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六章 落成
谢处耘坐在边上半日,好几回都觉得自己听懂了,纸上那狗爬似的字也记了五六页,乍一翻看,满满当当,简直觉得自己就是个文曲星下凡,只是被耽搁了十来年,不过此时已经重整旗鼓,正待一举惊人天下知。
然而等他重头再看自己写东西——全是先前沈念禾同裴继安两个特地交代过,说明日量测是最要紧的地方,却感觉不清不楚,不是漏了这样,就是漏了那样。
他十分紧张,怕被裴继安训,却又不敢说得出来,更怕明日数字量得不对,找骂不说,还要拖累进度,犹犹豫豫了许久,正要开口,却听得外头有人自远而近走得进来,抬头一看,却是郑氏。
郑氏站在门口,先叫了一声“继安”,又道:“外头郭府来了人,送了许多礼,我想要退,那人却不肯走……”
裴继安还没说话,谢处耘的面色已经变了。
他恼道:“婶娘,前头已是说了,但凡郭家来的人,撵出去就是,郭家送来的东西,也一概不给要!”
正还待要补几句狠话,对面郑氏却是懒得理他,只道:“大人说话,小孩子别在此处插嘴——同你没甚干系,是郭监司遣了亲兵拿来的,除却给你三哥,另也有给我的,你虽也有一两样,却同念禾差不离……”
——话中之意,便是:你一个买东西搭送的添头,不要添乱了。
郭家外院内院分得清楚得很,郭保吉虽然转官日久,却依旧保持着从前在军营的习惯,喜欢用亲兵来做事,而廖容娘平日里遣人过来,不是派的嬷嬷,就是管事。
听得来送礼的人是亲兵,谢处耘只好把话吞了回去。
郑氏却没有理会,而是又对侄儿道:“你还是自家来一趟吧,我也不知道怎么才好把人打发走了。”
裴继安应声而去,剩得谢处耘同沈念禾两个坐在屋子里。
谢处耘自作多情了一回,多少有点尴尬,手上拿着一叠记得乱七八糟的纸,低头看一眼纸,转头又看沈念禾,见她不看自己,又有些不高兴,便坐着发起闷气来。
沈念禾却没有想那么多,她写完最后一个字,放下手中的笔,吹了吹纸上墨迹,又重新按序号把纸整理过了,抬头不见外头裴继安回来,复才悄悄递给边上的谢处耘,道:“谢二哥,我记了一下,上头都是我要的数,明日你叫人量测了,照着填就是——要得有点多,你帮着盯着些,不要叫下头人错了数……”
谢处耘下意识接了过来。
那纸厚厚的一叠,略翻一翻,足有十五六张,上头记得东西就是方才自己听到的,只是同他记的全不一样,详细极了,把要如何量测、量测哪里、口径、方法,不厌其烦写了下来,只在数字那一处空了出来。
“届时谢二哥找那信得过的人在边上看着,测出来数字,就拿炭笔往上填就是。”沈念禾凑近了一点,指着那空白处给他看。
谢处耘全没想到她会如此细心,又对自己这般贴心,见得这一份东西,当真松了一口大气,一时面上也露出笑来,只是忍不住嘲笑道:“好倒是好用,只你这字明明看着有模有样的,怎的凑在一处,就这样东歪西倒?行不成行,列不成列的,也只好同我比了!”
已是有闲心开始大放厥词起来。
又道:“且放心吧,交给你谢二哥,保准给你的数字全是对的,若有错处,你拿石头往我脸上便是!”
沈念禾已是习惯了他这小儿性子,又是无奈,又是好笑,只是想到前头这谢处耘见得谢图欺负自己,拿了猪就去砸,又上前护着,这行径倒是如同给他上了一层光环似的,此时再来看,也没那么讨人嫌了,便笑道:“我可不敢,谢二哥这张脸比我生得好多了,砸得坏了,婶娘饭都要少吃两口,届时要挨骂的……”
谢处耘奇道:“为什么我的脸被砸坏了,婶娘却要少吃饭?”
沈念禾便道:“谢二哥难道不曾听说过有一句话,唤作‘秀色可餐’?婶娘从前就说过,看着谢二哥同裴三哥的脸下饭,菜都更有滋味,眼下少了一道‘下饭菜’,不骂我骂谁?”
一面说,一面笑,嘴角同眉眼都弯弯的,一副心情很好的样子。
她平日里时常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便是笑那笑容也不进眼睛,此时发自内心一笑,看在谢处耘眼中,简直如同冰雪消融一般。
他一下子就忘了自己本来想要说什么,竟是发了一会的怔。
谢处耘自小就生得好看,从前小时候还不觉得,可自父亲过世,廖容娘改嫁之后,他却没少因为相貌受人欺负,等到得了裴家庇佑,最为讨厌旁人说他好看,有机会因此同外头人打起来。
可今次听得沈念禾夸他好看,他竟是半点也不以为忤,发过怔之后,心中竟是生出一点点欢喜之意来。
——这姓沈倒是有眼光,也知道我生得好看吗?
怎的不见她吃饭的时候也同婶娘说的一般,多看我几眼?
正想着,外头裴继安终于回得来,见得两人挨在一处,又兼谢处耘手中拿着一叠纸,仔细看了,正是沈念禾方才所写的,便不动声色地重新坐回了当中,问道:“在说什么?”
沈念禾知道这一位裴三哥近来对那谢二哥要求愈严,也不想叫谢处耘被罚背书,便笑道:“我看谢二哥的字有些不成体,便把我的给他看……”
这话不过随意敷衍,本以为裴继安听过便罢,不会往心里去,却不想他慢慢看了沈念禾一眼,竟是笑了一下,还道:“你那字……”
沈念禾原还没觉得什么,听得他这一句,明明什么都没说,却叫她有一种丢脸丢大发了的感觉。
她的字形、字体都好,小时候是母亲特地找了人来教过的,只是她没甚毅力,对那等需要积年累月的练习,一时半会看不到结果的事情,实在无法坚持,就时常寻了理由偷懒。
字这个东西不会骗人,学了多久,写出来就是与之匹配的效果,纵然是天才,也需要持之以恒,更何况她并非什么天生之才。
倒是后头腿伤之后,她不能外出乱跑,才不得不安静下来,那半年间看了一些书,写了不少字。
不过习惯已经养成多年,字分开看倒是挺漂亮,一旦写成列,就或左或右,或上或下,有些有碍观瞻了。
尤其与那裴三哥的字相比——如若满分是十分,对方字形、字体可以拿到九分,剩余的一分,只待年岁上去就能补齐,然则他的版面,却能拿到十二分。
简直同雕版刻印出来一般整齐好看,跟他为人行事是一个模子!
幸而沈念禾脸皮一向厚,虽是觉得有些丢脸,却理直气壮地道:“三哥的字倒是好,却不见好好教一教我同谢二哥!”
反怪起裴继安起来。
裴继安就笑了笑,等到晚上,特地拿了个两本字帖过来,放到了沈念禾桌上,道:“我小时候描红用的,旁的没什么,却有一桩好,大小、高矮、排列都很整齐,你有空就照着写一点,若是没空,也没什么——你那字很好,虽不怎的整齐,却另有一种好看,灵气十足。”
居然还从石头缝里找出夸的东西来!
更要紧的是,他明明口气十分认真,沈念禾却总觉得自己在其眼睛里头看到笑了。
她虽说总觉得有哪里怪怪的,却又找不到证据,只好道了谢,先收了下来。
***
且不说沈念禾这一处拿了裴继安的字帖,被吩咐要用来练字,另一处的谢处耘却拿着沈念禾抄的那十来页纸,偷偷寻个角落翻来翻去。
他看着那字,觉得甚是好笑。
——字体倒是有点样子,纸面却与自己半斤八两,同她那个人一般,面上看着挺精明,其实内里有点蠢呼呼的。
不过倒是顶有趣,叫人越处越觉得有意思。
这还不说,又十分乖觉,平时看不出来,今次才知道,她心里竟是这样挂着自己,还怕他记不住,暗地里把裴三哥的要求抄得这样仔细,叫他办起事来,不必费一丁点力气。
谢处耘想着想着,忍不住就笑了起来,心中生出些火热。
他起了心思,就有点压不住,次日一同出门的时候,趁着沈念禾还没上马,就做一副随口一问的模样,道:“你说世间男子是习武好,还是习文好?”
沈念禾此时正一心挂着堤坝的事情。
虽然裴继安没有同她细说,可猜也能猜到,这一回宣县的圩田虽然修得十分顺利,宣州城中却是半点不愿掺和。
堤坝上二十多个水工,并无一个是州城衙门里安排来的,相反,原本有好几个人被那裴三哥请了过来,没待几日,又给宣州衙门寻了理由抽走。
除此之外,见得州衙下发的各类告示、文书,也能看出来那杨知州很抵触修圩田。
这裴三哥如此着急想要各色数据,又要汇总成文,多半是想趁着春时之前联合各县把三县圩田修了,将事情落定。否则彭莽一走,杨其诞也走,谁又知道新任官员是个什么样子。
倒不如早早落定。
她脑子里挂着事情,听谢处耘说话,就有些心不在焉,问道:“谢二哥怎的这样问?”
谢处耘咳了两声,转头看了看外头掠空飞过的一只叽叽喳喳直叫的鸟儿,也不去看沈念禾,只道:“只问一问,你觉得文好还是武好?”
沈念禾顺口道:“这有什么好不好的?文武各有好处,无论走哪一路,只要为人肯上进,便是好的。”
她不过随口一答,可听在谢处耘耳中,却是高兴极了,复又问道:“那你觉得若是走武路,字写得不好看要不要紧的?”
沈念禾便道:“虽是不要紧,却也不好写得太难看罢?须知武将也要读兵书,更要知算战略,若是字都写得叫人认不清楚,岂不是有些说不过去?”
谢处耘的眉头就皱了起来,虽未说话啊,却是暗暗下定决心等这一厢忙过了,定要好好回去练字。
***
两天时间转瞬而逝。
谢处耘拿了沈念禾给的底稿,果然量一次,填一处,不仅并未出得半点纰漏,还因上头写得十分清楚,只要照着做就顺利得很,是以比起从前,没花多少力气就做好了。
沈念禾领着七八个人把数据整合起来,又算了一回,按时送去给了裴继安。
荆山脚下的圩田修了不过二十来天,已经落成,此时正当春日,柳树移栽过来活得很快,连芽都没有耽误发,又有芦苇成片成林,远远望去,当真是万条垂下绿丝绦,碧玉妆成万树高。
除却芦苇、柳树,另在堤坝边上又栽种有桑麻之属,麻虽未果,桑叶却爆青。
此时堤坝成形,水引入渠,不过短短大半个月的功夫,眼睁睁见着沧海桑田,日月换天,原本划分好的荒田得水灌溉,自堤坝往下看,从前的菏泽变为圩田,从前的荒地转为沃土。
沈念禾虽未亲手去做,只是在后头帮着搭了些算数之事,可见得那新得的肥田,又见得堤坝两道的桑麻柳,却也尽是满足感。
她不过出来透透气,站在此处看了一阵,正待要走,却见堤下一行人由远而近走了过来,当头那三人一前两后,前头的那一个十分眼熟——正是裴继安。
而后头的两个,一人身着绯袍,一人身着绿袍,绿袍那人落后两步,纵然隔得远远的,沈念禾都能看出来他脸上那殷勤笑意,可那绯袍人却极少说话,只听得那裴三哥讲解,一边听,脚下一边走。
按着大魏的品官冠服制度,五品六品才能着绯色官袍,而七品至九品则是绿色官袍。
那绯袍至少是六品官员,他的嘴巴几乎没有动过,显然并不爱发问,脚下走得很快,也没有在某一处停留的意思,不多时就从远处走到了近处。
若是来参看的,按着路程,便要上这堤坝来了。
沈念禾担心自己被这一行人看到,正要抄小路退得下去,只还没走两步,却是看到下头那绯袍官人并不上来,而是冷着脸,掉头带上一群人走了。
第一百九十七章 借调
裴继安站在原地,并无旁的动作,边上彭莽却是急急追上去相送,不知说了些什么,那绯袍官人也头也不回,话也不说,径直走了。
沈念禾站在堤坝上看着如此情景,心知不对,便不再多留,回得小衙署,却见里头气压低沉,人人都有些心不在焉,与这几日的兴高采烈截然相反。
本来堤坝已经落成,圩田也修好了,正是领功之时,可眼下屋子里却全是唉声叹气,不少人还聚在一处大摇其头,纷纷议论不休。
“是不是其余两县的圩田就没得修了?”
“你没瞧见那杨知州的脸色吗?明明此处样样都好,他却也不肯给半句褒扬,听闻本来连咱们这一处的都是不想让修的,今次连修堤坝、圩田的钱都是县中公使库自己掏,全靠当初裴官人同沈姑娘卖书得的钱……”
“这样大的功劳,简直同白捡一般,为甚不做?你看外头那些个新得的田地,光是宣县一地,就能得新田万亩,清池那一处好似河泊更多,如若也建了,正是能增两天千顷,如此好事,为甚不肯做?”
众人在此处说着话,见得沈念禾进门,却是不约而同闭了嘴,各自回得位子上。
沈念禾也不好去问,正要回屋子,却看张属坐在对面裴继安的房中,一脸的愁容,便过去问道:“方才那来的官人是谁?这又是出了什么事情?”
张属叹道:“是杨知州,原以为是来看圩田堤坝的,谁知来了就一直板着个脸,说什么都要挑毛病……”
沈念禾不由得吃惊道:“旁的便算了,这一回也能挑出毛病?”
州中又没给钱,更没出人,按理说压根管不到,更何况今次那裴三哥跟一位判官统管此事,工期乃是提前好的,连买材料都刚刚好,只剩下百十来块砖,十来根木料之类的,民伕也少有抱怨之声。
当着沈念禾的面,张属也没甚不好说的,便道:“说是咱们的堤坝样子做得不好看,又说离河太远,本可以得多点田地想……”
把杨其诞来时说的话复述了一回。
当真要寻毛病,便是鸡蛋里都能挑出骨头来,更何况这样大的一个工程。
沈念禾听得无奈,却也晓得多半是那杨其诞不想修三县圩田,是以拿今次来表态。
州中不肯答应,那就算裴继安能说动其他两县,对方而今肯定也不敢再做什么了。
张属眉眼间很是沮丧。
他虽然年长裴继安不少,却一直对其马首是瞻,一是因为裴继安确实有能耐,其二,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他觉得跟着裴继安有出路。
就如同这一回修圩田,如果能按着裴继安的计划修三县圩田,届时功劳落成,大家各分好处,他虽然只是个宣县小吏,可按功考绩,往少里说,升上一两级并不难,若是顺利,也许还能得个机会去考转末流官。
然而诸多希冀,今次已经全数落了空。
杨知州都不肯同意了,这圩田怎么能再修得起来?
光靠着宣县这一处,虽然也有很大功劳,可如果州中不肯请功,最多也只能官人们得些好处,实在落不到下头人手上。
沈念禾同张属相处了这一个月,多少也猜到几分他心中所想。
而今这个情况,说什么都不妥当,她只好避而不谈,安慰道:“车到山前必有路,未必没有其他法子,且等一等。”
张属叹了口气,道:“也只得如此了。”
语毕,也不多坐,有气无力地起身道:“我去瞧瞧外头。”
沈念禾本也要跟出去,无意间扫到桌上几本摊开的折子同图绘,知道这多半是裴继安拿来说服杨其诞的,便走得上前,捡起来一一看了。
折子同图绘都十分详尽,有介绍今次圩田、堤坝情况的,有说将来会遇到的问题同应当如何应对的,又有修好之后,能新增田亩多少、树木多少、商税多少、粮食多少云云,所有细节,应有尽有。
沈念禾越看越觉得佩服。
里头不少数据是前日谢处耘带着人去量测出来,她跟许多算工汇算的,可给这裴三哥用在文中,巧妙嵌得进去,又用前后数据、左右州县做对比,纵然只是平平的数据堆叠,可排布得当,引用得宜,又有文字渲染,无端端竟是叫她读出了几分激动之心,恨不得也撩起袖子跟着一起挖土。
果然文者如刀,可诛心,可励人。
只是写得再好,一旦送到去瞎子面前,就实在没什么作用。
那杨知州明显是正等着转官的,但凡有一点风险的事情,都不会插手,更何况这圩田从前还出过事,也被朝中否过好几回。
想到这一处,沈念禾也有些郁闷起来。
那裴三哥为此事忙了这许久,眼下功竟未成,还是因为如是理由,他必定意难平吧?
况且这三县圩田,当年由裴、谢两家父辈起头,不知花了多少时间、精力,后头裴继安同谢处耘两个接过来,也竭尽全力,最终却不尽如人意。
那裴三哥性子老实,又不会耍心眼,估计只好背地里暗自伤心了。
沈念禾想得甚多,越想越生出同情来,自此之后,对那裴三哥便比平日里更好了几分,虽说自己庶务不太通,却时不时关心这一样,又时不时问那一样,可谓体贴入微。
裴继安一向敏锐得很,很快就察觉到了,只旁敲侧击几句,便知道了其中缘故,鬼使神差的,他也不去戳穿,反倒还要扮出果真受了挫,有些不快的模样,引着沈念禾来关心自己。
他在沈念禾面前扮个老实憨厚的,可到得张属面前,却浑然变了一副模样,转头就吩咐其人把全套宗卷重新准备一份,还另给了几项侧重之处。
张属虽然依言做了,却是不太理解,还提点道:“何苦费这个力气,杨知州不是来过,说圩田不能再修,那还要画着许多功夫做这一套宗卷作甚?”
裴继安只笑了笑,道:“宣州只是一州,今次的事情,又不杨知州一人看着,太公钓鱼,愿者上钩,是为有备无患。”
他话说得倒是胸有成竹,甚至整个人看起来还有几分放松的样子。
可张属才见了杨其诞的反应,难免有些将信将疑,尤其看到那彭莽见风使舵,先前还信誓旦旦,自这日起,甚至都不再肯给下头人请功之后,就更失望了,仿佛自己付出的这一个多月喂了狗一般。
若不是裴继安早早就自公使库中划了一笔钱出来用于犒赏下头干活的人,他作为领头管事,也分了一部分,还能安慰自己并不是白干,他简直连活都不想干了。
不过他到底跟了裴继安两年多,又得了不少好处,虽然失望,还是老老实实带着人把宗卷赶了出来,送与沈念禾去核对数字之后,又交给了裴继安。
宗卷做好,宣县此处的圩田、堤坝也彻底落定,小衙署里头再无其余新差事做,只慢悠悠在整理后续文书、资料。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好几天,被借调而来的人也好,当地抽来的人也罢,个个都松懈极了,甚至不少人还在私下议论为什么圩田已经修完了,还不叫自己回去。
毕竟从前众人肯忍耐,也肯好好在此处干活,是以为另有出路通好处,眼下既是什么都没有了,钱也到手了,不早点走,还在此处作甚?
这话传了一阵,张属就去找裴继安,劝道:“其他乡里、县里抽来的人就算了,不如叫那些县学来的学生先回去读书?”
裴继安就笑着问他道:“谁找你来说项了?”
张属有些尴尬,道:“我也没收几个钱,只是看他们……”
裴继安也不以为忤,只道:“还有些文书的尾巴没收好,你看谁人想走,去你那一处说一声就是。”
这话一放出去,开始下头人还是观望,没过几天,见得有人开始去找张属报信,果然毫无为难,顺顺利利就走了之后,接二连三就有人来辞行。
沈念禾自然也收到了风声。
她手头管着十来个人,其中大半是县学学生,另有几个乡中抽调来的,大多数都年轻得很,一个月下来,也不嫌她年纪小,跟更不觉得女子不堪为首,对她很是信服,是以虽然犹豫,却始终没有人动作,最后只推举出一个人来问。
沈念禾这一阵子看那裴三哥十分可怜,今次见得众人来问,又看着小衙署里头的氛围,就跟难受了,于是劝他们道:“不如收拾好东西再走,左右一个多月都已经熬下来,也不差这几天了,等事情全做完了再走,算是有始有终。”
下头人果然应了,没有一个提前走的,倒是其余房间好的也空了几个位置,差的更是走了一半有余。
裴继安也不说什么,只当做没看到一般,每日除却县衙里头办差,就是来小衙署跟看后续文书整理进度。
彭莽对此很是不满,对他道:“县中事情这样多,你说要修圩田,又说要修堤坝,我都给你去修了,而今开春,忙得很,都有人回话回到我这一处了,那谢善家中也有事,总是告病来不了,你还是先回来再说,那荆山不用再管了!”
又抱怨道:“你这一回却是害惨我了,当日那杨知州当着众人的面,十分不给我脸,叫我好生管教下头人,摆明了就是说你!你也消停些,少惹这些麻烦!”
