轻柔,可是话语中的意思却是坚定又清楚,道:“虽然不知道这两家为何而来,不过无事不登三宝殿,从前从来没有往来的,此时变得如此着急,偏生态度还极差,多半没有抱着什么好意。”
“我躲起来,表面上来看是躲开了坏人,却也失了先机,只能任人涂抹,便是坏了一家名声也无从辩驳——况且,难道当真一辈子隐姓埋名,永远只能不见天日?我沈家一门行得正,坐得端,怎么反倒要同只老鼠一般?”
“倒不如将书印发出去——纵使我爹那一处有了不好,我终究只是个女子,旁人不会过于苛责,倒会对我家生出孤悯之心来,谁人要来欺负,我有了这身份,告官也好,求人也罢,都要名正言顺许多,那些人家想要欺负,都得掂量几分人言可畏。”
她一项一项摆得清楚,果然走得全是堂堂正正之道,谢处耘听得竟是被激出了几分热血,忍不住夸道:“看不出来,你竟有这般主见!”
沈念禾微微一笑,也不去回话,只低头把桌面上的纸一张一张地收了起来。
谢处耘却是暗暗上了心。
他从前在街巷头尾认识不少人,而今众人虽是多半转回了正道,不过如果自己出面,想要聚拢一群,把沈家、冯家人围起来打一顿,撵得走了,其实也不是什么难事。
打疼了自然会躲。
等到书印得出来,人人都知道沈轻云的女儿在此,那群家伙多半就不敢这般蛮横了。
只是这样的办法,自然不能说给沈念禾这个没甚胆子的小姑娘听,不然定会把她吓到。
还是自己私下偷偷去做的好。
他不再多说,见沈念禾面前桌子上摊着许多纸页,好奇问道:“这又是在做什么?”
沈念禾把手中笔放到一边,倒转那纸页给他看,又解释道:“裴三哥说抄写的那位杨叔父已经应了,这两日便要送稿子过去,我先把板式做好,届时按着间距、行列抄写便是。”
谢处耘低头去看,却没瞧出什么奥妙来,不由得奇道:“间距也有讲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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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挑食
沈念禾吃了一惊。
郑氏却是没有再藏着掖着,直接道:“我方才路过五福客栈,见得那沈家三老爷骑在马上,后头跟了一二十人,有男有女,全是送行的,看那架势,怕是要陪出十八里外!”
她当沈念禾是个小孩,许多话就不好细说。
葵街上去送那沈三爷的,俱是小酒巷中知名妓伶,个个打扮得妖娆多姿,叫郑氏驻足看了她们的穿戴好半晌,还瞧中了一款料子的颜色。
不过短短一截路,后头缀着的十来个龟公丫头不算,四女一男,又留又送,竟是走了小半个时辰。
那沈三爷喝了送行美人敬的几杯酒,兴之所至,用马车上的小几子垫着当场挥毫,写写画画,给各家小姐都送了“墨宝”,又送了金银。墨宝还罢了,那金银实在喜人,叫众人依依不舍的,哪里肯走,反倒跟得更紧了。
沈家人在宣县只待了十来天,然则因四处找寻家中女儿,闹出的动静极大,街头巷尾几乎个个都认得这群人了,今次走了,还走得如此兴师动众,自然引得许多人在一旁围观。
沈念禾虽然不知道当时的场景,听得郑氏这般说,也觉得奇怪,问道:“怎的这样突然?说走就走的,难道寻到人了?”
郑氏摇了摇头,道:“这却是不晓得,不过既然人走了,便算是了了一事,你也不必再担心他们上门闹事。”
沈念禾道:“却也未必,走了一家,还有一家呢。”
然而还没等到中午,裴继安便突然回来了。
这一趟回得毫无预兆,郑氏忍不住抱怨道:“也不早说,我做的这一点东西,哪里够你吃!”
连忙去厨房里头生火做饭。
裴继安没有去拦,只坐得下来,先问沈念禾要给杨如筠的底稿同样稿,又道:“那老先生急得很,已是遣了好几回人来催,说是已经沐浴焚香,吃了三四天的素,茶叶、蜡烛全数备好了,屋子早烧热了,便是纸、墨也不用我们送去,也不用笔润,只要拿到稿子,最多三天便能抄得出来。”
沈念禾十分惊喜,回去把收拾好的包袱拿出来给他,又一一解释了一回抄写须要注意的事项,另又道:“虽是越快越好,那杨老先生毕竟上了年纪,却也不能熬得太过了。”
裴继安失笑道:“我却是能说,他未必肯听。”
一面把那包袱放在一旁,却是转向沈念禾,道:“沈家同冯家的事情,你不用再理会,他们已是往洪州去了。”
沈念禾不由得抬起头来。
裴继安只略做了几句解释,道:“那两家得了消息,说是前两个月有几个镖师护送一位小少爷,先在宣县路过,又往西北方向折了过去,以为是你,照着路走了。”
沈念禾愕然,颇有些不敢置信,问道:“当真有那样一位小少爷,他们又都信了?”
裴继安点了点头,道:“我有个识得的朋友做跑镖,打听出来确实有这样的一行人,虽不是翔庆来的,却是由临洮方向出发,其实乃是一路,那小少爷男生女相,耳上还有未长合的耳洞,镖师之外,另有两个身手高强的仆从陪护,两个妇人片刻不离。”
又道:“他们一行也曾经住在葵街上,在客栈中登记的乃是用的‘冯’。”
沈念禾听得目瞪口呆,忍不住又问了一回,道:“当真有这样一行人?”
裴继安看了她一眼,道:“有没有并不要紧,要紧的是沈家那一位三爷相信有,沈家人认定有了,冯家人自然也就跟着信了。”
冯家这一回只来了几个,人力十分不足,沈家却是足有二十余人。
沈家得了线索要走,冯家人又怎么会不跟着?
至于那一行人,来历、行迹都编得如此像,叫沈念禾这个正主听了,也会觉得乃是自己这个“沈念禾”为了迷惑外人,女扮男装,特地还假托了母亲的“冯”姓。
她奇道:“为什么是洪州?”
裴继安道:“洪州新上任的知州唤作解令瑜,你爹曾经救过他的性命,比起宣州,那一处离京城、翔庆也更近,‘沈念禾’是沈官人的女儿,自然想要离这两处近一些,无论寻父也好,去京城打听情况也罢,都更为便宜。”
他担心沈念禾不明白,特地又掰碎了给她解释,道:“沈家来的三老爷虽是屡试不第,只能暂管庶务,到底是世家子弟,对官场人物多有了解,他那长兄同解令瑜共事过,后因你爹的事情,两边关系颇僵。”
“沈家人多,便是马不停蹄也要七八日,更何况此去洪州沿途还要设法打探,到得地方也不能直接去寻解令瑜,必要绕几个弯子,一来二去,等到查明情况,公使库的书早已印好了,发卖得快,沿水路而行,早到了京城,自然天下皆知。”
“那一时他们便是调转回头来得宣县,也不能再像今次这般轻举妄动。”
裴继安一面说,一面站起身来,也不管沈念禾一肚子疑问,提上那桌面的包裹便往厨房去,向里头的郑氏打了声招呼,道:“婶娘,衙门还有急事,我取了东西就走,晚间再回来吃饭,你不必麻烦了。”
郑氏那一头灶台里的火还没来得及重新拱开,这一头侄儿就要走,不由得瞪了他一眼,道:“我看你这哪里是回来取东西,是回来遛我的罢!”
裴继安老实认了错,又问道:“早间那绿豆糕还有吗?衙门里头分吃了,个个都说好。”
郑氏登时没空再去数落他,忙捡出厨房中剩的绿豆糕包了起来,包到最后几块的时候,单独拿个碟子放了,转而同裴继安道:“给你沈妹妹留一点,早间给她装出来的都没怎么吃。”
裴继安微微皱了皱眉。
家中乃是同桌吃饭,谢处耘这样不爱吃,那样也不要吃,沈念禾却是不管郑氏做什么,都十分捧场,仿佛半点也不挑剔一般。
他从前就觉得有些奇怪,只懒得去管,最近自觉十分亏欠,难免多留意她几分,观察久了,慢慢就瞧出不对来。
第四十八章 差了十万八千里
沈念禾并没有直接回复,而是道:“我小时候听父母说过许多印书之事——不晓得谢二哥喜不喜欢买书,又知不知道当今坊市间哪一朝印出来的书卖得最好、最贵?”
谢处耘自小就不爱读书,尤其其母廖氏回宣州之后,将他压着去了州学,大半年来跟不上进度不说,还要尽受郭向北挖苦嘲讽,对诗文之事就更没有兴趣了,听得沈念禾问,哪里答得上来,只猜道:“怕不是哪一朝距今最远,哪一朝印出来的就卖得最贵?”
沈念禾就随手摸了两本书过来,翻开给他放在一处做对比,问道:“若是给谢二哥选,哪一本你愿意出更高的价钱?”
谢处耘低头细看,只见两本书翻到的那一页上头内容俱是一样,乃是《左传》当中的一篇,说的曹刿论战之事。
乍一看,仿佛两本书并无任何差别,然则通读一遍之后,他却是自然而然地指向了左边那一本,道:“这个更值钱罢?”
沈念禾睁大了眼睛,又把椅子拖得近了,夸道:“二哥果然眼光甚准,只是为何你要选这一本?”
谢处耘的嘴角不自觉地就勾了起来,心中道:小爷自然眼光狠辣,哪里还要你来夸赞!
他忍不住暗中得意,然则如果一句话就被哄得眉开眼笑的话,实在又显得太没有面子,便做出轻描淡写的模样,道:“左边这本纸张更好,字体更佳,读起来更为舒服。”
沈念禾应道:“二哥说得极是,左边这册乃是再刻本,原本出自前朝崇化里集贤堂中沈氏书铺,当年不过印了三千册,每册作价七百钱,而今原本已经身价逾千倍,依旧无处可觅,便是再刻本也能作价三贯,而本朝翻刻的其余朝代版本,少则卖到三百钱,最多也不过一贯钱,其中自然也有纸张、字体的差别,然则另还有一桩,却是很容易为人忽略。”
谢处耘听得入神,忍不住问道:“还有什么缘故?”
