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一章 缺钱
谢处耘先还只是半信,谁知照法施行之后,先是将库房里的东西重新排布,分门别类,“重在外,轻在内”,只此一处转变,来取用材料的人还是原来那些,可原本拥挤不已的库房里却肉眼可见地宽松了不少。
而等到把要求按时辰、日期领料的通知发下去之后,虽然起初下头颇有些抱怨之声,甚至还有几个衙门里调来管事的吏员接连跑去同裴继安告状,可几天过后,人人都习惯了,管库们也都将时辰、排布了熟于心,竟是渐渐变成一副有条不紊的模样。
谢处耘十天前还要顶着满头的灰土,帮着管库们一同派东西、点数目,十天之后,竟是整个人都空了,倒还有功夫拿着账册,像模像样地核对起其中差误来。
除此之外,他还能腾出手去盯着自己原本那群手下挖土。
共事的众人连声吹捧,这个说一句“还是小谢聪明,旁人管库都乱糟糟的,你一来,三下五除二,样样就理顺了”,那个夸一句,“谢小哥这是青出于蓝,比起当日裴官人初来时也不遑多让!”。
外头人一通乱夸就罢了,他库房里那几个手下,起初焦头烂额,本已是做好了准备这圩田修到什么时候,自己就要苦多长时间,个个头发掉得都能凑一凑拿来编篮子,此时换了一个上峰,听得对方年龄,开始还以为是来混资历的,谁知道居然当真有几把刷子,短短几日,就把流程全数理顺了。
流程一顺,样样按着顺序来,规规整整,有条有理的,一来不必再同从前一般给几十个人围着讨东西,自己忙得头掉不说,背地里还要被问候八辈祖宗。
管库们喜出望外,再见这一位新上峰时,就转而变为心悦诚服起来,还要发自肺腑地夸了又夸。
且不论其中褒奖是不是有十二分的添油加醋,却叫谢处耘自觉威风极了。
他一向喜欢被旁人围着转,特别那转不是为了他的脸,而是为了他的能耐时,当真身上的毛都要得意得抖起来,做起事就更劲头十足了。
谢处耘在外头威风八面,却不妨碍他心里清楚这一回长脸是靠了谁,虽是碍于脸面,不好前次才贬低一句“三脚猫”,转眼就去道谢,可再见得沈念禾时,自然而然就心虚得自己往下矮了三分。
得了别人的便宜,自然要给些感谢。
谢处耘自认不是小气的,就一心打算要回礼。
花花草草的最多也只能送三次两次,否则显得重复之外,还怪没意思,只好另辟他径。
他本来还想学一学家里那一位三哥,可手脚笨得很,从来都是吃现成的,叫他指指点点,倒是挺擅长,叫他自己动手,实在难于上青天。
若说出去买铺子里的,可一来实在库房同外头堤坝上头也忙,抽不出什么时间,二来他又有个极挑剔的嘴巴,见得这一家,觉得味道差一点,看得那一家,又认为粗糙极了,莫说比不上三哥做的,便是婶娘的手艺也要高超许多,顿时在这里卡住了。
虽然是桩小事,可谢处耘却被吊得不上不下的,好几回晚上睡到一半,冷不丁忽然醒过来,又想了起来,只觉得周身都不自在。
他前次送过胭脂、口脂,当时沈念禾倒是高高兴兴收下了,事后却不怎么用,前一阵子本还想挖桃树回来,只是回头一想,好似那沈妹妹认真推拒过,不像是说客气话,仿佛是当真不喜欢,便搁置下来。
眼下想送个回礼,送得他纠结不已,偏他从前有抓不定主意的事情全是去找三哥,而今三哥那样忙,自己进得衙门小半年,学了许多东西,还能给对方帮手,旁人还夸他比之也“不遑多让”,怎好为着这点小事,再去麻烦?
再一说,谢处耘虽然脑子里头好几根筋都没连上,可不知为何,这一回却是隐隐约约有种感觉,便是这事情不好去找裴三哥,最好自己来。
正没头绪,偏有这一日去查完库,听得有个小吏与人说笑,道:“若论有福,老秦才叫福气!当年嫂子人称‘扇面西施’,我隔着三条街都有听说过,她在铺子里看坐的时候,左近的人都爱凑去逛,谁也没想到这样一个好的,最后居然便宜了老秦!”
边上就有人回道:“你们只知道羡慕老秦,却一个也不晓得他当日求得多辛苦,听闻还没开店就去铺子外头守着,又帮上门闩,又给挪桌椅,后头乃至搬搬抬抬、裱裱刷刷的,都要去搭把手,已是把自己当做那铺子里头不要钱的伙计,私下里更不知道送过多少东西——我那浑家没少同我抱怨,说当年那‘扇面西施’头上钗鬟、腕间镯子,乃至一饭一水,全有老秦包了,连个香囊都要送,这般殷勤,不嫁他嫁谁?”
再有后头言语,谢处耘就没继续听。
他耳朵里头只入得“钗鬟”二字。
虽不是同那姓秦的一般乱献殷勤,可这送簪子倒挺合用的。
那沈妹妹平日里也时常戴钗,送得出去,总不至于向从前的胭脂水粉一般被搁置在边上。
谢处耘得了主意,一回家就去翻裴继安给他放体己钱的匣子。
出乎意料的时,那匣子里虽然有三瓜两子,可全是不成串的铜钱并散碎银子,即便全加起来也拿不出手——莫说够不着有来历的,便是想买好一点的玉钗、金钗,都杯水车薪。
一时之间,他只觉得自己眼睛花了,把那钱重新又数了数,果然没错,连忙出去寻郑氏。
郑氏好笑道:“我哪里去动了你的匣子?你那匣子从来只你三哥往里头放钱,你自己冲里头拿钱,我才懒得去看!”
裴继安只放不拿,郑氏没有动,家里就只剩下一个人。
谢处耘急忙转头去寻沈念禾。
沈念禾也说不知道,还小声问道:“谢二哥是不是不凑手?三哥上回给了我公使库的分润,若是急用,从我这里拿也使得……”
她一面说,一面当真要去取钱的样子。
谢处耘吓出满头冷汗。
第一百八十二章 疑心
他摸来摸去地找钱,乃是为了给沈念禾回礼。
可若是从这沈妹妹手里拿钱,最后买东西送回她手上,还像个什么样啊!?
谢处耘连忙摇头拦道:“不用了,我只觉得奇怪,以为不当只剩这点钱,这才来四处问问而已!”
后头郑氏慢了一步,却也跟了进来,奇道:“你那钱哪里去了?是不是被人哄着买了什么东西?”
她想起了上回谢处耘买的“百年何首乌”。
谢处耘摇头道:“我倒是想买,可眼下这么忙,哪里有那个功夫!”
沈念禾在一旁听着,却是忍不住笑道:“我虽不曾见得那钱怎么从匣子里拿出来的,却能猜一猜是花到哪里去了——谢二哥,你算算这一个月,自己带着人去了几次得鹤楼?”
谢处耘花钱大手大脚的,一向没有数,又爱呼朋唤友,又爱与人同乐。
他管着下头人挖土,见得那些个役夫日日苦哈哈的,实在可怜,还忍不住偷偷给他们加菜,接手库房之后,见得管库累得头发都快掉没了,就从得鹤楼买酒买菜回来,甚至担心那张属欺负沈念禾这个姑娘家,还给塞过好肉,闹得对方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只好去同裴继安坦白,生怕被人误解“收受贿赂”。
至于宣县当中曾经认得的狐朋狗友,更是给他这里插一个,那里安一个。
修堤、修圩田这样累,光靠衙门里给的那一丁点,连饭都不够吃,他又把人拢在一处吃席。
谢处耘一张嘴挑得很,吃要吃好的,喝要喝好的,更兼裴继安见得他上回买那何首乌,便不像从前一般随时往匣子里添钱,而是按着时间给,这样一个月下来,里头自然变得空荡荡的。
听得沈念禾一番分析,谢处耘颇有些灰头土脸的。
他花的时候并不认为用得多,此时回头一一细想,这才惊觉自己只出不进,好似同给三哥养起来的一般。
换做是从前的谢处耘,多半要觉得理所当然——三哥的钱不给他同婶娘花,还能给谁去用?
可眼下进了衙门,去了麻沙,管了库房,监了堤坝,倒是慢慢有了羞耻之心。
尤其有了沈念禾对比之后,一个才将及笄的小姑娘都能自己设法赚钱养自己——赚得还那样多,又这样能干。
可他一个男子,居然还要靠三哥来接济。
谢处耘丢脸之余,也不敢说出口,只好寻个理由溜了,转头对着匣子长吁短叹。
回礼是要回的。
可钱要从哪里来?
不能同三哥要——一来没得那样不要脸,二来用三哥的银钱买东西,岂不是同三哥送礼物给沈妹妹一般?
可如果用俸禄,他认认真真论起来,不过是一个小吏,衙门里头一个月的俸禄只有八百文,一贯钱都不到,吃饭都不够,能买什么?
既是不能买,谢处耘忽然就想起有一回听的沈念禾同郑氏闲聊,说什么她父亲沈轻云曾经送给母亲一支亲手做的桃木簪,当时只做辟邪用,只随手做做而已,十分粗糙,却被小心收起来,时时试看。
玉他买不起好的,可荆山脚下正修圩田,却是大把野桃树被挖得开去,剩得许多桃木,可以随意去挑选。
不妨也亲手做支桃木簪子?
谢处耘患得患失,次日回宣县的时候,趁着路上没人看,便做贼似的寻了个空,偷偷取随身的匕首想要割木头,后头发现匕首不中用,只得又去左近农人家中借了斧头来砍,最后弄得一头一脸的土。
***
且不说谢处耘在外头又要做事,回来又要做簪子,忙得不可开交,而同屋的裴继安,却是再没功夫去细细盯着这个弟弟。
他管着修圩田、堤坝,虽然名义上领了差遣的是知县彭莽,可实际上主事的从来是他同另一个推官而已。
那推官平日里还要负责县中刑狱,不能时时盯着,况且才来宣县两年,又不懂水利之事,只听个响动好去禀事,当真做得起来,还要裴继安动手。
正因如此,当知州杨其诞问起宣县圩田情况的时候,彭莽先还能支应几回,后头发觉顶不住了,忙把推官带着同行,再去得两三次,知道带了推官也没用,索性这一回就强把裴继安给叫了出来陪行。
两人到得州衙,还在偏厅等候的时候,彭莽就忍不住转头叮嘱道:“继安,一会你且仔细些,若是知州问话,早早就上前答了……”
如果答得慢,叫杨其诞点了他的名字,他是回好,还是不回好?
若是回了,偏还回错怎的办?这样的事情也不是没有发生过,叫对方一通好训!
若是不回,知州问话,他一个知县,支支吾吾的,岂不是更显出没用?
是以最好这裴继安醒目些,不要叫他落入那等困境。
裴继安应了一声,正要说话,外头已是来了个小吏,道:“知州请两位进去。”
转进得公厅时,宣州知州杨其诞正坐在桌案后头翻看手中图绘。
他见得两人进来,便随手指了指对面的椅子,道一声“坐”,也不多话,直接把那图绘转了个方向,不对着彭莽,却是直直对着裴继安,道:“裴继安,你这堤坝同圩田的修法,是个什么意思?”
彭莽才要说话,本来还怕那杨其诞不识得裴继安,想要引荐一番,却不想对方直接越过了自己,登时有些尴尬,一时坐在一旁,说话也不是,不说话也不是。
裴继安也没想到这杨知州这般不给彭莽面子,然则听得这一问,却是十分不解,低头看了那图绘,正是前次请批中递上来的那一份,并无半点更改,只好道:“还请知州明示。”
杨其诞道:“我同你父从前是旧识,听他说过那三县圩田之事,当日宣县的请批递上来,因事忙,对应的人又都核过了,还是县中公使库自行出钱,我没往下驳,后头有人来说,我才再细看了一回——你这堤坝修成这样,莫不是还想着并联三县?”
裴继安心中一叹。
他自然是想着并联三县。
一县圩田,哪里比得上一州圩田?