他岁末考功簿上的好处一到手,就已是把之前裴继安功劳全数抹杀了一般,还诸多责怪,开始计算起修圩田的坏处来,简直恨不得一夜之间,把关系撇得清清楚楚。
裴继安倒也不同他争执,只道:“还有两日就收拾好了,等这一处无事了,我便不再往荆山跑。”
彭莽皱了皱眉,虽是碍于自己本身也没什么威望,官也管不了,却是忍不住嘟嘟哝哝了几句。
裴继安只做没听到。
然而到了次日,这一处彭莽才叫了人过来交代,叫他今日不要再去荆山,另一处外头就来了一行人,点名要裴继安同彭莽陪着去往荆山去。
——正是江南西路监司官郭保吉。
他来得很匆忙,可流程一样都没少,还提前发了公函过来。
彭莽这一日叫人去交代了裴继安,自己已是回了家,因他儿子满月,本要办席,可酒还没过一巡,那监司的文书就过来了,按着上头的时辰,最多不过盏茶功夫,人就要到衙门口。
文书官急得要命,匆匆去寻彭莽。
彭莽差点连衣裳都来不及换,匆匆赶来时,哪里还有什么“郭监司”。
他又惊又急,只好又在马上颠颠地往荆山跑,好容易到得地方,只觉得屁股都软塌塌的,几乎要给马鞍颠成了一坨烂泥。
然则等跟着人一路走一路追,压根没赶上不说,又去堤坝、河边、田间,莫说不见郭监司,连个盖监司也没看到,最后进了小衙署的门,正气喘如牛,汗如雨下,却听得里头一阵阵哈哈大笑,不时有人问话,又有人回话,再有人插话,气氛十分热烈。
而那郭保吉站在当中,小衙署里头的被借调而来的书生、差吏、衙役全数在边上围着,人人面上带笑。
彭莽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转头去看跟着边上的从人。
他站在门边,又带着几个随从一齐过来,还跑得这样大动静,里头自然不可能没有知觉。
不知谁人叫了一声:“彭知县来了!”
众人顿时一齐看了过来。
彭莽暗暗叫苦,只好上得前去同郭保吉行礼歉道:“恕下官失礼,因故来迟,怠慢监司了……”
郭保吉哈哈一笑,道:“你自有差事在身,怎么好说这样的话,况且你来得也不迟,正正是时候——彭莽,我欲从你这里借调一人走,只不知你肯不肯放的?”
彭莽听得一愣,抬头看了郭保吉一眼,脱口问道:“不知监司欲要借调何人?”
郭保吉倒是爽快地把手一指不远处的一人道:“借他走,另有今日屋中这许多人,听闻都是从各处抽借而来的,一事不烦二主,我一并开了调令挪走。”
彭莽心中一跳,嘴上没有回话,却是下意识顺着看了过去。
郭保吉手指的方向,安安静静站着一人,那人眼熟得很,姿容出众,站立如松。
——却是裴继安。
第一百九十八章 谋划
借调的手续办得极快。
彭莽这一处才点头,路中监司的调令就摆上了他的案头。
然则这一位宣县知县不敢当面拒绝郭保吉,却不代表他心中没有其他想法,是以转头就去找了裴继安,私下劝他道:“你平日里那样醒目,怎的今日却犯了傻——监司发话,我不好违背,你却是能开口的,怎的半句话也不说?”
又催他道:“我记得郭监司是那谢二的继父?继父也是父,你们本有交情,私下也好商量,不如同他说一声,就说县衙里头事情甚多,眼看就要春耕,实在少不得你,更何况你走了,你家那一个婶娘怎的办?总得要人打点!做生不如做熟,还是同他交代得清楚,就说你想明白了,不调过去比较妥当。”
还做了许多许诺,道:“等到年末岁考,凭着这两年的功劳,我这一处多半能转个好地方的差遣,届时把你带得过去,好好做个几年,只要我这一处官做得大了,必定想方设法给你寻个好出身,届时由吏转官,应当也不是什么大难事。”
彭莽又要得好处,又舍不得给好处,莫说实打实的给不出来,连允诺都不敢开大口,说得出来,小气吧啦的。
裴继安先还不置可否,后头听他絮絮叨叨,没个尽头,便道:“不如我这便同彭知县一道去寻郭监司,把话同他说得清楚?”
彭莽登时讪讪起来,道:“这……不太好罢?届时给外头不知底细的人看了,又要说我拦你的好路!况且那郭监司行事自有决断,未必会听我的……”
复又道:“我已是打听过了,这一回调你过去,却不是去监司,而是去州衙,听闻是为了修三县圩田——你好好想一想,杨知州才说了不肯修,郭监司就发话要修,可他说要修,却又不肯用自己人上,倒把你调得过去,是个什么意思,你这样聪明,难道猜不到?”
“如此一滩浑水,但凡长眼睛的,都要晓得不能去踩,你倒好,自己还把头撞了过去。”
他之前发下宏愿将来要使力给裴继安转官的时候,心中还有些发虚,此时指责起郭保吉居心不良起来,却是越说越理直气壮,气势十足。
裴继安也不去戳破,只道:“虽如此,然则毕竟是监司发的调令,我却不好拒绝——知县的话那一处尚且未必会听,又如何会听我这一个小小吏员的?”
彭莽一时为着语塞,唉声叹气,黯然伤神。
裴继安也不多说什么,只道:“幸而即便修三县圩田,如若一应顺利,也要不了多久,等那一处修好,调令到期,自会回来,眼下衙门里头还有谢押司,彭知县不必担忧。”
***
裴继安这一处提及那押司谢善,却不知那谢善却也在惦记着他。
自那谢图吃醉了酒意图猥亵沈念禾,被谢处耘压着乱打了一通,养了好几日才能下床,虽然那命根子没有出大事,却总有些不如往日中用。
子嗣的事情固然重要,可听得大夫说问题并不很大,再怎么不好,生儿育女还是没问题的,谢善便不再多做操心,只见得儿子这般下糊涂,开始忧心他将来前程。
彭莽这样的蠢货数十年也难遇一个,若是等到年末岁考,换得一个新知县来,自己在时还好,若是自己不在,儿子这样废,还不知道混成什么德行。
谢善原本是想借用荆山圩田的事情给谢图谋个出路,只是儿子一意要去管什么公使库,而今倒好了,杨知州夺了《杜工部集》的雕版去,剩得一个空荡荡的架子,如何能赚钱?如何好立功?
自然只能另辟蹊径。
彭莽、杨其诞看不上圩田,不愿意为此奔波,可谢善跟了裴父多年,也看着裴继安长大,很知道此事应当可行,此时见得郭保吉插手,又掂量了一下此人能耐想,便再坐不住,也懒得再去征询儿子意见,径直来寻了裴继安,请托了一回。
他一向能屈能伸,话也说得好听极了,先道了一会歉,说自己没管好儿子,叫谢图私下惹了不少祸,又大打了一回感情牌,最后还笑道:“你这一个兄弟是刀子嘴豆腐心,回回都嘴里说话难听,其实没有坏心,我想着总归是一起长大的,用别人不如用自己人,既然那郭监司要把你调去州衙协管圩田之事,总需要帮手——不是说今次在荆山脚下小衙署的人都可以跟着平移过去占一个差事吗?就当谢图他原也是在小衙署当差的嘛!”
又道:“从前咱们两家多有来往,往日也多亏了你父,我才得有今天,眼下这话说出来不中听,可对着外人,我也不开这个口,正因是你,才敢厚颜来问。”
裴继安自得了郭保吉调令之后,就一直在等着今天才好布置后续,果然等到了,此时半点不搪塞,爽快地道:“旁人我也不去理会,可押司既是亲自开口,我自然不便拒绝——眼下还未不州中,也不清楚事情如何,不过听得郭监司言语间的意思,我如若当真主理此事,却是能拿一两分主意的,因看谢兄平日里头也管公使库买卖,不如安排他调去帮忙采买材料,不知妥不妥当?”
谢善闻之大喜。
采买里头的门路多了去了,任谁来看,这都是妥妥的一个肥差,人人都要打破头来争,放在哪一处,不使足了银子都得不到。
可裴继安不计前嫌,把如此好差给了自己儿子,简直是在脑门上写了两个大大的“傻”字!
谢善简直要笑出声来,连声道谢,好话说了一堆,最后叹道:“都是自己人,我也不怕你笑话,我就这一个儿子,原还想给他说一门亲,只是眼下出身不太好,也不敢开口……”
裴继安就听他话里有话,却不想去搭。
那谢善是个没梯子也能徒手爬墙的,继续又道:“你那门上是不是有个沈家姑娘住着,却不知她有无婚配的?”
竟是不等妻子那一处的消息,自己上来问了。
其实也不怪谢善,他总以为沈念禾对于裴继安是个负累——毕竟这一位已是攀上了郭监司,将来应当另有出路,可那沈家消息很不好,沈家女儿住在裴家,未必是好事。
如果能早日嫁得出去,撇得一干二净,说不得还算是帮裴继安的忙,能得他感激呢!
裴继安却是蓦地抬起头,看了谢善一眼,问道:“押司这话中之意?”
谢善不过出言试探,并没有想太多,立时回道:“听闻是个六亲不在的,我家那儿子虽说不是很出挑,却也有几亩好田,家资也算富贵,若是来得此处,不会叫她吃亏……”
他还要说,却被裴继安打断道:“押司还请慎言,沈姑娘出身高门,品行贞淑,更莫提此时尚未及笄,我虽同兄长一班,却是异姓,做不得主,此事切莫再提了。”
谢善皱了皱眉,还待再说,裴继安却是又道:“另有一桩,就是谢兄的差事,不晓得押司知不知道,那郭监司旁的都好,却又一点十分厉害,据闻御下有些手狠,当年还在西北边陲的时候,曾经亲手杀过数十名逃兵,也流放过不少军中蛀虫,而今虽然转官,可想来行事脉络未变,谢图去管兴建圩田的采买之事,其中利益甚多,却必要忍得住,否则被逮个正着,说不得就要做被杀给猴看的鸡。”
还特意强调道:“撞到旁人手里,也许还高高举起,轻轻落下,可这一位郭监司,可从来都是谁去求情也没用的。”
他郑重其事交代了一回,谢善倒是听进去了,也听懂了,拍着胸脯一口应道:“你且放心,他从前胆子虽大,可人却不蠢,自然知道什么时候能动,什么时候不能动!”
***
从裴继安这一处回去,谢善立时就去找了儿子。
谢图这一阵子在家养病,被父亲教训得老实了点,虽然很不愿意跟去裴继安手下办差,却也不敢反驳,只好不情不愿地应了。
等听到父亲交代,说必顶不许贪图其中油水的时候,他面上点了头,心中却半点也不以为然,暗暗想到:公使库这一处已是没钱捞了,好容易能去宣州给圩田采买,其中多少白花花的银子,难道要任由其飞走吗?
这样的便宜,不占白不占!
况且什么郭监司、盖监司的,他那样大一个官,难道还来管我下头当差的?我又不是那等蠢货没能耐没眼色,行事手粗得很,交给我来做,保管三司使的账目司来人都找不出毛病来,如何怕他!
爹毕竟还是老了,胆小怕事……
想到这一处,他忍不住问起沈念禾的事情。
当日醒来痛得甚是厉害,他一时没想起来,后头去问了母亲,谢母却是叫他不要多想,好好养伤,上回因缘际会,没碰到那沈家姑娘——没见过的女子怎好就这样订回家?最好还是给自己先掌掌眼再说说。
谢图求了多日,没求出个结果来,心中也知道母亲这是在敷衍了事,其实根本没放进心里去,因想着父亲看起来也挺喜欢那沈家的家世,便决定从谢善这一处入手,想叫对方直接去问裴继安。
虽然自己才因为醉酒的事情伤了一场,可谢图隐隐约约记得,前次醉倒之前,自己明明是见得那沈念禾了的,她当时温柔多情,好似还十分殷勤地给自己倒了茶,按手中青葱似的,细细腻腻,腰肢不盈一握,胸前虽是差了几分,比不得那小酒巷里头的个家姑娘,可毕竟眼下还小,总有长大的一日。
谢图眼热起来,就有些坐不住,催了不知多少回父亲。
谢善见得儿子这幅猴急的模样,也十分无奈,只好把白日里的事情说了,又道:“我听那裴继安话中之意,未必愿意管,你且等一等,若是今次去修那三县圩田修得好了,没闹出什么幺蛾子,我自会帮你设法把那沈家姑娘娶进门来。”
谢图心不在焉地应了两声,脑子里却是忍不住翻滚起各色念头来。
既是说荆山下头的人全数平移去修新圩田,这是不是意味着那沈家的姑娘也会跟着去?
不过她毕竟是女子,州中不同县里,应当不好叫她再抛头露面,多半要在家歇着?
或许会来衙门里头送几回东西?
既是父母不在了,那裴继安说什么做不得主,多半只是应付的话罢了,内里应当是没法管。
这沈家女的婚事,其实哪里有那么复杂,她自己要嫁,难道裴家还能拦着?
而他谢图样样都行,却有一样,最为出挑,那便是玩女人。
届时多想想办法同她处一处,实在处不出来,只要设法行得一计两计的,难道还怕她不从?
虽然年纪小了些,涩口的毛桃也别有滋味咧!
想到这一处,谢图的口水都有些控制不住想要往下流了。
***
裴继安虽然不知道那谢图的想法,可一听说谢善欲要给儿子说沈念禾的时候,心中的火腾地一下就冒了起来,简直要从天灵盖窜得出去。
谢图算个什么东西!居然也敢肖想沈念禾!
当日抓到这畜生胡来的时候,他就已经做好了打算要好好处置这一个,今次特地设了口袋,专等谢图来跳,只没想到最后帮着推了一把的人却是其父谢善。
他回头气得不行,强忍着怒火,回头去找了谢处耘,吩咐他道:“我过几日要去州中帮着郭监司处置修圩田的事情,今日那谢善来找我,要给谢图寻个差遣,我把采买之事给了他……”
裴继安话未说完,谢处耘已是勃然色变,大声嚷嚷道:“三哥,作甚要给那姓谢的来管采买!采买里头多少得利,给这等黑心牲口来管,一百贯钱经得他的手,能不能剩下五十贯都难说!更莫提他当日还……沈妹妹……”
裴继安皱眉道:“你声音再大些,最好给你沈妹妹听了去。”
谢处耘连忙闭了嘴。
裴继安又道:“此事我会盯着办,一过去就叫那一处下调令,把你同谢图都要过来,届时你们分管两块,我要你盯着他的手脚,等探得清楚,算一算总计在当中贪了多少,再来报我……要快,不能因他误了修圩田。”
第一百九十九章 争执
裴继安交代了谢处耘,等到隔日被郭保吉叫去的时候,因被问及可有什么旁的人举荐,半点也不避讳,径自提了谢图。
“……是宣县押司谢善的儿子,平日里做事虽然称不上十分能干,可他爹谢押司却是个有能耐的,有其父在后头帮衬,能省不少力气,不若遣他去做采买。”
郭保吉任官多年,自然知道在州县当中想要做事,不但要“斗吏”,还要“用吏”,如果一味防着,没有那等积年老吏的相助,必定会束手束脚,便点了点头,允诺道:“既是你保举,想来不会有什么问题。”
裴继安又道:“不过这谢图却有一桩毛病——其人手脚不太干净,若是用起来,还得监司叫人好好提点,莫要闹出什么事情来。”
郭保吉一点也不放在心上,冷哼一声,道:“在别处时我管不着,到得我这一处,最好不要误事。”
他本不是寻常文人科举得官,而是阵前出身,心狠手辣,眼下转了官,虽然不能再像从前一般随随便便就动刀动箭杀拿人血歃旗,可提个把人来开刀,却是毫不忌讳的。
果然郭保吉转天就叫人另把谢图的名字加进了调令里。
这一回调来的都是下头小吏,连末流官都不是,自有属官去管,郭保吉虽然发了话,可他平日里忙得很,哪里有空,连面都不曾见过一回,只打发幕僚过去盯着。
幕僚倒是尽职尽责,三不五时回来同他回禀。
“来的俱是熟手,一到地方,有那裴继安把他们都分好了组,谁人负责什么,谁人做什么,有序得很,眼下已经各自分派了活计,日日都汇总进度。”
那幕僚很是惊讶。
他跟着郭保吉来这宣州大半多,见惯了州中吏员的嘴脸,知道这些人个个都鬼精鬼精的,不见兔子不撒鹰。
杨其诞同郭保吉打擂台的事情,明眼人都看得清楚,今次调来的人中大半是各县镇的吏员,又怎可能不知?
如果按着从前那些个州中吏员行事,多半要等郭、杨两个斗出个胜负来,才肯慢吞吞听话做事,先前少不得敷衍一番。
谁知这一回来的人也不知怎的,竟是个个都积极得很,头一日惯例本来要先熟悉情况,可他们居然已经认认真真干起活来。
这幕僚只见过要被上头催着干活的下手,哪里见过这般不用人追,自己就颠颠往前跑的吏员?
甚至到得下午,各组汇总数据的时候,有两组人当场就吵了起来,那面红耳赤的模样,叫不知道的人来看了,还以为是谁刨了对方祖坟。
——不过就是数不对而已,重算就罢了,怎的闹得这样发自肺腑?
郭保吉听了幕僚的话,先还没怎么在意,毕竟那裴继安若非当真有几分能耐,哪里会得偌大名声,况且今次这些个吏员都是他管着,刚来一两天,正是表现的时候,不值得太过高看,便道:“你在边上瞧着,有了进度再来回我,平日就不必多说了。”
这一回修的是三县圩田,虽然堤坝乃是在三县交界处,可按着规划,圩田占地千顷,当修筑一条大路,长约二十里,宽数丈,可行两辆马车,圩长八十四里,自然要分为好几块来修造。
那些个吏员各自被分了组,各组管各自的地界,又要去量测,又要去勘验,另还要绘算,是以分别分布在不同的地方。
那幕僚名唤蒋丰,乃是旁人举荐而来,投奔郭保吉大半年,因不是从前就跟着的,很被郭家门下谋士、清客排挤,又因没能做出什么事来,也不怎么说得上话,今次难得有了个差遣,领了命,倒也老老实实想办好,是以居然跟着一处一处跑了下来。
他自己在郭家时受人欺负,出来外头跟着裴继安巡看,就不肯做那等狐假虎威的事情,不但客客气气的,有时候遇得不会的,不仅虚心求教,还要搭手帮一帮忙。
裴继安冷眼看了一阵子,倒是觉得此人性情踏实,虽然称不上精通,却也知晓几分水利之事,又见他当真肯用心做事,后头问清此人意愿,就给了他几项事情去管。
这蒋丰听得有事做,还不用再跑来跑去,实在高兴得很,一口就应下,就这般留下来埋头苦干。
他原本从郭保吉那一处领的差事是盯着各处进度,在此处跟了事情之后,毕竟精力有限,就做不到从前一般,倒把九成心思放在了做事上,剩余一成才去做其余的。
不过郭保吉此时也没功夫管其余的,他正一边一封封往朝中递折子,一边一叠叠往京城送书信,为此还特地把那裴继安叫了过来。
***
京城,垂拱殿。
太子周承佑坐于侧边的椅子上,双手拢袖,不发一言,听下头的官员各执一词,互相争执。
度支副使沈众普出声道:“那郭保吉任江南西路监司官一年有余,也不曾作出什么事情来,连纲粮都不曾筹措齐,今次多半是为了争功,才提出这等修圩田的事情,只他异想天开,朝中却不能听之任之!眼下翔庆战事未平,雅州又有乱,凤翔、河间还遭了灾,处处都是要用钱的时候,也要征发徭役,哪里有那个余钱给他修圩田!”
在此处唱起穷来。
他话刚落音,就有人附和起来,道:“沈度支所言甚是!按着那郭保吉递上来的章程所说,这宣州圩田近百里长,少说也要抽调十县人丁,另需银钱、材料,数不可计,此时正当春时,就要春耕,民伕都被他修圩田去了,谁人耕种?况且耗资如此巨大,银钱从何而来?”
周承佑坐在上头,耳中听着沈众普同其余几个臣子说话,手中却翻着那一份郭保吉递上来的奏疏,一时心中也有些犹豫。
方才说话的一个是度支司,一个盐铁司,都是管钱的。
一旦要做什么事情,譬如打仗、修堤、挖渠,三司都会跳出来,最好这样也不要做,那样也不要做才省钱,并不稀奇。
可他看着这一份折子,着实有些心动,便道:“按郭保吉所言,此次修筑圩田,如若顺利,能得田千顷,另有蒲、菇、桑、麻之属,少则二十万钱,多则四十万钱……”
周承佑话才说完,下头便有人持笏上前,拦道:“殿下,此话不过空口妄言罢了,郭保吉此人将门出身,胸无点墨,也不曾管过水利之事,不知听得谁人胡言乱语,为图争功,便在此处乱行乱为起来,却不想水利乃是民生大计,其中多有要害之处,并非外行人能随意指手画脚——他不曾跟过半点圩田之事,甫一上来,就造百里圩田,岂不是拿朝中财计、一路百姓膏脂做玩笑?!”
周承佑听得越发犹豫。
今次众人所言,其实并非没有道理。
郭保吉转官以来,除却提出了民间私下印刻天子手书、重臣奏疏之弊,其实在任上并无什么功劳,其人从前也不曾任过亲民官,虽然在边境也有过带兵屯田之举,可效果并不怎么好。
他先前看着郭保吉递上来的奏折,觉得其中说得十分有道理:圩田能解决江南人稠地少的困境,也能增添赋税,还能减少洪涝,乃是上好的水利之法。
可眼下听得朝中这些人在此处争执,又觉得众人说的,也很有道理。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究竟该听谁的?