沈念禾便指着左边那一册书,道:“印书自燕朝始方成一项产业,而燕朝数百年间,书印之事又以沈氏书坊为首,其中除却天家扶持,那书坊本身也有旁人及不上的长处。”
“此处若能有多几本书摆在面前,二哥拿来一一对比,便能发觉但凡沈家书坊出的书,俱是每页十列,只要写满,每列俱为二十字,不会多一个字,也不会少一个字,每段首隔空两个半字,页头、页脚留白一指节,至于其余雕工刀法、字体结构、板式、装订,也自有规矩在——这些看起来只是细节,可是各项细节汇聚在一处,便能叫它家的书脱颖而出。”
“你看此版十分顺眼,看的乃是一个整体,从前只有卷轴装、折页装,到得沈氏书坊,便出了蝴蝶装,后又有包背装,眼看只是装订的区别,拿在手上,才晓得其中差别有多大。”
沈念禾指着右边那一册书的头脚处给谢处耘看,又道:“二哥来看,明明同样的内容,这一本书单看不觉得有什么,同沈氏书坊的这一本放在一处,是不是就显出几分局促来?看得久了,难免就觉得费眼,究其原因,却是因为右边书册为了省下纸钱,页头页脚少有留白,字体也小,每列写足二十五至三十字。”
“乍看上去只是多了几个字,其实差别就出在这许多的‘几个字’当中。”
她坐在椅子上,面着门侃侃而谈,话语间毫无卖弄之意,然则语气笃定,条理分明,叫听者油然便生出信服之心来。
此时正是下午,谢处耘站在门边,居高临下,就着阳光,正正对着那一张又小又瘦的脸。
——脸还是那一张脸,也没甚好看的,比自己的相貌差上了足有十万八千里。
然而那一双眼睛却好似在闪闪发光一般,映得她整张脸都亮了起来,好似面上的神情都更为温柔可爱了。
谢处耘眼睛看着,耳朵听着,竟是有些轻微的恍惚起来,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便似见得可怜可爱的毛茸茸的猫儿狗儿一般,想要去碰一碰。
沈念禾却不晓得他的心思,见他递过手来,只以为这一位要看书,便把左边那一册书送了过去。
谢处耘这才回过神来,只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低头看了那书几眼,口中应和了几句,胡乱找了个借口落荒而逃。
他回得房中,一坐在床上就清醒多了,只觉得自己方才怕是眼瘸了,也不去多想,只把心思放在了那沈、冯两家身上,打算过得几日,找个空档去凑出些人手好办事。
***
当晚裴继安没有回家,只托言衙门里头有事,叫人来带了衣衫去。
郑氏倒是很习惯,打点了衣物、吃食,还把才做好的绿豆糕包了一包,给来人带去了。
沈念禾也不以为意,只在后院把自己的要求一一写得下来,又在白纸上画了板式,特地把那复刻本作为参考一起装好。
她忙了好几天,总算把事情都处理妥当了,心中一松,难免就想到沈、冯两家的事情,想了好几个法子,俱是不太能用,天都快亮了才迷迷糊糊睡过去。
次日醒来已经日当中天,后院、前堂一个人都没有,只在桌上摆着些吃食,先是一碗肉糜粥,配了菊花饼、裹蒸馒头,旁边还有一小碟子绿豆糕。
那绿豆糕是头夜才新鲜做好的,里头入了猪油,虽然香气扑鼻,却有些腻口,沈念禾吃了一个就放下了,把粥喝完,才要收拾碗筷,外头郑氏就挎着篮子走了进来,面上笑眯眯的,一进门就道:“你猜我在葵街上得了什么消息?”
沈念禾见她一脸的神秘,还十分得意,知道是好事,忙问道:“什么消息?我猜不到,婶娘快别卖关子啦!”
郑氏问道:“上回来找你那沈家人,你还记不记得住在哪里?”
沈念禾有些意外,下意识道:“好像是住在葵街上头的五福客栈……”
郑氏把手中篮子放在桌上,挨着沈念禾坐下,笑道:“而今那五福客栈里头,已是再没有什么河间府姓沈的人啦!”
第五十章 帮忙
这沈家妹妹在挑食上头,其实不比谢处耘好多少,只她十分会装!
不管什么东西,只要婶娘搛进了她碗里,她都是眉头皱也不皱一下,当即就吃得进去,吃完还要点评。
譬如夸这个菜炒得恰到好处,过一分则过熟,少一分则过生;赞那个菜鲜美,盐下得刚刚好,不咸也不淡,刚好带出本身的滋味。
夸都是真心诚意的夸,毫无半点勉强不说,还夸得很到点子上,可是只要仔细看了,就会发觉她其实于饮食上好恶十分明显。
不要看她怎么说,要看她怎么做。
遇得不喜欢的菜,她只会给面子地夹上一两筷子,再不会主动去搭理,遇得喜欢的菜,却是吃了又吃,只是动作十分小心,尽量不显出自己的偏好来,仿佛没有什么不喜欢,也没有什么特别喜欢。
裴继安既是上了心,便总忍不住去关注,旁观这许多天,多少也看出几分意思来。
沈妹妹饮食偏向清淡,不爱过咸之物,但凡菜里多放一点油,或是汤中油腻没有撇得十分干净,她都不爱去碰,半点不像在翔庆长大的口味。
不过辛、辣之物,她又挺喜欢。
有一次他拿仔姜焖了野鸭子,下了半锅姜进去,她吃得眼睛都红了,偏过头偷偷张嘴呼气,却还不肯露出半分不行,硬要多尝几口。
郑氏半路出家,手艺其实寻常,往日裴继安便时常自行下厨,此时见沈念禾爱吃自己做的,倒是不太吃得惯婶娘做的,平日里虽忙,怜惜她病体初愈,又一心印书,强抽出时间也要时不时回来做一两回饭菜。
今次他听得郑氏说沈念禾早上只吃了一点绿豆糕,便掰下一角尝了尝。
那糕点一入口,他就知道沈念禾哪里是吃不下,明明是不爱吃!
绿豆糕里应当下了猪油,本是用来凝结并增香的,然则油放得稍有些多,一吃进去便显出腻味来,倒把绿豆的香气压了。
裴继安面上不动声色,伸手把剩下的一碟子绿豆糕全拿了过来,一并包了,道:“晚间我回来再给她做吧,衙门里头人多,怕是不够吃。”
他既是这样说,郑氏便也不好用力拦着,嘴里嘟哝道:“就你事多,衙门里头人要紧,还是你沈妹妹要紧?难道就差这一块两块的!”
然则还是由着侄儿装了起来。
***
且不说裴继安这一处不放心旁人,亲自取了沈念禾的样式并原稿去得宣州城,另又带了两名衙役一同进了杨家,面上说是来伺候杨老先生,实则也有提防那府上有人得了原稿,偷偷拿出去传递。
杨如筠拿了稿子,连宣县公使库中来人有几个,分别长什么样子,说了什么都来不及去管,已是赶忙先翻出那一册补遗来看,一面看,一面拍案叫绝。
他嘴里诵读不停,读来读去,只觉得唇齿流芳,又想背此时看到的那一首,又想往后看新的,然则偏又对正看着的诗句舍不得,又对将要去看的诗句心痒难耐,简直忙得又高兴又着急,眼泪都要流下来,只恨不得自己多生出两只眼睛去看,颈项上再长一个头来去记!
偏他得了书,手又痒,竟还想要去抄写,当真有种冲动将自己劈作两半才好!
那杨老幺在一旁看着老父又哭又笑,由那诗文牵动所有心思,实在无奈,只好守在一旁,又着下人去请了大夫过来在府上候着,生怕这父亲激动过度,得出什么病来。
裴继安见得杨如筠如此行状,心中好笑,却也未尝没有钦佩之意。
他交代好另两个衙役差事,又同杨老幺打过招呼,并不多留,便就此告辞往宣县赶。
回到家中时天色早已尽黑,郑氏并沈念禾都睡了,倒是谢处耘不见踪影。
裴继安不放心那家伙惹是生非,拿热水把路上买的绿豆泡了,另又烧了锅水,就着剩菜吃了几口饭,复又出门去找人。
***
一街之隔的一处宅院内,谢处耘把一坛子酒“砰”地一下噔了桌面上,伸手一拍,将那坛盖打翻在地。
坛口一开,屋子里登时酒香四溢。
围坐着的七八个人应景地发出此起彼伏起哄的声音。
屋子里有一张大桌子,桌面当中摆了大盘的卤羊肉、一大只烤羊腿,又有烧鸡、烧鸭、头肚、腰子、白肠等下酒菜色,另还有小食、凉菜,摆得几乎连多一个碗筷都放不下。
谢处耘拉起裤脚,一条腿踩在一旁的条凳上,手一挥,口中嚷道:“来,是兄弟就同我喝酒!”
他相貌姝丽,偏生语气、动作俱是十分豪放,性情也同那些个的好汉并无什么差别,只吆喝了几句,便把场面给吵热了。
众人多是上回在酒楼子里同他相聚的,此时不知为何,嘴上虽然凑了热闹,却是没有一个敢伸手去拿酒拿菜。
桌边人互相偷看了一回,最后那杀猪的屠夫被推了出来。
那人便问道:“好你个谢雀儿,大半夜的溜出来作甚?三哥在哪一处?你倒是不怕死,给他晓得我们出来凑你喝酒,我们却怕死!”
谢处耘嘿嘿一笑,道:“三哥下午去了宣州城有要紧事,今日是回不来啦!”
活似趁着主人不在偷到肉吃的猫儿一般。
他此言一出,众人俱都放松下来。
那屠户顿时笑了起来,道:“你这是见三哥不在,出来放风了?今晚吃醉了酒,明日给他闻得出来,小心把你腿脚也要打断!”
旁边便有个人跟着打趣道:“怕是雀儿这小子的腿没断,你那门牙要先给裴三哥打没了!”
屠户佬面上十分挂不住,忍不住回嘴嘲讽道:“我同三哥差不多年岁,叫他一声哥哥不为过,你这二十好几的人了,也跟着叫三哥,要不要脸的?!”
