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言情小说盛芳TXT下载盛芳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盛芳全文阅读

作者:须弥普普     盛芳txt下载     盛芳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九十一章 偷印

    那书册上印的内容十分眼熟,似乎是她从前在宣县见过的朝廷邸报当中一份诏示。

    如果严格按照朝廷规定,邸报只能在衙门里头通传,裴继安带回家中给她去看,其实已经算得上有些不妥,更别说像这般拿出来外头印制发卖。

    不过这种事情,无人去管,其中又有利可图,自然层出不穷,也没什么稀奇的。

    沈念禾也不去多嘴,将书放好之后正要离开,忽然瞧见面前的书架上排着好几册书,那书名十分奇怪,唤作《圣言批注》,按着一二三四册排列,数到最后,竟是有三十多册。

    她随手取了一本下来略做翻看,越看越觉得不太对劲。

    这书册其中有当朝枢密使蒋伯丞进呈天子的奏疏,里头论及戍边之法并防御蛮夷之策;有三司使王右旁总概盐铁、度支、户部收支情况的折子,不仅列明了赋税数额、州县人口情况,哪怕驻军粮秣数量也有提及;有礼部尚书关于明岁春蚕礼在哪里举办,用什么礼节,什么时辰开始等等细致的请示;另有工部对水利之事的安排。

    沈念禾细细数了一下,凡举能进政事堂、枢密院的重臣言论、奏疏,架上这三十余册书里都有涉及,有些是找了人重新誊抄印制,有些干脆就是用正本寻了雕版师傅来复刻,甚至于有几篇蒋伯丞的奏疏后头竟是还有天子周弘殷的亲手批注,雕版者一看就是下了功夫去刻的,一笔一划印得十分清晰。

    除此之外,还有大魏舆图,自路而军,自军而州县,画得十分详细,山川道路俱是明明白白。

    她翻到最后看了一下价格,一册书不过三百多文。

    天子手书,权臣奏疏,竟是能用如此的价钱买到,也不知书商是从哪一处弄来的这些个重要文书,简直可用只手通天来形容。

    沈念禾这一处还在翻阅,一旁那异族人已是把面前的书堆抱去前头结账,选中的不是旁的,正是沈念禾面前这一套书,整整三十七册,伙计报了个十五贯的价格,那人连眼睛都不眨一下,自手中包袱里取了铜钱,一贯一贯重重搭在桌子上,数得清楚之后,道:“给绳子一条,绑起来我的书。”

    他咬音死板僵硬,还带着怪腔怪调,官话虽然说得清楚,却有些词句颠倒,一听就不是自小说大魏话的人。

    沈念禾从前同外族人打过不少交道,一听就听出此人官话说得很像夏州人,多半是从北边来的。

    那伙计应了是,很快帮忙把书拿绳子绑好了,那人也不多话,单手提着三十余册书,径直走了。

    十几斤的东西拿在手上,他举重若轻。

    沈念禾不由得皱起了眉。

    有买就有卖,铺子里的堂堂正正放出来的东西,自然怪不得人家掏钱去买,可如此要紧的内容,为何能堂而皇之地任人随意挑买?

    于情于理,都不正常。

    她从中选了两本,一册是有天子手书的,一册是有夏州、银州舆图的,去伙计那里付了账,见得已经快到了昨日同裴继安约定的时辰,也不耽搁,急忙同郑氏一齐回驿站了。

    回得驿站时裴继安已经在房中等着,见得二人行色匆匆,知道多半是跑书铺去了,不由得叹道:“也不急于这一时,实在来不及了,我自会想办法,不必这般辛苦。”

    郑氏笑道:“我倒是有心躲懒,你沈妹妹却是闲不下来,说等国子监批得出来,怕你这一处要来不及,与其到时候你一个人忙得累,倒不如此时帮着搭一把手,她早间连饭都不好好吃,已是算好这空出来的几个时辰要做什么,拉着我在外头跑来跑去的。”

    她话中有话,只是说得太过隐晦,裴、沈二人俱是没有听出来。

    沈念禾还辩解道:“婶娘也说在驿站里头闷得很,想同我出去走走……”

    裴继安却是同郑氏道:“婶娘若是不想动弹,不妨下午在屋子里暂歇一回——这一路走了大半个月,着实也是辛苦,我这一处带着念禾出去逛一逛便好。”

    郑氏倒是没有立刻答应,而是做出一副有些为难的样子,仿佛纠结了许久,才道:“今日我便不出去了,明日再去罢。”

    又同沈念禾道:“到得申时便同你三哥回来,我在此处等你们吃饭。”

    三人说得定了,裴继安又问沈念禾道:“走了半日,要不要休息一会,晚些时候再出门?”

    沈念禾先问道:“国子监那一处的事情都办完了吗?不会妨碍三哥的正事罢?”

    裴继安点头道:“已是交上去了,另还有几处要去拜访,递了帖子去,还没那么快有复,暂有半日功夫空闲下来。”

    沈念禾十分不相信,只是她也知道如若此时自己推拒,说不得这一位裴三哥要时时挂着此事,倒不如快些了了,出去敷衍一圈便罢,于是笑应道:“我倒是不觉得累,等吃过晌午就跟三哥出去走一走吧。”

    三人吃过饭,郑氏果然也不多耽搁,自回房休息去了,沈念禾想了想,走之前先把早上在书铺里买的两册书取了出来,道:“三哥,而今朝中的邸报、奏疏并天子批复,宫外寻常人想要拿来看,是不是顶顶难的事情?”

    裴继安点头道:“按理当是发回中书分派,另有宗卷司收得起来备查,不会叫人想看就能看。”

    沈念禾便把遇得那异族人的事情说了,又将那两本书递得过去,道:“我看上头又天子手书,除却要紧的国是,另也有军中机密,却能给人在外头随意买卖,是不是不太妥当?”

    裴继安吃了一惊,有些不敢置信,连忙把那书接了过来。

    沈念禾已是在中间拿枯草隔开,他一翻就翻到了周弘殷批注的那一页纸,当真后头的内容乃是天子口吻,而前头奏疏无论内容、格式,乃至遣词用句,也绝不可能作假。

    “我今日见得那人一口夏州腔调,而今翔庆又正同蛮子打仗,买这许多书回去,也不晓得是拿来做什么的,书中还有舆图,实在不是什么好事。”沈念禾忧心忡忡,“我爹还在翔庆呢,若是朝中动向色色都被蛮子摸得透了,这仗还怎么打?”

第九十二章 偶遇

    裴继安的面色也有些难看。

    朝廷机密之事被人轻易搬得出来重印发卖,还能叫外族外邦轻易买到,这事情自然不会小,可他人微言轻,便是想要同朝廷禀报也不能。

    况且可以从中书的宗卷库中得来朝堂重臣的奏章,还能拿到天子手书,其中能耐,不问而知,如果贸然捅破,也许对方没事,自己反而要惹火烧身。

    此事必要慎重以待,只是这样的话,如何好解释?

    裴继安看了一眼对面的沈念禾。

    少女一脸的担忧,却是眼巴巴地望着自己,眼睛里写满了信任。

    ——这要怎么回?

    对方的亲生父亲还翔庆军,生死未卜,难道自己要同她说,自己也不太好去管?

    也太过敷衍了罢?

    裴继安本来就觉得自己欠了对面人良多,此时被她用眼睛这样看着,原本想说的话半句也说不出口,只沉吟了片刻,先把那两册书收了起来,复才问道:“那书铺在哪一处?”

    书后没有标明负责刻印的书坊,而无论用纸、用墨都是坊市间十分常见的普通材料,想来书坊也知道这事情十分不妥当,是以做得十分小心谨慎,这就意味着不太容易从书里得到太多的信息。

    沈念禾忙把书铺名字、地址一一说了,一面说,一面又给过来一张写得清楚的纸,道:“不如我一会带三哥去看看?”

    裴继安先接了过来,复才摇头道:“我会吩咐人私下打听。”又道,“这事情我先查一查,等有了消息再来同你说。”

    沈念禾心中有些失望。

    她总觉得其实遇得这样的事情,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朝廷机密既然外泄,那将只要裴三哥利用得当,未必不能从中得利。

    便是碍于裴家旧事,不好亲自出头,从前多少也有些亲故罢?彼此作为交换,其实也不费什么功夫。

    不过见得对方好似十分胸有成竹的模样,沈念禾也不便说什么,只想着等他那一处有了消息,如果不太顺利,自己再想办法提醒一番,便点了点头,也不多做纠缠,收拾好东西便跟着出了门。

    此时外头虽然风雪已停,路上依旧不太方便行走,裴继安早着人腾了一辆空马车出来,叫沈念禾坐得进去,也懒得再去叫车夫起来,索性自己做了车夫,赶着马便往西门走。

    驿站在内城,距离外城尚有一段距离,又因行路难,还未走得多远,外头已是风雪又起。

    这一回北风极大,地上很快积起了薄薄一层雪,被前头的马匹踩得半结不结的,反倒十分容易打滑。

    裴继安见这势头不太好,硬顶着到了前头一处酒楼处,便不敢再走,先把马车停了下来,叫小二帮着去喂马,自己带着沈念禾进门避雪。

    这酒楼唤作清景楼,果然以清静著称,连其中酒、食也俱是十分清淡,常有文人骚客聚集在此论文说道,虽是有附庸风雅之嫌,平日里多少也比其他地方安静些。

    他要了一间包厢,让沈念禾先跟着小二,自己则是缀在后边,两人一前一后往二楼而去。

    清景楼的楼梯又高又陡,又因外头风雪甚大,许多人进来躲避,沈念禾登爬的上去,好容易站在平地上,正要往一旁让得两步,好稍微歇一歇,不想对面忽然来了一行人。

    当前那几个一身护卫打扮,走路都十分鲁莽,半点不看路,只顾着在前头开道,一个个肩膀一耸,便把前头好几个人往边上撞得开了。

    沈念禾方才站定,半点没有防备,当即被前头一人给带倒了。

    那人身后还背着一个大竹筐,也不知道里头装着什么东西,重得很,那竹筐把沈念禾重重一掼,压得头先向下,眼看就要着地。

    就在这危急之时,裴继安尚且来不及援手,幸而旁边有一人见得不对,连忙伸手相扶,搭着沈念禾的肩膀同胳膊把她掺了起来,一面和声问她道:“小姑娘无事罢?”一面又皱眉看着对面几个护卫,喝道,“怎么回事?怎的行事如此不守规矩!”

    沈念禾惊魂初定,口中已是下意识地朝着那人到了声谢。

    裴继安忙上得前来,急急问道:“怎么样,没伤到哪里罢?”

    沈念禾轻轻摇头,道:“多亏这一位义士。”

    裴继安便跟着一同道谢。

    那“义士”三十来岁,五官虽不出挑,看着却很温文尔雅,简直是照着“腹有诗书气自华”一句话生出来的一般。

    他身上的布料十分简单,通身也无什么饰物,可站在那一处,就有一股清贵之气,此时摇头道:“不过顺手罢了,小姑娘无恙就好。”

    对面几个护卫好似没想到会惹出这样的事情,却也没有理会,听得那人训斥,也懒得回应,只有一人冲着那背竹筐的道:“见得人来也不晓得让着点!”

    竟是怪起被撞的人来。

    那些个护卫撞倒了好几人,幸而都没有受什么大伤,只有一人的手脚擦出了血,十分不满,追着一个护卫要说法。

    那护卫很是恼火的模样,把袖子一摔,左手抓着腰间的匕首,做一副要拔不拔的样子,喝道:“再啰嗦,小心刀剑无眼!”

