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救命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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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州通判家的公子陈信之正欢欢喜喜,犹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人当做了好色之徒。
他从驿站当中出得去,当即就回了府,一进大门,也顾不得旁的,疾步往后院走,只是此时亲爹还未回来,绕了一圈,同样也没见得亲娘,只好抓个路过的小丫头问道:“我娘哪里去了?”
那小丫头回道:“夫人去吃张副使家小公子的满月酒了。”
陈信之知道他娘爱听戏,去旁人家吃酒,不听完最后一场是不会回来的,也不再多管,忙又问道:“妹妹也跟去了?”
小丫头便道:“姑娘在家,没有跟着夫人去。”
陈信之得了这一句,快步往后头寻妹妹。
陈锦娘正拿谷子逗鹦哥,同小丫头在檐下教那鸟儿背《声律启蒙》,你一句“云对雨”,我一句“雪对风”,被逗得哈哈笑。
陈信之进得门,远远就叫了一声“锦娘!”
还没走近,他就忍不住嚷道:“你做梦都猜不到我今日得见了哪一个!”
语毕,也不要妹妹去猜,他已是急急道:“我碰得你裴三哥了!”
陈锦娘原本还没怎么在意,听得这一句,登时“啊”了一声,一个不小心,手中谷子全撒了。
那鹦哥趁机一阵疯啄。
陈锦娘这一处已是急急迎了上去,先往后头看了又看,复才问道:“怎的不见人?”
陈信之见得妹妹这样反应,便笑她道:“你也是傻,便是人来了也不可能来接进你这一处罢?”
陈锦娘这才醒得过来,道:“爹还没回来,娘又去吃席了,哥,你不在外头陪客,来此处找我作甚——打发个丫头来就好了。”
一面说,一面已是转头同贴身丫鬟道:“去翻我那一支红心石青的花瓣簪出来!另有上回才做的那一条窄衫长裙,粉绿荷边的……”
她想了想,犹觉得有些不够,也不管兄长还在一边,已是又嘱咐道:“去取了东西来,我今日要梳带尾竖髻——显高的那一种!”
这一处已是把三四个丫头指挥得鸡飞狗跳。
陈信之连忙拦了,道:“你莫急!人在外头驿站,不曾跟得回来!”
又把白日间的事情说了。
陈锦娘气得直蹬脚,道:“哪有你这般做事的,好容易人来了,你不请得回来住,给他在外头驿站待着,是不是傻啊!”
又道:“杨永甚时交代的这事?怎的不同我说!”
陈信之哭笑不得,道:“杨永上回来,我告诉你了的罢?”
陈锦娘恼道:“你没说裴三哥要来!若是说了,今日我便同你一齐去那驿站里头接人了。”
陈信之道:“我哪里晓得当真能遇得人,还当那杨永哄我,早间得了消息,本在学中读书,立时就请了半日假出来。”
陈锦娘站坐不宁,忙道:“裴三哥而今是个什么模样,还同当日一般吗?”
陈信之便道:“比从前高了许多,更为稳重妥帖了,十分打眼。”
陈锦娘听得心痒难耐,恨不得此时就要出门而去,只好叹道:“一别数年,也不晓得裴三哥还记不记得我。”
又道:“当日若不是得他相救,我这张脸已是没了,哥哥也未必能活得下来,他虽不图回报,咱们也不能这样怠慢才是。”
口中说着,又去看兄长。
陈信之只装作没看见。
陈锦娘只好又道:“哥,眼下家中无人,要不你待我去那驿站同裴三哥见一面罢?多少也要当面道个谢。”
陈信之哪里敢应,只道:“等娘回来再说罢,我当真敢私下带你出府,又是大半夜的,还跑去驿站里头见外男,给旁人听了,不知道会传成个什么样子,别害我挨打!”
陈锦娘撇了撇嘴,道:“做哥哥的,这点担当都没有!亏你还有脸自夸!”
陈信之不理她。
最后是陈锦娘等不住了,见得一旁只有个贴身丫头在,还站得不近,便又问道:“哥,那裴三哥不曾说亲罢?”
陈信之这一回却是正了颜色,郑重同她道:“裴家毕竟不同往日,你有心报恩是好的,却不能有那等乱七八糟的念想。”
陈锦娘十分不高兴,道:“什么叫乱七八糟的念想?得人恩惠,以身相许,这又有什么不对了?”
陈信之皱眉道:“你把这话同爹娘去说。”
陈锦娘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瞪眼道:“便是裴家出了事又怎样?若无裴三哥,哥哥这一条命都没了,哪里还有工夫在此处管这些!”
她只说了两句,也知道并无可能,更知道同长兄争执并无作用,便老实偃旗息鼓,再不去管,只等母亲回来再行设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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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裴继安早早起来,先去前头要了吃的,回得房中,却是不由得想起昨日事情来。
按着陈信之的说法,他能来驿站寻到自己,全靠前一向杨永同谢处耘路过此处去办事的时候,同对方吃酒时提了两句,便一直放在了心上。
可裴继安并未同杨永说自己要去京城,想来是那人自己打听的。
这一回去麻沙镇,他特地交代杨永帮着捎了不少东西。
麻沙、崇化两镇都有熟人在,还俱是过命的交情,他当日就是靠着那两处,拉了一把生意起来,此时都仍在做着,年年生出不少钱来,大家一齐分利。
正因如此,上回沈念禾提议送些银钱过去,他一口就拒绝了。
这样的相交,给人钱同打人的脸又有什么区别。
市井中人讲究爽直同义气,他相信只要谢处耘到了地方,把自己的书信送得到位,又把该给的东西给了,对方定会把事情办得妥妥当当。
可那杨永如此聪明的,又能来事,会不会猜出什么来?
不过此人的嘴一向紧,就算看出来了,应该也不会往外乱说,倒不如自己再看一看,真的是个妥当的,不妨把人拉进来一同做事,左右贩运南北,也须得镖局看护。
第七十七章 一飞冲天
犹豫再三,裴继安还是自己去了陈府。
陈信之兄妹二人自不必说,其母刘氏也十分热情,又招呼他吃饭,又招呼他住宿,几乎不愿放裴继安回驿站,临到走了,还特地命人送了一大堆东西。
信州通判陈狄却是下午才回来,把裴继安带去书房里说了许久的话。
等到晚间回房的时候,刘氏便旁敲侧击问丈夫道:“官人下午同那裴三郎在里头说些什么,怎么这样久?”
陈狄失笑道:“不过是举业上的事情,你甚时关心这个了?”
刘氏犹豫了一下,问道:“裴家可有转圜的那一日?”
这种事情,陈狄怎么好下定论,只是妻子问,他便随口道:“全看天家是个什么想法,不过眼见太子临朝在即,如若变了天,裴家迟早能有出头之日。”
“我当日收得二妹妹送来的书信,只说京中秩序井然,又听陛下卧病许久,不少勋贵都素食少酒作为祈福,想来未必要等太久罢?”刘氏推测道。
陈狄正色道:“这样的话,私下说说便是,出得外头,却是不可妄言。”
刘氏嗔道:“官人当我是什么人了,又不是那等不知分寸的!”
说到此处,她却是忍不住又道:“今日我本是要去拜访那裴继安,谁知此人半点不恃恩仗势,竟是自行上门了,我看了他半日,只觉得此人相貌堂堂,又兼举止、进退皆是妥当,至于人品更不必说——从前若不是他,信之同锦娘还不知是个什么情况,只是我能看旁的,却不晓得以官人眼光,其人才干如何?”
他二人夫妻多年,感情甚笃,又因刘氏出身名门,自小同兄弟一同读书进学,很有几分见识,常同丈夫点评官场中人、事,莫不一语中的,是以陈狄听得妻子说裴继安,并未往其余地方想,只顺着道:“此人不愧那一个‘裴’姓,有大才、知人情、通进退,除此之外,口才甚佳,如若给他机会,怕是用不得几年,便可一飞冲天。”
又道:“只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正是裴家这样的门第才能养出如此人才,却也因得‘裴’这一个姓,不知要耽搁他多久。”
陈狄素来是个保守的性子,极少夸人,此时夸得这样过分,刘氏不由得奇道:“我听得说他不过在一县当中做个吏员,官人如何看出他将来或可一飞冲天?”
又道:“我也算见过些事情,知道作书著文虽也算大才,可将来能有什么成就,却未必单看这个。”
陈狄叹道:“我这些年见过不少读书厉害的年轻人,只是或锐气十足,或谦虚知礼,俱是各有性格,却无人能比得上这裴继安,果然人要经过磨砺,才能历久弥芳,他家中事情如此坎坷,或有妨碍,却是半点看不出来,直叫人要夸一声坚韧。”
“如若当年那裴七郎有他这侄儿一半的坚忍,又何至于会落得那般地步。”
陈狄叹息一番,却是又道:“你看他而今不过是在一县之中作个吏员,却不知他位小而心不小,眼光半点不曾局限在一县一州,一旦做起事情来,十分懂得顺势而为,因势导利,更知如何盘忘扎根。”
刘氏听得十分心动,却是仍旧不放心,复又笑道:“今日才见得半天,官人怎的就看出他因势导利了?”
陈狄正色道:“肚子里头有无东西,一问皆知——你道他同我都说些什么?眼下朝廷要发春役,要从各州抽调人手去漳州防汛,他欲要同我做交换,今次由宣县代替信州出人,等到夏日要征发徭役送粮秣去潭州时,便由信州代替宣县出人。”
“因宣县比信州离漳州近,百姓过去,不但少了奔波之苦,也免了许多口粮,而信州距离潭州又比宣县近,道理也是一般。”
又道:“还同我说,立时就要收帛税,宣县乃是丝绸兴盛之地,绢帛比信州价贱,问我愿不愿意在用比信州市价低二十文的价格买宣县的绢帛,代为缴税。”
刘氏听得目瞪口呆,问道:“这……这也行?”
陈狄点头道:“哪里不行?朝廷只要人、钱,只要收得齐了,哪里会管你这样多?况且如此转换一番,还叫百姓减了负担,只要宣化得当,年末考功,还能做政绩报——这法子他已是同好几处地方一同做过了。”
刘氏也是掌中馈,管产业的人,一旦想清楚其中的关窍,脑子顿时活动起来,道:“如此商贾之道,用在民事之上,不想竟会如此得力!如果能寻得到离徭役地点最近的州县,又同当中官员商量妥当,另又寻得粮谷、绢帛便宜之地……”
只是她想得更深之后,却是又摇头道:“好似不行,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太难……”
各地的价格随时都在变动,同样是一斗粮谷,前一月同后一月也许就能差上十文钱,而两地来往不便,还要反复商榷价格,偏生能拍板的人都不能擅离——总不能叫知县、通判这些个官员去谈罢?然则如果他们不说话,下头谁人又敢定?
况且天下之大,谁又知道哪里东西便宜,哪里东西贵?漫无目的去找,只会得个费时费力的结果。
陈狄也颇为头痛,道:“正是,他这样的行事,只为孤例,难以效仿——知外地物价贵贱,懂货物经行之法,虽是吏员,却能做知县的主,随身把盖了印的公文都带着,那宣县知县也是个有胆魄的!”
他一面说,一面难免生出惋惜的心理来。
那彭莽不过是一介知县,怎能寻到这样好的吏员?
自家明明是一州通判,比对方大上不知多少级,自恃也是个有眼力的伯乐,怎的从来就遇不到如此千里马?!
偏生此人身份特殊,还不好招揽——也亏得那彭莽心大,又无什么向上之心,才干这般任用!
刘氏听得丈夫夸了又夸,心上那石头终于落得下来,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道:“既是官人这样看好这裴继安,咱们把他招作女婿,如何?”