众人登时哄堂大笑,你一言我一语地应和,也不要谢处耘再做招呼,自己就晓得主动去拿酒拿肉吃。
一群人也不白吃他的东西,一面吃,一面有人便问道:“小雀儿,茶酒铺子里说书的都说,无事不登三宝殿,你大半夜的忽然把哥哥们叫出来吃酒,又有什么鬼主意要帮忙?”
第五十一章 温言暖语
谢处耘倒也老实,道:“当着你们自己人,我也没甚好瞒着的,原是我家有个妹妹,是婶娘的远亲来投,在家中住了有两个月,没爹没娘,看着怪可怜的。”
“我这性子,你们也晓得,也有几分乖张,平日里少不得说她几句不好听的,然则毕竟是个女儿家,人又乖顺,我是一个指甲也不肯去动的——偏生这一向外头来了许多人,有河间府的,又有京城的,寻什么‘沈家女儿’,有眼无珠,竟是找上门来了,还要去抢我那妹妹走!”
谢处耘说到此处,忍不住把桌子一拍,险些将那菜碟给拍翻,嘴里却是怒道:“寻人便寻人,说清楚不是便罢,谁晓得那来人还敢动手动脚——听得婶娘说,我那妹子手上、背上都淤青了!若不是正好有官府人路过,怕是人都要被掳走,当真是好生嚣张!你说这样的气,我哪里忍得下!不是生生要打烂我这张脸吗!”
他把面前的酒碗拿了起来,一口喝干里头的酒,复才大声嚷道:“找咱们这些个自己人来,便是想叫你们想个法子,寻个机会把那河间府来的许多人——尤其那带头的——揍上一顿!好叫他们知道什么才是‘强龙不压地头蛇’,什么才是‘多行不义必自毙’!”
“欺负三哥的妹妹,便似欺负我的妹妹,也同欺负你们妹妹一般,难道你们竟是能忍得住坐视不管吗!?”
谢处耘这一番话胡乱嚷嚷,认真去辨了,其实没有什么道理在,只是和着他那口气并动作,煽动性极强,当场便有三两人一下子站起身来,另也有人跟着叫道:“如何了得,捉出来打一顿!”
场面十分激愤。
旁人都在激动,却有一人本来手中拿着酒碗,此时忽然顿住了,连忙伸出手去拦着身边人动作,又把那酒碗放下,急急问道:“慢来,小雀儿,你说那河间府来的沈家人,不是住在葵街的五福客栈里头的那些个罢?”
谢处耘白日间被裴继安呼来喝去地支使跑腿,一堆子事情做,好容易此时才得了点空档,自然没来得及打听这许多,听得对面人问,便道:“我还没功夫去细问,左右是河间府来的,也是个大族,多半是住在五福客栈——怎的,你见过?”
他一下子就来了精神。
若是有同沈家人打过交道的,想要行事就方便多了。
对面那人十分吃惊,道:“若是那一群人,今早便已经走了,一共二十一个,十七男四女,装了两马车,你竟是不知道吗?”
这话如同平地一声雷,叫谢处耘半点没有防备,一下子就愣住了,问道:“你怎么晓得的?莫不是听得谁人传岔了话?”
那人摇头道:“我亲眼得见的——这一向我哥跑镖忙得头都快找不到了,今日一大早,天还没亮便把我叫得起来,打发我去守在葵街尾巴处,旁的什么也不做,就盯着五福客栈里头那一行姓沈的,也不说什么事情,只喊我见得人要走了,再去叫他来。”
他说着说着,忽然往地上“啐”了一口,骂道:“说起这事,还叫我白挨了一大顿骂!那沈家打头的真他娘的讨嫌,才来咱们这一处几天啊?据说那小酒巷里叫得出名字的花娘子都来送他,那龟孙子骑在马上的腰腿都打摆子了,还不肯快走,磨磨唧唧的,害我早早去叫了我哥,谁知他出来足足等了半个时辰,人还没走出葵街!”
众人哄堂而笑。
谢处耘却笑不出来。
大家一起长大,他自然认得对面人的长兄,知道那是个有本事的。
自家原也不是不想叫对方来帮忙,只是那人多半还当他是个小孩打闹,只合找上门去相求,不合这种场合,也指使不动。
那谁人能支使得动?
谢处耘数来数去,也只数出一个人。
不知为何,他心中忽然有些发虚。
对面那人又道:“雀儿,人都走了,不好追出去打罢?早晓得这些个竟是如此嚣张,胆敢欺负咱们自家妹妹,昨夜便该叫人设法套了麻袋出来打一通,眼下却是给逃得脱了,反被捡了便宜!”
屋子里正闹闹嚷嚷的,忽的一人问道:“是不是我听得岔了——怎的好似有人拍门?”
“谁来迟了罢?”
“要罚三碗大酒才好!”
“方才不是已经点得清楚,人都来齐了的?”
“怕是点漏了谁罢?大冷的天,先让人进来再说!”
众人吃酒吃到兴头上,也没想太多,推出一人去外头开门。
谢处耘正低头想着事情,不多时,去应门的那一位就如同鹌鹑般走得进来,站在门口小声叫道:“雀儿,有人寻你!”
“寻我作甚?进来说不行,偏要出去?”谢处耘皱着眉,大大咧咧站得起来,才往前头走了两步,忽然觉出有些不对。
等到他抬头一看,果然见得门边忽然闪出一个人影,那人眉眼端正,一张熟悉的好人脸——不是裴继安是谁?
不待谢处耘出声,屋子原本吵吵嚷嚷的,正喝酒吃肉的人看到外头站的那人,忽然就如同被分别下了哑药一般,一个一个地安静下来,又自动自发地跟着站起身,纷纷小声打起了招呼,你一声,我一声,那声音俱是干巴巴的,或叫“三哥”,或叫“裴三哥”。
裴继安站在门外,也不进来,只抬头扫了众人一眼,问道:“什么时辰了?”
众人哪里敢说话。
他就指着其中一人,点了他的名字,道:“旁人不打紧,你在铺子里头做工,明日正是集市,喝这许多酒,是不想做活了,还是想找掌柜的骂?上回秦掌柜见了我,还夸你手脚快,人也机灵,特地谢我荐你过去……”
那人脸都红了,忙道:“三哥,我明日还要上工,就先回去了。”
语毕,连忙出门去了。
裴继安又看着旁边那屠户佬,叫了他的名字,笑着问道:“这一向生意怎么样?你娘那气喘病如何了?”
第五十二章 吃还是做
那屠户佬忙道:“得你照应,给我寻了个位子极好的档口,日日都能比旁人多卖几十斤肉,我娘的药再没断过,大夫说只要好好将养,虽不能尽好,却也不会大犯了!”
裴继安便道:“这个时辰你还不回家,外头风这样大,天气又冷,你娘放得下心去睡觉?”
那屠户佬把手擦着两边衣摆,低声道:“我立时就走。”
“慢来!”
裴继安将他叫住,又对着屋子里那许多人道:“把吃的都分一分,走这一路回去,怕是还没到家就要饿了。”
又道:“谁人醉了?没醉的送一送。”
一面说,一面看着谢处耘,道:“大半夜的,你还跑出来团席,白日间便不能团吗?还跑来旁人家里闹,是咱们自家屋子不够宽敞,还是我同婶娘做的菜不好吃。”
他语气里头并无半点怪罪之意,却把谢处耘说得头都抬不起来,只低声道:“三哥,我错了。”
裴继安便道:“有谁喝多了走不动的,谁人家中见得晚回了要骂的,站得出来,我送他回去。”
又指着一旁的谢处耘道:“这一个念你们念了许久了,只我一直差使他做事,暂且腾不出手来,等忙过这一阵,便在家中作宴,喊他请你们来吃!”
一时众人各自羞愧,又不敢走,老老实实把一桌子肉菜分了。
裴继安便对那主人家道:“劳烦你收拾这一桌子残菜,改日再来家中吃酒。”
那人惭愧道:“三哥,我也没想那许多……”
裴继安笑道:“吃个酒又没错,一群兄弟聚一聚,怎的给我这一来,倒像是你们做错了什么大事一般?”
他口中说着,手上却没停,上前帮着收拾了碗碟,因见地上满是剩骨、残菜,又去一旁拿扫帚过来扫地。
谢处耘一张脸涨得通红,连忙过去接了。
两人帮着收拾好了,复才一齐告辞而去。
一走出门,裴继安的面色就变了,转向谢处耘,肃声问道:“男子汉大丈夫,有什么事情不可对人言,要这般偷偷摸摸地私聚?我平日里管你管得这样严吗?”
谢处耘又羞又愧,道:“三哥,我错了,我只想着做的不是什么好事,你想来不会同意,一时便转了歪念。”
他也不敢再瞒,老老实实把自家打算和盘托出,又道:“那沈家来人实在过分,我见沈妹妹受了欺负,便有些忍不住。”
裴继安皱眉道:“你便是要给她出气,也不能行这样蠢的事——当真打了人,闹得大了,你叫衙门里头查还是不查?沈家究竟是名门大族,那沈吉之虽然没有入官,到底是沈家本家的嫡系子弟,他被人打了,便是为着面子,沈家人也不会轻易放过,届时人人盯着宣县,你这气倒是出了,念禾怎么办?”
