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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须弥普普     盛芳txt下载     盛芳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一十一章 君子

    沈念禾开始慢慢理解到了什么是裴继安眼中的“客”字。

    这“客”实在“客”得很彻底。

    他虽然依旧体贴照应,样样都想着自己,看起来好似同从前没甚差别,可那细微处的做法,却是让人如鲠在喉,难受极了。

    饭毕,裴继安收拾碗筷,也不说什么,径直回了厨房,剩得郑氏在一旁,欲言又止地看了沈念禾一眼,见她眼睛跟着裴继安往厨房走,手里拿着插着半片林檎果的竹签,半晌不记得去吃,便猜到这两人之间有了什么事。

    郑氏本是过来人,深知此时自己不要多掺和最好,也不去问,手里本来还削着冻橙,却是忽然“哎呀”了一声,道:“一时忘了,我同人订了时鲜果子,得赶紧出去拿一趟。”

    又忙把削了个头的橙子递给沈念禾,道:“你三哥爱吃橙子,我这一处赶着没空,你帮着收一收尾。”

    语毕,将刀往桌上一放,拔腿就朝外走。

    沈念禾倒也没有多想,拿了刀起来,心不在焉地给橙子削皮,因她手笨,偏那橙子皮又薄,等到回过神来,低头一看,手中橙子早被她削得同狗啃一般坑坑洼洼的,实在不好意思摆出去,只好放在一边,另又取了一个过来。

    她在此处同个橙子较了半天劲,里头裴继安早已收拾好了,才出得厨房,见沈念禾手中持刀,动作间颇有些笨拙,便连声音都不敢大出,只站在门口,等她把那刀放下了,复才走了进来,道:“你不惯做这个,放着就是。”

    沈念禾见得裴继安,本想让他吃果子,只是看那橙子汁水淋漓的,哪里有脸拿出来,只好把手缩得回去,没话找话道:“婶娘说订了时鲜果子,已是到了时辰,方才出去拿了。”

    裴继安点了点头,也不说话,却是拖过一张交椅在边上坐了,取了桌上的小刀,另取了一个冻橙削皮。

    他的手极巧,运刀如飞,仿佛只是眨眼的功夫,就把那橙皮削成不中断的长条,外黄内白,螺旋一般,一圈圈又凑成了一个空橙子。

    沈念禾就坐在边上看着他把橙子皮削掉,将肉切成整整齐齐的八瓣,又用小竹签分别插了,取个碟子摆了个盘,重新推到她面前。

    “吃罢。”裴继安语气淡淡的。

    沈念禾更难受了。

    此时此刻,便是龙胆凤肝她都吃不出什么味道来,哪里还有心思尝什么橙子,犹豫了一下,还是坐直了身子,道:“三哥,今次是我做得不对,只当时实在没有想太多——我近日虽是觉得仿佛有人在暗中窥视,毕竟没有证据,也不曾捉到人,早间见得那一个,因是在公厅之中,左近都是自己人,想着他如若身有歹心,不可能逃得掉,况且三哥这一处又太忙,我不愿拿这等小事来……”

    她话未说完,裴继安就轻声反问道:“你又安知这于我是件小事?”

    沈念禾听得微愣。

    她平常心脏是“扑通扑通”的跳,此时却是只有“扑”,“通”的一声仿佛被吞掉了似的。

    等跳过了那一下,沈念禾一下子就清醒过来,只觉得手心微微发汗,心也跳得越发快了起来。

    她心中生出一种预感,那感觉似乎是惶恐,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紧张,只好看着裴继安,本想要说些什么,忽然见得对面的人把椅子往前挪了挪,与自己几乎只错隔而坐。

    裴继安往前坐了坐,距离沈念禾只两步远,虽不至于逾越,然则比起平时,又多了些亲近。

    他问道:“你想同我做自己人,还是外人?”

    什么是自己人,什么又是外人?

    沈念禾想问又不敢问,只脑子里有一道声音告诉她,如果问了,之后一定会后悔,可另又有一道声音同她说,如果不问,会更后悔。

    她手心发粘,耳朵发热,就呼吸都变得局促起来,嗓子里头发干。

    裴继安问完这一句话,却是一动不动看着她,等她回答。

    他眼神专注,神情十分认真,似乎今次不等到一个确切的答案便不肯罢休一般。

    沈念禾抓着交椅的把手,勉强笑问道:“三哥又把我当什么人呢?”

    把这问题又推了回去。

    裴继安做事从来没有退缩过,今次既然已经开了口,便绝不会只说一半,吊着事情在半道上。

    他将手轻轻搭在沈念禾侧面的桌子上,仿佛半臂虚环着她一般,整个人往前倾,只把自己的上半身放得同她一般高,平视着道:“你才来时,就在隔壁厨间我问过一句话,还记不记得当时你是怎么回的?”

    沈念禾一下子就记了起来。

    只她还没来得及做反应,裴继安已是又道:“当时你初来乍到,许多事情并不甚清楚,眼下已是在宣县住了半载,诸事皆熟,再不复从前,我只想再问你一回——你觉得我为人如何?”

    沈念禾喉咙干涩,欲要回话,那话却被卡住了。

    裴继安面上并无半点笑意,当中只有郑重其事,把当日那后半句话再一次补齐,问道:“念禾,你看我为人如何,可堪托付终身?”

    沈念禾脑子里头乱糟糟的,只觉得这一句问话乃是意料之中,却又出乎意料,张嘴要说话,又不知要说什么。

    裴继安道:“我而今虽然只是个小吏,只有陋室三两间,虽有三分薄财,却半点比不上从前的沈官人,平日里忙于杂务不说,还要你来相助,可我为人踏实,人品端方,最要紧是一心一意,但凡有一点可能,便不会叫你吃半点苦……”

    他的话同数月前相比,内容上并无什么出入,然则此时无论表情还是眼神,俱是变了一个人一般,原本的认真与诚恳并未改变,却又多了一种热切的情绪在其中。

    沈念禾被他看得整个人都仿佛被架在火上烤一般,浑身发热,有一瞬间,脑子几乎不会转了,张口就要答应,然则那一个“好”字尚未说出口,忽听得前院敲门声,一人在外头大声叫了两句,先喊婶娘,又喊三哥——却是晚归的谢处耘。

    沈念禾登时打了个激灵,一下子清醒过来,连忙坐直身体,提醒道:“三哥,谢二哥回来了!”

    裴继安慢慢把手收了回来,又看了她一眼,复才站起身来,往外去开门。

    沈念禾寻得这个机会,哪里还敢停留,连忙转身就回得房中,把门掩了。

    她坐在桌前,只觉得双颊热乎乎的,仿佛发烧了一般,揽镜自照,果然满脸晕红,眼眸好似含着秋水,而心脏更是过了这许久,仍在狂跳,半晌不肯慢下来。

    裴三哥可堪托付终身?

    自然是可的。

    可他们两个,当真合适吗?

    沈念禾手中抓着铜镜的边框,脑子里头全是半年来自己同那裴三哥相处的情形。

    他知道她喜欢吃的东西,会给她收拾桌案、整理术算草稿,会送她出入,她想要家里的书印得好看,他就去找书法大家,她想去京城打探消息,哪怕路上会多再多麻烦,他也一口答应下来,她略病一场,他就四处寻了滋补药材来做药膳……

    林林种种,数不胜数,一时之间甚至不能全数记得起来。

    如果说一声不,这样好的一个人,就要让给别人了……

    想到将来他会对别人这样好,甚至更好,而对上自己,就会变得如同今日下午时一般,礼数周全、客气倍至,却又疏远异常,沈念禾的心就难过得厉害。

    喝过了好肉炖出来的浓汤,谁又愿意去尝涮锅水呢?

    沈念禾脑子里全是方才裴继安问的那一句话,半晌没有办法从里头出来,然则等到脑子清醒了些,却又想起沈家同冯家的官司,又想起沈轻云、风云、冯蕉夫妇的事情,继而还有裴家的事,又觉得即便出于良心,自己都不能只图人的好,就带累旁人。

    ***

    裴继安坐在桌前,半晌没有说话。

    谢处耘却是一面喝汤,一面喋喋不休的,道:“好险三哥还给我留了汤饭,你是不知道,我今日忙了这一通,已是饿得前胸贴后背——三哥,你走得快,没瞧见谢郭向北的脸……啧啧,他怕是死也想不到居然还会遇得这样一遭事……”

    他一面吃一面说,眉飞色舞,兴致勃勃,只差没把郭向北的脸是如何变了由灰变青,又由青变紫,最后转成猪肝色一一形容出来。

    裴继安却只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听到了,并不插话。

    他方才去给谢处耘应门,回来之后就发现沈念禾早趁着这时候溜回了房,哪里还有半点踪影。

    人在时他不觉得自己的做法有什么,此时人一走,他就有些清醒过来,看着边上啰啰嗦嗦说个不停的谢处耘,方才去开门的时候还想把他扔去库房看一晚上大门,眼下倒是生出一点子庆幸来。

    ——太仓促了,还不到时候。

    今日的事情简直像是一件赶着一件。

    谢图偷偷潜入库房,意图的修改账册乃是他意料之中的,甚至可以说在后头有过推波助澜。

    可这渣滓险些在里头遇到沈念禾,甚至有可能真正欺负她的事情,却是他半点没有防备到的。

    幸好还有郭向北挡了这一挡。

    只是被这事情刺激了一回,等到查核清楚,又听沈念禾说了被人窥视,却又不告诉自己的的时候,裴继安一下子就气恼得不行。

    遇上什么事情都不同他说,她这是把他当什么了?

    养了这么久,明明都养熟了,到底是哪一处出了错,她就是不把自己当做一家人看?

    裴继安再怎么看起来老成,毕竟不过未及弱冠,尤其于男女相处上头,更是一窍不知,全然凭着一股子自觉行事。

    他这次冲动完了,理智一回得来,就觉得自己的做法有些过分急迫,未必是个好选择。

    ——这沈妹妹眼下还把自己当做兄长,匆匆吐露心声,多半会把她吓跑。

    不过也不是全然没有好处。

    不逼一逼,叫她知道自己待她的特殊之处,她就永远也不会从那龟壳里头钻出头来看一看自己,总以为扛着老壳闭着眼睛慢慢走就是安全的。

    这一回点醒了,虽然没能得个答案,看她今日反应,不像是很抵触的模样。

    今天话也没能多说几句,回来时两人都是分头走的,晚上她饭又吃得这样少,还是明天早一点起来,给她弄点好吃的。

    本来身体就不好,免得还把脾胃给弄伤了……

    另还有民伕已经征调好了,那谢图已是被郭保吉捉得起来,以此人从前犯下的那些事,一旦墙倒,迟早众人推,

    叫这人渣还敢乱动脑子,什么人都敢打主意,还敢在外头犯下那许多丧心病狂之事。

    不过此刻时间已经很紧张,新人上来未必能再短时间内采买够,自己也得帮一把手,不然那圩田怕是没法顺利建起来。

    ……咦,已经戌时了,那沈妹妹晚上只喝了两口汤,有吃了几块肉菜,居然抵了这样久都还没动静,如若饿了怎的办?

    难道是听得方才自己说了那一通话,又想着谢处耘一起在外头,不好意思出来?

    想到这一处,他连忙把脑子里那等乱糟糟的念头甩掉,本想要定一定神,却老是想起沈念禾一个人坐在房里,饿得胃疼的场景,一时之间,就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裴继安这一处在走神,先还想着正事,后头拐到沈念禾头上,就越跑越偏,努力正了几下,见正不回来,索性也懒得去强迫自己,便站得起来,去厨房里盛了两碗汤出来,先分了一碗给谢处耘,复才那托盘带着另一碗要去后院。

    谢处耘喝了两大碗汤,嘴巴依旧没被堵住,见得裴继安要去后院,三口两口扒完饭,就跟了过去。

    裴继安却不知道自己后头多了个跟班。

    他端着托盘先敲了敲沈念禾的门,等得了回应,才推门而入,将那鸡汤摆在桌上,道:“做不做自己人都没关系,却不能为着我这个外人,饿着自己肚子吧?”

    语调温柔,语气里还带着几分打趣,仿佛一瞬间,又回到了曾经那个如琢如磨的君子裴继安。

第二百一十二章 看不起

    那鸡汤一直坐在灶上小火煨着,此时被端过来摆在桌面,一揭开盖,胖肚子的碗盏口就往外直冒热气,因里头吊了许多杂菌杂菇,和着鸡肉熬炖出来的特有香气氤氲在空气当中,浓郁清香。

    然则沈念禾对着这碗汤,却是一点胃口都没有。

    她忐忑地看了一眼裴继安,小声叫道:“三哥……”

    从早上到晚上,沈念禾听得他说了多次“外人”、“自己人”等语,自然看得出来这一位裴三哥对此事极有芥蒂。

    可即便如此,他见得自己没吃好饭,哪怕十分不高兴,还是要强压着不悦,来送吃食。

    沈念禾越发觉得自己所作所为,甚为过分了。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把话说清,不愿意叫此事再吊在半空,便将那鸡汤推到一边,略偏转了身子,轻声叫道:“三哥,今日你问我的话……”

    裴继安见她神情认真,仿佛接下来说的话需要下极大的决心,而面上并无半点扭捏羞涩之状,便知不好,也不待她说完,已是应声拦断,温声道:“你不必着急回我。”

    沈念禾方才打了半日的腹稿,本就没能想好怎么拒绝才妥当,好容易才七拼八凑攒出几句委婉的话,被裴继安这一句“不必”半路一打断,脑子里的言辞便被敲得稀碎,一下子就忘了自己原本想要说什么,只仰着头,愣着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裴继安微微一笑,指着桌上的鸡汤碗盏,道:“汤要凉了。”

    沈念禾哪里有心思喝什么汤,只是被他这般点出来,却不得不拿了汤匙,有一下没一下的在头轻轻搅动,只当为了散热。

    碗里除却杂菌杂菇,另有一只已经炖的骨头分离的鸡腿,那骨头不知什么时候被剔掉了,只剩一块块正好入口的肉在里头。

    吃鱼去刺,吃肉去骨,吃时鲜果子去皮,在这裴三哥面前,都是日常做的事情。

    从前下头人一贯是这样伺候她,此时到了宣县,被裴继安这般照顾了小半年,沈念禾原本一直没怎么在意,此时看着碗里汤肉,一下子就把诸多细节全记了起来。

    她越想越惊出一身冷汗。

    自己住进来半载当中,究竟得过多少好处?为什么以往从来没有去认真看、仔细算?

    她本来自以为来了裴家,虽然得了婶娘同裴继安诸多照顾,可凭着《杜工部集》,并这一向帮忙给修圩田、堤坝打下手,多多少少能抵还一些,算不上吃完了还要兜着走的贪心鬼。

    可眼下这般细细回想,如此悉心照料,哪里又是些许银钱能做抵还的?

    沈念禾此处不发一语,脑子里却已经翻江倒海,偏那裴继安就站在一旁,也不坐,却是眼神温柔地看着她,当真是局促不已,哪里喝得下什么汤。

    她捏着勺子,还是想要趁这机会,把心中念头说得出来。

    然则裴继安已是又道:“我平日里同你一起去小公厅,又一道回来,路上烦不烦?是不是不喜欢?”

    沈念禾立时就忘了自己是想要说什么,把头摇得同拨浪鼓似的,连忙道:“不烦!和三哥一路走有意思得很,我十分喜欢!”