第七十八章 苦不苦
陈狄只觉得自己的耳朵出了岔,呆了好几息功夫,复才问道:“你说什么?”
声音里头尽是震惊。
刘氏见得丈夫这般反应,甚是不解,道:“既然那裴继安品貌俱佳、才学过人,又是个迟早能一飞冲天的,还同咱们家有这般渊源,招作女婿又有什么不好?”
又道:“你也知道,当日他救了信之同锦娘,那两个便十分心服口服,锦娘又是个女儿家,如此救命之恩,又是这般品貌,再兼性格十分温柔体贴,你我都觉得好的,她难免会惦记,好容易遇得今次上门,我已是问过,那裴小三郎对亲事避而不谈,想必是还没有人家……”
“锦娘白日也在,在一旁问来问去的,那裴继安却并无半点不耐烦,几乎算得上有问有答,后头锦娘走开,我又去问话,他这才承认说这些年里也曾挂记信之同锦娘二人,唯恐当年落下什么不妥,只是通信不便,又怕打扰,复才没有上门,眼下见得两人俱是康健,极是高兴。”
“你且想,十年修得同船渡,为何偏生当年是他救的人?正乃缘分二字!”
“俗话说,姻缘天定,咱们锦娘相貌、性情俱是出挑,又是这般出身,不招人喜欢才是怪事!他口头说见得两人高兴,我看未必是假话,此人今日如此肯表现,又肯同官人推心置腹说厉害事,未必没有这一重渊源在。”
再道:“那裴继安虽说出身差了些,可细论起来,却也不差——放在二十年前,咱们这样一家,还未必高攀得上呢!又因他救了锦娘兄妹,咱们也未真正报恩,欠着个偌大人情不知如何还才好,如若成了一家人,也不必再去多想。”
陈狄面色大变,咬牙切齿道:“他虽说于我陈家有恩,我却也不至于要赔个女儿出去罢!”
他一起了心,也懒得去管妻子口中的话有没有粉饰,不免越想越觉得不对,思及白日里那裴继安来时同自己说的话,本觉得此人大才,眼下回想,却又认为其人句句里头都透着深意,同只开屏的花孔雀一般,好似唯恐旁人不知道他厉害。
难道此人从前就是用这样一张脸对着女儿,又装出什么温柔才子的模样?
心思也忒重,忒阴险了罢!
今日自家同他处了大半天,半点没有察觉,却不知竟是在这里等着!
锦娘年纪轻,没有见识,被哄骗了也是正常!
俗话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有趣,可这话放在老岳父身上,却是恨不得当真做一回“泰山”,把那敢骗自己女儿的坏坯子给压死得了。
此时虽还不是女婿,可敢打女儿主意,还做得这般可恶的,更惹人嫌恶。
一扯到女儿身上,便是陈狄也淡定不能了。
他再不见平日里的老道与精明,仿佛眼睛被浆糊糊了一般,怒道:“枉我那般夸他,又把他看得那样好,却不晓得竖子背地里竟有这般心思!这样的人,如何堪给托付终身!”
刘氏见得丈夫越说越不像,嗔怪道:“你这是在胡说什么呢!人家也没说自己有那般心思,只是我在胡猜,觉得这果然是个好人罢了。”
又道:“你且说说,又有哪里不好了?”
陈狄已经六十出头,膝下只有一子一女,儿女俱是晚得的,尤其女儿,四十六岁才抱上,简直当做掌中宝,正因如此,挑挑选选,选到十五了还未寻到个满意的人家,此时被妻子这般一说,简直像是被脏水污了心爱的宝物,恨不得冲出去把自己今日给裴继安亲手倒的茶从对方喉咙里抠出来。
他连脑子都不用过,随便一数,就数出了五六七八桩不妥当。
无父无母、白身一个、穷酸困苦、心思深沉阴险。
若非刘氏从前就认得裴继安,又知道其人品,今日还亲眼得见了人,只听丈夫这般说,还以为其人口中的是什么样的一个落魄户。
陈狄说完这些,复又郑重道:“女儿嫁给谁也不能嫁给这一个!除却这些,如若陛下龙体康泰,重新临朝,他在一日,那裴继安便只能做一日吏员,便是他当真有了万一,如若太子不肯用,裴家便一世不能出头——难道要叫锦娘过一辈子穷苦日子吗?”
又道:“如果同这样一个说了亲,被人特地捅到宫中,天家又会如何看我?难道不会被裴家牵扯?”
刘氏一向知道丈夫的秉性,自女儿到了说亲的年纪,其人没少挑剔有意来说亲的少年郎,几乎个个都被他贬低到地底十九层去,是以前头那些事情,她半听半不听的,只是后头这一桩,却是不得不考虑。
她沉默了片刻,道:“虽是如此,我还是看好这一个。”
“当年我到了年龄,京中许多来提亲的,最后家里是如何挑中的官人,你可知晓?”
陈狄愣了一下。
刘氏说起两人旧事,眉眼间都露出几分怀念的模样,道:“当年除却官人,我爹娘还另选了两人,俱是当科进士,还都有好出身,一个滁州的,一个湖州的。”
说到此处,她不由得微笑起来,道:“几十年了,我今日也不怕说——当初官人其实是个凑数的,你家世在里头其实寻常,相貌也不算出挑,穿的袍子还不怎的合身……”
陈狄心中微微酸苦。
他贫寒出身,家里不过一个老娘,几乎是拿命才熬得出头,科举时口袋里穷得叮当响,年纪又不小了,哪里有心思去管自己的穿戴。
“最后为什么选了我?”陈狄问道。
刘氏笑道:“当日相看,你还记不记得有个小厮去迎你们,不知为何被拌了一下,只有你扶了他一把……”
“我当时就想,对个下人都这般好,人品定是好的,娶了我回家,再如何也不会欺负罢?就这般嫁了。”
“我爹娘当时劝了半天,也没劝动,眼下看来,果然还是我眼光好,嫁得这一个虽说未必十全十美,人品是半点挑不出毛病。”
刘氏抿嘴微笑。
陈狄不由得就伸出手去握住了妻子的手,小声道:“夫人这些年受苦了。”
刘氏道:“我不觉得苦,嫁个自己选的人,对我也好,哪里苦了——而今到得咱们女儿,我也想她嫁个自己挑的。”
第七十九章 小钱小账
对于裴家的倒霉事,刘氏自然也有耳闻。如果不是实在看上了裴继安这个人,又因陈锦娘喜欢得紧,她也不会在此处帮着说项。
做娘的,再怎么顺着女儿,也不至于失了理智。
“锦娘喜欢,我也看得好,官人也说好,虽是家中有些毛病,却不是太打紧——不妨先同那裴继安透个底,等看一两年,如若宫中当真有变,他又举业有成,两家再来说亲,官人以为妥不妥当?”
刘氏的这一番考量,不可谓不稳妥。
虽然大家都不敢直说,可人人都知道天子周弘殷病入膏肓,归天在即。
在刘氏看来,太子周承佑为人厚道,一旦天子没了,后者继位,裴继安卓有才干,自然出头在望。
等他举了业,虽说家族里头早已没了什么积累,可女婿正如同半子,陈狄这个岳丈又不是吃素的,刘氏自己娘家也能出出力,帮着搭一把手,扶起一个自有能干的,其实并不太难。
如此这般,只要裴继安能举业,就说明宫中已无芥蒂,裴家仍能起来,陈锦娘嫁过去就不吃亏。
可如果他不能举业,此事自行揭过,左右都是两家私下说的话,并未商定,外人半点不知晓,彼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对妻子的提议,陈狄还是有些不满意,道:“锦娘眼下正是说亲的时候,过得一两年,她都十七了,能挑的余地更少!”
刘氏哪里不知道丈夫这是鸡蛋里挑骨头,笑道:“也不是而今就不找,不过多一个备选罢了,左右同他说一声,咱们这一处有合适的继续看着,当真更妥当,自然不必等那裴继安,只是叫他这一二年等一等,不必着急说亲——左右凭他此时的条件,想要说个好的实在也难。”
陈家势大,裴家落魄,自家形势比人强,刘氏说话都硬气,道:“这话还是要好好说,莫要叫人觉得咱们家仗势欺人,反倒好事办成坏事。”
又道:“这一二年能找到色色都好的自然最好,即便找不到,将来还有裴继安作为托底,他这一处再不行,恰好届时有新科进士出来,正好看看有无合适的。”
既是只作为备选,陈狄就觉得没有那么难接受了,只哼哼了两声。
刘氏心中好笑,道:“那我明日着人去寻他过来?是我来说,还是官人来说?”
陈狄只装作没听见。
刘氏又道:“那妾身去说了?”
陈狄这才哼哼唧唧道:“叫他未时末过来,我下了衙先好生考校一番,过得明日这一关再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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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头夫妻二人在商量女儿婚事,另一头,郑氏也想商量婚事。
她前日听得侄儿说了通判之子陈信之的事情,虽说不喜其人好色,可既是提起了,难免帮着多想一想,便在此处小心翼翼打听沈念禾的心思来。
沈念禾此时一心只想去京城挖金银珠宝,又想去好好卖一回书,脑子里被灿亮亮、金闪闪的东西塞得满满的,稍有一点空隙,便去考虑沈轻云了,哪里有空去思考旁的东西,听得郑氏来问,便道:“我还小,婶娘不必这样着急。”
郑氏嗔道:“你莫以为自己年纪小,过了来年就及笄了,此时看着久,其实不过一眨眼的事情。宣县毕竟是个小地方,能选的人家少,趁着今次去京城,婶娘原也有些人品可靠的旧交,能托她们打听,毕竟知根知底,总比盲婚哑嫁好,你喜欢什么样的便说得出来,叫婶娘也好帮着挑一挑。”
又道:“你是个聪明孩子,不管翔庆军中是个什么情况,日子该过还得过,婶娘把你做女儿看,你三哥也把你做一家人,若能一直做一家最好,若是要嫁出去,也要挑个靠得住的。”
她一面说,一面去看沈念禾的表情。
沈念禾手中捏着一杆笔,正就着桌子算怎么才能得把书卖得更快,得钱更多,见郑氏如此认真,只好把笔放得下来,坐直了背,道:“婶娘,我只想先去得京城,探一探我爹的景况,再看看朝中、宫中是个什么形势,至于旁的,还是等将来再说罢。”
郑氏其实话中有话。
她其实一半想看看沈念禾是个什么反应,一半也真的是为她日后婚事考量,只是此时提得这样明显,对方却是毫无触动,难免有些无奈,只好叹一口气,道:“那便到得京城再说吧。”
毕竟家里出了这样大的事情,不等到尘埃落定,没有心思想别的也是正常。
这般想着,郑氏更是心疼了,见沈念禾忙着在纸上写写画画,忍不住道:“时辰都这样晚了,还是早些休息,这一路本来就辛苦,什么事情着急在今日。”
沈念禾便把手上写好的东西递给郑氏,道:“我想着今次时间甚紧,到得京城又要去国子监报备,又要同各大书坊商定卖书事宜,事多且烦,便事先把能用的法子列一列,如若可行,届时三哥稍改一改便能照着做,省了许多功夫。”
又腼腆道:“我也能多分得一点银钱。”
她脸小小的,眼睛圆圆的,此时半仰着头,别有一种狡黠的可爱。
郑氏下意识伸手接过,却只认真去看沈念禾的脸,又抬手去碰了碰她的右颊,复才道:“你长得像哪一个?”