    在沈念禾前头带路的店小二连忙上前赔不是,又小心地拉了拉那客人的袖子。

    那人连忙把手脚擦了擦,当做没有这事,悄悄让到了一边。

    耽搁得这一会,后头这许多护卫的主家已经自里头包厢走得出来,是个二十来岁的公子哥,相貌虽是普通,却锦衣华服,头戴玉冠,显然非富即贵。

    一行人就护着他下了楼,仿佛刚才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般。

    裴继安的面色难看,转头正要问话,却忽听得一人问道:“这是哪一家的?”

    竟是前头好心扶起沈念禾的那一个人问的,把他要说的话抢了去。

    店小二连忙道了歉,又道:“这是曹门大街里头的冯家少爷,他家护卫有些不好说话,还请诸位多多担待,今日咱们店里给多送一盘子肉上来,作为赔礼。”

    裴继安一面听,一面在心中把此人来历默默记下。

第九十三章 梅花饮子

    这事情不过是件小插曲而已,沈念禾一行方才入京,两眼一抹黑,自然不好去追究。而那义士问得清楚之后,也没有再说什么,先是吩咐从人将被撞倒的人扶了起来,又再同沈念禾确认道:“小姑娘当真无事?”

    沈念禾忙又道了谢,道:“劳烦先生忧心,我并未碰到什么地方。”

    此时正好对面来得一人,见了那义士文人,行礼笑着迎道:“许先生来了,且随小人来。”

    那文人便同沈念禾颔首示意,微微一笑之后,也不多话,带上从人跟那来人走了。

    裴继安等到人四周人都散得七七八八了,将沈念禾待到角落处,郑重问道:“当真没有哪一处不舒服?若是碰到了,还是要去看看大夫。”

    沈念禾摇头道:“当真无事。”

    还带头跟着那小二往前走。

    清景楼的包厢其实有些半敞开的意思,其实不是单独的屋子,而是桌与桌之间相隔的地方用屏风隔开来,真真正正同个“包”字一般,其实只围起来了一半,原是此处本未文人交流之用,如若封了起来,就听不到旁人说的话了。

    两人选了张靠窗边的桌子走得进去屏风里,裴继安点了几个小菜,又点了梅花饮子,等到那喝的端了上来,他却是先给沈念禾倒了一杯,道:“这一家四时都爱以花入茶,得过许多人夸赞,你且尝一尝喜不喜欢。”

    沈念禾依言把那饮子端了起来,先闻了闻味道,只觉得鼻端一股子紫苏味,杯子里虽然也飘着几朵被泡得透明的梅花花瓣,然则梅花此物本来香气就淡,被紫苏一冲,哪里还能剩得什么味道。

    她喝了一口,也吃不出什么来,只觉得除了杯子烧得精致,里头飘着的梅花很有雅致之外,实在也没甚区别,只好老实道:“好似是平日里喝的紫苏饮子?”

    沈念禾一向觉得紫苏拿来炒菜还好,用来做饮子的话,味道就十分寻常了,一时之间有些兴致平平,便把那杯子放得回了桌面,等确认那小二走得远了了,才好小声问道:“这一壶多少银钱?”

    裴继安把价格同她说了。

    沈念禾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惊道:“怎的不去抢!”

    她眼睛睁得大大的,嘴唇微张,一脸的惊诧。

    裴继安看着不由得跟着笑了起来,问道:“这味道喜不喜欢?”

    沈念禾的头摇得同拨浪鼓一般,忙道:“很寻常的,比婶娘做的都不如,更别说同三哥平日里煮的饮子比了——就这样一小壶,怎的能卖这许多钱!”

    她心中算了下裴继安的月俸,又想到裴家平日里的用度,忍不住低声抱怨道:“三哥花钱忒没数了!这不是给人做冤大头宰嘛!早知道就不来这一家店了。”

    又道:“我也不渴,便是渴了,喝路边摊子卖的饮子也够的!”

    她算得扣扣索索的,裴继安一面听得好笑,一面却又知道这是在为自己着想,便道:“来都来了,这家有几道菜十分出名。”

    菜已是点了,再说旁的也没用,况且裴继安多半一心是给自己点来尝鲜,如若表现出不高兴,说不得要辜负他那一番好意。

    沈念禾便不好再多说,老实坐着等上菜,又皱着眉头把那茶杯重新端了起来,慢慢喝完一杯,又给自己添了一道。

    等到菜上得齐了,两人各自吃饭不提。

    裴继安见她一面吃菜,一面不忘喝那梅花饮子,一时也有些把不准。

    不知为何,他忽然就想起了小时候,其时偶然间听到父亲同叔父在说话,说他娘时常嘴上一套,心中一套,譬如看中了什么衣衫首饰,明明已是十分想要,口中却还要说自己不喜欢。如果作丈夫的不能揣测清楚,当时没什么,回过头来,本以为事情已经翻篇了,过上三五个月,竟还能被拿出来反复念叨,归根到底,其时不过是为了省钱罢了。

    会不会这沈妹妹也同他娘一般,为着不舍得花钱,复才这样说话?

    裴继安不敢确定,又怕自己猜得错了,反而不好,想了想,还是问道:“是不是喝久了就比以前更习惯?我再叫他们上一壶?”

    沈念禾连连摇头,忙把那饮子放回了桌面,摆手否认道:“当真是不喜欢,只是这样贵,想着吃的全是银钱,三哥又不喝,我只好硬生生咽进去的!”

    她说得诚恳,还一副十分委屈的模样,因怕裴继安不肯信,急急又道:“三哥,我当真没有把自己当客人,如果遇得喜欢的,便是你不说,我也会自家提的!”

    裴继安便道:“我见你来这几个月,也不说自己喜欢什么,也不说自己不喜欢什么,哪里像是不把自己当做客人的做法?”

    沈念禾听得一愣。

    裴继安道:“我把你当做同处耘一般,只是他皮实,又是个大的,不比你年纪小,平日里当真想对你好,你太过见外,倒叫我看着心中不舒服得很……”

    又道:“我见你同婶娘在一处笑得都比我在一处多,有时愿意多与处耘说话,也不怎的来问我,是不是我素日板着脸,叫你看着不愿意亲近?”

    这话虽是说得堂堂正正,却也叫人不知当要如何回才好。

    沈念禾想也不想,立时就摇头道:“我对三哥景仰得很,当真做哥哥来看的……”

    裴继安的眉毛慢慢皱了起来。

    他自然听得出来,对面人说的是真心话,还说得十分诚心实意,可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些不高兴。

    沈念禾却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只觉得两人之间气氛有些古怪,只好低头吃菜喝茶,一时间只觉得那梅花饮子更难喝了。

    正沉默建,忽然听得隔壁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隔着一重屏风,有人道:“这一处桌子够长也够大,正好摊开放,还是挪来这里罢!”

    又有人问道:“他肯不肯买的?”

    前头那人便道:“我看是个阔绰的,先头开了那样的价,也不见他还,如果看中了,多半就肯掏钱了!”

    “嘘,噤声,人要来了!”

第九十四章 真与假

    这事情不过是件小插曲而已,沈念禾一行方才入京,两眼一抹黑,自然不好去追究。而那义士问得清楚之后,也没有再说什么,先是吩咐从人将被撞倒的人扶了起来,又再同沈念禾确认道:“小姑娘当真无事?”

    沈念禾忙又道了谢,道:“劳烦先生忧心,我并未碰到什么地方。”

    此时正好对面来得一人,见了那义士文人,行礼笑着迎道:“许先生来了,且随小人来。”

    那文人便同沈念禾颔首示意,微微一笑之后,也不多话,带上从人跟那来人走了。

    裴继安等到人四周人都散得七七八八了,将沈念禾待到角落处,郑重问道:“当真没有哪一处不舒服?若是碰到了,还是要去看看大夫。”

    沈念禾摇头道:“当真无事。”

    还带头跟着那小二往前走。

    清景楼的包厢其实有些半敞开的意思,其实不是单独的屋子,而是桌与桌之间相隔的地方用屏风隔开来,真真正正同个“包”字一般,其实只围起来了一半,原是此处本未文人交流之用,如若封了起来,就听不到旁人说的话了。

    两人选了张靠窗边的桌子走得进去屏风里,裴继安点了几个小菜,又点了梅花饮子,等到那喝的端了上来,他却是先给沈念禾倒了一杯,道:“这一家四时都爱以花入茶,得过许多人夸赞,你且尝一尝喜不喜欢。”

    沈念禾依言把那饮子端了起来,先闻了闻味道,只觉得鼻端一股子紫苏味,杯子里虽然也飘着几朵被泡得透明的梅花花瓣,然则梅花此物本来香气就淡,被紫苏一冲,哪里还能剩得什么味道。

    她喝了一口,也吃不出什么来,只觉得除了杯子烧得精致,里头飘着的梅花很有雅致之外,实在也没甚区别,只好老实道:“好似是平日里喝的紫苏饮子?”

    沈念禾一向觉得紫苏拿来炒菜还好,用来做饮子的话,味道就十分寻常了,一时之间有些兴致平平,便把那杯子放得回了桌面,等确认那小二走得远了了,才好小声问道:“这一壶多少银钱?”

    裴继安把价格同她说了。

    沈念禾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惊道:“怎的不去抢!”

    她眼睛睁得大大的,嘴唇微张,一脸的惊诧。

    裴继安看着不由得跟着笑了起来,问道:“这味道喜不喜欢?”

    沈念禾的头摇得同拨浪鼓一般,忙道:“很寻常的,比婶娘做的都不如,更别说同三哥平日里煮的饮子比了——就这样一小壶,怎的能卖这许多钱!”

    她心中算了下裴继安的月俸,又想到裴家平日里的用度,忍不住低声抱怨道:“三哥花钱忒没数了!这不是给人做冤大头宰嘛!早知道就不来这一家店了。”

    又道:“我也不渴,便是渴了,喝路边摊子卖的饮子也够的!”

    她算得扣扣索索的,裴继安一面听得好笑,一面却又知道这是在为自己着想,便道:“来都来了,这家有几道菜十分出名。”

    菜已是点了,再说旁的也没用,况且裴继安多半一心是给自己点来尝鲜,如若表现出不高兴,说不得要辜负他那一番好意。

    沈念禾便不好再多说,老实坐着等上菜,又皱着眉头把那茶杯重新端了起来,慢慢喝完一杯,又给自己添了一道。

    等到菜上得齐了,两人各自吃饭不提。

    裴继安见她一面吃菜,一面不忘喝那梅花饮子,一时也有些把不准。

    不知为何,他忽然就想起了小时候,其时偶然间听到父亲同叔父在说话,说他娘时常嘴上一套,心中一套,譬如看中了什么衣衫首饰,明明已是十分想要,口中却还要说自己不喜欢。如果作丈夫的不能揣测清楚,当时没什么,回过头来,本以为事情已经翻篇了,过上三五个月,竟还能被拿出来反复念叨,归根到底,其时不过是为了省钱罢了。

    会不会这沈妹妹也同他娘一般,为着不舍得花钱,复才这样说话?

    裴继安不敢确定,又怕自己猜得错了,反而不好,想了想,还是问道:“是不是喝久了就比以前更习惯?我再叫他们上一壶?”

    沈念禾连连摇头,忙把那饮子放回了桌面,摆手否认道:“当真是不喜欢,只是这样贵,想着吃的全是银钱,三哥又不喝,我只好硬生生咽进去的!”

    她说得诚恳,还一副十分委屈的模样,因怕裴继安不肯信,急急又道:“三哥,我当真没有把自己当客人,如果遇得喜欢的,便是你不说,我也会自家提的!”