    这裴三哥实在是个趣人。

    他博闻强识,见花见叶,见虫蚁鸟兽,见溪流树木,都能引而发之,寻出些极有意思的话来,或旁征博引,用典说事,或别出心裁,别有志趣,上次回宣县时在路边见得溪中有蝌蚪成群,肥鱼张嘴吸食,两人便站在边上看了半晌,先论此鱼遇得北冥鲲鱼,何如蝌蚪遇得此鱼,又论鱼乐我乐,再说数罟洿池,闲聊许久,各执一词,最后虽没得出什么结论来,沈念禾却觉得埋首桌案一日,已经被数字困得僵直的脑子终于又慢慢活了过来。

    同旁人一路回来,譬如赵、李两位账房,或还要寻些话来聊,而与那谢处耘一道回来,则要略动一动脑,同哄孩子一般,可和这裴三哥一起,却是如鱼遇水一般,自在极了。

    沈念禾此刻最怕的事便是同裴继安说得清楚之后,两人相处再无往日从容,当真如此,就太遗憾了。

    她如此反应,便同被踩了脚的幼兽一般,又急又慌。

    裴继安面上虽然看起来十分沉着,一颗心却是一直悬着,此时听得沈念禾回应,见叶知秋,这才终于松了一小口气,复又温言问道:“吃不吃得惯我做的菜?”

    这话哪里还用问!

    照着自己喜欢口味来做的东西,怎么会不好吃?

    沈念禾急急道:“最喜欢吃三哥做的菜了……”她说到一半,忽然觉得这话有点不太妥当,忙又补了一句,“婶娘的手艺也极好,三哥乃是青出于蓝……”

    她说完这话,忽然回想起来从前郑氏说过自裴家落魄之后,仆妇先后遣散,后头裴六郎得病,等到家中门庭衰败时,先还是裴继安做了好几年的饭菜,直到他要外出行商了,郑氏才慢慢练得出来,最开始是煎个鸡蛋都要焦黑的手艺。

    本想圆话,谁知话没圆上,还补出了这样大的漏洞,沈念禾一时也有些懊恼,正尴尬间,却听对面裴继安低低笑了两声,道:“婶娘又不在,我也不会吃了你,你紧张什么?”

    他语气当中带着笑,神情温柔,眼睛里竟是有几分缱绻的意思,仿佛春日里和煦的风,吹面不寒。

    沈念禾的心一下子就跳得快了半拍。

    裴继安相貌极为俊美,眼睛、鼻子、嘴,乃至眉毛,甚至于周身的气质,几乎都是按着“端正”二字来长的,只是他平日里虽然待人和气,却极少笑,面上也无什么多余的表情,难免就会给人亲和却不亲近的感觉,愿意信赖他,但不敢接近他。

    他对着沈念禾的时候,虽然温柔体贴,然则一切都发之于礼,分寸掌得正正好,比之极要好的亲兄妹之间一般,近一分则略过,远一分则过于客套。

    而此时此刻,这一位裴三哥换了一副面孔,温柔之外,多了许多亲昵,无论眼神、语气,乃至面上温柔的笑,都同往日全不相同,仿佛眼睛里、心里都只有沈念禾一个人似的,看得她身上脸上、身上发起燥来,手里捏着的勺子都有些发颤。

    裴继安却只做未见,继而再问道:“你同我在一处,累不累的?”

    其余问题,沈念禾俱是半点不犹豫,立刻就作答,然则遇得这一句话,实在奇怪,先还琢磨了一会,实在想不出来,便问道:“累什么?”

    饭来伸手、衣来张口,甚至桌案都有人收拾——这还有什么可累的?

    她话一出口,就见裴继安眼睛慢慢地亮了起来,他原本是站在门边,此时却走得进来几步,也不掩门,一手扶着沈念禾边上的桌案,一手扶着她坐着交椅的扶手,半膝叩蹲、半坐着自己的右小腿,由低仰视她,轻声道:“你不讨厌同我同行、又吃得惯我做的菜,同我相处,也并不觉得辛苦,那是不是对我并无恶感,甚至还有几分好感?”

    这话自然无法反驳。

    谁人对着裴三哥,会不生出好感呢?

    不过沈念禾却没有回话。

    两人靠得太近,她整个都被他包了起来,说得好听些是保护,说得直接点,再近上两步,同半抱也没什么区别了。

    偏他又不进,只维持着这近却不过近的距离,还拿一双温柔至极的眼睛看着她。

    她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裴继安就含着笑,拿眼睛看她的眼睛,那眼睛里也带着笑一般,低声道:“我也是,我当日头一回见你就极喜欢,只当时并不自觉,只想着多看看你,多照顾照顾你,见你瘦了,忧心你冷,又忧心你饿,见你不高兴,又想着如何才能叫你宽心,听得外头的消息,怕你知道了难受,又怕你不知道更难受……本以为这是兄长对妹妹,只越往后越觉得不是,平日里走在路上,脑子里只会想事,不会管顾旁的,这一向却是见得好看的花也想给你看,见得长得不一样的草也想给你知道,哪怕听得路边有人吆喝卖菜卖肉,都会多想一想,会不会正正遇得你喜欢吃的那几样……”

    他一句一句地说,声音很慢,很低,沉沉的,语调缱绻,舌尖仿佛含着蜜水一般,每一句话说出来都带着甜意。

    沈念禾脑子里已经化成了一团浆糊,早忘了自己是谁,又身在何处,然则心中一股子执念,却一直在提醒她不能再往下听。

    她下意识把环绕许久的念头说了出来,道:“三哥要做官……”

    她话没道完,裴继安就猜到后头要说什么似的,把头抬起,仰视着她微笑道:“当日你对我说过一句话,我此刻一样还给你——念禾,你未免太看不起我了。”

    ***

    时近戌时,天边也已经尽黑。

    郑氏手中提着个竹篮,里头装得满满的,尽是些林檎、冻橙、酸木瓜之类的时鲜果子。

    她临进门前还特地看了看远山上落尽的夕阳余晖,算了一回时辰,觉得过了这么久,里头那两个虽然话是说不完的,却也应当差不多和好了,便站在门外听了听,没觉出什么动静来,复才把门一推,走得进去。

    郑氏见正堂黑漆漆的,正奇怪为什么他们没给自己留灯,却没有多想,抹黑去了放烛台的地方,取出火引点着了一根新蜡烛,然则才转过头,登时唬了一跳。

    ——桌边坐着一人,木木的,动也不动,也不说话,也无什么反应,那右手放在桌上,攥成一个拳头,正是谢处耘。

    “你一个人在此处做什么,黑灯瞎火的,也不怕碰了手脚!”郑氏也没多想,随口问道。

    谢处耘却是勉强露出一个笑,道:“婶娘哪里去了?”

    郑氏哪里好说自己是为了给两个小的腾地方相处,最好多处一处,处出该有的感情来,便把手头的篮子放在桌上,道:“给你带了冻橙,这一批比前次的好吃——你三哥同念禾呢?叫他们出来吃果子。”

    谢处耘却是猛然站得起来,整只左手重重撞到了桌子上,仿佛被碰了什么要害处一般,急急道:“三哥同沈妹妹在说事……”

    他话还没说完,就听得不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不过几息功夫,便见裴继安端着个托盘走了过来,面上虽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可眉眼舒展,嘴角也略微勾起,步伐轻快,一看就是心情不差的样子。

    郑氏登时松了口气,虽不知道他们到底是闹了什么别扭,不过看这样子,多半是好了。

    她倒是有些高兴。

    男女相处,怕的不是闹别扭,怕的却是不闹别扭,时时客客气气的,哪里亲近得起来?

    最好多闹一闹,只要伤了感情,以她这侄儿的能耐,应当就不会叫人给跑了。

    “你沈妹妹呢?喊她出来吃果子。”郑氏便冲着裴继安道。

    “她路上吹了风,胃口不太好,我先装碗热汤过去,叫她明日再吃果子。”裴继安开口应了一声,也不多留,端着碗近了厨房。

    那碗盏已经全部都冷了,里头原本的汤与肉却都还装得满满的。

    裴继安把没动过的一整碗倒回锅里,守着火重新煮开了,复又盛了一碗出来,径直往后院走了。

    谢处耘站在原地,已是忘了坐下,手中拿着半片冻橙,眼睛却直直盯着裴继安的背影。

    他脑子发木,整个人也头晕脑胀的,耳边只缠绕着一句话,是方才在沈念禾门口处听到的,裴三哥低声的询问。

    “你喜不喜欢我的?”

    这一句话里头饱含着犹豫与期待。

    他从未听过三哥这样说话,也从没见过这样的三哥,哪怕隔着门、隔着窗,他也能听出三哥的认真,一时就站在门口,整个人都动弹不得,只隔窗看着那沈妹妹的影子,说不上来是想听她怎么回答。

    如果不答应,三哥会多难受啊?

    可要是答应了,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自己好似也会变得十分难受。

    他此刻就难过得很,只觉得心口处紧紧的,仿佛有人在往外使力拉扯。

    真奇怪。

第二百一十三章 有什么好惦记的

    同样的话,放在几个月前,谢处耘二话不说,立马就会冲得进去,骂那沈念禾痴心妄想,教训她说话不算话,再大闹一通。

    可过了这样久,同她相处越多,接触越深,再兼去得衙门,又在小公厅、小衙署办了许久的差,长了不少见识,知道了更多道理,实在无法再做出往日的行径。

    她的确是个好的,虽说家世不比从前,可人品、性情,样样都讨人喜欢。

    他从前很讨厌,可是而今已经有一点喜欢了。

    谢处耘手里捏着冻橙,那橙子皮薄肉厚,沾得手上汁水淋漓,黏黏糊糊,可他却半晌没有反应,心中难受之外,还迷惘得很,也不知道应当怎么办才好,只拿眼睛一直盯着后院,又想去看一眼,又不敢去看。

    郑氏却没有想太多,见得这个小的站着不动弹,衣袖都被果子弄得湿哒哒的,便拿方帕子过来叫他自己擦手,嘴里还不忘嘟哝道:“多大一个人了,怎么吃东西还吃成这个样子!”

    谢处耘一反常态,并不着急辩驳,而是默然不语,只抓着那帕子,站在当地,觉得天灵盖处一阵发冷,那冷意从头到脚,几乎要凉到了他心里去。

    ***

    裴继安端了冷掉的鸡汤走了,就只剩得沈念禾一人在房里。

    她坐在桌案前,只觉得脸热手热,转头见得镜子里那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本来砰砰直跳的心脏,却是慢慢平缓下来。

    这一张脸已经日渐长开,眼睛圆圆的,瞳仁黑而大,鼻子秀挺,嘴唇小巧,脸也只有巴掌大,肤白如雪,比起真正自己的脸,全不是一个样子,看上去柔和而娇美。

    沈念禾的思绪一下子就拉回到了许久之前。

    当时也是这样的场景,却又是不同的人。

    上一次她在房中坐着,义兄李附一身盔甲站在跟前,满身都是血腥味。

    他大胜而归,回得京城第一件事不是回家,而是闯进了她的院子,撵走了伺候的丫头,一脸执着,反复问她喜不喜欢清华殿。

    当时李家大势已成,嫡系一脉当中,李附的长兄、次兄已经亡于阵前,幺弟断了一只手,只有他文韬武略,一路跟着父亲攻城略池,在军中颇有声望。

    一旦李家称帝,李父亡故,毫无疑问,李附就是下一任的天子。

    而清华殿乃是前朝皇后所居。

    这一句话问得隐晦而直白,与其说是在问她喜不喜欢住在清华殿,不如说是在问她愿不愿意做皇后。

    两人自小相识,比邻而居,乃是真真正正的青梅竹马,而早在一年之前,李家举事,沈家还献了不少金银出来采买粮秣兵器,自然牵扯之多。

    她虽然尚未及笄,也不太懂得男女感情,却已经懵懵懂懂能感受到对方对自己的不同寻常。

    沈念禾性格肖父,比不得母亲刚强能干,但一惯懂事听话。

    她听得母亲教导过,对李家要近且远,近是行事亲近,远却是感情疏远。

    沈家出献金银,确实是看好李家能成事,然则并不打算同帝王家走得太近。

    她当即本想拒绝,可对上义兄那通红的双眼,溅了血的盔甲,下意识地就把拒绝的话收了回去,只说要问问父母。

    李附领兵入城,自然不能在沈家逗留太久,他最后并未得到回答便匆匆进了宫。

    后来沈母听得女儿的回话,觉得极不妥当,待得京中形势稍定,忙带着沈念禾一起去了凤翔,自此便在外南北奔波,极少再回京城。

    其时天下初定,乱象频发,李附忙于平乱,虽然一直使人催问,可一时之间,也抽不出时间来。

    再到后来,李父称帝论功行赏,赐从龙者金银宅邸、官高厚禄,因下头有人觉得分配不公,由此引发许多动荡来,还将沈家拉下了水。

    有人弹劾说当年李家起事时,沈家出献金银,不单给了李家,另还给了其余许多各地割据,其实生有二心云云,又不知哪里寻出许多人证物证,构陷沈家曾经与人合谋,致使李家幺子阵前失手,留下残疾。

    偏生当此之时,沈母、沈父先后大病,幸而沈母临终前做好了各色安排,洗清身上冤屈,不过为防剩下的一双儿女被人谋害,索性倾家出献。

    再到后来,沈念禾应诏携弟回京,却在半路上遇到了那穿心一箭……

    直到现下她依旧不清楚那一箭究竟是谁人指使,而此时早已改朝换代,多半那主谋者的后人骨头都已经腐朽,追究此事,也再无意义。

    可此时此刻,伸手摸着胸腔持续有力的心跳,沈念禾却越发清醒过来。

    往事不可追,今时亦不可留。

    为今最要紧的,是过好眼下的日子。

    她喜欢裴三哥吗?

    沈念禾扪心自问,觉得自己是喜欢的,至于那喜欢有多深,又是怎样的喜欢,她一时也说不上来。

    可裴三哥喜欢她吗?

    裴继安一向内敛,她来了半年有余,对方对自己虽然体贴,可两人相处,并无半点逾距,也无过分亲近。

    沈念禾自觉不是驽钝之人,而爱恨之事,从来难以掩饰。

    便似前世义兄李附对她别有心思,两人相处时,他无论眼神还是动作,都不能作假。

    可她同那裴三哥在一处,除却今日骤然表白,从前却极少察觉到对方的想法。

    他的变化如此之快,其中没有半点征兆,甚至也没有理由,自己早间被人拦在库房里,他午间知道之后,就开始连发质问,等到回了家,又说什么“喜欢”“一见钟情”之语。

    然而这是真的喜欢吗?

    还是又同自己初来乍到时那一次一般,只为了给她一个遮风庇护之处,是以即便有违本意,也要这般言语?

    要知道,他有前科的,说的话、做的事,都不能全信,自己还是要再等一等,看一看,不能做了坏事而不自知。

    她拿定了主意,心中顿时落定,再不像原本那般犹豫不安。

    ***

    沈念禾的心一路上都悬着,回到家,又被裴继安漠然以对,方才在饭桌上几乎没吃几口饭,此时终于想得清楚,等到回过神来,顿时觉得腹中一阵饥饿,正要起身出门,一时却见裴继安推门而入,重新端得一盏鸡汤进来,给她放在桌上,温声道:“婶娘叫我喊你去吃果子,我想你饿了半日,还是喝了汤再说。”

    一面说,一面把那汤碗的盖子揭开。

    闻着这鸡汤的香气,沈念禾肚子里的馋虫一下子就被勾了起来。

    天大地大,不如吃饭最大。

    她取了汤匙去喝汤,又在里头捞肉同菇菌吃,因那汤烫,肚子又饿,实在有些着急。

    裴继安便择了边上一张椅子,挨得近了些看她喝汤,又问道:“饿不饿的?灶上还有热饭,另有几样菜肉,我给你另做个汤杂饭吃?”

