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孬知县
裴继安得了郑氏的应承,终于放下了一半心。
如果有婶娘跟着,走到一半遇见什么不妥,还能得个人帮忙打点,实在不行,就叫两人在驿站住下,他回来的时候再接上便是。
此去京城毕竟不急,他放在一边,先回衙门给谢处耘开了路引并驿券,又同彭莽要了给麻沙衙门的公文,为表郑重,还特地跑去州城加盖了宣州府衙的印。
彭莽也不多问,见得裴继安拟来的文书,略扫了一眼,就老老实实在上头签了押。
他签完之后,放下手中的笔,问道:“我怎的恍惚听得你要去京城?”
裴继安先把那公文收了起来,复才不慌不忙地道:“哦?谢图已经同知县说了?”
彭莽也不否认,只皱眉道:“什么事情竟要你亲自去?跑个腿罢了,旁人不能吗?”
裴继安面上不显,心中却已经十分不耐。
他只随口一诈,彭莽毫无防备,就把人供了出来。
那谢图乃是押司谢善的儿子,后者同裴家颇有渊源,能坐到今日的位子,其中不乏从前裴父的提携之力。
裴继安刚入衙门的时候,多亏谢善搭了一把手,平时也多得其照看。
然则人心思变。
谢善年事渐高,谢图子承父业,早也进了宣县衙门做吏员,只是比起父亲,这个儿子明显差了不止一筹,不仅做事不行,便是做人也是缺心少眼的,极爱背地里告刁状,因他手长,能力又不足,时常惹出事情来,偏还要推给旁人去收拾烂摊子。
如果不是谢图,宣县的公使库不会亏空得这样厉害,倒叫裴继安费了许多劲,才把架子重新搭起来。
裴继安进得衙门数年,极少同谢善别苗头,一则毕竟对方资格老,年纪大,要给几分尊重,是以屡次被其明里暗里试探,他只做不知;二则只是一个县衙,同些胥吏为了小事,都是毛毛雨一般的利益纠纷,有什么好缠的,退得一步两步,也能省下时间来做些旁的事情。
想是他从前退让太过,倒叫这做儿子的谢图以为软柿子好捏出水,眼下才好了几天,又开始在后头挑拨离间了?
“原是为着公使库印书。”裴继安把《杜工部集》的事情说了。
彭莽很是奇怪,问道:“公使库印书也要报备?”
从前也年年印,却从未见有报备之事,彭莽乍然一听,只觉得莫名其妙。
知县做到这个份上,裴继安在其手下做事,也实在有些无奈,只好道:“原是不必报备,只是先前京城出了盗刻《道德经》一事,朝廷新下了令,凡举印书,县以下必要给州中审核……”
他把几时下的令,在哪一号公文上头,大概内容是什么,一一复述了一遍,又道:“当时是自宣州州衙发出来的,通令十七县镇知悉。”
宣州州衙发下来的令,肯定是经过彭莽的手,才能往下派。
然而彭莽想了又想,却是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日常的杂事太多,朝廷的公文也是时不时就来一道,不记得也很正常,彭莽也不觉得多意外,只是算来算去,还是不对,不由得又问道:“那就给州中审核便是,怎的又跟京城扯上关系了?”
裴继安更无奈了,道:“便同方才说过的那般,寻常书文由转运司查审即可,只若是书中涉及经义,便要送往国子监审看,确认之后,才能在外地发卖。”
彭莽还是不明白,道:“那是什么书来着?怎的又涉及经义了?”、
印书之前,裴继安便同彭莽交代过,书一印出来,他又特地拿了一部过来,却不想这一位不看就算了,连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是再校补遗的《杜工部集》,里头有新补几篇注经,虽是只擦了个边,但是这书要发印去外州,最好还是送去国子监审校一番为妙。”他只好解释道。
彭莽一向是个小心谨慎到畏首畏尾的性子,见得这事情实在必要,面色顿时变得有些难看起来,忍不住再道:“开春事多,如果回不来,我这一处怎的办?不如换个人去京城罢?”
其实也怨不得他不肯裴继安走脱。
一入二月,马上就是立春,衙门里头开始要忙春耕,又有年头各色东西挤在一起,纵使下头官吏人人各司其职,也需要个总管的人帮着上传下达,彭莽怕是头皮都要炸掉。
如果只为公事,那自然可以换一个人去,可裴继安这一回是要公事私事一把抓的,还要带着沈念禾同行,是以也懒得同他掰扯。
他也不直接说不行,只道:“也未必要我去,只是我托人打听过,若是按着寻常流程,审看一本书,少说也要四五个月——天下数百州县,京城里头多少书坊,年年都要出新书,国子监哪里来的那许多人手?”
“我本是想着这一回去,托人帮着行个方便,早些审得出来,又拉一、二车书去,等到国子监一审出来,就地发卖,书卖完,立时就能把钱带得回来,若是一应顺利,将将能凑齐郭监司要筹的银。”
“如果换个人去,得寻个得力的,不然误了日子……”
彭莽日前才因做事不利,被郭保吉骂了一回,一听得裴继安这般说,心中立时惴惴起来。
临近年底,少不得州县官员议事,他已是听说大家各施神通,个个都在着力筹钱,如若最后只剩得自己一县不够,怕不是自己要被拿出来祭天?
京城那些个衙署有多难缠,彭莽自己也经历过,他曾经有一份公文被压了两个多月,险些误了事,被当时的上司骂得狗血淋头,此时回想起来,还有些不堪回首,听得换一个得力的人去,遍数一县,哪里找得出敢接又能接的,顿时只好偃旗息鼓,蔫蔫问道:“若是你去,甚时才能回来?”
“如果办得快,约莫二月中能回来,要是遇得不顺,就得等到三月里了。”裴继安算了算,又道,“公使库那一处我已经安排妥当,只要一应不出差错,二月便能把银钱都结出来……”
第六十二章 滑胥吏
裴继安又点了几个人的名字,谁人负责账目,谁人管库房,谁人又跑流程,宗卷文书要找哪一个,俱都清清楚楚,隔日,还给了一份交接清单出来。
他自觉已经交代得妥妥当当,彭莽却犹不放心,只嘱咐道:“路上脚程快些!若是有那等能拖的事务,还等你回来再说!”
十分不放心衙门里头其余人来接管的样子。
这话很快给人传了出去。
旁人听了,不过感慨裴继安当用,得知县器重,给那胥吏谢图听了,却是十分不高兴。
他私下同亲娘抱怨,恨声道:“老头子做事就是死板,都什么年月了,总记挂着从前裴官人的恩情——却不想世上的好处,哪有白捡来的?当年若不是有老头子帮忙顶着,那裴官人未必能做得这般顺,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怎的到了他嘴里,就变成了提携之恩?”
又叨念了一通自家在公使库被架空的事情。
这话与其说是说给亲娘听的,不如说是借着亲娘的嘴,说给亲爹听的。
到底是亲生母子,娘疼怀里肉,到得晚间,那谢老娘少不得加加减减向丈夫谢善絮叨。
“……世间少有你这样蠢的!人家都是胳膊肘往里拐,你偏偏要往外拐!儿子长得这样大,孙子都有了,也不见你给他搭桥铺路,倒是天天腆着脸给外人做踏脚!你是嫌自己这张老脸不够平,还是嫌给旁人笑话不够?”
谢善往地上啐了一口,道:“你懂个屁!”
老夫老妻的,他也不拿什么腔调,指着儿子房舍的发方向便骂道:“你生的那个崽子什么德行,自你肚子里爬出来的,你难道不知道?!”
又道:“我还不给他搭桥铺路?没得我在后头推着,他能有今天?那蠢材做的错事还少了?若不是我,今年能给他去管公使库?管收秋粮收不上来就算了,我拉着这张老脸给他跑前跑后收拾首尾,又推说是下头人不使力,转头给那裴三上来,三下两下便收齐了,你叫我还能怎么着?”
“后头出得公使库的差事,没有我求爷爷告奶奶,彭知县会把这肥缺给他??原以为能做出点子东西,一年下来,差事没办成便算,倒是学会了出去日日吃酒吃肉,听得旁人奉承!还不知被那裴三背地里怎么笑话!”
谢老娘勃然大怒,骂道:“什么叫我肚子里爬出来的?!难道竟不是你的种?就算当真是个蠢蛋,我一个人也下不出来罢?!”
又道:“你自家儿子,你不管谁管?生出来就是个早产的,七个多月就落地,能长成个人样已经为难他,而今还这般晓得上进,亏你是个读书人,难道竟不晓得‘子不教,父之过’,全是你教得不好,儿子才这般不成器,你竟还好意思怪他!”
夫妻二人吵了一通架,这个怪她生的儿子材质不好,那个怪他种不好,又不会教。
到得最后,虽是没有吵出什么结果来,那谢善却是答应趁着年底,会好好带着儿子做事,不叫他再似这一向坐冷板凳。
次日一早,谢善便把儿子叫了过来,先是骂了他一顿,复才道:“从今往后,再不许整日只晓得出去胡混,好生跟着我做事!”
谢图费这老大功夫支使他娘,哪里是只为了跟着老爹四处做苦力,自然是另有所图的。
他老老实实跟了几日,便忍不住开始暗地里做些小动作,又在他爹背后拱火,道:“儿子管那公使库,虽是没有赚得许多钱,却也长了些见识,眼下回头去看,除却自己不懂事,最后倒亏这样多,其实少不得裴三在里头捣鬼!”
“当日爹帮着我得了这差事,他嘴巴上面不说,心里其实气得够呛,同那些个铺子伙计、掌柜另有七七八八的人都交代过许多话,害我接了个烂摊子,许久还没能缓得过来,这样许多铺子,哪里能得利,亏这一点,已是我十分卖力才能得。”
又道:“爹,你莫以为那姓裴的面上对你‘押司’长,‘押司’短的,背地里其实常与衙门里头人说你坏话——说什么‘若不是我爹,谢家哪里有今天’,又说什么‘爹孬仔也孬’,还说眼下是看你年纪大了,懒得同你计较,等你退了,正要拿我来出气!”
谢善本也是个多疑的,尤其他虽是曾得裴继安之父提携,自觉多年来帮其上下打点,已经很对得起良心,这个恩情背了多年,眼下对方儿子都长大了,进得衙门还没两年,便给他做出许多威胁。
同个马槽吃槽,对着这个旧日公子哥,他难免就多了些不满,此时虽是知道儿子说的话里许多都是瞎扯,然而无风不起浪,尤其谢图信誓旦旦,还说能找出人证来,他心中早有了成见,顺着梯子就有点向往下滚。
谢善见得父亲仿佛意动,便又添了把柴,道:“爹,我听得说那裴三过一阵子要去京城办差,他管这公使库管了几个月了,也没挣得几个钱,听闻做的事情同我从前差不离,胆子还又肥又大,以往大家印书,印个三五百部已是了不得,他一上来就是三千五千的,也不怕风大闪了腰,那谢二在葵街上头找书铺卖书,从街头走到街尾,没有一个肯接的!”
“这样做事,如何了得!”谢善愤愤不平,又道,“爹,眼下已是年末,过不得多久就到得正月,届时那裴三去了京城,谁人来管公使库?与其交给旁人,不如还是交给我罢?这一回我定然能做好了!”