    裴继安便道:“我见你来这几个月,也不说自己喜欢什么,也不说自己不喜欢什么,哪里像是不把自己当做客人的做法?”

    沈念禾听得一愣。

    裴继安道:“我把你当做同处耘一般,只是他皮实,又是个大的,不比你年纪小,平日里当真想对你好,你太过见外,倒叫我看着心中不舒服得很……”

    又道:“我见你同婶娘在一处笑得都比我在一处多,有时愿意多与处耘说话,也不怎的来问我,是不是我素日板着脸,叫你看着不愿意亲近?”

    这话虽是说得堂堂正正,却也叫人不知当要如何回才好。

    沈念禾想也不想,立时就摇头道:“我对三哥景仰得很,当真做哥哥来看的……”

    裴继安的眉毛慢慢皱了起来。

    他自然听得出来,对面人说的是真心话,还说得十分诚心实意,可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些不高兴。

    沈念禾却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只觉得两人之间气氛有些古怪,只好低头吃菜喝茶,一时间只觉得那梅花饮子更难喝了。

    正沉默建,忽然听得隔壁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隔着一重屏风,有人道:“这一处桌子够长也够大,正好摊开放,还是挪来这里罢!”

    又有人问道:“他肯不肯买的?”

    前头那人便道:“我看是个阔绰的,先头开了那样的价,也不见他还,如果看中了,多半就肯掏钱了!”

第九十五章 分辨

    裴继安一面说,一面引着沈念禾往外走。

    他果然不是虚言,仿佛对这清景楼的构造很熟悉一般,也不用店小二带路,转转绕绕,很快就带着沈念禾找到了那条回廊,走到尽头,尽是有一道通往后园楼下的长梯,站在梯子旁,正正面对几条小道。

    两人略等了片刻,去消解的许先生便带着几个从人由远而来。

    裴继安前后看了看,不见有人留意此处,未待人走近,便上前相迎,先行了一礼,又道:“许先生稍待,还请留步。”

    那许先生身后跟着的从人本来分前后站着,见得裴继安上前,面上看起来并无什么大动作,却是不约而同地稍微矮下膝盖,又把右手拢进了左手的袖子里。

    众人的动作都做得一点不明显,仿佛只是自自然然地换了一个姿势,普通人看了其实根本不会在意,可是裴继安从前在街头混迹多年,打惯了群架,又去边关做过买卖,见过里头兵头操练对战,是以看到几人动作,不由得心念一动。

    除却一名跟在许先生身旁的应当确实是个寻常人,另几名从人衣着十分普通,个子也不高,相貌平平,看上去都是掉进人群里立时就找不到的样子,然而仔细打量他们的手,却能发现哪怕是露在外头的左手关节都十分粗壮,多半不是做惯粗活,就是用惯武器的模样。

    许先生听得声音,抬头一看,先见得裴继安,已是把他认了出来,转而看到后边的沈念禾,更是笑道:“原来是你们两个,这是有什么事情?”

    裴继安指了指一旁的空地,道:“还请先生借一步说话。”

    那些个从人转头看了许先生一眼,见他首肯了,复才四散开来,又一同跟了过去。

    沈念禾跟着上前行了一礼,道:“叨扰先生,是我这一处有几句话想说……”

    那许先生哈哈一笑,以为她是想要郑重道谢,是以还特地跑来拦在半路,便摆了摆手,道:“你这小姑娘挺有意思,我不过顺手搭了你一把,并不是什么事情,你也不必挂在心上……”

    沈念禾忙道:“是另一桩事情——我正坐在先生隔壁间,惭愧得很,因那屏风隔得不好,虽非有意,也知君子非礼勿听,还是听到了你们里头说话,敢问那一行人是在兜售燕太宗李附的画作吗?”

    许先生面上笑容收敛了些,眼睛里少了几分温和,声音里的笑意也没了,问道:“什么事?”

    很有些警惕的意味。

    他前头一向是好好先生的模样,此时才把笑容一收,立时就有了几分严厉的感觉。

    沈念禾也不紧张,只道:“不瞒先生,我家中从前有些收藏,因缘际会,自小也见过不少燕太宗手书、画作,此次虽是隔着屏风,不曾见到那画作模样,可听那人口中所说,已是能断定那《岁寒三友图》同《百寿图》多半是假……”

    听得她这样说,那许先生顿时笑了起来,道:“小姑娘倒是好心,只是李附传世的书画本来就少,世间多有仿造,我带得人在身边,他们几个都是有过钻研的,如果见得不对,不会受这个骗。”

    又饶有兴致地问道:“你是哪一家的?”

    沈念禾只作未闻,道:“不怕许先生笑话,家中长辈曾经说过,辨认古书、古画,不怕半点不知,就怕有过钻研,我看那几个卖画的说得很有几分真,多半是特地下过大力气的,最好哄行家,越是钻研琢磨,怕是越容易上当。”

    她顿了顿,道:“先生且想,那燕太祖夸得好听些,是武将出身,说得直白了,其实是白身投军,他少时字也不识得几个大的,连私印都没有两个,喜欢藏、买的除却神兵利器,何时有过书画?”

    “况且燕太宗十七岁时,其父燕太祖正值六十大寿,才在边关赢了打仗,得了朝廷封赏,没能来得及回朝——哪有儿子在这当口,又是千里之外,画什么《岁寒三友图》给不喜书画的父亲祝寿的?这寿礼是否有些不合适?若说给其母祝寿还可能些,姚皇后是秀才之女,比太祖皇帝多认得几个字,多看过几幅画,不过史载她只爱养些花花草草,对书画也不感兴趣……”

    沈念禾说完背景,又说细节,道:“况且我听方才那人说画作上有李附的小印,其形瘦长,右上角缺了一个小口,乃是因为他十六岁时与人口角,不小心将印摔破是以才有缺处,这话全是唬人的——那李附的小印右上角并非砸出的缺口,而是一块印石被依势切成了两半,做了两方印,那‘附’字上最右边的一横上头还有一道裂痕,是以横得不平,还有点向下走……”

    她数了几处地方出来,又道:“先生可以回去查一查,看我所说是真是假,如若能应得上,那才当是李附画作。”

    那许先生挑了挑眉,站在原地看了沈念禾一眼,却不着急应,而是笑道:“你这是从哪里听来的话?”

    沈念禾想也不想,便道:“家中长辈同我说的,许先生若是能寻得来一两副真迹对着看,就知道我所言不虚了。”

    她也不再多说,再行了一礼,又道了谢,这才同裴继安一同走了。

    两人在此处站了许久,虽是躲在檐下,外头风大雪大的,还是吹得人通身发寒。

    沈念禾见得外头那雪越下越大,只觉得一时半会难停,便同裴继安道:“三哥,这风雪太大,天色也晚了,怕是路上耽搁久了不太好,婶娘在家中也要担心,不若咱们改日有机会再出来罢?”

    裴继安只得应道:“也只好如此了。”

    语毕,他也不回包间,而是径直去一楼结了账,又重新取了马车,带着沈念禾回驿站不提。

    两人没有多做停留,自然不知道自己才离开清景楼没多久,那许先生的从人便去得隔壁的包房找寻,又去寻了小二,问了他们来历半日。

第九十六章 调查

    大内,垂拱殿。

    天色渐晚,周承佑正坐在偏殿当中看折子。

    他三十余岁,其貌不扬,气质却是很好,尤其两条眉毛虽然很黑,但不似寻常男子的刀眉、剑眉,而是形整而清秀,有这两道眉毛,便给他平白添了几分和气。

    如果沈念禾或是裴继安在此,一眼便能认出这就是两人白日间见的那“许先生”。

    一旁有个黄门站着等了片刻,待他把手头折子翻完了,复才上得前去,小声道:“殿下,下官已是去东宫的库房里头寻了一遍,把燕太宗的书画全数翻了出来,只是量少,若要探看得更为清楚,怕是要开紫宸宫后头的内库……”

    周承佑摇了摇头,道:“不必开内库。”

    虽是钥匙已经交到了他手上,却也不好随意乱用,否则叫父亲晓得了,那一位一向多疑,眼下又是病中,即便自己问心无愧,也总归不妥。

    他想了想,问道:“那些个画里头是什么情况?”

    黄门并无半点犹豫,忙道:“同昨日那小姑娘说的一般,上头盖的只要是那一方印,‘附’字的一横俱是往下斜,另在右边角处有个叶子形状的缺口,寻得一副荷花图,在画作不起眼处另有一方印迹,同前头的印凑在一起,果然就是一石两切……”

    又叹道:“王提举见了,也觉得十分惊奇,说他自认对燕太宗书、画作钻研颇多,可如果没人提醒,万难想得到会有这般机妙之处。”

    周承佑听得兴味盎然,道:“是吗?”

    黄门应道:“下官已是将那荷花图取了出来,殿下可有功夫一观?”

    周承佑摇了摇头,道:“既是你已经看过无误,我也不多费这个时间了。”

    他并不是父亲周弘殷,对李附此人并不甚感兴趣,今次不过兴之所至,又另有原因,才同那几个人浪费了半日功夫,眼下既然已经确定画作是假,也就说明前头几名俱是骗子,更无甚好说的。

    只是想到白日间的事情,周承佑一时问道:“那两人是个什么来历,查清楚了不曾?”

    黄门便道:“两人俱是住在外城的驿站里头,听闻是从宣县领了差事来的,好似正在等国子监核复,至于其中详情,下官还在探问……”

    他说到此处,面上露出了几分犹豫之色。

    周承佑便道:“有什么话便直说吧,不必藏着掖着。”

    那黄门这才道:“殿下,下官虽是暂时奉命跟着看那皇城司,可如若有事,毕竟不好绕过王提举,他忠于王事,有时候不得皇命,也不肯乱用权……”

    周承佑抬起头,看着那黄门道:“胡奉贤。”

    黄门胡奉贤连忙应诺。

    周承佑道:“眼下陛下正在病重,我不过暂代国事,一旦圣体安康,自然立时就要还政,你虽是去跟着王得礼看顾皇城司,不过是为他分担事项,以免天子有事要问,他一时分身不开罢了,孰为主,孰为副,还要分得清楚。”

    这一段长长的话,虽是上对下的吩咐,却是说得十分和气。

    胡奉贤当即低头喏道:“是下官想得不够妥当,今后必会留意。”

    周承佑道:“起来罢。”

    一面又和声道:“你一心做事,但凡我有交代,无不用心去办,我是知晓的,不必太过紧张。”

    堂堂太子之尊,对着自己这个小人物,还这般设身处地,胡奉贤哪里又忍得住不动容,一时声音里头都多了些鼻音,又回了几桩事情,这才退得出去。

    他先去了皇城司的衙署分派下头人几桩差事,又忙了些旁的事情,等到天色全黑了,复才赶在宫门关闭之前回了内廷,也不往自己的住所走,而是悄悄转去了福宁宫。

    ***

    福宁宫中,当今天子周弘殷搭着一床薄被,靠卧在榻上。

    胡奉贤伏跪在地,把方才自己同太子周承佑说的话从头到尾复述了一遍。

    周弘殷眼眶深陷,下眼睑处全是极重的青影,面色苍白,嘴唇虽然涂了脂膏,却依旧起皮得厉害,显然正在重病当中。

    他躺在床上,听完胡奉贤所说的话之后,手中拿着一条湿巾子搭在额头上,以手按着,口中则是问道:“他当真这般说?”

    胡奉贤忙道:“小的不敢欺瞒陛下!”

    周弘殷又问道:“他还出去外头给我寻李附的画作,欲要献做寿礼?”