    这样体贴的行事同话语,同他从前并无什么两样,可语气却浑然变了一个人似的,又轻又柔,其中含着笑意,甚至看过来的眼神也专注极了。

    他的眼睛仿佛能说话一般,每一眼都仿佛在催她,好像在说:快答应,我想给你做吃的。

    沈念禾好容易才把持住自己,摇头道:“三哥忙了一日,不要弄得这样麻烦了。”

    裴继安登时一脸失望,轻声道:“其实不麻烦的,饭是现成的,汤也有了,我只怕你晚上吃得少,半夜胃里空着,怕是要不舒服。”

    他一向极少喜怒形于色,此时样样神情挂在脸上,大异从前。

    沈念禾心中疑窦更深。

    裴继安却不知自己一番剖白虽然得了些效果,然则因与平日相比,变化太大,反而引起了沈念禾的警惕。他先前已经说过不会催问,此时也不逼着沈念禾作答,更不去追问“喜欢不喜欢”这样的蠢话,而是把那汤碗一收,道:“你早些休息,莫要累着了——明日拿鸡汤给你下个细面吃。”

    一面说着,已是退了出去。

    他一出门,面上那温柔的神色就收了起来,端着碗在原地站了片刻,脸色着实不太好看。

    原本还以为没什么,此时再看,形势却有些不妙。

    他今日言行,其实俱是出于冲动。

    前几日因坝上有事,他晚了许多才回小公厅,正要去寻那沈妹妹一同回府,不想隔着门,却听得里头一个县学的学生拿了术式去问话,两人俱是十分用心,为了解一个数,反复核算,彼此分工,看起来默契十足。

    他这一向时常看到那个县学生围着沈念禾打转,几乎日日都会寻三五个问题来问,偏那些个问题俱是有关堤坝、圩田事,他二人所说,也少有私事,多是公事,可裴继安在边上听着,仍旧有一点不舒服。

    而隔日打听之后,知道那学生之所以能天天都过来,是因为他设法抢了全组的对接事宜之后——这本来应当另一个人的差事——裴继安仿佛吞了苍蝇一般,全身哪哪都不自在。

    他气得不行,当时就恨不得揪着那人的后颈给扔出去,此时回得来,又见得对方在里头缠着沈念禾不放,好险就生出了把人给撵走的心思。

    不过毕竟已经不是不懂事的孩子,裴继安一向公是公、私是私,知道不能因为私人情绪影响了公差。

    可他这一处好容易平静下来,到得后一日,却听得那人旁敲侧击同赵账房打听沈念禾的亲事。

    怎么什么人都敢有这等癞蛤蟆吃天鹅肉的想法?!

    裴继安再不能忍,当即就着人叫了张属过来,不等对方人到,也等不得下头人动作,自己已经伸手开始拿笔沾墨写调令。

    调令还没写到一半,他就到清醒过来,再联想起之前那铜镜里自己当时的表情,这才意识到了其中的问题。

    自己对这沈妹妹,实在在意得有点过分了。

    很难再用什么兄长妹妹的话来自我麻痹,这除却给自己留一点面子,其实没有什么意义。

    他其实早有察觉,只是一直不肯承认而已。

    这心思压得有些久,偏又无人可说,又无处发泄,甚至对着沈念禾的时候,他也不太知道应当怎么做才好。

    ——两人相识依旧,对方是真正把自己当做兄长,如果想要更进一步,只能徐徐图之,不能操之过急。

    可裴继安原本的打算,很快就被打乱了。

    先前听得那谢图半路拦了郭向北,还欲要行那等不轨之事时,他当即就觉得不太对,果然后头一审,终于知道此人原本是想占念禾的便宜,只是阴差阳错,被那郭向北挡了去。

    更可恨的是,那沈妹妹居然早已察觉出有人在暗中窥视她,甚至发现此事的时候,自己就在边上,她却半点没有吐露。

    愤怒自责之外,也有压抑已久的情绪无处宣泄,最后爆发出来,就是后来的自己给自己生闷气,紧接着回来之后,再忍不住对她把自己的心思半藏半掩,略说了一说。

    说的时候还好好的,虽然有些不顺,可看那沈妹妹的样子,明显已经有些动心,可不知为何,自己不过去换了碗鸡汤回来,她这一处才探出一点的头,仿佛就又半缩回壳子里一般,还比从前缩得更谨慎了。

    裴继安的脑子仿佛被劈成了两半,左边一半想着明日圩田堤坝的事情,郭保吉的事情,另有杨如筠同彭莽的试探与问话,另外右边一半却始终在环绕着一个问题——是哪里出了纰漏?还是自己什么地方做得不好?那沈妹妹究竟喜欢什么样的?还是说喜欢性情活泼些的,觉得自己太闷,太老?

    他一晚上脑子都没有停过,左边想正事的很快有了办法,索性把整颗脑子拿去想那沈妹妹,想着想着,已是忘了自己本来是要想什么,只顾着想她笑起来的样子,刚来时瘦弱可怜的样子,给自己做鱼羹,做得难吃了,十分沮丧的样子,另有高高兴兴出来相迎的样子,清晰如画,简直已然印刻在脑子里了。

    裴继安想过一回,又想一回,想着想着连觉也不想睡了,只翻来翻去,抱着被子微笑,笑过一会,自己也觉得自己傻,更觉得奇怪——不过一个未及笄的小姑娘,有什么好惦记的?又有什么好喜欢的?

    可这念头才浮起来,他又忍不住再去想她的脸。

    是不知道有什么好惦记的,更不知道有什么好喜欢的,可莫名其妙的,就是喜欢得不得了,觉得哪一处都好,处处叫他惦记得不得了。

第二百一十四章 事半功倍

    且不说裴继安在此处寤寐思服,一床之隔,不远处的谢处耘也辗转反侧。

    他听得对面床上的动静,勉强自己闭着眼睛,不多时,忍不住又睁开看了过去,却是只见得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出来。

    谢处耘心中空落落的,有心要同那裴三哥问话,可话到嘴边,到底还是吞了回去。

    ——问什么呢?

    是问三哥,你是当真喜欢她吗?

    还是说三哥,我好似也有点喜欢她,你不如等一等,等我看得清楚再定?

    这样的话,他面皮再厚,也实在说不出来。

    谢处耘自小跟在裴继安屁股后头长大,真正是把对方当做父兄看待,又敬又重,十余年来,文不成、武不就,又时常闹事,在外混得很,从来只有添麻烦,没有帮忙的时候。

    可裴继安从不嫌他麻烦,还总想办法拉他起来。

    谢处耘去得宣州投靠生母同继父,屡次同郭向北生出冲突,甚至后头被州学撵出来的时候,已经打算破罐子破摔了,全靠裴继安并不放弃,给他另外铺路。

    他私下里甚至还想过,为了这三哥,叫自己把命拿出来也是肯的。

    而今甚至不要拿什么命,只是为了一个寻常女子,难道便要叫对方为难吗?

    谢处耘抓着床角的褥子,把那褥子拽得皱巴巴的,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安安静静等到快天亮了才睡着。

    晚睡早起了半个多月,头夜又几乎没睡,次日一早,谢处耘醒来的时候天边已是大亮,转头看那漏刻,早过了寅时。

    他惊出一身冷汗,连忙一骨碌爬起来,也无心想什么旁的事情,匆匆罩了衣裳,洗漱一番,急急就出得院子。

    一进正堂,就见里头那桌案上摆满吃食,大碗的鸡汤面浓香扑鼻,其中一碗鸡汤上头还飘着黄黄的浮油,又点缀着几片青翠的菘菜,新鲜又添了撕成小条的鸡肉摆在上头,另有一股芝麻油的香气。

    汤面之外,还有一大篮子面点,山楂馒头、糖馒头、枣馒头、红豆馒头胡乱堆叠而放,一看就是才蒸出来的,正往上冒着阵阵白白的热气,另还有枣泥山药糕、山楂山药糕、绿豆糕各一盘子,再往边上下则是一大壶豆浆饮子。

    一大早的,见得如此丰盛繁复的一桌,而那手艺一看就是那裴三哥做的——馒头全数都开口笑,笑口处质地松软,枣泥山药糕、绿豆糕样式小巧精致,便是那面也拉得毫细。

    郑氏见得他来,笑道:“可算起来了,你三哥时候再过一炷香功夫,你那里还没动静,便叫我要去喊你起床了。”

    又指着桌上那碗上头飘了浮油的鸡汤面道:“快吃!你三哥特地给你盛的,说你爱吃这个芝麻油拌的鸡丝,又怕你来不及,便给先装出来放凉了。”

    眼下时辰已晚,眼看就要迟到,谢处耘也再没空说旁的,连忙坐得下来,快快把面吸了。

    他年纪轻,消耗大,昨夜一晚没睡好不说,早上又起迟了,其实肚子里头早已饿得厉害,只是饿过了也没甚感觉,此刻一碗面下肚,顿时周身暖洋洋的,这才觉得胃口打开了,又去拿自己爱吃的山楂馒头并豆浆饮子,左右一看,没见得裴继安,便随口问道:“三哥人呢?哪里去了?”

    郑氏拿眼睛剐了他一眼,道:“去给你套马了!有你三哥在后头管事,你这甩手掌柜倒是做得舒服,等将来你成了人,搬出去住了,看谁来给你打点这些!”

    如果是往常,谢处耘肯定会笑嘻嘻回一句“我就不搬出去,这一世凑着同三哥住在一起!”,可今次再听得郑氏所说,却是隐约有所感,嘴里咬着喧软香甜的山楂馒头,嚼着嚼着,嚼到了里头的山楂馅,只觉得酸得好似发苦,一时半点胃口都没了。

    他此刻再看桌上摆着的东西,忽然想起来,好似上次同三哥一同回来时去了葵街的点心铺,等他挑了自己爱吃的之后,三哥却另挑了几样,有婶娘常吃甑糕同小花糕,另有绿豆糕并枣泥山药糕,不过买得都不多,说是不如家里自做的好吃。

    眼下回想起来,许多年来,三哥其实极少做糕点,可自那沈妹妹来了之后,几乎月月都要做两三回,眼下一大早的,还特地摆了两盘子,究竟是弄给谁看的,不问也知。

    谢处耘吃着嘴巴里头的山楂馒头,越发觉得酸涩苦口,全然变了一个味道似的,好容易才全数咽了下去。

    ***

    谢处耘这一处早早吃好,牵了马自走了,剩得沈念禾收拾妥当出门的时候,正堂里不见一个旁人,只有裴继安在边上坐着,看她进来,就特地起身给她拖开椅子,问道:“我拿老鸡汤吊了面,又有豆浆饮子同各色馒头,先吃一碗面?”

    沈念禾见得这一桌,也吓了一跳。

    裴继安做的东西从来不同外头做的,甚至都不用吃,一眼就能看出来不同。

    譬如绿豆糕,蒸熟去皮之后,要拿筛子筛三遍,等那豆沙细腻无比,不剩一点颗粒之后,才和了蜂蜜、猪油等物一同压制成型,至于山楂馒头里头的山楂馅,枣泥山药糕里头的枣泥同山药,也全要去皮去核,捣碎过筛,做法倒是不复杂,却极费工夫。

    一大早的,他哪里来的时间做这一桌子?

    正想着,那裴三哥已是把面端得出来,又取了一小碗拿鸡汤浇熟的菘菜心,放在一旁,道:“上回见你爱吃这个,趁着有鸡汤,我便做了些,外头叶子我同处耘都吃了,剩得里头的嫩心给你与婶娘吃。”

    再拿了荷叶过来,各装了小半盘糕点,道:“你脾胃弱,吃了鸡汤,旁的就不太吃得下,这一包等去了小公厅,下午肚子饿时再拿出来——不要给旁人分了去。”

    沈念禾吃着鸡汤面,看着那裴三哥给自己装糕点,哪怕一向自觉脸皮厚,也过意不去得很,便道:“三哥平日里这样忙,这些个麻烦事,还是不要做了——面汤什么的不说,这糕点要花多少时辰才能做好啊!”

    她还想再说,裴继安却是笑了笑,道:“我喜欢给你做吃的,况且也不费什么时间。”

    这话他说得自然而然,顺口得很,并无半点刻意,说完之后,还要拿眼睛直直看着沈念禾,面上也微微带笑,连眼睛里都满是笑意。

    自昨晚开始,他就喜欢时时看她,有时候是专注地看,有时候是得闲时投过来一瞥,可每次看的时候,眼睛里头都是笑的,温柔似水。

    不过一夜一早而已,就被看了不知多少回,偏这看又全在人后两人独处时,本来没什么,被他这样时时看着,沈念禾都有些遭不住了。

    须知人的眼神最能传递情绪,两人双目相接,他又是那样看,叫她好几回都要溺得进去,好险才挣脱出来。

    沈念禾本想叫这三哥不要总这样看自己,可又觉得这话一出口,便同示弱一般,实在不好直言,只好把头转开,不敢再去看他。

    裴继安见得沈念禾同受惊的松鼠一般,实在又是好笑,又觉得有趣,便不再去往墙角逼她,而是转而指向那山楂馒头同山楂山药糕道:“当真不费时间,这两边山楂能在一齐弄好。”

    又说枣泥、红豆包、绿豆糕:“这几样能做一回蒸,昨晚就筛好了,今晨只用和了蜂蜜饴糖进去即可。”

    另又点了点面条同各色包子、馒头,道:“面是一起发的,只是发长发短,加的东西不同而已。”

    最后把自己先做什么,后做什么,什么东西要怎么做,鸡汤里添什么味道更浓香云云,一一同沈念禾数了出来。

    明明都是些极琐碎的事情,可从他嘴里说出来,仿佛带着特有的趣味一般,叫人半点不会觉得不耐烦。

    沈念禾一下子就听了进去,忽然想到前次修那宣县圩田,忍不住道:“怨不得三哥做事总比旁人快……”

    事事都想着同时推进,先把事情先后顺序过一回,将步骤烂熟于心了,再来动手,自然就会事半功倍。

    一样是做菜,做的还是同样的菜,放在郑氏身上,就要做个小半天,可放在裴继安手里,时常不用半个时辰就能做好,其中除却熟能生巧的原因,大半还是处于他做事已经习惯了先心中有数。

    这般行事方式,已经成了他的习惯,连做菜都要先想了先后顺序,更何况做正经事?

    仿佛猜到她在想什么似的,裴继安忽然放低了声音,道:“我从前去过酒楼里头做学徒。”

    沈念禾忙抬起头看他,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裴继安就笑了起来,道:“那酒楼有酿酒权,只是没有好方子,只好拿土法来酿,天天晚上都要守着灶台,免得火大了烧焦锅子,叫那粮谷酒品相差,也不至于火力不够,出酒少。”

    他顿一顿,又道:“当年跟我同一批进去的有三十人,也是学徒,我年纪最小,可回回守夜时都是我酿出来的酒最多也最好……他们只顾着照师傅交代的话来做,却不晓得动脑子,只我愿意多出力,也愿意多想事,从来不曾睡死过去,烧焦了粮谷。”

    又把自己当年怎么酿酒,怎么守夜,一夜醒来四次,从未睡过头,醒来之后,倒酒添柴,一个灶台一个灶台次第走过去,从头到尾,时间算得刚刚好,旁的学徒有多少不服气他,后来他又是怎么将人全数收服的。

    因说的都是小时候的事情,距离此时甚远,用的手法也简单粗暴得很,全不像此时一般谨慎巧妙,常用四两拨千斤之法,而是另有一种大开大阖的风格。

    沈念禾听得简直听得津津有味,只觉得跌宕起伏,比寻常戏本子都要有意思多了。

    裴继安说到最后,却是轻声道:“等忙完了这一阵,我给你酿酒喝,也好叫你尝一尝。”

    还不忘若无其事地补了一句,道:“我会做的还有很多,遇得又不会的,还可以新学——一日给你做一样,五六十年、七八十年也做不完。”

    沈念禾面上的笑顿时收敛了起来,慢慢泛出一点点的红。

    一天做一样,做个五六十年、七八十年,这同直接说给你做一辈子,又有什么区别?

    沈念禾握着筷子,还没来得及吃那鸡汤面,手心已经握出汗来了。

    ——她昨日盘算得好好的,想要多看一看,想一想,可再这般下去,几乎要全然被这裴三哥带着走,怎么还能想得起来?