谢图已经打听过,公使库手上那些个茶铺、酒铺,过得这几个月下来,又换掌柜,又换厨子,另还换了跑堂,不知怎的,竟是隐隐有盘活的迹象。
一到得正月,去年的账目便要结清,又是新的一年,一切从头开始。
若是他能把公使库接得回来,烂账是那裴三的,新账却是自己的,怎么做的划算。
谢善却是有些犹豫。
他皱眉道:“你手脚糙得很,没轻没重的,上回做得那样蠢……”
第六十三章 丑斗笠
谢图忍不住腹诽。
公使库的亏空,怎么可能是他一个人做成的?
若无这个做爹的在前头指点,他哪里有能耐将手脚伸得这样长!
可是老子嫌弃儿子笨手笨脚,做儿子的自然不能反驳。
他只好低头不语。
谢善又斥道:“裴继安接了公使库,才几个月,那些个茶楼酒铺就开始往回搂钱,虽不能填得完窟窿,账面却比从前好看了不晓得多少!若不是你不争气,公使库这样好的差事,年年都能生钱,我用得着让出去??你自己好好比比,难道我竟骂错你了?!”
说到这一点,就算再唯唯诺诺,谢图也不肯答应了,登时抬起头,道:“爹平日里总说那裴三如何厉害,从前我也不好驳什么,只而今他接了公使库,也不见做出什么事情来,带着几个人时时在忙着印些破书,印来印去,最后通街无一个肯收,连那万来贯的零头都凑不出一个子,我再怎么不中用,年头印的书好歹也得了大几百贯!”
这一通话,挟着经年累月的怨气,竟是难得地把谢善噎住了。
裴继安管公使库几个月,虽然经营得当,将那茶楼酒肆救得回来几分,然则毕竟杯水车薪,况且还没得回多少,又倒填了大笔银钱去印书。
谢处耘并其余几个衙役这一阵子都在左近县镇跑,因那裴继安一味死要面子,不肯往下摊派,下头人几乎把书坊、书铺都跑遍了,也没能甩出去几部书。
谢善扎根宣县多年,耳目灵通,又怎可能没听说这件事。
谢图见他爹哑口无言,连忙又道:“爹,难道你这儿子就有这么差,一点都比不过旁人?那裴三当真就有那样好?”
他越说越是激动,道:“我才听得人说,那裴三不知使了什么从前的关系,本想叫新来的郭监司举荐他去宣州府衙做官,还想管户曹这样的肥缺,只他想得倒是美,那郭官人先前碍于面子点了头,最后醒得过来,荐书已经递到州中,眼见就要给复了,竟是硬生生又追了回去,直说今次再不作数,这一个人也不要再荐!”
“若不是探听得到这个人不行,怎的会荐书都递得上去,复又追回来?姓裴的做事做事不行,做人做人不行——你看他刚来时对着爹还是毕恭毕敬的,眼下却是面上一套,看着挺像一回事的,背地里不知使了多少阴招,今次他偷偷跑去京城,听闻乃是要寻从前裴家旧人疏通关系,再来荐官。”
“他且做他的美梦,同咱们不相干,只这公使库一向是姓谢的,既是他要去京城,少不得要重新改回原来的姓!等他再回来,不是听说知县正愁人丁簿无人点查吗?扔给他去做便是!另有今年的账,自然也要算到他头上。”
随即又求又恳的。
毕竟是自己的种,谢善平日里再怎么骂,又哪里会当真狠得下心不管。
他嘴上虽然没有说什么,其实已经暗暗上了心,仔细盯着看了数日,果然见裴继安正在准备赴京事宜,仍有其他几个衙役帮着跑书铺卖书,买来买去,也没什么好结果。
谢善自己心中有鬼,不太愿意此时去惊动对方,生怕本来无事,倒要惹出什么意外来,索性便去问彭莽。
彭莽正头疼,见这一位主动凑了过来,心中倒是有些蠢蠢欲动,把书籍报备的事情说了,又道:“谢善,你素日行事稳妥,惯来是个靠谱的……”
谢善能在宣县当中稳立多年,自然吏道纯熟,彭莽这一处话才起了个头,他背脊一凉,已是警觉起来,打个哈哈道:“小的不过听得知县吩咐做事,若说靠谱,哪里比得上裴继安能干——况且我这一向年纪大了,虽是时时想要为官人分忧,却总心有余而力不足,才入冬不过两个月,便病了三场,其实这两日是没有大好的,大夫还嘱咐我要好生在家将养,只因惦记着不能对不起知县抬举,硬撑着也来衙门当差了,正说明官人仁厚,叫我等尽力以报!”
话已是说到这个份上,彭莽本来想叫谢善代替裴继安去京城,此时也有些难开口了。
都说了年老体弱,连痊愈都不曾,已是拖着病体重来了,难道还能逼着他长途跋涉,赶赴京城办事?若是半路出了什么岔子怎么办?
彭莽只好硬生生把话又憋了回去。
再说这一处谢善出得门,却是松了一口气。
裴继安要把书送去京城国子监做什么报备,这事情同脱裤子放屁又有什么区别?
朝廷虽然下了律令,然则下头那一县那一镇又当真做过了?各处州衙也好,公使库也罢,乃至书坊,谁不是想印书就印书!
这理由摆明了只是敷衍彭莽这个傻子罢了。
想来是那裴继安吏员做久了,又被郭保吉拒了举荐,难免有些不安分,想要重新去京城找人帮着架桥。
这又是何苦来着?搭上了一个裴六不行,又用裴七去试探,裴七试死了,整个裴家剩得这样一个独苗,得过且过就是,作甚还要再去捋虎须?
怕不是嫌自己命长?
好吃好喝过一辈子不行么?
见得自己从前的上峰一门而今沦落至此,谢善有些唏嘘,却又有些微妙的愉悦感。
再是世家又有什么用?还不是最后同自己一起做吏,还被自家支使得团团转!
他一面慢悠悠地走,一面想着等那裴三进京之后,当要怎样设法接了公使库回来,另有那些个账目当要怎么做,才能把开销都划到对方接管的这几个月里头。
***
裴继安倒是没有料想到自己还没走,已经被人惦记上了。
他忙了一天,才回得家,就听得正堂里头沈念禾说话。
“大冷的天,又是行远路,多少也要带个斗笠罩着罢?”
继而就是谢处耘嫌弃的声音,道:“这样丑的东西,老头子才稀罕,同我风度半点也不搭,戴来作甚!”
沈念禾又劝他道:“若是下雪下雨了怎的办?”
谢处耘道:“不是有披风吗!那披风上头自有后帽!”
第六十四章 远行
不远处,郑氏站在一旁道:“带个斗笠去,你那披风一遭雨水就要湿,小心半路着了凉,想要吃药都没地寻大夫!”
那斗笠就是街上买随处可见的,看上去枝桠乱岔,简陋极了,谢处耘正是只要好看不要好的年龄,哪里肯依,推了又推,道:“那马跑在路上,我穿个披风,身量正正好,最多把后帽一系,戴个斗笠上去,大头长身的,同怪物一般,像个什么样子!”
沈念禾就笑话道:“原来谢二哥挑东西只挑穿戴好看的。”
谢处耘被戳穿了心思,脸皮一红,索性嚷嚷道:“难道我竟是不配用好看的?!”
郑氏笑道:“配!配!世间有几个同你这般俊的?若是你不配,想来数不出几个人配了!”
又问沈念禾道:“是也不是?”
沈念禾就跟着附和道:“婶娘说得很是。”
她一面说,一面含笑打量了几眼谢处耘,好似当真在判断郑氏说的是不是实话一般。
谢处耘只觉得沈念禾的眼神里头带着笑,眼睛也笑得弯弯的,不知是不是他脑子抽了,竟是觉得这般看着怪甜的,一时恼羞成怒,喝道:“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
心中却是道:你知足吧,日日离我这样近,对着一张好脸,想怎么看就怎么看,旁人要看还看不到哩!
闹到最后,到底还是把那斗笠放在一边,准备给他次日带走。
谢处耘嘴里嘟嘟哝哝,十分不高兴,看着就像个小孩被强迫吃了讨厌的食物一般。
不过他头一回出远门,事事都新鲜得很,很快就把这一桩给过了。
三人说说笑笑,在一起收拾行李。
裴继安远远站着,透过半开的门看着屋子里热热闹闹的场景,不知不觉就微笑起来。
沈念禾偶然一抬头,见得他站在外头,不由得一愣,连忙叫道:“三哥!”
裴继安这才大步踏得进去,问道:“收拾得怎么样了?”
想到立时就能出去玩,谢处耘美滋滋的,道:“已是七七八八了,镖局那边的廖大哥说明日出发,我这一处是半点没有问题的!”
裴继安便同他细细交代其路上要注意的事项,并去得麻沙镇之后要如何去找那巡铺头子,怎么说话云云。
沈念禾见两人在这一处说事,便同郑氏一起退得出去,因见得那斗笠放在一边墙根处搭着,一眼扫去,果真不太好看,显得十分粗鲁,便随手捡了起来。
她想到谢处耘此去麻沙,其实也算是给自己帮忙,见对方方才委委屈屈的,有心帮着做点事,便坐下慢慢去拆解那斗笠。
沈念禾也有些自知之明,晓得绣工上不得台面,也不求做得多好,只拿针线把四处乱翘的外头那一层细梗缝整齐了——饶是这样,那线也走得有些歪歪扭扭,禁不起细看。
她忙了许久,好容易做出了点样子,见得时辰不早,便拿去了后边。
谢处耘得了新斗笠,十分吃惊,道:“你弄的?”
沈念禾点了点头,正要说话,就听得外头郑氏不知什么事情,急急叫她名字,便道:“婶娘正忙,只我这一处有些闲工夫,略缝了几针,谢二哥凑合戴着吧。”
语毕,匆匆出得门去。
谢处耘手中拿着那斗笠,低头认认真真看了半晌,先数一共缝了几条线,又数约莫多少针,还比了比每一针的长短差别,一面嫌弃,一面又忍不住嚷道:“这样烂的手艺,连线都不平,哪里戴得出去!”
裴继安本来坐在一旁看书,听得这一处说话,也过去看了一眼,伸手将那斗笠拿了起来。
他用手掂了掂,道:“挺好的,也不扎头,还特地单缝外头那一层,又在里头缝了棉衬,只要不细看,就十分平整,也不耽搁挡雨。”
谢处耘撇了撇嘴,道:“三哥尽给她面子,昧着良心说话!”
裴继安见他这个样子,便道:“正好我少个斗笠,你若不喜欢,我拿走了?”
口中说着,竟是当真直接盖在了头上试尺寸。
谢处耘登时变了脸色,叫道:“三哥!”
又扭扭捏捏道:“不太好罢?虽是个烂东西,却也是那沈念禾特地给我做的,我再看不上,没得转给旁人的说法,还是我自家收着算了!”
裴继安看他做派,只觉得好笑,便把斗笠摘了下来,递得过去。
谢处耘这才松了口气,把那斗笠罩在头上,特地还跑去照了照镜子,又把头摆来摆去找角度,只觉得带着斗笠的自己,别有一种江湖人的侠气,倒是越看越顺眼,只是嘴巴还是忍不住习惯性地挑剔道:“那棉衬太厚了!同我的头不合!连我都晓得做东西前要先拿尺子来比大小,她也忒不晓事了!”
那斗笠里头的棉衬用得很足,针脚虽是不齐,却很细,罩在头上很软和,也暖。
谢处耘嘴巴上头抱怨,可无论表情还是口气,另有那对着镜子照个不休,特还用手东摸摸,西摸摸的模样,都显出他那真实想法。
裴继安在一旁看着,虽只是一个斗笠,不知为何,心中竟是有些酸溜溜的。
不患寡而患不均。
明明是一起养的妹妹,平日里他还是最上心的那一个,现在好容易出手做东西当礼了,竟是没有自己的份??