谢处耘低头不语,只跟在一旁走路。
裴继安便道:“你这样聪明一个人,旁的话我也不多说了,以后遇得事情,好生想一想再动作,莫要明明是好心,反倒惹人恼了。”
他莫说没有训斥,连教训都少,却让谢处耘更觉惭愧,半晌,才低声问道:“三哥,我听说那沈家人今日早上急急就走了,是不是你这一处……”
裴继安轻轻哼了一声,道:“你自家去想,若是连这一点东西都想不通,明日便老实去跑三圈外城。”
两人回得家中,裴继安先把谢处耘打发去睡了,又道:“公使库中许多事情要做,念禾那书要快些印得出来才好行事,明日起得早些,我有事情交代你去做。”
他将人撵走,却又回得厨房,先把泡好的绿豆蒸在锅上,等到洗漱完毕,又准备冰糖、山药等物,因那猪油甚腻,只下了一点,又越过抢味的麻油,特地掺了豆油进去,花了小半个时辰,做出一锅清香扑鼻的绿豆糕。
此时天边已经鱼肚白,裴继安便把火半掩了,又把糕点隔水温在火上,复才回房睡去。
***
沈念禾得知沈家、冯家人俱是被打发走了,一面惊讶,也不晓得那裴继安使了什么法子,一面却是一夜好眠。
她半点不晓得昨日因为自己发生了什么,早间起来,裴、谢二人早已去了衙门,剩得郑氏坐在堂屋中绣帕子。
郑氏见得沈念禾出来,笑道:“我见你睡得香,便没去叫,肚子饿了不曾?你三哥早间起来煮了好面,还做了糕点。”
一面说,一面要起身去厨房端得出来。
沈念禾连忙拦了,道:“婶娘且忙你的,我自家去拿。”
她进得厨房,先把一旁瓮里的面下进汤中,正等着面熟,却见一旁桌上摆着两个眼熟的小碟子——正是昨日郑氏用来装绿豆糕的。
此时那碟子里头也装着糕点,只是颜色、行状却略有不同,比起昨日的更淡,乃是极浅的黄色,又被切得只有半个指节长宽的方形。
她心知这多半是方才郑氏所说,那裴三哥做的绿豆糕,便顺手捏了一块来吃。
这糕点入口的质地沙细,那甜味似有还无,除却绿豆特有的味道,其中还带着一丝山药的清香,半点都不腻口。
寻常糕点里头多要加些面粉,吃起来黏喉咙,这一碟子倒似没有加一般,全是绿豆同山药所制,两样的多寡也恰到好处,另有油也不知道用的什么油,和着冰糖的清甜,那滋味仿佛就长在自己的口味上,给她的喜好量身定做的一般。
面还没煮熟,小半碟子糕点就下了肚。
沈念禾连忙收手,仍是意犹未尽,出去问了郑氏,果然得知这是裴继安做的。
等到晚间对方回来,她忍了又忍,还是免不得厚着脸皮去问做法,道:“我见三哥同婶娘都做了绿豆糕,十分好吃,想来学一学,将来自己也好做得出来。”
裴继安看了她一眼,心中好笑,嘴上却道:“你只管吃便是。”
他有心叫这心明手笨的不要自己为难自己,左右也做不出什么好东西,如果当真喜欢,等他忙过了这一阵,多抽些空闲出来便罢了,然则话到嘴边,到底还是吞了回去。
第五十三章 盗版
却说把冯、沈两家打发走了之后,裴继安便一心忙那《杜工部集》印发。
他见沈念禾对书册刊印甚有见地,试看一二之后,发觉并非妄言,自此只要她出的主意,都愿意多听几句。
公使库中年年印书,虽然从前全靠强卖得利,然则一整套物什都是现成的,便是雕版师傅、印刷小工等等,因有衙门在背后靠着,俱是一召就来。
等到这一处按着沈念禾的要求把纸料、墨、浆糊、麻绳等物都置好,那一处杨如筠的手本也抄完了。
再说这一位杨叔父,他忙完抄写之事,生怕宣县破烂小地,找不出什么好的雕版师傅,倒把自己精心写的的字给刻毁了。
书籍能传百千年,这一部又是早已失传的杜工部补遗重现,虽未面世,届时会引出什么景象,杨如筠却是能料想一二,若因雕版刻得差,教世人笑话,以为乃是自己的字写得差,这如何能忍?
他也做过官,自然知道公使库印书不过为钱而已,忍不住私下跑去同做宣州知州的侄儿打听了一下。
对着虽已致仕,却一向口风甚紧,为人也谨慎的叔父,知州杨诲自然没什么好隐瞒的,特叫人去翻了宣县衙门的账,便道:“那宣县知县唤作彭莽,是个庸碌之辈,有功利之心却大小才皆无,前一向去点账,公使库上从年头亏到年尾,已是没钱了。”
杨如筠听得越发胆战心惊,本就不指望那宣县衙门能干出什么好事来,而今账上空荡荡,出钱更不可能,索性自力更生,叫人拿了自家的帖子去越州,将此事说得明白,又自贴酬劳,请了相熟的雕版师傅出山,另同裴继安交代了,只说自己也不要什么旁的,印出来书给他一百部做笔润即可。
不过一百部书而已,若是论起成本来,最多也就一二百贯,从前多少人拿着千贯钱想要请杨如筠帮忙写字,所求不过扇面、题字,全是轻轻松松的,眨眼功夫便能挥毫而就,他还要托词自己人老眼花,不肯答应。
而今抄这二十一册书,抄得他夜以继日,又怕手抖写坏了,偏偏手抖了也舍不得停,当真是想把肝血都呕出来做墨汁了,眼下还要倒贴钱贴名去请雕版师傅,简直比买东西送的搭头还要价廉,却也甘之如饴。
一时万事俱备,等到雕版刻制完毕,其余人等各自就位,裴继安便在后头统筹调度,叫小工三班轮倒,一刻也不停歇,未过多久,头一批书就做好了。
因早过了下衙时辰,裴继安也不去理会那知县彭莽,只先把书册带回家中。
沈念禾把那书拿到手上,先看封面,再看底页,又去摸纸质,最后才拿刀裁了看内页,果然字迹美而刻版精细,样样都是照着自己要求来做的,等到翻开头一页,内封下边最为显眼之处,正正印着此书面世,全靠翔庆沈氏女所献,又书冯、沈两家渊源,另有冯蕉、冯芸、沈轻云之事。
这一处引言乃是沈念禾自己撰写,全篇俱用稚女口吻,其言也切切,其辞也恳恳,其中并无多少精妙辞句,然则书悲事用平实质朴,尤能打动人心,她此时再读一回,自己都要把自己给感动哭了。
此时已近黄昏,又是冬日,自然天黑得早。
裴继安在一旁看着她手中捧卷,只低着头,也不说话,不由得心中暗叹一声。
他捡了一旁的灯盏过来点燃,放在桌案上好给沈念禾方便看书,一时抬头,却见灯火燃起,对方半张脸都被遮在阴影中,面容沉静,眼中隐隐有泪。
裴继安心中难受,恻隐之外,忍不住生出怜惜之意,也不忍打扰,只站在原地默默看她。
他心中甚乱,因知沈轻云那一处难有转机,也不愿沈念禾耽于哀思,一时却也不知道如何劝解才好,绞尽脑汁,只好特地寻了正事来同她道:“这部书一旦面世,若是卖得不好倒算了,若是得众人簇拥,定会有盗刻,宣州辖内可由知县去帮着打招呼,实在不行,托请郭监司出面,叫转运司发文通令警谕,多少也有几分用,只是其余地方却是有些麻烦。”
盗刻之事,自印书之始便无法杜绝,一旦有利可图,盗版难免会漫天乱飞,沈念禾又岂能不知。
但是再怎么管不了,也不能放任不理。
她这一回印书,与其说是为了印《杜工部集》,不如说是想将书前的那一番沈氏女自白广示天下。
可既然都盗版了,自然伪版劣纸,为了省工省雕,这般无用的内容,是绝无可能留下的。
沈念禾略一思索,抬头问道:“三哥,我从前听人说建阳麻沙多有劣本,乃是盗版群集之地,不知现在还是不是这样?”
虽说早有活字印刷之术,然则雕版技术却更为成熟,运用也更广。建阳府左近有一处地方唤作麻沙镇,盛产榕树、红梨木,此两种木材质地软、松,易于雕版,因此为凭,集聚了许多盗版书坊,专盯着市面上的好书来盗印。
裴继安应道:“还是如此,我前几年去麻沙镇采买木材,镇上人家十户有九户靠书印之业为生,只是印版极劣,从前那道、释一家的笑话,就是说的麻沙本。”
沈念禾不由得问道:“什么道、释一家?”
裴继安见她睁大了眼睛,显然已经听得入神,并不再去想那家中悲戚之事,忙同她细细解说了。
原来麻沙本质地之劣,错讹之多,天下皆知,据说年前太子周承佑新授京都府尹,衙门里的小吏探听到他喜好黄老之学,便特地在他的公厅中摆上了许多老道书籍。
谁知周承佑的喜好并非只是传言,他偶然翻阅书架,捡出一本《道德经》,开头还是“道可道,非常道”,没看几眼,明明还在同一页纸上,忽然就变成了“佛说是经已,一切世间,天、人、阿修罗等,闻佛所说,皆大欢喜,信受奉行。”。
周承佑虽然是太子之尊,性格却善,并未怎么追究,只那小吏气得半死,回头找了书商算账,才晓得原来这书乃是麻沙盗版,印刷小工不小心将两个雕版混在了一处。
第五十四章 打点
此事闹得沸沸扬扬,众人交口夸赞太子仁厚,又骂那麻沙书商害人不浅,然则传言到得宫中之后,天子周弘殷却是大怒,把儿子叫去斥责了一顿,又将其京都府尹之职免去。
深宫密事,不足为外人道。
坊市间只传闻其时太子当即认罪自省,然则究竟认了什么罪,又自省了什么事,却不得而知了。
此事告一段落,最后只留下麻沙盗刻之名越发响亮,抓之不尽,管之不绝,市面上十本盗印,追本探源,往往有六本是自麻沙而出。
沈念禾听得一时有些恍惚。
从前沈氏书坊自然也曾遇得盗印,只是义兄手握皇权,有他庇护,商贩们不敢过于明目张胆罢了,没想到此时已经过了数百年,她还要继续同盗刻商人斗智斗勇。
盗刻肯定是没办法杜绝的,管得了一时,管不了一世,不过等到自己的事情传遍天下,这发印之事,也就无关紧要了。
最要紧是开始这几个月。
沈念禾试探性地问道:“不知道彭知县那一处,有无相熟的同僚在麻沙镇上任官?”