    ***

    两人吃过早饭,一齐去得小公厅,因修堤造田在即,千头万绪,俱是忙得很。

    那郭保吉拿谢图做只鸡,杀给下头猴子看,果然鸡杀完了,满山的猴子都为之一肃,知道这一位监司官不好糊弄,是以做什么事情的都晓得夹紧尾巴了。

    郭保吉已是定下了日子,面上对众人说是等朝中诏令一出,立时就开始动工,可私下却同裴继安言明,哪怕朝廷不同意修,这圩田他也修定了,是以样样都要按着立时就修来准备。

    不过裴继安不怕事情麻烦,只怕上头那一个行事反复,遇得郭保吉这样的性子,倒是觉得十分难得,又因郭保吉先头还是隔三差五来一趟小公厅,后头索性隔日来一回、乃至日日都过来,那许多外地调派而来的官员也都不敢再放肆。

    裴继安并无官职在身,位卑而权重,本来还打算设法立一下威,有郭保吉特地跑来在后头镇着,哪怕他什么都不坐,其余诸人也都老实得很,叫裴继安原本的许多法子全部作废,一切都顺利极了。

    他忙了七八日,终于样样都顺了,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这才腾出手来。

    一有空档,裴继安的一颗心就蠢蠢欲动起来。

    他这几日虽然也是与沈念禾同进同出,可毕竟太忙,或急着赶路,或急着办事,许多话都不好说,眼下自己闲了,看对面送来的宗卷,也比之前好了些,这日见时辰尚早,又见外头太阳甚好,便不由得生出了个心思,好容易等到得时辰,就匆匆去催沈念禾下卯。

第二百一十五章 治病

    事情总是做不完的。

    不过赵、李两个账房知趣得很,一见得裴继安过来,这一个就催沈念禾道:“姑娘该下卯了,等过两天得了朝廷回话,咱们这一处还有得忙,眼下也没甚着急的,不如今日好好回去休整休整——辛苦了这许久,我看你脸都瘦了。”

    那一个也道:“还有些头头尾尾的,交给我们就是,外头马车还要过一会才走,难得今日裴官人早早收拾好,你也别叫他等了。”

    你一眼,我一语的,简直像是想把沈念禾整个撵出去一般。

    裴继安就站在边上笑,也不帮忙说话,也不去搭腔,却把她那随身的小包袱收得好拎在手里,半晌才温声道:“有什么事没做完的?也不着急,我同你一起弄好再走。”

    一面说,一面已是作势要把扯了椅子坐过来,又去捡桌面散落的纸页看。

    他在家里给沈念禾收拾桌案、文书乃是常事,后头到了荆山脚下的小衙署,再眼下的小公厅,也一如既往,并不觉得有什么。

    这厢房里两个女账房是一路跟着过来的,平时也没少见这样的场景,于是这个就问那个道:“我去一趟后头,你跟不跟我的?”

    那一个也道:“正好我也要去后头,走罢。”

    这话并无什么出奇的,不过是同伴邀一起去如厕而已,可经过了昨日的事情,不知为何,沈念禾看什么都觉得其中别有内情,忍不住多想上一想,此时也总觉得她们那表情怪怪的,面上的笑也笑得十分微妙。

    莫名其妙的,她就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把桌上的东西收了收,又同裴继安道:“今次手头做的也不着急,等明日再慢慢来罢……”

    裴继安却是把桌上的纸页拢在一处,左手拎着包袱,捏着一叠纸页,右手则是虚扶着她往前头走,复才轻声道:“你这桌案太小,施展不开,不如去我那边,略等个片刻,我先给你理一理,明日也好省些功夫。”

    沈念禾初时还没想太多,等到进得对面的门,抬头一看,屋子里头除却自己,就只剩得裴继安。

    两人独处一室,门虽未关,却是同方才有赵、李两个账房也同在一室时的感觉截然不同。

    沈念禾的脚步一下子就顿住了。

    裴继安恍若未觉,径直去得桌案后头坐了下来,也不多说,将那一桌子散乱的文稿一一展开,快速扫了一遍,提笔沾墨,另寻了白纸来誊抄。

    他先写得慢,后写得快,写到后头,笔走龙蛇,连头都不抬,专注得很。

    沈念禾本还有些尴尬,此时见他反应,倒是自在了许多,看那砚台里头只剩一点残墨,必定不够用,便补了一点子清水进去,寻了墨砚来帮着磨墨。

    她在此处磨墨,磨了没两下,就听得外头不远处那李账房道:“还在里头吗?”

    一时赵账房道:“我瞧着那厢房好似空了,应当走了罢?”

    原是那两个如厕归来,在对面说起闲话来。

    裴继安的厢房进门处便有一处大屏风,但凡他在里头,时常都是挡着正门的,是以那两个不曾见得里头样子,警示以为他们已经走了。

    “好悬你机灵——我看那沈姑娘不知怎么了,好似不太想走,边上裴官人等得脚都快站不住了,偏我们实在多余,还没地去!”

    “亏你一把年纪了,从前也自称坊市间一枝花,好几个人上赶着提亲的,这一点东西都看不出来?还什么‘不知道怎么了’,那裴官人都表现得都这般明显了,哪里有什么不知道的?”

    她们也不着急走,又重新坐回厢房里闲聊起来。

    两间厢房隔得极近,又都没关门,只隔了一层屏风,那两位声音还半点都没有压低,叫对面沈念禾这一处字字句句听得清清楚楚。

    只听对面一时讨论说“裴官人最近这几日眼睛都要长在沈姑娘身上,也不晓得那姑娘瞧没瞧出来”,一时说“都这般明白了,还要哥哥妹妹的叫,倒不如早点定下来,倒叫我们旁人看着着急”。

    那个说“哥哥妹妹怎么了,成了亲也能叫,旁人就好叫这一口,叫什么哪里就碍着你了?”,这个又说“哪一门都没你们家两口子黏糊,都老白菜梆子了,还要哥啊妹啊的叫,也不嫌老不羞!”。

    被嘲笑的那个少不得又要辩驳几句,道:“好歹我们家只哥哥妹妹叫两声,哪似你们家,孙子都几岁了,夜晚还要学什么牛郎背织女——也不看看自己会不会织布了!”

    她二人说笑半日,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锁门走了。

    沈念禾只觉得丢脸极了,却又担心被发现,连磨墨的动作都放小了,唯恐被人听出此处还有人在,一旦被捉住了,实在不知当要如何反应才好。

    好容易盼得人走了,她才松了口气,转头一看,却是正正对上那裴三哥看过来。

    裴继安微笑着开口道:“墨要黏住了。”

    沈念禾一愣,循着他的手指低头一看,却见那砚台上头墨汁浓得同胭脂膏子也相差仿佛,莫说写字,那笔尖一沾上去,落于纸上,怕是连字都写不出来囫囵一个。

    “想什么这般心不在焉的?”裴继安笑问道,好似方才什么都没听见一般。

    他装傻,沈念禾自然不会蠢得再提起来,虽然觉得丢脸。却也只随便寻了个理由敷衍过去,道:“方才走神了……”

    裴继安却是半点不肯放过她,刨根问底道:“想的什么趣事,说来我也听听?”

    沈念禾总不能说自己是因为听得旁人说我同你是一对这样的话,便含含糊糊道:“也没什么……”

    她还要再说,裴继安却是又道:“方才李账房有一句话,说得是真的十分对,也不晓得你听到了没。”

    沈念禾立时就来了兴致,问道:“什么话十分对?”

    裴继安就微微笑了一下,看着她道:“头一句,说的是‘裴官人最近这几日眼睛都要长在沈姑娘身上’,我觉得十分对,又对又准。”

    ***

    京城,福宁宫。

    太子周承佑站在偏殿当中,也不坐,只守在门边,手中拿着一封折子在看。

    七八步外的桌案边上,摆了七八个大小箱子,里头俱是装了满满的折子。

    同等在偏殿外的还有陈皇后并傅太后,陈皇后侍立在边上,傅太后年纪大了,手里抓着拐杖,坐在一张交椅上,见得孙子双眼下头一片浅青,显然是多日不曾睡过一个好觉的样子,忍不住就转头与陈皇后道:“承佑年纪还小,又太过孝顺,遇得事情就不知道管自己,你这个做娘的,却也要看一看,不能将来他爹好了,他却又累坏了。”

    这样的话,傅太后好说,陈皇后却不好照着做,只得应了一声,道:“儿臣知道了。”

    傅太后如何不知这儿媳妇是在阳奉阴违,皱了皱眉,也懒得理会她,只把孙子叫了过来,道:“晓得你忙,却也不能可着自己身体来操劳——却不看你父皇眼下情状,正是当年苦熬熬出来的!”

    正要多嘱咐几句,只听得不远处床边有动静,却是一个医官出声叫道:“拿面盆来!拿面盆来!”

    傅太后立时就忘了自己本来想说什么,也顾不得多问,拄着拐杖连忙凑了过去。

    太子周承佑同母亲一人跟着一边,也急急随了过去。

    只见偏殿后头的床榻帐幔已经全数被卷起,床上躺了一个人,边上四五个医官或跪坐、或蹲坐、或半趴在床上,或半蹲、或半靠在地上,围着那床榻,另有三四个小黄门,或手捧针盒、灸盒等等。

    听得那医官叫,早有小黄门急忙捧了面盆过来,只是还没走近,那几个医官就全数退得开来,那几个小黄门也连忙往后退。

    床榻之上,天子周弘殷全身上下都在痉挛、抽搐,嘴巴里大口大口先呕出白沫,继而是被灌进去的汤汤水水,一面吐,一面打摆子,眼看十分不好。

    医官们后退都是下意识的反应,只一瞬间就都反应过来,刹那间又围了上去,施针的施针,号脉的号脉,也有抢了小黄门的差事,去捧痰盂、面盆的,人人俱是额角冒汗,面色苍白,脸上十分难看。

    傅太后见得儿子这般情况,吓得脱口叫道:“星南人在何处!?”

    已是连“大和尚”的尊称都不叫了。

    周承佑忍不住回道:“太后,不若还是等医官们看一看再说吧?”

    他话刚落音,就察觉到有人在边上轻轻地扯自己的衣衫,转头一看,却是母亲陈皇后站在一旁,做一副在整理袖子的样子。

    陈皇后提点过儿子,自己却是应道:“叫来再说,太后说得对,从前是吃他的药病的,怎么也要知道酒精吃了什么!”

    傅太后压根不打算听儿媳同孙子的话,早在叫第一声时候,身边跟着的那个嬷嬷就已经偷偷溜的出去寻了人,此时早已重新回来。

    三人在此处说话,床上的天子周弘殷却是不停地在往外呕吐,吐完一阵,好容易消停了一会,不多时,又再一回吐了起来。到得后头,肚子里已经空荡荡的,只能不断干呕、

    医官们探查完毕,半晌才推出来一个人回话。

    那人也不敢用那等含糊不清的医理同脉案回话,只好直接道:“……下官无能,陛下此病凶险异常,实非我等所能扭转……”

    这话几乎等于在说——天子是救不活了,我们也已经尽力了,你们看着办吧。

    得了这一句,傅太后勃然色变,把手头拐杖一甩,直直就砸到了对面医官头上,嘴里骂道:“我养你们何用!”

    那医官也不敢躲,硬生生挨了这一下,头上被砸得出血,等挨实了,才跪下去请罪,一面跪,一面叩叩叩地重重磕头,不多时就头顶一片血红,整个人昏了过去。

    他昏在地上,傅太后却半点不理会,只盯着另几个医官道:“陛下若是好不了,你们一个都跑不了,全给我提头来见!”

    傅太后从前跟着先皇打天下,是亲自上过马,杀过人的,此时没了拐杖,颤巍巍一个老太太站在当中,却惊得剩下的几个医官一下子全数退了回去,又围到了天子周弘殷边上。

    生死有命。

    天子病成这样,不过等死而已,便是大罗神仙也不能救了,可傅太后如此说话,谁人敢去接?她又不是没有杀过御医,当年才进京入宫时,她有个妹妹身体虚寒,久病不愈,又多年未孕,特地召了前朝的老医官去看诊。却不想那老医官脾气耿直得很,直接说她妹妹活不过30岁,一辈子不能有后。

    傅太后进宫时是一路打进来的,当时全身都是血,正在怒火上,听得这样一番话,甚至连问都不多问一句,伸手把腰间宝剑抽了出来,对那医官就抽了过去。

    此事传开之后,民间也常有人说傅家残暴,教出这样的女儿来,将来总有三十年河西的时候。

    眼下早已过去了三十年,傅家自然过得还好好的,还正在势头上,可满朝的医官再见得傅太后时,多半都要提心吊胆些,忧心自己项上人头。

    医官们就这点本事,能想的办法都已经想过,但凡能有一点有用的,又怎么可能不管。

    一群人围了半日,也没得出什么结果来,却是等来了另一个人。

    ——星南大和尚一身寻常服色,左右各有一个小黄门送他进来。

    自周弘殷得病,周承佑同陈太后、傅太后三人都觉得那星南甚是不对劲,早将他软禁起来,着人去审问一番,只是一直没能问出来什么。

    此时那星南和尚进得门来,也不跟旁人多说,只同站着的三人行了一礼,径直就往床边去了。

    他动作甚快,取了随身带的银针施针,又开了药方,半个时辰针完,那周弘殷已是止吐,再过一会,踌躇也解了想。

    周承佑这才松了口气。

    当夜星南大和尚就载天子殿中守夜,周承佑则是回得垂拱殿继续批复公文,他翻来翻去,去死翻到江南西路监司官郭保吉送上来的折子。

第二百一十六章 鸡与鱼

    郭保吉发的乃是急脚替。

    上万民伕等在工地上,一应砖木瓦泥俱已备好,图绘工匠随时待命,而春耕繁忙,农时紧张,不能就候,此时只要朝中一句号令,郭保吉自然不得不急。

    他每日一封飞折送往京城,从前奏章不是被压在了天子周弘殷的桌上,就是被打发去给同平章事石启贤要他同中书再议。

    石启贤惯来善于揣摩圣意,听得这般言语,哪里猜不到周弘殷是不想同意,却又不愿意叫外头人拿来闲话,更不愿意被枢密使郭骏啰嗦,便也把此事留待后续再说,慢悠悠再议,并不着急。

    然而周弘殷清醒时只把太子打发出去做些杂事,不叫他再跟着处理政事,此时他昏迷许久,天子可以不醒,国事却不会就此停顿,便由傅太后出面请太子监国。

    周承佑监国已经不是第一回,从前每每遇得今上病重,他都要出来管一轮事,眼下又一次出山,驾轻就熟,并不用人多做提点,便把垂拱殿中积压的奏章拿出来批阅了。

    他连续熬了好几天,又要在福宁宫外侍疾天子,又要回垂拱殿翻阅奏章,一日能正经睡一两个时辰已经了不得,脑子难免有些不太清醒,是以见得郭保吉递上来的折子,也没去仔细探究从前情况,打个哈欠,一抹眼泪,立时就想起上回谈及此事时,今上言辞间多有不满。

    因这几年太子做什么都不讨好,就不太敢擅自做主,偏他心中也有主张,对那郭保吉颇为信重,很愿意叫他立一立功,做一点事,于是脑子一转,提笔一勾,事情登时被分发给了枢密院。

    按道理圩田修坝应当是政事堂的事情,可周承佑好歹做了几年的京都府尹,也监国过大半年,凑个理由并不难——今次郭保吉请批调明州、信州、建州三地驻军协助修缮堤坝、修造圩田。

    要用驻军,自然得枢密院出头。

    而今的枢密使郭骏,正是郭保吉的堂叔。

    侄儿的折子递到叔叔手上,再有叔叔牵头来办,会办成什么结果,可想而知。

    此时急急等着批复的,全是要紧折子,周承佑此处一批完,小黄门就连忙取了去分发,很快就送到了枢密院里,又分发到各处。

    天子病重,政事堂、枢密院各出一人在宫中守夜,今日正好轮到枢密使郭骏,他洗过脸出来,看着郭保吉的折子,说的又是宣州圩田的事情,因早得侄儿打过招呼,爽快批了个“可”字,一刻也不耽搁,立时转给中书分发去了。

    银台司得了回折,按着流程发回给了同平章事石启贤确认并用印。

    眼下天子病重,石启贤守了几回夜,心中早已有了数,知道新君继位也就是转眼的事情,正想着如何才能得周承佑的青眼。他长于揣摩人心,一看这折子上太子的批复,就猜到了其人心思,自然不会在此时做出什么违拗之举,半点都不为难,大笔一挥,要什么给什么,只是下头各部司什么时候肯响应,就不管他的事了。

    不过小半日的功夫,周弘殷醒时压了小十天的宣州事就此落定,急脚替取了回折,快马加鞭,朝着宣州而去。

    ***

    朝中如此反应,宣县远在千里之外,自然上上下下并不知晓。

    倒是沈念禾当日立在桌案边上,本来还捏着半截墨块,猛不丁听得对面裴三哥那一句话,蓦地手一抖,那墨块“咔哒”一声,掉到了砚台上,在桌上的纸页上砸溅起一小片墨星子。

    她连忙取了帕子待要去擦。

    裴继安已是伸出手去,隔着布帛把她的手按住,道:“你别动,弄脏手同帕子就不好了。”

    一面说,一面另取了原本写废的纸,轻轻把桌上墨点按吸掉,又抬头笑着看了沈念禾一眼,道:“说句实话就把你吓成这样,以后再要多说旁的,你待怎的办?”