***
谢处耘也没能得瑟多久。
次日一大早,武威镖局的杨永就来敲了裴家的大门,催人上路。
谢处耘少有起得这样早的,平日里稍稍提前半个时辰被吵醒就哈欠连天的,此时倒是精神抖擞,好似被放出栏的野马似的,还要笑嘻嘻同沈念禾问道:“想要什么,瞧你谢二哥一路给你买回来!”
沈念禾听得好笑,倒是认真地想了想,道:“听闻麻沙产好木,若是便宜,谢二哥帮我带一块巴掌大的木头回来罢?”
谢处耘把手一挥,道:“在家里等着,十块八块都给你带!”
他吃了裴继安特地做的早饭,提上行李就要走。
临到走了,他倒是有些磨蹭起来,过了好一会,直到杨永来催了,这才磨磨唧唧上了马,先也缀在最后,似乎在等什么人半,又不住往后头看,确认没有人来了,这才垂着肩,没精打采地去了。
第六十五章 披风
送得谢处耘走了,三人这才回家吃饭。
早食是裴继安特地早起做的,全按着谢处耘的喜好,大冬日还请人昨夜专程从州城带了新摘的小菘菜,和着新发的鲜香菇下清油炒了做浇头,另又叫屠户半夜送来才杀的猪头肉跟筒骨,拿大骨头熬了汤,那汤色浓白,放凉了撇去浮油,又卤了猪头肉切在上头。
谢处耘不爱吃劲道的面,裴继安就给他将面条切得毫细,焯过之后又下一回凉水,复才放进猪骨汤里。
除此之外,又做有素馅包子、肉馅包子给他带得上路。
眼下人走了,还剩得几碟子放在桌上,小菘菜青青白白,腌瓠瓜酱色十足,另有那卤猪肉油油亮亮的,俱都香气扑鼻,荤的味道浓郁,素的滋味清口,配着蒸得大开口的馒头,内馅丰富的包子,十分丰盛。
郑氏却没有什么胃口,才吃得两口,就放下了筷子,担忧地道:“处耘从没有一个人出过远门,眼下又是冬日,若是遇得大风大雪,不晓得会不会出事。”
裴继安就安慰她道:“已是走过一回的路,何况还有杨永带着一帮子镖师,一行都是多年走南闯北的,到得建阳才分开,届时又有认识的人在,不会有什么事。”
又道:“他这个年岁,也当要出门走一走了,难道果真要做个一辈子长不大的,时时在宣县卧着?便是老虎也要给养成病猫。”
两人讨论谢处耘的事情,沈念禾不好插嘴,老实低头吃面。
郑氏嘴上应了,却始终提不起什么劲来,只吃了几口,便如坐针毡,索性起身道:“走得那样匆忙,不晓得东西带全了没有,昨日叫他拿多一双鞋子的,那家伙死活不肯,怕是漏了!”
一面说,一面把筷子一放,就往后头去。
谢处耘其实已经走远了,此时便是找得出来,也不可能追上去给他送。
不过裴继安却没有拦着,只抬起头,看着郑氏往后院走,也跟着把手中的筷子放了下来。
他虽然面上没有什么表情,方才说话、行事,也俱是同往常并无什么差别,可不知为何,沈念禾就是觉得有些不对劲。
桌上还摆着郑氏的碗,那碗中面只吃了一半。
面一煮熟就不经放,很快会吸饱汤汁,变得又胀又坨。
裴继安一向都忙得很,衙门里的事情繁杂琐碎,另又还有许多旁的东西在跑,可即便这样,他照旧十分顾家。
因他做饭好吃,隔三差五还特地跑回来便下厨房,凡举家里有什么事情,也都是自己处置。
从前郑氏同沈念禾提过,说这个侄儿从不用人管,打小就能扛事,只有照顾别人的份。
可再怎么不用管,也需要人体贴的罢?
沈念禾心中忍不住生出几分怜惜。
从前弟弟学字时,郑重其事写了她的名字做为生辰礼。
当时她忙于同长辈说话,只叫人先收了起来,晚间又因疲累,直接睡去,次日一早,却是听说对方闹了半夜,直问“姐姐是不是不喜欢我写的字”。
而义兄那样什么都不缺的人,也曾因为自己只送了亲手做的剑穗给弟弟,没有给他,私下里闹过脾气。
听闻以往裴三哥出门行商时,从来都是自己打点,经常郑氏睡下的时候他人还没回来,醒来的时候人已经走了,哪里有过谢处耘这样的待遇。
眼下两厢比对,他会不会觉得不舒服?
沈念禾一时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若说郑氏不关心裴继安,实在没有这一回事,她一向心疼侄儿,样样也为其着想。
可也许因为家中还有一个谢处耘,此人挑剔之余,还爱发脾气,又时常惹事,而裴继安从来少有要求,郑氏自然会把心思多放在声音大的那一个人身上。
谢、裴、郑三人一家多年,自有自的相处习惯,沈念禾才来几个月,也不熟悉情况,自然不好多嘴,更不好去管。
然而她看着对面兀自出神的裴继安,止不住越想越觉得可怜,原本准备好的说辞,差点都不再忍心说出来,过了良久,复才一狠心,道:“三哥,咱们今次出门,我来打点行李罢!”
裴继安意外极了。
沈念禾道:“左右我也要去的,除却三哥的衣物,旁的东西都给我来收拾,过两日整出单子来,再叫你对一对,如何?”
又道:“上回说要带三千部书去京城就地发卖,又说过不得几天就要出发,如此一来,三哥定是忙得很,不如家中事情便交由我来管,有那不知道的,去问一声婶娘便是,也算给你省点力气!”
裴继安笑着摇头道:“当真要跟着去,你就只管带着自己的衣服便是,旁的我会打理。”
沈念禾听得他没有反对自己同行,心中登时松了口气,面上却是叹道:“可我看三哥那样辛苦……”
又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三哥做菜实在好吃,我这一向本来想偷师学几道,叫你不必回来还这样劳累,多少能做出几道上得了台面的给你试一试,谁晓得我手脚实在是笨……”
她口中说得诚恳,心中却是发虚得很。
一心要收拾行李,是从头到尾跟着这一桩事,不要叫裴继安偷偷甩脱自己走掉了。
而说要做菜,除却真的关心,其中却也不乏想要以此叫对方软下心来,不好拒绝自家的提议。
沈念禾自觉虚伪,忍不住暗暗唾弃自己。
裴继安却是听得心生暖意。
行李是不必叫她收拾的,不过当真有心,却也不是不可以做点其他的事情。
这想法实在有些幼稚,然而裴继安犹犹豫豫半晌,终究还是有些意难平,便道:“旁的倒也不须你操心,今次要运书过去,婶娘也会并跟着,你们二人坐在马车里便是,辛是辛苦些,想来要比骑马舒服。”
又低声道:“只是此时天冷,路上难免会遇得有大风大雪,你若是得闲,不妨同婶娘帮我出去买个斗笠,另买一两件披风?”
第六十六章 煮汤
裴继安真正想要的,哪里是什么外人做的“斗笠”、“披风”。
他每日出出进进,路过的店铺两只手都数不过来,要什么东西,随停随买,并不用沈念禾同郑氏两个特地跑出去。
可若叫他提出什么特别的要求,碍于面子,又实在有些说不出口。
沈念禾却没有想那么多,一口就应了下来。
她得了便宜,窃喜之余,也有些不好意思,特地私下跑去问郑氏。
郑氏一下子就被问住了,道:“继安?他平日里从不挑食,你问喜欢什么……好似也没有特别喜欢的。”
说到此处,她不由得感慨起来,道:“当年家中出得事,把厨子、丫头、小厮俱都打发走了,我头一回下厨,火也不会生,煮个白粥都糊了底,最后还是继安回来才有得吃——他爹夸他是天生的厨子,手有一技,将来不管遇得什么日子,都不会饿死。”
又笑道:“他若喜欢吃什么,自家就做了,哪里要你来动手!”
沈念禾哪里好意思说自己是为了图个心安,作为补偿,只笑眯眯摇头道:“自己做的是自己做的,我做的却是我做的,虽是肯定比不过三哥做的好吃,也是我一番心意嘛!”
次日她就偷偷学做了郑氏喜欢的栗子糕。
比起做菜,做糕点自然简单许多。
沈念禾自己准备材料,自己调干湿,最后还用了花型的模具,印出来一个个铜板大小的小花糕。
等到郑氏买了菜回来的时候,见得桌上摆着的这一盘,惊讶极了,问道:“你自己做的?”
沈念禾颇有些忐忑,点头道:“婶娘尝尝?”
郑氏把菜篮子一放,连忙去洗了手,回来拈了一块吃。
做给自己人吃的东西,用料当然是十足的,那栗子肉反复用木杵捣成了细腻的泥状,为了丰富口感,还留了几颗切成小粒同着炒香的松子一并点缀,当中只放了极少的熟糯米粉,混着蜂蜜塑成形状,与外头卖大半是糯米,只放一点的栗子糕全不相同。
只是普通的栗子糕而已,若说极为好吃,其实也没有,不过一入口,郑氏就尝出其中用心来。
切成小粒的栗子不仅去皮,还去了外边那一层较硬的肉,而松子炒香之后,也一粒一粒去了外壳同外皮。
除此之外,这糕点还特地按着她的口味,做得甜腻腻的,一旁又有一杯清茶解口。
沈念禾紧张地问道:“味道怎么样?”
吃着糕点,喝着茶,郑氏忽然就明白为什么老人都说还是女儿贴心了。
为着这一碟子糕点,她一整天都心情极好。
晚上侄儿回来的时候,郑氏特地分了几个给他吃,笑道:“尝尝味道。”
裴继安也没有多想,只捧场地拿了一个。
郑氏却是站在一旁,等着看他吃了,复又问道:“味道怎的样?”
裴继安随口道:“我吃着甜丝丝的,想来很合婶娘口味罢?哪一处买的?”
郑氏就嗔怪道:“外头哪里买得来这样好的东西!是你沈妹妹特地给我做的——她不知从哪里知道我喜欢吃栗子糕,明明烧火都不会,竟是心心念念做得出来,难为她头一回做吃的,也做得这样合我胃口!”
裴继安登时只觉得嘴里的糕点腻得不行,粘得他的舌头与上颚都发起苦来。
谢处耘都有斗笠,婶娘也有栗子糕,明明嘴上说得好听,什么“除却三哥,我哪还有旁人可信”,然则为何只自己半点东西都没有?
这样的念头实在小气极了,一冒出个头,便被他死死压了回去。
又不是谢处耘那样的小孩子脾气,样样都要争抢。
郑氏哪里料得到侄儿想得这样多,犹自笑着道:“那孩子还跑来问我,说是偷偷看了许多天,也没看出来你喜欢吃什么,本想学做一两道菜等你回来,谁知我这一处竟是也不知……”
她还要再说,对面的裴继安却是忽然开口道:“做菜汤罢。”
郑氏张着嘴,那句“特还嘱咐她不必做了”硬生生被堵在了嗓子眼。
裴继安轻咳了一声,轻描淡写地道:“她这一向都不肯消停,又起心要帮着收拾行李,又拿着舆图说要做行程,倒不如去做些闲事。”
又道:“菜汤做起来最简单,再怎样都不会难吃,我晚上回来喝两口热汤,也算是全了她的心意。”
郑氏只怀疑自己耳朵出了什么毛病。
多年以来,这侄子什么时候提过要求了?
