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六章 清醒
七真殿门外站的那人,正是宣州城中谢处耘继父的次子郭向北。
两人自认识起,就没有一日安生过,矛盾由来已久,后头在州学里头打的那一架,实在是宣泄积怨。
然则自那一回之后,谢处耘就退出了州学,回得宣县,偶有被廖容娘哄着骗着去郭府,也是特地避开郭向北休沐回家的日子。
可以说,自从打过架之后,两人就再也没有正经看过对方。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虽然没有再见,却不代表两人之间的怨恨之意淡了,相反,谢处耘并不觉得自己打输了,郭向北却也不觉得自己打赢了,然而彼此都坚信对方是个孬种,再打一回,自己肯定能赢个漂亮。
谢处耘本来坐着,此时忽然站起身来,把袖子一撩,不甘示弱地讽道:“好狗!来得正是时候,叫你晓得爷爷的拳头硬不硬!”
郭向北勃然色变,骂道:“你骂谁?”
谢处耘笑道:“刚刚谁说话我骂谁!”
郭向北本就是来找架打的,哪里受得了谢处耘说这个话,顿时抬腿就要往里头冲。
一旁领路的道士哪里想到会引出这样一回事,连忙拦道:“施主,使不得!道家清修之地……”
郭向北虽然个子不高,可他长得壮实得很,一身的腱子肉,天天吃豆腐嚼菜叶子的道士怎么可能拦得住,被他一下子挣得开去,冲得上前,与谢处耘打做一团。
此时殿中一个道士,殿外一个道士,俱都上前劝架,可都不是练过的,一个被在脸上打了一拳,一个被嗷嗷乱叫,小腿被踢了一脚,哪里还敢往上凑,只好一人守着一边,急急滚开几步,口中各自叫嚷“不要打了!”。
谢处耘自小打惯了架,他不是郭向北那般被正经校士教了习武,却是一路跟人打架打出来的经验,一个长于体魄好,一个强在打烂架经验丰富,在这七真殿中,三清真人的塑像面前,战得不可开交。
正打得起劲,后头郭东娘却是终于跟了上来,见得这般情景,气得直跺脚。
她冲得上前,抓着弟弟的头往后头扯,又踹了谢处耘一脚,骂道:“在外头打什么打,还嫌不够丢脸吗?!”
道士不敢出大力,她倒是敢用力,这一处把二人分开了,旁边的道人才连忙围上前来把中间拦住了。
郭向北鼻子上全是血,右边眼睛更是被打得又青又肿,头发也被扯掉了两缕,散落在地上,一边疼得直抽气,一边骂道:“姐,你不晓得这贱人……”
郭东娘一巴掌冲着他的头就打了过去,喝道:“别丢人现眼!”
郭向北仍旧不服气,见得谢处耘边上放着一个篓子,虽是看不出里头是什么东西,却半点气不过,把腿一带,将那篓子带倒了。
只听得“咚”的一声,不一会儿,草篓里便流出来黏黏的液体,也不知是有多少罐蜜被打翻了。
如果没有这一下,说不得还拦得住,可草篓一倒,本来已是平静些的谢处耘登时气红了眼,把身边的道士一甩,一下子朝那郭向北又扑了过去,两人在地下滚做一团。
此处打成这样,早有道士连忙去找包厢里的沈念禾,急急道:“姑娘,你那哥哥在七真殿里同人打架!你家中有没有大人在的?快带去劝劝罢!”
沈念禾猝不及防得了这个消息,也不敢耽搁,连忙跟着人就往外走,一路问了好几个问题,那道士来得匆忙,况且架也打得奇怪,自然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等她到得七真殿上,正是两人已是滚得一头一脸的灰,身上、脸上都有血迹。
郭东娘毕竟是个女子,拦了这边,拦不住那边,殿外更是围了不少人在看热闹,却没有几个敢上前劝架的。
沈念禾虽然不认识郭向北,却见过郭东娘,一看这场景,便猜出七八分来。
她知道此时多半说什么都没用,得叫地上的两个人早点停下来才是正经,左右环顾一圈,其他的没找到,倒是看见角落里摆着大半桶水,多半是殿中道士拿来洒扫的,也顾不得叫人,自己跑去提了过来,对着地上两个人的头一泼。
七真殿虽然不算大,却造得挺高的,顶梁一高,里头就沁凉,那水也不知道在殿中放了多久,已是冷冰冰的,此时虽然是春日,却依旧有些寒意,水往头上这么一浇,架打得再高兴也得被冷清醒过来了。
谢处耘同郭向北顿时一愣。
沈念禾忙把谢处耘扶了起来,又问一边的小道士讨毛巾给他擦头擦身,又托人去煮姜汤。
对面郭东娘见得这情况,这才松了口气,也把郭向北拉开了。
两人都冷得不行,牙齿打颤,身上又痛,一时连骂人的精力都没了。
沈念禾来时把随身行李带了过来,里头正好有一身换的衣衫——因最近时时去荆山下头量测,两人身上都会被汗浸湿,怕由此伤风,便带了替换的衣衫过来,谁想到正好此时派上了用场。
她见谢处耘头脸上都有血,衣衫都被撕破了,心中也有些怵,也顾不得问来龙去脉,只先小声问道:“二哥头晕不晕,哪里不舒服,走不走得动路?”
此时正有小道士端了盆温水过来,沈念禾也顾不得旁的,连忙拖了椅子过来给谢处耘坐,又矮下身子拿帕子沾水给谢处耘擦脸,又用大巾子把他身上盖住,问道:“冷不冷?我方才已是挪开了一点,只想泼他,没想到没躲开,把谢二哥也泼到了。”
谢处耘打架打惯了,虽是有些疼,倒不觉得有什么,只是看沈念禾这般自责的样子,又见她一直围着自己转,眼睛里都有些发红,也不知道是怕的还是吓的。
同从前郑氏的关心,与裴继安的保护相比,全不是一码事,倒像是弱者的温情,尤其叫才打完架的谢处耘触动。
他道:“没事,我头不晕——我脸上没伤,血是那郭向北身上的!”
说这话时,心里竟是有几分同自己人炫耀的意思,连声音都透着高兴同亲近。
第一百六十七章 指点
谢处耘的伤几乎都在腹部同背部,另有脚上一处极重的淤青,其余都是咬痕跟抓伤——打到气头上,郭向北直接上了嘴。
他那伤口处皮肉外翻得厉害,血淋淋的,伤得极深,叫沈念禾不但不敢用力,连气都不好大喘。
她先弯腰低头,后头索性半蹲在地上,样子小心翼翼的。
谢处耘仰头看她,跟着又低头看她,见沈念禾围着自己团团转,莫名的就有点高兴,嘴里还要逞强道:“随便上点药就好,那郭向北不过看起来力气大,实际上外强中干,半点打不过我——况且我伤得也不重。”
沈念禾懒得理他自吹自擂,问道:“怎么忽然就打起来了?给三哥知道了,小心又要叫你去背书。”
谢处耘虽然有些发愁,可见她担心自己,倒是有些同仇敌忾的感觉,便道:“你不晓得,那人嘴贱得很……”
然而回想起两人打起来的原因,又觉得太蠢,十分丢脸,不愿意在沈念禾面前多解释,只叮嘱道:“回去不要叫三哥知道。”
沈念禾无奈道:“你身上都是伤,怎么可能瞒得住——便是我们两个不说,今次的架打得这样大,我看那郭东娘也在,观里许多道长都看到了,难道能叫他们都不说?”
又劝他道:“不如会去早早同三哥认个错,他一向心软,不会苛责,你若是瞒着,当真生气了才是麻烦事。”
谢处耘撇了撇嘴,道:“他对你倒是心软,对我……”
然而话说到一半,他又讪讪闭了嘴。
仔细回想,裴继安对他虽然严格,却并不严厉,相反,有事护着,无事还要操心,实在半点挑不出不好来。
两人正说着话,就听得外头有人敲门。
沈念禾去应门,正见郭东娘站在外头,对方手上拿了两个小白瓷瓶,问道:“谢处耘没事吧?”
又道:“此处有两瓶金疮药,是我家自用的,见效极快……”
她一面说,一面往里头看了一眼。
沈念禾让开几步,道一声“请进”,又回问道:“郭家公子没伤着哪一处吧?”
郭东娘犹豫了一下,只往里头看了一眼,便道:“我那弟弟还一个人在厢房里,我便不进去了,若有事,你再叫人来寻我。”
语毕,就要把白瓷瓶装的金疮药递过来。
沈念禾本就不太想接郭家的东西,听得她前边连名带姓叫“谢处耘”,又说什么“我家自用”,虽非刻意,更显出其人内心早把谢处耘划割得十分清楚,此时就更不愿意收了,只笑了笑,推拒道:“我们也带了药出来,我方才已是给二哥擦了。”
她同郭东娘站在门口说话,里头谢处耘自然听了个清清楚楚,等人走了,见得回来的沈念禾,倒是笑得有几分高兴,道:“做得不错,还算没给你二哥我丢脸——将来也不要理会她家!”
这都是哪跟哪啊!
沈念禾哭笑不得,只是看谢处耘高高兴兴的样子,也不好去反驳他,便当做什么都没听见。
“三哥好容易找人要来的枇杷蜜,给这姓郭手脚贱,全给砸碎了!”谢处耘一边疼得龇牙咧嘴,一边还要愤愤不平。
沈念禾顿时想起来,方才好像有个道士送了个草篓过来,便去边上翻了翻,寻得出来,问道:“是这个吗?”
倒是在里头捡出两瓶子只破了口,还剩得大半蜂蜜在里头的出来。
她略一沉吟,问道:“谢二哥,我听得方才来的道士说,那郭向北一进门就骂你,是真的还是假的?”
谢处耘的脸色立时就变得不好看了,道:“你问这个做什么?他虽是嘴贱,可是我已经骂回去了,打架也打赢了,不算吃亏!”
一副十分不愿意多说这个的模样。
沈念禾想了想,把那两个白瓷瓶提了出来,道:“一会请观里的道长帮忙拿两个空瓶过来,咱们把这两瓶子蜂蜜腾出来,给那郭姑娘带回去送予郭监司罢?”
如果说方才谢处耘的脸只是有些难看,此时就几乎变成了用了十多年没洗过的锅底一般黑,恼道:“才夸了你,你又犯什么病!三哥特地寻给你的东西,你送去郭家,我看你是吃饱了撑的罢!三哥那一处好心被当做驴肝肺,平日里都白疼你了!”
沈念禾越发觉得怪不得那郭向北那样蠢的一个人,面前这谢二哥还能同他打了快一年,却还分不出个高下来——实在都笨到一处去了。
她只得同他解释道:“也不全送,只拿两个小瓶子送一点过去,叫那郭监司晓得这事就好。”
又道:“我听道长说,郭向北特地跑去七真殿,原是听得人说着枇杷蜜的好处,想要带回去孝顺父亲的——眼下他把咱们的蜂蜜踢翻了,还同你打了一架,你就代他送一回蜂蜜,岂不是好?”
谢处耘听得她这一席话,顿时一脸吃了臭虫的表情,脸上只差写着“我怕你是个傻子罢”,口中则是道:“郭向北打了我,我还要代他给他爹送东西?你当我脑子有毛病呢?”
沈念禾万没想到,已是说到这份上了,谢处耘还是不清楚,只好掰碎了同他解释道:“谢二哥,那郭向北嘴巴这样臭,回回都要骂你,还要找机会同你打架,打输了还要回去像三哥与廖夫人那一处告状,你就没想过怎么办吗?”