    他自前日断过一回鸡汤,去同沈念禾说过那一番话,后头便似换了一个人似的,说话行事,简直随心所欲,同从前全不相同。

    沈念禾半点没有准备,见得他这样,因信重他人品,喜欢他为人,是以一直都十分亲近,可听他时时这般坦然无惧,想到什么说什么,实在措手不及,只得干巴巴道:“三哥说笑了。”

    裴继安微微一笑,并不逼追她,而是抬起头,深深看了沈念禾一眼,也不再多说,低头认认真真誊抄起算式来。

    他说话时沈念禾脑子里头乱糟糟的,眼下不说话了,想到他方才看自己的眼神,沈念禾却并没有好到哪里去,手里还捏着那半块残墨,上前继续磨墨也不是——再墨那羊毫毛都要被粘起来张不开了,不上前磨墨,却也不知道做什么才好。

    沈念禾干等了一阵,实在坐立不安,想要寻些事来做,左顾右盼,却是实在寻不到,见得那裴三哥手边放着一个杯盏,便出得门去,欲要给他寻点热水来添茶。

    这两日小公厅并不怎么忙,个个都要等着朝中给复才好开始动工办事,正好趁着此时歇一歇,是以沈念禾才去得厅中,就见里头人早已走了个干净,然则四处找那铜壶,却是怎么也找不着,好半晌才听得院子后头有些响动,另有一股香味飘散而出。

    沈念禾循声而去,才走近后院,就见当中一棵树下生起了火,四五个人围着那火堆,或添柴,或拿刀来削木签子,或撒盐,或倒酒——竟是不知从何处摸了一只鸡来,在此处偷偷大快朵颐。

    而本来应当在公厅里的大铜壶,也被提了出来放在地上,离得远远的,都能闻到飘过来的酒味。

    围坐一团的全是熟人,原是从外县镇被抽调来的县学学生,而今住在小公厅隔壁临时搭出来的草棚子里,条件艰苦得很,又因事忙,一个月也未必能去一趟县中,更不能去州城,想吃口好的都难,眼下围着那一只鸡,看着那鸡身上一滴滴往下落的鸡油,全数看得目不转睛,一个都没瞧见里头出来了人。

    沈念禾自己每日都回宣县,除却麻烦,倒不觉得有什么旁的不便,眼下见得这几个如此可怜巴巴的样子,也不要去拿那铜壶,只轻手轻脚退得出去,唯恐被人发现了,叫他们吃烤肉都不能高兴吃。

    她本意是给裴继安添茶,出去逛了一圈,也没找到热水,回来时两手空荡荡的。

    趁着沈念禾出门这半晌,裴继安早把那一叠算稿整理好了,此时见得她回来,正要收拾收拾准备走,却看到沈念禾脸上十分古怪,似笑非笑的,不由得问道:“这是怎么了?”

    沈念禾便把外头见得的事情说了,最后笑道:“也不知他们那里寻来鸡,皮都烤得酥了,闻着香得很。”

    她不过顺嘴一提,并没有多想,说完之后,帮着收拾好东西,等裴继安出去得一趟又提着个小包袱回来了,两人才一起出门待要回家。

    今次下卯极早,一路骑行,太阳高得很,沿途一片春光好,便是阳光洒在身上也暖洋洋的。

    沈念禾这两日都颇觉尴尬,不太愿意跟那裴三哥并排而行,就特地落在后头。

    两人行了一阵,裴继安却是忽然慢慢勒马停了下来,转头又将跟上来的沈念禾拦住,道:“眼下时辰早,也不急着这一时回家,你同我来一处地方。”

    沈念禾有些莫名,却是老老实实跟了过去。

    裴继安带路的乃是一条小道,从大路岔得进去,先有杂树、竹林间夹,其中又有许多野花野草,行不得两炷香功夫,忽然听得潺潺溪流声。

    他忽然停马下来,将那马拴在一边的小树上,又弯腰随手捡了几根枯木、石块,走到河边,半蹲着用石头很快砌了个野灶台出来,又用随身的火引生了火,复才招呼站在一边满脸疑问的沈念禾道:“念禾,来看看火,我去寻些东西过来。”

    沈念禾看得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走得近了,忍不住问道:“三哥,你这是作甚?”

    裴继安笑道:“你不是说那烤鸡香?这东西天生要在外头吃才香的,在家里头就没这个味道,趁着今天早,同你出来略散一散——从前就说同你与婶娘一同去跑汤泉,却不想眼下叫你这般忙……”

    沈念禾半点没有料到是这个原因,连忙摇头道:“三哥哪里的话!”

    又急忙纠正道:“我只随口一说,并不是当真想吃他们那个烤鸡。”

    裴继安却只笑了笑,并不说话,又叫沈念禾过来看火,自己则是在左近竹林里随手折了两根不远处林子里的细竹竿出来,把鞋子一脱,卷了裤脚,直接就踩进溪流里,不过片刻功夫,就扎了两条鱼上来,还要回头同她笑道:“数罟不入洿池,我这却不是数罟,况且这鱼肥得都游不动了……”

    那鱼确实肥得很,肚腹的肉油脂太多,用刀一割,那肥油就露了出来。

    裴继安将那鱼开膛破肚,就着溪流水清洗了两三遍,复才把竹签插在鱼身上,架在火边慢慢地靠。

    火气一激,不多时,那两条肥鱼就有了香味,表皮也干燥了,裴继安就从旁边的小包取了胡椒、盐巴等物,轻轻洒在那鱼身上。

    沈念禾奇道:“三哥哪里来的胡椒同盐巴?”

    裴继安就笑道:“方才你不是看到说他们在内院烤鸡吃,我去讨了一点蘸料过来。”

    沈念禾随口一说,哪里想到如此随意的一句话,居然叫这裴三哥当了真,一时尴尬得很,忙道:“三哥,我当真不是想吃……只是觉得有意思,同你说一声而已。”

    裴继安却只微微一笑,道:“你虽不想吃,我却很想同你一起吃。”

    沈念禾一时沉默下来。

    此时那鱼已经烤熟了,裴继安见沈念禾不敢搭自己的话,便岔开话题,笑道:“要不要放多一点茱萸粉?”

    沈念禾怕辣得很,却不好直说,连忙大摇其头,道:“三哥不用管我,你爱吃辣的还是不辣的?”

    裴继安只笑了笑,道:“我都好。”一面说,又去捡了一块芭蕉叶过来,洗干净了,又把烤好的鱼放了上去。

    他寻了一条几乎没下茱萸粉,又烤得十分细嫩的鱼,把肚腹、脸颊肉拆了出来,捧着芭蕉叶递与沈念禾道:“尝一尝这个,不比那鸡肉差。”

    ***

    这章明天再来修……

第二百一十七章 让贤

    谢处耘心中有事,裴继安带着他长大,自然一眼就能看出来。

    可他觉得这个弟弟年纪渐长,不同从前,不能时时都管得紧紧的,是以并没有去细问,饭毕之后,只找几件公事同其商量了一回。

    谢处耘回得房中,原本欲言又止,等到裴继安同他说起库房之事,从教他如何管人,到如何办事,及至眼下还有什么问题,应当如何解决,处处都有商有量,谆谆善诱,叫他听得难受得很,不由得暗想:三哥如此照看我,如若我有个弟弟,绝不可能有他做得一半好,眼下他有喜欢的人,我难道还有脸说出什么话来,叫他不自在吗?

    旋即把话又吞了回去。

    等到半夜,他见得那裴继安点了灯,坐在桌案前翻看起文书来,不由得走过去一看,原来桌上摆的尽是为圩田、堤坝方案并预算。

    谢处耘更不好说话了,眼睁睁见得裴继安半晌不睡,便忍不住在边上催道:“三哥,明日还要去上卯,你那一处事情多得很,还是早点睡罢。”

    裴继安点了点头,道:“白日有白日的事情,琐碎得很,郭监司说过不得几日那堤坝就要开始打地基,不好再拖,我只看一会就睡——你把帐幔放下来,不要叫光走了进去。”

    他说完之后,过了一会,不见谢处耘答话,抬头一看,却见对方只眼睁睁看着自己,便笑道:“你同我较什么劲——你那一处看着库房,不知给我省了多少事,也叫我少操了不少心,要紧得很,须要早早睡了,养足精神,我每日在厢房里头,如若困了,还能睡一睡。”

    又起身走得近了,将那谢处耘撵去床上,给他掖了被角,又亲自帮着把帐幔放得下,挡了外头的灯光,最后才轻声道:“睡罢,你年纪小,还要长身体。”

    把他当个真正小孩似的,

    这样的事情,裴继安从前做得并不少,此时一番行事,顺手极了,做完之后,回头又回得桌案边,又翻翻看看到天边鱼肚白了,复才把等一吹,上了自己的床去歇息。

    谢处耘虽然早早就躺了下去,一点声音也未曾发出来,却并未睡着,而是睁着眼睛,直等到裴继安把灯吹了,又上床歇息,才跟着勉强睡了一觉。

    他一晚上没有休息好,可头夜才得了裴继安许多叮嘱,并不肯示弱,更不愿意叫这兄长失望,次日一早,肿着眼睛爬了起来,匆匆收拾妥当东西,去厨房一摸,却见得灶台坐着头晚就熬好的咸骨粥,里头还添了菜干,粥熬得又稠又香,上头漂浮着猪筒骨的骨髓油并米熬出来的米油,喷香极了。

    而边上的大锅子里则有炊饼、馒头、糕点、甑糕等物,俱是头一晚就做好,一直温在灶上的,一打开里头的白汽就往屋梁处蒸腾,伸手去拿馒头,烫手极了,掰开一半,那馒头不同中原的老面馒头,做得十分喧软,组织细腻,吃起来香香甜甜的,一尝就是裴继安的手艺。

    ——这裴三哥,已是这么忙,因怕自己吃不惯外头的东西,头夜帮着做了吃食……

    里头那糕点一看就是沈念禾爱吃的,做起来又费时又费事,咸骨粥却是自己喜欢的,而那甑糕则是婶娘平日里惯吃的。

    谢处耘自从长了心眼,处处留心,时不时就能发现许多从前自己不曾发觉的细节出来,越发心情复杂。

    他用那馒头送粥,大口喝了两碗,因怕去得迟了,也不敢多留,急急出门而去。

    ***

    到得小公厅库房的时候,谢处耘还早了半个时辰。

    他头一个到,因无人交代,一个人也做不得什么搬搬抬抬的事情,想着头夜裴继安说的话,又把从前那沈妹妹给他做的规程寻了出来,一项一项照着改,虽然耗时不短,却是总算赶在下头人回来之前,把新规程改好了。

    好容易等到人齐,谢处耘便问了众人意见,略做改动,就此推行下去。

    他不想要自己把精力放在不必要的事情上头,是以就一头扎进库房,有心要帮着多分担一点——且不看那三哥整日都忙成什么样了?

    抱着这样一股子劲,谢处耘忙到正午了还未吃饭,好容易把首尾收拾妥当,正要去饭堂寻几样东西填个肚子,却是忽然见得有个杂役急急忙忙进得来,道:“谢小官爷,外头来了一位夫人,说是你家中长辈。”

    谢处耘一时还没反应过来,以为是郑氏到了,心中不免泛起了嘀咕,连忙站起身来欲要出去相迎,转头又吩咐道:“去瞧瞧裴官人在不在,就说婶娘……”

    他话未说完,一出得门,已是见得对面一行人如同众星捧月般,拥着当中一人走了过来——当头那一个,环珠着锦,并非什么郑婶娘,却是他那多日未见的生母廖容娘。

    谢处耘面上登时有些难看,也不管自己当着许多人的面,转身就往屋子里去,正要把门从里头插了,那廖容娘早跟了上来,一把挤得进去,口中则是哀声求道:“小耘,多日不见我,你当真一点都不顾母子之情吗?”

    一面说,一面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来,放在桌上,又道:“上回这一样……我已是使人修好了,亲生母子,哪里会有隔夜仇?你一人在宣县住着,我这个做娘的,怎么放得下心,少不得多嘴几句,你气已是气过了,难道当真要同我一刀两断不成?”

    谢处耘偏开头不去理她,余光却是瞥见那桌上摆着一个小小的木匣子。

    廖容娘口中说着,手里已是把那木匣子打开,当中却是摆了一把巴掌大的小弓。

    那弓造得十分粗劣,其中还有不少已经折断又重新用浆糊粘起来的地方,显然那黏合的人并不怎么擅长,粘得七歪八扭的。

    然则谢处耘看到这小弓,那面上难看的神情却慢慢回转了些。

    到底是自己肚子里爬出来的种,廖容娘见得儿子如此反应,一下子松了口气,把那小匣子举得近了,递到谢处耘面前,哽咽着道:“上回这把弓,娘回得去,已是设法重新粘得起来,虽是不比从前,当中早有伤残之处,却也依旧是那一把弓……”

    又道:“我另给你去外头寻了好弓,自己也出力打磨了,还在上头穿了弓穗,只那穗子不甚好看,等我再配个好点的色,届时就给你送过来……”

    谢处耘实在忍不住,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出来,道:“再怎么补,也不能同从前一样了。”

    又道:“我也不要你什么好弓,况且世上哪有人给弓穿穗的?从来只听说剑穗、箭穗……”

    廖容娘立时就打蛇随棍上,道:“那娘给你寻一把好剑过来……”

    说着就把那手里的匣子重新放回了桌上,又拖了两张交椅过来,自己坐了一张,又把另一张让给儿子,拉着他的胳膊让他坐下来。

    谢处耘没有再说话,只略略挣扎了两下,也没怎么认真反抗,最后还是照着她的意思坐了下来。

    他心中有些别扭,也不甚高兴,本来已经不想理会这个娘了,可到底还是亲娘,见她这般低声下气的,实在也心狠不起来,因不知说什么才好,便低着头,拿起那小弓去看。

    廖容娘趁热打铁,连忙把交椅挪得近了,开始问起他许多问题来,无非是最近忙不忙,辛不辛苦,每日约莫几时睡,几时起,吃的都是什么,吃不吃得惯,睡不睡得好。

    谢处耘以为这是关心自己,虽然十分不耐烦,还是一一答了,还不忘回刺了一句,道:“问这个做甚?你又没管过!”