周承佑不说话,却不代表下头的人也不说话。
都水监平日里并没什么存在感,可一听得提起水利之事,立时就有人站得出来,附和道:“正是,殿下,宣州圩田早有史可循,可数百年来,修了又毁,毁了再修,不仅劳民伤财,还危害沿岸百姓性命,须知宣州治的圩田乃是环江而设,长江年年泛洪,一年大年,一年小年,泛洪之后,必有泥沙淤积,积累于荆山以南,成扇状,若是遇得大洪之年,洪水没过沉积之扇,水退之后,剩在低处的水便成湖泊,能养圩田。”
“眼下两岸累沙年年淤积,并无什么高低之分,自然会把圩田冲垮……”
那人感慨激昂,言陈厉害,把那宣州圩田贬低得一文不值,一面说,一面还对江南西路地势、地理、水文娓娓道来,听来很有说服力。
有反对的,自然也有赞同的。
枢密院中便有人站了出来,反驳道:“虽有问题,可郭保吉奏章之中已是说得清楚,从那圩田、堤坝设立图绘,到应对之法,俱是清清楚楚,诸位所说,并不是不作为的理由——难道蛮子年年来抢掠边境,我们年年反击都有死伤,就不去打了?这修圩田也是一般!”
另有人则是冷哼道:“下官知道曹节度从前同那郭保吉交情甚厚,只是在这垂拱殿中,朝堂之上,又是商议公事,还是私是私,公是公,不要因私废公罢?”
一棒子把给郭保吉说话的人敲死了。
众人吵了一上午,反对的声音大,赞同的声音小,周承佑听得脑壳疼,只好挥退众臣,打算延后再议,自己拿着那江南西路递上来的奏章细细推敲起来。
他在此处看了半日,边上的黄门便凑了上来,问道:“殿下,该用膳了……”
周承佑这才醒过神来,转头看一眼角落处的漏刻,见得时辰早已晚了小半个时辰,蓦地一惊,问道:“陛下那一处可是有什么消息?”
那黄门正要说话,外头就来了一人道:“殿下,陛下醒了……”
周承佑半点不敢耽搁,立时站了起来,当头往外边走,一边走一边急急问来人话。
来的那黄门小跑着跟着上去,却是一问三不知,只晓得天子周弘殷醒了。
周承佑急得不行,一路跑去的福宁宫。
到得宫中的时候,天子周弘殷正靠在床榻上。
比起两个月前,他的脸圆润了不少,仿佛填了不少肉一般,可那肉看上去十分不同于寻常,与其说是肉,倒更像浮肿,两只眼睛也发鼓得厉害。
周承佑到得御榻之前,先行了礼,复才同周弘殷问安,也不敢多问什么,只小心立在一边。
两个月来,周弘殷吃了星云大和尚给的丹药,又佐以其人教授的小呼吸吐纳之法,果然身体越发强健,有时候甚至可以夜御数女。
半个月前,后宫中一个曾经被幸过的宫女被诊出有了身孕,消息一出,天子龙心大悦,然则不知道是高兴过了头,还是其他原因,次日一早,周弘殷一觉不起,御医急急施了针,过了足足半个时辰,才把他给扎醒了。
自此之后,仿佛被打开了什么机关似的,天子便时常一睡不醒。
御医看了不知多少次,都束手无策,那星云大和尚也时常过来,却说这是心生之魔,只要每日打坐,便能熬过去。
周弘殷深以为然,果然日日打坐,只不知为何,那“心魔”却愈盛,叫他睡觉的时间越来越长不说,平日里也更为喜怒无常,暴躁多疑起来。
周承佑挨过几次责罚,就不敢胡乱说话,此时站在一旁,也不敢细细问安,更不敢去找御医,只等着父亲吩咐。
周弘殷眯着眼睛,过了好一会才问道:“我听得人说那郭保吉想要修宣州圩田,你是怎么想的?”
第两百章 回折
周承佑低头不语。
纵然已经成为一国储君,可面对天子,他依旧不过是个臣下而已,眼下被其斥责,回也不是,不回也不是。
周弘殷看着儿子如此行状,越发不满,忍不住又斥道:“给你管个小事,也如此束手束脚,将来再有其余大事,又待如何!”
他骂到此处,心脏咚咚大跳,只觉得心血上涌,竟是有点头晕目眩起来。
自从吃了星云大和尚的药,周弘殷的身体就一日好过一日,月前开始,更是已经可以接连数日夜御宫女而不力竭。
周弘殷性情多疑,本非盲从之辈,也不是没有想过这可能是被喂了虎狼之药,然则见得试药的小太监同鸡犬尽皆无事,自己又确确实实感觉身体与精神两者同天地交融为一体的感觉,仿佛呼吸、吐纳之间,真真正正成为“天之子”了一般。
加之星云大和尚从未对外宣称过能治病,更未自夸过自己的百岁寿元,只一味传道,把周弘殷做个寻常施主似的,教他如何打坐、参禅,甚至表现得视金银权势如粪土。
周弘殷屡次试探性地表示,要给他建新庙,弘大道,却全被那和尚拒绝了,还要说什么“佛在心而不在寺”。
星云大和尚越不传道,越不自夸,周弘殷就越相信他,日日吃药、打坐到如今,奇效无比,便由原本的三分信,转为了六分。
眼下感觉到不对,他扶着边上的床帐,等那一阵子晕眩过去之后,当先不是宣御医,脑子里第一时间浮现出来的,却是星云大和尚的名字。
只是儿子正在眼前,年富力强,精力充沛,眼明耳聪,又是个别有心思的,在自己病的这一年当中,也不顾江山社稷,只想着自吹仁孝,名声已是得了不少。
天子无父子,虽然是亲生子,可谁又知道此刻其人是个什么想法?
周弘殷的皇位是从兄长手中夺过来的,认真论起来,除却自己,谁也不信,更何况不过是个儿子?
不过周承佑毕竟是太子,不是寻常臣子,一举一动关乎社稷,全被人盯着,却是不能随意处置。
咬牙忍过去这一波晕眩,好容易缓和了,周弘殷复才对着儿子驱撵道:“回你那宫中去,面壁思过,将此事想得清楚,写一份奏事来!”
他语气严厉,当中还停下来喘了两回,可周承佑头都不敢抬,纵然心中再多担忧同怀疑,还是老老实实退了出去。
儿子一走,周弘殷一下子就瘫趴在了床上,亲自将帐幔放了下来,一打铃,隔着帐子对进殿的小黄门吩咐道:“去把星云大和尚召来!”
***
不过隔了一夜而已,次日一早,好几天没有露面的天子就重新站回了文德殿上。
周弘殷旧病复发的消息,前两日就已经在朝中私下传开,眼下见得这一位并无半点病体沉疴的样子,立在下头的臣子人人都心中惊疑不定,却是一个都没有表现出来。
大朝会毕,众人各自散去,两府重臣汇集于垂拱殿内,此时同平章事石启贤才出列把前两日宣州的事情说了,又道:“殿下嘱咐我等择日再议,只是那郭保吉接连往中书递折子,却不好全然置之不理……”
周弘殷不同于儿子周承佑,他政事纯熟得很,对于江南西路圩田自然心中有数,一听得石启贤如是说,半点都不犹豫,开口道:“都水监同工部都是什么看法?三司怎么说?”
都水监丞官品不够,并无机会留下来同两府议事,便由工部尚书上前帮着回禀道:“宣州古时便有圩田,只是那圩田数立数废,回回重建,不但劳民伤财,最后还要使得沿岸百姓人财两空,民间有言,‘圩水之所赴,皆有蛟龙伏其下,而岸善奔’,此言并非无稽之谈,蛟龙未必真有,可一旦新建一州圩田,难免会同从前一般引发洪涝,不但田废人伤,连堤坝都要被冲毁……”
又道:“此为都水监所虑,若问工部,今岁朝中兴建水事甚多,另有几处大差也等着办,若是问能否抽调人力去往宣州,实在难有可能——莫说水工,便是匠人也难多调出两个。”
眼下之意,我工部并不是有意阻挠,不过如果要我出力,想都不要想。
边上的三司使廖知信也趁机上前道:“陛下,眼下才到春事,朝中却是已经寅吃卯粮,眼见着又要平雅州乱,另有……”
廖知信滔滔不绝,不过几息的功夫,已经数出了朝中十来项要花大钱的地方,话里话外,同那工部尚书的意思是一个样的——要钱没有,找别人去!至于你问我要找哪个“别人”,我管你去死,反正别找我便是!
石启贤方才并不插话,等到众人都说得差不多了,才上得前去补道:“除此之外,数年前微臣父亲亡故,臣回乡守制,正巧路过那宣州,因顺流而下,还在荆山暂歇过一回,当时见得荒田之上,足有数百户人家在此处采茭为生,天光之下,菏泽之间,人头涌动,虽然称不上比肩继踵,却也人潮涌动……”
“门户数百,若以一户四人计算,总三百户,共计一千二百人,要是在此处建圩田,这上千人生计当要如何是好?江南田少人稠,一旦失了生计,哪里还有活命之法?”
他虽没有直说,可所举之例,却胜过千言万语。
农人有田,自然安分种田,农人有业,也努力为业,可一旦田、业俱无,为了生计,当真是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做得出来的。
所谓官逼民反,便是这个意思了。
周弘殷听得众人你一眼,我一语,实在也懒得听他们在此处打口水仗,当即便道:“中书拟文,将各部司所言抄而记之,发回与那郭保吉!”
言语之间,十分不耐。
在他看来,此事根本无需浪费时间讨论,若非提出来是郭保吉,甚至连回都不毕回——只是这一位才从边关被转官去了江南西路任监司官,虽然许久没有做出东西来,毕竟不能怠慢,否则给阵上的兵卒看了,不知会怎么闹腾。
听得天子吩咐,下头立时有人站得出来应了。
都是正经科举出身,又在朝中历练多年,中书门下再小的末流官都练得一手好文章,等到下朝之后,不过一日工夫,一篇四平八稳,把各部、各司所有想法集中起来,糅杂为一体的批复就写了出来,虽然细细数之,不过数百言,却把那宣州圩田批得一文不值。
此文出得来,各处看了,全都没有意见,发了言语回来,由中书牵头,大印一盖,不忙着往宣州发,却先送往了宫中。
周弘殷略略扫了一遍,一面扫了一遍,一面随手拿朱笔批了,丢得回去,叫中书发回给郭保吉。
***
宫中这一处的回批前脚才送得出去,没两日,同平章事石启贤入宫奏事之后,却是一脸的犹豫,如鲠在喉一般,一脸的有话要说,却又半晌没有言语。
对着这一个跟了自己多年的臣子,周弘殷还是愿意给几分面子的,便问道:“是不是朝中有什么事?说罢!”
被周弘殷这般催促,石启贤这才拿定了主意,把袖子里头的奏章取了出来,上前一步,低声道:“陛下,郭保吉自宣州有折送来中书……”
一面说,一面将那奏章递与边上的小黄门。
周弘殷失笑道:“这个郭保吉!做监司怎的能同打仗一般,这样着急!”
又道:“这回他又写了什么,值当石卿这般为难?”
他也没想太多,将那奏章自小黄门手上接了过来,本是打算掠一眼就过去,可看了个开头之后,却是不由自主“咦”了一声,把靠着后头椅子的背直了起来,眉眼也开始变得严肃,认认真真翻看起手中奏章来。
郭保吉不通文墨,虽然识字,却毫无文才可言,正因如此,围在其人身边的少有擅长文字之人,就算有,留不了多久就会受不了而自行请辞。
自己难辨好坏,门客里头又少有厉害的,这就造成郭保吉递上来的折子,往往以把事情讲清楚为上——只要能讲清楚了,就算成功了。
郭保吉的情况,周弘殷自然也知道,拿到这一份奏章之前,他并未多想,可这一回一翻一看之间,却是越看越觉得奇怪,脸上的神色开始还是严肃,后头就慢慢变成了难看。
石启贤立在一旁,虽不怎的敢出声,可光凭用余光瞄看天子的表情变化,他已经几乎可以推测到这一位究竟是看到了那郭保吉递上来的折子的什么段落。
——无他,周弘殷的表情,同他自己看这一份折子时的表情,简直一模一样。
先是不以为意,继而变成了认真,再转为不敢置信,最后则是吞吃了苍蝇似的。
石启贤犹记得自己看完郭保吉这一本折子之后,下意识还翻到最后看了一下签章,又忍不住翻到前边再去将那附着的图绘同数字重新核算了一遍,另又看了几个写得极好的华彩段落——如若不是实在打自己脸打得太疼,他当真想拿去给孙子摘抄诵读几遍。
这一份折子,实在太诡异了。
如果此时去一趟中书,把宗卷库中才放进去没两天的那一份送往宣州回折副本起出来,同郭保吉今次送来的放在一处,两相对比,就会发现一件极为奇怪的事情——
这位一向小敏于行、拙于言的郭保吉,一夕之间,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言辞敏捷,还会未卜先知,好似能事先猜到京中各司的人说的是什么似的,一一给了回复。
如果不是不信鬼神之事,石启贤甚至有点怀疑是不是自己肚子里生出了一个姓郭的蛔虫。
针对都水监提及的圩田会致使堤坝崩塌之事,郭保吉的折子从古到今一一举例,阐明了塌方的原因,古时不可追溯,可近百年来,每次宣州大的堤坝损毁原因,在圩田边上发生的,全数列得清清楚楚,还绘了图案示例,建议在出水口外正前方加一道复堤。
至于修造圩田会致使江水泛洪,导致采茭人无以为业,朝中另有安排,抽不出人力与金银去修造等等问题,全数都给出了解决方案。
甚至还有不少回折里没有提到的问题,郭保吉居然都做了应对同解答。
朝廷没钱?
没关系,宣州自筹,甚至不会增加百姓赋税,一用各处公使库银钱,二用百姓自捐。
朝廷没人?
不要紧,由宣州自行征发民伕,另有荆湖南路冬日遭了灾,正好征用流民以工代赈。
采茭生计受损?
不碍事,正好叫他们先来帮着修圩田,修好之后,按出力同人丁分田亩,不是无恒产者无恒心?正好了,得了田,以后好好种地,总比只能看天采茭好吧?有了田地,把人都绑死了,你还怕他们反?
一项项,一桩桩,该清楚的地方解释得清楚,而涉及圩田、堤坝涉及的图绘处,却又画得十分清晰却复杂。
第二百零一章 多多少少
这样一份奏章,石启贤都看得不甚高兴,周弘殷心小疑多,又好面子,自然就更难受了。
如果按着郭保吉折子中所叙述的,修造圩田能得诸多好处,虽也有些弊端,却完全值得好好操作一番。
可对于周弘殷而言,他既不是水工出身,也不曾督办过水利之事,折子里的图绘同方案虽然写得十分清楚,其中道理到底是对是错,是否适用,犹未可知。
再一说,自己前脚才否了郭保吉的陈情,后脚这一边就改了口,这个皇帝,也做得太过丢脸了罢?
然则他一向要脸,又自觉乃是圣明之君,从前在处置大臣上吃过几次亏,时时给朝野拿出来私下议论刻薄寡恩之后,心中再如何恼火,明面上也要装个相了。
周弘殷把郭保吉递上来的折子扔到一边,对那石启贤问道:“都水监看了不曾?那一处怎么说?”
石启贤回道:“说是道理虽然没甚错处,不过当真修造起来,总会遇得这样那样的问题,况且一旦碰上洪汛,谁人也不能保证不会出事……”
这话中意思,显然不好明说,却是暗暗露出了几分怯意,表明先前断言下得太绝对,眼下只好努力往回找补。
周弘殷忍不住皱了皱眉。
都水监没话说,郭保吉又不要朝廷出钱,也不用朝廷出人,甚至还愿意以身作保,宛如一颗滑不溜丢的沾油嗣子,叫他无从下手。
事情已经准备到这个份上,再不肯答应,就实在有些说不过去了。
周弘殷只好道:“叫都水监再详细推算一番,圩田关乎国计民生,不可轻举妄动……”
石启贤面上不语,心中则是哂笑。
世人皆知这一位天子最好脸,看来今次是抹不过面子,又不肯一口否了,才叫都水监去做恶人。
一个圩田而已,不想给郭保吉修,明说就是,偏偏又要做出开明君主的样子,何苦来着?
然则那郭保吉又不用朝廷出银子,也不要银钱,其实只要中书盖个印同意而已,与石启贤并无什么干碍,他也懒得多管闲事,只恭敬领了命,退出宫去。
***
石启贤一走,周弘殷的脸就跌了下来。
郭家世代守边关不说,还常领兵四处平叛,数十年下来,在西北根深蒂固,已是尾大不掉。
然则这一族毕竟不同寻常世家,例如裴家、冯家,纵然或是已然绵延数百载,或是曾经权倾一时,可毕竟不过文臣而已,想动就动,虽然会有些许反抗之声,只要略耐一耐,便不妨事了。
郭家手握兵权,在军中甚有威望,一旦伸手去触,就会像打翻了马蜂窝似的。
周弘殷当日令郭保吉由武转文,已是思虑再三,步步铺垫才有的结果,选的是郭家中继一辈中最有能力的一支,却又不至于撼动仍是枢密使的郭骏,打的便是斩其羽翼,却又不至于动其根基,最后迫得这一家狗急跳墙的意思。
郭保吉到得江南西路之后,果然水土不服,在这一年多里头安安静静的。
只要如此保持下去,等养废了他,再循序渐进,去整顿郭家其余枝脉,就能把这一族给收拾了。
周弘殷算得很仔细,也知道凭着郭保吉此人往日行事,并不会安于尸位素餐,是以听说他想要修宣州圩田的时候,并不觉得多意外——如此人才,若是会耽于沉寂才是怪事。
可眼下见得监司递来的折子,周弘殷却难免有些心惊起来。
自古宣州就有圩田,几废几立,出事的时候多,安然的时候少,如果只是正常修一修,却是不怕,可现下修的办法太过靠谱,图绘、章程、道理俱通,压根不像是临时起意,倒似准备了不知多久,厚积薄发,滴水石穿,今次打算一举成型一般。
郭保吉才去江南西路一年多,哪里来的如此能耐?
如果圩田修好了,他又顺着杆子往上爬,做出几样大功劳,不仅会叫周弘殷原本的盘算落空,还会转而助力郭姓本家。
届时此人又有武勋,又得州县功绩,将来还有郭骏在后头托着,俨然郭家领头人,更难打压!
倒像是自己原本的算计,还成全了他一般!
从前也不见这郭保吉有如此能耐啊!
此人确实是难得的将才,却也只是将才而已,领兵打仗不在话下,可要论及治理一方,全不是一条道上的。
究竟发生了什么?
周弘殷并非出身即为帝,他长于市井之间,很是明白“修圩田”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真正落到实处,要做多少事情,又会牵扯多少方方面面。
譬如今次郭保吉想要修的圩田位于三县交界,其中涉及本地豪强、百姓、宗族产业,光是整合地界,叫人全数同意让出地来修田,就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另有民伕征调、材料采买、修造分包、后续分产等等,全是又琐碎,又难处置,可一旦遇得某一个环节出了问题,都会导致圩田修不下去的理由。
为甚都说“强龙不压地头蛇”?江南多圩田,可那圩田绝大多数都是当地大族大姓的私田,每年旱时因为抢夺水源,各家、各宗族打起来的事情层出不穷。
周弘殷任过京都府尹,京城几无圩田,却也曾经因为这些抢水夺田之事弄得头疼不已,甫一接触时,几乎花了三两年功夫,熟悉之后才慢慢上手——这还是建立在他长在京城十多年,上下皆熟,助力甚多的情况下。
郭保吉才去江南西路一年,却敢于夸下以身做保的海口,这还不说,又能做下如此详尽的计划,实在太过离奇了。
难道是郭家手上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势力?或是还藏有厉害的后招?
不怕狗咬人,只怕那狗摇身一变,转成了野狼,自己却全然不知。
隔得太远,毕竟看不到那一处发生了什么,周弘殷想了想,实在放不下心,便召来一个黄门,吩咐了几句,叫其领差去一趟宣州,看看这一个郭保吉究竟是否有秘密。
把人发遣走了,周弘殷这才松了口气,然则气还没喘几口,就觉得心脏又开始砰砰跳了起来。
他长而慢地深深呼吸了几下,才缓缓伸出手去拉了铃,等人进来了,哑着嗓子道:“去请星云大和尚过来……”
周弘殷话未落音,正说到那一个“来”字,忽见得对面那正要领旨谢恩的小黄门面上露出惊恐之色,张大了嘴巴,仿佛见得什么可怕的事情一般。
他还要教训,只是脑子里才有了这一个意识,就蓦地转不动了,先是胸口,后是嗓子眼分别一紧,硬生生把那话卡在了喉咙里,眼前一黑,脑子里“嗡”的一下,只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人重重往后头倒去。
那小黄门又惊又怕,也不敢上前,却是连滚带爬往外头扒拉,嘴里喊了好几声,全是气音,好半晌才终于把嗓子打开了,尖声叫道:“来人!快来人!!陛下他……”
***
京城里头发生的事情,沈念禾自然半点不知。
宣县的圩田已然修好,堤坝也圆满落成,后续虽然没有修造的事情,却又生出一堆的麻烦等着收拾,其中最要紧就是新田如何分派的问题。
裴继安眼下奔波与州县之中,前一阵子大部分精力都放在帮着郭保吉给朝中递折子上头。
饶是他几乎不说人是非,回来时面对郑氏的抱怨,还是难免露出了几分无奈之色。
“偌大一个监司,大把官员,那郭官人又是监司官,莫说下头属官数以十计,从前养的那些幕僚、谋士,难道一个都派不上用场?可着使唤你!叫不叫人休息了!”