谢处耘哼了一声,洋洋自得地道:“我这不是打回去了?那郭向北被我打得皮肉开花!”
可你也被打得落花流水啊……
“你这是伤敌一万,自损八千。”沈念禾不想打击他,只提点道,“这种人,你就算见他一回打一会,他嘴巴还是这么臭,何苦在他身上费这个力?有那功夫,多给三哥搭个手,帮帮忙不好吗?眼下打了架,回去还要被三哥训,说不得将来在郭监司面前还要低头——你只以为清者自清,可那毕竟是自己儿子女儿,咱们又没机会解释,还不是任他们在后头把黑锅扣过来?”
谢处耘听得若有所思。
第一百六十八章 晚啦
沈念禾再道:“那郭向北为了两瓶蜂蜜骂你,又同你打架,可谢二哥早已不同往日,胸怀宽广、大人大量,你不记前嫌,把这剩下的蜂蜜孝顺给郭监司——毕竟从前在他家也住过,还托他的福气进了州学,送点蜂蜜道谢回礼,难道不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吗?”
“届时再在里头附上一封书信,将此次事情来龙去脉一一说清,再解释说是你不好,做弟弟的,本该恭让,只是一时怒气上涌,没能自制,事后后悔无比,本想同郭向北道歉,只无颜见他,只好给郭监司送了书信,请他莫要责怪儿子——这一封信送出去,只好写得好了,郭监司那样聪明一个人,难道会不知道其实是谢二哥受了委屈,转而去管教儿子吗?”
谢处耘神色松动,早没了方才的怒气,道:“好像……倒是有几分道理……”
沈念禾又道:“以往都同他打来骂去,烦得很,只要他那一处不来招惹,谢二哥也不会去主动招惹他吧?”
谢处耘哼道:“谁稀罕理他,傻货!”
“那不就结了?咱们送两瓶蜂蜜出去,还要叫那郭向北亲自带回去,有郭姑娘盯着,他不会敢截拦,不给郭监司知晓——届时他明明知道这信同蜂蜜一送回去,就要被教训,却又不得不送,看到他吃亏,难道谢二哥竟是会不高兴不成?”
沈念禾一路说,谢处耘就一路想。
他一时想到郭向北骂骂咧咧,却不得不把自己的东西送到郭保吉面前,被骂被训,却又敢怒不敢言,一时又想到郭保吉半路把自己的信给撕了,叫自己当着郭保吉的面质问,被问得抖如筛糠,只觉得另有一种高兴,这高兴同把对方打了一通不太相同——毕竟回回打架,虽然他自认为是赢了,真正论起来,各有伤处,也说不清谁轻谁重。
可若是当真因为此事,叫郭向北吃这个大瘪,实在是同大夏天里吃了冰浸的清凉饮子一般,浑身上下,无一处不舒坦!
谢处耘顿时伤口也不疼了,脸上也笑了,连忙撩起袖子要去找笔,道:“纸笔呢?我现在就来写信!”
说风就是雨的。
沈念禾见他还算听劝,这才松了口气,站在边上帮忙磨墨。
***
这一边两人埋头写信,不远处的另一个厢房里,郭东娘却是在数落弟弟郭向北。
“你何苦招他惹他,一个外人,吃也吃不得什么,用也用不了多少,养在家里,还能给爹爹、大哥挣名声,偏偏你这个蠢的,回回都要弄出事情来!”
郭向北恨声道:“二姐你也知道他是个外人??外人凭什么在咱们家里横行霸道的?那廖氏,有什么好的都想着自己儿子,接得进府,就想占咱们家便宜——爹同大哥两人想得开,愿意给别人养儿子,我是个脾气大的,就不肯!”
他一面骂,却被后头擦药的郭东娘用力不小心按到了伤口,疼得哇哇大叫,道:“姐!”
郭东娘没好气地道:“没用力!看着伤得也不重,你乱叫什么!”
郭向北双眼含着两泡泪,疼得鼻涕泡都出来了,抱怨道:“姐,你这是在胳膊肘往外拐吧!那谢处耘阴险得很,专挑肉薄的地方下手,看着伤得不重,其实痛死我了!”
郭东娘骂道:“打架打输了你还敢喊痛?”
郭向北只好咬着牙忍痛。
他被郭东娘念得耳朵疼,实在不想再听,忙寻了个由头问道:“姐,方才拿水泼我的那女的是谁?”
“没事打听人家姑娘家做什么?关你屁事!”郭东娘道。
郭向北忙道:“不是我打听她!”
又把自己进去时听到谢处耘问道士签文的话略微转述了一遍,复才道:“姐,你看,那谢处耘一个没说亲的,此时跑来道观里问一个未婚女子的姻缘,是何居心?”
这事情确实有些说不过去。
郭东娘听了,也犹豫起来,随即道:“外人的事情,同咱们有什么关系?”
郭向北不满地道:“姐,这哪里没有关系了?宣州城里谁不知道那廖氏有个姓谢的儿子,后头带进咱们郭家,他又在州学读过书,许多人都认得,若是当真做出什么丑事,我毕竟是个男子,不怕外人闲言碎语,你却是个女子,这一二年间眼看就要说亲了!”
又道:“我已是打听过了,那谢处耘问的多半是此时住在裴三家的那一个,姓沈,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来历,可我听得人说,之前姓廖的那一个就去闹过,想把那谢处耘接回来,说未婚男女住在一处十分不妥当。”
“姓廖的那一个性子,咱们又不是不知道,她一向无利不起早,有事躲得比什么还快,既是这般说,那沈家的肯定不是什么好出身,可谢处耘偏偏不肯出来,怎么都要住在裴家,我原来还没多想,今日得见,却原来姓廖的果然是未雨绸缪啊——恐怕是那谢处耘看上人家了!”
郭向北幸灾乐祸,道:“当儿子的看上了,当老娘的看不中,姐,咱们回去把这事情捅给他那亲娘面前去吧?便是做不得什么,看他们两个打来骂去的也有趣得很。”
郭东娘瞪了弟弟一眼,道:“我看你是闲的——书背完了没!”
姐姐不肯应,郭向北却没有放弃。
他嘴上没说,心中已是做好了盘算,正想着怎么才能装作不经意地叫廖容娘知道此事。
最好谢处耘同廖容娘两个天天吵,这一对母子越是鸡飞狗跳,他就越高兴。
郭向北想得顶美,正出神间,外头却是听得一阵敲门声。
早有郭东娘贴身丫头去应门,不一会,却见得沈念禾走了进来。
“听闻郭公子是为了给买枇杷蜜,才招来此事,又听说那枇杷蜜是要给郭官人送的,谢二哥知道之后,十分后悔,只他眼下伤得厉害,不好多动,便叫我送了过来——虽是打碎了些,幸而还剩得两小瓶,请郭姑娘帮忙带回去给郭官人吧,就说是谢二哥的一片孝心。”
沈念禾一面说,一面果然把一个木匣子递了过去。
那匣子上头还雕了花,看起来倒是有几分精致,里头装了两个小瓶子。
她说完之后,也不多留,很快就告辞走了,只留下一封信。
郭向北听得是谢处耘老实把枇杷蜜让了出来,先还一阵得意,道:“算这小子识相,想是被我打怕了,跑来认输,晚啦!”
第一百六十九章 桂花鱼
倒是郭东娘觉得有些不对劲,把沈念禾拿来的信拆开看了,复才把那信递给弟弟,道:“你别笑了,先来看看谢处耘写给爹的信吧——等这东西送到爹的案头,你怕是逃不过一通教训!”
郭向北听得一愣,急急把那信取来看了,果然其中乃是以谢处耘的口吻写的请罪书,信里虽然把今次打架的责任全数揽了过去,可言语之间,全是以退为进,颠倒黑白,纵然还没见得郭保吉,可只看这一封信,郭向北已是能想象给父亲知道之后,会为自己招致多大的罪受。
他把手一拍桌子,气道:“这个小人,我打他同什么时候是为了去抢那枇杷蜜了!况且此事哪里是我先动手!分明是他出言挑衅在前,我还手在后!”
说到此处,越发气不打一处来,伸手就要把手里那信纸给撕了。
幸而郭东娘倒是知道弟弟是个什么德行,连忙伸手拦下,道:“你不想活了?!这信给爹爹知道了,不过被教训一番,可要是你偷偷撕了,却不是一通教训就能过去的事情!”
郭向北十分不满,叫嚷道:“那怎么办?难道就要把这胡说八道的东西拿去给爹看?我又不是傻的!”
郭东娘冷笑道:“你哪里不是傻的?谢处耘在里头问卦,你去凑什么热闹,还要先出言骂他——那殿里如此多人,百便是我想要帮你瞒着,也瞒不住,你说你不是为了去抢什么枇杷蜜,你把那蜂蜜踢了作甚?”
又道:“眼下这个样子,谢处耘信都写了,蜂蜜也送了,还有这一道观的人帮着做人证,你同爹爹说不是你主动动的手,你觉得爹他是会信那姓谢的,还是会信你?”
郭向北面色煞白,想到父亲的严厉之处,忍不住干吞了口口水,道:“姐,那怎么办?”
郭东娘拿眼睛狠狠地剐了弟弟一眼,道:“你此时倒是知道问怎么办了?之前为什么不晓得多想一想!”
郭向北恨声道:“我看到他同他娘那两张脸,厌烦得很,恨不得撕了他,把他撵出去!”
郭东娘无奈地看了弟弟一眼,道:“他一个白身,同咱们家半点干系都没有,你不理他就完了,老这般闹个不停,他拍拍屁股就能走人,可你这模样,难道就好看了?”
又道:“你再怎么不喜欢那郭氏,可她到底已经嫁进来了,况且眼下还没有子嗣,多半以后也不会再生,若是没有她,爹爹另娶一个在室女,若是又得了子嗣,我们三个才是要吃大亏!”
再劝了弟弟半日,道:“回去就同爹先请罪,叫他心中有个数,看了谢处耘的信,不至于太气。”
郭向北撇了撇嘴,因今次这一场架打得身上多处伤痛,虽然不太严重,到底不舒服,回得清池县,又被长兄教训了一番,再回宣州,给父亲坦白观中来龙去脉。
郭保吉听得大怒,果然亲自取了家法把幺子教训了一顿,打得背上全是鞭痕,还要每日罚他拉弓射箭背书习武。
郭向北苦不堪言,一来觉得自己并无错处,二来认定此回乃是谢处耘特地设下陷阱来谋害自己,从此之后,更是深恨对方。
***
再说另一头,谢处耘回得宣县,倒是老老实实按着沈念禾的建议,把螺蛳观中发生的事情交代了一遍。
出乎他意料的是,裴继安听得后续处置,另有那一封信的内容之后,只教训了几句,居然没有怎么罚他,着实费解得很。
他忍不住私下去问沈念禾。
沈念禾就偷偷同他道:“谢二哥是当局者迷——我觉得三哥平日里管你管得严,除却不喜欢你在外头惹事,其实更多的是觉得你回回都被那郭向北牵着鼻子走,今次不多怪你,想是因为觉得处置得当罢?”