    廖容娘面上露出了个受伤的表情,一下子就安静了许多。

    谢处耘烦躁之心愈甚,因那肚子饿得过了,整个胃都十分不舒服,仿佛隔了一层什么东西似的,可当着廖容娘的面,他也不愿意示弱,只好板着一张脸,仿佛被谁人欠了许多钱似的。

    廖容娘被噎了一下,只安静了片刻,复又重新说起话来。

    “……我听得人说,你在这小衙署里头做得极好,还帮忙管了库房,修堤坝、圩田的材料采买、领用,俱是由你来管,是也不是?”

    谢处耘今次一上手就管库房这样重要的事情,偏他头一回管,居然没管出什么大毛病来,虽然一开始踩了不少雷,可得了沈念禾帮忙梳理,着实顺了许多,架子也搭了起来。

    框架一搭起来,其他东西也就顺了。

    小公厅里有不少都是人精,其中能管库的,自然个个于人情世故上都聪明得很,谢处耘一接手,众人就晓得这一位住在主理的裴继安府上,又同主持此事的江南西路监司官郭保吉乃是继父子的关系,是以人人都多给几分面子。

    谢处耘自信今次自己做得当真不错,不但旁人夸奖,那郭保吉当着面也褒扬过好几回,最重要的是,那裴三哥居然也夸他做得好。

    他得了许多人的夸,今次再得廖容娘的夸,虽非雪中送炭,却也有些高兴,饶是极力遮掩,面上还是露出笑来,道:“三哥说我给他分了不少忧……”

    廖容娘的眉头微皱,犹豫了一下,最终才小心翼翼地道:“小耘,娘有一句话,不好去问旁人,只好来问你。”

    如果她换一个说法,谢处耘多半懒得理会,可廖容娘眼下在此处示弱,却是叫谢处耘有些心软,虽然态度依旧不太好,却是道:“什么话?”

    廖容娘道:“这圩田、堤坝的事情,本来是你……郭叔叔在主持,你也晓得,这等大工大程,其中最要紧就是采买、管库之事……”

    谢处耘听得点了一下头。

    如果放在从前,他也许不太能理解,可此时做了不短的时日,又兼自己就管着——谁又会觉得自己手头的差事不要紧呢?

    廖容娘便又道:“你郭叔叔当日把差事交给那裴三去做,除却他在当地人头熟,另也还有一个原因,却是看在你我的份上……“

    谢处耘皱了皱眉。

    廖容娘继续道:“你郭叔叔觉得有你这一重关系在,提拔那裴三,便同于提拔你,正因有他如此照应,最后你那裴三哥才会把你提到这个位置来,你总以为他是要带契你,其实未必——带契你的,其实是你郭叔叔……”

    这样的话,谢处耘实在不愿意听下去,张嘴就要反驳,廖容娘却是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又道:“娘只有你这一个儿子,不会害你,旁的不好多说,却有一句话不得不提点——你只顾着同那裴三一齐做事,却有没有留心,你那郭大哥眼下在做什么?”

    她十分聪明,知道此时只要提了郭向北,恐怕要出事,便撇开老二,单独说起了老大。

    郭安南同郭向北不同,当日对才进郭府的谢处耘并不怎么排斥,因他性情忠厚,还在中间做过几回和事佬。

    谢处耘并未多想,下意识就回道:“先前好似在帮着清池县衙做民伕征召之事,最近却不晓得——衙门里头还未又复,怕是等着批文下来了,另有要再做分派吧……”

    廖容娘便叹了一口气,道:“你郭大哥乃是嫡长子,又在清池县中任了半年的差,其实也有些能干,眼下却只做些征召、管束民伕的小差,而你毕竟只是个继子,倒管着库房这样的大差——你好生思量思量,是不是不太妥当?”

    谢处耘莫名其妙,终于忍不住反驳道:“郭官人把主理此事的差事给三哥去做,自然是因为三哥能干,不然下头大把人,为甚不给旁人,只给三哥?”

    又道:“各处分派差遣,自有各处的考量,你若是不高兴,同郭官人说去,来同我说这个作甚?”

    已是非常不高兴。

    廖容娘虽是已经看了出来,可不把话说完,她就不死心,便又劝道:“在衙门里头也历练了好几个月,本来年纪就是个大人了,你怎的这样倔强?你郭叔叔怕给人说他任人唯亲,不好把要害差事给你郭大哥,你却没有这个忌讳——不妨同你那裴三哥提议一回,叫他主动避让,让得一半位子出来,给你郭大哥也跟一跟,至于你这一处,也可以让得一半出来……”

    裴继安的让了一半给郭安南,谢处耘要让一半,自然只能让给郭家的另一个儿子。

第二百一十八章 毕竟不美

    廖容娘虽未明说,可谢处耘又不是傻子,如何会听不出来其中之意。

    他的脸一下子就黑了,倏地站起身来,把手中已经修好的小弓往桌上一掷,冷声道:“收起你的东西,滚回你郭家去!”

    廖容娘连忙上得前去,紧紧拽住儿子的袖子,一面流泪,一面低声下气地道:“你这是什么话?为娘的还不是想着你?你郭叔叔上头还有长远路可走,又给那郭安南铺好了路,只要不走岔,一步顺、步步顺,将来必定是能入台入阁的。”

    “你从前同那郭向北年纪都小,难免起些冲突,是以生了嫌隙,难得今次有个机会,给你郭叔叔一个台阶下,也叫那郭家两兄弟承你的情,将来他们起来了,难道还会少了你的好处?”

    再道:“那裴三也是一般,也不想想,裴家而今是个什么情状,你郭叔叔肯用他,不知背后扛了多少非议,顶着多少抨击,也不要等旁人说出来,叫他自己主动些,大家面上也好看,他自己也轻松些——毕竟只是个小吏,也无甚背景地位,想来他管这一大摊子事,也心有余而力不足,可你郭大哥却不同……”

    把郭安南又夸了一通,继而道:“小耘,你不要以为娘是在偏心郭家人,娘其实是在担心你啊!却不想想,我不过一个妇道人家,能吃能用多少?我只你一个儿子,肚子里头掉下来的肉,不心疼你心疼哪一个去?不为你着想,难道还能为旁人着想?”

    最后道:“你总以为那裴三对你好,其实只把做将来能帮忙人使唤——你看你而今是不是对他掏心掏肺,宁愿给他做牛做马?这样一个人,从小吃过苦,自最脏最黑的地方熬出来的,真心想要算计你,你哪里算计得过?能离得远些,还是不要靠得太近,倒不如你郭大哥这样的,大家出身,风光霁月,样样坦坦荡荡,为人又忠厚……”

    廖容娘是真的希望这个亲生儿子同郭家亲近,最好能做成一家人一般相处,可她一旦对上儿子,就忍不住絮絮叨叨,总觉得这一位是在一条道走到黑,是以欲要“掏心掏肺”,叫他快点想转过来。

    她说得越多,越急,措辞难免就越过分——可谁对着自己生出来的儿子还要小心翼翼呢?

    谢处耘捏着拳头在此处听,又好几回已经要往外挣脱,被廖容娘死死拽住,简直气得头上青筋都要迸得出来,听得她夸一回郭安南不够,还要再夸一回,又把那裴三哥拿来做对比,贬低得什么都不如,已是恨不得把她撵出去。

    他咬牙切齿,终于将右手抽得出来,指着门口的方向,从牙缝里头蹦出几个字来,道:“你给我滚。”

    谢处耘一字一顿。

    廖容娘见他当真气得厉害,心中也有些发慌,一时眼泪鼻涕一齐往下流,哀声道:“娘是为了你好……”

    谢处耘道:“你从前生我养我,三哥同婶娘说了,要念你的恩情,看在这个份上,我不好撵你,你既不走,我走!”

    口中说着,再不顾旁的,把手脚一甩,大步朝外走去。

    廖容娘连忙举步追得上去,只她毕竟手脚比不得儿子长,又慢了两步,到底没有拦下来,等到见得谢处耘把门一开,露出外头侍立的从人,众人虽是垂手低头,可个个耳朵都竖得尖尖的,保不齐会不会听见,看见什么,回去又会怎么说。

    她的脚下一顿,立时就站住了,略略偏过身子,站到一边,拿帕子把面上涕泪痕迹擦了,又去角落里寻了铜盆略洗脸。

    谢处耘走得出门,脚下并不停留,往前走了十余步,听得后头再无动静,复才转过头来,由大开的门内正好见得廖容娘侧过身拿帕子试泪,还要小心避着人不教看见,只觉得心中又是悲凉,又是憎恶,更有难以言喻的难受,鼻子一酸,不知不觉,眼泪就落了下来。

    他回过头,只做什么都没看见,用袖子把眼睛一摸,大步朝前而去。

    ***

    却说沈念禾自被那裴继安把心思一说,有时又觉得十分不妥当,有时又觉得无论妥不妥当,自己也把不准自己的心思,只是不愿意推拒,又做不出答应这样没脸皮的事,更不想拖着那裴三哥在半路不放,想着早早回复他,早早了了此事,干干脆脆的才好。

    她倒是想得挺美,可真正做起来,实在半点不顺,这夜心思浮动,也睡不着,半夜就爬将起来把灯点了,又磨墨铺纸,先写一通自己的好处、坏处,又写一通那裴继安的好处、坏处,最后写一份两家如若成亲的好处、坏处。

    沈念禾写自己的时候,是好处少、坏处多,写两家成亲的事情时,也是好处少、坏处多,可一旦写到那裴三哥的好坏,一张纸写得满满当当,字越写越小,却依旧挤满了还写不下,最后不得已另取了一张纸来,等到了坏处,思来想去,也想不出几条,最后写了一句“老实过头”。

    可写完之后,她忍不住又把这一句给划了。

    从前觉得老实,可这一向,总觉得那三哥好似并不那样老实……

    沈念禾本来指望这三张纸一写,就能弄得明白自己的心思,可全数写完了,脑子里却依旧乱糟糟的,什么都不清楚,然而转头一看,早过了丑时,想到睡不了多久,白日又要去小公厅,纵然心事重重,也不得不赶紧把烛火吹了,也顾不得收拾桌案,连忙爬上床去睡下。

    她晚上想得多,也没睡好,次日一早,好险才爬得起来,急急梳洗之后,连忙去得前头,却只见郑氏,不见裴继安同谢处耘。

    谢处耘最近都要轮早值,出门早正常得很,可那裴三哥又跑去哪里了?

    沈念禾原本还有些提心吊胆,害怕见那裴继安,可此时不见得人,却又有些说不上来的失望,只好坐下来装着不经意的样子问道:“三哥不吃早食吗?”

    郑氏给她盛了一碗粥,道:“你三哥已是吃过了,说你同处耘两个最近都忙得厉害,又说那小公厅里虽然管饭,只做饭的人只顾捞熟,出来的东西有些不太好吃,要给你们另带一些去——昨日在葵街上订了吃食,此时去拿,须臾就回来。”

    沈念禾听得说那裴三哥不是提前走了,顿时松了口气,这才低头吃起东西来。

    家里才四个人,有粥有面点,另有糕点,丰盛得很,当中不少都是沈念禾平日里十分喜欢的,她吃了个七分饱,忍痛把筷子放了下来,唯恐一会骑马颠得难受,却是不由得赞道:“三哥做菜,简直快要赶上婶娘了!”

    郑氏又是得意,又是好笑,拿手点了沈念禾的额头一下,笑道:“这时候还不忘拍我马屁!整日只晓得哄了我来疼你——我做的菜哪里比得上你三哥?”

    又道:“你单知道你三哥做菜好,旁的好就不知道了?”

    她这一句话中有话,却是点到即止。

    沈念禾若有所思,只是还未来得及细想,就听外头一阵脚步声,原是裴继安回来了。

    他手里拎了两个食盒,见得沈念禾同郑氏坐在桌边,便走了过来,把那食盒打开,从当中取了两个碟子出来,对郑氏道:“买了些卤菜,卤的猪耳朵同猪肝猪尾巴等物,另有几根羊棒骨,还有些凉拌菜,这两盘子留着婶娘午间吃,便不用再做,单独一人的菜食做起来麻烦得很。”

    说着又取了两张洗得十分干净的新鲜大荷叶出来,在各个盘子里捡出来各色吃食,装好之后,复才放在沈念禾面前,问道:“这一包你中午吃,还要添些什么?”

    沈念禾引颈一看,见俱是自己喜欢的,只分量略多了些,不过拿去同赵、李两个账房一分,也就刚刚好了,连忙点头道谢。

    裴继安又择了一包出来,包得起来,道:“这是你谢二哥的,我今日白天要去看清池圩田地基,怕是回不去吃午饭,他这几日脑子里总爱胡思乱想,有时候旁的东西就顾不上,你帮他带了去,叫人午饭的点捎给他,要他记得吃,不要忙得过了。”

    样样都交代得十分细致。

    郑氏把自己的两个盘子收去厨房,笑道:“也不晓得我这是沾了谁人的光,今日却是省事。”

    一面说,一面往里头走。

    沈念禾一时还未反应过来,边上裴继安已是过得来两步,轻声道:“上回不是说没吃过猪尾巴?我特地叫人留的,是长尾,也不肥,卤汁里放了茱萸同老姜,带着些辣味,吃起来就没那样腻,你只尝个鲜,如若吃得惯就多吃点,如若吃不惯,给旁的人分了去,自己吃卤羊肉头、棒骨并凉拌菜,等晚上回来我再给你做好吃的。”

    听得这样一句,沈念禾才回想起来好似似自京城回宣县时,路边见得有人挑着猪笼去赶集,那猪尾巴从竹筐下头露得出来,一甩一甩的,郑氏就说起卤猪尾巴的味道来,又说那皮肉不比猪脚猪手,也不比寻常猪皮,而是不肥不腻,还带着嚼劲。

    她当时就顺口插了一句,说自己不曾吃过,却不晓得是个什么味道,哪里料到被这裴三哥记到现在,叫沈念禾全不知当要回什么才好。

    ——再这样下去,自己那两页纸怕都要写不下这裴三哥的好处了。

    ***

    再说沈念禾收拾妥当,同裴继安一同去得小公厅。

    裴继安自去清池县不提,她却是忙了一早上,跟着一组人对着两个数字使劲,算了半天才对得上,此时才恍然发现早过了吃饭的时辰。

    边上赵账房就催她道:“吃一点在去弄,不然给裴官人晓得了,嘴上虽然不说,不知心里怎么怪我们!”

    沈念禾原本听这样的话并不觉得有什么,可经过了前些日子的事,却不知为何有些不自在。

    她只做不知,笑着应了,正要坐下来同两个账房一同吃饭,只是见得自己带来的食盒,又看到里头两个大荷叶包,猛地想起隔壁库房里的谢处耘,本想叫人帮忙送过去,然则转念想到最近这两位总爱拿自己同那裴三哥打趣,从前还罢了,眼下知道之后,实在如坐针毡,索性也不用旁人,从自己的荷叶包里分了些吃食出来给两人,剩下的则是带上,欲要亲自去找那谢处耘。

    沈念禾手里提着一个食盒,因全走大路,四处都是识得的人,也不用旁人护送,过了片刻功夫,终于到得库房门边,她也不进去,只叫人帮忙通禀一声,便进得门房处要谢处耘出来一同吃饭。

    然则这一回才走得进去,一推门,她却是见得门房的偏厅里头坐着一人,不由得吃了一惊,正要后退,对面那人也十分惊讶,已是站起身来,唤道:“沈姑娘?”

    沈念禾愣了一下,抬头一看,对面竟是那郭家长子郭安南,只得回礼道一声:“郭大哥。”

    郭安南且惊且喜,却是上前两步,问道:“你怎的来了?”

    沈念禾也不遮掩,大大方方地道:“婶娘与三哥叫我帮着谢二哥带点晌午来,因说他辛苦,又怕他忘了吃饭——郭大哥吃了不成?要不要一起用一点?”