沈念禾摇了摇头,道:“各说各的,我娘说我长得像外公,我爹说我的眼睛长得像他,鼻子同嘴巴像我娘。”
她没有前身的记忆,也不知道沈家、冯家的事情,幸而这种细节旁人也无处核对,可以随便乱诌,索性便按着前世的来了。
郑氏没有说话,只在心中叹息了一回。
红颜薄命,天妒英才。
冯蕉同沈轻云这一对翁婿是出了名的美男子,冯芸更是个美人,无论沈念禾将来到底是像哪一个,都不会差——此时才养回了一点,已经是个美人胚子,极为招人心疼了。
如果没有翔庆军的事情,凭她的家世、才貌,又怎么会像今日这般可怜,还要缩在昏暗的驿站小房间里算那十文八文的小钱?
第八十章 含笑
沈念禾却是半点不觉得十文八文是小钱。
嫌弃小钱,哪里能有得大钱的机会?
如果一册书多赚十文钱,一部书二十一册,加起来便是二百一十文,此回运得进京三千部,全数发卖干净,足足能有六百贯!
按着同公使库约好的比例,再算分销的得利,她能赚回近百贯钱!
就算加上彭知县私下给的补贴,裴三哥一个月也才两贯呢!
她算得兴致勃勃,同郑氏说自己的生意经。
“一到京城,我们就去订五十个上好的木盒子,雕花刻字,里头用棉绒做垫,再隔丝绸,将先印出来的那一批书放得五十部进去,这五十部定价两百贯。”
“其余只用寻常硬纸装,作价三十贯,每个书铺子里摆上一部一百贯的,再摆一些三十贯的……”
郑氏只当她在说笑,道:“作价三十贯虽不算很贵,可这作价两百贯,实在是有些离谱了——便是加上黄梨木的雕花盒子,也卖不出这许多吧?”
沈念禾笑道:“又不是拿来卖的——你把一部两百贯的书一摆得出去,那许多文士见了,少不得要口口相传,说有书商发了癫,在此处抢钱,届时人人讨论,还省得我们再去设法宣扬,就能叫个个晓得有这一部新书。”
“本就是做的独门生意,旁人听得二百贯,自然要问什么书,又不是拿不出手的东西,除却咱们这一处,暂且再找不到旁的再能有,况且一旦把两百贯的同三十贯的放在一处,是不是就显出三十贯的十分便宜了?叫人掏钱买那三十贯的也掏得心甘情愿些。”
郑氏原本还面上带笑,听得她这一番话,慢慢就收敛了表情,半晌,才道:“我小时候陪长辈去买东西,见得不少大的首饰铺子里头都有镇铺之宝……”
沈念禾笑道:“那又不是拿来卖的,只是拿来给人看,叫人知道旁的首饰原来这样便宜,当真有人买了,自然更好,只是届时很快又会生出另一个‘镇铺之宝’了。”
又道:“不过咱们两百贯的书自然不能只有个盒子,其实当初印的时候也有分开,用的纸同装帧都更好,便是板式也有所区别,买得回去,叫懂行人看了,也不会觉得这亏吃得难受。”
郑氏原还不怎么当做一回事,听着听着,已是上起心来,暗道:都说那冯芸算学无双,更通生意之道,去得翔庆军才几年,便同那沈轻云经营出偌大产业,原还以为只是传言,而今想来,真人怕是比传言更厉害——养个女儿才几岁,竟也能这般能干。
她这才真正生出认真的心来,低头去看沈念禾给过来的纸,奇道:“作甚要算给伙计的钱?书给了铺子去发卖,伙计同咱们有什么关系?”
沈念禾便道:“如若是寻常,自然给铺子去发卖便好,可咱们这一回不是着急嘛!三哥上次说是要在二月前凑够两万贯,往前倒推自京城回宣县的路,虽说回去乃是轻装上阵,不必同来时一般带着许多车书,却也至少要走二十来天,时间这样赶,能留多久给咱们在京城卖书?还要预着万一国子监不肯给批,要多拖些日子。”
“既是等不得,自然只能设法,倒不如多掏一笔钱出来给伙计,叫他们按发卖数给计钱,如若一天卖得两部计二十文一部,卖得五部计四十文一部,卖得十部计八十文一部,哪里会有伙计不卖命帮忙卖十部书?”
“比起寻常掌柜,这些个伙计天天在铺子里,更熟悉情况,哪些人买得起,那些人可能会买,如果他们都不懂,更无旁人能懂了。”
“只是这个计钱究竟该要怎么计,部数又要按什么数,却是要十分讲究,最好能做到按着每间铺子的情况,叫那些个伙计用力跳一跳,跳得五次八次便能得一回大钱,又不叫他们十分失望,又不叫我们出太多钱。”
郑氏佩服极了,跟着纸上算了一回,最后道:“这事情我是帮不上忙了,给你三哥看去!”
此时天色已晚,她说完这话,也觉得有些不对,奇道:“怎的去个陈家去到这个时候还没回来?”
“怕是留饭了吧?”沈念禾猜道。
饭自然是留了,其实陈家本来还想要留宿,被裴继安坚辞,说是不放心房间里头那许多病人,匆忙回了驿站。
一到得驿站,他就先去看那几个病倒的车夫,见得众人精神都好了许多,终于放下心来,交代了几句之后,想了想,特地去敲了郑氏同沈念禾的门。
他同两人简单说了几句,最后道:“……明日一早就出发。”
郑氏十分吃惊,道:“这么赶,不多歇息一天?我们倒是不打紧,那些个车夫怕要撑不住罢?”
裴继安道:“此处不宜久留,那陈信之行事有些张扬,陈家也是个麻烦的,早走早好,至于车夫,我方才已是叫人帮忙在当地再找了——等到去得下一处地方,咱们带的人都好了,再叫他们自行回来便是。”
如果要赶时间,这也是个法子。
既是侄儿都做了主,郑氏自然不会反对,只是连忙把沈念禾叫了过来,道:“你三哥来了,不妨把方才的法子拿给他看一看?”
沈念禾已是在里头洗漱,此时被郑氏叫,听得是裴继安,因觉是自己人,也不必同见客那样麻烦,把头发随便一束,就出得外头来。
她先去桌面上取了方才誊写的纸,一面走过来递给裴继安,一面道:“只做了个大概,若是三哥觉得可行,我便算个细致的出来……”
又把方才同郑氏说的重新简单解释了一遍。
法子是好法子,她说得也清晰明了,一听一看就知道是下了大功夫,可不知为何,裴继安却是反反复复地走神。
可能是连日行路,今日又被迫在陈家待了一天,回来之后还忙着四处找车夫,又去办各色杂事,弄得十分疲惫。
人一累,就很难集中注意力。
他总忍不住抬头看她的眼睛。
真漂亮,圆圆的,瞳孔那样黑,里头仿佛含着水晕,又仿佛含着极可爱的笑。
第八十一章 蜜饯
裴继安站在当地,好似也不太记得对方说了什么话,更不记得自己回了什么,恍惚之间,只管去看那一双眼睛了,等到回得房中,见到手中的纸,这才慢慢回过神来。
这纸他是什么时候接过来的?
今日虽然是一早就出门了,晚上才回来,当中奔波了七八个地方,又做了许多事情,可从前这样连轴转的时候也多得很,从未如此心神不定,这回是怎么回事?
难道是生病了?
想着还要赶路,裴继安不敢怠慢,把上回那老大夫捡给生病车夫吃的药方加加减减,另凑出一个方子,拆了原本的药包,自里头选出要用的药材来,又多给几个钱,交代驿站的杂役帮着熬了药。
他自家先一口闷下一碗,果然不多时通身出一回汗,自觉多少有用,便叫个镖师来拿给众人分了,自己又端了两碗去给隔壁。
郑氏见得那药,听得说是防病的,立时捂着鼻子摆手,低声道:“拿走拿走!没病没痛的,我吃药作甚!”
裴继安十分无奈,道:“婶娘不听,念禾那一处有样学样怎的办?”
又道:“半道上当真得了病,比不得家里,必是十分难受的。”
郑氏左右一看,不见沈念禾,抬手取了一碗药,见得窗边摆着两盆半死的芍药,走过去顺手往花盆里倒了个见底,这才转头朝里间招呼。
裴继安拦之不及。
等到沈念禾出来,郑氏便指着裴继安手中托盘上的另一个满碗,道:“念禾,趁这碗还热,来把药喝了——你三哥虽不是正经大夫,从前也跟着坐馆的学过三四年,你身体弱,喝一碗多少有点防御。”
又道:“是防病的。”
说到此处,还拿帕子在嘴上抹一抹,又将那空碗重新放回去,做一副才喝完的样子。
沈念禾不做多想,老实取了那碗过来。
药自然是没有好喝的,裴继安往日熬药惯了,又时常自己试药,方才喝的时候也不觉得有什么,此时轮到沈念禾,免不得一面喝一面皱眉。
裴继安在一旁看着她上当受骗,又是好笑,又是心疼,忙去厨房要了些蜜饯来,又另倒了一碗药。
这一回再去敲门,却已经不见郑氏踪影。
“婶娘出去提热水了。”沈念禾出来应道。
裴继安才从厨房出来,并未见到郑氏人影,哪里还不晓得这是在躲药,便把手中托盘递得过去,将方才药浇花盆的事情说了,再道:“等婶娘回来,就去叫我过来,我要看着她把药喝了。”
沈念禾一时睁大了眼睛,十分不敢置信。
好个郑婶娘!
看着慈眉善目的,背地里居然自己偷偷躲药!躲了也就罢了,还不带着她一起躲!
忒不仗义了!
沈念禾的眼尾本来有一点狭长,笑起来的时候便似一弯新月,看得人甜滋滋的,此时睁得大了,本是表示愤怒,看在裴继安眼中,却是显得无辜又无措。
怎么这么可怜。
又这么可爱。
裴继安的头皮有一丝丝麻,不知道是不是方才吃的药药性发了上来,一时脑子有点发木,只定定看着对面的人。
沈念禾被他看得不太自在,便去摸了摸自己的脸,问道:“三哥在瞧什么?是我脸上有脏东西吗?”
裴继安过了两三息才反应过来,伸手去扶着一旁的门,先是摇了摇头,想了想,问道:“眼睛里头怎么了?好似有点红?”
沈念禾面上一红,道:“方才喝药呛了一下……”
太难喝了,那苦药的味道还呛进鼻子里,叫她眼泪一下子就飙出来了。
裴继安下意识去袖子里去手帕,正要递得过去,忽然察觉这举动十分不妥,忙又收了回去。
只是这一取一收之间,他忽然就摸到袖子里一个油纸包。
裴继安身上带的东西都很有数,不会乱收乱放,此时摸得出来,一时之间竟是有些茫然。
过了好一会,他才想起来究竟是什么缘故,忙把那油纸包掏了出来,先在手心打开了,又给沈念禾捧了过去,道:“我去取了些蜜饯,你吃两个,把那药汁的苦味压一压,你年纪小,嗓子浅,那股子味道用水漱不掉,怕是晚上都睡不好。”
沈念禾果然嘴里都是药汤的苦臭味,得了这蜜饯,虽不是什么好东西,却也高兴极了,连忙接得过来吃了一口,立时就露出了笑颜。
只是她笑过之后,心中也不免生出几分叹息。
这裴三哥已是忙到不行,竟还记得管顾人。
可哪有谁是天生就知道体贴的?