果然没几天,谢处耘再使人去探,就得知了郭向北被父亲打得满背伤痕,又被关在家中读书的事情。
虽说他写信时已是猜到郭保吉不会坐视不管,可真正听得这个消息的时候,还是偷笑了许久。
想到郭向北此时的惨状,同从前的嚣张比对起来,越发叫他高兴,这才慢慢发觉往日那些个硬碰硬的做法有些蠢,不如今次的法子来得好用。
他面上不好意思说谢,只好时不时给沈念禾带点这样,带点那样回来,一同出去荆山的时候,也慢慢开始学着照顾起这个妹妹来,倒是真正在心中接纳了。
且不说一家子在此处各有所忙,郑氏一忙家务,二是清源县中不知出了些什么事,叫她三天两头往那边跑,裴继安则是常在衙门跟那圩田前期筹措之事,剩得沈念禾与谢处耘两个,倒是日日去荆山量测。
就这般过了半个月有余,终有一天,沈念禾回家的时候,才打开大门,就闻到里头一阵极浓的鱼香味,再去厨房一看,果然是裴继安难得早早下了衙,正在里头炖汤。
对方见得她探头进来,只笑道:“同你谢二哥去洗手,换个衣裳出来就有吃的了。”
又道:“婶娘今日有事,暂时回不来,今日只我们三个吃饭。”
等沈念禾换洗完毕,坐在饭桌面前,就见桌案上摆了三菜一汤,其中两道菜色精致不说,另有一菜一汤,汤色上黄喜下白,乃是极浓香的鱼汤,那菜却是同之前在螺蛳观中吃的假煎鱼长得一样。
裴继安早早就给三人各自盛好了汤,等人俱都落座,还特地把那假煎鱼放在沈念禾同谢处耘中间,道:“尝尝这个。”
沈念禾夹了一块,先还以为真是裴继安学做的假煎鱼,可才吃了一口,就察觉出不对来。
虽然做法仿着假煎鱼,吃起来却是鱼肉的口感同味道,然则若要说是真鱼肉,不知为何,里头竟是没有半根鱼刺,若说不是鱼肉,吃起来却同鱼肉并无半点二致,分明就是桂花鱼的口感。
裴继安见她一副拿不准的模样,好笑道:“不是说想吃桂花鱼,怎的吃了之后,半日没动静——难道不喜欢?”
沈念禾忙把筷子放了下来,道:“味道极好,只是怎么吃都不像桂花鱼——怎么一点刺都没有?”
第一百七十章 帮忙
裴继安却是只笑了笑,并不说话。
虽是搞不清做法同原料,可那鱼汤汤浓且鲜,鱼肉嫩又厚,还没有刺,这一顿饭叫沈念禾大快朵颐。
吃饱喝足之后,谢处耘倒是老老实实去洗碗,裴继安则是给她倒了清口的茶过来,道:“婶娘家中有些事情,这一向会时常出门,正好州里的批文已是下了,这两日县衙征发招募的水工、匠人陆续也会到齐,事情甚多,我想了想,这一回圩田的事情你一直跟着,此时旁人俱不如你熟悉,却不晓得你愿不愿意来帮着搭一把手?”
又道:“并无什么外人,都是衙门里头与我相熟的,不会出去把这事情外道。”
沈念禾心中其实还把自己当做外人,虽是有些奇怪郑氏为了何事迟迟不归,可裴继安不说,她也不好追问,只应了一声,继而笑道:“三哥晓得我耐不住闲,头一次见人建圩田,能开开眼界也是好的!”
又高高兴兴问道:“等建的时候,能叫我去看一眼吗?”
裴继安道:“怎么会有此一问?哪有不可以的道理!”
两人又就着圩田的事情说了几句话,裴继安道:“民伕已是在征了,趁着还不是春种的时候,快些把底子打好,才不至于误了农时——等地基打好了,说不得能得不少大鱼回来,你既是喜欢吃,我到时候再给你做。”
沈念禾忙趁机会问道:“今日煎的那鱼,怎的我吃着一点刺都没有?”
裴继安倒是不怎么在意,只道:“把刺挑出来,自然就没有了。”
又道:“你吃你的,倒还管起做法来了,既是喜欢,今后得了机会我常做便是,难道还能少了你这一口?”
沈念禾面上不说什么,心中却是叹了口气。
她住得越久,就越懒惰,越习惯,眼下衣食住行,样样都有人打理,甚至连算个数都有人帮着整理草稿、收拾首尾。
好容易习惯了由奢入俭,此时又渐渐由俭入奢,旁的东西倒是还好,能花钱买到,可这裴三哥也不知道怎的回事,饭菜做得实在好吃,还越来越合她胃口,叫她将来搬出去后,怎么好再去由奢入俭?
***
裴继安行事雷厉风行,他前一日才说要叫沈念禾帮着一起统算各色材料、人力同安排,次日下午,就回来同她交代了时间,隔天就把她带去了荆山脚下现搭的一处小院里。
他领着沈念禾进得里边正堂,当中已是坐了四五个人,一时之间,俱是看了过来。
沈念禾虽未说话,却是抿嘴笑了笑。
裴继安就同众人解释道:“这是舍妹,姓沈,极精算学,上回给你们看的那人手统筹结果就是她搭起来的架子,今次因为时间赶,我就把她请来了,就坐在我隔壁那一间,若有什么事情,你们商议着办便是。”
又吩咐一旁的人道:“张属,把那东堤的砖、石料子预数分出来。”
被称为张属的人并不多言,立时就应了。
裴继安交代完毕,复才把沈念禾带进了给她安排的房间里,又领了一个老嬷嬷,两个女账房进来,一一介绍了一回,这才单独同沈念禾道:“那两个女账房是我从彭知县家中借来的,若是肯听你管,你就给她派活做,若是不肯听,你就任她在边上坐着便是,左右有两个人陪坐,也是个伴,好过只你一人在,我总不放心。”
又道:“张属那一处我已是交代过了,他那是总工,会看着给你派事情做,若有什么不方便的事情,也并不必勉强,同他直说便是,就是不好同他说,我一日里头会回来好几次,你只与我说就好。”
还特地另给了她一把钥匙,带着人去了隔壁自己用的房间,告诉哪一处放了好茶叶,哪一处有银钱,哪里有点心,说是可以随意进出。
最后才道:“那嬷嬷做的饭菜滋味寻常,你且忍一忍,等忙过这一阵,我再给你做好吃的。”
这一句话叫沈念禾很不好意思,道:“我其实也不怎的挑,三哥不用这般操心。”
裴继安好笑地看了她一眼,却不说话,又吩咐了几句,复才走了。
那两个女账房一个姓赵,一个姓李,沈念禾同她们打了招呼,又略问了几句,就径直先去找张属讨要事情做。
她本来以为屋子里的其他人多少会有些抵触,先还做好了露一手来做说服的打算,谁知道这边一出去,就听得众人围在一处讨论圩田高低同布局之事,原是人人都各抒己见,见得她来了,竟是都让得开来。
那张属大喜道:“沈姑娘来得正好!”
一面说,一面叫人挪了一架空屏风过来,又在上头摆了一方刷了漆的木头,又把图绘绑在上头,同她问里头的各色数字。
众人问的正是沈念禾这一个多月以来算的,此时略听了听,就弄懂了问题所在。
原来他们在算一个田高同堤高的时候,取的口径并不一致,最后叫结果大相径庭,很难按着做到。
沈念禾便去了石灰笔来,同屋子里的人一一解释。
她虽是外行人,遇得不懂的时候,是问的裴继安,幸而理解能力不差,又兼口才也好,此时按着自己的想法一一说来,说得十分清楚,叫旁人听得连连点头。
这房间里多数人同她一般,也是半路出家,原本都是宣县户曹司中的吏员忽然调得出来,实在许多问题,已是被困扰了许久,难得眼下正好遇到沈念禾这样一个提前把错都踩过的,又在此处一一解释,俱都高兴得不行,登时一拥而上,各色问题轮番上阵。
沈念禾一面说,一面又同众人讨论,等她回得七七八八,竟然已是到了下午。
再转头一看,两个女账房可怜巴巴站在边上,不知等了多久了。
她这才连忙同张属要活干。
等回得房间时,两个女账房也跟了上来,也不要她开口,忙把东西接了过去。
那李账房忙道:“姑娘且歇一歇,我们这一处先做好了,你再核对便是。”
沈念禾也不推辞,出门略走了一走,稍事休息,等到回来的时候,却听得里头两个女账房正在说话。
那李账房道:“乖乖,我原还以为是说笑,谁知当真这样厉害,照我说,同那些个州中的河工也未必差多少,怨不得外头个个都不敢吱声,听话得很!”
赵账房却是回道:“你知道什么,她来前那张属就不知嘱咐过多少回了,人人都紧着皮呢,何况又实在是个有本事的的,哪里拿捏不起来?外头人不知道,你我二人都是跟着官人住后衙的,难道还不知,县衙的户曹司与其说是归衙门管,其实已是同姓‘裴’没两样了!”
第一百七十一章 两个哑巴
李账房也跟着道:“你说这裴官人是个什么意思,好端端的,还把家里头妹妹都拉出来帮忙,若说是心疼,这算账算数的东西,劳心劳力,辛苦得很,咱们如果不是靠这个吃饭,谁愿意去做?可若说是不心疼,这前前后后铺路的,又帮着敲打下头人,方才你瞧见了没有,吃的、用的、伺候的人,样样都打理好了,还特地叫那张管事不要劳累了自家妹妹——当真不想劳累,不叫她出来不就得了?”
赵账房笑道:“你也是个蠢的,说是妹妹,你看那裴官人姓什么,沈姑娘又姓什么?”
又道:“你再看他那殷勤细致的模样,你家也有小子同女儿,甚时你家那个大的对妹妹这般上心过了?再一说,咱们府上那大少爷不也是出了名的心疼弟弟妹妹?可今次见到这一位,放在一处,连比都不用比就输了。”
沈念禾在外头听得十分好笑。
都说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只是当这“山”变成人的时候,越是离得远的,却越是容易看得不清。
要知道那裴三哥从来行事就是如此,细致、周到,设身处地,若是叫她们看到这一位从前是怎么管束谢处耘的,怕是要下巴都惊得掉下来。
他虽然也十分体贴自己,可一切都是兄长对妹妹的体贴,哪里像她们口中所说的,好似另有企图一般。
所谓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莫过于此了。
只是这样的流言,毕竟不能任其乱传,还是要想个法子不动声色地澄清一番才好。
沈念禾正在想着,却听到里头李账房已是恍然道:“原来如此,只裴家配不配得上的?咱们尊一声裴官人,可认真论起来,他也不过是个吏员而已,我听得人说,那沈姑娘好似是冯老相公的外孙女?两家出身相差太大,不太堪配吧?”
赵账房叹道:“冯家落魄啦!她那爹,不就是沈轻云来着?我从前在京城的时候,但凡见过沈轻云的,个个都说他是天上神仙一般的人物,眼下剩一个女儿下来,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还要千里迢迢来投奔故旧——说句不好听的,裴家同这沈家,其实是破锅配烂灶,谁也好不到哪里去!”