    胡奉贤道:“原是嘱咐下官去打探,只是燕太宗的书画甚少,找了许久,也未寻到,阴差阳错在一间铺子里收了几幅古画,正好今次那掌柜的说来了好东西,殿下又恰好在京都府衙,想着陛下圣寿就在跟前,就特地去看了一眼。”

    周弘殷不置可否,面上也无什么表情,只是问了几个问题,胡奉贤一一答了,等到得了示意,这才连忙退了出去。

    福宁宫中的地龙烧得很旺,胡奉贤又穿着棉袄,在里头被捂出了一身的汗,此时终于出得大门,给冷风一激,整个人都打了个哆嗦,这才觉出自己胸口闷得很——原来是方才忘记喘气了。

    他出得福宁宫的侧门,也不说去取个灯笼什么的,而是就这般摸黑往外走,轻车熟路地穿进一条小路,等到没入到黑夜之中,才站在一边的阴影里歇了几息。

    胡奉贤看起来只是个普普通通的黄门,其实已经在太子周承佑身边伺候了十来年,自觉对其人还是有几分了解的。

    这一位太子殿下温和有礼,哪怕对着下头的黄门、宫女也无半点苛责,可谓是难得的仁心。

    以胡奉贤来看,当今天子严酷而刻寡,从前得皇位时的手段也存疑,如若能快些换得太子上位,其实还是一桩好事,是以刚开始被天子召去问话时,只是问什么答什么,后来日子久了,有意无意之间,就私下为太子添补几句好话,如果遇得什么事情,时不时还会帮着找补一番。

    可自从天子病重,太子代为监国以来,胡奉贤就觉得自己每次来福宁宫回话,都有一种心惊胆战的感觉。

第九十七章 父与子

    他好几回话说得出口,明明自觉是好的,然则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而随着天子周弘殷病体越沉,躺在床上的时间越久,问的话也越奇怪。

    从太子的饮食起居,到太子今日见某位官员时说了什么,是个什么态度,陛下都要过问,过问的频率也由原来的一个月两三次,到得现在几乎隔三差五来一回。

    胡奉贤站在原地,越发觉得心中发慌。

    ——能不能同太子透个底?

    这念头一起来,就被他给按下去了。

    陛下何等手段,如若给其知晓了,自己安有命在?

    胡奉贤站了片刻,直到腿脚都发僵了,才赶忙往自己房中走去。

    ***

    这一处胡奉贤却不知道,自己前脚刚走,后脚管勾皇城司的王得礼就进了福宁宫的大门。

    王得礼约莫五十岁,干干瘦瘦的,个头也不高,小眼睛,大鼻子,此时垂手低头立在床边,同天子禀事。

    “去了城西的一间酒楼,唤作清景楼的,是去看燕太祖李附的画作,据说是珍宝阁下头有人寻来的难得真迹,谁知谈到一半,在里头遇得一对兄妹,点了其中毛病出来,说是赝品,因离得有些远,跟的人没有听清,只晓得殿下回得厢房之后,不多时就回宫了,又着人去寻那两兄妹,画也没买……”

    “什么兄妹?”周弘殷忽然道。

    王得礼不慌不忙,回道:“是宣州宣县衙门来京城办差的吏员,姓裴,唤作裴继安,原是裴时季的侄儿,裴时清的儿子,今次进京,原是为了递交宣县公使库自印发卖的书,不知为何,还带着一个小姑娘,对外宣称是妹妹。”

    周弘殷微微愣了一下,复才道:“原来是裴家的后人……裴时清好似没有女儿吧?”

    王得礼道:“陛下记性好,确实如此,那裴时清只有裴继安一个儿子,那小姑娘好似姓沈,裴继安进京之后,先后递了拜帖给礼部侍郎、庆国公……”

    他挨个数了一遍。

    周弘殷一边听,一边把半边身子慢慢撑坐了起来,伸手打了铃,等黄门进来之后,吩咐道:“去叫秦师好过来,说我头不舒服。”

    那黄门应喏之后,连忙退了出去。

    王得礼立时听了下来,小心地看着周弘殷,正要问话,周弘殷却是挥了挥手,道:“你接着说。”

    王得礼不敢多劝,只加快速度,把裴继安进京以来的事情简单说了。

    周弘殷闭上眼睛,左手按着左边太阳穴,口中道:“那姓裴的晚辈,我记得从前还问过,你说是个机灵的,老老实实在宣县做生意做吏员,从不与旧人有往来,今次怎的变得这样快?是以为我不行了,才这般猖狂吗?”

    王得礼一下子就跪在了地上,道:“陛下!”

    周弘殷便把头转了过来,看了王得礼一眼。

    王得礼忙道:“陛下近来身体已经大好,想来……”

    周弘殷打断他道:“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有数,你跟了我几十年,也要学人说那等溜须拍马的话吗?”

    王得礼忙道:“下官不敢……”

    顿了顿,又道:“不过今次那裴继安入京,对外言称是来送宣县公使库印的书给国子监审批,小的本以为不过是幌子,眼下看来,却好似不是骗人的,除此之外,还在打听翔庆军中的情况,又四处托人去问沈轻云沈官人的下落……”

    周弘殷的手本来压在太阳穴上,此时却忽然停了下来,那额头边上一下子青筋暴起,眼睛也立时睁开了,开口问道:“他问沈轻云的事情作甚?”

    王得礼急急又道:“下官本也不知,后来细想,好似他那带得入京的妹妹就姓沈,算一算年岁,正好同沈官人并冯夫人的女儿年岁相仿,不晓得是不是同一个人……”

    周弘殷把手放了下来,原本紧皱的眉头也渐渐舒展开来,半晌,“哦”了一声之后,道:“是了,我想起来了,裴时清去宣县就是沈轻云举荐的,当时他就同我说,与那裴时清有些旧交,而今来看,这交情倒是不浅,把女儿也托付过去了。”

    说完这话,周弘殷的神情就慢慢放松下来,道:“沈轻云也不容易,而今剩得一个女儿,当要好好照料才是,怎的送去裴家,倒叫我不好弄。”

    王得礼便道:“毕竟两边一是沈家,一是冯家,都不好托付……”

    周弘殷已经把几家的渊源想了起来,一时有些感叹,半晌,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沈轻云是个难得的,可惜没个儿子,我也不好照料。”

    又问道:“那女儿说给哪一家了?”

    王得礼摇头道:“不曾听说有婚事,不过眼下翔庆军中情形至此,想来便是有说亲,也未必能做成。”

    另又道:“听闻今次裴继安送来的书作原本就是沈念禾所献,乃是《杜工部集》的手抄孤本,下官仿佛听得,里头有些不曾面世之作,又在上头写了自己父母来历,还说了献书的来由。”

    周弘殷只前后想了一下,便把事情接了起来,点头道:“是个聪明的,看来这小女子日子有些不好过。”

    不知想到什么,周弘殷忽然问道:“太子查到多少了?”

    王得礼便道:“应当已经去了驿站,只是没有问得多少东西。”

    又把胡奉贤来问自己借人,被自己挡开的事情说了。

    周弘殷的面色却是变得有些难看起来,斥道:“已是给他管了大半年,做事情还一点数都没有,用人也不会用,御下也不会御,从来光会顾着名声,全没有眼力见!这国朝当真教给他去管,不知会管成什么破烂样!”

    语气十分厌恶。

    王得礼并不敢说话,只低头跪着。

    周弘殷骂儿子骂起了头,精神倒是好了些,又骂道:“查两个人也要查半天,亏他还管着京都府衙!还要给人哄骗,认活人不会认就罢了,死物也不会认,当真买了赝品进来,给人知道,笑也要笑死!”

第九十八章 何首乌

    沈念禾自然不知道因为李附原作的事情,还引发了这样一桩后续。

    她回得官驿,与郑氏吃了晚饭便回房歇息去了。

    一夜无话。

    次日开始,两人就同前几天一样出去看问各处街道上头的书铺、书坊,裴继安却是早出晚归,几乎日日都不见踪影。

    郑氏怕她不高兴,特地解释道:“如果给国子监慢慢去批,不知要批到猴年马月,况且还要问翔庆的消息,等忙过了这一阵子,你三哥就能腾出空来,说不得已是知道你爹下落。”

    沈念禾自然不会挑剔这个。

    她知道此时消息流传不易,如果没有门路,想要得到翔庆府确切的情况,几无可能,而裴家已经落魄,又正韬光养晦,裴继安肯帮忙出这个头,其实是极难得的事,未必能有什么好结果,只笑着道了谢,也不多说旁的,心中已经做好了长期等候的打算。

    谁知这一回只过了五六天,一日晚间,她与郑氏在外头才吃了饭食回房,裴继安却是难得地回来得早了许多,敲了门便进得来,将手中一个不大的包袱放在桌上,先同郑氏打了个招呼,复才道:“路过马行街,正好遇得一个从前相识,给了我一包东西——婶娘上回不是同我说,要给念禾找些好养补的药材?”

    郑氏全无准备,本来在同沈念禾整理书铺信息,此时得了那一包,一面口中疑道“什么东西”,一面已是接了过去,打开一看,当中几条形粗条壮的何首乌,又有大纸包好的茯苓、党参等物。

    裴继安道:“我看了看,都是平日炖汤能放的,味道不想是正经药材那样难吃,咱们眼下在外暂居,不甚方便,婶娘先收得起来,等回宣县我再来做。”

    他要是不补前头那一句,还不会叫人多想,然则这前后一连,郑氏就有些回过味来。

    她先看了一眼裴继安,复又转头朝里头的沈念禾叫了一声,等她出来,特地把面前的何首乌、党参、茯苓等物摊开摆在桌上,道:“你三哥特给你带回来了的,可有什么不能吃的?”

    沈念禾凑头看了一眼,忙向裴继安道谢。

    裴继安摇头道:“只是过路时正巧遇到熟人罢了,不算什么。”

    一副顺手而为的样子。

    他想了想,又道:“国子监那一处应当没甚问题了,明日我便能腾出手来去同书铺铺货,只是翔庆军当中暂时还未有什么好消息,上一次得到确信还是半个月前,估着时间,怕是过几日便能再得一回结果,等我探得再来看。”

    语毕,也不多留,径直出去了。

    郑氏坐在桌前,等沈念禾关了门回来,才慢慢收拾桌子上那许多药材,一时捡何首乌,说一句“叫你三哥拿老鸡给你炖汤吃”,一时包党参,道一句“叫你三哥去临街切新杀的前腿肉来,多肉糜同党参红枣香菇一并蒸肉饼给你吃”,一时整理茯苓,一时又收白术,句句不离“你三哥”,好似连泡个水都要裴继安去劈柴烧火一般。

    沈念禾听得无奈,好笑道:“婶娘,我又不是三岁小孩,便是做菜难吃,煮汤也比不得三哥,总不至于连拿茯苓白术煮水都不会吧?”

    郑氏就笑眯眯地看了她一眼,道:“你会不会是你的是,有人想不想却是他的事——东西都专程想办法讨来了,八字只剩个尾巴,你就给人把字写完怎的了?”

    又特地嘱咐了一句,道:“他这个做哥哥的,合该好生照料妹妹,从前你那两个裴叔叔也是这般顾家的,将来要是嫁人,最好比着这样的找。”

    沈念禾倒没有多想,只好奇问道:“向日都听婶娘说起裴六叔,却不知三哥同他父亲性格、为人像不像的?”