然则杨其诞此人行事一向小心,只要提得出来,必定会驳,是以他本想着等到宣县做得好了,有了成绩,再以利诱之,慢慢打消旁人疑心。
谁成想还没到那一日,就有人着急起来了。
第一百八十三章 拒绝
裴继安并不答话,只半退开一步,转头看向彭莽。
杨其诞可以不给这位彭知县面子,他却不好不给。
然而裴继安看彭莽,彭莽却也回看向他,还使了个眼色,那眼中的意思,分明是把问题推给他来回答。
“圩田、堤坝之事,所涉甚广,彭知县只知宣县一地,其余县镇,自有各地官员任管,如若想要并联三县,还待要知州牵头,宣县不能擅自做主,想来彭知县也要等州中给复,按着知州意思行事。”
听他把话说完,杨其诞的面色才好看了些,却仍旧有些不满,道:“既如此,你那堤坝两边为何要留有接口处?”
一面说,一面又指着桌上图绘处的几个地方。
杨其诞为官多年,又不是彭莽那般混日子的,自然不那样好糊弄。他监过堤坝、修过水利,至于屯田之事,也多有经验,拿着宣县圩田同堤坝的图绘,不用旁人多做解释,就能看得懂。
裴继便道:“堤坝年年都要修缮,留得前后接口,一来便宜将来遇得水事再做重修,二来却也想着,若是此法得当,将来扩建……”
不待他继续往下说,杨其诞已是打断道:“裴继安,你生于长于宣县,这圩田来历,不消我再细说了罢?”
他顿了顿,再道:“你爹当年想要修圩田,朝中反对声四起,几无一人同意,其中原因为何,你难道不曾想过?”
说到此处,杨其诞的语气便强硬了起来,道:“当年诸位官人的‘五不可’,放到如今,依然作效,若你单只想要建宣县圩田,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也过去了,左右影响不甚大,好好管控一番,不至于出事,可若是想并联三县,决计不行——你也不必再多费心思了。”
他也不管彭莽仍在边上,径直道:“回去之后,莫要好高骛远,等有合适的机会,州中得了空,自有你的事情做。”
后头这一句,杨其诞已经算是给了找补。
时隔数月,朝中风向渐明。
裴继安前头去得京城办那公使库印书之事,只短短小半个月,就把批文催得出来,引出偌大风波,人已是回来修了许久圩田了,宫中还是没有半点反应。
换一个人去,怕是现在还在等国子监的批复,那书还未必能卖呢!
这在杨其诞看来,结果已经是再明显不过。
世家不复往日威风,天家威信愈盛,而朝廷里头两府更是权势滔天,看来天子颇有些提携世家对付两府的意思,不打算继续对裴家赶尽杀绝。
既如此,烂船也有三斤铁,裴家虽然只剩得裴继安一人,从前人脉尽皆蛰伏,可只要他能凑到御前,凭借其人能耐,迟早有重新得用的那一日。
考虑到这一点,杨其诞也愿意给他挪一挪地方,调入州衙里头给自己办差,如若可能,左右是个吏员,也好调动,将来自己转官,还能带走。
毕竟近三年来,虽然位卑言轻,可那裴继安所作所为,已是足够引人注目。
这样一个人,又有裴家在宣州的人脉,还是值得自己为之冒一点风险。
至于调入州衙之后,能不能出头,又如何出头,就全看那裴继安自己挣了。
在彭莽手下都能做出那许多成绩,如果想要得官,压一压,拉一拉,不愁他不为自己所用。
杨其诞自认已是给出了不错的条件,只要是个聪明人,便应当知道如何顺着杆子往上爬。
然而裴继安却不愿意就这般放弃,忍不住劝道:“知州,若能并联三县,州中桑田、粮谷……”
他话说到一半,杨其诞就摇头道:“你怎的如此倔强?一县圩田我尚能做主,并联三县,一州大事,一旦文书送进朝中,没个三五个月,也争执不下来,按着旧例,不过一个‘不可为’就打发了,不但浪费人力,还要给朝廷申斥,这般劳民伤财之事,能不做,便不必再做。”
对于杨其诞来说,建圩田、堤坝,于他有百害而无一利。
且不说他正当转官之际,修得好了,不过锦上添花,可若是修得出了什么毛病,却能叫他前功尽弃。
从前坝毁官落的事情,发生得还少吗?
况且宣州圩田之事,朝中早有论断,若想再议,不知要付出多少力气奔走,衡量得失之后,便知此举实在不是智者所为。
裴继安不得不道:“虽如此,前次郭监司来得宣县,却也有问及并联三县之事,好似十分意动……“
郭保吉职衔在杨其诞之上,又是监司,监管一路,能专折递往御前,平日里没少对州中事务指指点点的,私下还高过杨其诞的小状。
一听得裴继安提起郭保吉,杨其诞的脸色就变了,只冷笑道:“他若是有心主事,我自然不会扯后腿——只是也要朝中同意才是!”
他那话音里冷冷的,还有几分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仿佛正等着郭保吉往里头跳一般,又道:“你等他碰过壁,自然就消停了,不必多管!”
杨其诞一锤落定,也不再听裴继安多说,只道:“宣县此处圩田,我不会拦你,三县并联之事,可以休矣!去罢!”
这边端起茶来。
裴继安见他待要送客,只得行了一礼,待要告辞。
彭莽进得门来半日,连话都不曾插上一句,此时见得裴继安要走,也提起屁股拍拍裤子,待要当先而行,哪知还未站起来,已是被杨其诞拦道:“彭莽留下,我有话与你说。”
***
裴继安出得杨其诞的公厅,转而去了文书公办的厢房里头,顺手取了最近州中给复。
一进得门,里头小吏就围了上来,有几个老吏员也抬头笑道:“继安来了?”
一面说,一面各自从自己桌案上抽得一份两份文书出来。
裴继安就从门口走得进去,一一收了众人手上的批复,每到一处桌边,或同这个说两句,或同那个聊一聊。
他从前被抽来州衙帮过忙,对得里头的吏员,不说个个,却是大半都熟悉得很,此时回来,大家毫不见外,契阔闲话不停。
有个小吏便提议道:“难得继安哥过来,不妨今日去松遇楼吃酒罢!”
第一百八十四章 由奢入俭难
边上有个老吏笑道:“你倒是想得顶美,天天惦记着继安请客,他虽是一向大方得很,平日里也不是没有可能,然则今次却未必有那闲工夫,怕是过不得多久,宣县那知县就要过来寻了……”
果然他话刚落音,外头便有个杂役过来隔门喊道:“继安哥在不在的?彭知县出来遍寻不见,正在外头催你呢!”
听得彭莽催,裴继安匆匆应了,与众人告一回辞就走。
那小吏却是十分吃惊,问道:“袁叔怎的算得这样准?怕不是李淳风再世!”
那袁叔被这一记马屁拍得十分高兴,提点他道:“你也是不够机灵,你手中不是有一份宣县送来的文书,上头写的是什么?”
小吏呆呆回道:“求水工啊?却不知又有什么联系?”
老吏袁叔道:“求水工作甚?自然是修圩田,宣县那圩田同堤坝而今都是继安在管,正忙个不停,怎会有时间来州衙取什么文书?多半给是那知县彭莽强叫来的,那彭莽出了名的没用,给知州叫去回话,也放不出什么好臭屁来,用不了多久就会被打发出来,哪有什么好事,自然没甚心思多其余事情,要急急回去。”
那小吏恍然大悟。
老吏又道:“我再教你一个乖,你猜今次知州叫那彭莽来做甚?”
这一回莫说那小吏,周遭一群吏员都围了过来。
不少人俱都好奇问道:“作甚?”
老吏卖了一回关子,把众人的好奇心都提得高高的了,复才抚了抚胡须,笑道:“昨日杨府那几个幕僚来咱们这一处要了什么东西,你们谁还记得?”
当中一人忽然如梦初醒一般,脱口道:“公使库!?”
老吏哈哈大笑,道:“正是,你管账的,应当知晓去年宣县那公使库入账多少吧?”
那人连账都不用回头翻,立时就道:“全年得钱一十七万多贯!我的乖乖,简直同摇钱树一般,州里公使库都没它那一处赚的零头多!”
这数目大得离谱,简直匪夷所思,若不是当时再三确认过当中没有错谬,他简直要怀疑是有人填多了字。
那老吏道:“这样大一笔钱,你们看着心不心动?”
他也不要人回,自顾自就接下去道:“你们心不心动我不知道,我是心动了的,想来杨知州也心动得很——州中公使库缺钱缺得厉害,他那公厅里头漏雪漏水又漏风,去岁大冬日的,连炭都不好多用,前次京中来了天使,州中供膳太粗陋,想从公使库挪一点出来做接待,结果发现还未到年底,已是用得干干净净,最后还是从清池县的账上走了五百贯过来。”
旁边有个小吏忍不住问道:“那是要把宣县公使库的钱并过来吗?”
老吏摇头道:“还不至于做得这样难看——届时朝中来核查,哪里解释得过去?还不如釜底抽薪。”
那小吏奇道:“这要如何釜底抽薪?”
边上已是有人帮着回道:“你来得晚,怕是不知道,那宣县公使库得银全是因卖书而来,咱们毕竟是州衙,想要东西,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把那《杜工部集》的雕版要得过来便是!咱们公使库里头印书坊、小工,甚至纸墨都是现成的,当即就能开印!印个几万部出来,莫说几十万贯不好说,十几万贯到手,还是妥妥的!”
小吏咋舌道:“这样行径,下头做得好了,便把做好的东西抢得过来,未必会叫人服气罢?”
衙门里头的老吏们纷纷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道:“正好教一教你,什么叫做‘州’,什么叫做‘县’,什么叫做‘上’,什么叫做‘下’,不然怎么个个做官都想要往上爬哩?”
***
宣州州衙的吏员们把这个当做笑话来说,可被作为笑话的彭莽却怎么都笑不出来。
他好容易等到裴继安从衙门里头出来,甚至都等不及走得离州衙远些,就忍不住急急问道:“继安,这可怎么办是好!方才杨知州同我说,叫我回去交代下头人这一两日收拾收拾,把《杜工部集》的雕版送得过去……”
裴继安虽是觉得有些突然,却并不吃惊。
早在决定印书的时候,他就知道迟早有一天这块肥肉会被州里盯上。
无他,得利太多,上头人不可能眼巴巴在边上敢看着,不来分一杯羹。
是以当日谢处耘听得说谢图要去抢公使库,急得团团转,就连那张属也连着好几回来问,想说要不要想想办法,不把那一摊子事给谢图糟蹋了,他却始终不为所动。
——早晚都要给出去的东西,若是那谢图好好说话,看在其父的面子上,他说不定还提点几句,可既是直接动手来抢了,就给他慢慢去抢罢。
左右等没了《杜工部集》,那公使库就是个烂摊子,谁碰谁倒霉。
有人肯来接这个烫手山芋,再好不过了。
“知县缘何这般着急?”他从容道,“州中要雕版,咱们便按着送来不就好了?左右而今账上银钱足够,只要不乱花,将圩田、堤坝全数修好,也是绰绰有余,还能剩下不少下半年来用。”
彭莽登时就不太高兴了,道:“杨知州一说要将你调入州中,你便半点不管县里的好坏了?公使库那一处的银钱全是靠印书堆起来的,你亲手经办,岂会不知?看事情怎能如此短视,今年绰绰有余,明年又待要如何?!”
又道:“我却不管,你快想个办法!”
从前公使库亏空的时候,也不见他着急,眼下倒是忽然上起心,做出仿佛十分有远见的模样。
裴继安早习惯了这一位知县反反复复,一时一个样,他道:“虽说公使库全是靠那一部书得来的银钱,可去岁本来印书就是为了给郭监司筹措饷银,而今目的既已达到,便无什么问题,况且账上剩得这许多钱,等将圩田、堤坝修好,明年便能有所得,届时从中得租,自然另有得利,未必比那公使库印书差。”
彭莽听得眉头直皱。
由奢入俭难。
这圩田的收益,毕竟还在将来,未必当真能有,可公使库的银钱,却是切切实实给他花得十分畅快。
此时说明年没有了,叫他怎么能忍?!