李账房也道:“是可惜了,虽见不到那沈官人,眼下只见这沈姑娘,看她容貌举止,也能猜到父母是个什么样子了。”
顿了顿,又道:“不过裴家先前也不差,毕竟前朝时就是名门,如果不是出了个幺蛾子,他们两家正是门当户对,眼下裴家出事,沈家又出事,又配到一处去了,所以才说缘分二字,谁也说不准。”
沈念禾听得她们两个越说越不像,好似沈、裴两家的亲事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已经坐实了一般,若非她才是事主,当真要信了。
然而越是这般,她越不好进去打断,只得掉头走了出去,又站了一会,等到估摸着里头已经说完了,刚待要往回转,便听得后头有人叫了她的名字一声,回头一看,是裴继安过来了。
他头脸微微发红,呼吸急促且重,两边袖子都挽到手肘处,鞋子上全是泥,明显才从河边回来。
“正要来找你。”
他往前头领着路,朝自己的房间走,一边走,一边还回头同沈念禾说话。
“若有什么管不动的,你就同张属说,同屋两个婶子在彭知县家俱是做了多年,十分得力,一般二般的账目、术算,都能帮着做,先前我已是交代过了,你只要核一遍就好,不需样样亲力亲为。”
沈念禾并两个女账房的房间与裴继安的房间正正对门隔着,此时两边都没有关,二人一走过来,里头的两个女账房就看了过来,不约而同地站起身来想要行礼。
裴继安看了她们一眼,点了点头,道:“你们忙你们的。”
转身就进了自己的公房,还把手里拿的一个小油纸包放在了桌案上,道:“正跟着他们一道量测,不想遇得有村里头的小贩出来卖糖——这东西我小时候吃过,十分难做,味道虽不出挑,吃个稀奇却很意思,想着你今日第一次过来,给你买了一包。”
又把那纸包打开,笑道:“尝尝味道?”
沈念禾凑上前一看,里头只有两种糖,一种是不规则的菱形或者方形,有的同半截手指一般粗,有的则是更大些,一块一块的,是极淡的青黄色,外头还裹了一层薄薄的白色粉末。
另有一种则是枣红色的薄薄一层,被卷成一个一个小卷。
两种糖都做得粗糙得很,可看起来却自有一股山野之意。
沈念禾各自尝了一点,吃出青黄色的甜得厉害,可咬下去外头半硬,里头却是类似半脆半软的口感,十分神奇,一咬开来,当中还是半透明的,另有一股瓜果清香之味。
那枣红色的则是酸酸甜甜,十分适口。
裴继安指着那青黄色的道:“这叫冬瓜糖,用冬瓜做的。”
又说那枣红色的:“这是酸枣糖。”
沈念禾果然没有吃过,尝着新鲜极了,嚼得腮帮子一动一动的。
裴继安就笑着看她吃,还给她倒茶,又提醒道:“有点甜,这东西不过给你尝个味道,不能多吃,别齁着了。”
沈念禾接了他递过来的茶,就着茶吃,果然别有一番滋味。
她在这一头吃了一会,忽然想起来不太对,忙问道:“三哥,这是单给我带的,还是旁人也都有——不要叫人以为我吃独食才好。”
裴继安笑道:“你这脑袋也不大,怎的日日想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不必多操心,我自然知道安排。”
正说话间,便听得外头吵吵嚷嚷的有人说话,不一会儿,一个小吏就提着个篮子去了对面房中,道:“两位婶子,裴官人给大家带了些零嘴回来,你们快去取个东西来装!”
对面一个女账房压低了声音回道:“小乔放这一处纸上就好。”
那小吏不一会儿就走了,只沈念禾听得不对,转头一看,却见对面的公房里安静得很,两个先前正大聊特聊的女账房,仿佛凭空哑巴了一般,明明面前放着算盘,却是一个都不用,只拿了纸笔在画啊翻啊的,连翻书翻纸都表现地小心翼翼的,好似生怕发出什么声音来,叫这边听了去。
第一百七十二章 管人
联想到两个账房之前的讨论,沈念禾略有些无奈。
两间公房离得这样近,说话稍微大声一点,就能叫对面听得清楚。
方才裴三哥所言所行,其实也没有什么其他意思,可这两位本来就已经先入为主,之前也不知是怎么得出的那样奇怪结论,此时见得两人相处,多半更要深信不疑了。
这种事情,也不好硬凑上去澄清,只好今后再去徐徐图之。
裴继安陪沈念禾吃了几块糖,同她坐了片刻,又说了几句话,不过问些“习不习惯”、“问题多不多”、“可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之类的,等确认样样都妥当之后,他便不再耽搁,站起身来道:“堤上还有事,你在此处略歇一歇,我那一处好了就回来同你一起回家。”
沈念禾忙起来送他出去,本以为还有什么事情,却见得裴继安径直走了。
她这才反应过来,好似这一位中途回来,只是为了给给自己送一包糖而已。
想来怕她头一天来,不习惯,是以特地回来看一眼。
沈念禾越发觉得裴继安此人体贴。
她站了一会,等到回得房里,边上的赵账房就走了过来,问了几个问题,有算出的结果不同的,搞不清楚算法的,有账目不匹配的。
沈念禾把对方挑出来的毛病一一复核了一回,等解决好了,旁边的李账房又来问话,这一处的处理好了,外头又有些人寻了问题来问。
一下午她旁的没做成,专帮着人释疑去了。
本以为今天乃是特例,谁知自这日起,接着一连好几天,这临时搭的小衙署里几乎个个遇得解决不了的问题都来找沈念禾。
幸而她本身就长于算学,先前又同裴继安一起认真钻研了许久,后头再跟着谢处耘去河边堤坝上又量又测的,虽然称不上是通水利之事,可这只要是涉及今次圩田的算学,多半还能答出一两句来。
偶尔遇得实在不懂的,她就趁着裴继安回来时去问他,如此下来,等过得半个月,居然在这一处单置出来的衙署里混出了地位来。
这一处地方乃是临时搭建,本是抽调了宣县县衙户曹司并另几个小司的吏员出来,又自县学里讨了几个学生,由张属牵头,做的乃是核算人力、材料、图绘之事。
这三件事情都极为重要,无论哪一样都是但凡出得一点错,或要影响工期,或要影响结果。
宣县再怎么是大县,毕竟也只是一县之地而已,况且此次修田乃是自筹自建,州中虽然同意得爽快,却是一个子都不肯掏,至于人手,遇得年初,各个县中的堤坝也都有修缮,更是半个也抽不出来。
裴继安好容易四处请、征来了些有经验的水工,又靠着家中从前的人脉,将圩田的图绘送去好几个水利司的老水工面前掌了眼,再找当地老人反复询问,饶是如此,毕竟是头一回做如此大的工程,也有些紧张,是以把资历深的,能力、专业强的都带着身边,一同去走堤看水,生怕出得什么问题来。
沈念禾只来了两天,就发现小衙署里头没几个真正精通水利的,至于今次修圩田的事情,众人多半都是被临时招来,矮子里头拔高子,她居然是最厉害的那一个。
而张属不止要带这一处,另也要帮着筹措材料,不少事情都顾不上跟。
沈念禾看不下去,便试探性地伸手搭了一把。
她收拾东西不行,收拾人倒是顺手得很,况且她本来在众人心中已是有了小小的威望,相处多日之后,对诸人的进度同能力都有了了解,按着各自的长短分派不同的事情,又分组着人分管,分别复核之后,最后由自己作为汇总。
如此这般,众人三三两两分别互助,效率自然极快,又因有双重复核,最后出来的东西也并不会有太大的错漏。
做得越顺,旁人就越服她,越是服气,就越肯听从安排,复又做得更顺。
不少人先前还只是当做“裴官人”的妹妹让着,真正服气之后,就踏踏实实把她做个统管来对待了。
裴继安抽调来的,本来就是选的他看得上的、用得惯的,肯认真做事的,如此一来,等到张属忙得告一段落,再抽出功夫回来想要认真对一对进度,竟是茫然发现,不知不觉之间,事情居然已经做得七七八八了。
而自己这个名义上的管事,在同不在,好似没什么差别似的。
众人除却吃喝拉撒的事情,要钱时跑去催他,其余时候,但凡涉及事务性的东西,全去找沈念禾了。
裴继安在一旁看着,本来还打算遇得什么事情的时候及时去帮着撑腰,可压根不用他多管,就已经打点得好好的了。
他见得如此结果,实在颇有些意外。
裴继安把沈念禾带来此处,一则是觉得谢处耘日日带着她往外跑,又是去堤坝上,虽然而今堤坝上已经有不少衙门里派去的水工同役夫在打前站,可毕竟分隔甚远,也看不到,况且要是看到了,这一男一女的独处,也不太妥当
二则是之前他帮着整理沈念禾的算稿,又同对方讨论了小一个月,实在觉得以对方之才,若是不能用起来,太过浪费,况且眼下如果能在这般利民之事中叫她插上一脚,有了些名声,得了些民意,将来同沈家、冯家再有冲突时,说话也更有底气。
——冯老相公的外孙女,沈氏夫妇的女儿,承袭先辈遗志,一心为朝,这般形象只要一传开,若是能从朝中讨一两个赏赐,将来无论是嫁人也好,是同奸人争执也罢,对方都不敢轻举妄动了。
本以为她只擅长算数,便叫帮着复核数字即可,谁知竟是如此擅长治人。
实在没有想到,看上去老老实实,软乎乎的一个小姑娘家,管起人来,如此干净利落。
如果不是最为清楚沈念禾的出身同脾气,裴继安几乎要生出怀疑来。
实在不怪他多想,沈念禾打理杂务一塌糊涂,可管起人来,却是娴熟、有序,很懂得如何群策群力,鼓动众人各施所长。
好似她也没做什么,下头那些个吏员就已经打了鸡血一般抓哇地冲着忙,仿佛劲头用不完似的。
第一百七十三章 因材而行
摸不着头脑的不止裴继安,负责管理小衙署的张属亦然。
他见得这般结果,甚是不解,按捺了半日,还是忍不住私下跑去问。
沈念禾并不觉得有什么,坦率地道:“同我其实没关系,是你和裴三哥原来挑人挑得好。”
好人才好管。
小衙署里头干活的全是裴继安精挑细选而来,但凡是衙门里的刺头也好,挑肥拣瘦、倚老卖老的也罢,一个都没有选,几乎都是些年纪不大的。
而除却衙门中人,其余都是从县学遴选而来。
年纪小,见识少,想法也不多,还是一腔热血,单纯可欺的时候。
沈念禾身份特殊,又有《杜工部集》在前,还有冯蕉、沈轻云夫妇的光环笼罩,况且随着时间愈久,身体养好了,年龄也愈大,相貌逐渐长开,如同一朵含苞待放的花。
她平日里虽然性格温柔,待人可亲,可话却并不多,还时常暗自独坐,据案算数。
沈家、冯家的事情天下皆知,衙门里、县学之中个个都有听过,至于那一本《杜工部集》,便是有没有看过的,也知道其中的沈氏女自白。
此时见得她真人,联想到其人可怜之处,可又想到她家世,再兼此时又如此能干,越发让他们又是怜悯,又是佩服起来。
沈念禾最开始布置事情下去,众人也是按着自己的步调来做,因为都是才来,对这圩田、堤坝之事,便是熟悉都要花一阵子,是以做起来难免慢悠悠的,时常有人完不成。
她也不去责怪,只看着众人剩下什么,自己接过来慢慢赶进度。
这样的做法,如果换一群手下,例如谢图、谢善等人,自然不会去管——你来接手我做不完的事情?太好了!真的是做不完啊!今日的做不完、明日的做不完,后天的也是做不完,最好你全接过去罢了。
可换得这一群热血之人,一来责任心强,二来又是面皮薄、要脸,只觉得分派给自己的东西,居然没能做完,反倒叫一个女子去接手,脸也要丢死,遇得一次,之后个个都加快手脚,哪怕咬牙多花点时间,也不肯留下东西“待明日”了。
而沈念禾复核众人结果,几日之后,就对他们各人长短有了了解,平日里再聊一聊,便做了重新分组,对众人要做的事情一一再行布置,还仔细解释了其中可能会遇到的问题。
她自己就是从无知到略知,现在衙署里头的人都不是水利出身,他们不明白的地方,正是沈念禾从前也不明白的地方,走过一回的路,带人再走,自然事半功倍。
众人把不明白的地方搞明白了,又有责任心,再兼做的都是自己擅长的事情,还有人在前头领着进度走,自然越来越顺手,越做越快,越做越好。
可这样的结果,究其根本,还是下头的人好。
换一群人来,同样的行事、对待,并不一定会有同样结果,甚至可能效果截然相反。
沈念禾这话出自肺腑,可对面的张属却全然一副将信将疑的模样,道:“沈姑娘莫要瞒我了,沈家家风厚朴,当年……”
他本想提沈轻云同老相公冯蕉,只是这两位一个下落不明,一个被贬黜而亡,此时说来,简直如同戳人伤口,连忙住了嘴,也不好再多问,讪讪走了,转而去找裴继安。
“官人帮忙问一问,我管的时候同那沈姑娘在的时候,明明下头是同一拨人,可做事的速度却全然不同,原本要花三天功夫的,不知为何,眼下一天不要就能做好,叫我学一学,也好照着做,岂不是好?”