对侄儿的新差事,郑氏不仅怨声载道,还十分不解。
裴继安就只好同她解释道:“此事从头到尾都做下来的只我一个,旁人也不甚清楚,自然难以着手,少不得多忙这一阵子,等再过两个月就好了……”
他这般回复不过是敷衍而已,最主要的原因,其实是实在看不下去郭保吉手下那等幕僚清客写的折子了。
如果给他们想一出是一出,胡乱诌得出来,复又递上去,多半这宣州圩田就真的做不成了。
其余事情裴继安可以不理会,可三县圩田毕竟是父亲多年执念,子承父志,裴继安并不想当中出什么插曲。
郑氏听得侄儿这般说,却是撇嘴道:“你的事情,我说了也不算,自你自己去就去了,怎的还带着你沈妹妹一同去,她一个小姑娘家,心又软得很,做起事情也不晓得要好处,你倒是干脆,也不管她辛不辛苦,带着就走,哪有十二三的小姑娘整日拿着笔写来算去的?我给她做的好衣裳都没机会多穿,回回要给她试都说要出门,不好太过惹眼!”
裴继安却是不去管其他的,开口便问道:“念禾的衣裳做出来了?”
郑氏没好气地应道:“做出来又怎的?也没机会穿!”
又喋喋道:“毕竟是河边的小屋子,你同处耘去也就罢了,怎的我听你沈妹妹话中的意思,处耘倒是不去,她却要跟着去?”
裴继安此时心中却是有点发起虚来。
他又惦记着沈念禾的新衣衫,想要看她穿一穿;又觉得河堤边上新建的小公厅里头多是男子,虽然自己设法把那赵、李两个女账房重新借了过来,毕竟不太中用,如果穿得太过好看,怕是又要招来不知什么坏人。
那沈妹妹这一向越长越好,当真是女大十八变,又因她算学出挑,人也亲和,品、貌、举止,无一不是等闲难遇的,小公厅里头上上下下,尽皆佩服,只是碍于男女之别,又因自己交代过,那两个女账房帮忙看得死,才叫外头人不敢多来觊觎。
可若是因为这个原因,不叫她去跟着看河堤,裴继安却又更放不下心。
——圩田一修少说也要一个多月,自己七八天都未必能回一趟家,若是期间那沈轻云的消息传出来了,他又不在边上,难道要看这沈妹妹一个人独自舔舐伤口?
这叫他如何放心?又如何忍心?
况且人离得一远,感情就淡,如若期间发生什么事情,忽然出得什么新人把这沈妹妹骗了去,那他去哪里再寻一个出来?
倒不如带在身边。
索性理由是现成的,只要自己提得出来,她从来不会拒绝。
裴继安心中矛盾得很。
他有些摸不准自己心思,可在摸清楚之前,却是半点不肯把手放松了,只想先将人霸在身边再说。
然而见得沈念禾对自己毫不设防的样子,他的心思又复杂极了。
一方面,裴继安乐得见到这沈妹妹全然信赖自己,最好他说什么,她就听什么、信什么,左右他不会叫她吃亏的,事事总会帮着着想。
可另一方面,他又觉得自己的行为腌臜极了,也不问对方所思所想,就代她做了决定,也不管对方究竟对自己是什么意思,就强行把其人其余出路全数斩断。
而这样的恶劣的行径,这沈妹妹,居然毫无所觉!
如果换一个人来,用的是同样的法子,她岂不是当即就要受骗上当,无知无觉地上了贼船?!
如此邪恶心思、龌龊手段,她怎能一点防备都没有??
裴继安越想心中越憋火,见得沈念禾的时候,难免就带出了两分,嘱咐她的话里头都多了几分严厉。
“但凡是男子,难免就会生出坏心思,你今次随我去跟那三县圩田之事,虽然是在河岸边上的小公厅里头,却也要多做防备……”
沈念禾不等他说完,就笑了起来,道:“三哥不是才同我说已是把那李账房同赵账房都寻了回来吗?有她们两个陪着,我哪里会遇得什么事,况且这一回小公厅当中多是我识得的旧人……”
“旧人也未必好到哪里去!”裴继安肃声打断道,“若是新人也许还要多想一想,可遇得旧人,却都是知道你脾气的,一旦起了坏心思……”
说得好似个个男人都别有企图,沈念禾稍微不留意,就要羊入虎口一般。
沈念禾不由得失笑道:“三哥想多了!我又没有什么值得人起坏心……”
她笑眯眯的,眼睛弯成一道弦月,嘴角微微向上,看在裴继安眼中,简直像是一颗五月里的红樱桃,皮薄肉嫩,甜丝丝的,又不舍得吃,放在手里怕碰坏了,含进嘴里也又怕给压破了。
什么想多了!明明是考虑得太少了!
第二百零二章 吵闹
自己精心护花,若是给别人伤了去,裴继安简直想都不敢去想。
他见得沈念禾半点不放在心上,知道多说无益,索性去交代谢处耘,道:“等到去得小公厅,看着你沈妹妹,莫要叫外头人欺负了她去。”
谢处耘嗤笑道:“三哥,你当真想得太多,也不晓得是谁欺负谁呢!当日在小衙署时上上下下就有些怵她,况且又有你我在后头盯着,谁人胆敢胡来?”
又把当日谢图的事情说了,道:“……你是没瞧见,她把那椅子一架,那谢图就被压着起都起不来!便是我不回来,我看她也吃不了什么亏!”
他眉飞色舞的,正要好好形容一番当时沈念禾砸水壶、摔椅子的利落,见得裴继安面色不对,登时觉出不好来,忙把脸色收敛了不少,拍着胸脯保证道:“三哥,我晓得了,你只把沈妹妹交给我罢!”
裴继安敢信他才有鬼,思来想去,还是打算自己时时抽出点时间来看,一是放心,二是隔一会见一下这个人,就当时休息了,也是好事。
他这一处还做着各色准备,没两日,宣州就来了消息,说监司里头叫他过去有事分派。
***
郭保吉才把人召来,也不说什么多余的话,径直便道:“明日就开始征召民伕,清池、宣县、丹阳三地各出人手,你做领头,务必要五天之内,把人给凑齐了。”
裴继安十分惊讶,道:“监司,中书还未回折,万一朝中不同意……”
一路不同于一县,宣县修圩田只要州中给复就够了,可如果想要在宣州修圩田,如此浩大工程,必要朝中同意才能行事。
如果未得回复就擅自做主,就算没出事情,也能被人挑出毛病来。
郭保吉半点不放在心上,斩钉截铁地道:“本官说要修圩田,这圩田就必定会修,朝中同意也要修,不同意也要修!你先把人手召齐了,不要耽搁将来春时农事!”
他这般大包大揽,裴继安反而有些忧心起来,提醒道:“监司,一旦御史台有人弹劾……”
郭保吉冷哼一声,道:“那等言官,从来只晓得说窜来跳去,当真做起事来,一个两个都没了声息,理他们做甚!”
又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既是敢扛这一桩事,就有把握把事情办妥,你只管修你的圩田,不必管朝中是什么态度——有我在一日,便能顶一日,便是有一时我顶不动了,也有郭枢密在后头。”
他半点也不避讳,语气全里是将门世家底气撑出来的信心。
“你那上折我看过数回,写得甚是清楚,谁人也挑不出什么毛病,如果中书同意最好,即便不同意,陛下下了令来,我也能说此处民伕已经征发,不能轻易反悔……”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人都已经征召来了,地基也已经打好了,材料都买完了,你现在叫我停?
说什么笑话了?!
虽然早已不在军中,称不上“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却一样能把圣旨给顶回去。
郭保吉的意思是让这圩田既成事实,叫朝中叫停也不能。
如此行径听起来甚是流氓,可做起来,却有一种莫名的畅快。
裴继安自进衙门开始,就一直给彭莽收拾烂摊子,从来只有帮着解决问题的,哪有今次这样好命。
他原本的目的就是要修圩田,即便得不到旁人援手,也会想方设法达到目的,然而此时得了郭保吉助力,自然会更为顺利,一时心中也升起几分同舟共济之感。
郭保吉看他表情,见他面色,多少也猜到几分,心中忍不住得意起来,对着裴继安笑道:“继安,以你出身、能耐,不当耽于宣县这一处小衙门,在彭莽这般庸人手下做事,等今次圩田修好,朝中事毕,我自会为你请功……”
又做了一通豪言许诺。
只是交代完正事之后,郭保吉又略问了几句裴家家事,闲话一阵,才仿佛漫不经心一般,道:“你一向做事稳重,只是今次毕竟不同以往,我家正好有个小的,虽然未能成材,却也能当个帮手用,叫他跟着你一同去看着,也学点东西。”
一面说,一面还吩咐门外的从人道:“去把向北喊过来。”
果然不多时,郭向北就低着头,挪着小步进得门来,先同郭保吉问了安,又小声向裴继安问好。
郭保吉笑道:“我这儿子你向日也熟悉,叫他明日起就跟着你,也不必额外照看,只做普通吏员使唤便是。”
这话显然并没有提前同郭向北说过,对方惊道:“大人,儿子还要念书!”
郭保吉把眼睛扫了他一眼,郭向北顿时噤了声,连个屁也不敢再放。
裴继安面上没甚反应,只笑着推辞道:“监司若是想要给令郎寻个差遣做,却不如派去清池县——郭兄眼下真在清池县衙任户曹官,今次修造圩田,他也有参与,兄长教授弟弟,却不比外人来得便宜?”
郭向北又不是谢处耘,后者毕竟是同他一起长大的,感情深厚,真真正正就是一家人,如果给这一个跟着,家里头怕是要闹翻天。
况且,他也不想给旁人带孩子。
郭保吉道:“老大毕竟是生手,比起你来,还是要逊色不止一筹,平日里的事情他都顾不过来,如何能顾得了老二?”
这话一出,裴继安还未来得及回,就见对面的郭向北已经一脸的不服气,显然想要反驳,只是碍于对父亲的害怕,不敢说而已。
郭保吉又道:“况且等前头事项做好,我也会去那河边待着,不至于那样难管。”
监司官当场盯着,谁人还敢松懈?
而父亲在上头坐镇,郭向北又如何敢胡来?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做推辞就不太妥当了,裴继安只好应了是。
其实仔细想想,也不是不能理解。
郭保吉愿意下大力来推进此事,自然是看好圩田的功劳,长子就在清池县做官,腾挪过来顺理成章,次子年纪虽小,可也能勉强当用,在州学读书读不出什么样子来,眼见不是个文曲星下凡,倒不如给他个一差半遣的,看看能不能因此荐官,总比科考来得可行。
而叫郭向北跟着裴继安,一来当真是想学点东西,二来则是明晃晃地暗示——分点功劳给我这小儿子,叫他今后路走得顺一点。
如果跟着的是郭安南,这一位长兄自己的功劳都未必够自己用,哪里能分给弟弟。
裴继安从来觉得被分功不是什么大事,他碍于出身,早已习惯了为他人做嫁衣,更何况郭保吉面子上做得还算好看,让给谁都是让,他也愿意回一把手——就当给郭安南上回救沈妹妹回礼,再还郭保吉给谢处耘进州学的回报了。
***
裴继安想得清楚,一回宣县,就把谢处耘找了过来,同他把白日间的事情说了,最后才交代道:“那郭向北一直是个不消停的,你不要同他一般见识,只做你的就是,否则闹出事来,总是你吃亏。”
谢处耘上回占了便宜,听说郭向北回去给郭保吉打得在床上躺了好几天,后头连州学都没法去上,实在得意得很,再遇得郭家的事,倒也好说话了不少,只是听得这个消息,还是十分不高兴,道:“三哥这样忙,他在后头跟着又帮不上手,反倒碍眼得很!”
不过嘴巴上却是应承得很好听,笑嘻嘻道:“三哥且放心罢,我早不像从前那般惹是生非了,看我好好待他——只要他不先来惹我就好!”
这两个只要撞在一处,就要出事,裴继安自然不肯听他保证,想了想,索性又去寻了沈念禾,先说了一回来龙去脉,再同她吩咐道:“届时你坐得一个半个时辰,也出去稍微走一走,带两个老账房去看看库房,一来帮你谢二哥点库——他行事常常粗心大意,看下头人也看不太紧,二来自己也活动活动,三来别叫他同那郭向北打起来。”
他说完这话,忽然又道:“我叫人把你的公厅安排在我那厢房边上,日间若是遇得有人来洒扫,我又不在,你就帮着看一看,若有什么急事来寻,留了文书的,全放在你那一处。”
这样的事情原本在荆山脚下的小衙署里头沈念禾就经常帮着做,过了一个多月,已是习惯习惯,她知道裴继安可信的人不多,手下能用的已经全部都用了起来,并不觉得自己被分派这样那样的活计有什么,便应了一声,笑道:“那郭向北嘴巴有些臭,怨不得谢二哥不喜欢他,倒不如把两个人打发开了,最好少碰上。”
裴继安终于把此事落定,心中却又有点七上八下起来。
他早早就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将沈念禾放在身边看着,甚至厢房都排在一起,这样既不会叫她跑得远了,自己也能照看,自然是最稳妥的办法。
可日间见得郭保吉之后,听得他那口风,好似两个儿子都会经常来找寻自己似的。
郭向北来就来了,不过一个小屁孩而已,也好打发,交代点事情给他慢慢去做就是,可他那长兄郭安南,却实在有些恼火。
纵然过了许久,裴继安依然记得对方看向沈念禾的眼神。
饥渴,贪婪,与其说是仰慕,不如说是想要占有的觊觎。
虽然知道郭安南是个有心无胆的,可一想到那一双眼招子将要盯着沈念禾不放,裴继安就浑身不舒服。
他把心中的不悦压下,先将郭安南放到一边,另又想起谢图来。
按着郭保吉的打算,此时就要征召民伕,也要采买材料,正好就是布网之时了。
裴继安原本另有打算,今日知道自己手头会多一个郭向北之后,倒是另外有了一个念头,只是并不声张,暗暗布置一番,等着瓮中捉鳖。
***
裴继安的布置谁人都没有告诉,沈念禾自然不知道。
因郭保吉下了令,决意不管京中是个什么反应,这宣州圩田始终要修,如此一来,所有的进度都要往前赶。
沈念禾就同原来那些个人重聚一堂,轻车熟路,继续干起算数的活来。
当日得了她的交代,原本跟着一组的县学学生、吏员,一个都没有走,眼下凑在一处,俱是庆幸不已。
“我有个同窗,当日也是一起被抽去荆山的,只因听得说杨知州不愿意修宣州圩田,后头急急忙忙辞了行回去读书了,今次听得郭监司主持来修,十分想重新跟过来,暗地里不知使了多少法子,依旧挤不上……”一人叹道,“当日我也险些想要走了,全靠沈姑娘提点那几句,才下决心留了下来,得亏当时听她的话,不然怕是今次也进不来!”
边上也有人回道:“眼下人人都抢着来占便宜,听闻清池县中有官人想要跟过来都要筛了又筛,走郭家大公子的路都走不通,哪有这样容易?只可惜从前那些提前辞去的人,想要回也回不来了。”
“也未必吧,不占地方就能回来。”
旁边就有人嘲笑道:“叫你不占位子回来,你肯不肯的?”
修圩田自然有配人数,彼处多少,此处多少,在监司当中有一笔账,将来论功行赏,就要按着这笔账来向朝廷申请,多了自然是不行的。
不过你如果肯给白干活,要不要功劳都无所谓,那就不会拦着了。
然则监司当中不抽调,原本的衙署也未必肯放人。
郭保吉要主持修圩田的消息一传出去,原本提前走的人想转回来,都后悔不迭,却又没有办法,只好眼巴巴看着原本的同行直接被整个平移过来拿好处。
沈念禾在门边听得众人议论,倒是不好进去了,想了想,索性退了出门,见隔壁裴继安的厢房开着,里头似乎有客,便也不再多留,转身去得库房。
库房里倒是人不多,只有十来个搬运材料的,另有几个吏员站在边上看着。
沈念禾便寻了个人问道:“不知谢二哥哪里去了?”
她这一向经常来,人人都认得了,知道这裴家人,算数厉害得很,是以也不避讳,那人指了指不远处,道:“在隔壁——好似同人吵起来了,也不知道是什么事……”
第二百零三章 闹事
沈念禾按着那人指点循声而去,果然见得隔壁一间库房大门打开,里头隐隐传出吵闹声。
——是谢处耘带着几个吏员在与人争执,也不知在吵些什么,只是两边闹得不可开交,彼此一声大过一声。
那库房原是准备用来放砖块、木料、结绳的,前一日还空着,此时里头却是摆满了乱七八糟的砖木之属。
送材料进来的人显然很不上心,各色物什杂叠而放,毫无规律,譬如七八层砖块随意摆了半边,上头却又间夹着十来根木料,木料粗粗叠了两三尺,再往上又夹杂着砖块跟结绳,叫人全然无法清点。
沈念禾这样一个乱惯了的,见得里面样子,也不由得皱起了眉,实在有些看不过眼。
她不清楚来龙去脉,也不好插嘴,只走近几步打算好好分辨一回,然则对面同谢处耘吵得面红脖子粗的那一人却是忽然抬起头来,见得沈念禾,两眼放光,登时叫道:“谢二,你叫这一位姑娘来评评理,看看究竟是谁人有理!”
语毕,却是立时朝着沈念禾靠了过来,涎着脸道:“姑娘你记得我不记得?我姓谢,正在宣县衙门里头当差,此时正领这圩田采买之事——上回咱们两见过的……”
沈念禾一下子就将此人记了起来。
是宣县县衙里头押司谢善的儿子,叫做谢图的那一个。
两人确实是见过,还不止一面,第一面是当日在荆山下头的小衙署里头,对方行动之间鬼鬼祟祟的,叫人见之不喜,第二回却是在裴家,此人喝醉了酒,猥琐下流,还被沈念禾同谢处耘两个打了一顿。
她迟疑了一下,还是客客气气地唤了一声谢官人,又转头看向谢处耘,走得离他近了些,轻声问道:“这是怎么了?”
因怕显得立场偏颇,沈念禾连谢处耘的名字都没有叫,可听在谢图耳朵里,声软且柔,却是一下子骨头都有点软了。
他连忙跟得上去,笑呵呵道:“沈姑娘怎的好这样偏心,一样是姓谢,问他不如来问我!”
伸手又要去拉沈念禾的手。
谢处耘不知从哪里寻来了一根竹竿,劈空就打了过去,一面把拿谢图杠开,口中则是骂道:“我看你还手贱,这也是你能碰的?!”
谢图一个趔趄,却没有躲开,手背上被打了个正着,怒道:“谢二!你不要得寸进尺!”
他此时距离沈念禾甚近,嘴巴大开,里头传出来阵阵酒臭同羊肉膻味,被风一吹,熏得人头晕脑胀。
沈念禾忙往后退了两步,下意识以手捂鼻。
那谢图见得她这般动作,却半点没有不好意思,还不忘靠得更近,笑呵呵道:“姑娘有所不知,眼下正是春时,处处都要建新屋,今次我同几个兄弟好容易去那州城里头抢了这许多砖木来,同那行首喝了半日酒,才争得的,换做是旁人,哪里能拿得到!谁知运得过来,正要入库,却被这谢二拦阻——出了这样大的力气,立下这样大的功劳,还要被人为难,天底下哪有这个道理?”
酒气熏天地叫起屈来。
谢处耘却是拿手中竹竿指着满地的砖木料,怒道:“放你娘的狗臭屁!你看你这东西堆得乱七八糟,点不得数就算了,结绳、砖块、木料,有哪一样是能用的?”
他口中说着,伸手就弯腰在地上取了一根绳子来,一手持一端,往两边一扯,也没见他用多少力气,那绳索竟是应声而断。
谢图显然也有些意外,却是马上理直气壮地道:“你也欺人太甚,谁人不知道你是个自小习武,在街上打烂架长大的!”
两人又吵做一团。
沈念禾见他们一时打不起来,便低头去瞧那砖块同木料,果然都不用仔细分辨,单凭眼睛就能看出来砖块烧得十分粗糙,气孔甚多,凹凸不平,木料也有粗有细,并不统一,至于结绳,看着有些都已经霉朽了。
这样的材料便是寻常人修缮自己家的房子也不肯用的,更何况给衙门拿来修造堤坝——要是被洪水一泡,直接冲垮了怎的办?
然则谢图带着好几个壮汉过来,一个个面红脖子粗的,光看面相就不太好对付,似乎一言不合就要闹事的样子。
眼见里头越吵越厉害,沈念禾忙走得出去,四处寻了一圈,自外头叫了十来个帮忙看库房的民伕一同跟得过来,又着人去寻张属。
民伕倒是来得快,去找张属的却班上没有动静。
沈念禾怕耽搁事,也不再多等,先领着人回了库房。
这一趟还未进门,便听得里头谢处耘冲着谢图撂下话道:“你今日这东西就算卸得下来,我也不会给你签押,早点滚罢!”