裴继安说出这样一件事,只是是想要把话题岔开,叫面前这家伙不要老想着家里头的悲戚之事,其实并未指望她当真给出什么有用的法子,此时见得沈念禾问,一时有些意外,回道:“若是要找相熟的,怕是多半没有。”
沈念禾便低低地“哦”了一声,看上去十分失望。
裴继安上回利用了其人本身,继而又利用了其人家中珍藏之书,全是占人便宜,偏还被沈念禾傻乎乎地谢了又谢,自那之后,见得面前这一位,总是忍不住生出些愧疚之心来,尤其见不得她不高兴。
此时也不知哪一根筋搭错了,他下意识便脱口道:“果真要找,未必一定要靠彭知县——我上回去麻沙镇行商,机缘凑巧,倒是有一两个认得的,只不是做官,而是做个巡铺头子。”
沈念禾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来。
巡铺负责街巷之事,不但看着百姓,还抓着商铺。
俗话说,现官不如现管。
就算找了建阳府的大官,最后层层交办下来,还不是要下头人来帮忙办事?说不得还要看心情给你打个大大的折扣。
可一旦找了管事的人,只要真心帮忙,还怕办不成吗?
她连忙追问道:“只是点头之交吗?”
裴继安没有直接回答,却是反问道:“你要做什么?”
拿人钱财,与人消灾。
沈念禾豪富出身,旁的不会,倒是很懂得该花的钱一分都不能省,要是没有填到位,很可能将来多给十倍百倍也找补不回来。
她算了算这一部书印发出去,自己最少能分得多少,很快就心中有了数,道:“若是能打交道的交情,等衙门奖给的钱发得下来,我这一处分文不取,请三哥托人帮忙带去麻沙镇,叫那人交代手下兄弟帮忙看着些,但凡听得风声,或是见得市面上有盗刻咱们这一版书的,即刻毁损刻版,按律惩罚警谕——这本也是他们份内之事,管起来名正言顺,并非师出无门。”
又道:“若是不能打交道的交情,便只能再问问谁人有相熟之人了——不晓得杨先生那一处好不好帮忙?”
一事不烦二主。
杨如筠既然肯倒贴钱请雕版师傅,那再用用他的人脉去办事,想来也不会十分计较。
只要将人情记在心上,将来再还就好,于旁人也许只是一句话,一个帖子的事情,放到自己身上,时不时想尽办法也办不下来。若是一味顾忌面子,只会事倍功半。
裴继安极为惊讶。
这办法十分可为,并不像是个不知世情的闺秀说出来的。
一听得盗印,就想到去抓源头,再想到寻当地官吏,听得有认识的人,还懂得要先问交情——甚至会考虑到要根据交情深浅,来决定能不能送银钱托请对方帮忙。
要知道许多做惯生意的,都还以为只要拿着银钱,就敢开口托人办事。
如果不是知道面前人的根底,又亲眼得见这一位有多单纯可怜,裴继安都要怀疑她是不是做惯此类事情,极熟人情世故。
他把心中那莫名其妙的想法甩开,回道:“不必再去寻其他人,也不必给什么银钱——我与那巡铺颇有往来,这般刻意,反倒显得生疏。”
沈念禾犹豫了一下,问道:“便是他不要,手下的人总得要罢?”
裴继安摇了摇头,道:“我自会打点,你不必理会。”
虽然知道这一位裴三哥从不承诺办不到的事情,然则平日里行事再靠谱,毕竟都是小事,此时关乎自身,沈念禾哪里放得下心,忍不住又提醒道:“三哥,麻沙乃是要紧之处——比起蜀州,越州几处印刷兴盛之地,此处距离京城最近,通衢也最为便捷,如果没有管住,怕是咱们的书没发完,那一处盗印已经出来了。”
裴继安见她煞有其事的样子,只觉得十分有趣,笑道:“你就这么信不过我?”
沈念禾心中暗道:我哪里是信不过你,我是一个人除了自己,谁都信不过。
然而这话到底不能说出口,她只好找补道:“三哥行事从不顾惜自己,我只怕你私下瞒着往外倒贴了银钱,却不叫我晓得……”
裴继安微微一笑,道:“既是叫了我一声‘三哥’,就是一家人了,怎么还分得这样清楚,将来嫁得出去,难道回来吃饭过夜,还要给我倒找银钱吗?”
沈念禾哑口无言,越发觉得面前人实诚到了极点,已经到了只要再前进一步,便能够到一个“蠢”字上头。
怪不得那彭知县成日里就晓得拿他来欺负!
两人一个自觉亏欠,恨不得多付出些东西才能得心安,一个另有所图,只觉自己把人支使得团团转,竟还要对方倒贴钱,十分不地道,以至于互相对视的时候,眼中俱都多了几分怜悯之情。
沈念禾不敢多说,只好低头去看那书,口中感叹道:“能做的都做了,只盼能卖得好一些,才不会对不住大家辛苦一场。”
第五十五章 拒绝(给madoka1013亲的补更)
裴继安正指望做些事情好洗掉心中愧疚,私心只盼着多辛苦一些,至于结果,其实并不怎么担心。
不过他虽然只是个吏员,身上背的东西却很多,除却捡要紧的自己做,不得不将其他事情发派下去。
谢处耘急于为兄长分忧,也不挑肥拣瘦,什么都先抢着干,他听得衙门里头差吏说书籍不好发卖,大家俱是躲着,纷纷害怕要出去碰壁,便自告奋勇将此项接了,也等不及隔日,当即就要出门去问。
他心中盘算打得噼啪响,暗道:虽是三哥说了不让强行摊派,然则这样好的书,怕是一放出去就要被人抢得干净,怎可能会不好分摊!旁人说不好做,怕是不晓得今时早已不是往日,没有用心去想罢!
再一想:我也不去找那些个县学、乡学,一个个穷酸书生买不起我这贵书!横竖宣县光是书铺便有七八间,一间给个五十部,轻轻松松便能发出去三四百部,等到他们尝到了甜头,怕不得要抢疯了!
拿定了主意,谢处耘走起路来都更有滋有味了,立时就往葵街而行,寻得当街最大的书铺。
他回得宣县之后,这一向常在街上晃荡,又顶着这样一张极出挑的脸,身上还穿着公服,没几日一条街都认得了,晓得这是裴继安管着的。
此时他才进得门,就有伙计上前来迎。
那伙计一面口中殷勤招呼,一面朝后头喊道:“掌柜的,有贵客来了!”,又将人往后头引。
还没走几步,里头掌柜的已经出来相迎,请得谢处耘进去,又是叫人上好茶,又是着人去买糕点小食,时鲜水果,最后陪笑问道:“今日什么风把谢小哥吹来了?可是衙门有什么差遣?”
谢处耘伸手将他拦了,道:“不是衙门差遣——我只坐一坐,说完就走,不必买什么糕点吃食。”
对面那掌柜的登时松了口气,便是面上的表情都变得轻松了,笑着问道:“难道是看中了什么书?不是老朽夸口,满宣县当中许多书铺,只有咱们这一家最多最全,进得书册俱是刻印最佳!若是想要,几套书罢了,小的着人送到裴家去?”
谢处耘见他如此客气,有心给他点好处,便把书籍的事情说了,又道:“因要分给其他地方,你们这一处也不能多得,本来只有一家五十部,只是掌柜的今日如此好说话,我便做了这个主,给你多挪出三十部书来卖——也不必多谢我!”
掌柜的面上原本还带着笑意,听得谢处耘这一番话,脸上一僵,拿着茶杯的手都发起抖来,连忙先将那杯子放回桌面上,才敢急急摆手道:“这如何得了!此处铺小力薄,怎能抢了他人的好处!”
又道:“年初的时候也是公使库发卖印书,咱们这一处足认了一百部!今次虽是难得的大好事,却不能总给一家占便宜——不如把这好处分给旁的人,我们还是收敛收敛的好!”
一面竟是特地叫了人进来,自对方手中取了一个小布袋,小心翼翼摆在谢处耘面前的桌案上,道:“谢小哥来了这许久,咱们却是一直没能多往来,今后还要常来做客,此处一点小东西,不成敬意,还盼收得下来。”
说到此处,那掌柜的竟是特地还补了一句,道:“你且放心,宣县当中人人皆知我这一张嘴口风把得紧,绝不会同裴三说的!”
谢处耘被这一番拒绝,简直气得不行,被对方拿那“一点小东西”放在面前,伸手一摸,里头一吊一吊,沉甸甸的,竟全成贯的铜钱。
想起方才那一句“不会同裴三说的”,简直如同拿巴掌扇他的脸,谢处耘如何能忍,那脸登时就拉了下来,怒道:“我岂是那等横行霸市之人!”
若是换做从前,谢处耘一脚便要踹得出去,桌子都得掀翻,然则此时身上毕竟披着公服,又有裴继安会被连带,他只得忍了又忍,恼道:“重校的《杜工部集》,其中还有一册补遗,坊间从未得见过——这样好的书,便是州府中的杨如筠杨老先生都肯出面手抄做版,白送的钱,你当真不肯要?”
那掌柜的见他脸上甚凶,心中实在暗暗叫苦,不得不咬牙退了一步,应道:“却不是不想要,实在年底了,咱们这铺子也小,账上没有余钱,买不得那许多,不如认下十部?”
一下子砍掉一大半,这举动在谢处耘眼中,简直同打发叫花子也没甚区别,他也懒得多说,抬腿便往外走,只当自己没有来过。
那掌柜又是想拦,又是犹豫,最后口中虽然叫嚷,还是给人走了。
一时后头的伙计忍不住上前来问,道:“掌柜的,毕竟是衙门的意思,咱们这般行事,是不是有些不太妥当?”
掌柜的摇了摇头,叹道:“若是能不得罪,我哪里又想这样——年初也是衙门公使库印得十三经,足认了九十部,一部三贯钱,到得而今年底了,才卖出去两部,你且算一算,这一下就砸进去二百八十余贯,大半个月都要白做!”
“今次这书定价十八贯,最少要认五十部,公使库印版那样差,错讹又多,本来就是倒贴还没人买的东西,今次价钱还这样高,怕是一部都卖不出去,届时又要倒填,这一回足有九百贯,当真认下了,衙门倒是高兴,东家那一处如何交代?怕是我白做十年都赔不起!”
伙计也跟着叹了口气,道:“若是那谢小哥所言不虚,果然是补遗重印的《杜工部集》,其中补了早已失传的诗文,又有杨如筠老先生抄誊,这个价钱倒是不高……”
掌柜的冷笑一声,道:“做的什么美梦?这样的好事,咱们遇得上?如此珍惜之物,谁不是小心收好,便是要发印,大把书坊抢着要,怎可能落到这小小一县的公使库身上去印?”