    郑氏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道:“说像也像,说不像也不像,他爹纵然也顾家,却从来不管枝节琐碎,是个一心做事的,当初虽只当个县尹,已是把宣州辖下所有河道、水道全数跑遍了,年年都跑,一日都没得个歇的,后来得了病,也一直挂念着,临到死了,还要爬起来写书……”

    说到此处,她又冲着沈念禾笑了笑,道:“你三哥就是太管事了,样样都不肯放,什么都要管,前两年刚去衙门做吏的时候,要下乡收粮,不过四五天回不来,走前还特地嘱咐肉铺、鱼铺往家里送东西,还不忘给你谢二哥布置了功课才走。”

    又意有所指地道:“你来了这一向,你别看他面上不说什么,心里不知多惦记,原来在家里的时候,见你吃东西少,因怕我做的不好,中午还要特地回来做一回饭,前几日听我说你身体底子差,手脚心都是冷的,今天就把这许多药材带得回来……”

    沈念禾一下子不知当要如何回话才好。

    郑氏又道:“你三哥把你当做自家人,你也不要时时这般见外,有什么事情不必瞒着,上回他给你零用,你总推脱,叫他好几日都不舒服,后来偷偷跑来寻我,叫我私下贴给你一些,怕你手头没钱,心中着慌。”

    郑氏在沈念禾这一处拱完了火,见得小姑娘面上十分动容,连忙趁热打铁,自地上取了一双皮靴子上来,道:“我这两日眼睛有些花,白日间一直在外头走来走去,晚间回来便做得慢了——你且帮我瞧瞧,这线缝好了没?”

    沈念禾见那鞋尺寸甚长,一看就是男子穿的,手上接得过来去看针线,果然漏了几个地方,忙一一指给郑氏。

    郑氏就凑在油灯下缝了两下,复又“唉”了一声,道:“才几岁,这眼睛就不甚中用了,你帮我补一补罢!”

    沈念禾哪里敢接,忙道:“婶娘,你也不是不知道我这手艺,三哥要出门办差做门面的,我做出来的东西实在给他穿不出去!”

    郑氏笑道:“谁去看鞋子上头的针线!我见他脚下那双底子都要穿薄了,特地赶着做的,不过对付两天,届时再去外头买,你缝你的,有什么不妥,我明日帮着修补就是。”

    到底哄着沈念禾把那剩下的几针缝了。

第九十九章 朱逢明

    次日她一大早就拿上鞋子去寻裴继安,同侄儿道:“试试婶娘给你新做的鞋。”

    裴继安不疑有它,依言换了上去,果然十分合脚,穿着也舒服,忙道了谢,收拾好东西便要告辞出门。

    郑氏等他把门锁了,送了几步,等他下梯子的时候复才在上头笑着嘱咐道:“今日看看好不好穿,你沈妹妹昨日帮着走了半夜针,生怕你冷了,又怕缝得不好。”

    裴继安愣了一下,口中含糊应了两声,等到牵了马出得官驿大门,也不着急上马,却把两只脚轮流蹬在马鞍踏脚上翻来覆去地看了半日,动作犹犹豫豫的,想脱又不想脱的样子。

    郑氏不声不响地跟在后头,站在门边偷看,见他专挑线走得乱七八糟的地方看,也不出声,只在心中偷偷笑,笑过之后,见人走了才慢悠悠回了房,不去吵醒一旁的沈念禾,悄悄在边上躺下再睡了一个舒舒坦坦的回笼觉。

    ***

    数日后,山南书院。

    寅时才过,天都还没亮,书院后头供给外地学子住宿的地方就有了动静,不少人偷偷爬起来洗漱之后,蹑手蹑脚去得前头堂中借着雪光读起书来。

    他们起先还是默读,等到天色渐亮,学中也敲了钟催起之后,那读书的声音就越发大了。

    朱逢明被吵得头疼,索性把那被子往头上一盖,隔着一重棉被,外头那吵闹哄哄的读书声便似念经一般,叫他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

    等他一觉再醒来的时候,屋里屋外安安静静,掀开被子一看角落里的漏刻,居然已经过了卯时。

    朱逢明登时惊出一身冷汗,连忙翻身爬了起来。

    他起得急了,腰上不小心使岔了力,只听得“咔”的一声,也不晓得骨头还是筋什么的在响,叫他眼前一黑,好半天才缓过神来,也不敢耽搁,连衣裳都来不及换,搭了昨日的外袍就往学堂冲。

    一面跑,他一面在心中暗骂今日上头一堂课的先生事多。

    如果不是遇得今日书院院长上课,他又何必半夜跑得回来,本来好容易得了小蕊香昨夜空得出来,不过拿了一支金钗并百贯钱就换得一夜眠香枕玉,好不畅快,正是难得的机会,却临时得了熟人通会,说今日院长先生要上头一堂课,叫他那两颗“良辰丸”都白吃了,生怕早间被封了门进不得书院,大半夜的只好往回赶。

    谁知眼下睡过头了,竟是还没赶上!

    同舍的人也不知道叫他一声!

    要知道这书院虽是私学,在京城里头却甚是有名气,除却国子监与另两个大书院,便是这一间书院最为厉害,尤其书院长名叫窦横照,曾任过国子监祭酒,又是个宿儒,虽是致仕了,在士林间依旧很有名声,与之相匹配的,便是他对学生要求严格。

    朱逢明进学三年,回回月考都垫底,书院早已想把他清退出去,如果再遇得被院长逮个正着逃课,就多半再无说情的可能了。

    一旦被清退,他自己倒不觉得不读书有什么,虽是被父亲以义子身份认回去的私生子,私生子也是儿子,总得给他口饭吃,可一旦叫他爹不高兴了,将来分产的时候,又怎么好名正言顺回去争?

    说不得连体己钱都要少给,那他还怎的再去小甜水巷?!

    要知道近些日子他那便宜“义母”可一直在嚷嚷家中账上亏空。

    为着这个,朱逢明紧赶慢赶,终于还是踏着敲钟声进了学堂——晚到总比不到好,晚到还能寻个机会说自己是病了,可若是不到,哪里还好找理由?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他进门的时候,里头并无半个先生在,与之相反的是素来秩序井然的堂中,正值上课,里头竟是人人都在交头接耳。

    他被窦横照撞个正着,心中一喜,连忙悄悄回得自己座位。

    朱逢明平日里头不爱读书,又时常缺课、逃学,自然不被先生喜欢,被安排在了最后,从前一向极少有人关注,可不知为何,这一回才坐到位子上没多久,不知谁小叫了一声“朱逢明来了!”

    ,一时之间,满屋子的人都转过头来盯着他。

    被这许多人看着,便是朱逢明这样脸皮厚的,也有些奇怪,不悦地扯了扯衣裳道:“看什么看!”

    坐他前头的那一个便问道:“逢明,你家是不是搬去梁门大街了?”

    朱逢明是前任老相公冯蕉的兄长冯凭认下的义子,这一桩来历,学中人人知晓。

    因那冯蕉名声甚好,冯凭自然遭到众人鄙夷,不过朱逢明又姓冯,虽是个不上进的混子学生,不过山南学院的风气不错,众人最多不去理他,很少问他家事。

    是以今次猛地给人这样一问,朱逢明一时都有些没有反应过来,不高兴地道:“同你有什么关系?!”

    那学生却不以为忤,继而问道:“你晓不晓得冯老相公还有个外孙女,乃是那沈轻云沈官人同冯夫人的女儿?前次因得她你家还同沈家闹着要打官司的。”

    听得对方这样一句问话,朱逢明顿时眯起了有些发肿的眼睛,厉声问道:“什么女儿?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沈轻云是有个女儿,唤作什么禾花的,父亲已经还同他交代过,家中早遣了人出去找寻,谁知没能抢过河间府的沈家,正合计要把那姑娘搂回冯家给他做媳妇。

    朱逢明虽然没有见过自己那表姐冯芸,却见过义父冯凭并两个义兄、一个义姐,只觉得按着冯家人的相貌,未必能生出什么漂亮人来,不过他再怎么不喜欢,被父亲说一通道理之后,还是同意了。

    毕竟自己名义上不过是个义子,便不是义子,乃是正经的庶子,在上头有两个嫡系兄长的情况下,还是很难分得多少家财的。

    可娶了那沈家女儿,对方的嫁妆便都是他的了。

    这许多打算都是冯家私下做的,此时全未成形,所以被人点得出来之后,许是心中有鬼,朱逢明便有点着慌。

    对面那人还要问话,旁边有人忙拉着他道:“算了,他哪里会知道,那书后写得如此清楚,都说是被托付给故交友人家中,又在宣县……”

    又道:“你问他做甚,他又忙不上什么忙!倒不如咱们凑出点银钱,一班合买一部,总好过去问先生借了回来。”

    那人不甘不愿地道:“而今有钱也买不了……我已是使了钱给那书铺的活计,叫他有了货立时遣人来同我说一声!”

第一百章 心生邪念

    朱逢明听得奇怪,问道:“买什么书?”

    前头的人见他懵头懵脑,一问三不知的,只觉得全不是一路人,更是懒得回答了,转头去跟其余同窗去说话。

    倒是左右得过朱逢明好处的人凑得上来,好声好气同他解释道:“前两日京城各大书铺出了一部《杜工部集》,据传里头有许多诗作补遗,各处书院都得了消息,咱们这里也有所耳闻,本来大家还在观望,谁知方才窦先生上课,正好说起此书,拿了当中几首来做赏评,果然美轮美奂,除却本尊,谁人能写出这样好的诗文,只是课才上到一半,忽然外头来了人,说给他抢的书到了,窦先生便课也不上,连忙出去迎书了……”

    朱逢明虽然书读得差,也知道杜工部在大魏文士心中地位,便又问道:“这同沈家的女儿又有什么关系?”

    “这书就是沈氏女献出来的!说是为其父沈轻云祈福,为其外祖父母、母亲一脉积德,特把家中藏书给了宣县衙门公使库去刻印。”

    那人说到此处,面上尽是钦佩之色,道:“她那亲娘果然不愧是冯老相公的独女……只是红颜薄命,谁料得竟是死于贼人之手,巾帼不让须眉,不知要愧煞天下间多少男子!”

    又把那书后沈念禾的自白转述了一遍,最后道:“这沈家女儿也是个妙人,听闻她给宣县公使库印刻家中藏书,发卖这许多《杜工部集》,所得银钱一为筹措翔庆士卒粮饷,二为平定雅州之乱……”

    言语中把沈念禾从头到脚夸了一遍。

    朱逢明嘴巴大张。

    那人又问道:“逢明,你家不是同那沈家女儿乃是外家亲?能不能走点关系,同她讨一部来的?外头炒到七八十贯一部都买不到货,而今间间书铺都已经售罄,每日都要一早去排队都未必能买到,你这里如果能走得动关系,咱们便是多给点银钱也好啊!”

    朱逢明旁的全没有听进去,只有一桩事情在脑子里来来回回不停转。

    ——原来爹不是哄他骗他,那沈念禾虽是个孤女,哪怕果真貌同无盐,也很值得娶回来晾着。

    即便没有冯家那一处宅子,老冯蕉夫妇两人的各样房契地契,铺面田亩,光是他们家里藏的那些古书、古画、古董、古物,随便拿得一样出来,便能供他开销一阵子了!

    眼下只是印书,一部能卖三十贯,据闻一转手,炒卖到七八十贯都有傻子肯出钱去收,如果印个三千部,少说就能得十万贯钱……

    而此时此刻,除了她自己,谁都不知道沈家暗地里究竟还藏有多少东西!

    简直是棵摇钱发财树啊!

    怎么才好弄她回来呢?

    ***

    西大街,刘家书铺。

    眼见就要到得开门的时辰,两个伙计却是躲在门后按着门闩不敢动。

    一人透过门缝往外看,见得门外雪地里长长的队伍,一时手都有点发抖,转头小声问道:“掌柜的回来了没?”