谢图却是冷笑一声,道:“我这东西已是买回来了,钱也付了,你倒是想要赖账?今次愿意签也得签,不愿意签也得签!看是你的嘴硬,还是我这拳头硬!”
谢处耘那一处加他自己也只有三四个吏员,看库房的不是户曹,就是宗卷司出身,看起来俱是文弱得很,而谢图身后却是足有六人,两边对面站着,还未打起来,光靠人数同形体,已是能分出个胜负。
不过谢处耘一向是不肯认输的,叫他服软,比杀了他还难受,纵然见势不妙,还是一咬牙,一撩袖子,眼见就要扑身上前,先将那谢图打残了事。
沈念禾在外头听得不对,正要进去,却见外头张属匆匆来了,忙对他道:“里头那谢图要同谢二哥打起来了,好似是拿了充数的东西硬要入库,我叫了人……”
张属听到一半就晓得事情不好,也顾不得多问,忙道:“你别进去,小心被伤了就麻烦了。”
他深知那裴继安十分看重这一个所谓的“妹妹”,一旦出了什么事,自己又是在边上的,想要脱责都难,连忙先把一群民伕带了进去,将门一掩,当头就去劝架。
里头乒乒乓乓了好一会儿,也不知道都说了些什么,才见谢图带着几个人,一身狼狈地从里头走了出来。
他一边走一边抹了抹鼻子流到人中的血,口中正骂骂咧咧,一推开门,却见沈念禾立不远处,却是立时把眼睛眯了起来,住了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也不同沈念禾打招呼,眼睛直勾勾的,只像恶狗看肉一般盯着她不放,先停顿了一下,歪着嘴巴笑了笑,等到听得后头谢处耘追了出来,才转头朝地上啐了一口,带着人走了。
他走开百来步,后头有个被打得右边嘴巴肿起来的壮汉才上前道:“老谢,今日被打成这样,你也能忍?”
谢图道:“那蠢货仗着人多,等我回去寻了人,不叫他连本带利全吐出来,我就不姓谢!”
他口中说着,回头看一眼后头库房,见沈念禾正同谢处耘说话,虽然离得太远,听不到说的是什么,可两人离得甚近,看他们说话的样子也知道平日里必定十分熟稔,一时心中火气直冒。
谢图盯着沈念禾不放,边上的人自然也看在眼里。
有个壮汉便道:“谢老大是不是看上那小娘子了?叫来一同吃一回酒啊!”
众人平日里厮混,同外头沽酒娘子、花娘子一席的时候常有,去村镇时见得生得好的,也没少占便宜,此时说起这样的话来,半点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谢图却是没有回他,只又看了一眼沈念禾,道:“等我先尝尝是个什么滋味,再叫她来同你们喝酒……”
他这般说着,心中终于才解了些恼意。
敬酒不吃吃罚酒!
原还想叫亲娘好好去说个亲事,裴家推三阻四不肯正面回复就罢了,这一个父母双亡的穷酸,也就是生了一副好相貌,对着自己时,不但不知道上前来巴结,还要给谢处耘跟裴继安帮手。
姓谢的也是狗仗人势,拿着鸡毛当令箭,不都是砖、木、结绳,偏偏硬是要鸡蛋里挑骨头,这个不肯收,那个也不肯收,好似不炫耀一下他那能干就睡不香似的,等他回去好好准备准备,定要给他们一个好看!
***
谢图毕竟在宣县衙门多年,又是押司谢善的独子,人脉广得很,一下定了决心,没两日,就把小公厅里头的人收买了好几个。
有人悄悄打听得清楚了,跑来回他道:“那库房是三班倒,白日里晚间都有人,只是晚间轮值的是睡在门口,谢官人若要问那谢处耘,他日日都会去库房,只有事时会走得开一阵子。”
“库房里头平日里没人巡视,只有人送东西过去时才会多些人。”
“今次做采买的除却谢官人同那谢处耘,另有一名清池县中的户曹官,听闻那人姓郭,叫郭安南,乃是郭监司的长子,只是他同那谢处耘都没什么动静,只谢官人你动作最快,不但把东西都买了不少,还叫人送得过来了……”
那人高高拍了一记马屁,复才又继续道:“至于那一个姓沈的姑娘,平日里头不是在小公厅的厢房里头算数,就是出去库房寻那谢官人,轻易不出来,几遍出来,身边多半也跟着人,下午办完了事,到了下卯时间,她也不着急回去,只等着那裴官人来了才一起走……”
他絮絮叨叨说了一通,最后还是忍不住问道:“谢官人,你打听这个作甚?”
谢图随手抓过半吊钱,往地上一扔,道:“我问你答就是,真的这么多废话!”
那人不敢多问,连忙住了嘴,又把沈念禾平日里的出入之事都说了个明白,还增补了不少细节。
谢图听过之后,同周围几个呼朋狗友围坐一圈,讨论了大半夜,也不知说了些什么,最后一边喝酒、一边吃肉,闹到天边都亮了才消停下来。
***
好奇沈念禾作息同出入的却不止谢图一人。
小公厅里头紧赶慢赶出图绘,裴继安则是带着人四处征发民伕,这一边人人忙得不行,甚至带得被父亲打发过来跟着的郭向北都有些晕头转向。
他在外头才连着跑了四五日而已,晚上回到郭府的时候,才坐到椅子上,已是眼泪都流了下来,趁着长兄在家,跑去找郭安南哭诉道:“大哥,你帮我同爹说一声,叫我回州学读书罢!”
比起下去县乡征发民伕,还是在州学读书舒服多了!
前者跑得腿都要断了不说,回得小公厅,居然还要汇总什么花名册——这是人做的事情吗?!
更可怕的是,跟他同组办差的人一共有八个,其中识字的居然只有他一个而已,其余不过能出个力气罢了。
那裴继安只带他跑了两天,就分了一组给他做,叫他半点准备都没有,本以为只是来跟着看个热闹,谁知天天被人催,白日给村民骂,跑得人都要傻了,晚上回去伏案誊录,更是连手都要崴了。
他怎么就这么惨!
更惨的是,父亲来问话时,那裴继安还要夸他差事办得很好,报上来的数字同花名册也很规整,虽然进度慢了些,可已经很成体系。
夸得这样真心诚意,叫郭向北都有些别扭起来。
——好容易父亲对自己和善许多了,如若再去说什么受不住,岂不是找打吗?
他只好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咽。
郭安南劝道:“爹看重你,才叫你跟着那裴继安,征发民伕做得顺利,便是大功,你有了功劳,将来也好那俩荐官,如若回得州学,你本来也不怎的擅长经义……”
郭向北也没真奢望自己能回去读书,不过用这个来讨价还价而已,他见兄长果然肯帮忙,忙道:“我已是征发了好几天了,这一处的功已经算立过了,将来给我记一份就是!大哥,与其叫我在此处跟着那裴继安,不如让我同你一起去做事吧——这人阴损得很,我怀疑他在故意整我!”
郭安南却不似弟弟那般眼皮子浅。
虽然郭保吉没有仔细同他说过,可从前也曾经略微提过一提,他自然知道把弟弟派去给裴继安带是什么意思。
——父亲怕自己手头的功绩不够,不得已行此下策而已。
郭安南始终还是有些不服气。
他自觉自己并不比那裴继安差,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父亲对他确总是诸多挑剔。
不过今次修圩田造堤坝,他偶尔也能去一趟小公厅,上回还在里头见到了一个人。
此时见得弟弟提起裴继安,他就假做不经意地问道:“是不是那小公厅里头有个姑娘家,姓沈的,是借住在裴家那一个?她平日里都在哪里,又是做什么的?”
第二百零四章 征召
郭向北被裴继安打发得整日在外头跑,有时候饭都来不及吃,怎可能有那个功夫去关心什么“沈姑娘”,况且上回在螺蛳观打架时,正正见过沈念禾跟着谢处耘,只觉得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想来不是什么好人,便道:“是沈轻云那个女儿吗?听闻在帮着算数,也不知道脑子里装的是什么,整日在小公厅里出出进进的,她一个女子,又得不了官,又得不了银钱的……”
紧接着不忘抱怨道:“怪不得北人总说南人没骨气,全数跟娘们似的,依我看,这话果然没错——那小公厅里许多个,有从县学抽来的,有从衙门里头调来的,一个个大男人,被那姓沈的一个小姑娘家支使得团团转,喊做什么就做什么,转头做得不好了,还要战战兢兢去请罪,忒没脸!亏他们也能忍!换做在凤翔、河间、翔庆,怕是早就掀桌子跳起来了!”
郭安南闭口不言,只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然则他不说话,却自有人说话。
外头一人冷冷哼了一声,隔着窗户道:“你也有脸说旁人——那沈姑娘一个女子,都能管得住这许多人,自家本事也好,算出数来整整齐齐,都对得上了,才得下头人信服,你一个大男人,手下才管着几个就叫不好管,征个民伕都诸多抱怨,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看你才没脸!”
郭向北面色登时一变,叫道:“有你这般当阿姊的吗?你胳膊肘是往内拐还是往外拐?!”
郭东娘从门外走了进来,鄙夷地看了弟弟一眼,还把左右胳膊凑到面前动给他看,道:“我这胳膊哪里都不拐,好用得很,却不像你,一时东拐,一时西拐的,怎的不拐到天上去!”
郭向北在亲姐面前从来没占到过便宜,此时也只好把一肚子气往回咽,梗着脖子道:“她同我能比吗!她不过窝在屋子里算账算数,我却是日日都要往外头跑,与那些个不讲道理的农人、赖汉打交道,不知要难上多少倍——给她来做,不消一日就得撂梁子不干了!”
郭东娘就笑他道:“你都几岁了,怎么还同小时候一般,从前跟我比箭比不过就转而要比棍,比棍比不过又耍赖说说自己年纪小,此时对外人也使同样的法子,要不要脸的?”
又道:“有本事你去管她那算账的事?当真有这个本事,也不必大哥出面,我代你去同爹说!”
一面说,一面做一副要走出去的样子。
郭向北纵然知道姐姐多半是在吓自己,可还是被唬了一跳,连忙拦道:“你做什么!你找爹做甚!”
郭东娘这才就势停了下来,哈哈大笑,道:“看你这德性!还笑话别人,先瞧瞧自己罢!”
又转向郭安南道:“大哥,你问那沈姑娘做甚?”
她只问了一句话,郭安南却是显出十分局促的样子,支支吾吾了一阵,半晌才回道:“也没什么事,只忽然想起来,就顺口一问罢了。”
郭东娘心中忍不住泛起了嘀咕。
上回同长兄一起去裴家的时候,她就起过疑心,觉得郭安南对沈念禾太过关注,有些不太妥当,当时虽然不好直说,回来后却一直惦记着,此时见得对方这个情状,越发忍不住多想。
郭家有头有脸,如果那沈念禾父母还在,也无什么冯蕉的事情,倒是良配,说不得自己这一边还高攀了,可眼下形势逆转,郭安南将来若要登云梯,沈家却着实不堪配了。
要是小门小户的,做妾也无所谓,偏偏她这个出身,轻了也不是,重了也不是,当真敢说出一个“妾”字,怕是冯蕉从前的门生故旧都要出来骂街。
郭东娘同长兄幼弟一齐长大,自然知道郭安南面上看着沉稳内敛,实际却倔强得很,往往不撞南墙不回头,认准了什么,就死命钻牛角尖。她生怕此处有什么不好,又因听得郭向北白日间许多抱怨话,也有些把不准,担心他人太蠢,被人欺负了也不知道,索性抽了个空档,隔日同幺弟同去。
郭向北一大早爬起来,才出得门,半点没有准备,就见得门外两匹高头大马,最为神骏的那一匹上头高高坐着一人,正满脸不耐烦地瞪着自己,道:“你一个办差的,都辰时了,还不出门!”
而原本一直跟着自己的伴当则是一个两个低眉顺眼牵着马跟在后头,连屁都不敢放一个,只使劲冲他使眼色。
郭向北揉了揉眼睛,愣道:“姐,你在此处作甚?”
郭东娘道:“废话怎的这么多,我跟你去荆山下头看看堤坝同圩田,就当是长见识了——怎么,你不肯?”
郭向北向长兄求救,想要回州学读书,最后没求成,前一夜都没睡好,本来就头昏脑涨的,此时只当自己在做梦,好悬脑子还能动,忍不住问道:“姐,你要去看那荆山圩田同堤坝,同爹说了没说?爹他给不给的?”
郭东娘冷哼一声,道:“我要出门,爹甚时不给过,我又不是你,见天闯祸的!”
这话道倒也不是胡说,郭保吉对女儿十分放任,从来是由着她的性子来,倒是管束两个儿子严格些。
郭向北一言不合,又被教训了一顿,一时也有些发蔫,有心不想让她跟着,却又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更不敢让叫人去问郭保吉,只好磨磨蹭蹭地上了马。
郭东娘把马鞭往半空中一抽,打了个鞭花,催促道:“磨磨唧唧的,你再耽搁,我就不等你了!”
郭向北只好唉声叹气往前跑。
郭东娘连着跟着弟弟连着去了好几日,先到小公厅点卯,转而去下周村镇征召民伕。
她比郭向北多个心眼,脑子也活,很快就看出来那裴继安已经算照顾郭家人,给的都是些虽然远,却十分整齐的事情,安排的地方也大多在清池县左近,显然是考虑到郭安南在当地做官已经做了小半年,多多少少有些熟人,能带一带亲弟弟。
郭向北当着裴继安的面不敢说什么,私底下却是怨声载道,免不得偷工减料办差,然则只做了一回,就被揪了出来。
裴继安也不说什么,还十分和气地温言问他道:“是不是不惯做这征召民伕之事?索性用不得几日,便也快告一段落,不如我同郭监司说一声,给你换个差遣?”
一抬得郭保吉出来,郭东娘只眼看着前几日还在家里嚷着一定要换差遣,再不肯去管什么征召民伕的弟弟一下子孬得同只鹌鹑一般,嘴里哼哼唧唧认错,缩头缩尾起来。
虽然知道这弟弟不管不行,可见裴继安一个外人,轻轻巧巧就把他吃得死死的,郭东娘还是失望极了。
但凡他此时口中硬气一回,至少也不负将门出身的底气,怎的如此窝囊?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郭向北人已经几乎长成,样子也早定了性,一时半会,是扭转不过来的。
郭东娘看不过眼,却晓得这话不能同父亲和长兄说。
她做姐姐的对弟弟失望不要紧,可要是父亲也对弟弟失望了,说不得本来打算的荐官之事就要后推。
家里有廖容娘这个继母在,父亲又年富力强,未必不能再得子嗣,无论是兄长也好,弟弟也罢,早一日能出得外头,另开门户,成家立业,自然就早一日好。
至于长兄,他自己都顾不过来,哪有功夫看顾郭向北。
郭东娘想得清楚,自这日起,就时时跟在幺弟后头,虽不能出多少主意,却能盯着他做事,遇得他那脑子转歪时也能设法正一正回来。
***
郭向北虽然也接了那征召民伕的差遣,实际上不过帮着打打下手而已,要紧的事情裴继安也不敢给这人去管,是以他这一处做得再怎么敷衍,却也不会耽搁进度。
七八日后,各地民伕征调完毕,一万四千余人的花名册同人头数一齐摆上了监司当中公厅的案头。
郭保吉当初派下这一桩事情,嘴巴上说得响,也规定了时限,可那期限紧张得很,一是为了给裴继安一个下马威,叫他将来做不到,回来同自己请罪,届时正好拿捏一翻,借个由头将此人驯服;二是对外头人表示自己对这新修圩田之事的重视,也更好说明事情要紧,杀鸡儆猴,叫下边晓得不要敷衍。
他本来算着一石二鸟,甚至连到得时限之后,那裴继安前来请求宽限几日,而自己如何铁面无私,当着众人的面训斥责罚,先罚俸、再罚人,做一副铁面无私状的应对都想好了,腹稿都已经打了两三版。
等此事过去,私下再同对方温言安抚,又说明自己心中其实有数,知道他诸多辛苦,并不会叫他白费心力云云。
如此一番下来,恩威并施,不但裴继安收拢了,其余外头人也威慑了,实在再好不过。
只是谁又料得到,自己的戏台子搭了这样久,连帖子都全散出去了,临到时候,裴继安这个唱戏的居然不肯上台!
郭保吉翻着桌上的人头册,一时之间,不由得有些恍惚。
他从前就听过裴继安此人名声,也曾经打过几次交道,知道这是个有才的,也多得精妙之举,原本的各地互换赋税、徭役也好,公使库也罢,拿得出去,俱是十分厉害的大功劳,送几个知县转京官绰绰有余。
可是这些事情毕竟早已过去,或是距离郭保吉远得很,或是其中虽然多有奇思,可道理说穿了,也不过如此了,直到如今,见得这两份东西摆在自己面前,郭保吉犹有些不敢置信。
“八县人力,俱是在此了?”纵然名册已经在手中,略略翻看一回,就能看得清楚,他还是忍不住又问了一句。
裴继安立在下首,应声道:“宣县、宁国、南陵、当涂、芜湖、繁昌、广德、建平,民伕共计一万四千六百一十二人,将分五批分别于五处轮差,人员俱以清点知悉完毕,名字全数在此。”
他语气风轻云淡,仿佛桌案上摆的厚厚文卷不值一提一般。
听得裴继安的口气,又见他这轻描淡写的样子,郭保吉硬生生把自己想要问的话又咽了回去,脑子里甚至生出一个奇怪的想法:是不是其实在七天里召齐一万四千余人,并没有那样难?
然而这念头才冒得出来,几乎立时就被他自己否认了。
怎么可能!
一万四千余人,七天,还是来自八县里头的民伕——莫说这些分得这样散落就是大军开拔时后头跟着的役夫,哪怕就地招募,都要花个小半个月来凑齐,哪有这样容易!
这样的事情,自然不会有人胆敢拿来吹嘘。
郭保吉低头翻看手中名册,翻来翻去翻了半晌,其实一个字都没有看进去,心中只一个念头——若是当年还在军中时,能有这样一个人了帮着征召民伕就好了!
他沉默了半晌,等到好容易整理好情绪,复才抬起头,道:“继安辛苦了,原还以为要多给你预备一两日,却不想征召得这样快。”
裴继安道:“监司特地叮嘱过,继安也晓得此事着急,是以不敢怠慢,幸而也有向北在此处搭手,帮了不少忙……”
哪怕知道这是在说场面话,郭保吉还是听得心中熨帖极了。
这话给足了他面子,一来说明因为是他亲自分派,所以铆足了劲也做出来了,二来是不夸他这个做上峰的运筹帷幄,转而夸他儿子有能干。
儿子都如此,那老子呢?况且还是老子把儿子派过去的。
不过听到此处,郭保吉倒是起了一个心思。
郭向北这个儿子有几斤几两,做爹的哪里会不知道?
郭保吉从前把他安排下去跟着裴继安,虽然也是想叫儿子好好学一点做事,不过更多的却是暗示裴继安分一点功劳出来,是以虽然听得说了幺子被打发出去四处征召民伕,他也没怎么管。
眼下见得裴继安如此本事,他便道:“正要同你说,老二也没做过什么事,给他分派旁的,怕是要惹出麻烦来,既是人已经征召完了,之后就叫他跟着你便是。”
三言两语,就把儿子整个吊在了裴继安身上,变为分功劳放到了其次,最要紧是学东西。
第二百零五章 窥视
郭保吉已经发了话,裴继安再来推拒,就不太妥当了。
他毫无为难之色,只笑道:“我这一处事情杂碎得很,怕是不如跟着其他人,不过若是监司看得上眼,继安绝无二话。”
郭保吉哈哈大笑,还特地叮嘱道:“你只管当寻常手下使唤,不用特地照顾他!”
嘴上虽然这样说,等到裴继安走了,他还是把从前自己安排去过去盯着的幕僚叫了过来。
那幕僚名唤蒋丰,原是去陪看进度的,只是因才投来没多久,郭保吉对此人印象不深,只记得他还算踏实,又曾在某地知县手下做过幕僚,跟过修造堤坝的事情,便将他派了过去。
这人先前倒还挺积极地来回话,最近却不怎么见人影了。
郭保吉忙着和朝廷打嘴仗,又兼监司当中也公务繁忙,蒋丰自己不往前凑,他一时也就想不起来了。
这一回却同从前不同,原本都是一叫就到,今次居然过了两日,人才回得来。
隔了大半个月,再见得人,郭保吉一时都有些认不出来,只觉得对方又黑又瘦,恍惚记得原本不是这个样子。
而那蒋丰却并不自知,立在桌前,只待郭保吉问了一句,就滔滔不绝,将自己这一向所见、所闻都说了出来,言语之间,几乎把那裴继安捧上了天。
蒋丰若是通晓人情世故的,便不至于投来郭保吉手下半年多,也得不到什么出头的机会了。
他也不管自己在恩主面前夸一个外人会是什么结果,只顾着先说着大半月亲历,又说圩田进度,最后说裴继安。
郭保吉听了一阵,问道:“按你所见,今次征召并水利图绘之事进展顺利,应当不会出什么问题?”