第一百八十五章 愤懑
彭莽正要发话,裴继安却是又道:“再一说,明年的事情明年再看——有了圩田同堤坝,另有这三年来的功绩,未必岁考之后,知县还能在这宣县当中任职,倒也不必担忧太多。”
“另又说,而今杨知州向知县要雕版,不正说明县中公使库做得好?他得了这样大的好处,岁末考评,难道还好意思不帮着美言几句?”
这话如同醍醐灌顶,叫彭莽一下子就愣住了。
他为官多年,从前想要转官他地,简直比登天还难,而今好容易得了宣县——全靠同年看不过眼之后,伸手相助,虽然只是一县之地,可比起从前那等或是偏远穷苦地界,或是干脆待差,实在好了足有十万八千里,是以半点没有其余想法。
他只恨不得十年八年都留在此处,最好不要走了,哪里会考虑到转官的事宜。
然而听得裴继安这般一说,他忽然就醒悟过来,回头一琢磨,前年、去年的岁考一是中上,一是上,莫说放眼整个江南西路,便是放眼九州,也没几个知县能得这样的好处。
况且如若圩田、堤坝果然能同这裴继安所说的一般有那等结果,等到年末,无论赋税、人丁、粮谷,甚至新增田亩都会有所增加,再加上直系上属杨其诞的美誉,其人评语,实实在在是能帮着在考功簿上抬高自己身价的——这一回,说不得还能肖想个优等!
届时想去哪一处,还不是由自己挑?!
至于那公使库印书,反正都是带不走的,何苦操那个闲心?等想了办法,好容易搂了银钱回来,结果全便宜了下一任接管的知县,自己又不是傻子!
想通了这一点,彭莽的脸色顿时就好看起来,看向裴继安的时候,又重新挂上了一张笑脸,道:“继安,你我二人相处这两年,处处融洽协调,我之为人,你最清楚不过,虽然脾气是直了些、急了点,却从来是把你看得极重,虽说眼下只是个知县,可按着这个势头,将来能到什么地步,仍未可知。”
“至于杨知州,虽说官高权重,却不似我这般柔和,样样都要发话,跟着他这样的,束手束脚,却不如跟着我这样的好施展——你却是要好好考量考量,不妨安心在宣县做着,等到我这一处转官之后,再设法接你过来。”
他一发闲,就有了心思开始“做一步,看三步”,想要打算将来的安排了。
裴继安不置可否,只笑了笑,道:“知县有容人之量,远非他人所能及。”
彭莽得不到确切的回复,虽然有些失望,却也知道比起杨其诞,自己还是差了许多,不过幸而还可以打感情牌,只要多说一说,今后时间还久,这裴继安重感情,未必不会回心转意。
他想得清楚,果然自此之后,时常找裴继安来嘘寒问暖,打听到裴家还有个守节的婶娘,又有个外姓认来的妹妹,还吩咐夫人隔三差五遣人去送东西给郑氏与沈念禾,倒把两人弄得一头雾水,只好绞尽脑汁来回礼。
***
再说另一头,彭莽想得清楚之后,一回宣县,因怕谢善问来问去,叫他丢脸不好答,就把谢图叫了过来,吩咐道:“你将那《杜工部集》的雕版理一理,这两天就着人送去州中公使库……”
那谢图原本面上还殷殷勤勤的,听得彭莽这一席话,顿时变了颜色,失声叫道:“知县是个什么意思?小人怎的听不懂?”
彭莽倒是给他几分薄面,解释了几句,道:“杨知州亲口交代的,我也没法——也是咱们公使库里头做得出挑,州中有话,照做就是……”
谢图千辛万苦,又搬了老爹出来,后头还不知做了多少法,复才把这公使库的好差事搂进怀里,正要大干特干,捞那么一笔,谁知差事还没捂热乎,就被人横插一手,夺了过去,如何肯答应。
他愤愤不平地道:“官人,世间哪有这样的道理,下头人做好的事情,上头见得眼热,说抢就抢,这还有没有王法了?!取了雕版去,咱们县中公使库还靠什么来得钱?!”
又道:“知县好歹也帮着回绝一声,怎能仍由他们如此行事!”
彭莽平日里对着谢善、裴继安两个人孬,对着下头推官、属官们孬,却不代表肯对着这个没甚助益,还会添乱的谢图孬。
况且本来被杨其诞羊口夺食,就已经十分憋屈,区区一个靠着父辈吃软饭,烂泥扶不上墙小吏居然也敢跟着叉腰数落,彭莽哪里肯忍。
他把脸一翻,斥道:“县乃州辖,州中下的文,由得你在此处啰嗦!还不快去,晚了一天,我唯你是问!”
谢图被骂了一通,倒是回过些神来,虽说对彭莽并无多少畏惧之心,然则对方到底是个知县,想要对他捏圆捏扁,还是轻易得很的,便不敢再吱声,老老实实走了。
他出得公厅,越想越觉得不对。
好端端的,杨其诞这个知州怎么忽然就想起要什么《杜工部集》了?
去岁裴继安管了足有小半年,也不曾见得州中想起什么来,为什么轮到自己接手,就忽然变了一张脸,催得这样凶?
谢图自抢了公使库的差事过来,一直不见裴继安那一处有什么反应,当时心里还得意,此时一回想,倒是醒悟过来。
那《杜工部集》的雕本乃是杨如筠手抄,此人为知州杨其诞的叔叔。
一部书多达数十册,那杨如筠来宣州这几年,连屏风、中堂都不肯给外人写,却能被那裴继安请出山,可见不是两人关系亲厚,就是得了好处。
裴继安能支使得动杨如筠抄书,自然就能支使得动其人去给杨其诞上眼药。
多半是见得自己捡了便宜,心下不服,才偷偷使这等小人奸计!
谢图气急败坏,转头就去找了父亲谢善。
谢善倒是没有被儿子一番愤懑之语牵着走,思索片刻,冷静地道:“裴继安一心忙着修圩田,没空理会你这一处,这事多半是年初州中把各县账目收拢回去,被杨知州见得《杜工部集》卖得太好,才惦记上了。”
第一百八十六章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谢图再觉得他那老子头脑太过老朽,不知人是好是歹,却也不敢当面啰嗦,只好恼道:“可是爹,眼下这个情况,却叫我要怎的办——州中要这两日便把雕版送过去,雕版没了,还能如何印书?”
谢善皱眉道:“没了雕版,再去做便是,又不是一开始就有的东西。”
谢图一口老血都要喷得出来。
雕版是那样简单的东西吗?
他原本也不怎么当回事,只以为随便谁人来抄都可以,直到今次去问了,才晓得原来抄书的人也有许多讲究。
寻常字体,读书人根本不认,换一个雕版,那同外头现在遍天的盗印书相比,又有什么优势?
“爹,原本那雕版是杨知州那叔叔,唤作杨如筠的写的,好似还是个书法大家,平日里有人笔润开到千金请他写一道中堂,他都不肯动笔,我这一个下头县镇的小吏,想要讨他的笔墨——这是开什么玩笑?”
谢图语气里头隐隐藏着羡艳同不满。
同样是人,差别也太大了。
裴继安是名门之后,纵然家中落魄,可多多少少有些好东西、好人脉留下来,叫他站得出去就同旁人不同。
哪里像自己,在这县中倒是能借着家中势力呼风唤雨,甚为威风,然则一去得其余地方,身份压根提不上台面。
可若要真正论起能耐,对方也不比自己好到哪里去!
谢善虽然不知儿子在想什么,却是道:“从前是裴继安请来的人,你去同他说一说,托他搭个手,再去请那杨如筠写一回不就完了?便是杨如筠不肯出面,帮着提一提,总能找到其他肯搭手的。”
又劝道:“我知道你看那裴继安不高兴,可此一时、彼一时,他上回去了京城,眼下又管着圩田之事,未必还会在这宣县留多久,说不得什么时候就能一飞冲天,难得我们两家有旧,从前他爹提携过我,他当日进衙门时,我也带过一嘴两嘴的,厚着脸皮也能挨点边——你便去蹭个好处回来,总不至于吃亏!”
谢图能在宣县做多年押司,知县来来去去,他却始终屹立不倒,自然有厉害之处。
他想得挺好。
儿子同裴继安之间的交谊虽然不怎么样,又有不少龃龉,可毕竟两家的交情在这里摆着,自己也不曾同他撕破脸,只要能厚着脸皮靠过去,那裴继安一向好说话,应当不会记仇。
只是老子知道儿子。
谢善知道谢图一向有些冲动,时常做事情不带脑子,还特地叮嘱道:“你不要再在背后使些什么小动作,我同你娘正商量着,恰好你三妹妹到了年岁,正寻人家,看那裴继安品貌不错,想要两家说一说亲,若是因为你在后头乱来,毁了这一桩事,莫说我,便是你娘也不会把你放过!”
妹妹待要说亲的事情,谢图早就有所耳闻,可哪里想得到家里居然还考虑了裴继安。
这样一个妹夫,他是半点都不想要的,然则在谢善面前几乎说了一车的话,不仅没能把父亲说服,还被撵了出来。
“有这闲工夫,你倒不如早点去找那裴继安,问问他那杨如筠抄书的事情!”
***
被亲爹教训了一通,谢图憋了一肚子火,见得天色还早,四处打听了一回,知道裴继安在正在荆山脚下的小衙署里头,便摸了匹马,急急跑了过去。
他一路上越想越气,偏还要陪着笑脸,等到得地方,强忍着心中不悦,寻个人找到了裴继安公厅所在,推门就进得去里头。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当中空荡荡的,哪里有什么裴继安。
虽是没看到人,可见得对面桌上摆了许多文书同宗卷,谢图心念一动,有心想去瞧瞧里头可有什么隐秘之事,才往前走了几步,正要去翻,却不想门口却来了一人问道:“这位差官不知是有什么事?”
声音轻柔得很,入耳十分好听。
谢图转头一看,见得外头站着一个十来岁的少女,一身素服,头上并无半点佩饰,腰间只有一枚素布香囊,可五官精致,亭亭玉立。
都说要想俏,一身孝。
那女子身上穿的虽然不是孝服,可颜色素得很,剪裁得十分妥帖,中间腰带轻轻一束,立时就把腰身显了出来,少女之美显露无余。
谢图眼前一亮。
他见过不少貌美女子,可比起眼前这一个,倒似都要逊色了好几分。
相貌当真生得好,而除却相貌,气质也好。
只是站在那一处,说得一句话,就已经让人觉出其身上那种难以形容的气质。
他张了张嘴,噎了一下,立时就陪出一个笑来,道:“我姓谢,在衙门里头当差,此回是有事来寻裴继安,不知姑娘贵姓?”
一面说,一面还反客为主,自己寻了张椅子坐了下去,又指着对面空位道:“姑娘坐下说。”
殷勤得很。
只是他话刚落音,就见得那女子并不理会自己,而是转头叫了一声“三哥”。
声音婉转,还拖着一点尾音,叫得他心都随着一蹿一蹿的。
“此处有一位谢差官,说是有事来寻你。”
那女子对“三哥”道,说完之后,也不多留,只同他行了个半礼,复又点了点头,转身就走了。
谢图只顾着盯那女子背影,只觉得铅浓度和,虽然称不上曼妙,不过只要好好回家养上两三年,等长大了,必定是好滋味。
他好一会儿才回过神,转头一看,却见门口处站着一人,一言不发,眼神冷冷地看着自己,仿佛里头含了淬冰的刀子一般。
——正是裴继安。
谢图打了个寒颤,连忙讪讪道:“裴继安,你回来了?我正有事来找你。”
口中说着,却又忍不住又瞥了外头那女子走去的方向看了一眼,问道:“却不知那姑娘叫什么,又是个什么来历?”
裴继安往前头走了两步,正好将大门堵了,冷声问道:“你来找我就是为了问这事?”