从前也是个世家公子哥,而今却事事都亲力亲为,比起她从前的贴身丫头也不遑多让,不知要吃多少苦才能练出来的。
沈念禾把手中的油纸包又送了回去,左手托着,右手却指着上头的杏脯,道:“三哥吃这个,这个比旁的都好吃——你方才也吃了药罢,嘴巴肯定苦得很。”
东西都递到面前了,裴继安如何好推拒。
尤其对着那一双眼睛,仿佛非常期盼地看着自己,等自己去做评价。
裴继安一句“我不吃果脯”已是到得到了舌尖,手却是有自己的意识一般,按着对面人的指点捏了那杏脯送入口中。
一吃还吃了两块!
“味道不错。”他囫囵嚼了两口,吞得进去,虽是食不知味,却还是肯定地应了一句。
沈念禾笑了笑,指着另一边的干制杨梅道:“这个也好吃,甜中带着一点子酸味,三哥尝一颗。”
裴继安不知不觉又吃了一颗,等到反应过来,只觉得自己的举动好像被鬼上了身一般,顿时惊出一身冷汗,忙道:“我吃得够了,你好好休息,明天一早还要赶路。”
语毕,也不敢多留,连忙逃也似的回了自己房间。
一关上门,裴继安就坐去了交椅上。
他出了一会神,脑子里纷纷杂杂,也不知道想了些什么,一时闪过那一双灿亮含着水波一样的眼睛,一时想着原来杏脯也不是很难吃,一时觉得那杨梅好似用蜜渍过,里头应当还放了陈皮,味道果然不错,念禾若是喜欢,回去遇得季节自己也能做,肯定会比今日的好吃。
第八十二章 打听
等到把这些都想过了一回,裴继安复才警醒得过来,连忙收敛心神,又去想明日路程,再想到得京城之后当要去找哪一位疏通关系,好叫国子监快些审书,另又想审得出来之后,当要怎么发卖。
正想到此处,他忽然记起方才还拿了沈念禾写的东西过来,忙又去取了恰才的纸来看,这回倒是看得进去了,又觉得上头列的法子果然十分可行,便在心中细算价格、数量。
等到算得七七八八了,不知为何,他又走了神,盯了上头的字半日。
——怪有趣的。
那字迹或上或下,或左或右,半点不循规蹈矩,丝毫不似旁人的死板。
裴继安自以为得了病,也不强逼自己做什么,只以为今晚的反常都是病症的表征,索性顺其自然,等看了一会字,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了多少乱七八糟的东西,见得时辰差不多了,犹记得跑去旁边催郑氏把药喝完,复才回房睡去。
次日一早,天还未亮他就已经醒了过来,因身上并无半点不适,便去喊了镖师车夫,又去取昨日吩咐厨房做的吃食同干粮,再叫了早食。
等到外头样样妥当了,他才去喊郑氏并沈念禾起来。
此时另雇的车夫也来了。
一行人一同吃过早饭,外头天边才擦亮,也不再等着,就此退房出发。
一路餐风宿露,虽也偶有遇得不顺的,不过裴继安行路经验十分丰富,倒也顺利过了,还比既定的日子早了一天到得京城。
他们这一处倒是走得利落,却不晓得前脚才踏得出去,后脚便有两拨人到得驿站里头打听情况。
先是信州通判陈狄家中的管事,特地送了帖子过来,要邀“裴公子上门做客。”
驿官惊出一身冷汗,支支吾吾一通,最后还是只好老实答了。
陈家管事本以为这一回只是个简单差事,哪里晓得会这般,更是吓了一跳,急急问道:“甚时走的?眼下还追不追得回来?”
驿官见得他这般反应,哪里还会不晓得自己这一回出了错,只好苦着脸道:“卯时初就走了。”
又问道:“通判那一处可是有什么急事?如果着急,我这一处使人去寻?”
陈狄的岳丈同大舅子一个正任工部侍郎,一个是知制诰的翰林学士,全在实权上,他自己一路也屡立功绩,很得天子看重,今次到得信州不过半年功夫,雷厉风行,把好几个州县官员都挑翻下台,或发任他州、或贬官、或罚俸,众人皆知其能,并不敢怠慢半点。
那管事的算了一回脚程,也不敢自行做主,只好急急往回赶,同主家通报此事。
***
通判府里,陈狄的妻子刘氏正同女儿说话。
陈锦娘缠着要用母亲的梳头娘子。
“……上回在苏家的赏花宴上见得苏吉娘梳过‘鸾髻’,发髻高高的,如同凤羽,插上银流苏的簪子,便如同垂云一般,好看极了,我当时就十分心动,一直惦记着,娘把那晴娘子给我使一日,梳一回‘鸾髻’头嘛!”
她一面说,一面窝在亲娘怀里撒娇。
刘氏只觉得好笑,搂着女儿,明知故问道:“好端端的,也无什么席宴,怎的忽然起这样的心思?要在坐在椅子上大半个时辰,你当真坐得住?”
陈锦娘就把头埋进刘氏的膝盖处,恼道:“娘!”
刘氏摸着女儿的头,笑道:“你啊,那裴继安今日来,是你爹找他有事,在前头坐不了多久,未必能看你几眼……”
陈锦娘恼羞成怒,道:“女儿就不能梳给自己看了?”
又小声道:“能多看几眼也是几眼……又有什么不好了!”
母亲的心都长在女儿身上。
见得陈锦娘这样高兴,刘氏全身上下,简直无一处不舒坦。
母女两人说笑了一回,陈锦娘看了一眼角落里的漏刻,算着时辰道:“娘,我要梳头了,再晚怕是人都来了头还没梳好!”
刘氏瞪了她一眼,还是打铃叫人去喊梳头娘子进来,又道:“我箱子里有一只步摇,今日一齐给你罢了。”
陈锦娘乐得不行,抱着母亲谢了又谢。
刘氏高兴过后,却是叹了口气,道:“你眼下是开心了,却不晓得你爹同你娘两个今后要为你多操多少心。”
又把昨日自己与丈夫商量的话掐头去尾,一齐同女儿说了。
陈锦娘眼角微红,长长叫了一声“娘”。
刘氏便道:“如果不是你顶顶喜欢,给你娘自己选,是不会选这一个的——凭你家世才貌,不管想嫁给那一个世家子弟,公侯之家,都容易得很,偏偏你要看中这一个,虽是也好,可麻烦却很多,为着你,你外公那一处,你爹爹这一边,处处都要帮着使力,才能叫你日子过得好。”
陈锦娘听得十分羞愧,却始终说不出“那我不选他了”这样一句话。
刘氏看到此时的女儿,便仿佛是看到了从前的自己。
忍不住又道:“你其实只同他见了几回,未必是真心喜欢,也许只是因为当日他救了你,你生出好感,那好感未消罢了。”
陈锦娘的声音虽低,却很坚决,道:“不只是被救了生出好感,我想到要见他,心中就跳得厉害,看到他脸就红,话也说不全……”
少女春思,郑氏也不忍心苛责太多,一时见那梳头娘子进得门来,只好叹道:“去梳你的头罢!”
又道:“若是你爹今日觉得不妥,还是不能选的!”
陈锦娘只做表面诺诺连声,早已一屁股坐到了铜镜面前。
那梳头娘子行了一礼,连忙跟得过去,取了梳子给陈锦娘顺头发。
郑氏正要走过去看两眼,她那贴身侍女却是匆匆走了进来,因那陈锦娘在里间,隔着半边门,其人自然并未能得见,是以行礼之后,张嘴就道:“夫人,前衙里头送了信回来,说那裴三郎一大早已经走了,怕是下午来不得此处赴约……”
这话一出,郑氏还未怎的,已是听得里头“铛”地一声,不知什么东西掉到了地上。
***
要打听裴继安的,还不只陈家一门。
才过辰时,前日那要抢院子的管事的便到得大堂,问那里头的驿卒住在院子里的一行人“是什么来历”。
驿卒见他来势汹汹,不像是个好惹的,生怕闹出事情来,连忙一五一十说了。
那管事的听闻不过是信州通判家公子交代多加照顾,并无什么背景,不由得冷笑一声,也不说什么,径直叫人收拾东西走了。
第八十三章 榕树
官道上。
傍晚时分,太阳一下山,因有大风大雪漫天而飘,哪怕隔着车厢和厚厚的重帘,那一股子冰寒之意还是自马车的缝隙一个劲地往车里钻。
沈念禾给寒风一激,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郑氏坐在一旁,关切地问道:“要不要加两块炭?”
沈念禾摇了摇头,又去摸郑氏的手,问道:“婶娘冷不冷的?”
她身上裹着棉袄,外头罩了披风,足下又踩着足炉,那手指却依旧冰凉,只手心有一丁点的暖意,倒是郑氏整手都是暖的。
“等到了京城,得给你找个好大夫调一调才行。”郑氏忧心忡忡,握着沈念禾的手给她搓着煨暖,“穿得这样多,身体还这样寒,不趁年纪小的时候补回来,将来要吃大亏的。”
沈念禾不甚在意,只道:“药补哪里及得上食补,我吃婶娘做的饭就够了,吃上一两年,自然就能补得回来。”
郑氏被夸得心中得意,却还是笑骂道:“你这般夸我也无用,该吃的药还是要吃!”
沈念禾就小声道:“婶娘自己不也不肯吃,那日为了骗我,还把人家驿站里的花都浇死了……”
郑氏强辩道:“那花本来就要死了!”又道,“婶娘身体好,你若是像我这般通年不生一回病的,又能冬日手脚都暖,我也不催你吃药了。”
两人正说着话,坐下马车不觉缓缓停了下来,不多时,便听得外头有人敲了敲车身。
郑氏闻声忙把车帘抬起来。
裴继安打马在外,左手拉着缰绳,右手指了指前头,道:“往东边还要再走七八里路才能见到外城城墙,你们先垫点吃的,等到城中怕是天都要黑了。”
郑氏还未说什么,沈念禾已经钻过一个头来,扶着车窗问道:“三哥,咱们今次走哪一个门?”
裴继安道:“走的西门。”
沈念禾闻言一喜,忙趁着这机会往外瞄了一眼。
此处距离外城尚远,却已经见得许多房舍,家家屋顶处都积着厚雪,远远望去,白茫茫一片。
她就便靠得近了去托着那窗帘,仔细辨窗外景象。
太祖皇帝建朝之后,并未迁都,还把原本的京城扩大了两倍有余。大燕时的“沈家”在南门,扩建之后,按着那些个文士游记里的说法,“念园”却是在西门,而那一棵数百年的老榕树则是正靠着念园角落,长得高出院墙,便是路过时也能瞧得清清楚楚。
虽然众人都说得有鼻子有眼,可沈念禾还是想自己看一眼才好放心。
只是她才探了个头出去,便被郑氏给摁了回来,教训道:“外边风大,小心吹得你伤风!”
沈念禾无奈道:“里边闷得紧,我只透透气。”
郑氏就把那帘子最下头揭开一指宽的缝隙给她透风,特还嘱咐道:“别老靠着窗,给那冷风吹了头!”
沈念禾被拦得半点施展不开,只好老实待在原地。
她坐了片刻,心中还是按捺不住,问道:“婶娘,我听得人说那城外西门有一处念园,栽种一棵百年老榕树,不晓得这一路见不见得到?”
郑氏摇了摇头,道:“那念园不在官道边上,况且眼下四处都是风雪,再高的树也要给遮得什么都看不清——你若是想要瞧个新鲜,要等过上一两个月,那园子开了进去才好看。”
沈念禾有些失望,只长长地“哦”了一声。
郑氏看在眼里,嘴上不说,中途休息的时候却是找了个机会去寻裴继安。
“……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儿家,难得出一次远门,路上全被关在马车里,也没看到什么景,平日里在家中问她也不说想看什么想玩什么,难得今日提起那念园中的榕树,你这这一处若是有什么法子,托一托人,等雪停了带她进去玩一圈也是好的,小家伙可怜巴巴的。”
裴继安不免暗暗自责。
在宣县时他还特地说过要带沈念禾同郑氏一同去跑热汤,看风景,只是忙起来早忘了这一码事,眼下倒还要婶娘来提醒。
他想了想,还是去问了一回沈念禾。
“……眼下正是冬日,念园当中并无什么可看的,却有那青门园当中种了许多梅花,除却红梅,还有一片黄腊梅、白腊梅,五色斑斓,甚是好看,彼处乃是私家园子,我正好有识得的人在,等办完了差事,我带着你同婶娘一齐去赏花?”