蒋丰连忙点头道:“正是!监司,咱们今次遇得那裴继安,实在运气甚好,宣州辖下要被征召民伕的县镇足有八个,其中还不少宗族杂居之地,人人都不愿来服役,期间不知遇得多少问题,却不想裴继安全数提早料到,给下头办差的人手下一一分派了一份征召手册,叫众人熟记,遇得问题,便照着办,实在不行,再层层往上通传,小的本以为一万四千余名民伕,少说也要十来日才能召齐,却不想到得他手上,只要七日就够了!”
夸完征召民伕,又夸裴继安于水利上头的造诣,道:“……实在厉害,原本听得人说他精通此道,我还将信将疑想,直到跟着人跑了这一向,才发现‘精通’二字并非虚言,此人半点不像是这个岁数的少年郎,果然世家出身,不同寻常,也不知自小得过多少熏陶,裴家能鼎盛十世,事出有因!”
最后还不忘带着把沈念禾也夸上了,道:“不愧是冯家后人,当真算学无双,也亏那裴继安敢用,把下头几十个吏员、学生管得服服帖帖的,要什么数就给什么数,照着她手里头出来的数量做,从未出过问题!”
凭他这般吹捧,若是从前也能有如此情真意切,怕是光靠拍马屁,就能出一回头了。
郭保吉皱了皱眉,没有说什么,只又问了些问题,就把他打发走。
这蒋丰出得门,却是不同从前,这一次连头都不回,匆匆又往外头走了。
旁边就有其他幕僚看得清楚,跑来郭保吉面前挑拨道:“监司,我看这蒋丰是得了那裴继安的好处,正同他两相帮扶,要在监司你面前互相夸荐以图利,听闻他这一向去得荆山脚下,已是大半个月了,此番还是第一次回城,多半已经被人收买,说话未必还可信,如若监司不嫌弃,不妨叫小的也跟着去瞧一眼……”
先前郭保吉遣人去盯看裴继安的时候,圩田修造之事未定,众人只以为这不过说说而已,自然算不得什么好差,是以个个躲着,此时见得役夫都已经征召完毕,傻子才看不出来这一位监司官是动了真格,忙又急忙跳了出来。
郭保吉不置可否,将幕僚打发走了,又寻了外头人来问道:“那蒋丰这般着急,跑到哪里去了?”
门房应道:“听闻是要去看圩田那一处的小公厅。”
又道:“听闻那蒋先生在荆山下头的小公厅领了差事,管着宗卷同文书往来,须臾不好离开,今次过来还是两马同行,刚刚飞也似的走了。”
此时马匹难得,常有人怕在途中被耽搁,一人同时带两匹甚至三匹马换着骑,用以保证速度。
荆山脚下距离宣州城不过一个多时辰的路程,那蒋丰还要两马换骑,可见当真是着急赶路。
此人原本在自己手下不过是个帮闲,此时去了在那小公厅里,就变得这么重要了吗?
郭保吉本来只是问一问那裴继安平日里行事,看看适不适合把郭向北交过去,此时见得那蒋丰转变,倒是自己来了兴致,正好多日不曾去得小公厅探看,索性趁着眼下事情不多,也不张扬,召来几个伴当,径直也往那荆山脚下去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乃是突然出行,也没有举旗的旗,又不曾叫人去通传,荆山脚下自然一个人也不知。
***
沈念禾这一阵子总觉得有些奇怪。
自来了小公厅,她不是跟着赵账房,就是跟着李账房同出同入,如若两个账房不在,多半也或有裴继安,或有谢处耘跟在一旁,极少落单的时候。
可不知道什么,一旦偶尔一个人独行,她就隐隐约约觉得有人在暗中窥视自己。
然而等到仔细去找看,却又不是寻常路过的吏员在互相说话,就是外头运送东西的生人在卸货,并没有人盯着自己不放。
她本来以为这是自己疑神疑鬼,可次数过多,总会心中发毛。
这日一早,沈念禾去得裴继安公厅当中送等待签押的文书,转身正要出门,那一股被窥探的感觉又浮上了心头。
她不好同裴继安说,正巧低头见得桌面上不知为何,竟是摆着一个巴掌大的小铜镜,便不动声色地将那铜镜拿了起来,举在面前,做一副揽镜自照的模样。
第二百零六章 偶遇
公厅里头门窗大开,阳光映照进来,那铜镜磨得十分光亮,正正对着背后的窗台。
窗外远处,约莫五六丈外有一棵榕树,此刻有人扶树而立,仿佛正在歇脚,眼睛却往公厅的方向探看。
那人穿着粗布衣衫,乍一看上去,就是个寻常送货的小工。
公厅挨着库房,平时总有人出出入入,其中大半都是生面孔,如果放在从前,沈念禾并不会留意,可她最近早生了疑心,见到那人陌生的一张脸,登时有些奇怪——大清早的,库房都没有到开的点,此人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如果说休息,再往里头走几步,屋檐下就有可以坐着的回廊,也有阶梯,而春日清晨还有几分寒凉,昨夜又下了一场大雨,风一吹,那树叶就哗啦啦往下滴水,水中还夹杂着几片老叶,滴得那人身上的衣衫都尽是湿点。
沈念禾越想越觉得奇怪,忙把那人相貌身材记在心上,正要着人去问,就见铜镜里又照出远处来了几个人,当前领头的两个十分眼熟——正是郭东娘同郭向北。
自从郭向北被迫领了父命,从前日起,就不得不跟着裴继安,纵然他中一万个不以为然,中间还几度设法想要逃脱,然则因他那姐姐郭东娘时刻跟着,当真半点也躲不动懒,只好老老实实跟在边上学做事,不过他心有成见,常常就嘟嘟哝哝,也不怎么用心。
裴继安虽然没有拒绝郭保吉,却也没有怎么用心去管对方这个次子,只将其带在身边,做什么都不避不让,偶尔提点几句,后头看那郭向北不怎的愿意听,便也半句不多嘴。
见得郭氏兄妹过来,沈念禾寻个里头出得门去——她上回拿水桶浇过郭向北,对方对她甚是不满,每每见面,嘴上虽然不说,无论表情、态度,都表现得十分排斥。
纵然是监司官郭保吉的儿子,她也懒得留下来看对方眼色,惹不起却躲得起,同裴继安道一声“我去瞧瞧谢二哥”,刚要出去,却被对方叫住了。
裴继安看了她一眼,忽然站了起来,打开角落的立柜,自里头取了一件褙子出来,左右一看,见得并无什么外人在,便走得近了,给沈念禾披在身上,道:“库房里头寒凉得很,昨晚雨也大,你本来就才好没多久,怎么也不知道小心点?”
他语气当中带着抱怨,果然就如同疼爱妹妹的兄长一般,动作轻柔,目光温柔。
那褙子浅青色,足有两层,捏上去挺厚实,料子也新得很,一看就是郑氏新做了送来的,当中还系了结带,正好束腰。
裴继安已是伸出手去,险些要给沈念禾系腰带,然则那手才探到一半,忽然醒悟过来,只觉得有些不对,忙又收了回来。
沈念禾犹自无知无觉,只笑道:“我哪里就有那么娇气了?”
不多到底是裴继安好意,她还是将那褙子好好穿了起来,道了谢,转头见得对面赵、李两个账房都不在里头,便径直自己朝外头走去。
她此时一走出去,转头再去看那榕树,发觉之前站着的那名男子居然已经不见踪影,行到拐角处,四处逡巡一圈,却见不远处有个人蹲在地上,也不知在作甚,仔细一看,果然就是方才那男子,正偷偷拿斜眼来上上下下瞄着自己。
沈念禾有心看他究竟想干什么,因此处就在小公厅,走两步都能见到熟人,也不害怕,便做一副并未察觉的模样,朝着库房而去。
进得库房时谢处耘已经到了,正同十来个管库在腾挪空地,他见得沈念禾过来,怨声道:“一大早的,你倒是会挑时间,我却没空理你。”
沈念禾好笑道:“我也不要你理,三哥吩咐我来看看库房,里头若是有没锁的,我自己进去就是。”
谢处耘就撵她出去道:“快走快走!没瞧见我在分派今日差遣吗?!”
沈念禾忍俊不禁,站在边上看了几眼,又略听了片刻,见那谢处耘说话行事,已是有模有样的,只她在边上,是以时不时还要瞥过来几眼,便不再逗留,出得外头,随意挑了几间库房去抽查当中的物料摆放同门口的账簿。
此刻还不到时辰,库房里的人被谢处耘叫的出去,尚在前头公厅,只剩下一个在库房的大门口守着,因沈念禾时常过来,他见得人,半点也不去拦,已是连忙把门让开,笑道:“沈姑娘来了?今日倒是早得很,怎的不见谢官人?”
又自边上的小厢房里头取了灯笼出来,点得燃了,又递得过来。
沈念禾同他应了两句,因盘算着过不得半个时辰自己后头还有事情要办,也不耽搁,连忙朝里头走。
此处的库房都是临时建的,又大又深,还都堆着高高的材料,走得进去几步就昏昏暗暗的。
她本意是抽查库房,看得自然快,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抓文册同炭条,一旦遇得有什么问题,就用炭条在随身的文册上略记了一两句,等出门时才在门口挂着的账册上把毛病圈得出来,没多久,就走好几个库房。
等到看完一圈,沈念禾才要掩门,却听得不远处有脚步声,转头一看,先见得一个灯笼,紧接着才看到郭向北那一张脸从转角处冒了出来,还正半回过头同他那姐姐郭东娘说话,怒气冲冲地道:“再没见过这般不要脸的,靠着咱们家得了这许多好处,也不晓得感激,养只狗养得熟了都还晓得给主人去叼骨头回来,那谢处耘当真是比狗也不如!”
他声音里头尽是火气,骂骂咧咧的,还待要继续说,却被郭东娘一把打断,不悦地道:“那裴继安叫你来查库,你来得这许久,一路都同我说那谢处耘说个不停,库房看了几间,里头出得什么问题,你能说得上半句吗?我看你不是来查库,是来看人的!你嫉妒他长得好看就直说,没完没了的,烦不烦啊!”
郭向北同被踩了脚一般,当即就要跳得起来,反驳道:“我嫉妒他??我嫉妒他??他生得那样一张脸,同个娘娘腔似的!他……”
“你一个大男人,眼睛只会去看人相貌?”郭东娘冷嗤道。
郭向北气得鼻子一歪,怒道:“姐,他人也是一滩烂泥,半点上不得台面,也不知道爹是怎么想的,给那裴继安在此处胡乱分派,库房重地,哪好给那等野猫野狗都往此处跑,畜生有畜生的道,做什么要来抢人路?”
冷嘲热讽的。
背后听得旁人议论,还是在这样的场景下,实在尴尬得很,沈念禾本想等人走了再出去,只是还未来得及后退,那郭向北就转回了头,见得沈念禾站在对面不远处,也不知道站了多久,又听了多少,登时面色大变,愕然道:“怎么是你?你跑来此处做什么?”
沈念禾实在不想同此人行礼,只冲着郭东娘点了点头,打一声招呼道:“郭姑娘怎么也来了?”
她觉得尴尬,郭东娘又何尝不尴尬,此时简直恨不得把那弟弟一巴掌拍回娘胎里,一时只好讪笑道:“我这弟弟说话行事都不甚靠谱,时常做错事、说错话,偏偏年纪又小,脾气倔得很,不过其实是个刀子嘴豆腐心,时常说了不好的话,心里后悔极了,偏要嘴硬,我怕他惹事,就跟着来看看。”
暗暗代郭向北道了一回歉。
沈念禾倒不觉得郭向北会后悔,只是郭东娘既然愿意罩一层遮羞布,她也愿意领了这个情,便笑道:“是来探看库房的吗?我在后头还有事,就不多留了,两位慢来。”
一面说,一面就要往外头走。
正走到一半,忽然听得“阿嚏”一声,震耳欲聋,房梁上的灰尘都被抖了不少下来。
沈念禾回头一看,却是那郭向北把手要去擦鼻子,被郭东娘忙递了帕子过去,怒声拦道:“拿帕子擦!”
郭向北就接过帕子擤起了鼻涕。
此处库房乃是仓促而建,一切为着方便建造堤坝同修造圩田,是以略有些阴冷,郭东娘站在原地,边等弟弟边把脚在地上跺来跺去,显然是也是觉得冷。
沈念禾只觉得有些看不过眼,想了想,就把身上的褙子脱了下来,上前几步,送得过去,笑道:“郭姑娘若是不介意,不妨披一披这衣服——我今日才上身,只穿过这一回的。”
又道:“库房寒得很,当日我头一回来,回去险些伤了风,还是小心为上。”
郭东娘连忙推拒道:“这怎么行,这里这么冷,我体格康健不打紧,你一看就是体弱的,比不得我,还是你穿罢……”
沈念禾便道:“我这就出去了,公厅里还有呢,你若是不喜欢,等出来再还给我就是。”
口中说着,笑一笑,提着灯笼就走了。
郭东娘把那褙子接过,连声道谢,见得沈念禾对自己笑,一时也忍不住跟着笑起来。那笑同往日爽朗的笑容不太相同,连牙齿也不露,含蓄腼腆得很。
等到沈念禾走得远了,郭向北就忍不住提点自家姐姐道:“姐,你能不能不要学别人这样笑,笑得我看着瘆得慌!”
郭东娘啐他一口,道:“我呸,谁笑起来瘆得慌!我看你是欠揍得慌!”
手中却是抱着那褙子不放。
郭向北走了几步,身上越发觉得冷,转头见得二姐拿着褙子不穿不上身,看了好一会,不由得问道:“姐,你不冷啊?”
郭东娘道:“我自小就不怕冷,只怕热,况且今日里头是里衫,外头又套了骑装,一路跑马,已是跑出一身的汗水——你忘了小时候娘还说我是小火炉了?”
郭向北正等着她这个答案,闻言大喜,看着姐姐手里拿着的沈念禾给的褙子,伸手想要去拿,只是从小被打怕了,那手想伸又不敢伸,口中则是道:“姐,你既然不穿,不如给我穿吧?我当真有点扛不住,这库房怎的这么冷的!当真见了鬼!”
郭东娘瞪他一眼,道:“姑娘家穿的衣衫,你也有脸要?也有脸穿?!”
话虽是这般说,再怎么不愿意,毕竟是自己弟弟,她还是把那褙子递了过去,又将他手中灯笼接了过来。
郭向北乐呵呵把那浅青色的褙子罩在身上,虽是小了点,然则两层布一盖,果然暖和多了,一时脸上也笑了起来,进得门,有一下没一下地查库。
***
且不说库房之内,姐弟二人在里头晃来晃去,晃了半天也没晃出什么接过来,隔壁的公厅里头,郭保吉却也寻了过来。
他轻车从简,不过带了两个幕僚,又不曾着人打招呼,更兼平日里头出来见下头人的机会并不多,这小公厅多是从各地县镇、县学、乡学抽调上来的,以人都走到公厅里头了,才堪堪被一个清池县的小吏认得出来,正要叫唤一声“郭监司”,被郭保吉做个手势拦下,示意他过来。
那小吏且惊且喜,连忙上得前来,小声叫一声“郭官人”,又急急道:“监司是不是来寻……”
他话没说完,就听得郭保吉道:“裴继安在何处?”
小吏急急道:“裴官人在里头——小人带监司过去!”
一面书,一面已是在前头带路。
裴继安半点没有准备,可见得郭保吉过来,却也不慌不忙站得起来行礼。
两人寒暄了几句,裴继安又说了几句进度,见那郭保吉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略一思忖,便想到了两分,笑道:“郭向北昨日才来,正在熟悉此处环境,此时应当在库房里头……”
郭保吉一下子就来了兴致,应道:“听闻库房是谢处耘在管?”
裴继安点头道:“处耘管得不错,下头管库一个两个都服气得很,少有怨言……”
一面说,一面已经在牵头带起路来。
他见郭保吉只带着两个人,又穿着常服,便也不多叫人作陪,只自己在前头带起路来。
几人跟着裴继安去得库房,召来门口的人一问,对方却道:“外头来了一批砖,谢小哥同人去点砖了。”
郭保吉叹道:“这个蠢的,下头许多人,怎的就学不会用……”
不过脸上却不乏笑意,又道:“这个性子,亏得没去军营,不然要同我从前一样抢着打冲阵了。”
第二百两八章 凑巧
谢处耘不在,只能由裴继安一面领路,一面向郭保吉解说此处存砖多少、木料多少、结绳多少云云,又说库房是怎么布置,为什么要如此布置,最后笑道:“乃是处耘一力操持——他从前在宣县时同个孩子似的,后头去得州城,有监司提携,又得去州学读书,实在进益不少。”
郭保吉走了这一路,又被裴继安轻轻一捧,纵然知道其中多有不尽不实,可还是止不住有些舒坦起来。
他自认对谢处耘这个继子已经尽量一视同仁了,只是从前孩子小,又多有顽劣,是以没能在州学读下去,却也不是自己的问题。
为了谢处耘从州城转回宣县,跟着裴继安进衙门做个斗升小吏的事,郭保吉没少被廖容娘埋怨,也知道多半此举会被外头人指指点点说偏心自己人,可他扪心自问,觉得全是为了这个继子着想,并非不想管他。
眼下得了裴继安这一番话,倒叫他知道原本的心力没有白费,那明月沟渠之感总算淡了些,便笑了笑,道:“小谢尚未成才,多半还是你带契他的,我也不夺你的功……”
裴继安也笑道:“这一回我当真没怎么管,倒不如舍妹管得多——她才是费心费力。”
郭保吉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这个“舍妹”指的是沈念禾,一时忍不住笑道:“世家之女,又是能臣之后,虽是碍于身份,却也不是寻常人了能及得上的。”
又叹道:“也亏她一个女儿家……”
说到此处,他见左右人离得不算近,就略提一句,问道:“你们两人那一桩事,此时如何了。”
裴继安发了一下怔,复才回过神来,一时之间,居然有些忐忑。
最近他同郭保吉来往频密,说话已经不像从前那般谨慎,方才也不知是因为觉得沈念禾明明出了许多力,却不能得什么好处,还是出于一股子莫名其妙的炫耀之心,张口就提了她起来。
提的时候,裴继安早忘了自己从前说过两家结亲的事。
——是当日他为了推脱郭保吉给自己荐官,特地找了沈念禾做筏子。
犹记得当时说的是如果沈轻云事有不谐,他便立誓履行先人承诺,娶念禾为妻,如果那沈轻云能平安归来,就当做那一桩婚事作罢,从未发生过。
眼下已经过去好几个月,形势同原来全不相同,沈轻云死无全尸,而裴继安同郭保吉之间的关系,也从本来的一人算计、一人提防,变为此刻的互相利用。
不得不承认,如果想要把事情解释清楚,现下就是最好的时机。
以裴继安的好口才,只要开了口,多半不会叫那郭保吉心生芥蒂,以为当初他是有意欺瞒,可不知为何,他张了张嘴,明明转瞬之间,已是有了十分妥帖的腹稿,可说出口的却是另一番话。
“沈叔叔的事情我还没同妹妹说,她年纪尚小,禁不住这般打击——况且人有偏好,还不知她喜欢什么样的,等再过两年,看我这一处能不能有点出息……”
他这几句话脱口而出,连脑子都不曾过,直到说完了,自己才慢慢醒得过来,面上极难得地露出一丝尴尬来。
郭保吉脸上笑意更甚。
他愿意提拔裴继安,自然是看重他的才干,可总觉得此人太过无欲无求,仿佛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一般。
从来听得有人说,无癖好者不可深交,这话虽然有失偏颇,却也不无道理。
此时见得那裴继安同个毛头小子似的,对着沈家女儿小心翼翼的,话都不敢多说一句,乃至父辈订下的婚事连提都不敢提不算,还担心“还不知道她喜欢什么样的”。
平日里走一步看三步,此时这幅畏畏缩缩的模样,倒叫郭保吉把心放下了一半,再一次觉得这少年郎到底还是个年轻人,经事少,平日里再如何老重持成,一旦遇得事情,免不得惴惴不安,还是好拿捏的。
他呵呵笑道:“我虽是个粗人,却也听得旁人说过一个道理,叫做‘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那沈家姑娘年纪虽然不大,却也不小了,若能早一日定下,还是莫要耽搁太久,否则当中有个什么东西打岔,还是你自己吃亏。”
又夸他道:“凭你这才貌人品,哪有姑娘家会不喜欢的?当断则断,不要怯怯懦懦的,枉为男子!”
语毕,也不待裴继安回话,倒是反客为主,当先走到牵头,哈哈大笑,道:“待我来好好瞧一瞧,这谢处耘究竟整出些什么名堂!”
他大步流星朝前走去,一路并不停留,还同边上跟着想做导引的吏员摇头道:“带我去看看绳、胶这些个东西存放在哪个库?”
郭保吉虽然没怎么修过堤坝,到底官场浮沉多年,见过不少东西,一进库房,听说里头都藏放了些什么,心中就有了数。
他知道砖块、木料之物体重而大,并不方便查验,而绳、胶之属却不同,一来轻便,二来也十分方便抽看数目同质地有无作假。
他平常做事雷厉风行的,此时不过看个库房,也是脚踏硬靴,走得极快,一路并不多做停留,问得东西放在那一处,径直就朝里头。
一行人急急跟着,又不好跑得难看,都有些健步如飞起来。
眼见过不得多远,前边已经就是那放结绳的库房,郭保吉才要放慢脚步,却是忽然听得不远处一间库房里隐隐有人声。
那声音不同寻常,普通人听了多半不觉得有什么,可郭保吉行伍出身,立时就辨认出来,当中好似是有人拳肉相交,还有惨叫声、闷哼声、求饶声次第传来。
郭保吉一下子就立定了,脸上的表情也由原本的微笑转为了不悦,转身问一边的裴继安道:“库房重地,谁人在此处喧哗?”