她有些恍惚,似乎自己正在梦中,也不记得回了什么话,一瞬间足下都打起小飘来,晃晃悠悠回了前堂,不敢置信地同沈念禾道:“你三哥说想喝菜汤……”
***
裴继安说他喜欢喝菜汤,沈念禾是不相信的。
她仔细问了郑氏当时的原话,心中渐渐有了底。
三哥哪里喜欢吃什么菜汤了,明明是看不起自己的厨艺,觉得菜汤最容易做,复才点了这一道罢!
平日里她也不是不长眼睛,裴继安自己做饭的时候,什么时候用菜煮过汤了!
沈念禾早就学会了怎么推断这一位裴三哥的真实想法,不要看他说什么,只看他做什么便是。
她想了想,自己刚醒来的时候,裴继安特地叫人留了鱼,说叫婶娘煮鱼汤好养病,后来过了这几个月,明明自家身体已经好了,他还照旧时常煮鱼汤。
其中或许有其他的原因,不过三哥就算不是喜欢吃鱼,应当也不会讨厌。
沈念禾就照着从前的回忆,做了弟弟喜欢的煮鱼,当中又下了菘菜,算是勉强挨着“菜汤”两个字。
因裴继安平日里口味看着十分清淡,她便不做重口的,一心做一道味美而鲜的清汤。
只是这一回却没有那样顺利,她到底有些高估了自己——鱼汤哪里是那样好做的。杀鱼、洗鱼就花了老大功夫,况且她动作并不利索,做一个菜,盘盘碟碟摆了一灶台,装菜的装葱的装姜丝的装橘皮丝的,做的时候也手忙脚乱。
汤还没好,裴继安就到家了。
他左右寻了一圈,只见郑氏,不见沈念禾,只觉得奇怪,问道:“念禾哪里去了?”
郑氏笑眯眯的,道:“在厨房里头,且别进去,神神秘秘的,说要给你煮汤呢!”
第六十七章 汤与手艺
裴继安“哦”了一声,表面若无其事,心中已是有如一万只蚂蚁在乱爬,那蚂蚁还只只都多长了八条毛毛腿钩来钩去,爬得他心痒难耐,又想问,又要端着,偏不好问。
他憋了半晌,忍不住道:“煮的菜汤吗?”
郑氏看在眼里,也品出了一两分味道,便摇头道:“叫我在外头等,也不肯说,不知道要做些什么。”
裴继安坐在堂中,也不说回房换衣裳鞋子,只把手上提的东西一放,道:“她火都不会生,一个人在里头,定是笨手笨脚,我去瞧瞧,省得把叶子煮黄了都不晓得。”
口中说着,已是往大步厨房走。
郑氏只抿嘴笑,并不拦着。
裴继安的担心并不是多余。
沈念禾那一锅汤已经煮得七七八八,虽然不至于把叶子都熬黄了,可尝那味道,实在是出乎意料的奇怪。
她听得外头声响,转头见到裴继安,吓得忙用盖子把锅盖了,叫道:“三哥甚时回来的!且去外头等着吃晚饭罢!”
裴继安并不回她,而是指了指下头的底灶,道:“火要熄了。”
沈念禾一惊,低头一看,果然方才自己添柴没添好,已是把原本的火都压黑了大半,连忙弯腰去拱火。
裴继安就走得近了,道:“小心被炭星子溅上。”
他没来时沈念禾已是手忙脚乱,他来了之后这一番指点,叫沈念禾更是手脚都乱得不知道怎么放。
裴继安就把她支使到一边去看菜,自己捡张小几子坐下来帮着看火。
他身高体壮,即便是局促地蜷坐在小几上,只要一抬头,依旧能平视看到锅里的东西。
人都坐下了,自然不好再赶走,沈念禾只好把锅盖掀了,老实承认道:“三哥莫要笑话——我本要煮鱼汤,只是没煮好。”
裴继安听得是鱼汤而不是什么菜汤,心中已是有了十二分的满意,温声道:“我闻着很清香,哪里没煮好了?”
沈念禾就指着那一锅道:“我已是下了姜同葱白,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鱼腥味还是很浓,另有橘皮丝也抢了味。”
她语气里颇有几分沮丧。
裴继安就站起来看那正滚着的一锅。
汤是清汤,用没有煎过的大鲫鱼炖出来的,汤中还放了菘菜,菜煮得已经十分软烂。
这样一锅没有卖相的,拿出去馆子里,除非倒贴钱,不然恐怕没有人愿意吃。
沈念禾叹了口气,道:“我想着三哥不爱吃味重的,就不煎鱼了,打算煮清汤。”又指了指一旁的空碗,“本是用白萝卜切蓉揉出汁,再下橘皮丝,又解腥,又增清香味,谁知那萝卜汁又苦又辣,橘皮丝也涩,混着鱼汤,味道奇奇怪怪的。”
头一回做菜,菜式还做得这样异想天开,能好吃才怪。
不过对于裴继安来说,好不好吃本来也无所谓,他拿汤匙舀了两勺,又用筷子搛了一块鱼肉并一片菘菜叶出来,一一尝了,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只道:“鱼肉很炖得很好,也清淡,那菘菜也嫩——你把外头叶子都剥了?”
沈念禾哪里肯信,只道:“三哥是哄我罢?这样难吃,不要硬撑了。”
裴继安当真不觉得很难吃。
他从前出去做生意的时候,干硬得跟石头一般的饼也吃过,可能是因为放得久了,味道还发酸,相比起来,这样特地给自己做的一道汤,色色都十分用心,哪里难吃了?
为了表示自己并不嫌弃,就着这一碗汤菜,当晚他比平日还多吃了一碗饭。
沈念禾却有些受打击,觉得这是裴三哥为了自己面子,再不合胃口也要硬咽下去,再不敢随便进厨房了,只帮着郑氏打打不要紧的下手。
郑氏在一旁看着,却是琢磨出些意思来,跑去劝裴继安道:“我厨艺不行,你平日里做菜也带带你沈妹妹,好歹学得几手,将来出嫁了也不至于叫公婆嫌弃。”
裴继安的脸一下子就黑了,道:“当真嫁得个小门小户,她那丈夫难道竟是不会做?怎的要她来做?”
又道:“什么公婆,这也要嫌弃?我自帮她选,不会挑个那样不靠谱的——若不是不好太打眼,我都想雇个人回来看厨房,等我不在的时候,也不必叫婶娘下厨,烟熏火燎的,又有刀。”
言下之意,婶娘都不想叫做饭,沈妹妹自然也不能做饭。
裴七郎在的时候,确实从来没有叫郑氏下厨过。
倒是裴继安的亲娘有一手好厨艺,只是也极少显露。
郑氏抿嘴笑了笑,也不说旁的,只问道:“左近哪里有那样好的人家?”
裴继安毫不在意,道:“念禾还小呢,不着急,等我起来了,什么好的给她找不到?”
郑氏看着裴继安长大,对这个侄儿的能耐很有信心,自然不会认为他起不来。
只是她冷眼看着,面前这一位已是由从前的“若有那一日,婶娘帮着给沈家妹妹看个好的”,变为了“我自帮她选”。
却不晓得等他起来了,又会变成什么样。
郑氏见侄儿的身材应当不怕食言而肥,便也懒得说什么,只当做一出长戏,有滋有味在一旁看着。
倒是沈念禾被蒙在鼓里,哪里晓得这婶侄两个已经就自己的婚事讨论过好几回。
她做了难吃的菜,再不敢轻易尝试,想着当日裴继安说要斗笠同披风,因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手艺实在上不得台面,特地跑去同郑氏把事情说了,又道:“我见外头斗笠都长得差不多,全是只遮雨遮雪的,半点不挡风,冷嗖嗖的,本想拿棉花同棉布缝个内衬,只是上回试过了,样子十分丑,连针脚都东歪西倒的,不如还是婶娘来弄罢?”
郑氏也没多想,果然选了棉布,估计着裴继安的尺寸,不要小半个时辰,便把棉花缝了进去,针脚细密不说,还把那斗笠上上下下整理得十分整齐。
沈念禾看着她飞针走线,做得出来的东西同自己给谢处耘的那一个简直天差地别,不禁由衷赞道:“婶娘做得这样好,三哥戴着必定十分合用,不知道得多喜欢!”
第六十八章 银钱与礼
郑氏还在缝缝绣绣,听得沈念禾这话,忽然就想起昨日侄儿点菜点汤的事情来。
她若有所悟,手中动作都慢得下来,正要说话,忽听得外头有人敲门。
因上回沈、冯两家的事情,裴家一门上下都已经十分警惕,郑氏忙将沈念禾拦住,自己去隔门问道:“谁在外头。”
有人回道:“是宣州柳涛巷郭家来人!”
那人声音很响亮,一听就是大户人家养来开道的,就算隔着两重门,沈念禾也听得清清楚楚,便问道:“婶娘,是不是谢二哥他娘来了?”
又道:“我要不要让一让?”
郑氏摇头道:“总归是个长辈,你今后常在此处住着,总不能一直躲。”复才不情不愿地跨得出去开外头院门,又扭头抱怨,“若真是她,见得你谢二哥人已是走了,怕是又要闹一场,说我们不晓得通人情。”
她三步一歇去地应门。
沈念禾自认此时当要端着客人身份,省得婶娘难做,便不跟着去迎,想了想,还把桌上的披风卷了起来。
她正要收拾斗笠,便听得外头郑氏道:“来得十分不巧,早早人便已经走了——其实不必送,这样冷的天,倒叫你们白跑一趟……”
不多时,一男一女便跟着走了进来。
当前那一个有些眼熟,二十上下,看着和和气气的,脸面黝黑,宽肩大背,虽是也穿着锦袍,却并未给人翩翩佳公子的感觉。
是上回来过的郭保吉长子,唤作郭安南的。
他后头又有一个妙龄少女,一身骑装,外披梅花大氅,虽是只有中人之姿,然则腰背挺直,行走之间十分有力,倒是令人印象极深。
郭安南先进得门,见得沈念禾站在当中,停步行了一礼,口中称呼了一声“沈姑娘”,站了几息,复才又转向一旁的少女,介绍道:“这是我妹妹东娘……”
郑氏便也看向沈念禾,跟着与那郭东娘介绍道:“这是我一位远亲,姓沈,因家中有事,这一向在此处暂住。”
郭东娘半点不认生,笑着上前道:“我今岁十六,当要唤你一声妹妹罢?”
沈念禾少不得上前回话。
耽搁了这一会,外头已是跟了四五个随从进来,有男有女,手中俱是提了许多物什。
郑氏皱眉道:“怎的带了这样多……”
眼见她就要拒绝,那郭安南却是笑着道:“是我爹吩咐让带来给处耘的,说是听闻他在衙门里头做了许多事情,眼下已是能独当一面,十分高兴,因他事情多,不能自家来,便叫我兄妹二人过来看一看。”
继父给的东西,又是给谢处耘,郑氏怎么好代为推辞。
她想了想,便在前头带路道:“放到他房中去罢,等他回来再说。”
领着那几个随从往后院而行。
郑氏走了,屋中就剩得郭家两兄妹同沈念禾三人。
来人既然不是廖容娘,沈念禾便不好再做客人,便问道:“郭大哥吃什么茶?”