谢图下意识地就觉得这话不能继续问下去,不过跑得了和尚也跑不了庙,就算这裴继安不说,自己迟早也有法子打听得到。
第一百八十七章 婚配
“是那公使库印书的事情。”谢图陪笑,“也不知怎的,州中忽然看上了《杜工部集》的雕版,叫这两日就送过去,只你自家管过,自然也知道,雕版没了,怎的印书?彭知县就叫我来过来寻你,喊你去同那杨如筠说一声,请他再帮着抄一回。”
父亲叫来寻裴继安,还叫他低声下气求情,却不代表谢图一定会听。
他从前对这裴继安明里暗里,不知下过多少绊子,交手多回。
父亲年纪大了,老眼昏花,总以为那是个好人,却不如自己这个同龄人眼明耳利,不知道裴继安面上看着好似十分大气,其实小心眼得很,便是自己认了错,也未必能得帮助,既如此,何苦要丢这个脸?
倒不如假借知县彭莽的名义。
知县叫你帮忙,你总不可能拒绝了罢?
反正这对方正被修圩田的事情锁在这荆山边上,也不可能去找彭莽求证,便是去了,也可以有话说。
——都是为衙门办事,为知县办事,你裴继安既然能找第一回,难道就不能找第二回了?
须要知道这公使库得银,彭知县可也能占到好大便宜,白捡的银钱,他就不信对方会不心动,会不站在自己这一头!
谢图说完之后,还又补了一句,道:“也不叫那杨如筠白写,我来时已是有了准备,翻看过公使库当日账册——上回衙门给他送了十金的润笔,今次我做主翻一倍,给二十金,当做答谢!”
又叹道:“也不是不知道这一位难请,只是到底是从衙门账上走,若是走得多了,少不得要被监司稽查,你是做过的,也不消我多做解释就知道。”
裴继安原本就已经十分不悦,听得这话,简直要气笑了。
这样的口,谢图居然也敢开。
旧账没算完,这是又来添新账了?
这一两年间的事情且不去管,只说最近几个月,此人为了差事,三番两次挑衅自己,不过看在其父谢善的面子上,才没去搭理,月前他再抢公使库的时候,两边早已撕破脸,还同谢处耘对骂过一回,不想今日居然还有脸再过来说这样的话。
外头人捧了千金去寻杨如筠抄几十个字的屏风,对方也未曾答应过,这一位究竟是哪里来的自信,给个二十金,就能支使得动这样一位名声斐然的大家?
“上回去请杨先生抄书,润笔是其次,其实最要紧是看在沈官人的面子上,一是他想要帮着照料沈家后人,二是此书未曾面世,他想要当先得见,才肯答应。”他淡淡道,“裴家与杨家素无往来,恕我无能为力了。”
裴继安站在门内两三步的地方,也不进去,反倒往外退了一步,道:“衙门里头事情多,我也不多留谢兄,请回吧。”
谢图原本以为搬出彭莽,裴继安至少要多顾及几分,谁成想对方会是这般反应,一时有些慌了神。
他正要继续说话,对面裴继安却是忽然朝外头招了招手,叫了一声“张属”。
果然张属应声而入,问道:“官人找我何事?”
裴继安便吩咐道:“谢图头一回来,怕是不识路,你送他出去。”
语毕,他连头也不回,已是当先走了。
谢图气得七窍生烟,举步追得上去,恶狠狠张口嚷一声“裴继安!”,正要说话,却发觉右前方的厢房房门大开,里面七八个正在拨算盘的人一齐抬头看向自己,当中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
他到底在县衙多年,也要脸面,连忙住了嘴。
张属这才几步赶了上来,一面把他往外引,一面笑道:“这边走,这边走。”
他虽然极力遮掩,可那做出来的样子,就同撵狗赶鸡鸭似的。
谢图十分丢脸,不好在众人面前闹大,只好在心中重重记了一笔。
他“哼”了一声,把脸往左边半躲着,却正好见得对面厢房里坐着的三个人。
与其他地方不同,这房中的全是女子,其中两个坐在前头,看上去都是三四十岁的妇人,可被挡在最后头的那一个,肤白胜雪,不知是不是听得外头声响,抬头看了一眼。
——眸光如水,正是恰才那一个美人。
这莫不是在看自己?
谢图脚下不由自主地就慢了一步,转身想要朝向里头走。
张属见势不对,却是立时就往前拦了一下,匆匆几步挡着,还顺手将门关了,笑道:“男女有别,还是莫要乱走的好。”
眼见外头人人都瞧着自己,谢图便把那气咽了回去,只得老实被送出门,沿路还不住打听,只张属在衙门日久,浑身滑不留手,愣是什么都没说,叫他悻悻不已。
***
一回得县衙,谢图就想要去找彭莽告刁状,只是回得晚,彭莽早已下了衙,回家去了。
谢图转而去寻父亲谢善,把裴继安推脱的话一学,忿然道:“爹,你总说那裴继安有胸怀——这便是你说的胸怀!他还推说什么杨如筠乃是因为沈官人的缘故……”
将白日里的事情掐头去尾一说。
谢善劝儿子道:“人善借势,他眼下正在势头上,你是求人,便要有求人的样子,况且他那话里未必不是真的,那‘沈官人’多半说的是沈轻云,他从前在朝中多有善缘,听闻有个女儿正借住在裴家,公使库那本《杜工部集》就是那沈家姑娘拿出来的……”
谢图一下子就想到在荆山脚下见的那个女子,脑子里忍不住生出些火热来,问道:“爹,我今日在那外衙里,见得有一间小屋子,里头居然坐着三个女子……”
把那场景形容了一回。
裴继安同彭莽借家中女账房的事情,谢善自然有所耳闻,而沈念禾也在那一处帮忙的消息虽然没有多往外传,可该知道的人也都知道。
他道:“那两个年纪大的是知县夫人用惯的,被裴继安借去看账算数,年纪小的那一个,多半就是那沈轻云同冯氏的女儿,听闻沈轻云当年丰神俊逸,冯氏也是个大美人,生出来的女儿自然貌美。”
谢图顿时就来了兴趣,咽了口口水,问道:“那沈家女儿是不是还没有婚配来着?”
第一百八十八章 按捺
知子莫若父。
谢善看到儿子那两眼放光,搓手蹭脚的样子,又听他嘴里问的话,哪里有不晓得,便道:“你不要乱来,那是沈轻云的女儿,冯蕉的外孙女……”
谢图“哼”了一声,道:“那裴继安还是裴家的独苗呢!这可是十代世家,眼下还不是捡咱们家的残羹剩菜吃?”
又涎着脸笑道:“爹,要不你同娘商量商量,三妹那一处同裴继安未必能成,可我这一处,不也已经过了孝,可以再说亲了吗?我看那沈家姑娘就很不错,虽然家道中落,可毕竟是名门闺秀,又能干——不是说那杨如筠是看在她爹的面子上抄的书吗?若是嫁入咱们家,借着她的名字,再请对方帮着抄一回,想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那《杜工部集》也是她拿出来的,老相公家里头哪里才止这一本两本的好东西,将来嫁得进来,一一背写出来,公使库还会缺书印吗?”
谢图历历数着好处。
“好似也十分会算数——不然怎的会被叫去荆山下头?届时娘也不必再天天算这个,算那个,由她帮着管账就好,说不定家中那些个铺面田产给她去操持,还能倒赚不少!”
谢善摇头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沈轻云虽然出事了,可那沈家女儿眼下住在裴家,裴继安是个什么人,你在他边上看他长大,难道竟是一点都不清楚?”
又教训道:“也是你,平日里做事情颠三倒四的,也不晓得靠谱,若是你这一处做出些样子,我倒是有脸叫你娘上门去问一问,眼下这幅德行,便是去问了,裴家也不肯答应的。”
谢图撇嘴道:“她姓沈,又不姓裴,裴三能做个什么主!”
又道:“成不成,你都不说怎么会知道?我看她今日和和气气的,倒像是对我很有意思的样子,喊娘去问一问,也不必问裴家人,直接去问那沈姑娘便是。”
在此处歪缠半日,好容易才说动父亲又去找了亲娘。
等到晚间,谢母就来同丈夫商议此事。
“我听得儿子说了,虽是觉得那沈家女儿有些短处,没甚根底,又是个无亲无故的,娘家给不了助力,可难得他喜欢,我也不好一味拦着——却不知你是个什么主意?”
谢善皱眉道:“说个当地有根基的不好吗?讨这一个媳妇,虽说有些好处,可麻烦的地方更多,若是将来朝中有了什么牵扯……”
谢母虽然不太清楚朝廷的事情,却没有被丈夫吓倒,只笑道:“咱们家又不是什么官,再怎的牵连也牵连不了,况且当真有事,休了去就是,实在不行,面上做个和离,也算是全了她的面子。”
再道:“难得儿子喜欢,自他那媳妇走了,我倒是私下问过他好几回,找了七八家不错的,都说没有看上的,这个年纪了,还连正经家室都没有一个,更别说什么开枝散叶——你老谢家的香火我帮着着急,你这做爹的却半点不急!”
谢善皱眉不语。
原来那谢图从前有过一任妻子,只是因故早产,最后没撑下来,一尸两命了。
自妻子死了,谢图就一直没有续娶。民间其实也不怎么讲究给妻子守孝,他没有续弦,自然不是因为挂念发妻,相反,这一二年来,没少去小酒巷吃喝玩乐,听曲叫花。
去岁公使库里头的那许多亏空,有一块就是进得小酒巷那些个卖花酒的楼子了。
儿子什么德行,父母自然是知道。
谢母一来看不惯,二来担心儿子把老子也带去,三天两头劝他赶紧再娶,有个填房盯着,也好说话,奈何谢图就是不肯听——比起家里多个人管着,自然还是外头好耍乐。
此时难得遇得儿子肯了,她虽然有些不满沈念禾亲脉,不够凡事没有十全十美,况且儿子也是续娶,有这样一个,倒也还算可以了。
儿子劝完妻子劝,加上谢善本身就有些犹豫,终于还是让了步,道:“你先去找那郑氏打听打听,谈个口风再说。”
得了丈夫的首肯,谢母便同儿子说了,又交代道:“如若成了,自然是好事,如若不成,你也当要说亲了,我给你选了许多个,你从里头挑个合眼的。”
谢图信心十足,道:“娘,你也是想得多,怎可能说不成?也不看我什么家世条件!”
他口中应着,心中却是瘙痒难耐,又觉得那沈家女儿年龄不太够,条儿比不得花楼里头的小姐顺,可再一想,这个年纪,也别有一番滋味,将来长好了,又另有一番滋味,着实叫他有些按捺不住。
***
沈念禾却不知道自己只是一句问话,居然被人误以为对其“有意思”。
她在小衙署里头算了一天的数,眼见天色渐晚,转头一看,早已过了时辰,边上两个女账房却仍旧不见走,尚埋头看账对得十分入神,便提醒二人道:“已是到时辰了,赶紧收拾收拾吧,错过回城的马车就麻烦了。”
那两人过了一会,才把笔一搁,起身整理起东西来。
其中一个便道:“裴官人怎的还不来?天都要黑了。”
旁敲侧击的样子。
沈念禾实在是无奈极了。
荆山脚下的堤坝、圩田已是修了多日,她同这两个女账房也同屋了小一个月,因上回无意间听得她们闲话,言语间好似多有误会,是以渐渐熟悉之后,好几回都有做暗示,表明自己同裴继安不过是异姓兄妹而已,并无半点多余牵扯。
可不知为什么,明明就是十分干净清楚的关系,她自觉解释得也十分巧妙到位,这两位就是充耳不闻。
若说是没听懂罢,又不像,可若说听懂了罢,这反应又奇怪得很。
她只好道:“想是外头事多,今日晚了些。”
正要再说几句,撇得干净些,就听得外头一阵脚步声,不多时,一人站定在门外头,出声问道:“好了不曾?”
赵账房登时就笑了起来,道:“裴官人来了!我还说怎么这半日不到,若是再晚些,沈姑娘一人骑马回去,我却不怎的放心。”
旁边的李账房也跟着道:“裴官人不来,我都不太想走,这一处剩得沈姑娘一个,外头全是后生仔,叫人实在不放心。”
第一百八十九章 揣度
两人将他往里让,那裴继安也不推脱,顺着就走了进去,同她们谢道:“辛苦两位这一向照顾舍妹,实在劳烦得很。”
又道:“我家婶娘也听得说了,十分感谢,叫人帮着送了两匹布去彭府作为答谢。”
他嘴上说是婶娘送的,可那郑氏都不曾来过荆山,哪里会知道什么李啊赵啊的,明眼人谁又看不出来,这不过是借其名义做事而已。
这般过了明路送东西去府上,比起私下施些小恩小惠,实在要叫人长脸太多。
哪怕只是一尺两尺的破布,经过门房,去得内宅,也会给彭知县家的夫人知道这是两人办差办得好得来的,又有面子,又有里子。
那赵账房强忍着没笑出声来,还要装着客气模样,连忙摆手道:“不过份内的事情,哪里好意思收官人家里的礼!”