    另一人回头望里头瞅了一眼,摇头道:“没听得什么动静,不过按着时辰,怎么说也应该回来了才是。”

    没等到抓主意的,二人都有些犹豫。

    “都到点了,这门是开还是不开?”

    “一开又是人人要问来那《杜工部集》,眼下铺子里没货,难道要把人打发走了让下午再来?客人都长着腿,又不是不会跑去其余书铺问,如果被抢走了怎的办?”

    又道:“咱们这一处紧挨着两个书院,本来正是好客源的地界,难得今次遇得这样好生意,如果因为开门了被抢走,掌柜的回得来,不知道要扣罚多少!”

    两个人迟疑了半晌,还是决定继续等。

    当中一人把头凑到门缝边上,小心数了一回,低声与身边那一个商量道:“眼下这许多人,其中或许还有一人买好几部的,一会门开了,咱们不要抢客,先全数接得下来,等发卖完了再按一个人的名字报数,得了分利,再来平分怎么样?”

    另一人想了好一会,却是摇了摇头,道:“分开算罢,按一个人的名字报,是算你的还是算我的?”

    前头那人便回道:“今日算我的,明日算你的。”

    后头人面上还笑着,心里已是一句“算你龟儿子”骂得出来,笑嘻嘻地道:“谁晓得明日什么情况,还是分开算得了……”

    两人正算着账,终于听得后头隔帘响动,铺子里掌柜的钻得出来,脸上却是毫无喜色,只皱着眉头上前问道:“怎么还不开门?”

    当中一人连忙道:“外头排满了,应该都是来买《杜工部集》的,掌柜的昨日不是说要同东家一起去找那书贩子商量买断的事情,我们两个不知情况,便想着等有了消息再开,免得客人跑了……”

    那掌柜的脸色更难看了,把手一挥,道:“不必等了,把门开了吧。”

    “那今日送了多少书来?”一人急急问道。

    掌柜的一脸铁青,咬了咬牙,道:“等客人进来,不着急卖宣县公使库那一部,给他们推东荣书坊、戴记书坊的《杜工部集》。”

    两个伙计登时愣住,互看了一眼,齐声道:“掌柜的,这怎么卖?”

    眼下外头排着队的,谁不是为了杨如筠手书、傅悬作序、宣县公使库刻印的那一部《杜工部集》来的,个个都识货,哪个会被哄了去买旁的版本,又不是傻子!

    那掌柜恼道:“卖了这么多年书,还要我教你们怎么卖吗!”

    见他发了怒,两个伙计便不敢说话,连忙转头去取门闩下来。

    掌柜的就在后头补道:“叫他们买东荣书坊、戴记书坊的《杜工部集》,说咱们铺子里正去拿货,最多半个月便能有新货来,届时是单出的一本补遗,先付了订钱,等书到了立时就能拿。”

    他话一出口,两个伙计的顿时就心知肚明了。

    两人卖了好几天的宣县公使库版,自然知道此一版里头的补遗是拆开到各册书里的。眼下掌柜的这副模样,显然没有跟书商谈妥,是要私下另外找渠道,重新自己去印书。

    《杜工部集》到处都有,并不稀奇,稀奇的是里头的补遗,所以只要单独印一册补遗就好。

    这是书铺要自己盗印了。

第一百零一章 兵分两路

    此时小书铺联合起来盗印,其实并不是什么稀奇事,一旦遇得紧俏的书籍,抢货源抢不过大书铺,又不愿意眼睁睁地看着到手的银钱淌走,往往会凑在一起,同书坊商量好了共同雕版盗印,届时你印我销,得了钱再去分。

    今次不过短短几日功夫,那补遗重校的《杜工部集》名声已经传遍京城,颇有几分洛阳纸贵的味道,看这势头,少说能有几十年好卖,而各家手头都没货,全要去问那书商抢,由不得他们生出别样心思来。

    得了掌柜的应承,两个伙计总算放下心来,这才敢把门闩下了。

    门一开,外头等候已久的客人就涌了进来,还未站得稳,便你一言我一语地发问起来。

    有人叫道:“此处可有宣县公使库版的《杜工部集》?”

    “我昨日便在此处登了名字,说好今日书到了先给我留的!”

    “要杨如筠手书刻印的那一版,别那旁的来哄人!”

    “别挤啊!我买三部《杜工部集》!”

    不待铺子里的伙计回话,已是有排在后头的客人急不可耐嚷道:“掌柜的在不在,我出五十贯买一部!”

    站在前头人的表情一下子就变了,纷纷转头对他怒目而视,恨不得上前将这人的嘴给堵上——明明可以三十贯买到的东西,被这脑子有毛病的蠢货胡乱喊,把价格都抬高了。

    听得那人叫,人群中闹出一阵小小的骚动。

    许是被人瞪得不高兴,那人恼道:“价高者得,看什么看!”

    有站在后头的生怕自己排不到,忙也跟着喊道:“你瞎装什么阔,外边都卖到五十五贯的行价了!我出五十六贯,先卖给我!”

    一时前前后后的人都跟着乱喊价起来。

    铺子里的伙计忙着维持秩序,那掌柜的则是转头就往后走,把里头搬货的人叫出来帮着收订钱,免得走了客。

    他站在后边看着外头乌泱泱的人群,吵吵嚷嚷的前堂,心中不由得有些烦躁。

    客源是够了,书也不愁卖,可这书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到。

    昨晚谈了一夜,明明开的价已经比原本的价高两倍了,那书商竟是不肯把书卖断,这就罢了,还说他们擅自抬高售价,连今日的货源都不肯再给。

    眼看着金山银山就在面前,偏生还赚不到,他们这十几家被断了货源的小书铺于是合在一起,商量出了对策了,打算双管齐下。

    一是着人已经动身去宣州找那宣县公使库买书。

    书既是在宣县印出来的,就不可能全数运得进京,按着惯例,外送最多送三成,县里肯定还有不少存货,况且三十贯一部,那个小地方哪里有几个人能买得起?必还有剩,不如收拢过来回京城拉高了价格卖。

    不过这一往一返,又是大冬日的,哪怕快马加鞭,等到得地方收够了书再回来,少说也要大半个月,到时候最肥的那一块肉怕是都被人吃了。

    二是着手再印。

    再印二字,听起来简单,其实并不容易,抄版的人好找,雕版的人不好找——如此着急的时候,旁的东西就不要去多顾了,随便雇上二十个人,只要写出来的字是清楚的,一人分一册,一天就能抄完。

    可雕版师傅就不那么方便了。

    京城里手熟的师傅本来就不多,还都被书坊养着,个个手头排着活,最多能挪出两三人来,人这样少,就算一齐开工,昼夜不停,少说也得八九天才能雕完,况且雕版好了之后,还要去印,印完还要装帧,如果只有几百部还好,此时看着各家统计出来的缺口,至少是上万的量,仓促之间,连足够的纸墨买不到。

    昨夜临急临忙去问,平日里熟识的笔墨铺子都说库房里早一天被搬空了,而今四处都在下雪,行路不便,要等新纸到,少说也要七八日。

    他们只好一面四处去其他地方找纸,一面遣人去麻沙。

    众所周知,天下书册,十中有八出自麻沙,到那里雕版师傅好找,小工好找,想要印书,自有现成的书坊帮着接,如果钱使足了,最多五六天就能把一部书复刻出来,等到重印装帧好了,那一处一边印,这一处一边往京城送,送到哪里是书,明明白白送的就是钱。

    这样一算,比起在京城自印,自然是麻沙找人再印更为划算,是以一商量完,那些个书铺就选出几户东家作为代表,起身去了麻沙。

    只可惜眼下风大雪大,水路已是封了,只能走陆路,路上少不得还要耽搁些时日。

    最好能在月底就把书运得回来,哪怕吃不上头刀肉,之后能一直喝肉汤也好啊!

    ***

    京城里头闹个不休的,还不止各家书铺,从书院到茶铺,由各处官府衙门到官员文士的书房,乃至于小甜水巷的绣楼里头,都在为着此事都生出各自的反应来。

    曹门大街的廖府当中,山南书院的院长窦横照正摇头晃脑地诵读,一边读,一边拍着大腿打拍子,只觉得所诵诗篇铿锵有力,读来句句都在节拍上。

    府上的主人家唤作廖祖谦,被窦横照这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如同念经一般的声音吵得头疼,忍了半日,还是道:“窦兄今日不用去你那书院授课吗?”

    窦横照把头一抬,翘起斑白的胡须,呵呵道:“这不是在等书嘛!为兄知道贤弟忙,不必管我,自去做你的事情。”

    廖祖谦十分无奈,只得回道:“我这一处虽是得了些,却已经把大半都退了回去,眼下手头只有书商送来的一部在,就在你手上了,实在没有多余的……”

    窦横照奇道:“别人给的,你退回去做什么?你不是自小就爱老杜,听闻曾经病时还不忘半夜起来抄他的诗呢!”

    廖祖谦道:“不是来求字的,就是从前学生送来的,求字的我又不写,自然不好收,后头的都是自己人,更不能收了……”

    说到此处,他又叹了口气,道:“可惜此时外头处处买不到,不然我定要存个十部八部的,一部拿来时常自己翻,其余全数留起来!”

第一百零二章 他缺的不是钱

    京城人口百万之巨,又是汇集天下文人,那书想来本身总量也不多——寻常书册一般最多印个几百上千部,放到京城里,当真风靡起来,随随便便都能被搬空,买不到自然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窦横照暗暗摇头,道:“旁人无处去买还情有可原,可若是廖贤弟再来说什么处处都买不到,就实在说不过去了。”

    廖祖谦奇道:“怎的旁人都能买不到,只我不能买不到?”

    窦横照笑着提醒道:“我不信你不知道——这书乃是杨如筠手抄,你二人从前同在国子监读书,又是同年,还并称南北,世人怎的叫的?‘南杨北廖’,这样的交情,难道同他要几部书来会要不到?”

    所谓南杨北廖,指的乃是南有杨如筠,北有廖祖谦,两人俱是当世书法大家,一个工欧体,一个工颜体,又都不慕名利,从来都是外头人重金求字,却始终不得,是以得了这样的称号。

    窦横照又道:“说起来你二人实在算得上是有缘了,从前在国子监读书的时候,我听得人说你们同窗同堂,又都对杜诗倒背如流,你这一处是发着烧半夜抄书,那杨如筠则是为了买一部东荣版的《杜工部集》饿了三天的肚子,当能算得上是惺惺惜惺惺了。”

    廖祖谦勉强笑了笑,道:“此时不知多少人问他要,我隔得太远,一往一返,不知要多久,窦兄若是着急,不妨等上几天,我得了多的就给你送去。”

    他见窦横照手不释卷,半点不想走的样子,只好又道:“我已是着人在翻出补遗的诗、文誊抄,下午就能好,届时立时给你先送去。”

    窦横照得了承诺,虽是不甚满意,却也不好逼得太紧,他知道再待下去也没有用,只好卷了一册书走了。

    等人不见踪影之后,廖祖谦脸上的笑意就再支撑不住,立时垮了下去。

    他低头翻出才拿到手上两天,却已经被翻了好几次的宣县公使库本《杜工部集》,取出第三册,又想往下继续背,可看到上头的字迹,又觉得心中憋得慌。

    正在不得劲间,廖祖谦忽然想起一桩事情来。

    “来人!”他打完铃,还未等到人进来,已是忍不住大声叫道。

    不多时,一个仆从应声进得门来。

    “宣州早间来的那人走了不曾?”廖祖谦皱着眉问道。

    仆从哪里晓得,连忙出去问,片刻之后回来道:“夫人正在看茶。”

    廖祖谦想了想,道:“叫他过来。”

    果然没过多久,一人进得门来行礼道:“廖先生。”

    廖祖谦皱眉问道:“近日京中有一部《杜工部集》,说是宣县公使库印的,那宣县正在你爹辖下,应当也离你不远,你知不知道?”