    郭安南虽然有些心动,到底还是摇头道:“你们吃你们的,我来前已是吃过了……“

    他说到此处,却是往后退了几步,指着边上的交椅道:“沈家妹妹坐这一处等一等罢,谢处耘他那一处应当有事,想来要晚一点才能出来。”

    沈念禾哪里想得到这事是廖容娘来了,还以为是公事,因那郭安南已是特地想邀,也不好推辞,只在边上择了个交椅坐了,又道了声谢。

    郭安南等她坐了下来,却不再说话,原本面上的惊喜之色也慢慢变得淡了,过了许久,才干巴巴问沈念禾怎么会在此处,又问听闻她在小公厅里头帮着算术,不知是真是假云云。

    沈念禾客客气气地回了。

    两人坐了一会,那谢处耘还不出来,沈念禾还没什么,那郭安南却仿佛蓄了许久的力气已经满了一般,忽然道:“沈家妹妹,你在此处如此辛苦,不如……我叫我爹同那裴三说一声,叫他不要劳动你出来抛头露面罢?”

    沈念禾懵了一下。

    郭安南又道:“女子毕竟还是要以静贞娴雅为上,你本是可以养在深闺的,这般在外头平白叫人看了去,毕竟不美……”

第二百一十九章 拳拳之心

    郭安南说完那话,面上还露出了几分怜悯之色,道:“我原来听得人说的时候,已经觉得极为不妥,只是到底隔了一层,不好插手,其实心中一直挂着此事——沈家妹妹乃是名门出身,宰辅之后,不当如此被旁人作践才是……”他那语气十分不满,仿佛强忍着不悦一般,又道:“裴家兄弟也是年纪轻,不知道想事情,多半还有些急功近利,倒把你也牵扯进来——其实名门闺秀,在家中吟诗作画、赏花观月即可,如有其余喜好,亦可学掌中馈、习女红,既然不需为生计奔波,怎的还来做这等贱吏之活……”

    除此之外,还诚心诚意地劝沈念禾道:“前一向你印的那书,在外头也卖出了些响动,可我却听说你将银钱献出不少给翔庆资军?何苦来着,你一个女子,将来总有……的时候,还是要留一些傍身,才是妥当……”

    郭安南本来想说“嫁人”,因他一直有些私心,另也有打算,很愿意沈念禾多一些嫁妆,古书也好、资财也罢,俱是多多益善,只是话到嘴边,到底觉得有些不妥,最后还是没有出口。

    沈念禾一向敏锐得很,哪里会听不出来,只她一直念及上回在宣县时,眼前郭安南曾经施以援手,哪怕自觉同对方毫不相干,也不愿意驳其面子,便笑着道:“多谢郭家兄长关心,我定会好好思量……”

    就想将此事荡得开去。

    只是她给郭安南面子,郭安南却不肯就此放过,皱了皱眉,又道:“沈家妹妹莫要不把此事放在心上,我一片君子拳拳之心,在边上看着,实在过不下眼,你莫要当嫌弃我手长管得多,也莫要觉得我话说得难听,只左右看看,哪一个大家世族的女子会要如此辛苦落魄?你眼下在此,明面上好似是得了些名声,可这等名声却不能当饭吃——将来……去得别人家里头,难道男方也会不计较?”

    话里话外,全在暗示将来夫家也许会生出不满。

    沈念禾见他越说越不像,已是不好留足十分面子,不然自己的脸都要被踩了,便笑了笑,道:“这倒不要紧,当初我娘在家里做女儿时,也跟着长辈外出测算过,后来同我爹一起,更是什么都插手,比起她来,我不过出来帮着搭一把手,叫这圩田、堤坝快快修好,乃是利国利民之事,如若当真有什么人看不习惯,我不作理会就是——想来世上犹如冯、沈两姓的人家,并不在少数。”

    她这一段话像根软钉子一般,虽是软绵绵的,却扎得郭安南通身都不舒服,只觉得尴尬极了,在边上又略坐了片刻,就再坐不住,寻个理由起身道:“我那妹妹东娘也来了,却是在外头看堤坝,她到底是个女子,不好由着乱跑,我去寻得回来。”

    一面说,一面同沈念禾行了一礼,便匆匆出得门去。

    他走出去没几步,脸上的表情就跌了下来,又觉得自己被人拂了面子,丢脸得很,不高兴那沈念禾不识好歹,可一想到她那一张脸,另有女子娇柔之态,却是十分难以自持。

第二百二十章 一时冲动

    郭安南其实真的是一心为了沈念禾好。

    他觉得一个姑娘家,出来抛头露面的不算,还要做苦力,乃是裴家落魄之后那裴继安小家子气且爱算计,才叫人如此自苦,因他只想助其脱离苦海,却不知对方不仅不在意,居然好似还并不领自己的情,两相冲撞在一处,越发搅得不舒服了。

    有心照明月,明月照沟渠。

    郭安南站在门外等了片刻,没听见里头有什么动静,回头一看,里头人竟是半点没有追出来挽留的意思。

    他不禁有些气闷起来,引颈探看,正见沈念禾低头喝茶,此处看过去,恰好见得那露出的白皙颈部,下颌同颈脖线条优美,肌肤细腻,脊背亭亭如菡萏,果然一幅书香少女图,实在清丽极了。

    见得这样的脸,这样的人,又看她垂眸敛眉的模样,当真让人忍不住心中生出怜爱来。

    郭安南难免叹了口气。

    他还是太过苛责。

    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家,才逢大难,也没有刻意依靠的家世亲人,仅余京城冯、沈两姓步步紧逼,只知道算计,眼下不得已来投了裴家,正是寄人篱下之时,还不得听人摆布,叫做什么,也只好老实做什么,难道能反抗不成?

    真反抗了,又能到哪里去?

    郭安南想着想着,怜爱之情越甚,倒是生出几分激愤来。

    那裴继安,确实有几分欺人太甚了。

    沈念禾虽是孤女来投,没甚好处,却也不能这般折腾人啊!养得两年,将来嫁出去,也不要他们裴家出嫁妆,能费多少资财?

    这沈念禾还能倒赚钱,当日那一本《杜工部集》光靠衙门里头正经的分润就得回不少,更何况裴继安还能从中运作,若说什么都没捞到,他是不信的。

    如若裴家养不起,倒不如他同父亲商量商量,看能不能郭家来资助算了。

    只是这由头却不好找。

    郭安南立在门外,自门角缝隙看进去,瞧着沈念禾的脸,脑子里止不住地转。

    如若她不是沈轻云同冯芸的女儿,不是什么冯蕉的外孙女,哪里至于这般棘手。妻不得,妾不得,想要照应,都不方便。

    郭安南并非那等不谙世事的公子哥。

    郭保吉年轻时征战沙场,腾不出多少空闲,又不太放心廖容娘这个继室,便把两个儿子托付给同宗族的叔兄去带着教养,自己也时不时回来盯一盯,也叫他们吃过民间疾苦,来得宣州之后,更是把长子塞去了清池县户曹司中做事,便是为他铺路,叫这郭安南从低处做起,踏踏实实爬这功名之路。

    郭安南知道财米油盐贵,明白好日子来之不易,更懂贫贱之差。

    他自幼失母,没多久就看着父亲续弦,下头还有一弟一妹,因怕继母将来再有儿女,会威胁自己兄妹三人地位,变为有后娘就有后爹,是以样样都力争上游,做什么都按着“老大”的样子来,生存时免不得也要多算一算利弊。

    如若不能娶个好妻族,将来就没有好助力,为官时自然会慢旁人一步,矮别人一头,为这区区美色,实在不值当。

    可要是放弃,的是不舍。

    不过沈念禾也不是没有好,除却《杜工部集》,想来沈家也有其余孤本、善本存余在手,她又是名臣之后,不知余下多少香火情,再兼其教养好,要是那沈轻云得以翻案,也许还能作为条件,同父亲商议一回。

    只是这商议也不能自己出头。

    郭安南越思虑,就越觉得前路漫漫,道阻且长,想到去京城时父亲带着去看的那几门闺秀家世,比之沈家,不知高上多少倍,两边相结,才是秦晋之好。可抬头一看沈念禾的脸同举止,又不由得左右摇摆不定起来。

    自沈念禾进得门,那门房也有些不放心,其实一直在外头留意,唯恐有什么不妥,此时看那郭安南站在门边久了,半晌不动,免不得就探头探脑的,还进得来几步陪笑问道:“小郭官人怎的在此处站着,不妨去库房里坐一坐?可有什么要分派的?不若叫小人去办……”

    他说话声不大不小,却能叫里外都听得动静。

    郭安南见沈念禾已是看了出来,心中大为尴尬,并不好再留,只“嗯”了一声,并不理他,朝外走了。

    他原是领了征召民伕的差事,不过只管清池一县之地,还是同七八人一起分管,眼下早已告一段落,也等着衙门里头回复之后,再听分派,手头还空着,今次本是陪着廖容娘并郭东娘一同来的,只是一到得小公厅,廖容娘就请他陪着一同来库房,说想看看谢处耘。

    郭东娘不愿多等,寻个理由去看堤坝了,只他原本自弟弟郭向北口中听得说那沈念禾常也跟着库房,存了心思,想要撞一撞运气,怀揣一线希望,果然在此坐等,哪里晓得当真就遇上了。

    此刻人已见了,也无什么事情要做,因他寻了半日,寻不到妹妹,十分躁闷,正择了个方向胡乱走着,行到一个岔路时,见得对面来了一人。

    那人身着骑装,身高背挺,朝着此处走来,正是个极眼熟的——原是裴继安不知从何处回来了。

    才想到方才的沈念禾,就见得此处的裴继安,当真是瞌睡碰上了枕头一般。

    郭安南便站定了等来人走近,同对方了个招呼。

    裴继安手头事情甚多,见得这一位郭家长子,也没多少工夫应酬,客客气气行了一礼,说了两句就要告辞。

    郭安南哪里肯放过,却是忽然拦道:“原有一事,正想要寻你商量,你此时可有空当?”

    这一位到底从前帮过沈念禾,虽然早回过许多礼去,可仍旧要念他的好心,况且这还是郭保吉的长子,裴继安自然要多给几分面子,便站住了,应声道:“愿闻其详。”他左右一看,见多有往来行人,于是指了指不远处的房舍,“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且寻个近处,不知妥不妥当?”

    两人就近找了个无人的厢房坐下。

    郭安南坐定,起了个铺垫道:“其实此事论理不当由我来多管,只是在边上看着,着实有些可怜,免不得要插一句嘴——继安,那沈家姑娘在你家住着,是不是不太便宜?”

    裴继安原看他藏头露尾的,还以为要提的是谢处耘同郭向北,抑或什么旁的公事,是以镇定得很,此时听得“沈家姑娘”四个字,当真是莫名其妙,再听得要问沈念禾在自己家住得便不便宜,更是犹如野兽被人入侵了领地一般,浑身的毛先竖了起来,眼神也转为警惕,不动声色得瞥了一眼郭安南。

    他当着外人的面,从来极少表露真实情绪,此时也是一样,只微微笑了笑,还和气地问道:“却不知郭兄何以有此一问?”

    郭安南见他反应平淡,说起话来就随意了几分,道:“宣县县衙谢图那事,你也知道,今日我来,却是又见得那沈家姑娘在此处,她毕竟是个女子,不好频繁在外头乱走动,况且在这堤坝圩田之处,尽是外男,进进出出的,被人全看了去,实在不美。”

    又道:“我也晓得你毕竟年纪轻,脑子不会多想旁的东西,可你看,那沈姑娘毕竟娇生惯养长大的,眼下又十分可怜,何苦叫她出出进进的?不如还是留在家中为好。”

    裴继安略一沉吟,道:“多谢郭兄好心惦念,我自会回去同她商量。”

    沈念禾的事情,他半句都懒得对外人多说,自然不会告知对方自己叫她过来,一是不想她耽于父母悲事,二是看她实在愿意做喜欢的事,三来也是欲要把人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放着才放心。

    否则要是再遇上上回冯家、沈家来人的情况,自己离得太远,才是鞭长莫及。

    然则郭安南既不知裴家的情况,也猜不到裴继安的考量,对沈念禾的想法更是半点不知,自然不能理解。

    他听得裴继安说要回去同沈念禾商议,眉头立时就皱了起来。

    有什么好商议的?

    吃你家的,住你家的,她一个孤弱女子,自然是你说什么,就听什么。

    郭安南登时有些不太高兴,道:“何苦来着?你一个做兄长的,难道还不能帮着拿个主意?”

    裴继安心中已是越发不耐,只觉得此人甚是多管闲事,更不知他凭着什么身份来发问此话,然则当面不好翻脸,

    便摇了摇头,笑道:“郭兄此言差矣,莫说我这一处只是个异姓旧人,即便是沈叔叔、冯姨在,也断没有擅自给女儿拿主意的道理——不问本人,怎么会晓得本人想法?”

    他先把“兄长”二字撇得干净,把自己摆在“异姓旧人”的位置上,可进又可退,后又“叔”啊“姨”啊的一通乱叫,也不管自己叫得对还是不对,只管叫起来越是亲近越好,显出裴、沈两家的亲近。

    果然这样一番话一出口,裴继安就见得对面人脸上神色有些不对。

    郭安南十分不高兴。

    他只觉得自己原本的推断没有错,这裴继安果然是把人拿捏得厉害,已是被自己问到头上了,还要推脱,忍了忍,到底没忍住,道:“其实我这一处要同你商议的事情,便是这沈家姑娘的——你也晓得我有个妹妹东娘,她上回去得宣县,见得那沈家妹妹,只觉得同她十分投契,便来问我,能不能把人接去宣州同住一阵子,也好作伴。”

    又解释道:“我这妹妹来宣州不久,人生地不熟的,实在不怎的习惯,也无几个手帕交,总想多个好友。”

    虽是没同郭保吉商议,可被裴继安拿话一激,郭安南心中一个冲动,嘴巴比心动得快,已是脱口而出。

    他寻不到旁的借口,倒是想起自己还有个妹妹,便假借郭东娘的名义,发出此回邀请,又笑道:“我听说之后,仔细一想,倒是觉得十分妥当:你且看,裴家只你同谢处耘两个在,俱是男子,同那沈姑娘年龄相近,实在不合住在同个院子里,倒不如来我家,东娘同她俱是女子,年岁相仿,正好作伴。”

    郭安南说着说着,愈加觉得这实在是个好借口,便是拿回去同父亲说,也不会被驳回来。

    等到人住得进去,住长住短,还不是郭家说了算?

    相处久了,也好摸一摸那沈念禾的底子,看看那沈家是个什么情况,如若当真瘦死骆驼比马大,自己同父亲去争取,也更有底气。

    裴继安见对面郭安南自说自话,当真是被气得笑了,也懒得同他废话,只道:“郭兄说笑了,既是郭姑娘想邀念禾做客,自然当由她自己出面相请,怎的要你来问我?实在不合规矩。至于去与不去,更不是我说了算了。”

    又道:“况且裴家虽然不大,却不止两丁人,我在家中也插不上嘴——但凡沈妹妹的事情,全是婶娘说了算,她虽然不是同龄,却也是个女子,还是长辈,总不能不做理会。”

    话说得倒是客气,里头的意思却很清楚,简直是明晃晃地把郑氏抬出来骂人:瞎了你的狗眼,我只是死了丈夫,又不是变了性别,怎的裴家就只两个男的在了?老娘不是人吗?!

    裴继安说完之后,犹自不肯放过,又补了一句,提点道:“另有一事,念禾身份毕竟不同旁人,郭姑娘欲要寻个手帕交,自然无可厚非,她不入仕途,极少去管朝中事体,说出这等天真烂漫的话,可郭兄已然入官,沈家什么情况,想来不会不知罢?如若要请念禾去做长久客人,不如先问一问监司,再来决定才好。”

    郭安南本就是一时冲动,本还以为十分妥当,此时被裴继安一提,越想越觉得不太对劲,一时脸色都有些发白起来。

    沈轻云的事情还未落定,朝中虽然好似不打算治罪,可他依旧是个烫手山芋,能不沾最好还是不要沾,更何况还有冯蕉这个不招今上待见的老相公在前头。而郭家本来就已经很为宫中忌惮,甚至因为势力太大,树大根深,郭保吉都只能由武转官,来得宣州了,怎好还去触这个霉头?