另一个李账房也跟着道:“从沈姑娘这一处学到许多东西哩,下回再有这样的事,裴官人同沈姑娘千万不要忘了我这个老婆子,使生不如使熟。”
两人嘴上推辞,面上却是止不住喜笑颜开。
裴继安应道:“应当的,公事上头,两位账目算得极仔细,私事上头,对舍妹又多有照顾,此处将要告一段落,衙门里头的自有官人们安排,我不好插手,可这私下却不能不表示一番——不过一点小心意,两位就莫要推辞了。”
赵、李两个意味深长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先道了谢,转头又去看沈念禾,一个道:“外头马车来还要一会,此处我们来收拾,姑娘同裴官人先回去罢。”
另一个也道:“时辰不早了,我们两个跟马车的不打紧,姑娘骑马却不太安全——这一向雨水也多,路上湿哒哒,我连着见得好几回有人跑得打滑从马背上摔下来了,大白日尚且如此,天一黑,更容易踩错,还是早些走罢!”
还转头提点裴继安道:“裴官人的靴子底高,遇得有水滩的地方,不妨下马帮姑娘牵一牵缰绳,行得慢些,总能叫人放心些。”
这两人话里话外,全是为了行路安全着想,听起来正常得很,连表情也十分郑重其事,可不知为什么,沈念禾总觉得有哪里怪怪的。
等到她收拾好东西,跟着裴继安同沿途众人一路打了招呼,走得出门,却不想外头柳树的绿丝正随风摇摇曳曳,小院中远风拂面,天空细雨绵绵,沾衣湿巾,山腰处雾气氤氲。
——竟是下雨了。
裴继安也有些意外,伸手出去试了试,觉出雨势不大,又看一回天色,不像是要有暴雨的模样,便道:“春时阴雨,一时半会可能停不下来,还是别等了。”
沈念禾便道:“不必等,拿东西挡一挡便是——三哥厢房里好似有备用的蓑衣,我去拿吧。”
她正要转身,却被裴继安拦道:“我去拿,你到里头捡个地方坐着,给你翻来翻去,不知何时才能找到。”
沈念禾不得不承认论起整理收纳来,一百个自己拍马也及不上这一位裴三哥,况且她当真不知道蓑衣放在哪一处,只得老老实实应了,也不进门,只立在当地,道:“我在此处吹一吹风吧。”
裴继安点了点头,也不做他言,径直往里头走。
然则这一回才走得近了,还未来得去开门,便听得对面房中隐隐传来人声。
是方才那两个女账房在屋子里闲聊。
想是以为沈念禾已经走了,她二人说起话来肆无忌惮,连声音都懒得压低。
裴继安耳聪目明,不但听得清清楚楚,还能把哪一句是那姓李的账房说的,哪一句是那姓赵的账房说的都辨认出来。
“外头好似下雨了,也不知道他们这一路要走多久,怕是天黑了也到不得家吧?”那李账房道。
赵账房就回她道:“你操什么闲心,雨又不大,那裴官人多半恨不得走得慢些,有他在,天黑不黑的有什么打紧?况且回到家里头,先有一个婶娘,再有一个外头认得兄弟,话也不好说,心也不好表,哪里有眼下在外头便宜?眼下两人单独一路行,什么话不好说?若是能听得懂你我的,遇得有水的地界,还能下马牵了缰绳,岂不比各自骑马离得近?届时一个牵,一个走,离得又近,挨得又亲,稍微不留意,不小心就碰着手了,但凡不小心给雨淋湿了,还能叫沈姑娘心疼一回……”
“你说话就说话,怎的笑成这样猥琐,涎皮赖脸的——叫你家那口子给你挨手牵马去,旁人吃糖,你笑个屁!”
“呸!又不是没挨过!早三十年前他倒是殷勤得很,莫说牵马,夜晚背着旁人还闹着要背我——只而今腿软腰差的,就是肯答应,老娘也不敢给他瞎折腾,出了什么岔子,还不是要我来伺候!”
又叹道:“还是这些个小年轻好——你看这两个。”
李账房道:“好是好,不过只怕路还长着呢,你瞧那沈姑娘的模样,前次还急着同咱们解释,总说些挨不着边的傻话——却不晓得咱们都是过来人,谁看不出来啊!”
赵账房则是道:“我看沈姑娘是真不晓得。”
“她是还没开窍,只裴官人那一处,有时候乍一看,倒像是开窍了,有时候再看,好似又不像!圩田堤坝都修好了,这两个怎么就没个结果,将来回府了,又不好来问,哎呀,急也叫人急死了!”
“才夸你是过来人,又犯蠢了不是,方才人来时你见没见得?同咱们说不上两句话,就要转头去看一眼,旁的能骗人,眼神还能骗人不成?啧啧,同看什么似的。”
“啊呀,光顾着说话,你东西收拾好了没,赶紧的!一会马车都要走了!”
听得里头人各色揣度,裴继安先还觉得匪夷所思,复又觉得好笑,只是事涉沈念禾清誉,毕竟不好直言反驳,还不好叫她们知道自己听到了,转头见得边上一处厢房大开着门窗,下意识闪身进得去,还把门也掩了。
第一百九十章 关窗
裴继安站在门边等了好一会,听得赵、李两个账房磨磨蹭蹭的,锁个门都要锁半天,转头又见外头虽然只是些细雨,风却挺大,恰巧这屋子里好几张桌子都摆放在窗边,桌案上的文书都还摊开着,眼见就要给透窗而入的雨水打湿了。
他索性走得近了,待要伸手去关窗户,却不想才把手伸出去,余光一瞥,却见此处窗户朝向外头院子,不远不近的地方正正对着大门,而那大门处站着一人,素衣素裙,半侧着身子,却是沈念禾。
她好似等得有些无聊,就把手探出去接雨水,先接右手,又接左手,一面玩水,脸上还一面笑,同个没长大的孩子似的,可仔细去看,那眉眼间又隐隐含着几丝愁思。
裴继安远远看着她玩雨玩水,忍不住就跟着微微笑了起来,心中愉悦得很,只笑过之后,见得她那眉宇间的神色,又不由得为之一叹,心中暗暗有些难受。
——是想母亲,还是想父亲?
怎的过了这么久,那沈轻云的消息还没传出来?
然则也不是什么好消息。
一时之间,裴继安竟是有些踌躇起来,拿不准自己是想叫那消息传出来,还是不想叫那消息传出来。
若是叫念禾知道了父亲下场,必定难受得很,可若是不叫她知道,又日日想着,担忧得厉害。
不过再一想,还不如消息早点落定,叫她安心住得下来,那生脓的伤口早一日戳破了,上了药,才能早一日好转。
届时自己好生劝一劝,最好要圩田修好才知道,这样他也能叫他腾出更多时间来,不然连在边上陪着都做不到。
裴继安就站在此处看着沈念禾发怔,脑子里想了一百零八种如何劝慰的话术,正话怎的说,反话怎么说,侧面劝怎么劝,直接劝怎么劝。
他又在心中暗暗把对方爱吃的东西从头到尾数了一遍,头一日吃什么,第二日吃什么,连着把十天里的吃食都安排好了,又还另补了几样难做的新菜——这一位最挑食,平常遇得不喜欢的都不爱下箸,难受的时候,估计更吃不下了。
吃的想到一半,又想玩的。
他木工倒还不错,可以做点九连环什么的,只是怕是做出来了她也没心情去看,倒不如带出去散散心。
如若是夏日,那清池县中好似有好大荷花湖,同去瞧一瞧,另有夏日冷泉——只是她有些体虚,好容易才恢复了些,还是不要去激那一股寒气。
裴继安想了这样,又想那样,想到后头,心中已是有了些底气,觉得多上点心,未必劝不回来,这才松了口气,再看那沈念禾抬头看天,探脚踩水的样子,面上也跟着重新带出笑来。
他回过神,才要把窗关了,低头却瞥见窗台上也不知被谁摆了一把抚州铜镜,足有两个巴掌大,光面朝上,磨得十分光亮,柄处正正挡着关窗户,刚要拿开,只见得那镜面里映出一张脸来。
那张脸明明是他自己,可看着竟熟悉又陌生。
熟悉是熟悉在五官,陌生却陌生在表情。
那脸上嘴角含笑,眼神温存,是他从来没在自己身上见过,却在父亲身上见过的表情。
裴继安的心开始一下一下重重地跳,脚下就像是被人钉了钉子似的,立在原地,连动都不知道怎么动,一手还挨着那铜镜,另一只手拉着窗,也不知道当要怎么动作,甚至有一瞬间,整个人都木了。
他一颗心凉飕飕的,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觉得紧张之余,又是难受,难受之外,又带一点酸涩,其中还夹着一点莫名的甜,可还没待尝出多少甜味来,苦味又往舌尖上翻涌。一时之间,甚至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更不知自己是个什么意思,脑子里是个什么想法。
好似自己都不像自己了一般。
他站在原地半晌,恰巧遇得这屋子里的人从外头回来,那两个把门一推,抬头就见裴继安站在里头,俱是唬了一跳,一个机灵些,连忙解释道:“裴官人可是找我有事?我方才是解手去了……”
另一个又问道:“裴官人有无什么分派?”
裴继安摇了摇头,被人这般一打岔,倒是恢复了几分往日镇定,转头一看,没听得外头动静,猜那李、赵两个账房早走了,这才记起来自己进来是做什么的,于是从容把窗关了,道:“无事,我看风雨甚大,怕把桌上的宗卷打湿,顺手进来关窗罢了——时辰不早,你们也早些回吧。”
他一面说,一面往自己公厅走,做出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等走到边上,推门就要进去,可不知为何,那门却悍然不动。
裴继安这才惊觉自己居然忘了开锁。
他伸手去袖子里寻钥匙,找了好一会,袖袋里还是空荡荡的,正想着是不是半路落到哪一处了,一抬手,忽然发觉左掌心里捏着一柄东西,已是被捂得发热。
这钥匙什么时候掏出来的?
他把钥匙对着锁开了许久,开来开去,都塞不进去,好容易定了定神,才发现原来是走错了一间厢房——自己的公厅还要往里头走。
连锁也认错了。
等到终于找对了门,开了锁,又在里头寻了蓑衣出来,他才渐渐恢复了往日行状,顺利把门锁好,提着蓑衣就往外走。
沈念禾在门口等了老半天,终于把他盼了出来,倒也没想太多,只有些心虚,问道:“有件蓑衣上回好似是我乱放的,是不是塞在哪一处不好找的地方,倒叫三哥寻了半日……”
同往常一般,不管是什么事,都要十分乖觉地抢着提前认错。
同样的话,裴继安从前只觉得这沈妹妹懂事又听话,可此时再来看了,却是有些发酸,越看越觉得这做法见外极了,叫人心里有些憋闷,好似一口气怎么都喘不顺。
他也知道自己的想法不应当,便硬压了回去,强作淡定道:“蓑衣好找得很,只是我顺手关了几间房的窗户,这才到得现在。”
一面说,一面却是忍不住去看她的眼睛,看她的脸。
第一百九十一章 木簪
沈念禾的眼睛生得很好,又大又圆,瞳孔漆黑如墨,里头还映着光。
即便刚来的时候还蓬头垢面,干枯憔悴,也无损她眼中的清亮,此时衬着白生生的脸,眸光如水,旁人看来也许只觉得十分漂亮,可在裴继安眼中,却好似深潭旋涡一般,简直像是要把他吸进去。
原来怎么没觉得这么好看?
他身上一时发冷,一时发热,整个人好似被劈成了两半。
左边那一半的脑子还能动,仿佛在问他:不就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有什么好看的?