又道:“你年纪轻轻,怎的忘性就这么大,这就不记得年初的事情了?上回管那公使库的谢图怎么说的?换了好雕版,又是大儒反复校对,是难得的好书——结果送得过来,却是什么破烂?衙门里人说的话,你竟也信?除非裴继安亲自来,我给他几分面子,倒是可以跟东家说一说,如今连想都别想!”
第五十六章 应对
再说那一处谢处耘恼怒异常,出得门,掉头就去了隔壁书坊。
因得了教训,他这一回还特地研究好说辞,见得掌柜的之后,将自沈念禾那一处听来的装帧、用纸、用墨、雕版、排印等等话术遍数了一回,把今次公使库印制的书夸得天上有,地下无一般,最后甚至还放话道:“若是卖不出去,我自出钱赎买回来!”
饶是如此,都换了一个铺子了,里头站着的也由胖脸圆掌柜变成了方脸高麻杆,对方的反应竟是还一模一样,便是那连点头哈腰的姿势,面上赔笑时嘴巴咧开的弧度都极为类同——“哪能叫谢小哥倒贴,既如此,咱们铺子订个十五部?”
谢处耘深觉丢脸,然则他是个撞破南墙不回头的性子,一时想到自己在裴继安面前夸下过海口,更是不肯轻言放弃。
短短半日功夫,他咬着牙把一条街的铺子全部跑遍,谁晓得一听得衙门这一回并非强摊,可以拒绝,竟是没有一处地方肯认买完那五十部份额的。
他碰了半日的壁,偏偏碍于身份,不能发火,只得忍气吞声回去了。
此时裴继安尚未下衙,郑氏见得谢处耘回来,难免问些差事上的话,等知道他要去摊卖印书,便问道:“事情办得顺不顺的?”
谢处耘哪有脸说自己在外碰得满头包,只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胡乱点了点头,道:“我去里头放东西。”
口中说着,人已经急急就往后院去了。
沈念禾坐在一旁,见得他这般反应,不免暗暗留心,起身跟了过去。
她还没往前走多几步,就见院子当中傻傻站着一个人,那人也不回房放东西了,只呆愣愣的,不知看向何处,又在想些什么,面色却是十分难看。
沈念禾便用力在地上踩了几步,踢出声响来。
前头谢处耘猛然听得声音,吓了一跳,转头见是她出来,脸上更难看了,没好气地道:“你那蹄子属马的吗?会不会走路啊!”
沈念禾听着只觉得好笑,问道:“二哥今日怕是去找的书铺,受委屈了罢?”
谢处耘皱眉道:“什么委屈不委屈的……”
沈念禾见他一副小孩性子,此时还要来装傻,便道:“从前公使库做得那许多讨嫌之事,不晓得胡乱摊派了多少错劣书册,坏了人家的财路——商人图利,一而再,再而三,吃的亏怕是数都数不过来,你眼下去同他们空口说好,谁人敢应啊?”
谢处耘冷哼一声,刺道:“你倒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就出得本书,虽是十分有用,却不晓得多少人为此事跑断腿——难道后头的事情就不难了?!”
沈念禾见他站在外头,外袍回来的时候早脱了,也不去穿,正随手搭在臂弯处,不知是不是跑了一下午,此时又一直吹冷风,鼻子同手都冻得有些发红。
她一时也不知道是夸奖这人看着不靠谱,内里居然是个肯踏实做事的,还是说他不知动脑,一门埋头死做乱做,想了想,便道:“二哥纯质心肠,自然比不得外头那些个商家弯弯绕绕——我娘从前在翔庆军也有过书铺,我见她操办,只觉得其中自有规矩在,咱们这许多书,价格又贵,又有前年、去岁公使库劣书糟粕在前,确实难办许多,只能另辟蹊径。”
谢处耘先听得对面人说自己“纯质心肠”,只觉得这一句话中有话,仿佛在嘲讽自己,正要发恼,见得沈念禾说起正事,却又听了进去,脚下也走得近了一步。
沈念禾又道:“我思来想去,觉得倒不如寄卖——宣县是个小地方,一下子掏出一二十贯买一部书,还不知其中内容,是人都舍不得,更别提穷书生了,况且本来也不指望在此处能卖得多少,不如送去旁边州城里头,也不必寻大书坊,只找个位置显眼的,同他们说好此批书不必出钱采买,只由我们暂寄在那一处,卖得出去,再来分润,头一批把分润定得高些,若是不肯,咱们宁可倒贴点钱。”
“又不是什么寻常货色,这可是精校补遗的《杜工部集》,装帧、用纸都是顶顶好的,况且还是杨老先生手抄——他那一笔字,平日里多少人想买都买不到,这样一部书,怎可能不好卖?一旦打出了名声,怕是有铺子宁可少要分润都得来求着咱们拿书,只愁那时工匠跟不上印制!”
“如若是那书铺不肯信,咱们便舍出一两册书,裁掉一两页的边,最好裁那补遗一册,放在铺子里给客人远观,叫他们晓得果真是从未面世过的诗文——定要遣个人时时守在一旁,不能给人抢得走了,或是被人另拆开其余封边,否则怕会闹出事情来……”
沈念禾把自己的打算一项一项数得出来。
她虽未亲自经历过,从前到底周围全是做生意的人精,再如何跟不上,也比起谢处耘这个毫无经验的强上许多。
谢处耘原还不怎么当回事,后头却是越听越仔细,听到说将来会有书铺求着上门拿书时,还未到得那一天,脑子里已经想象出莫须有的场景,登时连今日受的许多气都顺了些。
沈念禾最后又道:“只是这许多法子,其中犹有一个问题。”
谢处耘只觉得她说的已经极为妥当,半点寻不出什么毛病,急急问道:“什么?”
沈念禾便道:“毕竟是公使库印书,若是这般送得出去,又不收书铺银钱,虽说后头许是能补回来,却不晓得会不会有小人拿来生事,也不知道合不合律令规矩,若是不合,却是一桩麻烦。”
她上回听得郑氏说谢善、谢图父子之事,又说原本公使库要由裴继安管,后头被人抢了去,便知道衙门里头并非净土,多少也要考虑几分。
谢处耘从来就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去得郭家之后,虽是口中总说那一门如何不好,耳濡目染之间,难免也受到影响,哪里会把一县衙门里头的吏员、知县放在眼里,冷笑一声,道:“他们敢!自己不会做事就算了,哪里还有胆量拦着别人做事的!”
第五十七章 出行
沈念禾来到裴家这许多日子,已经有些知晓谢处耘的习惯。
这一位吃软不吃硬,同他说话得顺着来。
她想了想,便道:“虽是不怕什么,到底三哥将来还要用人做事,若是面上做得不好看,他如何好服众?”
又软语劝慰一番。
谢处耘嘟哝道:“三哥素日服众得很,哪里就差这一点了!”
然则到得晚上裴继安回来,他还是老老实实把此事同对方说了,最后难免抱怨道:“她明明也是大家出身,怎的做起事情来如此畏首畏尾的,那心眼简直同针尖一般!”
他一面说,一面伸出手指,拿食指做了个针尖的手势。
裴继安瞥了他一眼,道:“世间哪里寻你这样粗的针?”
谢处耘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嘿嘿一笑,却也不再揪着此事说什么,又道:“不过她那法子确实十分聪明,三哥,你说咱们能不能做的?”
裴继安沉吟片刻,道:“我本来有些旁的打算,却不如她这法子巧妙,等明日请彭知县知悉一声,递个请示上去,等他批了再来行事。”
语毕,又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回谢处耘。
谢处耘被看得有些不自在,道:“三哥怎的了?”
裴继安道:“我看你这样大的心,甚时能好好用一用,想个好法子出来,那沈念禾到底是客,书也是她出的,怎好时时要她出主意?”
换做是旁人说这样的话,谢处耘怕是早已跳起来了,然则听得裴继安这般说,他却只是哼道:“三哥说的,要把那沈念禾当做妹妹,既是当做妹妹了,自然是一家,她愿意想办法,我也不能拦着。”
放在从前,他哪里受得了被同一个姑娘家去比对,还比得输了。
然则上回送过一轮胭脂,在谢处耘心中,他与沈念禾已经一笑泯恩仇,后头又听得其人耐心教他许多印书之事,这些日子细细去看,只觉得其人小小一个,也无什么威胁,老老实实,乖乖巧巧的,看着倒也有几分顺眼。
况且此时她又是为了自己出主意。
他自觉男子汉大丈夫,行事自然要大方,便不同沈念禾去计较了——左右三哥口中对方始终都是“客人”,他才是自己人。
谢处耘这一处不犯毛病了,裴继安却忍不住若有所思。
他仔细琢磨了一回,果然沈念禾的法子最为稳妥,不仅能用在宣州城州,隔壁几处大州大县也能依样画葫芦。
做事情的时候倒是挺聪明的,怎的做人就这般傻乎乎,不肯自己为自己多想一想?
他心中一哂,暗笑自己尽想些有的没的,忙把思绪拉了回来。
发卖的事情解决了,现在要紧的是盗印。
裴继安权衡一番,认为事情并非十分简单,他抬头见得谢处耘哼哼唧唧,一副没经过打磨的模样,也不想再这般放任,便把事情来龙去脉简单说了,又道:“此事极为重要,我已是同福威镖局的廖永商量过了,叫他帮着去跑一趟,只是许多话毕竟不好直说,许多事情也不好交代他去做,还须要有个自己人。”
他话还没说完,谢处耘已是恨不得把双手双脚都举得起来,忙叫道:“三哥,我去!”
裴继安没有直接答应,而是道:“你平日里虽是聪明,行事却十分不稳妥,脾气也收不住……”
谢处耘连忙道:“三哥,你小瞧我了!在家中同在外头岂能一样?我自然晓得谨慎行事,也知道把脾气收得起来!”
又道:“上回三哥带我去的麻沙镇,那梁铺头也识得我长什么样子,若不是我去,就只能三哥自家去——三哥哪有这个闲工夫,这样的事情,少不得好叫我来做!”