沈念禾此时手头没什么银钱,心中慌得很,已经恨不得钻进钱眼里去,除非那梅花是金子银子打的,不然她才懒得去看,便摇头道:“三哥不要忙,我只是见得旁人游记里头说了榕树,顺口问一句罢了,如若来年那园子开的时候咱们还在,就顺道去看一看,要是等不到三月里,不看也不妨事的。”
她语气中的意味阑珊连遮都遮不住,连眼睛里的光都有些暗淡了。
裴继安看得心中十分不舒服。
他平日里见得沈念禾,对方都是笑吟吟的,眸光里仿佛盈着秋水,语调或是轻柔,或是俏皮,十分有活力,几时像这般蔫蔫的。
只犹豫了一下,他就忍不住道:“想见那大榕树,倒也不是没有法子,等忙过这一阵,我托一托人,找个闲工夫同你去逛一逛念园——只是那树除却高大,也没甚旁的稀奇,我怕你见了要失望。”
念园此时早已变成皇家园林,寻常不对外开放,想要托人带得进去,除却另外塞钱,也许还要搭上些人情,实在没有这个必要。
沈念禾连忙摇了摇头,道:“咱们许多事情要做呢,哪有这个闲工夫,况且宣县也有大榕树可看,不差这一棵两棵的!”
然则她这一处越是说不,裴继安那一处就越是过不去。
他只觉得自己得了沈念禾的好处,对其却是实在不够体贴,平日里碍于各色缘故,不能叫她锦衣玉食已经够怠慢了,眼下对方不过一个丁点大的要求,竟是提得小心翼翼的,还怕自己麻烦,便暗暗记下此事,决定找个合适的机会就托人办了。
第八十四章 亲家
一行人到得京师内城的时候,早已过了子时。
虽说京城没有宵禁,可大半夜的,又是大风大雪,路上实在冷冷清清,并没有几个行人。
裴继安熟门熟路,很快找到了驿站,众人总算安顿下来。
一夜无话。
次日醒来,因正值休沐,各处衙门都不办差,裴继安特地同郑氏打了个招呼,交代自己午间不回来吃饭,晚上也未必回来,叫她不必担心。
他想了想,犹有些不放心,便又嘱咐道:“此处官驿就在桑家瓦子边上,婶娘同念禾若是在房中闲坐无趣,不妨去听听曲,看个戏,另到茶楼酒肆点几个好菜也便宜。”
郑氏应道:“我自晓得分寸,不会惹出什么事来,你且忙你的去罢。”
裴继安哪里是怕她惹出事!
他怕的是她怕惹事,又嫌麻烦,是以一直缩在屋子里。
缩个一天两天不怕,若是一直缩着,自己近日实在也没什么时间,那沈念禾就可怜了。
婶娘在京中住了多年,又是个小心谨慎的,一路跋涉,多半不想动弹。
可推算那沈轻云履历,念禾乃是在外州出身,很可能自小就没来过几回京城,又是活泼爱闹的年龄,多半想要出去走走,又想打听打听翔庆军的情况。
只是这样的话,他却又不好直说。
婶娘跟着上京,本就是因为不放心沈念禾一人随行,其实十分辛苦,如若这样提点了,少不得叫她强打精神,便是没有精力,也要勉力相陪。
还是等一等自己忙好再说罢。
裴继安拿定了主意,当先就出得门去。
他离京虽久,期间却回来过好几回,又长住过半年,全靠两条腿,把京城大街小巷都走得熟熟的,又因从前不过一个刚懂事的小孩,此时通身都变了一个模样,也不怕人认出来,一出得大道,便转进了一条小巷,七拐八拐的,如同游鱼入了大河,尾巴一摆,就摸到了自己的那一条道。
约莫走了小半个时辰,裴继安寻进一条小巷子里,熟门熟路敲响了一处院子的后门。
不多时,便有人来应,隔着一扇门,还在里头嘟哝着抱怨道:“一个两个都不晓得走前头,那么大的八扇门竟是钻不进来,只顾着自己方便,懒不死你们!”
那人一面说,一面把门开了,抬头正要骂,见得裴继安站在外边,一时嘴巴都闭不上了,直直在地上用力跺脚,出声就要大喊。
裴继安笑着同对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对方连忙把嘴巴捂了,让开身去教裴继安进去,不知为何,一时眼睛都红了,忙把门关了,还死死上了锁,仿佛生怕让人溜走了似的,口中则是小声问道:“这回不走了罢?”
裴继安没有正面回他,只问道:“六哥在不在?”
那人先是摇头,复又连忙点头,道:“我喊人把他叫回来,用不得多少功夫!”
另又问道:“小七,你这回不走了罢?”
裴继安只笑了笑,仍旧不做回应。
对方叹了口气,却是把他的胳膊拉着往前头拖,一边拖,一边叫道:“老三!老四!”
裴继安走到一半,听得前边许多人声,忙把对方按住了,小声道:“二哥,我这一回有些私事来找六哥,叫我先问完话再同大家聚一回。”
那二哥便拉着他绕着屋檐走,另寻了一间空房,又道:“我把小六叫回来,你且等一等。”
他说做就做,没过多久果然就把人带得回来。
那六哥先还莫名其妙,一进得门,整张脸都涨得通红,激动地叫道:“小七甚时回来的!”
又要把人都叫回来。
裴继安忙把人拦住了,又把今次自己入京的事情说了一通,最后道:“不想叫旁的人知道,等事情办完,咱们几个自己私下聚一聚便是。”
那二哥同六哥也知道分寸,各自点头应是不提。
裴继安与两人叙了一会旧,复才转向左边那人问道:“六哥,我今次来其实还有一桩事想要打听——不知那翔庆军而今情况如何了?另有西大街上是不是有一家姓冯的,原是老相公冯蕉兄弟的宅子,那一家人最近有什么异常之处?”
对方听得他问,眉毛立时就皱了起来,道:“翔庆那一处的消息乱糟糟的,当日夏州、银州、西平都遣了援军过去,而今还打做一团,听闻太子想要割翔庆以平息战乱,被陛下呕着血骂了几回,还说什么‘你是不是想要把我气死,自己来做这个皇帝’,便不敢再提,此事就此搁置,眼下应当有几座孤城仍旧在守,外头州县也上了折子拟派援兵过去,只是远水救不得近火,前次得的消息好似已经是半个月前,多半凶多吉少了。”
此时消息传递不易,一遇得战事,音信送不出来也是常事,暂时不能得到确切的结果,裴继安并不觉得奇怪,可听得前头那一句,他却是愣了一下,问道:“天子同太子的话,都传得出宫外来了?”
六哥点头道:“京中消息漫天飞,怕是有人在里头推波助澜,带着太子的名声也坏了不少。”
京城地远,打仗半点打不到此处,百姓自然毫无所觉,可一说到要割让翔庆军,却个个都觉得太子尚未登基就已经开始卖国。
割土让地何其屈辱之事,谁人又肯?打仗虽然未必人人能去打,说话却是人人都敢说几句。
裴继安一听就知道不对。
以太子周承佑的性格,虽然厚道,却也十分谨慎,这种劝说天子投降让土的事情,绝不会做。
多半是谁在后头泼黑水。
不过此事与自己无关,裴继安也不愿去管,另又问道:“那冯家呢?”
六哥道:“说起冯家,倒是当真有一桩事——你知不知道河间府有一个沈家,沈轻云出身那一个。”
裴继安点了点头,问道:“有听说过,这沈、冯两姓不是亲家吗?”
六哥应道:“正是亲家,只是两家为着一桩事,已是快要打起来了!”
第八十五章 酥黄独
这一处裴继安在打听翔庆同京城的事情,另一边,沈念禾也跟着郑氏一同出了门。
断断续续下了几场雪之后,京城当中终于放晴,各处瓦子、酒肆也热闹起来。
大魏承袭大燕,民风开放,并不要求女子日夜守在闺中,是以少男少女都爱外出游玩,郑氏在京中长大,虽是离开多年,对从前的事情多少也有几分记忆,便把沈念禾带到自己常去的一间酒楼里。
此时尚未到饭点,那酒楼当中却已经坐了七八分满。
两人一到门口,就有小二上来相迎,殷勤问道:“两位是吃饭还是听书?”
郑氏道:“在一楼捡张不碍事的桌子出来罢。”
那小二笑着打了个喏,应了一声,将二人往里边让。
郑氏就便走便向沈念禾道:“这一家做的酥黄独总比别家的好吃,有人说里头掺了曼陀罗杍,会叫人吃得上瘾,也不知是真是假,不过我离京已经许多年,总还时常想起来那滋味。”
小二在前头听到了,连忙回头道:“这位娘子莫要听外头胡乱传话,咱们家可不敢用那乱七八糟的东西,只是掌厨师傅手艺好,才能有这般名头罢了!”
又道:“今日有李大孃来说书,小的给两位挑个近的位置罢?”
能在京城的大酒楼子里当迎客跑堂,应变的能耐自然是能拿得出手的,他听得方才郑氏说“离京已经多年”,还极贴心地解释了一回,道:“那李大孃是这一二年间极有名气的说书娘子,也不说戏折,只把前朝趣闻密事一一道来,难为她不晓得从哪里打听得来的许多轶事,上至高官权贵,下至寻常百姓,色色都有,偶尔还间夹着几桩今朝事,京中许多人都爱听!”
听得有秘闻趣事,郑氏便点了点头。
那小二果然寻了个不远不近的位子,又报了一通长长的菜名,郑氏看着点了几个,正在等上菜的间隙,向沈念禾介绍道:“这酥黄独却又有另一个名字,唤作‘懒残芋’,取自‘煨芋谈禅’之意,十分有禅思,凡举沾点文气的都爱点。”
沈念禾听那名字十分奇怪,问道:“什么‘懒残芋’?”
郑氏见沈念禾不知,便解释道:“这是前朝的事情了,多半你对这些个史说不感兴趣,所以没有听过——说的是燕朝时太宗皇帝李附少时郁郁不得志,因他出生时难产,又相貌平平、个子矮小,不仅不受父母宠爱,还常被家中兄弟欺负,十岁时便愤然离家,并未带得分文在身。”
她简单把典故说了一遍。
原来燕太宗李附一路与寻常百姓同吃同住,甚至还和着僧人一起乞讨饭食,只是那些个僧人不知他来历,见其可怜,便指点他去衡山上封寺中寻一个僧人,法号唤作“明智”的,因那明智和尚十分懒惰,从不自己化缘,只从同伴僧钵里讨吃残羹剩菜,又瞎了一只眼,是以被人起了个绰号,唤作“懒残僧”。
李附去得寺中,却见那明智和尚正在拿干牛粪煨芋头,不管自己说什么,全做不闻,等到芋头熟了,却是先吃了半个,另半个丢在地上,同他道:“莫要多言,自去领二十一年皇帝罢。”
果然李附登得帝位,做了二十一年整的皇帝。
再说他登位之后,特地遣了使者去请明智和尚去京中面见,然则那和尚只在火边煨芋头,任由鼻涕滴到胸前了也不去管,那来使劝他赶紧擦擦,才好去面圣,和尚却说,哪有功夫为俗人试涕。
这话传进宫中,燕太宗李附却是抚掌大笑,赞道:“煨芋谈禅,不愧‘明智’之名。”
郑氏说完,却是叹道:“事件都夸燕太宗虚怀若谷,纳谏如流,乃是难得的明君,由此可见一斑!”