裴继安道:“继安也不知晓。”
一面说,一面当先快步往里头走去。
库房的大门并未掩上,一踏得进去,就见里头昏暗一片,数十来丈外,远远有一片光亮,抬头看去,却是远处一人提着灯笼,站在边上,一副犹犹豫豫,想要上前又不知碍于什么原因,不敢上前的样子。
而另一人却是嘴里啊啊尖叫,双脚拼命朝地上踢踩甩抖——其人腿、脚上不知为何,攀着一人,那人双手抱搂着前头人的腰,缠得死死的,仿佛吸血的水蛭一般,一双手还不住其人身上乱摸。
被抱着的人尖叫之外,手都被锢着,本来还站着,忽然就被另一人压在了地上,凑上前去一通乱亲。
裴继安才扫了一眼,正要确认一下地上打架的是不是自己安排的人,然则那眼睛还没撇过去,瞳孔已是蓦地一缩。
隔得太远,库房又太过昏暗,着实看不清被抱着的人的身形、样貌,可被那灯笼照着,在那人倒下的那一瞬,正正映出了她身上穿的衣衫——是自己早间给沈念禾亲手披上的褙子!
裴继安瞳孔一缩,决眦欲裂,脚下如同踩着火一般,几乎冲得向前去。
***
库房里确实有点冷。
沈念禾脱了褙子给郭东娘,才走了没多少步,就觉得身上凉飕飕的,连忙快步超外头走。
她最近一日要跑两三趟库房,对此处熟悉得很,七拐八绕的,也懒得往正门回去,索性朝后门走。
还未到得门口,就见到那一处围了几个人,正一车一车把砖块往地上倒。
她记得还在荆山脚下的时候,谢处耘管库的条例同准则是自己给拟的草稿,后头搬来此处,也不曾改过——正常来说,大门边上是不能放砖块的,这些人怎么会在这里乱来。
那砖堆边上有个管库的站着,见得沈念禾过来,便同见了主心骨似的,连忙上前问好道:“沈姑娘来了!”
沈念禾就指了指地上那一堆砖,问道:“怎么回事,不是不能乱放?”
那管库道:“本来小的也不敢擅自做主,只是此人持了郭监司的手书过来,又说只放一日就挪走……”
郭保吉怎么会管这种事情?
沈念禾只觉得莫名其妙,正上前问两句,却见正在卸砖的人里头有一个十分眼熟的——正是早上在榕树下窥视自己那一个。
对方见得她,脸上的惊慌失措连遮都遮不住,下意识地朝沈念禾身上打量,打量完之后,又急急去看那库房里头。
沈念禾越发觉得奇怪,并不说话,只同那管库点了点头,出得门,连一刻也不耽搁,立时寻了十来个人来把前后门都拦了,复才去看库管给的“郭保吉手书”。
***
沈念禾此处觉出不对,郭向北在库房里头,却半点不觉得有什么异常。
他吸着鼻子,有一下没一下地看一眼边上堆积如山的砖石,嘴巴里头忍不住要自述高见,道:“那谢处耘生下来就是走狗屎运的命,有他那喜欢抢了别人家好事,鸠占鹊巢的娘照应,又有咱们家那一心只顾旁人,不顾自己人的爹,还有个样样都想着他的裴三——这样多好处,偏他一样都没起来,文不成、武不就的……”
他嘴里顾着说话,免不的对数的时候数了两三次都不曾数对。
郭东娘实在看不下去,把那灯笼凑得近了,空出右手用力拍了一下弟弟的头,骂道:“你还好意思说别人,你看你什么出身,眼下也是文不成、武不就的!那谢处耘好歹还能管库房了,你看你,这也不肯做,那也嫌弃,可有做出什么东西?”
又斥道:“还不快把这数点清了,里头这么冷,你也不怕冻得慌!”
郭向北这一阵子给他亲姐跟着,几乎要按一天早中晚三顿饱骂,十三顿加餐骂的频率被训,实在有些受不了,便委屈道:“姐,你怎的从来都说我不好,难道我在你心里就没有一点好的地方吗?爹有大哥同你两个好的,也说我什么都不好,花在谢处耘身上的时间都比我多,大哥也只顾着上进,哪里有空来管我……我平日里样样记挂着你,怕你被人怠慢了,你何时又惦记我了?”
郭东娘本以为这是弟弟又在胡搅蛮缠,正要一同乱骂,然则手上灯笼一举,见对面郭向北眼睛里头泛着光——竟是当真流眼泪了。
她吃软不吃硬,心里一下子就有些发慌,只好把十分不熟练地把姿态放得软了,连声音也轻了下来,安慰弟弟道:“你怎么可能没有好的地方,我只是看不惯你时时把那谢处耘放在眼里——他是什么出身,你是什么出身?你天生就该比他好千倍万倍,是以看你比他好,我也不会夸你。然则他是外人,你是自己人,我心里怎可能会看着外人好,却不看你好——你只看我日日跟着你数落,嫌烦我,却不看我做什么要日日跟着你!还不是担心你这一处做事又做不好!”
郭东娘把声音都放得轻柔了几分,细心体贴夸了一翻,比起平日里,简直全不是一个人。
郭向北这才缓和了几分,嘴里哼哼唧唧的,情绪过去了,自己也觉得丢脸,不肯给姐姐看,边转头拿他姐姐给的帕子试泪,边落在后头,憋着嗓子,道:“眼睛里进沙子了,姐,你先走……”
他放慢了脚步,因那帕子已经擤过鼻涕,只好拿边边角角的地方来试泪,擦试得十分小心。
这库房里头摆着许多砖块、木料,乃是成多个“卅”字横连在一起的布局。
郭向北只顾着擦眼泪,自然没眼睛去看路,才走到某一个“卅”的横处,刚要转身,忽然察觉到边上一股劲风朝着自己扑身而来,口中则是道:“沈姑娘心里惦记着谁,不如来惦记惦记我罢!”
他手里拿着那沾了鼻涕眼泪的帕子,明明平常日日都习武练拳,也时不时与人对打,可听得那“沈姑娘”两个字,心中正茫然得很,正在琢磨着怎么回事,整个人就被当胸拦腰抱了个正着。
库房里头十分昏黑,纵然有灯笼在前边领路,可不放在脸面,哪怕是近在咫尺的人,也不可能看清对方样貌。
郭向北分辨不出来对方是谁,知觉得自己的粗腰都要被对方给搂断了,那人像是喝醉了大酒,呼吸间全是酒气,还要朝他怀里拱,一边拱一边叫唤什么“小娘子”、“好娘子”、“同我去喝酒!”云云,颠三倒四的。
偏生那人醉酒之后,力气大得离谱,郭向北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就给抱住,居然想要挣脱而不得,被对方拱啊蹭啊的,手还去拉他的腰带,又往下头探,登时唬得魂飞魄散,惊叫道:“你是谁!你要作甚!找打啊!”
他吓得三魂失了六魄,声音又尖又细,又死命挣扎,不敢置信自己居然逃脱不了。
对面的郭东娘听得动静,回过头来,见得这一番场面,简直看呆了,只会举起灯笼,连话都说不出一句,想要上前帮手,可看着弟弟的样子,又不知道怎么帮。
第二百零八章 阴差阳错
裴继安几步上前,才要走得近了,却是渐渐觉出有些不对来——那地上翻滚扭打在一处的两个人身量相似,而那穿着浅青色褙子的那一个,身高也好、体型也罢,同沈念禾全不相同。
而两人打到激烈处,手脚牙齿并用,各自发出粗重的喘息声,一听就是男子,半点不像沈念禾。
裴继安心生疑窦,便不再同方才那样着急,而是把脚步放得慢了,转身等到后头人差不多跟了上来,复才道:“库房重地,谁人在此胡来!”
他话一出口,后头跟来的管库同巡卫不用分派,便已经不约而同地上得前去,七手八脚将两人分开。
裴继安站开几步,抬头看了一眼边上提灯笼的人,奇道:“郭姑娘?这是怎么回事?”
郭东娘与其说是怕,不如说是被吓到了。
任凭是谁,忽然给人从后头冲得上来,压着自己同伴欲要行那不轨之事,都不会不当回事。
郭东娘见得裴继安,当即松了口气,忙道:“我也不晓得怎么了,方才正同向北来此处巡库,不想此人一下子尾随上来……”
她也不好直说。
一个男人,被另一个男人动手动脚,哪里是值得拿出来大肆张扬的?
郭东娘话才落音,后头许多人提着灯笼也跟了上来,众人簇拥之中,郭保吉当先而行。
他往地上扫了一眼,只见得两个人分别被架开,脸上俱是青青紫紫,全带了血。
其中一个身着吏服,看起来就是个寻常吏员,只是此时双目惺忪,眼袋浮肿,面上除却伤痕,两颊发红,头发乱糟糟的,嘴里还呼呼喝喝,不知在说些什么,不过不用走近,已是能闻到一股酒味——好似是个醉汉。
军营之中不好酒的将士几乎找不到,郭保吉自己也爱喝两口御寒,却最讨厌有人办差时饮酒误事,此时见得那人醉模醉样的,只看了一眼,就厌恶地把头转开,看向另一个。
他先还没怎么在意,上下打量了一眼,见那人披头散发,衣衫都被拉开了,脚下的靴子也给拉掉了一只,实在有些不喜,正要叫左右把人带走,忽然瞥到这人的脸,登时面色大变,厉声问道:“郭向北,你在此处做甚?”
已是连名带姓地喊了起来。
郭向北莫名其妙被占人占了一回便宜,打了一架,还不知打的什么,又打的是谁,此刻猛然见得父亲一脸肃然站在对面,惊得背后一凉,已经满身是汗,脑子哪里还能动,一时之间支支吾吾的,连话都说不全一句。
郭保吉万没想到闹事的还有自己次子的份,心中震怒,斥责道:“你来此处不好生办差,居然胆敢如此胡作为非!”
他在此处骂儿子,后头跟着的从人一个都不敢说话,有管库的不知两人关系,却也看出眼下不好插嘴。
一时之间,库房里头安静得可怕。
郭向北全不知发生了什么,被教训得难受极了,然则实在百口莫辩。
郭东娘也莫名得很,却知道此时自己最好不要多话,无论说出什么,又是个什么结果,一旦自己站得出去,是要被人看笑话的,只好转头看向裴继安,盼他出来打个岔。
正尴尬间,众人听得外头一阵脚步声,回头一看,却是一行人押着数人进得门来,当先一个却是谢处耘。
谢处耘上前几步,见得郭保吉,先行了一礼,叫道:“监司!”
他叫完之后,左右看了一回,问后头人道:“那偷潜进来的人何在?!”
话刚落音,就有人押了一个进来,着其跪在地上。
那跪着的人忙叫道:“是他,就是他!”
一面说,一面拿手指了边上。
众人循着他的指点看去,却见一人面上带血,一脸醉意,被人单独架开,还在挣扎着要脱身。
——正是宣县衙门里头那一名吏员谢图。
谢处耘吃了一惊,看着谢图那一张脸,转头又看到站在边上的是郭向北,而那郭向北嘴巴肿得同被狗啃了似的,衣裳半解,看起来十分可怜。
他好悬忍住笑,心中又是得意,又是幸灾乐祸,只当着外人的面,尤其是郭保吉的面,不好说什么,便做一副十分诧异的模样,问道:“你是不是看错了?这是宣县衙门里头的吏员谢图!他眼下正管着物料采买之事,好端端的,如何要潜入库房?”
郭向北听得他给谢图说话,已是气得七窍生烟,怒道:“什么‘好端端的’?!这人醉酒对我行不轨之事,还不快抓起来阉了了事!”
这一回倒是中气十足,气由丹田而发,骂得库房里人人都听得清楚了。
众人俱是憋笑不已。
先后两批人进来,库房里早多了七八灯笼,凑在一处,映得当中人的脸同身形清晰可见。
那郭向北虽然身量不高,可宽腿粗手,一副虎背熊腰的模样,年纪不大,下巴已经开始长胡须,因正在变声,方才尖声高叫时还没什么,眼下一回归本音,就同鸭叫一般,十分粗噶。
又兼他的脸黑而粗糙,五官虽然不丑,凑在一处却挺随意的,眼下顶着这样一张脸,说另一个男子对自己图谋不轨,实在叫人难以相信。
郭东娘更是没眼看。
她不敢去瞧父亲郭保吉的脸。
弟弟丢了这样大的人,打架也没打赢的模样,此时还嚷嚷得如此大声,好似生怕外头人不知道是郭家儿子被人意图不轨一般。
被押上来的那一个先前已经被警告过,此时一听得谢处耘质疑,又间郭向北帮着自己说话,立时就跟道:“是他,他管着物料采买,最近常同我们抱怨,说这库房管得死,什么都要一项一项核验,许多东西都入不得库,是以才要想了办法来改账……”
这话一出,不单谢处耘面上没了轻松之色,便是郭保吉也再不能等闲视之,当即发话道:“先押下去,好好审!”
***
审人、问话乃是裴继安带着人做的,进行得可以说十分顺利,也可以说极为不顺利。
说顺利,是因为跟着谢图一齐来的共有十余人,虽然大多在外头卸货,只有零星两三个在望风,可几乎全部一问就招,半点没有抗拒。
而说不顺利,则是因为那谢图此时酒气熏天,虽然问什么就答什么,可毕竟不能作为证供。
不过鉴于众人口供虽然有些出入,可大概都是一个意思,是以除非他清醒之后,能有什么巧妙的证据自证,否则多半逃不掉了。
按着这些人说的,那谢图正负责采买之事,因买了不少东西,却被谢处耘用“不合规制”、“粗制滥造”等等理由,不肯接收,十分恼火。
又因眼下时间甚是紧张,一来想要再找其他人买够这许多材料,几无可能,二是他早已同那些个商人说好,也得了人的好处,还从中吃拿卡要,不知得了多少去,也不肯再吐出来,是以就想了个法子,欲要偷溜进得库房,寻个机会,改了那出入账册。
谢图的父亲谢善乃是宣县当中的老押司,人头熟,交际也广,曾经有两个旧识正在此处做账,只要出面说一声,再好好运作一番,就能设法把外头的账册照着也改了。
届时东西其实没有入库,账目上却是已经入库的样子,实帐虚库,一文钱也不用花,就能将事情给应付过去。
而除此之外,那谢图因看上了小公厅里头一个姑娘家,姓沈的,只是不知为何,最后没能成,便想要趁着今次机会,即便做不得生米煮成熟饭,也要同对方亲近亲近,如此一来二去,总能得手的那一回。
如若两人有了好事,只要被人瞧见,就算不成,最后也只能成了。
不过那沈姑娘平日里极少单独出来,身边常有人跟着,谢图便特地寻了人过来盯着她的日常作息,正巧头夜他才与宣州城中商贾喝了半夜酒,总算说好了要来一批砖木,用于做个由头进库房。
按着小公厅库房的规矩,一旦有材料要入库,全程至少会有三个人在边上盯着,实在找不到机会改账。
为此,那谢图还想了一个法子,收买监司郭保吉幕僚,从对方手中讨了帐帖子过来,伪作那一位“郭监司”的名义,挑一个谢处耘同其余管库全不在库房里头的机会送砖石过去。
本来谢图想得挺好,自己外头的手下拿了郭保吉的帖子卸下砖木,自己则是设法偷溜进库房,将那些个库存全数改好,再重新出得外头,做一副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
只是事情偏生就有这么巧。
他早间遇得安排去盯着那一位沈姑娘的手下,对方惯例说了说作息、行事等等,却是顺口提了一句,说那沈姑娘此时正在库房里头,身着青色褙子,头上簪着木簪云云。
等到谢图顺利进了库房,却没料到里头黑得很,虽是随身带了火折子,却不敢随意用,正抹黑乱走,忽然听得前头有人声,循声而去,远远见得有人提了灯笼,火光映照下,果然有个身着青色褙子的女子边走边说话,语气十分温柔,说些什么“心中有你”“你是自己人”的。
谢图头夜喝了许多酒,听得那声音,就有些按捺不住,见得那青色褙子,更是确信无误,当即尾随上前,将那“沈姑娘”一把扑了,欲要好生同对方交流一回感情。
只是他人是抱上了,感情也交流好了,却不知道此“褙子”非彼“褙子”,此“姑娘”也非彼沈姑娘,哪怕仗着有酒,并不怎么觉得痛,更是生出一股蛮力,却也被打得屁滚尿流。
此事审问到最后,裴继安却不敢再深究,而是去寻了郭保吉,把事情同他说了,先请了一回罪,道:“因我这一处管制不当,才叫库房里头出了这样的事。”
郭保吉听得来龙去脉,不忙先追责,却是当即把眉头一皱,道:“那谢图手中怎的会有我的名帖同手书?哪里来的?”
这个中细节,裴继安没有详细交代,被郭保吉如此一问,便把那名帖取了出来,又报了一个名字。
郭保吉听得脸上难看极了。
裴继安说的那一个人,正正是他手下幕僚,并且还不是寻常幕僚,而是凤翔、雅州一路跟得过来的老人。
正因是老人,他一向信得过,是以许多事情并不多疑,全数交代给对方去安排。
谁知他满腔信任,竟是被人如此辜负!
郭保吉先还不愿意相信,见得那手书同名帖,果然是真的,并非作伪,等回去之后,又叫了那幕僚来细问,对方先还抵赖,后头只好承认,说他得了旁人的奉承,偶尔会把主家的名帖同手书拿出去做人情,或是倒卖。
如此行径,又怎么能忍?
郭保吉一向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寻个法子,将此人责罚一番,远远赶得走了不说,还将原本手下的幕僚、清客、谋士全数整顿了一番,整顿之后,果然发现许多问题,不过到得最后,却把那蒋丰显了出来。
此是后话。
再说此处郭保吉听得裴继安说幕僚,又听到那账目之事,却是越发烦躁。
此处堤坝、虽然是裴继安一力主持,实际上做事的是他,可毕竟如此大的一个工程,他不过是一个县中小吏而已,无论资质还是官品,俱是不足以任命。
为此,郭保吉就特地寻了个自己用惯的下官过去挑梁子。
裴继安会做人得很,虽然举荐了谢图、谢处耘二人,一人管采买,一人管库房,却又提议郭保吉的手下去管账目、总采买同物料,自己并不参与其中,如此一来,此时就把他自己干净显了出来。
——谢处耘虽是管着库房,也时时去同裴继安汇报,可他实际的上峰乃是另一人。
——谢图虽是裴继安举荐的,可举荐之时他就说明此人不堪大用,一面用,一面也要小心地方,看得仔细些。
更重要的是,那谢图的上峰也是郭保吉的亲信。
绕来绕去,追究起其中责任来,全跑到了郭保吉身上。
琢磨清楚了里头的道理,郭保吉哪里还好教训裴继安,只觉得那谢图实在是个刺头,棘手得很。
他越想越气,等到见得谢图的供词,其中多有狡辩之言,更是生气,也不用再审,先用“伪造名帖手书”、“擅闯库房”的罪名,赏下去了三十大板,先把谢图打了个人事不省。
第二百零九章 远近亲疏
谢图醒来的时候,只觉得下半截身子钻心的疼,从腰到大腿,似乎被人用细针可着同一个地方用力狠扎一般,叫他连动弹都不能。
他听到耳边有人惊喜叫道:“醒了!大夫,他醒了!”
过了一会,有人挨了过来,掀起他身上盖着的被褥,又去探他的大腿。
虽然尚在迷糊之间,谢图却已经有些惶恐起来,等到那人一开始使力,他便忍不住痛嚎出声,啊啊乱叫,叫了两下,一个没忍住,痛得又晕了过去。
他人已昏迷,自然不知道那老大夫最终还是抬起了自己的腿,见得那腿间物什,对着边上的谢母摇头道:“已是不中用了。”
谢母险些晕厥过去,好险提着一口气问道:“怎的会?秦大夫,当真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
秦大夫叹了口气,道:“这不是碰伤,也不是折到,而是直接照着打的……”
谢母皱眉道:“秦大夫,我们家老爷虽然不在,你却不能糊弄我!小图虽然挨了打,可只打的后头,况且后头都好好的,前头更是连伤都没有,怎么回不中用了……”
秦大夫最怕听得这样的话。
谢家乃是宣县的地头蛇,一旦盯着他找麻烦,实在没法甩开,他犹豫了一下,见得不远处的桌上摆了一盘子冻橘,便取了一个过来,拿了脚下药篓里的药杵,照着那橘子用力锤了几下。
谢母平日里打丫头来手都不抖,此时却是半点不敢看,忙把头转去了一边。
那秦大夫又取了小刀来,将冻橘切开,登时汁水横流,一眼就能看见被药杵用力击打的地方表皮虽是仍然完好,里头早已融烂。
他道:“贵府公子根子看着是好的,里头却同这橙子一般,早已不中用了——押司也是衙门中人,这是怎的回事,必定比老夫更为清楚。”
因担心对方纠缠不放,他还是开了两副方子,递与谢母。
谢母拿着方子,心中尚怀希冀,问道:“是一副内服,一副外敷吗?”