又问郭东娘。
郭安南想了想,道:“不必那样麻烦,倒杯水便是——我们坐坐就走。”
又拿眼睛去看郭东娘。
郭东娘正要说话,被那一眼给看了回去,便笑一笑,道:“我也喝热水罢。”
到底是客人,自然不能这样怠慢,沈念禾便去取了白茶。
她点茶的功夫特地练过,此时虽然没有工具在,只是简单冲泡茶汤,又下了几样辅料而已,那动作还是如同行云般流畅,自有一番韵味在,把郭家两兄妹都看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郭东娘只喝了一口,便忍不住夸道:“沈妹妹冲的好茶!”
沈念禾笑了笑,正巧看到对方袖口处的图案,忍不住问道:“这是什么花样?怪好看的。”
郭东娘低头一看,笑道:“我叫丫头绣的,只得其意,不得其形——是军器监新出的重弩!”
一面说,一面把袖子拉平,露出图案凑近给沈念禾看,道:“我实在喜欢,特地叫人在外衫上都绣了!”
她正说得起劲,一旁的郭安南却是咳嗽了两声。
郭东娘便自然而然地把袖子收了起来,将坐的椅子朝沈念禾的方向挪了挪,道:“不瞒沈妹妹,我今次是特地求着哥哥带我来见你的。”
沈念禾听得一愣。
那郭东娘又道:“我听得爹爹说,你这一处有家传的《杜工部集》抄本,其中有许多不曾问世的文章,不知是也不是?”
沈念禾早已得裴继安交代过,说是宣州城中那一位郭监司认买了一百部,他那女儿会听说此事,倒是情理之中,便应道:“确有此事。”
她话才落音,对面的郭东娘便露出了一个放松的表情,又从腰间把荷包取了下来,轻轻推给沈念禾,道:“我自小就喜读杜工部文,也有几个闺中密友喜好相同,因是私事,不好同爹爹讨要,只得自己来寻你——帮我留得十部出来的,等我派人来取,好不好的?”
那荷包落在桌面上,发出“咚”的一声轻响,显然里头非金即银。
沈念禾想了想,却是把那荷包推得回去,笑道:“若是郭姐姐想要,我却不能收银钱。”
又转头看了一眼郭安南,道:“上回我在此处遇得事情,多亏郭大哥帮忙解围,否则不知是个什么结果,今日又遇得郭姐姐这样敞亮的性子,我实在羡慕,旁的没有,一二十部书还是给得起的……”
她笑盈盈的,口气却是豪爽得很。
郭东娘忍不住面露高兴之色,只她旁边的郭安南却微微皱起了眉,道:“此事不妥,这印书乃是公使库所为,东娘买书只是托你朝公使库买,况且又不只是她一人要的,怎能叫你倒贴钱。”
他犹豫了一下,转过头看了看墙角。
那一处还摆了几个方才仆从们拎进来的盒子。
郭东娘见得长兄动作,很快反应过来,立时站得起来将其中两个盒子取来桌上放了,又道:“我听得说你身体一向不太好,便带了两盒燕窝、党参过来,那燕窝每天吃一碗,党参拿来炖汤,十分滋补,养得一阵就好了。”
又指着墙角道:“另还有红枣、当归、百合,都是补气补血的东西,也是我特地带来给你的。”
沈念禾自然连忙推辞。
三人在此处说得几句话,等到郑氏出来,郭安南也不多留,当即带着妹妹告辞了。
这两兄妹来得没头没脑的,若说是为了给谢处耘送行,可知道人早走了之后,两人好似又并不觉得失望,甚至同郑氏也没说几句话,倒像是专程来给沈念禾送钱送东西似的,只是显得有些刻意。
沈念禾琢磨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把那一堆盒子留在正堂。
晚间裴继安回家的时候,一眼就扫到了桌上那一盒拆开的燕窝。
第六十九章 拐弯抹角
郑氏见他一直盯着桌面,便解释道:“郭家老大同他妹妹带了不少东西过来,除却给处耘的,另有些说是给念禾补养身体。”
裴继安听着觉得不对,道:“他二人来此处做什么?”
郑氏便把白日间的事情说了,沈念禾也就着将那郭东娘给的荷包打开,从里头取出三四个铜钱大小的金珠来,又道:“郭家那一位姐姐说是极爱杜工部的文章,叫我等公使库的书印好了,帮着留十部,要去送予友人。”
裴继安听得谢处耘说过,郭家那一位继姐自小只爱舞刀弄枪,于读书一事上从来只是敷衍,背个《声律启蒙》都拖到七八岁还磕磕巴巴的,同她那弟弟一个德行,甚时爱什么杜工部文章了。
再一说,自来只听过爱杜工部诗,少见有爱其文的——流传来下的统共都没两篇,爱个屁啊!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裴继安道:“毕竟是个外人,不好乱收他家东西——那郭安南不是还有恩于你?哪有得人施恩,还收人东西的道理。”
沈念禾应道:“当时就要还,只是那两位都不肯收。”
送都送了,自然不可能收回去。
裴继安想了想,道:“罢了,我准备些旁的东西做回礼罢。”一面说,一面上前去收桌子。
盒子里的燕窝品质其实不错,只是显然并没有挑掉窝丝中乱岔的脏毛,那外头包的也是写着铺子名字的纸,同从前郭家库房里拿来的全不相同,一看就是在路边铺子里买的。
不从家里拿,想来是不愿意让人知道。
郭保吉必定是收到了自己去信的,不然郭安南也不会带着妹妹过来,那这举动是要瞒着谁,就昭然若揭了。
怨不得儿子已经出了门,廖容娘那一头还没有半点动静。
裴继安心中了然,不过毕竟是旁人的家务,他并不打算去管,便指了指自己放在桌边的一个包袱,同郑氏并沈念禾道:“冬日赶路不比寻常,我叫人帮忙做了羊皮靴,你二人且去试试。”
试鞋子并不费什么功夫。
靴子是小短靴,恰好到沈念禾的脚踝上头一寸,鞋底很厚,却又很软,羊皮是硝过又反复鞣制的,密不透风,看着干净得很,穿在脚上也非常舒服,重点是尺寸并无半点不合,仿佛是照着脚的大小做的一样。
沈念禾从前锦衣玉食,光是冬日穿的皮靴都难以计数,其中除却常见的羊皮、牛皮,还有不少稀罕皮制的靴子,俱是价值不菲,可她穿到脚上也不觉得有什么。
等到换到了此时此地,日子甚是简朴,人的选择也变得少了之后,不知是不是错觉,不过一双寻常的羊皮靴,她踩在地上走了几圈,竟是觉得比以往穿过的都舒服,不由得生出几分满足感来,忙穿得出来外堂。
裴继安就含笑看着她在面前走来走去,一双脚小小的,踢踢跳跳,十分得趣,比起从前温柔懂事的模样,这才真正像个正当年华的顽皮少女。
他柔声问道:“皮子够不够软?”
沈念禾连忙点头道:“很舒服!尺寸也合适!叫三哥破费了。”
她一双眼睛亮晶晶的,便是脸上也笑吟吟,显然是真喜欢,而不是说的面子话。
送的东西被人喜欢,有时候送的人会比收的人更高兴。
裴继安微笑道:“一双靴子能值多少钱?况且你这一双也不费什么皮子——比婶娘那边用的皮子还少了小一半。”
一时郑氏也出得来,边踩边走,笑道:“好合适,穿着也好看。”
又问裴继安道:“是你自己鞣的皮子罢?”
裴继安只笑了笑,不置可否。
***
屋子里三人其乐融融,外头的郭氏兄妹却又是另一番场景。
郭东娘不爱坐马车,大冷的天,却是执意要与长兄并肩骑马而行。
她一走出巷子,就再忍不住焦急,扯着缰绳往一旁拉,挨着郭安南道:“哥,好端端的,做什么弄得这样麻烦,还特叫我说什么买书——你又不是不晓得,那十部书领得回家,摆在我房中也是生虫长霉的下场!”
又道:“你哪里来的那许多金珠子?”
郭安南不愿多说,只道:“你平日里若有空,寻了机会,与方才那沈家姑娘多多来往,看着能不能帮着留心照顾一番。”
郭东娘听得不对,心中唬了一跳,也不敢大声嚷嚷,连忙压低声音道:“哥,你这是什么意思?那是良家女子,又是裴家远亲,年纪还小,你可不能乱来!”
在她眼中,郭安南已是过了十九,青春慕少艾,那名叫沈念禾的虽然看上去有些瘦弱,可举止、谈吐俱是讨喜得很,况且五官虽然并未完全长开,仔细打量了,已是个美人胚子,被一向在粗莽男人堆里长大的长兄看上了,纵然意外,也不算出奇。
可郭安南身为郭府的嫡长子,负有众人期许,是不可能娶这样一个平民之女为妻的,更莫说对方还是父母双亡,家无长物的景况。
兄妹十余年,郭东娘自然知道长兄为人稳重,又素来懂得权衡利弊,轻易不会冲动行事,更不会逆势而为。
既如此,那姓沈的姑娘只能做个情人了。
她深觉不妥,立时就反对起来。
郭安南一愣,连忙四下环顾,见得无人跟在左近,复才松了口气,继而有些哭笑不得,道:“你在胡说些什么——我只是看她十分可怜,孤身流落异地,又无人来往,身上更无资财,叫你帮着照看一回罢了!”
这话实在没有说服力。
郭东娘狐疑地看了他一眼,道:“城中的济民院里头自有许多妇孺,全是十分可怜的流民,也孤身流落异地,身上无钱无米——怎的不见你叫我去照看一回?”
郭安南无奈道:“流民自有济民院打点。”
郭东娘哼道:“那沈念禾也有裴家三哥一门照料,吃饱穿暖的,我看她过得并无什么不好。”
郭安南只得道:“你还记不记得她姓什么?”
郭东娘皱眉道:“姓沈啊——我又不是傻子,哥,你什么话不能直说?拐弯抹角的,好没意思!”
第七十章 亲事
郭安南只好道:“她唤作沈念禾,其父乃是平乱有功的状元郎沈轻云,她娘是冯蕉冯老相爷的独女,先前翔庆的事情,你应当也有听说过罢……”
他话还没说完,一旁的郭东娘已是连手中的缰绳都不会抓了,扯得身下那马把头乱撞。
郭安南连忙往旁边躲。
郭东娘却是没有管这许多,忙又追问道:“哥,你从哪里听来的?当真没有骗我?沈官人同那冯夫人可是只有一个女儿,怎的最后跑到宣县这个小地方?也太惨了罢?!”
郭安南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道:“若非如此,爹怎的会买她许多书?我听得其人来历,只觉得可怜——那沈官人为国为民,竟是遭得如此下场,咱们既有余力,帮着照看照看他那女儿,也算是无愧于心了。”
郭家几辈将门,郭东娘也是个爱舞枪弄棒的,正气甚重,此时听得兄长这一番话,登时连连点头的,道:“我晓得了!”
郭安南又把上回遇得河间府沈家人来强抢的事情说了,再道:“不要走漏了风声,叫旁人晓得她那身份——便是向北也不要说。”
郭东娘自然知道小弟那嘴巴大得很,当真张开了,在里头跑马都行,凡举重要的事情都不能轻易同他说,连忙应道:“我知道了!”说到此处,不由得又有些发愁,“不晓得后院那一位知不知道?”
后院那一位指的是廖容娘。
郭安南摇头道:“多半不知道——这样的事情,爹不会同她说,那谢处耘就更不会说了,我怕给她知道,今次来的时候一应东西都是在外头买的,将来你若是要同那沈姑娘往来,也不要给家里人晓得才好。”
兄妹二人就此商定下来。
郭东娘嘴上不说,心中其实还是有些打鼓,总觉得兄长的态度殷勤得有些过火,这才短短几天功夫,就往此处跑了两趟。嘴上说是可怜,且不看那话本、戏曲里多少谈情说爱,都是从“可怜”二字开始的?