然而右边那一半的脑子已经整个瘫了,什么都不会想,连转都转不动。
他不敢多看,可又忍不住低头去看。
沈念禾自觉地把蓑衣接过来往自己身上套,等到穿好了,转头见裴继安仍是站在原地,雨都已经打到他肩上了仍旧毫无反应,便叫了一声“三哥”,又从袖子里取了帕子出来递给他,问道:“是不是坝上有什么要紧事情?回去再想吧,衣服都湿了。”
裴继安下意识接了过来。
那帕子入手时尚带着温度,他攥着含糊应了一声,也不说去擦肩膀上的雨水,也不还回去,只胡乱把蓑衣往身上一搭,当先往前头走了。
沈念禾跟在后头,等他从马厩里牵了马出来,两人各自骑了坐骑便往家里赶。
此时已然入暮,荆山到宣县的官道路远,又因近期自县中运送许多物料过来,道路已是被压得一坑一坑一洼的,果然行到一半,就遇得连着好长一段道上都有大大小小的水坑。
见得水坑,裴继安不由自主地就想起头天听说有人半路在此处摔跤的事情,正要停下来把沈念禾叫停,给她牵马过去,然则才拉了缰绳,却是忽然又记起方才那两个女账房的私语,顿时面色一红,一时之间,喊也不是,不喊也不是。
他本来只是担心沈念禾安全,可有了赵、李两个账房的话,倒似好像显得自己这是为了什么“挨手”、“说悄悄话”一般。
可若要说一句行得正、坐得端,不惧旁人这般妄加揣测——从前他倒是能坦坦荡荡,今日见得那一面镜子,却是再说不出口,更还平添一两分心虚来。
沈念禾却没有想这许多,她骑术好,纵马几下就跃了过去,比裴继安还要快了四五个马身,不多时就在前头跑得远了,连头也不回一个。
裴继安见她无知无觉之间,就把自己弄得患得患失的,又是自嘲,又是好笑,当中还夹着几分酸意,连忙放马跟了上去,唯恐这一位跑得兴起,不小心伤了哪一处。
***
两人回到家中天色早已全黑,吃过晚饭,各自回房不提。
沈念禾那一处暂不去说,裴继安轻轻推门进得屋子里,却是见那谢处耘难得地已是坐在桌边,只是并非看书看图,也不是摆弄什么弓箭玩具,而是不知怎么翻了自己的锉刀、铁架子出来,正磨来磨去的,不知在捣鼓些什么。
他走得近了,低头一看,桌案上全是细细碎碎的木屑同小木片,那谢处耘手里认认真真地磨着手里小木条似的东西,也不知在做些什么,入神得很,此时听得动静,竟是猛地把手中东西一缩,搂回了怀里,一脸的紧张。
见得这般反应,裴继安也有些吃惊,问道:“这是在做什么?一惊一乍的。”
看到是自家三哥,谢处耘这才松了口气,把那怀里的东西重新掏了出来,还要抱怨道:“三哥进门怎的没声没息的,吓我一跳!”
又回头看了一眼,见那门关了,复才放心地回道:“这一向我得那沈念禾提点了不少,本想送点东西做谢礼,只是想来想去,也不知道应当送点什么合适,正巧不是就要四月,听婶娘说是她生辰,咱们虽不是什么大户人家,办不来什么‘生辰会’,我这个做哥哥的,只好送个根簪子!”
说到此处,他忍不住把手中那簪子举出来,问道:“三哥,我想雕朵花在上头,怎的雕了半天,也雕不成样子?”
那簪子乃是桃木所制,不知他花多少时间在上头,虽然看上去仍旧十分粗糙,可头头脚脚处已是磨出了点形状,入手也十分光滑,只是那簪子头部圆圆的一圈,要不是听得解释,裴继安当真猜不出来这原来是打算雕的花。
“你从前不没学过木工,得先用炭笔在上头画个样子出来,再照着往下刻就是。”
裴继安手把手带着他做了个头,才退到边上。
他默默站了好一会儿,看着好似只是在盯着那谢处耘十分投入地对着一小根桃木使劲,其实脑子里却是乱糟糟的,一时惊觉原来马上就要四月,沈妹妹过生辰,到底要送点什么才合适——原本已是同两个跑商的商量好了,叫他们看到上好的头面,就给自己带一副两副回来,可这到底是从前的想法,此时见得谢处耘亲手做簪子,虽然不知道什么缘故,他莫名的就有些别扭起来。
谢处耘给的都是亲手做的簪子,自己送一副外头买来的头面,是不是有些敷衍?
他又站了一会,刻意忘掉的那一番对话同那镜子里的脸难以控制地在脑子里冒了出来,也不敢在此处多留,转头出去找了郑氏。
郑氏听得侄儿来意,略有些奇怪,道:“你沈妹妹平日里头半点也不挑,可要是问她喜欢什么,我却是不瞧不出来——你当真想知道,自家去问不就得了,跑来问我做什么?”
又好笑道:“你们两个倒是挺有意思的,那一个想给你做吃的,跑来问我你喜欢什么,这一个想给人买东西,也跑来问我那一个喜欢什么,我又不是你们肚子里的蛔虫,哪里晓得这么多——当真论起来,还不如你们彼此知道得清楚!”
再道:“依我看,你做一桌子好菜给她吃就已经足够了,念禾又不是那等歪缠着要礼物的,你当她同小耘一般小孩子脾气,时时要人想着他才肯罢休!”
裴继安听得出神,却是不由自主微笑了起来。
——原来她从前还来问过婶娘自己喜欢吃什么?
第一百九十二章 上门
沈念禾的生辰毕竟在四月,距离此时尚且有些时日,裴继安就把此事压在心底,只是闲时总忍不住拿出来念想,然而一想到要送什么礼,自然就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人来。
一旦想到人身上去,能想的事情就多了,想她的脸想一回,想她对自己好想一回,想她能干想一回,想她蠢笨再想一回,另又想想这样傻的一个,将来怎么办,又要忧心一回。
他总觉得自有些怪怪的,有时候已是下了定论,自认不是那个意思,可才转过头,又觉得不能自欺欺人,自己其实心底里就是那个意思,然则再一回细思,又认定应当只是一时发了昏,其实并非那个意思。
然而想了这许多,他心里还是七上八下的,只是见得沈念禾并无半点反应,便也跟着强令自己不要去多想,最好把心思全放在圩田同堤坝上,决定等忙过这一阵子,再找功夫细细琢磨。
且不说裴继安这一处脑子已是被分成两半,一半装了公事,另一半装了一团浆糊,而另一处,脑子里头全是浆糊的谢图却是时时闹着老娘上门寻郑氏。
谢母被催不过,只得解释道:“你着什么急!你这一处要说婚事,自然要同你前头那媳妇家里商量好了,等那一处回了话来才好做事,不然叫旁人听了,少不得说咱们家不讲究!”
谢图原本就不怎么喜欢发妻,嫌她呆板无趣,又觉得她不够好看,比不得外头小酒巷的放得开,后头有了身孕,更是时时吐,烦人得很,此时听得老娘的话,顿时来了脾气,道:“不过是个穷酸秀才,有什么好问的,难道我要娶妻,还要得他的同意?他又不是我老子!”
谢母虽说也不太看得上儿媳的出身,却比儿子多知几分进退,道:“这话不许叫你爹听了去,小心他打折你的腿!”
又道:“你莫要急,我已是叫人递了帖子过去,想来就要有回复了,裴家虽然不同从前,礼数却也要讲一讲。”
正说话间,却不妨事情巧得很,外头来了个小厮送帖子进来,果然是郑氏回的。
谢图喜不自胜,缠着亲娘要跟着去,道:“外头人说亲不都说要相看?上回那一个不中用,又同我合不来,想来就是因为没有相看过,给爹一句话就定下来了。”
又道:“吃过一回苦头,而今是二道,我却不肯再同从前一般了,虽是同她见过一回面,到底匆忙得很,看得不甚清楚,今次难得有机会,再去细细瞧一回,也好给她看一看我,两人多少能说得几句话,也不至于到得洞房才知道是个什么性情!”
谢母拗不过他,只好道:“那你跟着去,只不许胡说,更不许胡来!”
又把定的时辰同日子告诉了儿子。
谢图见得那日正好是自己休沐,一口就应了下来,想起当日见的那沈念禾的相貌同身段,连着好几天去小酒巷的时候选人都挑不足十三的,又点名要细腰。
同行的狐朋狗友少不得稀奇问道:“怎的这一阵转了性情?从前不都是喜欢那等熟的,而今怎的换了生的吃?这才几岁,没滋没味,干巴巴的!”
谢图就一脸的荡漾,涎着脸喝一口酒,笑道:“你们懂什么,生的时候有生的好,等将来我得了那个好的,给你们瞧了才知道。”
众人见他卖关子,哪里肯应,自然一拥而上,把酒乱灌,到底把人灌醉了,将话问了出来,知道原来是看上了正寄住在裴家的一个外地女子,生得十分貌美,虽然年纪小了些,已是有些年少风流之相,惹得他心心念念,不知暗暗流了多少口水。
晓得了来由,他们就时常拿这事来起哄,说他得了个美娇娘,当真好福气,这个说成亲时要送两个美婢过来,那个说到得那一天,自己能叫某某地来的某某戏班里台柱子给他做祝贺,那妓伶是出了名的颜靓条顺,尤其声音销魂云云。
众人说些不堪入耳的荤话,许下许多诺言,又要以此叫谢图请客喝酒,还要他许诺,等娶进门了,定要择个机会同席一回,叫那新媳妇给自己倒酒。
谢图管着公使库,手里阔绰得很,一来十分喜欢这等一呼百应的威风,二来得了这许多承诺,又眼馋那两个曾经见过的美婢,又口水那出名的妓伶,只被人讨几顿饭,自然无有不应,至于出来倒酒什么的,他本就想着得了美妻,当要拿出来炫耀,想着自己从前也吃过旁人老婆亲手倒的酒,便也笑嘻嘻应了。
偏此时因裴继安正管圩田、堤坝,彭莽又是个万事不理的,衙门里头大小落地的杂务都推到了谢图那老爹谢善身上,正逢这难得的捞钱机会,谢善哪里肯放手,带着一干手下只差住进了衙门里头,一时也没功夫来管儿子,倒叫他在外头肆意放纵。
转眼到得谢母同郑氏约定好的那一日,谢图大中午的被人叫得出去,又吃喝一顿,等到酒劲下去了些,人虽没能全然清醒,晕头转向间,看得时辰都过了,眼见赶不回家,却又不舍得不去看那沈念禾,幸而此处酒铺距离裴家倒也不远,索性叫伴当搀着自己,一时走“之”字,一时走“人”字,朝着裴家而去。
***
谢母却不知道自己儿子吃得这样醉了,还不忘心心念念相看的事情。
因那谢图做事最喜多说少做,这般嘴上嚷嚷的厉害,最后没音讯的时候也不是没有过,是以谢母也不放在心上,只以为儿子出去吃酒吃到兴头上,便不跟着去了。
她到得裴家,同郑氏寒暄片刻,各自坐了下来,也不忙说正事,想互相闲聊几句,又送了些礼,复才道:“今次来主要是两桩事情,一是要多谢你家裴继安好肚量,又能干,肯看在从前两家面子上,把那公使库让得出来,我那儿子虽是嘴巴上不肯认,其实私下不知多服气,只是碍于脸面……”
把裴继安夸了一通。
郑氏少不得退让一回。
两人说了半日的话,谢母见得差不多是时候了,便做一副不经意的模样,问道:“我听说你家住了个外姓的姑娘家,怎的今日没见着人?”