又道:“也不求全学,教个一招二式的就够了——当年沈官人同那沈夫人何等人物,沈姑娘耳濡目染,所谓虎父无犬……女,大抵如此了,教得我一点,都受用不尽。”
话里话外,全然不相信沈念禾的回答。
在张属看来,沈念禾家学渊博,肯定是从父母、外祖家中得了不少绝学才能做到如此地步,只是多半因为秘诀不可外传,是以不肯告诉他。
他同这沈姑娘才认识没多久,又无什么交情,可裴官人就不同了,虽说明面上说什么是“妹妹”,可看那模样,多半这妹妹是要“昧”进家里的。
既然他们两是自己人,自然就不存在什么“不能外传”的道理了。
张属算盘打得噼啪响。
——左右都是自己人,沈姑娘是裴官人的“自己人”,自己是裴官人的左膀右臂,自然也算是“自己人”,四舍五入,推而导之,不就意味着自己也是沈姑娘的“自己人”了?
既是自己人,有什么东西是不能说的?
他又不会外传!
裴继安却没有多想,只他并未应下来,而是道:“管人并无什么一概而论的办法,只有一个道理,便是‘因势导利’,遇得不同人,要用不同行事——你去问她,倒不如去问一问下头的人是个什么想法,又为什么一下子做事快了这么多。”
张属若有所悟,果然去找人问了一圈。
衙门里被调来的吏员们各有说法,可有一个却是回得实在得很:“沈姑娘说了,她已是同裴官人提议,若是今次能做得好,会从公使库中调挪一百贯钱出来,按功分派。”
好人谁肯做吏员?
除却那些个在本地根深蒂固的,能做得老吏,吃拿卡要,欺上瞒下,赚得盆满钵满的毕竟还是极少数,大多数吏员不过无路可走而已,光靠月俸,养活自己都难,更何况养家?
小衙门里头加起来都不过二三十人,共分一百贯,若是做得好,一人就能分三四贯钱,抵得上一个衙前吏在衙门里头领俸禄大半年。
白捡的钱,谁不爱?
而县学的学生们则是道:“到底是冯老相公的外孙女,又是沈官人的女儿,怎好在她面前丢了脸?最害怕做得慢又做错的时候,她也不怪你,还要安慰你,说人做的事情,绝无可能全无错处,还要谢你辛苦,把事情全揽了过去,一个小姑娘家,就坐在桌子面前对着数字算,咱们男子汉大丈夫,怎能看得下去?”
第一百七十四章 半成
张属问得一圈下来,似乎懂了,又似乎没懂,便按着自己的理解,也开始学着因材而行的办法,果然有了些效果。
小衙署里头一应推进得极为顺利,裴继安那一处征召民伕也按部就班。
他在县衙里头协理赋税粮银之事已经两年有余,自接手之后,与他州互换人力、粮布上缴朝廷,为百姓省了不止一点两点,同各处里正、村老都熟悉得很,对各处地理,人文也多有了解。
此时再来征召民伕,当先就讲得清楚,今后圩田做好,可以拿出一部分靠近各村的进行分派,又兼重修堤坝,不少从前的旱田也能得水灌溉。
裴六郎官声极好,裴继安虽不是官,一来靠着父亲,二来自己也做出了些事情,在这宣县辖下的村镇之中,说话很有些分量。
不少里正听得说是要修堤坝、圩田,半点都没有质疑同反对,直接就问道:“是不是原来裴县丞说要修的那一个?他在的时候月月都要来个十几二十回,若是那一个圩田,修就修吧!我们出人!”
旁人看起来最难的人力之事,在他手中,几乎是毫不费力地就解决了。
宣县虽然是个大县,可从前县衙里头的账上银钱并不宽裕,然则遇得今年,靠着沈念禾同公使库印的那一部书,赚了好大一笔。
裴继安早早就做好了打算,因他知道彭莽的性子,也算着账上钱够,甚至不待州中回话,就已经早早去信,同往日跑商时认识的人透露了此事,叫众人筹措好了砖、沙、石、竹等物,另又有铁锹、锄头等等,用于修造圩田。
等到州中批文一下,他就把早早打好的请示递了上去,县里大印一盖,前脚出得前衙,后脚就进了后衙库房拿钱,转身找商户买材料,按着朝廷规矩做买扑。
他提前提点过,旧人自然也给他面子,给的材料好,要的价格也合理,州中、县中十来间商行、商铺一起报价,果然是他喊来的那几家中了,货都是现成的,甚至不用等,还帮着运到了堤坝上。
仿佛热刀切油块一般,一切都那样顺滑,毫无阻碍。
从州中批文下来,到人、钱、材料、图纸确定并到位,加起来都没有用上十天——其中有五天还是贴榜告示买扑同公示中标商铺的时间。
仿佛就是眨眼的功夫,荆山下头的圩田、堤坝已经开始修造起来。
前头在造,后头沈念禾众人却也没有闲下来,要按着每日的进度计算、调配人力、材料,每日运多少去河边、山根,多少人运送砖石,多少人挖地,多少人砌墙,都要进行调整。
虽然总的圩田规模极大,足有百万亩,可此时做的不过只是其中一部分而已,裴继安带着一群吏员监工,甚至都不用衙门里头官员出面,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才过了大半个月,已是有了个雏形。
此处做得轰轰烈烈,宣州之中,自然也有耳闻。
可毕竟距离得远,裴继安又并未大肆宣扬,等到郭保吉那一处真正开始留意此事的时候,已经过了小一个月。
他先跑去问宣州知州杨其诞。
对方虽然并没有怎么当回事,不过到底是郭保吉这个监司官亲自来问,也不好不做搭理,只好耐着性子回道:“宣县的圩田?彭莽倒是有递公文上来,如果我没有记错,应当是上个月批的——本来正当春时,便是按着惯例也该修堤坝了,今次宣县虽然做得大些,可用的都是他们公使库的钱,也不必州中拨银,是以我就没往监司那一处送。”
话里话外全是一个意思——你打听啥,又不归你管!
监司同当地州县官员各有利益,与其说井水不犯河水,不如说在一个盆里抢饭吃,是以互相之间,从来极少彼此待见。
郭保吉来了这一年,没能做出半点事情,可以说没少因为面前的杨知州扯后腿、下绊子。
见得杨其诞不愿意多做理会,他便不再在此倒贴脸,要了当日宣县递上来的折子,转头就走了。
杨其诞在宣州早已站得稳了,又兼年底大考,只要靠着从前累计的功劳,便能得个不差的结果,是以只想事情安安稳稳,最好不要惹麻烦,是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并不愿意去理会宣县的圩田。
可郭保吉却不然。
他来了这许久,寸功为立,上回若不是有裴继安提出的偷印宫中、朝臣笔迹之事应付过去,赴京诣阙时甚至连述职都没甚亮点可说,如果不好好想想办法,年末考功,定会惨不忍睹。
因先前在京城时就听得裴继安提过圩田之事,郭保吉十分上心,虽然觉得不太肯信,可因为对这个年轻人的印象太好,又对裴家信心很强,他始终惦记着此事。
眼下得了消息,便再坐不住,想了想,寻个理由把长子郭安南从清池衙门叫得回来,带着他一同去了宣县。
郭保吉此次乃是私下出行,又想看看实情究竟如何,是以特地轻车从简,只带了三两个从人,同长子一齐直奔荆山脚下,长河边上。
他一到得地方,就吃了一惊,转头问郭安南道:“此处正是水路罢?我记得我们回来时好似不是这个样子。”
郭安南也大出意外,道:“若是儿子没记错,前月从京城回来时我同大人一起路过此地,此处左边乃是荒地,右边这是湖泽……”
眼下不过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这一片荒芜之地,就仿佛变了一个样一般。
如果不是确信自己曾经在不久前见过此处原来的样子,只是听得旁人说,郭保吉都不敢相信。
太快了!
原本破烂不堪的堤坝或被推平,或是重砌,曾经被水漫灌的地方,此时河水退去,已是建起了丈余高、六七丈宽的圩堤。
远远望去,甚至像是一道城墙蜿蜒而行。
此时此刻,圩堤内外都是人,有三五成众的,有二三十成群的,有人在搬砖挖沙,有人在砌墙填坡,出乎他意料的是,居然有人在种树!
甚至还有人运了一车又一车的芦苇过来,栽在圩堤下。
第一百七十五章 碰面
郭保吉把幕僚召了过来,问道:“此处怎么在堤坝上种柳树、芦苇?”
其中一人也颇为不解,道:“想是为了护堤?可从来只听说种树护山,少有听闻种芦苇护堤的……”
另一人则是道:“找个人来问一问便知。”
郭保吉对这样的回答并不是很满意。
他由武转文,自然比不得其他的官员好找门客、幕僚,而原本的谋士都是擅长在行军作战、粮秣转运上头出谋划策的,少有长于治事者,尤其遇到这般县镇当中的事务,就有些不凑手。
虽说急也急不来,可若是下头人不好用,上边人也难做出成绩,越是做不出成绩,名声就越不好,那些个有能耐的人就更觉得此处不可栖。
是所谓强者恒强,弱者越弱。
他转头看向了长子。
郭安南也是正经读书出身,又在清池县户曹司中做了好几个月,可谓认认真真,并无半点懈怠。
可他毕竟年纪轻,刚去衙门,旁人再怎么也得看其父郭保吉的面子,自然不可能给那些个奔波劳碌的活予他干,多是做些文书、案头工作,时不时还能跟着知县、县丞四处应会。
若说学没学到东西,肯定是学到了的,可落地到做实事上头,哪里有这么快。
况且各地有各地的方法,十里尚且不同音,清池又不是宣县,他又不是裴继安肚子里的蛔虫,自然不知道这里究竟是什么回事。
郭安南的性子,说得好听些,是踏踏实实,说得难听点,就是讷于言语。
他本就是给匆忙从衙门里叫得回来,半点准备没有,又跟着父亲急急赶路,好容易到得堤坝边上,才喘了几口气,就又给丢了这样一个难题出来,一时有些发怔,好一会才干巴巴地道:“像是为了护堤……”
郭保吉在心里叹了口气。
平日里不觉得,这一回去京城,他带着儿子上门拜访各处故旧,就渐渐发觉出不妥来。
郭安南脾气是好,为人也足够宽厚,只是太不醒目,另有一桩,不知道是不是在县衙里头待久了,又总是对着文书、宗卷,看起来就有点木木的。
做人可以木,可做事却不能木。
行事里头失了机敏,此时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还好,将来怎么办?