秦大夫摇头道:“上头那一副是给公子的,下头那一副却是夫人的……”
他一面说,已是一面站起身来,道:“夫人务必以调养身体为上,莫要伤了身。”
语毕,急急又交代了几句,连一刻都不肯多留,匆匆告辞了。
秦大夫前脚才走,谢善后脚就回来了。
谢母见得丈夫,犹如得了主心骨一般,连忙围了上去,责道:“你怎的此事才来!儿子……儿子他……”
谢善路上已是听得人把来龙去脉都说了,此时也是面色凝重,见得妻子垂泪不已,也不忙先安慰,当先就问道:“那逆子何在?伤得如何?”
他脑子清楚得很。
这一回全是儿子惹出来的祸事,当日自己厚着一张老脸去找裴继安的时候,回来还特地交代过,当时还应得好好的,谁知去得地方,也不想想主持此事的乃是郭保吉,还当人人同彭莽那病猫一般,敢如此乱来!
须知那郭保吉行伍出身,心狠手辣,哪里是轻易能得罪的!
听闻这逆子居然还同那郭监司的次子打了一架!
事情闹成这样,郭保吉在这江南西路一天,不但儿子再难有出头之日,便是自己这个做爹的,少不得也要被牵连几分。
如果不是谢家只有这一根独苗,而自己不过是个小押司,连直接去那郭保吉面前赔罪的面子都够不上,谢善甚至想把这个不长进东西押去宣州城里头一路跪到郭府门口。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只要叫那郭监司晓得谢家不是有意为之,便能有一线生机。
不过事已至此,多思无益,幸好那郭保吉最多再留个一年两年,等人走了,总能喘过气来。
谢善来时这一路,已是把怎么叫儿子先回家休养,将来再给他安排一个什么差遣都想好了。
只是耽搁了这两三年,又有不太好的名声,将来欲要再进一步,就没能那么容易了。
谢母脸上全是泪,哭着把儿子的情况同丈夫说了,又把那两副开的药方取了过来,最后哭道:“若是图儿当真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办啊?谢家又怎么办才好!”
饶是谢善经过许多事,乍然一听,也是一阵天旋地转。
人生三大苦,最怕老年丧子。
他这儿子虽然没丧,却同死了也没什么两样了。
谢图同头一任妻子尚未有后,今次绝了生育可能,谢家一脉,便就此断了根。
这可如何是好??
到得这个时候,谢善也再顾不得那许多,叫人把宣县中的老大夫都请了过来,又去请宣州的。
宣州的如若请不动,就多给银钱,宣县的如果叫不动,从衙门叫人去逮也要逮过来。
一时谢府里头鸡飞狗跳。
那秦大夫回得医馆,连东西都不敢收拾,当即捡了几样金银细软,同东家告了假,只说家中有事,转头就走了、
他倒是聪明,可怜宣县其他那些个大夫,稍有些名气的都被强行拖了去谢府,治不好就不给走。
小公厅里头当日打人的乃是郭保吉亲信,军营出身,打人那是吃饭的手艺,因得了上头意思,打起来甚是巧妙。
虽然那谢图无论腿也好、脚也罢,乃至那差一半才够二两的肉,看上去都完好无损,可实际上里头早已被打烂,就算将来好了,走起路来也是瘸的,那东西更是再无中用可能。
——连郭家二公子的“便宜”都敢占,如此腌臜之物,还留来作甚?!
打成这样,实在大罗神仙都难救。
大夫们再被关着也没用,众人商议一阵,实在没有办法,倒是有聪明的跑去同谢善道:“谢押司,贵公子这一处再难好转,不过却也不是没有法子——男子七十尚能有育,押司今岁才五十几许,雄风再起,未必不行啊!”
谢善无可奈何,只好依言而行。
他能再生,谢母却已经过了年龄,不能再有子息,从外人嘴里听到了当日情况,又听得儿子一番哭诉之后,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郭保吉乃是一地监司,郭向北是监司的儿子,自然动他们不得,谢母就教唆丈夫道:“此事全是裴继安同那姓沈的两人所致,你从前总说裴三好打发,却不知道你不把他看在眼里,他却时时想要算计你——眼下出了这一档子事想,若非他在后头吹风打边鼓,图儿又怎么回如此?”
又骂沈念禾:“倒了八辈子霉的扫把精,早知当日就不动那心思去娶她!”
谢善虽也觉得太过凑巧,却不觉得此事同裴继安有什么关系,也懒得理会妻子在此处胡言乱语,只想着等风头过了,自己先韬光养晦一番。
谁知道从此时起,不知为何,谢家在宣县就不断遇得许多问题。
一时是家中的铺子莫名其妙被人针对,生意一落千丈,一时是修了圩田之后,左右邻田都没事,偏就他们那一片不在水源边上,佃户们怨声载道,一个个不肯给这一家做事,纷纷要辞去,哪怕多给工钱也不肯留。
一时是彭莽调职以后,新来的知县喜欢任用新人,提拔起另一系,打压谢家,一时又是莫名其妙冒出许多人说那谢善从前占了自己产业,或是打官司时同自己所要好处云云。
一来二去,短短十余年,谢善这一门扎根宣县多年的人家就此日渐衰落,再不复从前,而那谢图性格本来就暴躁得很,过得两个多月,伤虽然好了,那右腿却是果然瘸了,得知自己再不能有后,半点不能接受,越发变得性格乖张,后头因在街头闹事,半夜被人套了麻袋溺在河里,呛得半死,自此受了惊吓,没多久就去了。
市井中有人通传,说这是那谢图从前做过太多欺男霸女之事,被苦主家人找上门来了,才有此报应。
此时后话,表过不提。
***
再说这一回遇得谢图的事情,出得库房之后,那裴继安却转头就问谢处耘道:“你沈妹妹在哪一处?”
谢处耘忙道:“回公厅了,方才便是她着人来找我!”
又把事情交代了一回。
原来先前是沈念禾在门口遇得一个人,说那人相貌有些眼熟,似乎这一向时常窥视自己,便着人把几个卸货的小工一一分得开来,讯问一番。
众人没个准备,个个的回话牛头不对马嘴,很快露了馅,才叫谢处耘知道原来里头出了事,又因郭保吉正在,更是麻烦,连忙把人带了进去。
裴继安听得眉头大皱,细细问了几个问题,又吩咐了几句,道:“今次事情过了,库房此处便要开始守得紧些。”
他分派了一回,待到送走郭保吉,就把事情留给谢处耘去办,自己却转头回得小公厅,把沈念禾叫进了自己房里。
沈念禾见他这一次回得来面色十分严肃,像是事有不谐的样子,也有些进展,连忙问道:“三哥,可是那里头出了什么事?郭姑娘没事吧?”
裴继安摇了摇头,也不说里头的事情,只指了与自己相面的一张交椅,道:“你坐。”
沈念禾见得他这般反应,一时也有些不安,因摸不准发生了什么事情,只好依言坐了下来,仰头又去看裴继安,问道:“三哥,究竟怎么了?”
裴继安便道:“我听处耘说,你今日在库房门口见得一个男子,近日时常窥视你,这是怎么回事?”
沈念禾原还以为是什么要紧事,听得这一问,登时松了口气,面上也露出笑来,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最近总觉得有人好像在偷偷看我,刻意去找,又找不到究竟是谁,正好今天早间凑巧见到了一个……”
把自己早间来得这间屋子,如何觉出不对,又取了铜镜,恰好看到镜子里头人影,本想要等一等再做跟进,谁知正好从库房里出来就又见了他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
她自觉处理得并没有什么问题,是以说到最后,还笑道:“我原想着要等再过几日,查得清楚才把人捉了细问,谁知就有这么凑巧,偏在库房门口遇到他……”
沈念禾还要继续说,却见对面裴继安的连越发难看,登时有些摸不着头脑,却是立刻就住了嘴,不敢再说,只轻声问道:“三哥,你怎么了?”
裴继安按下心中怒火,问道:“你知道自己被人窥视,为何不同我说?”
纵然竭力压制,他的语气里还是带着几分质问。
沈念禾这才有些后知后觉起来,隐隐发现好像有些不对劲,却是辩解道:“只是猜测,毕竟没有证据,况且我日日进出都有人陪着,也不会遇得什么不妥……”
裴继安问道:“从前便罢了,今日都在那铜镜里见得人了,你不同我说,转身却往外头走了,这又是什么缘故?”
沈念禾一时语塞。
早间她见得镜子里头的人脸时,却是就在这裴三哥边上,两人不过距离两步,当真要说,不过张张嘴的事情罢了。
可不知为何,她始终觉得这是自己的事情,与旁人无关,是以想也不想就走了出去。
裴继安见她不说话,也不再逼问,而是疲惫地叹了口气,问道:“你来宣县这半年,我待你如何?”
语气之中,竟是带了淡淡的失望。
算旁的事情,银钱也好、账目也罢,沈念禾都半点发憷,可见得裴继安在此处同自己算感情,她一下子就着慌起来,连忙道:“三哥待我比同真的妹妹一般照顾——寻常便是亲兄长也难有如此的。”
她话说得十分真诚,只觉得全是自肺腑而言。
平心而论,裴继安做兄长,当真挑不出半点毛病来,衣食住行,样样都照管到,乃至沈念禾房中的桌案都是他帮着整理的,世间有几个哥哥能做到这个份上?
沈念禾话一落音,裴继安的面上却是露出了一个自嘲的笑,道:“我把你当至亲一般,本以为人心同人心,处久了都有感情,却不知道自己乃是一厢情愿——你其实仍旧把我当做外人罢?”
这一句话如同一记响雷,重重打在了沈念禾的心上。
她欲要反驳,可嘴巴都张开了,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第二百一十章 外人的待遇
她当真把裴继安当做外人吗?
沈念禾下意识就想要摇头,否认的话已经到嘴尖了,脑子里忽然闪过裴继安那一句“人心换人心”,只觉得难受得很,还是把话吞了回去。
——如若是从前,这等善意的谎言说了也就说了。
可裴三哥待她这样好,此刻再来做欺瞒,实在就有些良心过意不去了。
沈念禾犹豫了一下,明明平日里机灵得很,眼下却过了好几息还没想到该要如何是好。
裴继安素来体贴,此时先看着沈念禾的眼睛,见她半日没有出声,便笑了一声,叹道:“罢了,我也不为难你,我姓裴,你姓沈,两边并非血缘至亲,自然是个外人。”
又道:“只我虽是个外人,有些话也不能不说——今日是遇得你运气好,早早就从库房出来了,如果在里头被那谢图拦住的不是郭向北,而是你,你有想过又会如何吗?”
他对沈念禾说话的时候一向温柔得很,这一回声音依旧柔和,面上的表情却是有一种淡淡的冷意。
沈念禾有些后怕。
她此时的身体并不如从前好,况且身边并无什么防身的武器,当真遇到身强力壮,又图谋不轨的人,赤手空拳,实在很难应对。
然则对上裴继安此时的表情同声音,不知为何,她总有一种十分不妙的感觉,便道:“多谢三哥提点,我今后定会小心行事”。一面又偷偷去看裴继安的脸。
她明显察觉到,自己说完这一句话之后,那裴三哥的面色更冷了。
“你那一处忙,我便不留你了,平日里不要孤身出入,回家时等了人再一起走,去库房也要带上陪从。”
裴继安复又交代了两句,言语上同从前并没有什么区别,可和着他的语气同表情,就是给人一种冷淡的感觉。
沈念禾一时也不知道当要如何应对,其实也不太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只有些隐隐约约的难受,那难受一闪而过,很快就在心里飘走了,虽是想抓,却也没能抓住,转头见得外头已经有人探头探脑,想来是有正经事来寻裴继安,只好应了一声,回得自己的公厅里头。
此时朝中诏令虽然未下,宣州一地却是已经样样都准备好了,民伕、图绘已然就绪,各自在各自分化的地方或是挖圩田,或是为堤坝打地基。
沈念禾名义上只是过来看看,实际上同裴继安、张属一起管着小公厅,尤其那人力、物力测算之事,几乎从头到尾都由她跟进,重要之外琐碎又麻烦,正因如此,她一回得房中,被众人围得过来问这个、问那个,一忙起来,很快就忘了方才同裴继安说的话。
直到天色渐晚,外头开始敲钟的时候,她一抬头,才见天边已经日落西山,而屋子里更是只剩得赵账房一人。
她吃了一惊,转头见那角落里的漏刻,早已过了酉时,当真有些不敢置信,忙对那赵账房道:“都这样晚了,你怎么还不走?”
赵账房好笑道:“你这一处不走,我哪里好走了?”
听得她这样说,沈念禾登时有些不好意思,连忙站起身来,笑道:“你走你的,不必等我——我这一处又不是一个人。”一面说,一面把手中的笔放了下来,又把桌面的东西草草收了收,正还要说两句,忽然觉得哪里有什么不对,下意识抬起头去看了一眼对面。
此处的屋舍排布同原来荆山脚下的小衙署如出一辙,沈念禾与两个女账房占了一间房舍,对面则是裴继安一人的公厅,两边正正相对。
平日里如果裴继安在,杂役就会把屏风挪出来挡着门,不叫外头人看里头是在做什么。如果他出去了,只是短时间不在的话,杂役会把屏风挪走;长时间不在,便会把门掩了。
因旁人不好也不敢时时去问裴继安的行程,是以他一旦有什么事要出门,都会过来同沈念禾说一声,她自去帮着贴条于门上,叫来办差的人或来找自己代为转告,或是在此等候,抑或是另择时间。
这般行事已经成了惯例,沈念禾也一直顺手得很,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正因如此,此时抬头见得对面房门掩得死死的,并无半点动静,再回想下午,那裴三哥一次都没有过来找过自己,她有些疑惑。
他出去了吗?
如果出去了,为什么不来同自己交代一声?
沈念禾难免生出些微的不自在,一下子就联想起裴继安所说的“外人”、“内人”来。
只这念头不过一闪,很快被她抛在脑后了。
——三哥何等胸襟,平日里又那样忙,一时忘了也是有的,哪里会为了这点小事做出如此反应?
不过裴继安不在,却又生出另外一桩麻烦来。
这一向谢处耘忙着管库房,乃是行的轮班,他天不亮就出发,过了一过午时就回宣县衙门办事,时间恰好同沈念禾错开,而裴继安则是无论多忙,又有什么安排,都会尽量抽空陪同沈念禾上差与下差。
早间自不必说,而下午一般到得申时,他便会把手头事情收拾一下,过来同她交代一声,说当要回去了,有时候见不惯她桌上乱七八糟的,还会动手帮着收一收。
两人收拾妥当,正好一起回家,也省了沈念禾孤身出入,不至于叫人不放心。
而今天不知为何那裴继安走了却没有交代,倒叫沈念禾有些犹豫起来。
——他是还要回来,还是不再回来了?自己要不要等这裴三哥一等?
正有些踌躇,边上赵账房却是笑道:“姑娘找裴官人罢?他出去前同我交代过,叫我今晚等你一同回去——外头有两位差官已是等了半日了,一直不见你出来,催也不好催,叫也不好叫,等得心都焦了!”
沈念禾听得茫然极了。
裴三哥什么时候出去的?为什么他出去同旁人说,却不同自己说?那差官又是什么情况?
正莫名间,果然外头来了个差吏打扮的人,对方也不进门,只在门口行了一礼,道:“沈姑娘这一处若是忙完了,不妨收拾收拾——裴官人分派过,今日我们兄弟两个送你同赵婶子回去。”
赵账房就在边上敲边鼓,道:“不是我说道,裴官人当真是体贴极了,自家因事不在,却不放心你一个人回去,特地还把后续首尾都收拾好了,又叫我等陪着,免得路上遇得什么不妥……”
沈念禾勉强笑了笑,不知自己应当要回什么才好,只觉得心中有些空落落的,忙同两个差吏并那赵账房歉道:“叫诸位久等了,早知如此,应当叫我一声的,偏还耽搁你们时间!”
她草草收拾好东西,等到出得门,鬼使神差地抬头看了一眼。
只见那裴三哥公厅外头的门上贴着一张便条,那条子也不知是谁写的,比自己的字漂亮多了,纸面也十分整洁,说的是裴继安因事某时某刻外出,今日应当不再回来,如有急事,交代某某某,如有公文,另有交给某某某。
这两个某某某一个姓张,一个姓郑,俱不姓沈,更不叫沈念禾。
不过一个下午的功夫,就发生了许多变化,这变化俱是同沈念禾息息相关,可她却几乎是最后一个知道,一时之间,竟是不知应当作何感想。
她不是傻子,见得裴继安如此行事,自然不可能再骗自己说他是临时起意,没来得及同自己交代。
——连小公厅里头文书同差事,自己当要怎么回家都已经已经安排好了,如果当真有意,怎么可能来同自己说一声都不行?
可这究竟是为什么?
难道是因为自己早间的一番回复吗?
沈念禾实在琢磨不透,偏生那赵账房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是看得出来她同裴继安之间出了什么矛盾一般,一路上不断同她夸那裴官人这样好,那样好,又举自己从前同丈夫尚未成亲时,因是青梅竹马,又都脾气倔强,难免时常置气,有一回自己一气之下,险些就要择了旁人去嫁,幸亏最后醒得过来,却又白白蹉跎两年,十分后悔云云。
这话实在叫人听得哭笑不得,偏偏她又不是明说,全是旁敲侧击,叫沈念禾欲要打断又不能。
好容易回得宣县,沈念禾进得裴府大门的时候,只闻得正堂里浓香四溢,那郑氏见得她回来,急忙上前相迎,口中抱怨道:“怎的这样久?你三哥今日给你熬了老鸡汤,还不知从何处寻了鲜掉眉毛的菌菇,赶紧去洗换了衣裳过来——再熬两个时辰,锅都要干了!”
沈念禾下意识问道:“三哥甚时回来的?”
郑氏也不做他想,随口回道:“申时就到了,特地还带了老母鸡同菌菇回来。”
沈念禾越发觉得心中有一股说不上来的滋味。
便同那裴三哥说的一般,他姓裴,自己姓沈,并无什么血亲,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顾忌自己是情分,不考虑自己也是理应之道。
可不过短短一日,这转变也太大了罢?!
明明还是前一天的事情,那裴三哥因故要去巡视各县原本残余下来的残破堤坝,跑完最后一个地方,其实距离宣县家中不过一刻钟的路程,他却是又特地掉转回头,去小公厅里头接了她,陪她回来。
此事如果不是今日回家路上那赵账房学了出来,说她从某某某口中听到的,沈念禾怕是一直都不会知道。
这才过了一天而已……
沈念禾生出了几分迷惘,又有些发涩。
裴三哥行事应份不算,还特地回来做了鸡汤——这也是上回她偶然间提到过的,说从前某一回吃到过一锅杂菌鸡汤,不知混了什么菌子进去,汤鲜且甜,叫她吃得眉毛都掉了,后头一直念念不忘。
这才过了多久,他就特地回来做了出来。
若说生分了,好像又称不上?
哪有这样体贴的生分?
沈念禾忍不住患得患失起来。
她心中一直惦记着此事,等到洗了手,又换了衣衫出来,坐在桌前,果然见得自己位子上已经摆好了炖得极浓的鸡汤,那汤中混杂着各色菌菇,还未吃到嘴里,光靠鼻子就已经能闻到其中鲜美滋味。
沈念禾见得好吃的,又见裴继安坐在对面,看着像是一副无事发生的样子,一时心中也生出了一股希冀——应当是自己太过疑神疑鬼了罢?其实三哥哪里有那个闲工夫来计较自己这点小事?
她松了口气,忙同裴继安道谢。
裴继安道:“应当的事。”
这一句话他说得十分简单客气,其中并未杂着其他情绪,仿佛只是为了招待客人一般,同他从前的反应,全然不同。
沈念禾听到耳朵里,顿时觉得面前的鸡汤顿时就寡淡了不止三分,再去喝一口,甚至都品不出什么鲜味。
裴家饭桌上并无食不言的规矩,平日里郑氏也常常给这个搛菜,给那个加汤,而裴继安从来话不太多,今日自然也是一般。
可不知为何,一顿饭下来,沈念禾居然有了一种食不下咽的感觉。
她从前并未留意,此时才发现,原来往常吃饭时那裴三哥虽然不曾做出什么给自己添饭加汤的事情,却时常更碗换碟,有时挪一挪这一盘菜的位置,有时转一转那碗汤,都不是什么大动作,却总能叫她面前摆着的都是喜欢吃的。
而今日,他安安分分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头都极少抬一下,只偶尔同郑氏应两句话,或是看她一眼,那眼神也好,表情也罢,俱是客气得很。
菌菇鲜甜,可沈念禾嚼在嘴里,居然吃出来了苦味。
她味同嚼蜡,却又不知道当要如何是好。
沈念禾往日一直觉得这裴三哥脾气好得很,为人细致体贴,无论对谁都温柔得很,可到得今日,却忽然渐渐醒得过来。
——原来他不是对任何人都这般好。
果然古人诚不我欺,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她从前得了那许多好,此时忽然没有了,虽然不过短短半日,已是觉得半点都无法适应。
原来这就是外人的待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