第一百九十三章 醉酒
沈念禾的身份毕竟不同常人,谢母又是个素来没有往来的,郑氏并不想接这个话,便打个哈哈道:“她平日里喜静不喜动,也不爱同外人说话,今日难得老三休沐,带着两个小的出去看堤坝了。”
谢母顿时失望极了。
她近日被儿子在耳边不住催促,虽然口中答应了上门来探问,其实心里还是有些不自在,正想今天好生端详一番那沈家的姑娘,看看究竟合不合做自己媳妇,谁成想其人居然不在。
“听闻是大官人家的姑娘,生得标致得很,本想今日开开眼界,哪里晓得我竟是没这个福分。”她叹一口气,仿佛十分惋惜的样子,又指了指放在桌上的一个小匣子,“小门小户的,也没什么好送,就给那姑娘带了两个镯子,也不知道大小合不合适戴。”
一面说,一面还亲自捧了过来。
那匣子巴掌大,上下两层,上头那层嵌着一个翡翠镯子,下头那一层则是白玉镯子,两者的水头、品相都不差。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郑氏一下子就警觉起来,笑道:“无功不受禄,她一个姑娘家,也没出什么力,还同你家没什么渊源,哪里好意思收。”
这话把关系撇得清清楚楚,十分不客气。
谢母有个在衙门做押司的丈夫,在宣县一向过得顺风顺水,尤其这几年换了彭莽这个知县在上头,不少地方都要依仗谢善,水涨船高,做夫人的自然更多人围着拍马屁。
从来只有她不搭理旁人,哪有被人这般不搭不理,此时碰了个软钉子,本来就有些芥蒂,心中就更不舒服了。
虽说是给儿子娶的媳妇,可进得家门,除了生儿育女,自然还是要把孝顺自己这个婆婆放在最要紧处,因没见到沈念禾本人,不知其人性情温不温顺,老不老实,又不知身段好不好生养,谢母就不太愿意多说,略又坐了小一炷香功夫,没等到人回来,又见郑氏不来奉承自己,实在有些没趣,索性起身走了。
谢母这一处走了尚没有多久,外头沈念禾便已经回来了。
郑氏见得只她一个人,还有些奇怪,问道:“你三哥同你谢二哥人跑到哪里去了?”
沈念禾一面把外头披风脱了,一面笑道:“三哥去还马了,又叫谢二哥去拿猪肉——听说那薛屠户中午新杀了两头肥猪,新鲜得很,又有好肝。”
又道:“三哥叫我回来同婶娘说一声,下午不要着急做饭,等他回来再说。”
她见得桌上摆着许多东西,好奇问道:“是廖夫人才来过吗?谢二哥知不知道的?”
郑氏回道:“是衙门里谢押司家中来了人,说要谢你三哥胸怀宽……”
“被她耽搁了半日,老得陪着坐,实在不耐烦,偏生又不能把人赶走!”郑氏又午睡的习惯,给谢母这般一耽搁,只觉得浑身都难受,忍不住抱怨了一会,又道,“你既是回来了,叫我先去里头眯一眯——等你三哥到了,喊他把这一桌子东西整一睁。”
果然回得房中去休息了。
沈念禾见桌面上东西堆得满满的,叫人连下手的地方都没有,虽然不怎么擅长,还是把桌子略清了清。
桌上摆的其余都是寻常礼物,譬如茯苓阿胶蜜枣糕点等等,只有一个小匣子上头贴着一张纸,写作“雅赠沈轻云之女”。
她见得“沈轻云之女”几个小字,只觉得奇怪得很,暗想自己同那谢善家里也没什么交集,怎的还特有东西送给自己。
郑氏已经去休息,她自然不太好问,只是看着实在好奇得很,便取了过来,打开一看,里头却是两个品相一般的手镯,再去翻找,又无信笺,也不见旁的东西。
正莫名其妙间,忽听得外头有人拍门。
她低头看了看漏刻,见得已是到了时辰,知道多半是谢处耘回来了,也不多问,径直就去应了门。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门一开,外头站着的不是吊着猪肉的谢处耘,却是个有些眼熟的男子。
此人半边身子搭着一个伴当,一手扶着门框,见来的是沈念禾,喜不自胜的样子,开口道:“沈小娘子……”
一开口,满嘴都是酒味。
沈念禾下意识后退了一步,打量了对方一眼,倒是勉强认出来,问道:“可是谢押司家中的?”
对面人一口就应了,结结巴巴道:“怎的这样见、见外,叫我谢、谢哥哥便是。”
一面又大着舌头道:“我来寻我娘……”
沈念禾解释道:“谢夫人恰才已经回去了。”
她待要再说,那谢善却是摇了摇头,又道:“我还来寻……来寻裴……裴三有事……”
对着醉鬼,说什么都白瞎。
沈念禾便转头对那边上的伴当道:“你家这一位好似喝醉了,不如送他回家罢?”
那伴当十分可怜,求道:“少爷说有要紧事来寻裴官人,小的也不知是什么事,不敢乱动,倒不如等一等人回来再说罢?”
两人正说话间,那谢善“啪”的一下已经坐到了门槛上,一副骨软身软,赖地不起的模样。
沈念禾十分不耐,只是抬头远远见得巷头处来了一人,不知背着什么东西,定睛细看,却是扛着半扇猪的谢处耘,便也松了口气,这才让到一边,指了那桌边的椅子道:“扶你家少爷去那一处坐吧。”
伴当把谢善拖到椅子上,却是抱着肚子小声问道:“姑娘,有没有茅房,小的……”
沈念禾便指了院子后头一处小房给他。
那伴当拔腿就跑,剩得谢善一人瘫在交椅上,这一回倒是有了精神。
他见得桌上那个打开的匣子,一时酒都醒了三分,咧嘴笑着口涕横流地道:“小娘子,好娘子,你见得我送来的镯子了?你见得我娘了吗?既是亲事定了,咱们这就成好事罢……”
谢善中午吃大了酒,席上又被众人起哄,此时见得沈念禾,被酒劲催得上头,哪里还分得清今夕何夕,此处何处,只觉得热血上涌至脸,下冲于鼠蹊,正是难得的一振雄风之机,一面说,一面已是朝着沈念禾的腰腹处搂去,还把一张嘴往她的脸上亲。
第一百九十四章 清醒
谢善午间席上又吃了羊肉,又喝了酒,一张口就是一股的酒臭同羊膻味,此时手往前抓,弓腰前探,那姿势穷凶极恶,像个色中饿鬼一般。
沈念禾半点没有想到会有这样一着,惊得后背冷汗都出来了,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右脚已经先过意识,仗着自己人虽不高,腿却挺长,一脚往那谢善腰间踹去。
她力气不算很大,幸而谢善吃醉了酒,一个站立不稳,被踹得一下子又栽倒在地,只是明明已经跌了跤,还不肯放弃,一手顺势去抓她的鞋子同小腿,另一手又要去攀她的大腿。
眼下叫人已是来不及,沈念禾满身都是汗,口中骂道:“畜生,你做什么?!”
她一面将脚往回缩,摸着桌子上那待客用的茶壶,顺手把那大壶盖一掀,试了里头水不热,当头就往那谢善脸上身上倒,等扔了铜壶,才拿托盘砸他的头,又拖了边上的椅子过来,把他两条腿都卡在下头,胡乱踩了两脚。
谢善被水一浇,又给托盘这么一砸,又给连着踩了好几脚,虽是痛,倒是有些清醒过来,嘴里叫道:“痛!痛!心肝饶命!!”
这时还不忘一口的荤话,又要伸手去抓沈念禾的手。
他手倒是伸得挺高,只差一点就摸到的时候,却是眼前一黑,不知什么东西把他的头整个罩了起来,又重又黑,不过一个呼吸的功夫,一股子带着血腥与臭味的东西已经往他鼻子里钻。
谢善先前喊痛,一半是真痛,一半却是喊给沈念禾听叫她住手的,此时被这东西一罩,只觉得连气都喘不过来了,急忙叫道:“救……救命!”
声音沙哑,又急又慌,这才是真怕了。
然则这一回他嘴巴一张,不知什么东西就呛进了喉咙,更是呼不进气了,一时惊得不行,顿生窒息之感,仿佛命在旦夕一般。
谢善酒早醒了,拼命挣扎着想要把头上的东西取下来,却是被人按着头往肚子处一通乱捶,一阵钝痛之后,那一声“啊”还没能叫出来,就听得外头有人骂道:“孽种,今日不把你这腌臜东西割了去喂狗,小爷这谢字就倒着写!”
他心知不好,手脚乱舞想要躲开,忽然鼠蹊处又挨了重重的一下,仿若锥心一般的痛,山崩地裂一般,痛得他简直整个人都要死了过去,再忍不住,自喉咙里发出一声惨叫,顿时厥了过去。
***
沈念禾一头一脸的汗,大半是累的,小半是吓的,那手还用力按着压住谢善双腿的交椅,按得太久,使过了力气,已是有些发抖。
谢处耘就站在边上,一脸的狠厉,身上全是血,那脚则是踩在谢善的胯部,还要重重研磨了几下,骂道:“瞎了你的狗眼,老子的妹妹你也敢打主意!当你谢小爷是好惹的?!”
他那双手沾满了血,把半扇生猪带着下水、猪头把谢善的整个头都给罩了起来,还要用力往地下掼,一面掼,一面头也不回地朝沈念禾道:“你回房里去,不要在这里看着!”
沈念禾喘了口气,先前不怕,现在倒是有些害怕起来——这个打法,不会出人命罢?
她忙把谢处耘拦住,道:“谢二哥,再打要打出事了……”
谢处耘把她的手甩开,道:“打的就是他!看老子打不死他!”
又往那谢善胯下用力踹了一脚。
谢善人本来已是晕了过去,被这一脚踢得一抽一抽地抖,竟是痛得又醒了过来,口中叫道:“救命!我再不敢了!”
隔着厚厚的生猪肉同猪扇骨,那声音瓮瓮地传了出来。
沈念禾生怕出事,急急拉着谢处耘道:“里头他还带了人来,若是传出去,谢二哥你是要进衙门的……”
谢处耘又想甩开她的手,又怕伤了她,正僵持间,外头一人忽然肃声问道:“这是在做什么?”
沈念禾转头一看,见得裴继安皱眉站在门口,顿时松了口气,当即道:“三哥快来,这谢善要欺负我,给谢二哥拦住了!”
她满似以为裴继安一来,谢处耘就会收敛几分,却不想见得这一位裴三哥,谢处耘却是更疯了,狠狠踢了几下那谢善的肚子,口中叫道:“三哥,我回来时见得这人要行那等龌龊之事,好险就叫他得了手!”
屋子里除却谢善,就只有沈念禾同谢处耘。
裴继安一下子就想到了当日在荆山脚下的小衙署里头,谢善色眯眯盯着沈念禾的样子,一时脸色也变了,当即道:“打肚子,打吐了算我的!”
***
谢善慢悠悠转醒的时候,天都黑了。
他全身都痛,嘴巴里臭熏熏的,从喉咙里头泛起来一股猪骚味同血腥味,又有呕吐物的酸臭味,头晕乎乎的,也是又麻又痛,仿佛被闷棍敲了一百下一般,除此之外,胸口发闷,肚子痛得仿佛不是自己的,下头更是木木的,痛得已经几乎没了知觉。
“少爷可算醒来了!”
边上的伴当惊喜地围了上来,问道:“少爷饿不饿的?可有哪一处不舒服?腿疼不疼?”
谢善有些发懵,转头见得自己不知何时已是回了家,又有些反应不过来,好一会儿才清醒过来,咬牙切齿问道:“那谢处耘同裴继安……”
伴当听得他问,便十分殷勤地解释道:“少爷喝醉了酒,还是裴官人同那谢小哥两人帮着送回来的。”
谢善虽说喝醉了酒,多少却记得些醉时的事情,他一抬手就是全身发疼,登时再顾不得听这些话,打断问道:“我身上的伤是谁打的?!是不是那谢处耘??”
那伴当略有些犹豫,过了半晌,复才道:“好似不是谁打的,是少爷自家摔的——裴家的姑娘拦不住,您这一处竟是爬去了桌子上头,不想从桌上跌了下来,幸好没折到腿,只是伤了不少地方,还要去抢谢小哥背回来的猪往自己头上罩……”
如果放在平时,谢善恐怕早已一脚踹了过去,只是眼下全身都动弹不得,只好气得骂道:“你这眼睛瞎的吗?老子没事去抢他的猪干什么?!主子被打了都不知道是谁打的,看我好了不打死你!”