沈念禾听得目瞪口呆。
自己那义兄李附自小长得高大,又相貌英俊,极得母亲同祖母宠爱,仗着这两人撑腰,只有他欺负兄弟的份,几个兄弟哪敢欺负他?
而他那父亲常年在外征战,哪有空去管几个儿子?
再一说,两家一直隔壁住着,十岁时他几乎隔不了一日就要过来蹭饭吃,甚时离家出走过了?
还虚怀若谷,纳谏如流,那人小气明明小气得不得了!
可见史书不能尽信,多半这些个故事都是其人编出来自夸自褒的罢。
沈念禾尚在震惊,早有小二把那懒残芋端了上来。
这回却不是拿干牛粪煨的了,原是取了小土芋隔水蒸熟,又剥皮切片,裹了研磨得细碎的香榧子、南杏仁并熟咸蛋黄、面粉同羊奶调和,在锅里拿小火慢煎,最后碟子里还给了盐巴、胡椒、糖末几样佐料。
郑氏给沈念禾搛了一块,道:“试试味道。”
芋头这种食物,只要本身是粉糯的,怎么煮都不会难吃。
沈念禾依言尝了一口,先吃到咸蛋黄特有的咸香,又尝到香榧子、南杏仁的果仁香,最后是芋香,那芋头果然外酥内粉,好吃极了,其中还间夹着一点羊奶的乳香,味道丰富又奇妙。
她忍不住道:“婶娘,咱们给三哥带一碟子回去罢,他今日一早就出去了,不晓得能得什么东西吃。”
郑氏抿嘴笑着看了她一眼,道:“我原是嫌弃麻烦,不过既是你这般贴心,我自然不去拦着的。”
又道:“可惜你裴六伯不在了,他往日也喜欢吃芋头,还爱吃效仿那懒残僧人的吃法拿干牛粪煨着吃,说是其中别有一种青草香。”
沈念禾:“……”
这酒楼上菜慢得很,一小碟子酥黄独都被两人吃完了,其余的菜还没上,正等菜的功夫,却见隔着两三桌的地方有几个人喝酒吃菜,那一桌又是说,又是笑,毫不顾忌旁人,口中大声说着闲话,四周桌上的客人都投过去嫌弃的眼神。
沈念禾听得隔壁那一桌有个书生小声与同伴抱怨道:“好没教养,大众广庭的,难道只他们一桌吃饭!我且去叫他们把声音放得小些!”
一面说,一面已经要站起来。
第八十六章 瞪得好凶
同伴连忙将他拦下,道:“你瞧那一桌的体格,人人头大脖子粗,一条胳膊都顶你一条大腿,咱们还是不要去惹事的好,还是早吃完早走算了!”
那书生却十分不满,道:“凭什么,这丰乐楼难道只做他一桌生意?”
口中说着,将那同伴的手一把推开,道:“我知道深浅,又不蠢,不会自家去的,待我去寻个楼中管事来说!”
语毕,他果然左右扫了一圈,匆匆往后头去了。
那一桌仍在自顾自地高声闲聊,仿若在自己家中一般。
当中一个半敞着一边胳膊的大汉嚷嚷道:“你们听没听说的,那冯凭昨晚搬去曹门大街了!”
他话一出口,原本嗡嗡作响的一楼大堂顿时安静下来,几乎个个客人都不约而同地看了过去,有猜拳的都不出手了,有喝酒的那酒杯也只停在嘴边,甚至还有话说到一半的,嘴巴张着,都不晓得闭上,皆是盯着那说话的大汉不放。
“真的假的?”
同桌另几个人异口同声地问道。
当中一人笑道:“怕是假的罢,那沈家怎肯给他搬进去?沈度支的又不吃素!”
沈念禾却是听得隔壁另一桌有个书生与友人小声议论道:“那人怕是说胡话吧,沈众普可是才任了度支使,岂不比那冯凭区区一个徒有其名的通侍大夫来得厉害?”
一旁的郑氏本要同沈念禾说话,此时却是面色微变,也把头转了过去。
沈念禾只觉得那两个名字都有些耳熟,心中也生出些警觉。
——这又沈又冯的,不会正巧就是同自己有关系的两家人罢?
虽然暂时没能确认其人所说的究竟是谁,不过大魏制承燕朝,官制也不过略作更改,大体并无变化,她很快就把其中关系琢磨出来了。
本朝政事堂、枢密院之外,另有三司,其中三司使主理财计,又作计相,下辖盐铁、度支、户部三处,是以唤作三司,其中以盐铁权力为最大,其次度支,再次户部,各司当中具有正副两使。
能做度支使,比起通侍大夫这样只拿来领俸禄,手头并无什么差遣的虚职,的确能算是个手握实权的大官。
此时当中那大汉听得同桌人的质疑声,却是大着舌头道:“我亲眼得见的,冯凭一家子都搬得进去了,他自己骑在马上,一旁又有人举着灯笼,当日被扯掉的半边胡子还没长出来,下巴胡须一截长一截短的,十分惹眼,怎可能作得了假?”
大汉声音洪亮,手边还放着两大坛子酒,脸上喝得通红,显然已经有点醉了,说起话来嘴上也半点没有把门,又道:“况且沈家再怎么厉害,沈众普几兄弟毕竟要脸,难道还能找人守在屋子外头,拦着不让冯凭进?这种时候,越要脸越不好使,越不要脸才越好使!”
桌上又有人问道:“这两家闹个不休,冯凭倒也算了,自冯老相公走了,这一家早已落魄,手中一穷,心气就短,为这一处宅子争来争去的也是正常事,可那沈家却是多年世家,于河间府自有基业在,好端端的,何苦要来抢这三进五进的房舍?”
这回不用大汉说,同桌另一人就已经抢白道:“你好大方的嘴!曹门大街的房子,是你你舍得让了出去?”
前头人嘟哝道:“左右也用不了多久,等着……难道不还是要收回监楼司?”
他话一出口,就被其余人笑话道:“说你土包子你还不肯承认!这可是太祖皇帝赐给冯蕉的宅子,不是那等寻常相公得的素宅,那地契的名字都已经改做姓冯了——曹门大街的大院子,你是沈众普,你舍得让?”
那人登时一愣,惊道:“这房子不单是给住的?”
原来此时京城内城寸土寸金,尤其靠着皇城大内的街道,完全是有价无市,多为朝中、宫中产业,只赐给天子心腹、朝廷重臣居住。
然则这个“赐”字,与其说是赐予的意思,不如说是免银赁借的意思。
譬如沈众普,他除却得授了度支使,本官也升了一阶,还得天子赏了一处新门里头的房舍,且不说这房舍已经快到外城了,距离大内远得很,还只能在他保持此时官职时能免费居住,一旦贬官或是外任,抑或忽然人没了,一家人就要让得出去,把房舍腾给其余官员住。
而冯蕉却是不同。
他是三朝元老,得开朝太祖皇帝亲赐了这样一处宅邸,连名字都换了,能传于子孙,算是他本人的产业,甚至还可以买卖。
这样一处宅子,其中价值,可想而知。
一时之间,莫说方才说“何苦来抢这三进五进的房舍”那人,整个酒楼里实在也少有不为之所动的。
那人“唉”了一声,道:“旁人或许不配,只那人是冯老相公,当得大宅子……”
说到此处,他不由得又皱眉问道:“可冯家不是已经……好似只剩得一个女儿?同河间府的沈家又有什么关系?”
同桌人道:“你怕不是去广南被蚊子咬得傻了——他那女儿难道不是嫁给了沈官人?”
那人怒道:“你才傻!沈官人不是同沈家早没关系了,这冯家的事情哪里还干他们事?”
那大汉便道:“沈官人此时骨头都找不到了,那冯家女儿听闻殉城了,好似只剩得一个女儿,那女儿姓沈,据说被沈官人临终前托付给了河间府的沈家,按着律法,冯家的宅子最后自然是给那沈官人同冯芸的女儿,那女儿由沈家照看,宅子当然也就归沈家了。”
他一面说,一面把声音压低了些,又道:“况且我有个弟弟在那冯家当差,今早偷偷溜得出来,好大一通诉苦,同我说了一桩事,你们道如何……”
大汉说到此处,满堂的客人里头已是一个都不敢喘大气,生怕惊了他,听不到下头的话。
同桌人也十分着急,忙问道:“如何?”
大汉道:“听闻一搬进那曹门大街的宅子里头,冯家便找了家中许多身强力壮的,各人分了一柄……”
正说到此处,前头那去里头寻人的书生已是带了个掌柜的回来。
掌柜的听得堂中果然只闻那大汉一人雷鸣一般的声音,连忙上得前去,道歉道:“对不住,客人这声音有些大,还请静些择个,小店给送一盘子羊肉来给诸位!”
那大汉这才惊觉,转头四下一看,见得众人个个瞧着自己,连忙拱了拱手,道:“对不住,对不住!”
一时之间,满堂等着听后话的人面上都露出了失望的神色。
书生回去落座,得意洋洋同友人道:“你且看,这不是安静了?咦,你作甚要瞪我瞪得这般凶恶……”
第八十七章 争抢
那大汉虽然到了最后也没有说是什么事情,郑氏却是再也无心吃饭,甚至想偷偷把沈念禾先拉走。
沈念禾倒是很淡定,笑着安慰她道:“我也没来过京城几回,当日那冯家、陈家两边去了宣县许多人,都到我面前了也一个都不认识,难道换个地方就能认出来了?”
郑氏还是不放心,道:“总归还是不要在外头乱逛的好。”
两人草草吃了饭,郑氏就着急催着走,沈念禾便道:“当真不妨事,婶娘莫要着急,既是出来了,还是得去瞧瞧这左近的书铺。”
郑氏也知道此番来京城乃是有要紧差事要办的,侄儿带的那数千部书,多半要在极短的时间内尽量多做售卖,而沈念禾更是指望靠这些书得一点傍身钱,是以她虽是心中着急,却也不好反驳,只好陪着逛了一圈。
等到晚上,沈念禾还记得回丰乐楼拿干荷叶包了一盘子酥黄独回去。
两人到得驿站时裴继安也还未回来,洗漱一番之后,又等了半个多时辰,郑氏听得隔壁并无人声,少不得催道:“到时辰了,小孩子不能熬夜,你且先去睡了,有什么事情等我明日再同你说。”
又补道:“你这身子还没养回来,正虚得很,再不听话婶娘要生气了!”
沈念禾半点不觉得自己还是小孩子,只是到底拗不过她,正要上床,外头却是有人在轻轻敲门。
郑氏连忙去应门。
不多时,裴继安便走了进来。
他面色有些凝重,寻了沈念禾问道:“我今日听得些你家的消息,你可曾见得长辈说起家中产业?”
沈念禾摇头道:“能带走的我都已经在身上了,不是说翔庆军已经失陷,所有铺子、田地俱已无用?”