郭安南虽然相貌比不得谢处耘、裴继安两个,可他家世极好,前两个同他半点不能比,况且又是个稳重和气的性子,像今日这般温柔体贴多来几次,有几个女子能挡得住?
便是他没有看上那沈念禾,若是沈念禾看上他了怎么办?
沈家早已不同往日,自己私下来照看照看是可以的,可若是同长兄扯上什么关系,却是实在不好。
郭东娘心中如同猫抓一般,偏生又是没有影子的事,便暗笑自己杞人忧天,暂把事情丢到一边去。
***
不只是做妹妹的在此处担心兄长的私事,郭府当中,当继母的也在操心继子的婚事。
她趁着这日丈夫回来得早,特地去寻他道:“安南也到了说亲的年纪,前一向我便想问,只是才来此处,也无心他顾,此时已是安定下来,眼见也不能再拖——却不晓得官人是个什么打算?”
长子的婚事,郭保吉一向挂在心上,此时听得廖容娘来问,也不好驳了她的面子,便道:“老大为人持重,将来要支应门户,必要寻个门当户对,温柔贤淑的。”
又道:“你这一处可有什么合适的人选?”
廖容娘既然来问,自然是有话说的,便道:“我娘家有个外甥女,今年恰好及笄,她二伯乃是翰林学士,叔父是户部勾院,那小姑娘我也得见过,小时候相貌就生得极好,长大之后,更是出挑,性子也十分柔顺……”
她滔滔不绝数着娘家外甥女的好。
郭保吉一直听得她说完,复才问道:“她家是个什么来历?”
廖容娘只好道:“有些可惜,她爹当年科举不曾有个好名次,在陵县做县丞,名声极好,她娘是凤翔许家出身,也是书香门第……父母虽是不怎的,可她那一家关系亲近,叔伯也十分得力,又有两个兄弟在书院读书,一向地先生赞誉,说是将来下场,进士不在话下。”
又道:“那小姑娘当真十分可人,若有机会给安南瞧一眼,他必定喜欢。”
父母俱是不行,兄弟又还没下场得功名,至于叔、伯之类的,若有好事,谁不会先想到自己家。
这样的门第,怎么可能同自己长子堪配!
郭保吉心中不满,面上却是不置可否,只道:“这一门亲事太弱了,嫁得进来,怕是要镇不住,还是要另找个娘家硬气些的。”
虽是早有预料,廖容娘难免还是有些失望。
继子继女同自己都不亲,嫁得进来许多年,也未能得个一男半女傍身,廖容娘自然是着急的。
眼下旁的办法俱是无用,只能特地挑个娘家外甥女,若能嫁给郭安南,多少也算是在家里有了个左膀右臂的自己人,又因其娘家弱,少不得听凭自己摆布。
若是照郭保吉说的,给郭安南寻个娘家得力的妻子,一旦新媳妇进得门来,又站稳了,将来自家日子想来不会太好过。
不过廖容娘今次也不止是为这事情来的,她面上看起来半点不恼,只笑了笑,道:“是我想的浅了,官人说得很是,再细细寻个出挑的。”
又道:“上回我恍惚间听得舅舅家里有个女儿,正要及笄,却不知道是也不是?”
廖容娘口中的舅舅指的乃是郭安南兄妹三人的亲舅,郭保吉原配的长兄,其人也是武将出身,征战多年,多有功劳,眼下正知一军。
郭保吉点头道:“是有此事。”
廖容娘犹豫了下,小声道:“我听得说,这一位乃是原配留的小女,没有说人家——却不晓得配于小耘怎的样?”
郭保吉眉头一皱,道:“谢处耘此时既无功名,也无官身,不好去提这事,况且梨姐儿自小在她祖母膝下长大,极得人娇宠,养出的性子说一不二,两人当真成了亲,怕是日日吵闹不休。”
廖容娘给继子说亲,只看性情温顺,给儿子说亲,却是把家世当做第一位,性情排在其次,最好能找个娘家十分厉害的帮忙搭一把手,自然不在意这个,忙道:“婚姻之事,谁又说得清楚,倒不如先相看一回?”
第七十一章 悉心教子
郭保吉的原配虽然过世多年,可她走的时候,三个儿女都已经懂事,郭保吉也是个极会做人的,又一直在势头上,如果由他开口,原来的娘家人就算不愿意,也得给几分脸面。
可情分哪里是在这种地方用的。
郭保吉不甚看得上谢处耘这个继子,也没打算多力气拉扯,更不想把发妻娘家的姑娘扯得进来,便道:“此时尚且不急,等处耘得了功名再说罢。”
他说的是“功名”,却不是“官身”,两者听着来只是一词只差,差别却是大了去了。
谢处耘今年已经十五,又不是读书的料,若说等人举荐还有可能得官,可要是想等他考功名再来相看,怕是对方姑娘家儿女都生过几回了,他这一处也未有个好结果。
这话就是明明白白的拒绝了。
廖容娘哪里看不出来丈夫的打算,她心中苦涩,回得后院,免不得就同自己的陪嫁嬷嬷诉苦,道:“旁人都说我命好,再嫁一回,丈夫比起头前那一个更体面,可再体面又有什么用,搭把手都不肯——小耘哪里又差了?”
那宋嬷嬷便道:“儿孙自有儿孙福,依我看,便是夫人替小公子寻了媳妇,他还未必满意哩——小公子主意正得很,一向都说定要找个绝色,那舅舅家的小女据说相貌平平,嫁得进来,咱们家的看不上怎的办?”
又道:“咱们家这一位那般风流相貌,等长成了人,怕是上门求亲的都要把咱们家门槛踩烂了,我看他自小那样聪明,定是有出息的,夫人且不必着急!”
廖容娘自然知道这只是为了安慰自己,可她其实又哪里是全为了儿子的亲事操心。
都说衣不如新,人不如旧。
嫁入郭家这许多年,郭保吉官途昌顺,一路而上,比起她那前夫,自然是厉害了不止一筹,可若问起廖容娘,她却总觉得还是在谢家的日子好。
前夫的性子和顺,家中大小事情都由她说了算,儿子又聪明伶俐,叔伯兄弟住得远,只有个公公,进门没多久也就走了,关起门就能过自己的小日子,除却比不得而今风光,什么都好。
眼下到了郭家,郭保吉虽然看起来很给她体面,中馈也都交由她来管,可一遇得利害相关的,全是自己拿定了主意,莫说不由旁人置喙,往往都是已经出得结果,才告知她一声。
譬如当初郭安南得了清池县户曹官一职,譬如谢处耘被州学撵得出来,又进了宣县衙门做吏员,再如今日说到郭家三兄妹同谢处耘的婚事。
廖容娘很想同前头原配的娘家做亲,一旦那梨娘嫁给了谢处耘,一来对方背景雄厚,能帮一把儿子,二来自己也同郭家更有牵扯,交交缠缠,成了亲家,前头那三个也不至于像现在这般将她当外人。
可郭保吉不管不顾就算了,好似连继子继女的亲事都不想叫她插手,这做得实在也太难看了!
再怎么也是明媒正娶,八抬大轿迎进来的!
这是把她当做管事的使唤罢!
***
廖容娘在此处感慨衣不如新,人不如旧,郭保吉却没功夫理会她,只着人把才回府的长子叫道了跟前,问起了清池县中的事情。
郭安南到得县衙做户曹官已经两个多月,众人都知道他的身份,多多少少捧着供着,可他一心要从低处做起,并不以自己的出身为凭,事事亲力亲为,倒是有了不少想法。
眼下父亲问话,他便把衙门上下情况说了一番。
郭保吉听得儿子俱是说些皮毛之事,知道时间尚短,又是个新手,不能要求太高,也不打断,更不拿话打击,只微笑点头,听他一一说完了,赞许了一回,复才问道:“前一阵清池县来得人,说年初那两万贯饷银并无什么问题,今日却又跑来诉苦,说凑不够,却是什么缘故?”
郭安南本来滔滔不绝,听得父亲夸赞,脸上已是止不住露出强忍的高兴之色,此时被这般一问,却是立刻变了颜色。
他犹豫了好一会,喃喃问道:“爹……两万贯,是不是有点多了?”
原本在父亲身边待着的时候,他半点不觉得,此时下到了衙门,见得县里官吏的难处,又时不时听得抱怨,难免会被影响。
“清池县账上本来只有九千贯上下,还要留出余钱明年用,又因今年已是发过了三回杂税,如若再税,下头百姓难以为继,刘知县考虑到这一桩,便向县中富户、商家募捐,按着大、中、小商人分等次摊派募款,本是打算征得一万四千贯,开头收的那几回也十分顺利,可越到后头,反对之声越大,前次还有人上了万言书,另有百人画押说负担太重,官府盘剥百姓——爹,一县两万贯,着实太多,当真凑不齐!”
郭保吉同宣州地方官员是为两派,虽不至于水火不容,却也各有算计,送个儿子下去,本是想作为耳目,谁知眼下竟是被“策反”了一般。
不过他半点不生气,反而甚是欣慰地点了点头,道:“我儿越发长进了,再过得几年,或许能为我臂膀!”
又细细同他解释道:“你只看那清池知县刘慎不愿向百姓征税,可曾去查过那今年三次杂税分别征的是什么,向谁征来,又征得了多少,另有那百人书,究竟是谁人起头,都是什么人居多?”
前一个问题,郭安南并无了解,后一个问题,他却是略有所知,连忙道:“乃是清池县中米行行首起的头,至于什么人俱多,待儿子回去问问。”
郭保吉便道:“我虽不曾得见,却也知道其中必是中等商户俱多,间夹一二十个大商户,你回去看看,是也不是。”
又道:“我儿才入官场,容易为人表面蒙骗——刘慎在清池做知县已经快三年,年年都另发杂税,累计起来少说也有七八万贯,想要凑齐我这两万,虽不容易,却也不难,商贾都是靠‘天’吃饭,个个都晓得见风使舵,如无上头发话,谁又敢上什么万言书?”
第七十二章 争宿
对着儿子,郭保吉毫不藏私,手把手地教,话都是捡最直白的说。
“这一份书乃是上给你看的,也是上给我看的,一旦我这一处显出松动,其余县镇,个个地方都会跟上,届时莫说两万贯,怕是一处两千贯都收不上来!”
“我来此处做监司官足有一载,筹个饷银都筹不上来,天子会怎的看?下头人又会怎的看?今后又待如何服众?”
郭安南听得冷汗涔涔。
郭保吉又道:“况且即便不加赋税,不朝富户要捐纳,难道竟是没有其余得钱之法?你且去看那宣县,知县彭莽是个有等于没有的,却也不妨碍筹措银钱——裴继安管着公使库,短短两个多月功夫,便印了近万部书,早间有人来同我说,城中不少书铺都在卖,另有那杨如筠,一把老骨头了,大冷的天,还要办什么‘赏梅宴’,在宴上推卖此处,活似得的钱能分给他似的。”
“照着此时情况,等到年初,极有可能得个几千贯,碰得运气好,说不定一万也有可能,届时再从其余地方挪个一点半点,不就够了?”
“一个小小的吏员尚能如此,他才多少俸禄?其余人为何就不能?”