还拍着胸脯承诺了半晌。
裴继安仍是有些犹豫的样子,最后道:“若是你去,凡事须要听那廖永安排,不许强出头,也不能胡乱惹是生非,样样都要低调为上——你我眼下都是吏员,与以前再不相同,许多事情不能再做,许多法子也不能再使。”
那谢处耘正当少年,只恨不得日日执棒走天下,难得有了机会再出去,哪里肯放过,虽是觉得被人支应起来免不得束手束脚,却也总比只能呆在家中强,一咬牙,还是应承了下来。
此事已经落定,裴继安便道:“既是要出远门,少不得同你娘说一声。”
谢处耘登时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来,道:“她是郭家的娘,同我有什么干系!”
裴继安见他嘴巴硬得很,也懒得同他掰扯,并不多劝,却也不愿意再去同廖容娘打交道,略一思索,干脆写就了一封书信,将印书的进度说了,又说明正安排谢处耘去麻沙县办差,身边有镖师护送,拟要次日再托人将信件送去给那郭保吉。
办完这些事,他才去寻了沈念禾,问道:“我近日要去一趟京城,正好打听你爹的事情,却不晓得这一处还有什么要紧的?”
沈念禾吃了一惊,问道:“怎的要三哥自己去京城?衙门里头这许多事情怎么办?”
裴继安便道:“此处书已是印了些存货,光靠宣州左近,想要卖出一万册,三五月间并不难,然则眼下时间紧,却是等不得了,只好送去京城发卖,另又还有书册报备之事,寻常书只要州中报备留存即可,经义才需去得国子监审看,我们这一部其中有三篇涉及经义点校,也沾上了经义的边,少不得要送得过去,免得将来被人拿来说事。”
沈念禾奇道:“旁人去不行吗?”
裴继安隐晦地道:“这事情赶得很,若是按着次序来,怕是得排到明年。”
又道:“我家在京中也有些故旧,多少能帮到忙,比起其余人没头苍蝇乱撞,也多得几分便宜。”
这就是要用私人关系请托帮忙的意思了。
他催促道:“这几日就要出发,你仔细想想还有什么事情要问,我抽空去想办法。”
沈念禾听得裴继安要去京城,不由得暗暗生出一个念头来。
第五十八章 沈婆卖瓜
前世母亲临终之时,曾经同她交代过家中情况,言说沈家先祖曾在各处州县产业私有藏银,京城作为首要之地,藏贮更多,分布更散,足有六处地方。
眼下虽是时过境迁,不知屋主为谁,又是个什么情况,然则只要有一处地方剩得下来,她便能手头阔绰许多。
沈念禾同公使库印那《杜工部集》,因裴继安在当中管事,给她的分润条件已经算是宽松,可即便这样,一部书卖得出去,她最后拿到手上也不过数百文。
按着坊市间的情况,若是一版印书能售出一万部,已经算是火热大卖,累计下来,她最多能得数千贯。
沈念禾早有打算,自知不可能一辈子住在裴家,将来迟早要搬出去。
以裴继安之才,并裴家从前人脉,一旦皇帝周弘殷病逝,以仁厚著称的太子周承佑继位,他想要入官并不是什么难事,届时郑氏跟着他四处走,剩得自己在这宣县,也没甚好留恋的。
孤身女子,又是“沈念禾”这样一个身份,想要保全自身,当然最好要去繁华之地、天子脚下,否则给剁碎了都不会有人知晓。
京城价贵,这印书得来的几千贯钱,买个好点的宅子都难,更何况今后还要生活。
钱这东西,自然多多益善。
今次难得有了机会,趁着裴继安要去京城,便是等不到那“念园”开放之时,先去看看其他地方能不能起出东西来也是好的。
再一说,一旦国子监将那《杜工部集》审看完毕,从宣县携去的书就可以往外发卖,自己在书前写的冯芸并沈轻云事自然能在城中大肆传播。
京城乃是消息汇聚之地,一来可以打探沈轻云的消息,二来,说不定还能从旁人口中得知冯、沈两家为什么都这样着急跑来宣县找寻“沈念禾”。
裴继安毕竟只是个外人,他再如何有心,也不怎的方便,更不好拿主意,不如“沈念禾”亲身在的好。
只是有一桩麻烦。
自己毕竟是个女子,裴继安又是去办差的,会不会觉得带了个累赘上路?另有孤男寡女的,她虽不觉得,旁人怕是会认为不合适罢?
沈念禾踌躇了一下,绕着弯子把自己的打算说了,最后道:“三哥,我在家中将养了这几个月,身体已经大好了,若是去往京城,我那骑术也能勉强拿得出手,并不会耽误什么功夫……况且我在翔庆时也并非一直在家中做女儿,其实时常跟着母亲外出办事,很知道该要怎么远行,半点不会拖后腿的。”
裴继安全没想到会问出这个结果来,听得沈念禾这异想天开,哪里肯应,当即摇头道:“宣县去往京城路途遥远,先行官道,又转水路,我此回又是赶路,你一个姑娘家,哪里吃得消——当日自翔庆来宣县一行,你病成什么样,竟是忘了吗?”
语气中仿佛半点没有回转的可能。
沈念禾只得解释道:“我这次生病其实同路上行程并无什么关系,是原本在翔庆时就……”
看着她可怜巴巴的样子,裴继安叹了口气,道:“你且想一想有什么要打听的,同我细说了,便是另有什么事情,我也自晓得替你办。”
又道:“你是信不过三哥吗?”
沈念禾哪里敢说真话。
她心知面前这一位不同谢处耘那个好打发的,颇有些软硬不吃,除非能说通道理,否则这一回自己多半不可能跟着去京城,当即下意识急忙摇头道:“眼下除却三哥,我还有谁人好信的!”
这马屁拍得其实有点过火,只是沈念禾语气诚恳,表情也诚挚,又一副薄面皮的小女儿样子,此时吐哺心事一般,竟是看起来有十二分的真诚。
她语毕之后,脸上还应景地微微发起红来。
裴继安面上虽然不动声色,心中却是复杂得很,一方面愧疚之心未消,一方面却又有些熨帖。
他其实是个大包大揽的性子,什么东西一旦入了眼,样样都会帮着管,此时心中已经把沈念禾当做半个家人来看,被其相信并作为依靠,倒叫他生出几分微妙的舒坦来。
沈念禾偷偷瞄了他一眼,见得对方并无什么反应,忙又补道:“正是只信得过三哥,才更想着跟去京城!”
她脑子转得飞快,十分为难一般,道:“三哥去得京城,谢二哥又往麻沙去了,家中只剩我同婶娘两个,便是能叫衙门里头巡铺多来帮忙盯着,毕竟也不可能时时守看,今次虽是把沈、冯两家来人打发走了,谁又晓得是不是只此一波?万一今后再来得其他人,我却不好躲开。”
“倒不如跟着去京城,我自己也晓得小心行事,更晓得自行照顾,况且一路有三哥看着,定会比在留在宣县来得安全。”
裴继安的神色渐渐变得凝重起来。
这话其实仔细去想了,很有几分道理。
留得两个妇孺在家,当真出了事,自己在外鞭长莫及,便是嘱托旁人帮忙看着,毕竟不是自己家,就算有心,也不好时时盯着。
况且便似上回沈家来人,一行近十个,全是身强力壮之辈,并不好防备。
沈念禾见他仿佛有些意动,连忙又道:“三哥别看我瞧着不中用,其实很能做事的!从前同我娘出门的时候,许多事情都是由我来打点,当真不会拖后腿,也很能吃苦!”
她仿若沈婆子卖瓜,也不管自己这瓜又瘦又小,就在此处硬夸,夸完之后,生怕裴继安不肯,复又道:“三哥若是不信,等明日我去街上租匹马回来,去外城跑给你看!不妨叫谢二哥同我一起跑马,看谁跑得过谁!”
沈念禾一面说,一面跃跃欲试,只差撩起袖子此时就出门去。
看着她那小胳膊小腿,又看她好不容易养出一丁点肉的脸,裴继安哪里敢由着其这般折腾,一时有些哭笑不得。
带个小姑娘出门毕竟是件麻烦事,他想了想,道:“你先别忙,等我看看再说。”
第五十九章 父子
裴继安在此处说要看看,另一头,宣州城里的郭安南却是当真在看看。
他坐在书房一隅的小桌上,一份一份分拆着家中门客送来的文书。当中有拜帖,也有书信,只是按着名字简单分了类。
郭保吉毕虽是一路监司官,可他原本不是驻守边关,便是奉命平叛、讨贼,养的多是谋士,少有文人清客愿意来投,本来也不怎么用得着,养着只是帮着起草奏疏罢了。
而今他被迫由武转文,仓促之间,来不及招揽,手下能用的门客自然不够。
郭保吉做这监司官已经大半年,并没有能立稳脚跟,当地州县官员为了架空他,平日里没少使绊子,眼下正值年底,事情又多又杂,为防被人算计,他早已忙得团团转,手下得用的人几乎全被打发到外头跑腿去了,剩得这许多书信便没有合适的人来管。
拜帖还算了,私人相交的信件当中往往藏着许多隐秘之事,不能随意叫人去翻。
幸而他还有个儿子。
郭安南得了父族荫庇,眼下正在清池县做个户曹小官,他向来是个上进的,难得今日休沐,特地便来为父分忧,帮着拆看信件。
攒了几日的文书,郭安南花了半日功夫才看完,他捡出其中要紧的,趁着来汇报事务的官员退得出去的功夫,装了半匣子要紧的信件便去同父亲说事。
“二姑父说寻到两个从前同窗,虽是多年不第,却也有些才干,原是给楚州通判做门客的,因其门下人口太多,受了委屈,便辞了事,眼下正在另找生计,他已经同他们说了父亲在此处监司官,那两个十分愿意,说是过了年就来投。”
郭保吉点了点头,问道:“那两人是个什么情况?”
郭安南便照着书信里写的,把来人背景、籍贯、出身,擅长之事一一说了。
郭保吉端起面前的茶,抬头打量儿子说话、行事。
他听得长子说完,复才问道:“你觉得这两个人怎么样?”