裴继安摇头道:“不是翔庆的产业,是京城的。”
他便把白日间自己打听到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
原来冯凭趁着天黑搬去弟弟冯蕉家中的事情,动静闹得并不小。毕竟许多人进进出出的,又是在梁门大街那个寸土寸金的地方,怎么可能不被人看见。
而白日间丰乐楼里大汉说的话也并非作假,冯家一搬得进去,便自下人里头挑选身强体壮的,叫他们在房子、院子里四处挖来挖去。
冯家本来家风就不森严,况且哪怕这事情尽量做得隐秘,也只能瞒着外人,不能瞒着自己人,是以再怎么下禁口令,照旧很快就被下人传得出去。
“说是在寻冯老相公留下来的产业。”裴继安冷声道。
沈念禾倒是不怎么气愤,却有些好奇,问道:“不是说我外公同那外叔祖已经分家,他们怎么还能搬得进去。”
裴继安道:“毕竟都姓冯,又是亲兄弟,况且翔庆军中此时暂无音讯,你也不露面,冯老相公也无什么后人出声,京都府衙并不好出头,又有河间府的沈家在拉拉扯扯,旁人更不好去管。”
简而言之,是一注无主之财。
“不过沈家下午已是遣人去京都府衙状告了,说冯家强夺家财。”裴继安道。
沈家对外一直宣称沈轻云将女儿托付给了沈家,只是受了惊,正在河间府将养身体,等养好了便会回京城,此时不过由他们代为出头,将来正主到了,自然会把钱财归得回去。
而冯凭却是一口咬定沈轻云已经同沈家决裂,沈念禾虽然姓沈,却同河间府那一家并无半点干系,这个冯家女儿的独女,定是要送回冯家养的。
只是冯凭并不知道在河间沈家养病的那一个“沈念禾”乃是凭空捏造而来,而沈家却是做一副底气十足的模样,说沈念禾本人已经认祖归宗,家族作为靠背,不能坐视冯凭欺负一个小姑娘。
沈念禾顿时了然,摇头道:“家里从未同我说过,我也不晓得都有什么东西,又放在哪里。”她皱了皱眉,“会不会都换成银票,给我娘拿去翔庆置产了?”
郑氏倒是多多少少听说过从前的事情,琢磨着道:“当日不曾去想,而今看来,怕是冯家怀疑梁门大街的房子里藏有旁的金银财宝。”
她见沈念禾不甚明了,便解释道:“你外婆家是出了名的富贵,出嫁时十里红妆,听闻带了百顷上田陪嫁,你外公又是三朝元老,光是历代天子赏赐的金银、田地,数得出来的都极为可观,那两位都不是奢侈的,走得又仓促,花不了几个钱,也怪不得你那外叔祖生出异心。”
语毕,又“阿弥陀佛”了一声,道:“最好莫要给他们挖出什么东西来,最好你爹那一处能有什么好消息,这些个宵小也不敢乱来了。”
因怕沈念禾难受,郑氏还伸手去握了她的手以做安慰。
面上来看,沈家、冯家都在抢这一个小姑娘,个个都争着把她带回家中养,其实争的哪里是她,不过是她后头的钱财罢了。
而此时冯凭火急火燎要搬进梁门大街,为的自然也不单单是一座宅子。
千金之女,到得如今被人当做筹码一般,何其可悲。
沈念禾只“嗯”了一声,好似并不怎么放在心上,道:“是我的便是我的,将来实在闹不清楚,也自会有办法,婶娘不必担心我。”
她这个模样,看得一旁的裴继安心中十分不舒服,又想要安慰几句,又不知道说些什么,只觉得此时说什么都不妥当,想了想,只好道:“已是叫人去帮忙盯着了,明日我办完事,带你同婶娘去外头走一走——上回那念园的事情,已经托人办妥了,咱们寻个空档过去,可以在里头逛一天。”
沈念禾哪里料得到这一位裴三哥动作如此之快,此时外头全是积雪,便是去得念园也不好看出什么,她连忙道:“等忙完国子监那一处的事情再说罢,总不能把这等不要紧的事情放在前头。”
又忙把白日间打听到的书铺情况说了,另拿了本小册子过来,给了裴继安,又道:“我同婶娘身上并无差遣职务,也不曾确认,便不好去商定事情,等三哥定下来了再同这些个书铺说罢,我寻了里头几个伙计,一听另有钱给,个个都十分愿意。”
第八十八章 旧宅
裴继安低头一看,上头写的乃是京中不少书铺情况,除却名字,在哪一条街上,掌柜的一般什么时间在铺子里,又怎么结算,另有开店、关店的时间,俱是清清楚楚,得这一份材料,能叫自己省掉许多时间。
他心中十分熨帖,道了谢,忽的想起一件事,忙把手边放了许久的一个荷叶小包放在桌上,道:“今日回来的时候见得边上烧鸡子的铺子没关,热腾腾才出了一批,因想着婶娘从前爱吃,念禾多半也没吃过,就带回来给你们尝尝。”
一面说,一面看了一眼对面的沈念禾,还给她把荷叶打开了。
里头果然热气腾腾的,是一只油光水滑的嫩鸡。
沈念禾今日同郑氏走了一天路,晚上其实也没什么心思好好吃,此时自裴继安这一处得了些消息,虽然也没有什么用处,心中却是安定了许多,此时一闻得味道,又见了那黄得诱人的嫩鸡,眼睛都放光了。
裴继安看得好笑,取了荷叶隔着帮她撕了鸡腿、鸡翅下来,因怕她嫌脏,想了想,还是没有自己把鸡腿肉扯开,又把肉托在荷叶上,先给了郑氏一份,另那一份轻轻推得过去给沈念禾,道:“快吃,凉了就有腥气了。”
沈念禾这才想了起来,道:“三哥,我们给你带了酥黄独!”
口中说着,忙去一旁也取了个荷叶包过来。
只是这一包放久了早已凉得透透的,那小香芋也又冷又硬,上头的咸蛋黄不但不香,还泛出淡淡的腥味。
沈念禾一闻就觉得不对,忙道:“我拿火热一热。”又把自己面前那一半鸡让过去,“三哥先吃罢,我一个人吃不完。”
裴继安笑道:“你先吃你的,我吃了才回来的。”
又伸手拿了那酥黄独,道:“我小时候也喜欢这个,凉了嚼起来很有芋香。”
沈念禾也没有想太多,听他说话,便也信了,老实低头吃东西。
那鸡不知怎的做的,感觉像是蒸出来,又像是拿炭略烤了一会子,味道极为出挑,若要褒奖,当得了最好的一句夸——“有鸡味”。
鸡是没长大的小鸡,一只只有不到两斤重,鸡皮又紧又脆,不软不韧,里头的肉嫩而不柴,并不肥腻,却又富有油脂,更妙的是,那肉汁还被皮肉牢牢锁死,一口下去,就顺着嘴巴滑到舌头上,又滑进肚子里,把肠胃都填得暖了。
沈念禾吃得香,裴继安也不说话,只微笑着拿余光看她,又拿筷子搛了芋头块慢慢嚼着吃。
郑氏在一旁坐着,手中鸡腿还没吃两口,已是快要笑得呛咳出声来。
等她见裴继安几乎是面不改色把那凉透的酥黄独吃得下去,那笑声更是快要憋不住。
如果不是她看着这侄儿长大,简直要被他这一副一本正经的模样给唬了!
还说什么“凉了嚼起来很有芋香”,胡诌得有模有样的——小时候这一位明明挑剔得很,回回嫌弃芋头噎嗓子,莫说凉了的,便是遇得热的也很少有肯吃的时候。
她白日间留了个心眼,特地没有拦着人另买一份带回来,谁知当真连夜都不用过,立时就能见到侄儿这大转弯。
郑氏也不多话,只做不知,口中吃着肉,一会看一眼这个,一会瞄一眼那个,只觉得虽然没有酒,那这两个来下肉,却也有滋有味的。
裴继安只稍坐了一会就回了房,临走时还特地同两人商量好了时间,又约定了地方,说好明日在那一处碰面。
一夜无话。
次日一早,沈念禾同郑氏两人收拾妥当,各自穿得严严实实地出了门。
一上午就是去一间一间寻书铺,这些都是极费功夫的事情,听起来仿佛很简单,真正做起来,两三个时辰也未必能得多少有用的信息。
两人顺着大道,时停时问,走着走着就到了一处巷子边上。
还没走得近,只见得巷口处一个大大的牌坊,上头写了“粱门”二字,牌坊旁边则是栽了许多榕树,棵棵都有一二百年的样子。
榕树树干上生有许多假根须,一条条垂下来,远远看去,十分有趣。
沈念禾见得那字,足下一顿。
郑氏见她盯着看牌坊上头的字,便介绍道:“这就是梁门大街了——其实原本乃是因为这‘粱门’牌坊得名,只是久而久之,众人就叫做‘梁门’。
沈念禾出了好一会的神,心中已是有了七八成的把握,只是仍旧有些不敢确定,便问道:“不知道这是谁人的字,写得不甚好看……”
郑氏笑道:“是前朝太宗皇帝的字。”
沈念禾这一回却是没有说话,只上得前去,先看那几棵大榕树,再看一旁的牌坊,另又看巷子里的房舍。
郑氏犹豫了一下,还是道:“既是走到此处了,不妨去瞧一瞧冯府?”顿一顿,又道,“这一整个巷子都是前朝的老宅子,算起来有两三百年的年岁了。”
她了一眼沈念禾,笑道:“你们沈姓惯出人才,我听得老人说过,好似燕朝初年也有一个沈家,生意做得极大,富贵了百余年,后头才慢慢衰败,据说鼎盛时这一条街都是他家的,当时燕太宗皇帝还特题了字,拿牌匾竖在门口,说是‘题字所在之处,俱是沈家产业’,还叫子孙不许去收回。”
说到此处,郑氏还特地指了指远处的一处屋檐,道:“除却潘楼街,此处距离大内最近,听闻前朝时在这里站得高了,还能看见皇宫里头样子。”
此处能看见皇宫,自然从皇宫也能看到这里。
沈念禾微微触动,一时竟不知要做何感想,只慢慢跟着郑氏走进了那梁门牌坊。
一走进巷子,她就觉得熟悉起来。
沿路的许多处宅邸虽然都分别修缮过,可墙也好,屋子也好,大体的框架都没有变,仍旧是数百年前的模样。
——这就是从前自己住的“沈宅”。
走着走着,沈念禾就有一种庄周梦蝶,黄粱一梦的感觉,甚至分不清自己究竟是生在哪一朝。
但是很快,前头就有人吵闹起来。
“冯家挖出东西了!”
一群人聚在前头某处地方嚷嚷道。
第八十九章 旧藏
沈念禾一下子就回过神来,转头与郑氏对视了一眼。两人也不好靠得太近,只一齐略往前走了几步。
“冯家后头有个院子,里头种了许多芭蕉,就在那芭蕉树下挖得出来好大两个坛子,上头还都封了厚厚的土,当头有个手脚粗的不小心把铲子敲烂了一个,那酒香!啧啧,浓得当场就熏醉了两个!”
一个瘦猴模样的男子踩在高高的石板上,口中滔滔不绝。
人群当中顿时发出一阵哄闹,有人笑问道:“酒气哪里有可能熏得醉人,怕不是那两厮挖坏了坛子,闻得香气,背着人偷偷喝了两口吧?”
瘦猴连连摇头,道:“你懂什么,个个眼睛盯着,哪里敢偷喝!那碎坛子外头还拿纸写了年号,虽是埋得太久,看不清字迹,可冯官人一大早的特地请了人去看,说酒坛子乃是前朝的,坛身上还拿绳子挂了一枚玉珏,玉质通透,埋了不知多久也不见阴沁之色,看形制也是前朝的。”
有个老人在一旁插口道:“这一条街的宅子都是燕朝时留下来的,原是连成一片,后来那一家人落魄了,才慢慢隔开了拆卖出去,听闻最开始那户主是个皇商,得乐楼里的‘丰脂酒’还拿他家的酿法来改,可改得只有个样子货,味道全不相同,老人都说半点比不上从前,别看而今那群没见识的酸秀才赞来赞去,喝上半日也只红个脸,其实原本的‘丰脂酒’性烈得很,三杯都能干倒人!”