郭安南不由得道:“爹,那宣县乃是个例,不能普遍而论——若非有沈家姑娘在,哪里能得如此难得的好书去印,又怎么可能有这般得利?那裴三也是白捡了天上掉下来的好处而已。”
郭保吉摇了摇头,道:“我儿想得浅了,如若换做你在,短短一个月的功夫,从发请令、请人手抄、召齐工匠印制,日夜不休裁剪装帧,得那数千部、上万册书,当真能做得到?况且这才几日功夫,能与州城当中许多书铺谈妥发卖,又能得人帮着四处宣扬,听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郭安南心中不服,忍了忍,还是道:“爹把儿子看得小了。”
郭保吉哈哈一笑,道:“你有如此志气,却也不失为好事!”
又道:“况且为何是他得这样一部书,不是旁人?凡举事情,要看结果,至于其中原因,不许追究得那样清楚。”
语毕,便把此事岔得开去。
一时说完事情,剩得郭保吉一人在书房的时候,他却是忍不住暗叹儿子还需再做锤炼。
有信心乃是好事,可不去了解,唯有经历,就这般认定,实乃自大了,将来迟早要碰壁。
做父亲的,虽是知道吹尽黄沙始到金,可谁又不希望儿女能顺风顺水呢?
***
远在宣县的沈念禾,却是不知道有人把今次衙门得钱的功劳全数归根于自己。
她正忙着同郑氏一同收拾行李。
披风、斗笠、靴子、被褥,凡举不能短少的,全数都要小心收拢好。
郑氏收到一半,手中动作忽然停了下来,把沈念禾叫道身边,小声交代道:“等到得京城,若是旁人来打听你三哥,问到你头上,你只做不知,晓不晓得?”
沈念禾奇道:“为什么?三哥去京城乃是办公差,并无什么不能见人的罢?”
郑氏迟疑了一下,还是道:“旁人都不怕,只怕一桩——前两月各路官员次第回京述职,另又有不少调任的,我上回见你三哥带回来的邸报,秦州提刑副使将要转官回京,不知会不会恰好撞上。”
这话没头没脑的,沈念禾却一下子就反应过来,小声问道:“可是三哥他……”
郑氏点了点头,道:“多年未见了,今次应当要随夫回京,她是个好人,只是到底别不过娘家,你三哥面上不说,心中想来难过得很,也记她的好,不过既然已经再嫁,还是不要往来了,否则给新夫家知道,两厢都不好。”
沈念禾连忙应了,想了想,复又问道:“那一家姓什么?却不晓得是个什么情况?如果遇上了,我也好知道躲开。”
郑氏便道:“他娘姓谢,嫁的那一家姓傅,家中仅有一女,女儿唤作傅咏晴,正是说亲的年纪,比你大两岁,从前我听过一耳朵,说是脾气不太好,又爱闹腾,她亲娘还在时都管不住。”
沈念禾默默把那傅咏晴的名字在心中读了两遍,特意记劳了。
郑氏脾气甚好,又极少道人是非,既是她都说“爱闹腾”,想来必定不是什么好打交道的。
一时收拾完毕,等到晚间裴继安回来,三人又对得一遍,确认并无什么遗漏之后,这才各自睡去。
次日天才蒙蒙亮,一行人便出发了。
这一回因要携书上京,裴继安准备了五辆马车,又雇了镖师八人,马车夫六人,取了驿券、路引,衙门的文书等等,择的全是官道,住的不是驿站,就是大客栈,是以一路俱是十分顺利,虽是偶有小问题,却都很快解决了。
只是毕竟出门在外,难免遇得突发之事,这一日正走在山道之上,忽然遇得狂风大作,并不给人半点反应,暴雨已经倾盆如注。
此时正当下坡,众人不敢稍停,生怕一个不小心,那马车后厢的东西便要翻滚出去,如此一来,不过片刻功夫,车夫也好、镖师也罢,俱都被淋了个落汤鸡。
冬日天寒,等到众人快快换了干衣裳,已是有几个体弱的打起喷嚏来,果然到得下一个落脚处,一觉睡醒,十四个人里病倒了六个,几乎全是马车夫。
没了赶车的,自然不能再走,一行人只好在下一处地方停了下来,拟要暂歇一日再做出发。
此处乃是北上京城的必经之地,旅人甚多,驿站虽大,却是不剩几个房间,幸而裴继安的驿券是特地找郭保吉开的,还算拿得出手,驿卒见了点头哈腰的,见得此处人多,还特地帮忙腾了个小院子出来。
落脚之后,裴继安忙着出去请大夫,郑氏便要带着沈念禾同那几个镖师一齐出去外头吃饭,只是还没来得及出门,便听得院门外头有人吵吵嚷嚷的。
不多时,驿卒苦着脸跑了进来,左右寻了一圈,不见裴继安,只好随意寻了个面善的镖师道:“方才那官人哪里去了?还请寻他回来——这一处来了个客人,说是带着许多从人行李,不好拆开在外头,想借你们的院子住,不知大家伙方不方便腾一腾,将此处空得出来?”
第七十三章 偷运
裴继安虽然拿着郭保吉给的驿券,可他不过是个小吏而已,驿站本是官营,自然要按品级来分派住宿。
这驿卒说话间小心翼翼,显然新客人来头不小,镖师不过拿钱办事,也不敢多做主张,转头去看郑氏。
裴家一向家风严谨,遭难之后,更是以小心为上,郑氏从来就不是个惹事的性子,见得驿卒反应,生怕闹出什么冲突,也不啰嗦,立时就道:“不知还有没有空的房舍?我们这就收拾东西挪过去。”
驿卒如释重负,忙去安排房间。
郑氏便同那些个镖师道:“劳烦各位先把行李搬得过去,再将帮着将病人挪一挪。”
这一个小院在驿站后头,另设有小门,能与后街相连。
此处众人还在收拾,后头小门已是有人用力拍门。
一旁有个驿站里头的杂役连忙去应门,不多时,十来人就从外头一涌而入。
方才出去安排房间的驿卒此时正好回来,见得这许多人不讲规矩,面上也有些不好看,连忙去应付道:“诸位且稍待一会,里头正在收拾。”
那些个搬东西的人登时不满地吵嚷起来。
有人骂道:“方才又说可以,而今东西都搬来了,又要等,地上全是水,弄湿了我家老爷的要紧物什,你担待得起吗!”
沈念禾听得动静,站在门边往外看去。
外头那些个人或搬或抬,手上、背上全是箱笼,而且大冬日的,个个不是光着膀子,就是挽着袖子,穿得很少,身上也都湿漉漉的,俱往下滴着水。
这些日子雨雪很多,后院的空地又无遮盖,还不平,自然有许多积水,并不好放东西。
那驿卒站在一旁,也十分为难,忙道:“原来房中有病人,已是在挪了,只是收拾起来还要点功夫……”
正说话间,外头等的人越挤越多,止不住推推搡搡起来。
一名管事打扮的人推开人群走得进来,皱眉道:“怎么回事,那驿官不是说已经空出来了!怎么全数挤在此处!”
驿卒忙把事情解释了一回。
管事的却不管这么多,把手一挥,令道:“他‘有病’还是‘没病’同我有什么关系!我这东西进了水,立时就要开箱晾干,片刻不能等,叫他们空得两间出来再说!”
口气十分强硬。
驿卒只好又回来找郑氏。
都是讨口饭吃,已经答应要搬了,早一点晚一点并不要紧,没必要为难下头办差的,郑氏很好说话,道:“不妨事,立时就好。”
她同沈念禾住一间房,包袱都只打开了两个,搬起来并不麻烦。
驿卒就招呼外头的人把箱笼先运送进来,又连声道谢道:“幸而客人通情达理,否则我真是不晓得怎么办才好!”
沈念禾也不做声,只同郑氏一齐收拾行李。
管事的已经在房中招呼众人摆放东西,声声催促,却又连连嘱咐,又要下头人快,又要下头人轻拿轻放。
他仿佛十分不放心,又着急得很,这一处箱笼才放下,已是自袖子里掏出一大把钥匙,将箱笼一一打开,又吩咐从人道:“快把东西取出来擦晾干了,莫要湿了水!”
沈念禾原就觉得奇怪,此时转头看去,只见四处箱笼大开,里头或是垒得整整齐齐的油纸包,或是一大块一大块的长方板。
油纸包上头有写“糟”字的,有写“茶”字的,已是被水浸得墨迹散晕,黑乎乎的一团,至于方板则全是木制,上头排排列列凹凸不平。
管事的急急去拆油纸包。
他虽然只开了一个角,可沈念禾鼻子极灵,已是闻到淡淡的酒糟味,看来那“糟”字标注的乃是酒糟,至于“茶”字包,虽未闻得味道,不过多半是茶叶了。
那管事的看完油纸包,又去看那长方板,从中取了一块出来,先抖了抖上头的水,又拿随身的帕子去擦。
沈念禾一眼就瞧见了方板最右边的“壬卯历书”四个大字。
此时酒糟、茶叶俱是官营,前者通常由商人自官府手中买了直接在家酿酒,至于茶叶却是先行买券,再去产地换物自运回去售卖。像当前此人一般把酒糟同茶叶一同长途跋涉运送的,实在是罕见。
况且看着外头人行不绝,一个又一个地箱笼被搬得进来,很快就摆满了一间房,显然运送数量极大。
此外,那方板沈念禾才得见了类似的,哪里会不知道这就是上了漆的木雕版,只是表层并无墨渍,应当是才雕好,没有下印就被包了起来。
历书关乎国计民生,桑田畜牧、嫁娶出行,乃至下葬入宅,无不要按着日子来办,一旦其中出了错,影响极坏,是以从来都是经由官府发行,此时已经年末,雕版早该由差吏下发去各州、军印制妥当,又怎会在此处?
再看这管事的衣着、行事,明明白白就是商户家的下人,并无半点像是官府里负责押运的官吏。
沈念禾心中打了个咯噔,不着痕迹地把头转了回来,同郑氏一齐出得门去。
她出身商户,自然知道什么东西是官营的,就说明什么东西最容易得钱,什么地方就会有商人。
历书如此重要,几乎户户人家都有一本两本,需求之巨,其利之丰,可想而知,遇得有人铤而走险,偷偷私印,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既然敢偷印,还敢经停驿站来运送,更说明其人背景之后,权势之大,自家一个罪臣之女,又寄居在裴三哥这个小吏家中,还是不要去触这个霉头的为好。
两人提着行李,还未走得出门,便见一人从前头快步走得进来。
其人身着公服,挺着个大肚子,下巴足有三层,脸上肉嘟嘟的,即便不笑,看起来也是笑的,此时见得沈、郑二人,更是殷勤呼道:“可是裴官人的家眷?”
伸手不打笑脸人,郑氏点头应道:“正是。”
一旁站着的驿卒抬头一看,见得来人是自己上官,以为是为了催促搬走才跑进来的,连忙上前道:“这一处客人很是通情达理——正在收拾东西,须臾就能好。”
第七十四章 绿林好汉
驿官把脸一板,呵斥道:“收拾什么?凡事讲究先来后到,哪有叫前头人让后头人的道理!况且这一处裴官人拿的是淮南西路监司的驿券,后头来人拿的不过是利州驿券,两相怎么好比!哪有叫高者让低者的,官府衙门的体面何在?秩序何在?你会不会做事!”
一面说,一面又转向郑氏道:“是下头人做得不对,夫人不必搬来搬去,且等一等,我这就同他们说得清楚。”
果然进得门找那管事的去了。
驿卒被骂得有些发懵。
他明明记得先前就是面前这一位上官来说的,叫自己来把一院子人腾出空给新来的,当时催得甚紧,并无半点回旋余地,怎的转个头的功夫,就被鬼上了身一般,说话行事全然不同了?