    来人宽肩大背,肤色黝黑,正是谢处耘那便宜继兄郭安南,他听得廖祖谦问,十分诧异,忙道:“先生如何晓得?确有此事。”

    廖祖谦便问道:“我见那书后写着这书乃是沈轻云女儿献出来的,又是冯老相公原来所藏,那女子怎的跑去你们宣州了?这书最后怎么又给公使库印出来,公使库印就罢了,怎么还给杨如筠去抄了?”

    他问这一通话,其实重点全在最后一句。

    郭安南先是一愣,问道:“那书已是印得出来了?怎的会这样快就卖到京城?”

    廖祖谦就把书拿出来给他看,又给他去指后头沈念禾的自白。

    郭安南此人旁的都好,只是在察言观色上头差得一点,又兼心思浅了些,自以为曾经跟着面前这一位廖先生学字,算得上是自己人,说起话来难免就老实了些。

    他见沈念禾在自白书上写得甚是详细,便把自己知道的和盘托出,又道:“是宣县的裴继安主理此事,他受托留了那沈姑娘在家,我家中见不得这般事情,也认买了一百部《杜工部集》,以当善事。”

    廖祖谦诧道:“裴继安?是越州裴家那一门?”

    郭安南点了点头,道:“听闻他家从前与沈家有旧。”又叹道,“虽是一县公使库印的书,那裴继安也算是用心了,听闻特地上门求了杨如筠杨先生抄的书,也不知使的什么办法,杨先生竟是分文不取,帮着白写的这许多册书——要知道那一位先生你一般,已是多年不给人写字了。”

    廖祖谦本来就已经觉得自己憋得不行,听得这话,更是脑门都要冒出火来。

    ——什么叫做竟是分文不取?

    能给杜工部抄书,那杨如筠不知祖上积了多少辈子的德!估计私下里背着人乐都要乐死!

    这样的好事,如果放在自己身上,莫说分文不取,倒贴钱都愿意!

    今次不知给姓杨的赚了多大的名声!

    从前同堂读书时,那姓杨的就为着第一同自己争来争去的,科考时被自己压了一头,认真论起来,那字也没自己写得好,后头做官的官品也没自己的高,至于儿女,虽然没甚好比,可明显杨家人比不过自己廖家人。

    眼见比了一辈子,两人都已经致仕,最后竟是在这上头被那老滑头给超了!

    他廖祖谦的字也写得好啊!端方大气!世上还能找得到比颜体更适合抄杜工部诗的字体吗?

    姓裴的作甚不来找他!

    便是原本不好送来送去,怕路途当中出事,宣县也不算远,他大可自己跑过去的啊!

    想到此处,廖祖谦再控制不住,劈头教训道:“文人做雅事!你跟着我学了这么些年,不晓得我这一笔字,最适合抄书吗?!你听得下头县镇有《杜工部集》要抄,怎的不会来个人同我说一声!”

    郭安南一时有些发懵,忙道:“先生有所不知,那书足有二十余册,抄起来劳心劳力,十分辛苦,那宣县又穷,今次一是为了给阵前筹集粮秣,二是为了给那沈家姑娘攒些傍身钱,至于笔润……”

    听得这一句,廖祖谦看向郭安南这个弟子的眼神都不对了。

    明明其他将门出身的人个个精明得很,怎么这一个这么蠢??

    我是缺那一点笔润的人吗?

    我是那怕苦怕累的人吗?!

    我缺的是像这般流芳百世的机会好吗!

第一百零三章 孰乐

    郭安南懵懵懂懂出得廖府,手中拿着廖祖谦写给杨如筠,叫他代为转交的书信,脑子里一时有些转不过弯来。

    不过是一部书罢了,世间流传的《杜工部集》版本何其多,从前也不见有人争着抢着去抄,怎么到了廖先生这里,就这般与众不同了?

    活脱脱饿死鬼投胎似的!

    怎么着也是当世书法大家啊,脸呢?好歹矜持些罢!

    尤其方才那态度,仿佛裴继安给杨如筠杨老先生抄了书,而自己知情不报,没有提前拦截下来将此事报与他,给他廖祖谦去抄书,是什么天理不容的事情一般。

    一旁的仆从好容易等得郭安南出门,连忙上前问道:“少爷,今日还去不去下一家?”

    郭安南今次入京事情甚多,本是要趁着年前,好生送些宣县的土产、礼品来拜访族中长辈,各家旧交。

    郭保吉在外做官,不能擅离,郭安南虽也得了个官身,到底是个不入流的小官,同上峰打个招呼,请了假就能走。

    他拿着父亲的帖子进京,除却送礼,也有叫各家人晓得郭家已经有子长大成人,可以继承家业的意思,是以行程排得满满的,但凡同郭家有往来,又有头有脸的人家,都要走到。

    “什么时辰了?”郭安南看了看天色,问道。

    那仆从回道:“马上就申时了。”

    郭安南想了想,只觉得这时辰不太妥当,再去旁人家中,少不得就要留吃晚饭,可他累了许多天,实在不想再吃外饭了,便道:“今日不去其他家了,在外头吃点东西就先回府吧。”

    他说完这话,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同下头人交代道:“晚间叫个人先回宣州城,送个口信回去,说是廖先生想要宣县公使库那一版《杜工部集》,让人快些从家里带几套回来。”

    从人连声应下。

    此处巷子狭小,几人牵着马,才出得外头,便见不远处有不少酒肆茶铺,当中还有一间有名的正店。

    郭安南在京城待过两年,晓得那一处有好酒,正合适带两坛子回去送人,于是领了人往里头走。

    一群人才坐下来,就听得隔壁闹哄哄的,原是左边乃是一桌子书生,把两张桌子拼做一张,坐了满满二十多人,桌上摆着三四十个大碟小盏的,正在觥筹交错。

    郭安南一眼扫过去,见得那桌上凉菜热菜挤在一起,从假沙鱼到独下馒头,从肚羹到洗手蟹,另有许多蜜饯瓜果,杂而不乱,十分能唬人,显然是下了大力气整治出来的。

    郭府的管事叫了小二来点菜,郭安南一时闲了下来,少不得那耳朵就听进去了隔壁的声音。

    一人举杯大声道:“逢明,我等晓得你义气,大家同窗一场,难得今日在此共饮,我自满饮此杯,你自便!”

    果然一口饮尽了杯中酒,又把杯底一翻。

    旁边便有人起哄道:“逢明,小柳都喝干了,你那杯中还是满的,这是不是看不起他?”

    郭安南听了一阵,隔壁都是劝酒之语,好似那一个被称作“逢明”的乃是主客,个个都在给他灌酒,你夸他一句“风流倜傥”、我夸他一句“才貌无双”,一桌子不愧都是书生,夸人的话层出不穷,都没一个重复的。

    那“逢明”也甚是自信,旁人夸他,他就照单全收,旁人灌酒,他就尽数喝了,除此之外,言语间很是轻浮,有人不过略提了一句,他就句句不离小甜水巷,把里头的各大当红妓伶点来评去的,说这个腰细,那个腿白。

    又夸口将来要带同桌人一并去享受。

    郭安南只觉得扫兴得很,正要不再去理会,忽听得旁边有人道:“逢明,独乐乐,与人乐乐,孰乐?小甜水巷里头的莺莺燕燕那样高价,我们哪好意思去占你这个便宜,不如寻些便宜的罢——你们冯家不是有书铺?听闻冯家当年分家的时候,冯老相公给了两间书铺给你爹,眼下我们这些个寻常人买不到书,你总能找到罢?不如从家中库房里借得一部宣县公使库版的《杜工部集》出来?”

    又有人搭话道:“是了!咱们今日凑了这一桌,特是为了此事来的——逢明,那可是杨如筠杨老先生抄的书!不知你见没见到,平日里千金难求的好字,谁得了一副扇面都要小心翼翼藏得起来,不敢轻易用,眼下只要买一部书就能得见,又是补遗重校的《杜工部集》,窦院长为了它连课都不上了,听闻翰林院里头为着里头新出的校注吵得腥风血雨,泽书现在一冒头就给人抢了去,连一张纸都露不出来,各大书铺都再不肯卖生客了,咱们都是穷书生,没甚门道,也不好去求先生,只好来求你了!”

    “什么‘不知你见没见到’,逢明可是冯家的小少爷,家中那许多书铺,这样旁人求之不得的好东西,他不知藏有多少部!怎可能见不到。”

    众人给那“逢明”戴完了高帽子,见他面色有些难看,虽不知原因,还是又有人出来唱白脸,斥道:“你们这是什么心思!谁家不用做生意了!眼下外头一书难求,莫说一部,便是一册都有人高价收了来,怎能仗着自己是同窗,又仗着逢明仗义,就这般逼迫于他?”

    又道:“逢明,你切莫去理他们,便是当真要给书,他们给得起什么高价,没得耽误了你家铺子发卖!实在不行,不如给咱们租得出来一晚上把里头内容抄一遍?”

    绕来绕去,原来是另辟蹊径,以退为进来了。

    郭安南虽是方才听得廖祖谦说了那书有多好,到底没怎么放在心上,此时见得这一桌子书生为求一书招数使尽的样子,心里这才有了些概念,正好此时那小二点完菜正要走,他便将对方拦下了,问道:“此时是不是有一部宣县公使库出的《杜工部集》,十分抢手?”

    那小二笑道:“这位小爷这两日才打外地来的罢?其中火热,岂是抢手二字能道得尽!那书乃是杨如筠杨先生手抄,听闻补了数十首早已失传的杜工部诗,又有两文,再兼精校,十分难得,京中万人抢一部而不能得,但凡识得字的,都在讨论,可惜我没门路,不然也想去抢一部回来!”

    又笑道:“前日国子监里头有两位老先生为争一部书,已是当众打了起来。”

    国子监里头的老先生?大儒为争书打架?

    郭安南听得咋舌。

    他心思转得再慢,此时也想起来父亲当时顺手买的一百部《杜工部集》了。

    那哪里只是书?

    分明是能拿来收买人心的大好人情啊!