第一百九十五章 前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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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母得了人报,此时正好进得门来。
谢图身上倒是有不少伤痕同淤青,可看起来并不太严重,又因他在外头一向混得厉害,因喝花酒同人争风吃醋打架的事情屡有发生,时常带伤回来,是以并不怎么稀奇。
只这一回他见了亲娘,却是惊惶道:“娘,叫个大夫来……我那根子好似有点不好……”
这话就吓人了。
谢家只有谢图一根独苗,他同原配也没有子嗣,若是此处出了事,简直同断子绝孙无异。
谢母惊得汗毛直竖,立时就遣了人去找大夫。
一府上下被搞得人仰马翻。
谢图午间醉酒得厉害,也说不上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把自己恍惚间记得的几个片段翻来覆去颠倒着说,譬如谢处耘拿猪头来捂着自己打,又譬如被裴继安踢子孙根云云。
谢处耘倒是罢了,这一位从小就在街头巷尾做个混子,打架斗殴不在话下,可他还提到裴继安,这一位却是出了名的老好人,一向走正道,从不惹是生非,叫人如何肯信?
更别提已是睡了大半天,此时的谢图一张口还是一嘴的酒气臭味。
醉成这样,说的话当真可信吗?
一时之间,便是谢图的亲娘都有些怀疑起来。
等到谢善回来,就把今日同去的伴当叫到一边问话。
那伴当一向跟着谢图鬼混,乖觉得很,立时就把白日的事情说了一回。
“是小的不是,因少爷喝醉了,我进得门就扶他坐了下来,屋子里头只有那裴家一个小姑娘,正要倒茶,我也不好离得太近,便退到一旁,正逢那谢小哥进来,只招呼了一声,少爷不知怎的,忽然就爬上得那桌子,摇摇晃晃,从桌子上摔得下来,先砸到交椅上,又跌到地上……”
“小的当即就觉得不好,只是离得太远,也赶不及去扶,那谢小哥背着生猪,本也要来帮忙,只才把东西扔在地上,不知为何,少爷却要滚到那半边猪身上,还要去抢那猪头罩自己的头……”
那伴当口齿清楚,把当时各人的动作都交代得明明白白。
他在谢家多年,自然晓得家中规矩。
谢图暴躁易怒,对下头人动辄打骂,而谢善虽然面上看起来宽厚,实际上却是会咬人的狗不叫唤,如果撞到他手里,不知会遭多少大罪。
伴当也不是蠢的,他明白一旦把自己只顾着去上茅房,压根没发现前头发生什么事情说得出来,怎可能被放过?
况且那裴家也不是好惹的,又是一门好人,当年裴县丞还给他们村里修过桥,后头这小裴官人进得衙门,也设法给他家减过赋税。
事情当真闹得大了,两家斗起来,他们倒不怕,自己一个小小的仆役,还不是任人搓圆搓扁?
倒不如咬死了是少爷自己摔的,纵然将来被打被骂,总比吃牢饭好罢?
在谢善眼里,比起儿子一口咬定谢处耘砸他的头,裴继安踢他的子孙根,甚至沈念禾都要踩他的腿,显然这伴当的言语要可信得多了。
等到几个大夫从房中出得来,谢家人问及谢图是不是被人打成这个模样的,也是个个都说看不出来。
没凭没据,此事自然只能不了了之。
晚间裴继安过来探看,还送了礼物,果然说话与那伴当同个口径,他坦然自若,还要致歉道:“不曾想竟是在我家中出了这等事,也不知会谢兄会不会有什么损伤,实在抱歉得很。”
见得裴继安这般反应,谢善便再无疑心,客客气气把人送走不说,又道:“大夫已是看过了,一时之间瞧不出什么,再过一阵子才晓得,不过看眼下情况,当不会有什么大事。”
回头还把谢图教训了一顿。
***
裴继安上得门去寻谢善问过话,转头也不回家,却是径直去了不远处的武威镖局里。
他寻了那镖头杨永出来,也不客气,直截了当便问道:“你晓不晓得当日谢家同秦家结亲是怎的回事?”
杨永有些吃惊,问道:“怎的忽然说起这事?”
裴继安也不瞒着他,把白日间的事情说了,又道:“此人太过龌龊,从前听得说他时常出去祸害良家女子,还只当是谣言,眼下撞到眼前,自然不能听之任之……”
杨永虽然不识得沈念禾是谁,却是立时就道:“你我如同亲手足一般的兄弟,那谢图敢在家里头对你妹妹动手动脚,便是同对我妹妹图谋不轨,如何能教他跑了去——等我点几个人,寻个时候把他蒙了头乱棍打一顿,把他命根子砸成肉泥,叫这贼子还敢!”
裴继安摇头道:“你晓得我素日行事不走暗道,对这等人,还不必脏了自己的手。”
又道:“你且去打听打听这一向他在外头所作所为,有了消息就来寻我。”
那杨永一口应了,没两日便亲自上门找了一回裴继安。
“从前听得人说,我还当是胡诌,此次认真打听了,才晓得果真不是虚言……”杨永面色十分难看,把打听来的事情一一说了。
原来那谢图自小就是个纨绔,谢善多年老押司,在宣县权势甚大,又是世代吏门,田地、产业俱是不少,谢母还溺爱儿子,对这一根独苗手头阔绰得很,是以他自成人后,头上在衙门里头挂着个吏职,实际上并不怎的做事,不过时常带着一干狗肉朋友在外头乱晃荡。
这一群人先还只在茶楼酒肆里头混迹,后头就开始去吃花酒,继而去了挂羊头卖狗肉的尼姑庵,最后便是尼姑庵也不再满足。
偏有那一天,不知谁人说这样那样都无趣得很,另要寻些刺激,便提议去那等村镇里头寻个好看的来试手,谁人能真正得了大便宜,就算谁赢。
谢图一口就应了。
他有个衙门身份,时有收缴秋税的时候就去村子里转悠,遇得合眼的,拉着去人家里头做事也是有的,心情好扔几个钱,心情不好,白睡也是睡了,左右也拿他没甚办法。
然则偏有那样巧,这一日乃是圩日,不知遇得什么节气,那镇上十里八乡的都聚了过来,谢图就瞧中了一个身姿曼妙的,因那女子面上罩了带纱的斗笠,看不清脸,是以他跟得人一路往巷子走,行至半路,就想要去占便宜,正动手动脚间,那女子兄弟同人自巷子里出来接,抓了个正着。
后头才晓得,那女子姓秦,乃是跟着兄弟来乡下老屋玩耍,同行的除却家人,另有一个男子,却是她定了亲的未婚夫。
谢图一向是吃了酒就爱乱来,中午那一顿喝多了马尿,手脚并用,还把那秦家姑娘的斗笠掀了,又在她脸上一通乱亲,叫那未婚夫看了个清清楚楚。
纵然不是秦姑娘的错,可事情到得这个份上,婚事自然不成了。
秦家虽然不算富贵,却有个在私塾教书的老爹,听得女儿受辱,一口气险些没有喘上来,带着儿子就上门讨要说法,言说不给个好交代,就要去州中、县中寻访。
遇得寻常百姓倒罢,可这老秀才再怎么酸,几十年下来,教过的学生也不少,还有那么几个正在宣州衙门里头当差,甚至有一位是县衙里头的推官。
迫于压力,又想着毕竟是秀才家的女儿,谢善就一口应了下来,一面道歉,一面把那秦姑娘给儿子娶了进门。’
秦家纵然不满,女儿已是给那谢图当着外人的面羞辱,不嫁给他又还能怎的办?
只能打落的牙齿和血吞。
秦姑娘十分看不上谢图人品,先前不肯嫁,只说自己宁可绞了头发做姑子去,后头好容易被人劝得不得已认了,进得门之后,也是郁郁寡欢,见得丈夫十分不靠谱,已是成亲了,在外头胡乱混迹不说,竟还要去村里头做那等龌龊事,略劝过几回,被非打即骂,只好时时回家诉苦垂泪,想求和离。
那秦老秀才见女儿这样惨,也十分后悔自己当日答应嫁女,正要一咬牙就把人接回来,谢家哪里又肯丢这样的脸面,两家就在屋子里闹了起来,到得大打出手的地步。
秦姑娘在边上看着,被吓得晕了过去。
大夫一来,天不遂人愿——诊出她有了身孕。
“那秦家同谢家早就闹翻了,听闻是那秦家的姑娘怀胎八个月的时候,给谢图打得流了胎,后头命都没了,却对秦家人说是早产不顺,一尸两命,秦家人苦无证据,几次要去告官,被谢押司压了下来……”
杨永从怀里取了一封信出来,递给裴继安道:“我才叫人寻了两日,就问出七八个苦主,都是被他欺负过的,当真是想也想不到——全在这一处了。”
又忍不住道:“你当要怎的做?衙门那一处有他爹,怕是不好弄,倒不如咱们这一处走江湖规矩,也不弄残他,只叫他再没法子出去祸害旁的清白女子!”
裴继安道了谢,却是皱眉道:“他眼下受了伤,一时半会也出不得门,况且凭他这等行事,即便没了东西,多半都还要另寻法子来,不是个安分的。”
语毕,又叮嘱了几句,叫他不要擅自动作,才把杨永打发走了。
***
然则偏有那样巧,这一日乃是圩日,不知遇得什么节气,那镇上十里八乡的都聚了过来,谢图就瞧中了一个身姿曼妙的,因那女子面上罩了带纱的斗笠,看不清脸,是以他跟得人一路往巷子走,行至半路,就想要去占便宜,正动手动脚间,那女子兄弟同人自巷子里出来接,抓了个正着。
后头才晓得,那女子姓秦,乃是跟着兄弟来乡下老屋玩耍,同行的除却家人,另有一个男子,却是她定了亲的未婚夫。
谢图一向是吃了酒就爱乱来,中午那一顿喝多了马尿,手脚并用,还把那秦家姑娘的斗笠掀了,又在她脸上一通乱亲,叫那未婚夫看了个清清楚楚。
纵然不是秦姑娘的错,可事情到得这个份上,婚事自然不成了。
秦家虽然不算富贵,却有个在私塾教书的老爹,听得女儿受辱,一口气险些没有喘上来,带着儿子就上门讨要说法,言说不给个好交代,就要去州中、县中寻访。
遇得寻常百姓倒罢,可这老秀才再怎么酸,几十年下来,教过的学生也不少,还有那么几个正在宣州衙门里头当差,甚至有一位是县衙里头的推官。
迫于压力,又想着毕竟是秀才家的女儿,谢善就一口应了下来,一面道歉,一面把那秦姑娘给儿子娶了进门。’
秦家纵然不满,女儿已是给那谢图当着外人的面羞辱,不嫁给他又还能怎的办?
只能打落的牙齿和血吞。
秦姑娘十分看不上谢图人品,先前不肯嫁,只说自己宁可绞了头发做姑子去,后头好容易被人劝得不得已认了,进得门之后,也是郁郁寡欢,见得丈夫十分不靠谱,已是成亲了,在外头胡乱混迹不说,竟还要去村里头做那等龌龊事,略劝过几回,被非打即骂,只好时时回家诉苦垂泪,想求和离。
那秦老秀才见女儿这样惨,也十分后悔自己当日答应嫁女,正要一咬牙就把人接回来,谢家哪里又肯丢这样的脸面,两家就在屋子里闹了起来,到得大打出手的地步。
秦姑娘在边上看着,被吓得晕了过去。
大夫一来,天不遂人愿——诊出她有了身孕。
“那秦家同谢家早就闹翻了,听闻是那秦家的姑娘怀胎八个月的时候,给谢图打得流了胎,后头命都没了,却对秦家人说是早产不顺,一尸两命,秦家人苦无证据,几次要去告官,被谢押司压了下来……”
杨永从怀里取了一封信出来,递给裴继安道:“我才叫人寻了两日,就问出七八个苦主,都是被他欺负过的,当真是想也想不到——全在这一处了。”
又忍不住道:“你当要怎的做?衙门那一处有他爹,怕是不好弄,倒不如咱们这一处走江湖规矩,也不弄残他,只叫他再没法子出去祸害旁的清白女子!”
裴继安道了谢,却是皱眉道:“他眼下受了伤,一时半会也出不得门,况且凭他这等行事,即便没了东西,多半都还要另寻法子来,不是个安分的。”
语毕,又叮嘱了几句,叫他不要擅自动作,才把杨永打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