郭安南想了想,还是道:“爹,二姑夫的同窗,而今少说也当有四五十岁了罢?虽说给旁人做门客也是谋生之举,可做到这个年岁,竟是还没能混得出头,最后只能自己辞了事,想来是两个混日子的,未必能有什么才干。”
郭保吉见儿子欲言又止,便道:“此处只有你我父子二人在,有什么话不能直说?”
郭安南得了父亲发话,也不再犹豫,直言道:“我作为晚辈,不好说长辈的不是,不过二姑夫一向也是个好人,旁人求上门,少有不应的,若非如此,又怎会数十年间,少有建树?今次他荐人过来,信上说的,未必是实际,也许夸大了几分,又添有许多褒扬。”
郭保吉看着儿子在此处分析,心中忍不住生出几分叹息来。
他一直对这个长子抱有很大的期望,对方相貌、性格都与他肖似七八分,眼下虽然并未完全成才,行事时已经很有架势,能当大半个人用了。
不过毕竟年纪太小,见识有限,许多想法还不成熟,得要好好调教才是。
“咱们府上而今有几个门客?”郭保吉问道。
郭安南一时愣了,心中默默数了数,竟是有些答不上来。
郭保吉便道:“你叫得出名字的有几个?知不知道他们各自是做什么的?”
郭安南便一一数了,到头来发现自己数得出来的,许多已经走了,有些记得名字的,居然也不知道其人负责的具体事情。
郭保吉笑道:“寻常做官的,谁家门客不是来了又去,去了又来,我自雅州转过来,虽是愿意出钱养着,手下许多人也不肯再跟,毕竟再无用武之地,但凡有些气性的,都不愿意吃干饭,旁的地方尽能出头,何苦耽搁?”
又道:“你那考量却也没错,只是想错了几点,其一,楚州乃是大州,做通判不同做知州,专管实事、杂事,能在通判手下干活,做得多年下来,便是老油条也能有二两面来吃,没吃过猪肉,多少见过猪跑。”
“我而今手头缺人缺得厉害,便是当真不中用,过来帮忙回个帖子、陪个客也是好的,实在不行,跑跑腿也能叫得用的腾出一两个来。况且你二姑夫虽然官途不怎么顺,却也一直平平稳稳,行事很有把握,实在不靠谱的,不会荐来,最多也就白养两个人罢了——难道我郭家竟是养不起?”
郭安南听得十分惭愧,道:“是儿子想得短浅了。”
郭保吉便道:“我儿才几岁,能想到那许多,已是很好,不必妄自菲薄。”
又道:“你且代我拟信,谢过你二姑夫,再叫人送些仪礼过去。”
此事便告一段落。
那郭安南取了另一封信,道:“大伯那一处来了信,说是向北而今年纪已经不小,趁着他手头还有空缺,想帮忙荐个差遣……”
郭保吉皱了皱眉,道:“你那弟弟实在不像话,若是送到你大伯那一处,还不晓得会长成什么模样,此事不妥!”
说到此处,他抬头问道:“上回我听说你去了宣县找谢处耘?他那一处怎么说?”
郭安南道:“本是想去衙门劝他回来,只是人不在,又去了裴家,也没见着人,我只好留了些礼,想着下回有空再去好好劝一回。”
郭保吉便道:“劝不动便算了,他同你弟弟在一齐,闹得十分难看,那谢处耘在州学里头也没学成什么样子,想重新塞回去,又要费些功夫,而今去了宣县县衙,倒是正经几分,我现下没空理他,若是白晾着,耽搁了人也不好。”
对郭保吉来说,养个继子,并不费什么力气,也花不了几个钱,若是那人成器,他是愿意拉扯一番的,可谢处耘看着就不像是个成器的样子,便也懒得去理会了。
“只是如若不管,怕是对向北名声不好。”郭安南忍不住帮弟弟考虑。
当时众目睽睽之下,两个人在州学打了一架,到得后头,谢处耘停了学,直接被发遣去了宣县做个小吏,郭向北倒是安安稳稳地读书,旁人看了,难免会说郭向北心胸狭窄。
“另还有,那裴家不知怎么的,忽然住了个女子,若是传进府里……”
郭安南没有把话说完,可那话中之意,明明白白就是暗示给廖容娘晓得了,定然不能善了。
第六十章 小吏有什么好做的
听得说裴家住进了一个女子,郭保吉立时就想起上回裴继安来时说的话。
“是不是个小姑娘,姓沈的?”他问道。
郭安南吃了一惊,道:“大人怎么会知晓?”他把当日情况说了,又道,“那河间府的沈家仗势得很,若非我当时正好在,怕是人都要被捉走了。”
郭保吉不由得叹道:“你见的那一个,怕是沈轻云的独生女儿了,想那他英明一世,其妻冯氏也不愧乃父之名,是个巾帼不让须眉的,偏偏夫妻两最后连个女儿也护不住。”
郭安南听得当日见得女子竟有如此身份,一时怔住,喃喃低语道:“怪不得遇得那样的场面,她却是临危不惧,说话、举止俱是与众不同。”
他回想当时场景,忽然觉得有些不妙,忙道:“大人,不若还是把谢处耘接回来吧?给后头知晓了,怕是要不高兴——听闻正想要给他说亲呢。”
郭保吉不以为然,道:“你母亲心中自有分寸,不会乱来的。”
郭安南却不敢抱有这种期望。
郭保吉原配死后没多久,就续弦了廖氏。
廖氏嫁进郭家的时候,三兄妹都已经懂事,本就抱有成见,又因各种原因,两边处得很一般。
想是知道以后很难养得熟继子继女,廖容娘虽没有死心,却也做了两手准备,正好此时郭保吉调任宣州,她便把同前夫生的亲生子接了过来。
谢处耘相貌姝丽,比貌美的女子还要更美三分,他到了郭家之后,旁人还罢了,郭向北是个挑事的,见不惯继弟,又兼两人性格不合,几乎隔三差五就要闹出事情来。
廖容娘就在其中和稀泥。
她心中明显向着亲生子谢处耘,偏偏又要做出公平的样子,还要在面上显得更倾向郭向北。
郭安南作为知礼的长子,对继母自然是以礼相待,却也不怎么看得上她素日行事,只觉得这一位虚伪且势力,又因见识过她张牙舞爪的样子,更有些担忧。
他想起当日沈念禾那比巴掌还小的脸,身材也是瘦瘦小小的,眼睛却又亮晶晶。
这样一个人,身世却是那般可怜。
给廖氏知道了谢处耘住在裴家,家中除却裴三同老婶娘,还有一个同龄女子,怕是屁股都要坐不稳,立时就要跑去裴家闹腾着要把儿子接回来。
廖氏那个嘴巴,说话难听得很,又不知那沈家女儿的身份,若是对方遭了羞辱,实在不好。
毕竟是沈氏夫妻的女儿,合当要尊重些。
郭安南忍不住劝道:“上回已经去找过一次,听闻谈得不是很好,不然那裴三也不会特地跑来找大人说话,再去一回,还不知闹成什么样子。”
他说到这里,忽然想起另一桩事,忙从匣子里取了一封书信出来,道:“正好裴三来了信,说要安排谢处耘去麻沙县办差,同行也有镖师跟着,因怕家中担心,特来信同大人说一声。”
郭保吉诧异道:“给我来了信?”
不给廖容娘来信,却给自己这个继父来信?
郭安南点了点头,道:“只有给大人的,没有给后院的。”
郭保吉老于人事,只略想了想,很快醒悟过来,登时失笑道:“这个裴三!”
若是给廖容娘知道自己宝贝儿子要去千里之外的小镇公干,她怕是当场就要跳起来,哪里肯让。
裴继安这是不愿意同廖容娘打交道,却又想做事有个首尾,干脆就给自己来信了。
一下子就把同廖容娘沟通的事情丢到了自己身上。
偏生他那信还写得十分郑重,又表明自己已近成人,不好同内宅有交,理由冠冕堂皇,叫郭保吉半点挑不出毛病,还要夸他行事知礼。
想到裴继安,又看着面前沉稳却仍需锤炼的儿子,郭保吉暗暗叹了口气。
出身不同,经历不同,自然没法比。
儿子并不差,只是不够好,如若能有那裴三一半的精明能干,自己也能省下许多力气。
要是谢处耘同裴三一般,他也愿意多扶植一把。
可惜廖容娘肚皮不行,生不出那样好的儿子,不然也算是自己的半子,多少能派上些用场。
郭保吉心中稍作权衡,想到当日自己打探出来的裴继安行事同裴家人脉,忍不住有些眼热起来。
能不能拿来用一用?
宣州官场实在复杂,比起他原本预计的更为麻烦。
最难办的是,他由武转文,又是个北人,乍然到得南方,人生地不熟的,半点根基也无,很多时候已经看到了机会,偏偏碍于不敢轻举妄动,眼睁睁看着旁人占了上风。
若是能有个熟悉宣州本地情况,又有人脉的人帮着梳理一番……
郭保吉细细琢磨起来。
他所担忧的,不过是裴继安同沈家的亲事罢了。
既是像儿子所说的一般,那沈家女儿年纪还小,那两人结亲想来还远着,只要消息不胡乱往外传,两人一日不成亲,一日就不是什么大事。
先等等看,那裴继安正管着公使库,如果他当真能在期限前,给宣县筹够上缴的银钱,那说明果真是个人才,自己也愿意舍点本钱。
虽然裴家落魄了,他毕竟也是个世家子弟,户曹小吏有什么好做的。
倒不如来自己这里做个幕僚,等宣州事了,最多一二年,只要当真能帮得上忙,又有功劳,等到天子驾鹤,太子登位,自己愿意保举那裴三一个官身。
***
郭保吉算得有滋有味的,宣县里的裴继安却是毫无所觉。
他正同郑氏商量事情。
“……说是想要同我一并入京,虽那话也有些道理,可她毕竟体弱,我又着急赶路,若是半路生了病,或是出得什么事情,我一时留意不到,却是十分麻烦。”
郑氏听得沈念禾要入京,又得知了原因,倒是没有十分反对,道:“难为她一直在家中等着,不晓得心里怎么挂念父亲呢,去京城也好,多少能打听些消息……”
又道:“也不怕,虽是不能叫她同你单独去,另还有个办法——我陪着一同走一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