第一百零四章 鲜花与猪粪

    想到这里,郭安南再也无心吃饭,他等不及回去郭家在京的宅院,连忙招来小二送得笔墨过来,当场给父亲写了一封书信,将京城中的情况说得清楚,想请宣州送个几十部书来,给他拿去做面子。

    眼下京中不是书铺囤积居奇,欲要卖高价,而是压根就找不到货,是以极难买得到宣县公使库版的《杜工部集》。

    如果他此处能有书,又送得出去,正是一块绝好的敲门砖,平日里没甚往来的人家也能上门拜访,从前少有交情的大儒都可以去送张帖子了。

    郭保吉一向是个严父,郭安南给他写信,自然慎之又慎,因恐自己遣词用句出了什么差错,还特地打了底稿,又重新誊抄一遍,等到终于写完,又再三查核之后,一桌子菜都凉了。

    他顾不得去吃,忙寻了两个老道的伴当,让他们立时回府收拾行李,出发去宣州传信。

    等见得人走了,郭安南才放下心来,肚子早已饿得不行,正要提筷,忽听得隔壁闹哄哄的,转头去看,原来那一大桌已经吃得杯盘狼藉,当中的“逢明”正手舞足蹈耍酒疯。

    有人拉着他不知说了什么话,旁边一人出声嘲笑道:“你们就听逢明吹牛吧,他哪可能同那几位娘子好过,给钱就进绣房的,在小甜水巷里头全是寻常娼妓,但凡有一点子身价,都高傲得很,她们肯见的全要是风流之士,才高八斗,不提旁的,就说怡翠楼里头那一位玉娘子,前日已是放出话来,要能作一首上好的‘和杜诗’,才能有机会同她见面。”

    又道:“不是我小看逢明,也不是看不起他那诗才——可他家中有那许多书铺,连一本宣县版的《杜工部集》都寻不到,自然也没有当中的新诗,更别提作什么‘和杜诗’了。”

    另有人道:“什么‘和杜诗’?我只听过‘和陶诗’。”

    前头人便道:“同‘和陶诗’一般,不过那‘和杜诗’是才出的,因这冯老相公家藏的《杜工部集》面世,当中有数十首新诗,全是能当传世之作,便有国子监同各大书院的学子起了头,择新出的杜诗一首为范本,按韵按调,仿写诗文相应和,是以叫做‘和杜诗’,谁料得这事情传得开了之后,便是小甜水巷里头的妓伶都要来插一脚了,更是成风成气。”

    郭安南想到先头这一桌子说的话,顿时就明白这人是在在激那名唤“逢明”的,仿佛此人最后自认家中书铺没有存货,可同窗不肯相信,特来挤兑。

    不过从这一处细节,更能看出那书已经翻出何等风浪。

    只是“逢明”好似醉得厉害,并没有听出来众人的意思,只以为这当真是在取笑自己,他的脸涨得通红,口中大声嚷嚷道:“什么‘李工部’、‘杜工部’,将来都要跟我姓!你们……你们且瞧着……瞧罢!不就是一部书,将来等我娶了沈轻云的女儿,唤作什么禾的那一个,凭她家中杜诗陶诗,哪怕张诗李诗,全是我的!看那柳玉娘还能寻出什么话拦我!”

    又道:“你们莫笑,我义父已经说了,那沈家女儿一进京,就要进得我的门!”

    他嘴里不干不净,又扯到小甜水巷里头其他几位知名的妓伶去,同桌人也不当回事,只哈哈笑。

    郭安南本只当这人说的是醉话,并未放在心上,由那一桌人散完之后,吃着碗里的饭,越想越觉得不对。

    沈轻云的女儿,什么“禾”的,那不是宣县的沈姑娘吗?

    他听得继母私底下抱怨裴家把外人收在家中,也不管还有一个正当年岁的谢处耘,言语间很是担心对方勾得那一位继弟学坏,好像当时提过闺名就是唤作沈念禾。

    后来自己上得门,正好遇得沈家人去捉人,帮着拦了一把,又从父亲那一处得了消息,才晓得原来裴家收留的那一位沈姑娘,正是翔庆军沈官人的独女。

    只是方才那一个肥头大耳的,怎么会晓得沈姑娘闺名,还口口声声说什么会娶对方为妻?

    郭安南虽然不是爱管闲事的性格,可他坐着坐着,脑子里总是忍不住想起当日见的沈姑娘那一张脸,只觉得仿佛自己不做点什么事情,就浑身都不舒服似的,到得最后,还是忍不住叫了跟来的管事的去打听。

    管事的去得快,回来得也不慢,片刻之后就把那“逢明”的来历问清楚了。

    “是冯凭冯通侍的义子,名叫朱逢明的,听闻是其旧友的儿子,不知为何投了冯通侍的缘,自小就抱在冯府养,虽未改姓,却已经在衙门登了名,原本还打算给他荫庇,最后被流内铨挡了回去,就不了了之了,此人眼下正在山南书院读书,考过一次科举,未曾得中,据说读书很不用心,时常同些纨绔一齐去小甜水巷厮混,也是各处酒楼的常客……”

    郭安南听得眉头直皱。

    那冯凭乃是沈姑娘的外叔祖,按着道理,乃是长辈,一旦沈轻云沈官人不在了,由他来做主婚事,乃是名正言顺的事情,说给自己的义子,不甚稀奇。

    可这朱逢明人品、德行如此只差,明显一滩扶不上墙的烂泥,那沈姑娘虽然怯弱些,可无论出身、举止都是难得的好,性情又那样柔顺,如果许给这姓朱的,就是真真的一朵鲜花插在猪粪上了。

    郭安南不过二十岁,又才入官,热血未泯,心中又是气愤,又是可怜,只是毕竟他作为外人,实在也没有办法,只好自己怄着火回了家。

    次日一早,管事的便来同说了行程,道要去某家拜访。

    他按着原本的安排拜访了两户郭家的旧交,出门的时候,正好遇得不远处有一间戴记书铺,正是京城第一大书铺,想起那《杜工部集》的事情,总觉得耳听为虚,还是要眼见为实,等走得近了,便下了马,带着身边的伴当进得门去。

    此时天色已经渐黑,书铺里头人并不多,只有几个书生模样的围着店中伙计,果然都是问《杜工部集》的。

    郭安南正要往前走,忽然见得不远处站着一名少女,看着好似有些眼熟,可若要叫名字,一时又喊不出来。

第一百零五章 女大十八变

    那少女个头娇小,正踮起脚尖,半侧身对着书架,一手探得出去轻轻按着书脊,一手慢慢翻书,神情十分认真。

    她虽是侧颜,可更往外侧,正对着进门的郭安南。

    此时外有雪光,内有烛火与油灯光,映得她半边脸柔和极了,鼻梁小巧,眼睛又大又黑,神态温柔,好似一幅“美人添香夜读书”的彩帛图,活生生诠释了“内秀”二字,却又半点不少外美。

    郭安南自小在边境长大,郭家一门都是武将,母亲也是武门出身,他自小接触的女子并不多,虽是有个妹妹,那妹妹性格爽朗,平日里耍棍耍枪比爱惹是生非的弟弟还要厉害三分,叫他有时候都会误以为自己有两个弟弟,而偶尔见一见外客,遇得适龄女子,也都各自拘谨得很,何尝见过这样的场面。

    他就这样站在原地,看得有些呆了。

    那少女并未察觉,倒是一旁有个男子忽然开口道:“郭兄?”

    郭安南充耳未闻。

    一旁跟着的伴当连忙拉了拉他的袖子,小声提点道:“少爷。”

    对面那男子又叫了一句,问道:“可是郭监司家中的郭安南?”

    郭安南这才反应过来,抬头一看,对面站着一人,就在那女子身边两步开外,只是先头自己一双眼睛只顾着盯那少女,倒是不曾发现旁边还有个身形高大的男子。

    那人手上搭着一件厚厚的大氅,看样式是女子穿的,又站得极近,显然同那少女是一行。

    重点是,那男子相貌十分眼熟,竟是他认识的。

    郭安南不由得失声叫道:“裴三?”

    话才出口,他就察觉出不妥当来,心中不由得暗暗懊悔,只道美色误人,叫自己脑子都变傻了,忙又往回找补,改口道:“裴继安,你怎的在此?”

    面前站着熟人,他便不好再像方才那样大刺刺打量,只好用余光偷偷瞥向那少女。

    少女听得两人说话,显然也有些惊讶,忙把书放了回去,转过身来,口中跟着问好道:“原来是郭家兄长!”

    又跟着行了一礼。

    书铺里烧了地龙,那女子只穿了单衣,此时转了一个正面,越发显得身形娇小,一张脸更是连巴掌那样大都没有,五官精致,行礼时举动间如同行云流水,姿仪柔婉。

    正面看,更好看了。

    郭安南的心砰砰跳。

    这就叫婉如清扬吧?

    他忽然就懂得古人所谓的“邂逅相遇,适我愿兮”是什么意思。

    只是心中跳得越厉害,脑子反应起来就越慢,过了好几息,郭安南才记起来回礼,正要回话,嘴巴都张开了,他忽然又愣住,连忙抬头再看了对方几眼。

    倒是一旁的裴继安先行反应过来,同郭安南道:“这是舍妹。”

    裴三不是独子吗?什么时候有个妹妹了?

    郭安南脑子里更乱了,仿佛有一层纱罩在里头,叫他半晌转不过念头来。

    对面那少女倒是大方得很,抿嘴笑了一下,还跟着裴继安过来打招呼道:“不想在此处遇得郭家长兄。”

    言语间仿佛同自己很是熟悉。

    见得她那笑,郭安南忍不住跟着咧嘴笑,只是笑过之后,电光火石之间,脑子忽然醒了过来。

    原来自己方才第一眼觉得面善,并不单单是看对了眼,另有一桩原因,果然这少女是见过的。

    ——竟是宣县裴家时那沈姑娘!

    不过短短两三个月的功夫,怎的就变了个人似的??

    女大十八变是这个变法的吗??

    也变得太好看了吧?

    怎么不见东娘学着点,也这般变一变?

    郭安南一肚子的狐疑,又想要问,又不好问,又想要去看对面的沈姑娘,又觉得当着裴继安的面,不好看得太明显,明明只是站着,那脑子却是转得疼得很,到得最后,千言万语化作一句话,再一回问道:“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裴继安身为男子,与郭安南年龄差得并不远,又兼最近与沈念禾相处日久,只要在一处时,都会多分一半心思在她身上,此时就立在一旁两步开外,很快就察觉到了对面人的眼神一直往自己身边瞄。

    他心中有些不舒服,往前站了两步,道:“接了衙门里的事,进京办差,郭兄怎的在此?”

    裴继安身形高大,他虽是只往前站了两步,那位子却站得十分巧妙,把后边沈念禾的脸挡了大半。

    郭安南看不到人,心中略微失望,却是只好打起精神回道:“家中有些杂事,因家父不好走开,便叫我来了。”

    两人都没有把话直说。

    两边正说着话,后头这戴家书铺的伙计已是上得前来,道:“几位客官,咱们此处要打烊了。”

    又转向裴继安道:“掌柜的正在里头等着,还请跟着小人往后头来。”

    郭安南见得对面好似有正经事的模样,忽的心念一动,道:“继安,你这一处若是有事,不妨先去忙罢?”

    又看向后边只露出半边肩膀一小只耳朵的沈念禾,满怀期待地提议道:“此时天色晚了,沈妹妹一人在外头,怕是不甚方便,你们住在何处,不如我先送她回去?”

    郭安南一面口中说,一面心中忍不住夸自己机变。

    这提议实在体贴又合情理,如果自己是裴继安,带着一个妹妹外出办事,天色晚了,事情未曾办完,这妹妹无处可放,有个熟悉又可靠的旧识提出来帮忙相送,如果不出什么意外,十有八九是会答应的。

    想到这一处,郭安南已是不由得在心中算了算一行人带来的马够不够,算完马之后,正松了口气,忽觉不对,那沈妹妹这般文弱,怎好骑马,万一吹了风就不好,还是要先着人去雇一辆马车来。

    只是坐了马车,隔着一层门,自己就不好同她说话了。

    不过也不要紧,凡事循序渐进,若是着急只顾着说话,怕不要被以为是登徒子。

    郭安南一阵患得患失,不过面上已是止不住地露出笑来,抬头看一眼对面的裴继安,还不等对方答话,已是打算召来下手,先去问马车了。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39321/ 第一时间欣赏盛芳最新章节! 作者:须弥普普所写的《盛芳》为转载作品,盛芳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盛芳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盛芳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盛芳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盛芳介绍:
一梦三百年,侥幸重活后世的沈念禾,本来只想杀回京城祖宅,去挖自己儿时随手埋的金珠玉璧。
然而总有人锲而不舍地劝她:独自一时富贵,何如与我共一世荣华。盛芳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盛芳,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盛芳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