幸而还来得及改。
自发现之后,郭保吉就时常把儿子带在身边,手把手地教他待人接物,还想要激他的进取之心来,又多有考问。
他自己十四岁就上战场,身上全是刀伤剑痕,大仗小仗,数以百千计。
一将成名万骨枯,尸堆里爬出来的人,再如何收敛,也有杀气同煞气。
即便是自己亲生父亲,可年少时郭保吉外出征战,后来又因母亲亡故,父子两个相处其实并不够亲近,眼下又被时时严问,多数情况下,回答之后,郭安南都明显能看出父亲的不满,难免就更为忐忑。
人越忐忑紧张,表现就越差,如此循环往复,倒叫郭保吉越发失望起来。
郭保吉带着儿子同三两个随从往前走,一面细看荆山脚下的情况,一面想要找个人来问问。
只是目之所及,只有干活的民伕,看不到几个身着公服的人。
郭保吉也不着急,招来今次跟出来的幕僚,细细问了问这荆山脚下堤坝的来历,并从前宣县圩田的情况。
那两个幕僚虽然不擅长水利、屯田之事,可毕竟是文人出身,来投郭保吉前,就颇做过一番功课,此时你一言,我一语,很快就把此处的地理、历史一一道来。
郭保吉问得很细致,边问还边看,先还骑马,后来索性翻身下马,走在河边、堤上,徒步行了小半个时辰,慢慢就走到山坳拐角处的一座小院外头,恰好跟从里边出来的张属打了个对照脸。
郭保吉不认识下头这些个小喽啰,可张属跟着裴继安出出进进许多回,却是一下子就把这位监司官给认了出来,连忙上前行礼问好。
他一时把不准郭保吉的来意,只好问道:“不知监司今次可有什么要事?今日彭知县在坐衙,不在此处……”
便是不坐衙,圩田修了这小一个月,彭莽也只被裴继安硬拖着来了一回。
可这样的话,自然不可能叫上峰知道。
郭保吉点了点头,算是应了他的问好,也不理会什么知县不知县的,只问道:“裴继安在何处?”
张属听得这话,顿时松了一口气,忙要找人把裴继安叫出来。
郭保吉也不等他,抬腿就往院子里走。
到得公房的时候,里头裴继安正同沈念禾一齐在对数,旁边还站着一个女账房,另有一个外头负责总管复核的县学学生。
郭保吉伸手拦住了欲要进去的张属,示意他不要说话,带着儿子在门口站着听了一会。
里头吩咐同回禀的速度都很快,不多时,就一一出得来。
沈念禾当先而行,才踏出门,就见得数人站在边上,另有张属垂手而立,一脸的紧张。
她虽然不认识郭保吉,却是认识跟在后头的郭安南,又兼父子两人相貌肖似,一下子就联系了起来,便大大方方地行了一礼,道:“郭大哥。”
郭安南万没想到会见到沈念禾。
他这些日子虽然明面上并无什么动静,其实心中当真是时常惦记,此刻看到人,又是紧张,又是惊喜,一时之间,竟是有些手足无措起来,忙问道:“你怎么会在此处?”
沈念禾笑道:“我学过一点算学,此处正修圩田,缺人缺得厉害,便来凑个热闹。”
她说完这话,就站在一边,看了一眼郭安南,又转去看了一眼郭保吉,问道:“不知这位……”
郭安南这才回过神来,道:“这是江……”
在外头的时候,郭安南一般不会透露自己同郭保吉的身份,是以对对方从来都是称呼官名。
然而这一回才起了个头,就被郭保吉打断道:“我姓郭,唤作郭保吉,今次是来寻裴继安的,你是沈轻云的女儿吧?”
第一百七十六章 你敢不敢应
此处正在说话,裴继安听得声响,已是从里头走了出来。
他见得郭保吉在外头站着,也有些吃惊,问道:“郭监司怎的来了?”
一面说,一面将他让了进去。
郭安南犹豫了一下,却并未跟着父亲,而是落后两步先给众人往前走,自己则是留在外头同沈念禾说话。
他小声问道:“多日不见,沈姑娘这一向可好?”
沈念禾笑了笑,道:“多谢郭大哥挂心,我一应都好……”
又问道:“上回送的那些个书够不够用的?如若不够,我那一处还有几部剩的。”
郭安南连连摆手道:“前次在京城时收了那许多便很不好意思了,怎好再叫你破费!”
他口中说话,一双眼睛却是忍不住去看沈念禾。
长得是真好看,越来越好看,人也好,气质也好。
只可惜出身不好。
为什么偏偏就差在这上头?
若是长得稍差一丁点,或是气质稍逊一点,可出身略好那么一些,自己也能去同父亲开口。
可就是出身差了这许多,怎么都没法找补,同在京城时见得那些高门女子相比,当真是不可同日而语,叫他连提都不能去提。
郭安南心中一万个可惜,抱着这样的心情去看沈念禾的脸,愈加发酸。
他只想站在一起多说几句话,便在外头不肯进去。
沈念禾却是不清楚他心中所想,只寒暄了两句,客客气气行了一礼,道:“里头怕是在等郭大哥,快进去吧。”
她话才落音,里头已是传来郭保吉的声音,叫道:“老大呢?”
郭安南一惊,不舍地又看了沈念禾一眼,复才拱一拱手,做个告辞的姿态,匆匆进得门去。
沈念禾只把这当做不足道的插曲,转头回了自己的公房,同两个女账房一起做事去了。
却说郭安南进得门,便被郭保吉招手叫到了身边,问道:“怎么在外头耽搁了这许久?”
郭安南怎好说是想同沈念禾说话,只支支吾吾了一回。
幸而郭保吉也不怎的在意,便是在意,更不好当着众人的面去问,便放了过去,只转头又继续与裴继安说起话来。
“……若是按着原来的图绘,此处圩田乃是三县并举?当要占地多少?”
裴继安不徐不疾地回道:“今次修圩田同堤坝,乃是按着从前沈批的图绘行事,只略作了增改,如若全部施行,此圩当有近百里,顺利的话,可地圩田近千顷。”
此处就在公房当中,最不缺的就是图纸跟算式。
裴继安这一头说着,转身就去取了图绘来给郭保吉一一解释,哪一处开堤坝,哪一处蓄水、泄洪,哪一处原来是荒地,修好圩田之后,将会变成沃土上田,另还能在栽种茨菇、蒲苗、桑、麻等物。
按着此等规模来做,如果每亩田收十中一二的租钱,朝中便能得利数十万贯,宣州至少能多得粮十万斛。
这一项一项数字报出来,出得裴继安的嘴巴时是数字,进得郭保吉耳朵时,已经成了年底考功时考功簿上的字迹,一个一个,清清秀秀、工工整整,令他怦然心动。
“如若给你来修,从头到尾,要多久才能建好?”他忍不住问道。
裴继安愣了一下,道:“监司,继安不过是宣县里头的一名吏员……”
郭保吉看了一眼裴继安,并未直接回答,而是道:“我头一回来这一处,生疏得很,方才虽然走了走,毕竟不太熟悉,不如你带我去看看吧。”
又招呼郭安南道:“老大一起来吧。”
裴继安自然无有不应。
郭保吉只叫了儿子,两个幕僚就知趣得很,并不在跟在后边。
裴继安带着这一父一子先去了河边,看了民伕如何凿渠筑坝,又说明进度、做法云云。
郭保吉指了指远处正在堤坝边上栽种芦苇的民伕,问道:“我听得人说,常有人植树来护山护田,防沙防水,只他们为何要种芦苇?”
裴继安看了一眼,带着这一对父子往前走了一段,指着地下的一条用石灰撒的线,道:“监司请看,宣县常有河水泛滥,此处为百年中洪涝最大时水涌所在之处。”
郭保吉道:“所以堤坝要建在此处?”
裴继安摇头道:“为防万一,堤坝后退了一射有余,以防水浪冲袭……”
他口中说着,又领着郭保吉继续往后走,果然走了一段,就见得地面上另用石灰撒了一条线。
“监司没有说错,此处种树,正是为了防水,今次在下选的树苗俱是柳树,柳树根傍水生,不似旁的树种惧怕水淹,种在此处,粗根生得快且长,能把地下的土抓牢,可柳树毕竟是树,并非水中长大,被淹久了,难免要霉烂,可芦苇却不然,此物从来生长于水中,水再涨,只要不没过太久,便不至于死绝。”
“此处原本也有堤坝,可已是不堪再用,家父研究多年,发觉毁损原因多是因为水淹太久,把根基蚀了,如果有柳树、芦苇两物栽种于此,根抓地土,又能吸水,只要不松动堤坝根基,便能叫圩田、堤坝长久共存。”
“以堤护圩田,以圩田成堤,以柳树、芦苇与圩田、堤坝共生,当能长远。”
他说了此处柳树、芦苇,又沿途走了许久,每每遇得一处地方,就同郭保吉细细解释,简直如数家珍,显然在其中费了不知多少功夫。
而裴继安一路走,路边还有不少民伕同他打招呼,那些个民伕口气熟稔,语气里亲近之余,又带着几分尊敬。
而裴继安更是一一回应他们,还要问进度,见得人,连想都不用想,张口就能叫出对方名字来。
郭保吉忍不住又问道:“你时常来,是以才能个个人都认得?”
裴继安笑道:“监司说笑了,此处有民伕三千余人,在下便是再如何过目不忘,也不可能这短短一个月的功夫,便把所有人的名字同脸都对上号,不过记得当中几个人罢了。”
可嘴上这般说,一路走来,他少说也同几十个人搭过话,个个都叫对了名字。
裴继安见得郭保吉看自己的眼神不太对,只好解释道:“我爹多年前就常来此地探访查问,我自小就在宣县长大,又兼在衙门做了两年事,收缴赋税、核查人丁,都有参与,自然对人熟悉得很。”
郭保吉并不言语,等走到一处空旷之处,复才道:“裴继安,如若叫你把三县圩田一并修了,你敢不敢应?”
第一百七十七章 委屈
听见郭保吉旧事重提,裴继安不由得一怔。
他再一次提醒道:“监司,在下不过宣县当中的一员小吏……”
郭保吉道:“我前次在京城所说,依旧奏效,你考虑得如何了?”
又道:“你若是留在宣县,便只能修一县圩田,若是想修一州圩田,彭莽说话做不得数,杨其诞不会多费这个力气,只我会为你作保。”
他的话说得很直接,虽不中听,却颇有道理。
然则这一处裴继安还没说话,边上的郭安南已是有些着急起来。
他上前半步,努力冲着父亲使眼色。
郭保吉也不知道是看到了还是没看到,并没有理会,而是往边上走了两步,仿佛在眺看远山近水,片刻之后,才过头来,道:“裴继安,你是个聪明人,我也不同你说那些个无用的话,你爹当年想修圩田,碍于朝中阻拦不断,未能得行,我看你而今行事,很愿意做个助力,你自己回头想一想,想清楚了,再来回我。”
他说完这话,果然也不再催问此事,转而问道:“听闻小谢也被你安排去管修造堤坝,怎的来了这许久也不曾见得他人?”