旁人就问道:“难道那挖出来的是前朝的‘丰脂酒’?”
“不管是‘丰脂酒’还是‘瘦脂酒’,这一回冯家算是赚大发了!今日既是能挖出酒来,再使把力,将来未必不能挖出金子银子!”
“你倒是想得顶美,沈度支肯给他占着屋子?不是说已经告去衙门了?”
“沈家凭什么告?也不见沈轻云的女儿出面,等那姑娘回京了才好告罢?”
“等回京了再说吧,回了京,说不得人家也闹着要回冯家——从前沈家强逼人家夫妻和离,眼下老丈人走了,倒是有脸去讨前头留下来的房产,也不嫌臊得慌!”
“做官不要脸,要脸不做官!你以为都是冯蕉老相公那样的人啊?要真是好的,当日沈轻云也不至于要叛出沈家。”
“什么叛出沈家,听说是沈家撵出去的,谁知后来沈轻云做能做得这样厉害功绩,不晓得他们后头多后悔呢!”
“后悔什么!而今翔庆军这般结果,沈轻云完了蛋,河间那一个沈家怕是背地里都要偷偷放鞭炮了……”
这一处众人为着两坛子酒,话题越走越远,眼看不知要跑到十万八千里去,一墙之隔的冯府当中,却也有一群人为着两坛子酒几乎要吵起来。
“这多半是燕时沈家酒楼酿的‘丰脂酒’。”
“不好说,此时味道已经很淡,虽有酒香,酒味却是并不浓烈,不似书上所记,未必就是‘丰脂酒’,看得里头剩下的底渣,也许是‘桃醉酒’。”
“方才那两人只闻得酒气,已经醉得过去,‘桃醉酒’如何有这等功力,以我看,还是‘丰脂酒’,据闻那丰脂深酿三年方才启坛,不用两碗,便能喝倒大汉,这一坛子放了足有上百年,这才能叫人闻得味道就醉了。”
“你也晓得说放了足有上百年,贮藏如此之久,便是‘桃醉酒’也浓得能熏醉人了罢!”
冯家的前厅里,几人围着当中的一个坛子看个不停,各执己见,争执不休。
不远处的交椅上坐着一位老者,面色有些发红,下眼睑浮肿得鼓出来一个明显的半圆,脸上也松松垮垮的,然则却是着鹤氅,那毛料一看就是极奢侈的红狐狸皮。
他等了半日,不见众人给出一个结果来,已是十分烦躁,不满地道:“都是酒坊里出来的老人,平日里嘴巴上吹得那样响,而今连一坛子酒的来历都认不出来吗?!”
众人这才偃旗息鼓,面面相觑之后,又小声商量了几句,复才推得一个出来。
被推出来的人苦着脸,上前同那老者道:“冯官人,隔着坛子,实在不好认,况且又是放了这许多年的,也不知方子有没有失传,便是没有失传,时隔太久,味道也未必对得上了……”
冯官人皱眉道:“不是给你们都尝了一口吗?”
那人被噎得整个人都有些发愣,不由得腹诽:七八个人一同分一杯不到二两的酒,遇到那舌头大的,连打湿都未必能得,哪里来的“都”尝了一口!
他犹豫了一下,道:“实在蹊跷,不过眼下那酒味已经淡得很,同刚酿好几日的没甚区别,除却香了点,还不如才酿的味道足,只是一下肚腹中就是火辣辣的热气,恕我没有见识,实在认不出是什么酒,只是咱们许多人商议之后,觉得多半不是‘丰脂酒’就是‘桃醉酒’。”
听得他这般说,那冯官人复又转头问另一人道:“不知郑先生以为如何?”
坐在他下手有个中年文士,嘴唇极薄,颧骨略高,正举着茶水在喝,被问了这一句,先是慢慢把手中的茶盏放得下来,也不说话,只看了一眼旁边许多站着的人。
冯官人立时就明白了,挥挥手,叫人把那些个酒坊出来的带得出去。
那中年文士这才道:“以小人之见,这酒多半是前朝沈家的‘丰脂酒’,爵爷才搬进来的时候,旁人忙着去占朝向好的房舍,小人却是前前后后走了一遍,对着宅子里总算心中有了数,那许多芭蕉树乃是在‘念阁’后头,看上边题的字,一般也是出自燕太宗之手,由此可见,‘念阁’多半是前朝沈家家主住的。”
冯官人听得不甚高兴,道:“怎的也姓沈!天底下那样多姓……”
中年文士忙道:“这一户沈家本是皇商,同河间那一门并无半点干系,从前富甲一时,各色生意都做,还酿得许多好酒,其中以‘丰脂酒’为最,可惜后来那方子便失传了。”
“能得这一坛好酒,也算是意外之喜——爵爷不妨以此为由,设宴邀请石少虞石翰林来赴宴,此人一向爱酒,听得消息,必定一请就来,届时关系拉得进了,小少爷的差遣自然好说。”
又道:“只是那沈轻云的女儿眼下落在河间府那一家,十分难办,原本爵爷相中的那一门亲,也不知做不做得成……”
第九十章 书铺
那冯官人“哼”了一声,道:“这事情莫说告去京都府衙,就是告到陛下面前也是我有理!那沈轻云同河间府一脉早已恩断义绝,说句难听的,其实同我冯家上门女婿也没甚差别,眼下冯蕉死了,名下产业财物给了女儿女婿,两人短命,也怨不得旁人,剩得一个侄外孙女,除却我这个做外叔祖的,还有谁更名正言顺去看护?”
又道:“逢明是我义子,才貌皆是万里挑一,一旦将来下了场,一个进士唾手可得,她一嫁进来便能做个官家夫人,她爹沈轻云身上还背着罪,能得这样的丈夫,怕是做梦都要笑醒,还有什么好挑剔的?”
原来这冯官人就是沈念禾那外叔祖冯凭。
那中年文士郑先生却是皱眉道:“毕竟是个小姑娘家,未必能懂得爵爷的良苦用心,况且她又去了河间府,也不晓得沈家人有没有同其说些乱七八糟的。”
说到这一处,冯凭也十分着恼,骂了一回家中管事,嚷道:“带着许多人南下,明明听得说沈轻云把女儿送去了宣州左近,找来找去,竟是给沈家先接到了,倒叫我错失了先手!”
他骂过一通,心中气还是没有消,也不耐烦再同手下谋士商议,便吩咐道:“你自看着办罢,去衙门里头去打点一番,等沈家把那沈念禾送回京来了,我再出面接得回来。”
郑先生倒是没有那样乐观,只提点道:“若是那沈姑娘不肯听话……”
冯凭不耐烦地道:“等接了进来,还由得她听不听话?”
又把手中茶碗把桌上重重一放,道:“先问了八字,同逢明那一处合一合,走个六礼,再办个婚事,用不得多久,左右左手进,右手出,也不用什么陪嫁,等成了亲,话就好说了——逢明又不是那等愣头青,小甜水巷的姐们都能哄得好好的,还差这一个不懂事的?”
主仆二人在此处乱七八糟商议一通,半点不晓得自己等了半天的人就站在屋外。
再说沈念禾同郑氏杵在一旁听了半日的话,面色俱是有些不好看。
郑氏安慰道:“喝酒伤身,这东西没什么好处,给人挖了也好,喝不死那等贪心的!”
沈念禾领了她的情,却是勉强才能笑得出来,小声问道:“婶娘,这地下挖出来的东西,那许多年了,谁人知道埋的是什么,怎么敢就这般那胡乱吃?”
“不是说是酒?拆开一闻就知道味道了。”郑氏不以为然,又叹道,“藏了几十上百年的酒,如若拿出去发卖,怕是一杯卖个百贯钱也有人肯买来尝一口味道罢?”
沈念禾却是小声嘀咕道:“这倒是未必。”
她站在当地,好一会没能回过神来。
实在是半点料想不到,此时的冯家便是当年的沈宅后院。
这宅子的地下自然藏着许多东西,却没有那样容易挖得出来,除却埋在树根下的,砌在墙里的,还有池塘底下的,横梁里头的。
而被冯凭派人挖出来的,却不是什么好东西。
不过是她那弟弟埋进去两坛而已。
众人讨论得不能说全没有道理,其中被打碎的确实是“丰脂酒”,另有一坛没有拆封的,当中却不是什么“丰脂”、“桃醉”,而是下人四处收集来的童子尿……
当时她闲来无事,想要亲手种山茶花,偏那花不知为何,自园子里移栽进来的时候明明好好的,才种到自己院子里没几日,就生了许多小虫,把花蕾、嫩叶,乃至枝干都吃得七零八碎。
她那弟弟不知从哪里得来一个偏方,说用烈酒和着童子尿,同埋在芭蕉树下,过得半月日,混合在一起拿来擦山茶花的叶子,就能驱虫。
沈家自己就能酿酒,窖里大把的,随便搬了一坛最烈的出来,那童子尿却是十分麻烦,下人凑了一整天才凑够。
因怕混的时候搞错了,沈弟弟还随手扯了身上的玉玦挂在“童子尿”的一坛上头。
至于上面贴着的纸,写的其实并不是什么年甲,而是酒同尿届时要混合在一处的比例罢了。
只是还没过十天,两株花就被吃了个干净,也不再需要什么酒啊尿啊了的,不过那两坛东西既然已经埋了下去,也就懒得费力再挖起来,只好随它们在地底下待着。
谁又能想到,数百年后,那两个大坛子竟是还能重见天日?还被人当做难得的好东西。
沈念禾十分无奈,却也不好提点。
便是酒,乃是酿造而成,放得数百年再来开封都不晓得会喝出什么毛病,更别提尿了。
听得郑氏方才的话,她都不敢想若是冯凭当真把那剩下的一坛酒拆封,又拿来宴客,会有什么结果……
郑氏站在一旁见得沈念禾低头沉思,哪里知道其中内情,只以为她可惜外祖父冯蕉剩下的东西被人糟蹋了,便道:“有失必有得,莫要再想了,等书发卖之后,外头晓得你这身世,想来沈、冯家就不再好这样猖狂。”
不过话虽然这样说,此时也只好由着冯凭一家在里头挖来挖去的。
遇得这一桩事情,这梁门大街便再没什么好逛的,两人略走了一圈,便退了出来。
此时天色渐晚,也不好再耽搁,沈念禾见得路边有一间铺子,便转头同郑氏道:“婶娘,再问这一间咱们就回去罢?”
郑氏自然无有不应。
两人这差事干了两天,早已十分熟悉,进得门去先招来伙计问话,再记得下来,若是掌柜的也在,就再多问一嘴掌柜的,顺便帮着打个底,再问如若有那样一部书放在此处售卖,肯不肯收云云。
这一家铺子并不大,里头只有一个伙计在,问起来极快,等到沈念禾抄记完毕,朝对方道了谢,正要退得出去,不妨那手肘轻轻碰到了一一旁书柜上摆着的一册书。
只听“啪嗒”一声,那书掉到了地上。
她连忙伸手去捡,重新将书放回架子上的时候,却见一旁站着一名异族人,高鼻子,深凹的眼眶,身上穿的衣裳虽然同大魏并无什么区别,可一走近了,就闻得一股极浓烈的香料味。
对方手里也捧着一册书正看得十分入神,全然没有理会一旁发生的事情。
沈念禾无意间瞥到一眼他手中书上的字迹,不由得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