只是毕竟是上官,放个屁他也只能赞一声“好香”,此时也不敢反驳,连忙跟进屋子里去。
沈念禾看惯了人见风使舵,虽不晓得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的,却也知道此时最好不要掺和。
她见郑氏站在原地,好似想要等里头人出来回话一般,忙拉着对方的手往外走,道:“婶娘,咱们先去吃饭罢,若是有了结果,驿站里头自会遣人来说。”
两人带着一群镖师去得外堂,才各自落了桌,便听得外头此起彼伏的招呼声,那些个驿卒你喊一句“陈公子”,我喊一句“公子爷”,如同众星拱月一般拥着一人进得门来。
那人身着锦袍,约莫二十岁,一面匆匆往里走,一面不忘问着一旁的驿卒道:“你们这一处今日是不是有个姓裴的住进来?自宣州来的。”
他甫一发话,一名驿卒立时就绕得去一旁桌子上翻花名册同登记簿,另有驿卒道:“公子爷不妨先进得厢房里头坐一坐,等这一处查到,小的马上送进去。”
陈公子就站在原地只蹬脚,也不理会那说话的人,只盯着翻登记簿的道:“翻到了不曾?”
一旁又有人送了茶过来。
陈公子把手一摆,见得半日没有回话,索性自己走得离那桌子近了,道:“这一个驿站统共才多大,寻个人这样难吗!”
伸手就要去抢那登记簿。
正在翻名字的驿卒哪里敢拦,连忙让到一边去。
沈念禾同郑氏两人看了全程,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
宣州来的,又姓裴,除却裴继安,难道还能有旁人?
只是此人是个什么来历,又是为着什么原因跑来的,两人俱是不知,此时也不敢轻举妄动。
沈念禾扯了扯郑氏的袖子,小声道:“婶娘,咱们不如出去等一等三哥罢?”
这陈公子来意不明,也不知是好还是坏,如果在能在半路遇得裴继安,把此地情况说了,对方好歹还能有个准备。
郑氏急急点头,正要站起来,却见外头一人领头,大步流星,带着两人进得门来。
当头那人正是裴继安,后头一人身着道袍,须发皆白,背着个药箱,领着一个七八岁的小药童,当是被请来给那些个车夫看病的。
三人十分显眼,一进门,便被那就要低头翻书的“陈公子”给看了个正着。
他又惊又喜,叫道:“裴贤弟!”
说着,把手中册子一摔,快步上得前去,双手握住了裴继安的手。
见得此人,裴继安面露惊讶之色,道:“陈兄怎的在此?”
那陈公子怒道:“好个裴三,人都到了,竟是不遣人同我说一声——这是不把我这个做哥哥的放在眼里了?若不是杨永来时提过一嘴,我知道你要上京,叫人在此守着,怕是你飞得远走了我都见不到一根毛罢!”
又道:“从前这般行事也就算了,此时怎的还这样不给哥哥面子!”
裴继安眉头微皱,环视一周,见得前堂坐了不少人,个个看向此处,又见得角落里沈念禾也正看着自己,便向她使了个眼色,又转回来道:“我里头有病人,陈兄先稍待,等我带得大夫进去!”
语毕,匆匆引着大夫进了里间。
那陈公子哪里待得了,急急跟了上去。
沈念禾虽不知道情况如何,然则裴继安叫她不要过去,她也就老老实实同郑氏坐在桌上点起菜来。
菜还没点完,方才占了院子的那一个管事已是怒气冲冲地从里头走得出来,又把距离自己甚近的一张椅子一踹,骂道:“狗眼看人低的家伙!”
跟出来的驿官这一回却没有那么客气了,只道:“好好说话!原本那些个人拿的一路监司驿券,比你手中那一份高了三级还不止,于情于理,都没有叫他让开的道理!”
那管事的怒道:“你当我是瞎的还是傻的?当真要拿,你当我拿不出路级的驿券?方才那一家谁人像是个官人模样?最多是个不入流的纳粟官,狐假虎威,还好意思在此处拿乔?!”
驿官根本懒得理他,只仍他在此处嚷嚷,转头就走了。
管事的气了半日,在正堂中骂了许久,见竟是无一人来管自己,复才闭了嘴。
后头跟着搬东西的护卫跟杂役只得上前问道:“林管事,咱们还挪不挪了?不如同前头那家商量商量,瞧瞧能不能把东西留在他们屋子里?”
“我怕你脑子有毛病了!这一回都是值钱的物什,放在旁人房里,出了事,你顶得上吗?!”那管事的没好气地道。
沈念禾在一旁看着此人说话行事,只觉得他半点不像大商贾的手下管事,倒是一身的江湖习气,骂起人来,十分下流龌龊,一般二般的绿林好汉都比他不过,深觉纳罕。
此时隔壁桌上有人把来上菜的杂役拉住了,递得两枚铜板过去,小声问道:“小哥,方才那‘陈公子’是个什么来历,怎的忽然跑得来寻什么人?”
那杂役手一摸,擦桌子的时候把那两枚钱收进了掌心,低声回道:“是咱们信州通判家的大公子,听闻当年遇得什么事,半途得人救了,今次是来寻救命恩人的。”
第七十五章 才与德
一顿饭拖拖拉拉吃了大半个时辰,等到那陈公子走了,沈念禾才同郑氏一齐进得后院。
镖师们刚得知需要腾挪,临到搬了,却又被驿卒拦得回去,先还一头雾水,后来见到匆匆而来的陈公子,又见驿站上上下下对其毕恭毕敬,偏偏此人几乎要把裴继安拿鲜花素果供起来,哪里还不晓得这是怎么回事,一时对着郑氏同沈念禾都多了几分客气。
郑氏谨慎惯了,总有些不放心,便去问侄儿道:“那陈公子是怎的回事?方才那管事的在前头骂得厉害,不知是个什么来头,咱们不要为图一时痛快,惹出什么事才好。”
裴继安也有些无奈,道:“是信州通判的儿子,我从前同他偶然有过一回交集,不想给记到了现在……那人脾气躁得很,倒也不好推拒,不然惹急了更为麻烦。”
沈念禾犹豫了一下,还是道:“三哥,这一家强要住进院子的人未必简单,我见得他那箱子里有雕版的历书。”
裴继安面色一肃,问道:“怎么回事?”
沈念禾便将自己方才见得酒糟、茶叶并历书雕版的事情说了,又道:“我听闻他们半路过河的时候翻了船,是以急急忙忙寻地方晾晒,不想此处没有空房,正正同我们撞上,便来抢住信之所。”
裴继安熟知律法,又在衙门里头当差数年,哪里会不知道历书的重要性。
敢偷印历书,还大摇大摆在驿站里头休息,其人背景可想而知。
不过人已经给那陈信之得罪死了,哪怕此时叫他们回来也无用,倒不如顺其自然算了。
裴继安便安慰道:“未必将来还有得见的那一日,当真遇得事情再来设法也不迟。”
他嘴上说得风轻云淡,心中却是已经暗暗做了警惕。
郑氏就在一旁夸沈念禾“眼尖”,又笑道:“果然眼睛长得好的人,看东西都比旁人清楚。”
裴继安不免被这一句话引得去多看了一眼。
沈念禾的眼睛确实长得漂亮,瞳黑如点漆,瞳白如水银,眼波流转之间,灵气逼人,看人的时候,便是不笑那一双妙目里也含着几分温柔之意,亮莹莹的。
此时她听得郑氏这一番夸,只抿嘴笑道:“婶娘时时这般夸我,要把我夸得上天了!”
一笑起来,那眼睛如同两弯月亮,整张脸便似被照亮了一般。
裴继安看过去的时候,正好对上这一个笑容。
他仿佛听到自己的心跳漏了一下,足足过了三四息功夫,复才回过神来,一时表情竟是有些凝重。
等到晚上临近歇息的时候,裴继安特地去单独找了郑氏。
他先问沈念禾“哪里去了”,等知道对方正在洗漱,才放下心来,悄悄问道:“婶娘,如若男子爱色,是不是便不能作为倚靠?”
郑氏被这样莫名其妙一问,实在唬了一跳,忙道:“怎的了?”
裴继安摇了摇头,道:“今日那陈信之来找我,因他出身、相貌俱是上得了台面,又在州学读书,学问做得不错,其父乃是通判,其母我也打过交道,是个稳妥的,只是此人脾气有些急躁,另又有一桩,十分看重颜色……”
郑氏听到这里,已是有些琢磨出来这意思,道:“你是说……念禾?”
裴继安心中其实早有这个想法。
他曾救过陈信之兄妹性命,也同那一家人打过交道,知道这一门还算靠谱,不是那等家风混乱的,如若将来天子不降罪沈家,倒是可以考虑把沈念禾嫁给陈信之。
毕竟是知根知底,比起余下那些个,自然靠谱许多。
只是这想法在他自己脑子里的时候,并不觉得有什么,此时被郑氏拿嘴巴说得出来,他听着听着,初初还好,本来是听过即过的话,不知为何,竟是在他耳朵里环来绕去,仿佛迷了路的蜜蜂一般,嗡嗡嗡、嘤嘤嘤,钻进又钻来,叫人十分不舒服。
他不甘不愿地点了点头。
郑氏十分后悔,道:“你白日里怎的不早说!人已是到得面前,叫我知道了,也好细细打量一回!眼下人都走了,又来问,我哪里晓得!”
裴继安更不舒服了。
他原来想的都是陈信之的好处,今日再一回见了本人,倒是越看越不好,听得郑氏好似有意,忍不住皱眉道:“婶娘莫要听风就是雨的,念禾还小,我只是暂看一回——况且今朝见了,那陈信之也未必是良配,他看人先看脸,也不知道看才看德,这般人品,如何堪配?”
郑氏半点不觉得这是什么毛病,道:“我看人也爱先看脸,这又有什么了?又不妨碍我看才看德。况且感情全靠相处而来,便是初时因看脸入了眼,将来能处出感情来,又有什么不好?”
她笑道:“我也不瞒你,当日我头一眼见你七叔,正因他长得俊俏,一看就喜欢了。”
不过笑过之后,她也认真起来,道:“是个什么看脸法?若真个是好色的,时时爱同女子玩笑,还是换一个的好——念禾心思单纯,为人又懂事,怕是受了欺负,也不会同咱们说,还是找个老实体贴的好。”
裴继安点了点头,道:“我且再看一看,这个还是不好。”
他自郑氏这里得了爱听的话,只觉得陈信之并不是个老实体贴的,便在心中一脚把陈信之踢得远远的,再不理会,高高兴兴去查了房。
白日那老大夫医术高明,一剂药下去,几个病倒的车夫便能起来吃饭了,精神也缓了过来,看这模样,只要再休息两日,便能重新上路。
裴继安松了口气,晚上因要守夜,也无什么事情做,便半卧着把认得的人都扒拉了一遍,挑出几个合适的,一一将众人优劣在脑子里誊列。
他一时觉得这个有某处好,却又有某处不好,一时又觉得那个品行俱佳,就是个头太矮,将来同沈妹妹生出来的儿女怕是不太行。
思来想去,又忆及白日间见得沈念禾那眼睛同微笑,不由得心情甚好,也跟着微微笑了起来,只是继而又叹了口气,实在有些可惜——都说女大十八变,这才几个月,不过养出了点肉,笑起来就这样甜了,如若能一直是刚来时那般瘦弱,那才叫好!
正好拿来考校将来跳出来的人选,看他们是看人脸,还是看人的才与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