裴继安解释道:“今日彭知县要去给杨知州回话,我叫他跟着去了。”
彭莽再怎么不管事,杨其诞要问话的时候,头一个还是会找他。
这种出头的场合,只要当真有能耐,很容易显出来,乃是难得的好差事。
郭保吉在官场混迹多年,如何会不知道,一时之间,看向裴继安的眼神都更多了几分赏识。
这样一个晚生后辈,对谢处耘时是有情有义,对沈轻云时是知恩图报。
虽说只要有才干,便是为人有些瑕疵,该用的时候还是得用,可如果能遇得人品没问题又能干的,提用起来,自然更为心甘情愿些。
谢处耘不在,郭保吉便也不再找理由多留,没多久就带着从人走了。
***
父子两个清晨出门,直到晚间才回到郭府。
郭保吉年纪大了,转官之后,虽然并未将骑射之术放下,到底不同从前在军营时,眼下奔波一日,本是打算将那裴继安收归手下,却是未尽其功,难免心生倦意。
他见长子坐在边上,迟迟不走,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也有些提不起劲来,便挥了挥手,道:“你先去休息罢,有什么话明天再说。”
郭安南犹豫了一下,本来憋了一路的腹稿又被按了下去,只得郁郁走了。
他回得后院,先去看弟弟。
郭向北一见到长兄,就诉苦不喋。
因为前次螺蛳观的事情,郭保吉开始认真管起次子来,不但狠打了一顿,还特地安排了两个门客去盯着。
郭向北又要背书,又要习武,简直比狗还累,此次见得郭安南,先骂谢处耘下三滥,再骂父亲派来监督自己的门客眼瘸,最后又骂廖氏吹枕头风,说到动情处,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最后哭道:“大哥,我受不住了,没一天能睡个饱的,全身都痛!”
白日要练武,晚上要背书,偏还背不下来,如此一个月,循环往复,铁打的人都受不住。
郭向北哭得鼻涕泡都吹出来了。
郭安南早已经听说弟弟最近在家很是受了委屈,本也是来安慰他的,不想听得这样一通抱怨,顿时心里又累又疲。
他是长子,郭保吉忙于朝事,母亲又早亡,自小就是他带着弟弟妹妹两个,可毕竟资质、能力有限,常常会生出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感觉。
尤其此时他去得清池县中做户曹官,本以为能脱颖而出,做出一番事情来,叫父亲刮目相看,却不想已是过了小半年,整日案牍劳形,也没得什么成绩。
从前听得旁人夸,他还自以为喜,可近日被父亲又教又训的,又拿裴继安作对比,虽然心中实在不觉得那裴三有什么特别出彩的地方,还是有些丧气。
今日去得荆山脚下,确实见圩田、堤坝各有进展,可见得父亲那般招徕,对方还爱理不理的模样,郭安南就不太服气。
他年龄渐长,做官也有小半年,见得不少事情,从前在各处州学读过几年书,听得先生授课,对朝政之事自有理解。
父亲的做法,郭安南不敢苟同。
裴继安想要在宣县造圩田、建堤坝,多是继承父辈志向,别有私心,可毕竟只是一县,影响并不是很大。
一旦父亲被其蛊惑,想要建一州圩田,出得事情,就再难收拾了。
郭安南许多意见想要提,可他知道其中不妥当是一回事,凭借此时的所知、所能,自觉难以用自己的口才说服父亲是另一回事。
万一一个不好,不但没有劝说成功,反倒被爹再教训一回——近日有的事,并不怎么稀奇,那才是麻烦。
正是万般烦闷之时,遇得弟弟还同个没长大的孩子似的不懂事,郭安南语气里难免带了些出来。
“我听东娘说过此事,你做什么要去那谢处耘面前招惹他?他一个外姓人,再怎么不讨你喜欢,也不会占咱们太多便宜,你姓郭,同他闹出事情来,外头人听了,不会去听其中孰是孰非,只会觉得咱们家里头不大气……”
郭安南劝诫了一番。
郭向北听得火冒三丈,脾气一下子就上来了,把手上的书一摔,怒道:“爹也说我不对,二姐也说我不对,眼下连大哥你也要数落我!我是为了谁!?我一个小的,家里梁柱又不用我管,何苦要去出这个头,大哥你当真不知道吗?!”
“你看那廖氏进得咱们家,爹爹几日才同咱们兄弟见一回面?日日都说忙,可那谢处耘进府之后,被她娘三天两头招过去,当日如果不是我闹一场,说不定今次去清池县做官的就不止大哥你一个人,姓谢的也要跟着去了!”
“他来得咱们府上,得的好处还少吗?又拜师父,又进州学,身上穿的,嘴里吃的,平日里用的,平日里头出去交际,大手大脚,阔绰得很,哪一样不是他那娘给的,哪一样不是咱们家里掏出去的?我把他撵走了,大哥反倒过来嫌弃我坏了你的名声!”
若说先前郭向北只是三分委屈,七分做给长兄看,眼下就变成了十二分的委屈。
第一百七十八章 听从与盲从
郭安南深感失望,道:“你生在郭家,不是外头市井里头日日要为了糊口奔波的,这些个衣食小事,东娘尚且不放在心上,你一个男子,为什么要整天盯着鸡毛蒜皮不放?”
郭向北又是羞愧,又是难受,只觉得自己对兄长的一腔真心都喂了狗,攥了紧拳头,大声质问道:“大哥,你当真觉得我是那等眼皮子浅的?”
他眼泪直淌,嗓子都有些哑了,道:“爹是个什么性子,大哥你难道不知道?一条狗养久了尚且会有感情,况且他从来只要在外头的面子,又要讲究什么大气,哪里会管自己亲生儿女怎么想?谢处耘又奸猾,惯会卖乖,被廖氏这般把天天往爹面前带,今日只是吃穿小事,明日只是读书习武,谁晓得将来又会变成什么?”
“上回我听得院子里头有人说,廖氏私下去求,要爹爹给那谢处耘寻个差遣,还特地叫他跟着你一同去清池县,届时他在你手下干活,你是带他还是不带他?”
郭安南皱眉道:“我得个人在手底下帮忙,为什么不带?”
郭向北冷笑道:“你怎么带?他读书读不好,习武也打不过我,做事也做不出什么东西来,能给你帮什么忙?届时他做得不好,你是给他分功还是不给?分的话又分多少?给了或是给得多了,下头其他人难道能服气?若是不给,廖氏是个小心眼的,又爱在里头挑拨离间,不知会怎的出去贬低,说是大哥心眼小!”
“明眼人都晓得是个坑,大哥,你作甚要往里头跳?!”
“况且我们三五日未必能见到爹一回面,他一个外头捡回来的拖油瓶反而能得这许多好处,难道姓郭的,还比不上姓谢的尊贵?!我不服!”
郭向北这一番话,夹杂着多年对父亲冷落自己的不满,另又有浓浓的不忿。
郭安南忙了一日,回来还要面对弟弟这等提不上台面的小心眼,心力交瘁之余,又难以自抑地被触动到了。
他是长子,自小就被父母教着要礼让、恭谦,可心底里未尝没有希望有人多加关怀。
母亲死了之后,父亲对妹妹东娘是疼爱有加,对弟弟虽然时常训斥,却也多有管教,唯有对他这个长子,从来只有严厉。
尤其最近,他从父亲身上得到的,除了挑刺,就是不满。
他满心想要得到认可,可无论怎么努力,都比不上旁人,甚至比不上同郭家毫无关系的谢处耘。
若说没有半点不满,那是不可能的。
然而这样的想法,却是不能在弟弟面前显露出来。
他沉默了半晌,复才低声道:“有大哥在一日,这郭府就是咱们的,你堂堂男子,不要总去管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有我呢。”
郭向北扭头不说话,只默默流泪。
郭安南又劝了他几句,见得始终没有回应,只好道:“我去睡了,明日还要回衙门……”
郭向北这才转过头来,道:“大哥,我不是科考的料,若是走不得文路,爹还会管我吗?”
声音里头尽是忐忑。
郭安南斥道:“男子汉大丈夫,只想着靠父辈余荫,你要不要脸的?!”
转而又闻言安慰道:“且去睡吧,时辰不早了,上回先生不是说你文章有进益了,不要多想,总有你的出路。”
郭向北低低地应了一声。
他自小就跟在军营边上长大,本以为定能做个威风八面的大将军,谁知长到十来岁了,忽然被父亲押着去州学读书,本就不喜欢,又不擅长,背书比挨打还苦,却又不得不咬牙走文路。
他不是蠢的,郭家在朝中处境微妙,今上的忌惮之意,纵然隔着千山万水,光看父亲同长兄的紧张就能感受到,是以不会在这等大事上耍脾气。
可读书,实在太苦!
苦得他快扛不住了!
***
难得回一趟家,却是事事都不顺。
郭安南挂着心事,一夜都没睡好,次日一早,天还未亮,就急急爬了起来,跑去前头找父亲。
郭保吉还要去点卯,见得儿子过来,也没空搭理他,只吩咐道:“回去之后,把清池县从前圩田的宗卷翻出来看一看,好生熟悉熟悉,将来也好管起来,有了这一桩事情,再添一两样,等到明年考功,你就能转官了。”
郭安南辗转反侧了一晚上,此时忍不住一鼓作气地道:“爹,咱们当真要修这宣州大圩田吗?”
郭保吉往外走的脚步不变,只转头看了儿子一眼,道:“昨日那裴继安说的,难道你没有听到?”
如果能把那圩田按着图绘落地,能增田亩、添赋税、引水利、丰人口,样样都是自己的政绩,为什么不修?
郭安南急急道:“爹,虽说宣州曾经也有圩田,可那都是前朝的事情了,自太祖建朝之后,当地官员个个都知道此处从前有圩田,却是一个都没有出头去修,若非其中另有缘故,谁又会放着眼前的功劳不去捡呢?”
他把自己从先生那一处听来的话干巴巴地转述了一遍。
原来在裴六郎之前,宣州就有过人想要重修圩田,只是折子递得上去,全被打了回来。
朝廷里头不同意修的原因有很多,最重要的两点,一是圩田会影响洪涝时河水排泄,面积越大,影响越大,若是引发水灾,同那点收息比起来,实在得不偿失。
二是圩田边上的堤坝残骸犹在,按着从前的经验,建不得十几年就倒塌。
既是建了也白建,何苦浪费人力物力?
郭安南把自己知道的事情一项一项同父亲说,自认为已是表达得十分清楚。
“爹,那裴继安不过图一己之私,若是只修宣县圩田,出得事情也影响不大,可若是要爹给他作保,一来朝中肯定会反声一片,不肯同意,二来若是将来当真有了不妥,就要咱们家来担这个责任,弊大于利,又是何苦?”
郭保吉停住了脚步,听得儿子说完之后,复才问道:“你方才说了这许多,不是从先生口中听来的,就是从书上看来的,可有自己去核对过?”
又问道:“昨日裴继安送来的宗卷、图绘、文书,我叫你们仔细翻看,你看了多少?”
郭安南一愣。
第一百七十九章 管库
昨日在荆山脚下的小院里,裴继安同郭保吉说话,郭安南就陪坐一旁,一心都在倾听,唯恐回来之后,被父亲问及时答不上来,倒是收了些宗卷图绘,可转手就递给边上的两个幕僚了,哪里有功夫细看?
他顿时为之语塞。
郭保吉并没有责怪儿子,只是叹了一声,看了看角落漏刻,估了一下时辰尚还来得及,便把郭安南带回了书房。
他挥退左右,道:“我自小就不爱读书,也不怪你们兄弟读不好,也不求你们科举得名,是以特地将你安排去了清池县中,虽是荫庇得来的,到底户曹官是个正经差遣,能见得事情,看得民情,即便郭家往后不能再领兵,靠着这一县一地,你用心做,有我这个老子在后头支应,也不至于扶不起来。”
“可我叫你去到县中,是学做事的,不是学那些个酸腐文人,只知道听旁人说话,先生说的、上峰说的、外头人说的,你可做参考,却不能全然听信——否则你头上脑袋长来做什么的?”
“一样是做事,你看那裴继安,他将荆山脚下河水涨势年年都做了录记,最高处在哪里,最低处在哪里,为了避免水势浸淹,此时做的图绘、方案上堤坝都后退了百丈来建造,另有柳树、芦苇用于抓土护堤,全是用腿跑出来的,也都有据可查。”
“那些个宗卷、图绘,你不曾细看,我却翻了一遍,其中所写,一是靠他那父亲留下的宗卷,二是县志、州志,三是他自己同小谢一地一地走出来的,难道不比外头那些个只会道听途说,或是张口就来,连宣县都不曾见过长什么样的来得靠谱?”
“你是老大,一向不劳我操心,可年纪越大,怎么反而越沉不住气?去得清池县,本该脚踏实地才是,眼下连那谢处耘都不如了——他在宣县,倒是慢慢懂得如何进退,也比往日耐得住性子,你读过书,不比我,当要知道‘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的道理。”
郭保吉语重心长。
郭安南被父亲这般提点,羞愧难当,却又油然生出一股不服之心。
他并不觉得自己比那裴继安差,可想要反驳,却又不知当要如何驳起,半晌,复才道:“爹,若是朝中不肯同意,你又强要建圩田,将来……”
郭保吉心情颇有些复杂。
他一方面觉得长子小心谨慎、踏实稳重,未必不是长处,可另一方面,又觉得郭安南小小年纪,已是锐气全无,半点没有年轻人该有的闯劲。
事情还未做,就开始瞻前顾后的,若是遇得难处,岂不是就直接放弃了?
这样的性子,幸好没有上战场,否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世上岂有一蹴而就的好事?我从前行军打仗、排兵列阵,枢密院何时满意过?哪一回不是争论不休?两军厮杀,我方占上风时,后头还收得朝中诏书要退兵的事情也不是一回两回。”
“只要做事,就会遇得反对之声,为父当年如何正是踩着旁人的‘不肯同意’,才能到今天的位置。”
祸兮福所伏。
郭保吉忽然就有些庆幸,若是没有天家的忌惮之心,自己还未必会转官江南西路做这监司官,更不可能花这许多功夫在儿女身上。
幸而发觉的早,不然性子落定,再改就难了。
他还要赶着去衙门点卯,便不再多留,只道:“你且回去好好看一看裴继安那一处的图绘与宗卷,看出了什么问题,再来同我说。”
语毕,匆忙走了,剩得郭安南一人默然站在房中,半晌没有动作。
***
且不说郭家这一处父亲教子,再说另一处的宣县里头,谢处耘也盼着有人来救一救自己。
他回到家时天都黑了,里里外外寻了一圈,得知裴继安回来之后,因事又去衙门了,只得老老实实坐回桌边,见到桌上郑氏留的饭,拿筷子捣来捣去,就同个三岁小孩似的,嚼两口,停一停,也不正经吃,还不住同一旁的沈念禾抱怨。
“张属倒是挺聪明,他那弟弟张前却是蠢出油了,说了要挖三尺深,两丈见方,一边蓄水,一边不蓄水,我管蓄水那一边,他管不蓄水那一边,等挖到一处,正好就挨着了,偏被他给把当中的土挖通,害得两边都通水了,最后还要腾出人手重新去把水引出来!枉费他头长那样大,猪脑子都比他聪明!”
沈念禾同谢处耘一起进进出出这一个多月,已是十分熟稔,听得对方抱怨,却是有些奇怪,问道:“三哥不是让你去管库了吗?怎的还要挖堤?”
谢处耘道:“原来管到一半,就想着跟着盯完这一处再说,省得交接来交接去的,说不清楚,若是接的人弄错了,将来又要做二道手。”
又道:“我半点也不想去管什么库,一天到晚,没个闲下来的,一时这个问你要砖,一时那个同你讨沙,今日少两百,上午才领走了,明日回来又说还却几十,烦死了,还不如去管人呢!”
他这一向在外头风吹雨淋,进进出出,虽不是夏日,脸也被晒黑了,此时又忙了不知多少天,整个瘦了一圈,然而比起沈念禾刚来时所见,却浑然变了一个人似的,纵然嘴上都是说这个,说那个,可那精神十足的模样,让人观之心喜。
沈念禾就笑道:“库房那样重要,你不去盯着,三哥哪里放得下心?”
这句话正正说到了谢处耘的心坎上,叫他眼睛都亮了,越发觉得不吃饭肚子也饱,哼哼道:“我知道你只是嘴上夸我,心里其实未必这样想……”
然而一面说,一面嘴角还是不由得咧了开来。
只是高兴了没一会,他那笑倒是没有撑住,慢慢又收了起来,叹一口气,道:“可实在是烦,琐琐碎碎的,耗时得很,又容易出错,三天两头要对账……”
沈念禾看他一碗饭吃了半天,佐饭的菜全都冷了,便道:“我倒是有个法子,从前我娘用来管库的,等谢二哥这一处吃完了我再同你说。”
谢处耘本来将信将疑,可听得是冯芸用的,也生出几分期待来,三口两口把饭扒拉完了,匆匆把碗一洗,急忙回来端坐正了,问道:“什么法子?”
第一百八十章 三脚猫把戏
沈念禾便道:“荆山下头数千人在赶工,光是堤坝就切成了十几块来做,另又有挖地的,各处领各处的东西,砖瓦、砂石、绳布各自不同,库房里拢共才那三五人,少的时候对接七八十人,多的时候对接百余人,又要接受外头送来的东西,又要往下头发派东西,自然不好施展。”
谢处耘听得连连点头,道:“正是,常常这一处外头人正送砖石过来,等着你点数,那一处就七八伙人凑热闹似的过来要跟你领料!”
他本来已是混到小头目,管着几十个人挖啊挖的,虽然辛苦,却也觉得有些威风八面。
转到库房之后,手下三五丁,忙不过来的时候,还要自己去数来了几块砖,生怕数字对不上,当真是闻者涕泪,见者伤心,从没这么惨过。
沈念禾听得直笑,随手取了纸笔过来,放在桌上。
荆山下不仅建了小衙署,也临时搭了个大库房,那库房沈念禾也去看过,此时回忆了片刻,把那样子大概画了出来。
“我上回去的时候,库房里头的东西摆放起来杂乱无章,往往哪一处空就先往哪一处填,也不知道现在还是不是这样。”
提起这一点,谢处耘就一肚子的气,道:“交给我的时候已是乱七八糟的,好几回找东西都找不到,要什么什么就被压在最里头,我刚接手时本想好好整一整,只是人手不够,实在又忙不过来,后头就越堆越多,更是不好理了……”
他虽然进了衙门,做事情还是很有些江湖习气,习惯下头人的事情下头人自己解决,也知道上一手并不是有意坑自己,乃是当真不知道怎么做,是以虽然气急了,还是强忍着没有去找裴继安告状。
沈念禾就道:“谢二哥不妨同三哥问一问,他把着进度,知道什么东西先建,什么东西后建,等理出个一二三四来,再找个空闲,寻些人把库房略整一回。”
她拿笔在纸上圈圈点点。
“库房放东西是有讲究,衙门的库房我不晓得,可内宅的库房却有一个说法——重的放在外头,轻的放在里头。”
她在纸上纵纵横横画了几道,把库房分成了十块地方,圈出最靠近大门处,道:“譬如砖瓦、木料,最好放在最近门处,一来方便运进,二来方便运出——这几样东西重得很,如果放在库房里头,领料的人来来去去的,又挡了路,又耗了时,还要多花许多力气。”
“所有材料都分门别类,常用的放在上头,最后用的累在下边,这话听起来浅显得很,谁都知道,可做起来却是很难,往往进仓时想要省一分半分的力气,哪里空出来就塞哪里了,当时方便,将来反倒要多费不少功夫去翻来找去,倒不如先把仓库分了区域,划好类别,叫下头管库的背得熟了。”
“便是不背熟,也可以画出样子来,贴在墙上,要他们今后照着来做,做得几日,不用背也知道了。”
沈念禾嘴上说着是内宅的管库法子,其实讲的全是从前家中做买卖时库房里的机窍。
外头人都以为衙门里的库房肯定干净整洁得很,可她跟着去看过州衙库房的样子,甚至见过天子内库的模样,说句难听的,实在乱得一塌糊涂。
衙门里头库房乱不乱,其实很看运气,负责管库的心中清楚,整理出来的东西就有模有样,而宫中的库房却不要紧——左右那一处旁的都缺,就是不缺人,再怎么乱,只要能翻出来就不打紧。
可对于商户人家来说,库房就意味着钱,如果是租的,往往按大小、时间来收取费用,如果自建,能腾出一点地方,就能放更多的东西,说不得还能腾租出去,自然最为看重。
说完库房里头东西摆放,她又道:“另有领东西的时候,也不能随着下头的人想一出是一出,什么时候缺什么时候来领,当要规定好时限,或按时辰划分,或按场地划分,什么时辰哪里的人能来领东西,这样各处交错开来,就不至于凑在一起,倒叫你们手忙脚乱……”
再说好几个要紧事项。
谢处耘从头听到尾,只觉得讲得甚好,道理也很清楚,却又难免生出几分狐疑来。
“听着倒是不难,可当真管用吗?”他扯过沈念禾画的那一张纸看来看去。
“听起来简单,做起来却是难得很。”沈念禾笑道,“不说旁的,谢二哥,婶娘叫你回来时不要把外衫随手扔在椅子背上,光是这几日我就听她念了七八回,你不也做不到?”
谢处耘下意识地一回头,果然见得自己靠着的椅子上搭了件外衫,正是自己回来时嫌热随手脱了扔着的,如果没被提醒,一会回房时早忘了个干净,哪里想得起来。
他摸了摸鼻子,难免有些讪讪,嘟哝道:“这哪能一样!”
沈念禾抿嘴笑,道:“就同我一般,回回都想看完书就把桌子整好,可回回看完都觉得累得很,心中已是想了一两个月,做却是一天都没有做到。”
“人有惰性,是人都想偷懒耍滑,像这般带走衣衫、收拾桌子,都是随手可行的小事,我同谢二哥尚且要躲懒,那些个管库的人难道不想躲懒?”
她问道:“谢二哥,若是你,前头排着十来个人催你,后头又有外头来的人要入库,个个都急,你是不是看着哪一处空,就叫人往那一处放了?说不得心中还想,等忙完这一阵再重新腾一腾就好——殊不知最开始的时候如果不按着做,后头就别想能再按着做了。”
谢处耘手中抓着那纸,撇了撇嘴道:“去去!说得倒像你自己管过似的,从外头学了些三脚猫的把戏,来我面前当师父还当上瘾了!”
他嘴上不肯服软,可等到裴继安回来,却老老实实按着沈念禾的说法去问了进度同将来安排,因知道自己条理上头差了不只一筹,还特地要了两个人来帮手,次日回得库房里,果然把昨日听来的话囫囵依样画葫芦,一一交代下去,又叫人画了图样,吩咐下头的人都要背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