    郭安南头上渗出涔涔的汗。

第二百二十二章 嘴碎

    裴继安点到即止,站了起来拱手道:“郭兄,你可有什么旁的东西要交代?”

    郭安南心中正慌,哪里寻得出什么事,只好摇了摇头,抬头一看,见那裴继安一副要走的样子,犹豫了一下,还是把人拉住,道:“继安,幸而有你提点我,东娘年纪小,又是个女子,实在考虑得不太周全,请沈姑娘去我家中做客的事情,还是先放一放,待同家父商议之后再论,你只当做方才我什么都没说。”

    ***

    沈念禾却不知道,被裴继安寥寥两句话,轻飘飘甩得出去,自己已是在不知不觉之间失去了到郭家“长久做客”的机会。

    她虽然觉得那郭安南说话不甚好听,毕竟没怎么放在心上——非亲非故的,也无什么干系,看在其人帮过自己的份上,当苍蝇在耳边嗡嗡飞,忍一忍也就罢了。

    只沈念禾来了半日,还是没见得谢处耘的人,眼看食盒里早温好的饭菜都要凉了,便有些坐不住,提得起来,本还想去后头找寻,却不料还未出去,就听得外头有人用力蹬着地,走了过来。

    沈念禾抬头一看,正是满脸阴沉的谢处耘。

    自从进得宣县衙门,又去麻沙镇帮忙办差,经过不少事之后,谢处耘已经收敛了许多,很久不似这般在外头大发脾气了,是以见得其人模样,沈念禾也有些吃惊。

    她哄惯了人,知道此时最好不要多问,便提着那食盒迎上去道:“谢二哥来了?三哥说你这一向里忙得很,怕你肚子饿,自做自买了些菜食回来,特地嘱咐我带来与你吃。”

    这话才落音,谢处耘脚下的步子就放得轻了些,原本阴沉沉的脸上也不再那样黑,虽然仍未说话,明显看着情绪好多了。

    沈念禾又道:“方才等了有一会,菜都凉了,待我去温一温。”

    语毕,也不多留,提着食盒就走了。

    她出去外头,先把那食盒给了边上的杂役,叫其帮忙拿去厨房热一热,复又召来门房问了几句。

    那门房道:“早间到的时候,也没看有什么不妥,只方才来了一位夫人,两人在里头说了许久话,等到谢小官爷出来就是这个模样了。”

    又小心翼翼地问道:“沈姑娘,这应当不会有什么不好罢?”

    沈念禾听得来了一位夫人,已是猜到了两分,便问道:“你可知道是哪家的夫人?”

    那门房尚未回话,外头忽然进来一人,小声道:“沈姑娘,外头来了一位夫人,说是打听得你在此处,有事来寻……”

    他在此处问,沈念禾正要回,嘴还没来得及张开,就听得外头一阵人声,不过几息功夫,廖容娘当先走了进来。

    她神色平静,衣衫头发俱是纹丝不乱,进来之后见得沈念禾,笑了笑道:“原来你在这一处,叫我好找。”

    那笑容乍一看倒是热络,可仔细瞧了,笑意却是半点没有进得眼底。

    人都到了,又是个长辈,自然不可能不见,沈念禾客客气气上前行了礼,打了个招呼。

    廖容娘半点不似在客地,先挥退左右,又把门房同杂役打发走了,复才寻了张椅子坐下,同沈念禾道:“我本不打算冒昧来找你,只是眼下采娘不在,找了许久,又寻不到裴继安,我这一处最近也忙得很,不好时时来来回回的,想了想,还是与你说一声,叫你帮忙带两句话回去。”

    居高临下的,端足了长辈的架势。

    她说完这话,还不忘抬头左右看了一眼,问道:“小耘可在?”

    沈念禾实在不太喜欢廖容娘的态度,只看在谢处耘的份上,又因此人到底是个长辈,虽然冷淡,还是客气地回道:“谢二哥正在后头等我,眼下已经过午时,他忙了一早上,也没来得及吃饭,不过若是夫人有话说,自然是极要紧的,不如我先把他叫过来?”

    一面说,一面作势就要出门。

    廖容娘忙道:“慢来!”

    又道:“小耘性情冲动得很,不必叫他过来,一会的话也不用同他说,只同裴继安并采娘说就是了。”

    沈念禾一句话里头说了两桩事,可听进廖容娘耳朵里头,只剩后头那一桩,半点没把儿子吃没吃饭放在心里。

    “原是圩田此处的事情,我看小耘管着库房,郭家另有一个儿子,排行老二,唤作郭向北的,眼下正跟着裴继安一处干活,却并无什么差事在手上。”

    廖容娘也不多做铺垫,一下子就切入了正题,道:“旁人也就算了,那郭向北毕竟是监司的亲生子,不同小耘,只是个继子,可眼下一做对比,亲生的反而落到后头,继的倒是当先了,实在不好。小耘脾气倔强,一向不通人情世故,也不晓得礼让,道理是说不通的,不过裴继安却是个聪明人,你把我这话转述一回,想来他就知道我的意思了。”

    又道:“另有裴继安自家的事情,他一人帮着管堤坝,又管圩田,一则管不过来,二则也名不正言不顺,不妨同监司提一提,想来多个人搭把手更为妥当……”

    果然隐晦地提了郭安南的名字。

    沈念禾一下子就听懂了她话中的未尽之意,不过并不打算帮着抬轿,只摆了摆手,做一副小姑娘家不懂事的模样,道:“夫人这样要紧的事情,还是不要交代给我的好,如若我传错话了,叫人误解其中意思,以为这是裴三哥同谢二哥有意讨好郭监司,欲要拍马屁,又当夫人这是在传监司的话,才叫麻烦。”

    又一拍手,天真地道:“我却还是给夫人带封信过去。”

    此处乃是库房里的偏厅,里头摆了桌案,桌案上也有纸、笔等物,沈念禾就走到前头,指了指那只纸笔,道:“夫人此时就给婶娘写书信一封,在里头叫她给裴三哥传话罢,我只做个带信的!”

    口中说着,面上还露出一个抱歉的表情,道:“谢二哥饿了许久,正等着我给他拿饭食回去,他小时候时常挨饿,脾胃都搞坏了,三哥特地交代过,叫我务必要盯着点,不要给他弄出病来,夫人且在此处忙,等那信写好了,叫人取来给我就是。”

    她话一说完,已是三步并两步出得门去,剩下廖容娘一人在房中,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

    ——如若当真能靠修书一封同郑氏说得清楚,廖容娘早早就已经把信写好了,天底下有手有脚的人遍地都是,郭家更是半点不缺打杂的,谁送信不是送,哪里要来找这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

    不过是不想叫留下文书作为证据,将来被裴家拿来说事,挑拨她与郭家或谢处耘的关系罢了。

    廖容娘立在桌边,原还上前了两步,没能来得及拦下,一时面上就变得十分不好看。

    她略站了一会,只觉得今次来了半日,先见儿子,事情不谐,又拉低身价来找了一回沈念禾,满似以为小姑娘家好拿捏,谁知这一个同条泥鳅一般,滑不留手,还倒挂她一身滑溜溜的腥味,实在讨嫌得很!

    带个话都不肯,小小年纪,就如此算计,脑子里尽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实在不半点不得人喜欢!

    ***

    廖容娘觉得沈念禾不讨她喜欢,沈念禾却是一般不觉得这廖容娘有什么好的。

    她一出得门,脸色就微微沉了下去。

    实在怨不得方才那谢二哥如此生气,看这廖夫人的样子,想来是找了儿子,被拒绝之后,才来找的自己。

    沈念禾同谢处耘在一处这半年,知道这一位一向又倔强,未曾进县衙的时候就一心想着做事,给郑氏同那裴三哥长脸,后头进了衙门,更是收敛脾气,桩桩件件差事都努力办,究其原因,最要紧是不想拖累了裴继安。

    而除此之外,他虽然每每一提到生母就暴躁跳脚,半点不愿意同其见面,更不肯去同对方再有来往,其实内心深处,还是很看重这个母亲的。

    平日里谢处耘把那裴三哥看得比自身还要重,此时却被生母提出要求,叫裴继安让得好处出来给郭安南去管,他怕是又生气,又伤心。

    在生母眼里,亲生儿子还比不过继子,半点不为他考量,甚至还想拿来利用,谋算他最敬重的人。

    想到此处,沈念禾只觉得再看那谢处耘也有些可怜起来。

    她去取了厨房里温好的食盒,进得库房边上的小偏厅,果然那谢处耘仍在里头等着,虽然看着不太高兴,却不比方才气得不行的样子,便做一副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模样,笑着上前道:“谢二哥想来饿极了罢?是我忙着事情,一时忘了。”

    一面说,一面把食盒里的东西一一取出来,摆在桌上。

    谢处耘见得里头有两个空碗,皱着眉问道:“你也没吃午饭?”

    又教训道:“多大个人了,怎么还这么蠢,饭也能不记得吃!看着倒是挺机灵的,却不知道脑子都长到哪里去了?”

    他说完之后,倒是上前几步,帮着布置饭桌,又伸手待要去拿空碗装饭。

    然则才靠得近了,不知为何,他的脸却是蓦地勃然色变,把那碗筷往桌上一撂,抬头瞪了沈念禾一眼,质问道:“方才你去见了谁?”

    沈念禾愣了一下。

    谢处耘就冷声道:“你莫要在我面前装傻,她那人自嫁进了郭家,从来都只肯用清和香,这香十分罕见,又贵又熏闷得很,还叫人一闻就头疼,你挨着她不知道多久,才沾了这一身臭味回来!”

    沈念禾万没想到竟是廖容娘身上的香包出卖了自己,一时也有些无奈,只好道:“方才出得去正好撞见,郭夫人就同我说了两句话。”

    谢处耘并不肯信,冷笑道:“她无事跟你说什么话?莫不是叫你来劝我罢?”

    沈念禾见他这火气说来就来,情知不哄好了,今日这饭是没法吃的,便轻声道:“谢二哥这是什么话?她毕竟是个外人,说什么也同我无关,不过到底年岁多些,又是长辈,才听了几句,却也只是听听而已,我又不是不晓得谁才是自己人——但凡谢二哥这一处的事情,我只听说了,才去照着做,旁人说的,全不作数。”

    又用公筷给他往碗里添了两筷子菜,道:“三哥特地交代过,说你爱吃猪耳朵,这卤汁里添了茱萸同姜,带一丝丝辣味,是他买回来之后又回了一次锅,特给你做的,等放凉就不好吃了——快尝尝味道!”

    谢处耘被她这样连哄带劝,虽然嘴里仍旧硬得很,嘟哝了半晌,道:“谁晓得你心中谁才是自己人!”却还是老实把饭菜都吃了。

    他饿了半日,初时不觉得,此时倒是风卷残云一般,先给沈念禾分了些菜出来,其余全数一扫而空,因已到了时辰,也不好多耽搁,还记得同沈念禾道一回谢,这才匆匆回得库房。

    ***

    却说沈念禾这一处吃过饭,将那食盒重新收拾好,正要回自己的厢房,然则才一出门,便见对面裴继安往库房走。

    他看到沈念禾,显然也十分吃惊,又见她手里提着时候,抬头一看太阳,再低头边上的树荫方向,一时眉头微皱,轻声道:“怎的此时才吃饭?你本就脾胃不好,今日又是卤菜同拌菜多,只好吃个味道,不便消化的。”

    沈念禾也知道瞒不过去,只好老实应了两句,又道:“下回一定注意。”

    再问道:“三哥是要找谢二哥么?他才往里头去了。”

    裴继安点了点头,却是不忙着进去,而是引着沈念禾到一边,问道:“你今日是不是见到了那郭安南?”

    沈念禾道:“来寻谢二哥的时候,恰好他在门房的小偏厅,就见了一面,说了两句话——三哥怎么忽然想起来问这个?”

    裴继安本想问那郭安南说了些什么,话到嘴边,还是又咽了回去,只摇了摇头,道:“也没什么,只是忽然想起想,问上一问罢了。”

    他想了想,若有所指地道:“世上总有些嘴碎的人,男的女的都有,如若听得他们说了什么乱七八糟的话,不要理会,只做耳边风就是。”

    只差直接骂那郭安南嘴碎。

第二百二十二章 兄妹

    沈念禾听得裴继安的口气,料想多半是那郭安南同他也说了什么,只是回头一想,自己出来这小公厅跑来跑去,虽然乐在其中,可看在旁人眼里,听在外人耳中,却未必会这样看,难免有同郭安南一般觉得裴继安对故旧之女也这般薄待,一时也有些忧心,免不得问道:“我在此处待着,不会给三哥添麻烦吧?”

    又把担忧说了。

    她一认真想事情的时候,就爱把眉头鼻子一并皱起来,本来脸就只有巴掌大,又白,看在裴继安眼里,倒有一番别样的可爱。

    裴继安等着她唉声叹气把话说完,一面说,一面还不忘数着手指头来计算外头人都会有什么想法,实在越看越觉得心潮涌动,连她提在手里的食盒上漆色都更柔更亮了一般。

    “不妨事,我被人说的时候还少吗?”他轻声道,因见沈念禾犹犹豫豫,很是歉疚的样子,便又补了一句,“况且你来此处也是帮了我的大忙,宣县毕竟是小地方,我又人微言轻,还因那杨知州立场不同,早发了话,州中许多人都阳奉阴违,少不得在背后磨洋工,我这一处能当用的实在是少,如果不是你来,当真要头疼好一阵子。”

    这话倒不全然是哄骗:此时想要找一个精通算学,他又信得过,还能一心一意帮忙做事的,的确不易。

    不过对裴继安而言,比起被外头人说三道四,自然还是把沈念禾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时时看着才重要。

    旁人夸他,就算夸上天了,又有什么用?

    能给他夸回来个心上人吗?

    他唯一不放心的,只有面前这一位究竟是真愿意,还是为了他才自我勉强而已。

    想到此处,裴继安的语气又放柔了三分,道:“我想你一同跟着过来,实在还是有私心的,我知道比起在家中闲坐、赋诗赏花,你更爱算数算式,只是未必要来小公厅才好做这些事,便是在家也一般可以……”

    不待他把话说完,沈念禾就笑着道:“话虽这样说,当真做起事情来想,还是在此处便宜。”

    这是理所当然的。

    虽然听起来她只是算几个数而已,可那些数字、数值几乎一日一变,有关乎堤坝、圩田图绘、用料的,有关乎人力的,还有各色流程时常测算,时不时就要去翻文书同档案,有时候还要叫人当场回去复核,在家里根本没有办法做。

    况且来了小公厅,认得许多人,眼见着宣县的圩田、堤坝一日日成形,此时再见得三县圩田就要拔地而起,实在比在家中伏案埋头来得更吸引人。

    沈念禾见裴继安郑重其事的样子,便也认认真真把自己的想法说了,最后笑道:“三哥放心,我从来都不是委屈自己的人,但凡有什么不遂心的,谁也不能勉强我。”

    她话说得十分轻松,可听在裴继安耳朵里,却全然不是这么回事。

    裴继安一直都觉得沈念禾性格太软,又太容易掏心掏肺,给得多,要得少,哪怕当真遇到委屈,只要不被逼得太紧了,轻易不会往外头说,唯恐麻烦了别人。

    可他自觉早已经不是什么“别人”了。

    从前这样也就算了,眼下好话也说过,心事也吐露过,可她对着自己,依旧是客气多,亲近多,亲昵少。

    虽然知道这种事情急不来,尤其沈念禾家世复杂,心防又重,只有徐徐图之,才能有柳暗花明的那一日,可见得此时的情状,裴继安心中还是止不住的着急。

    喜欢的人不爱说心里话,偏还不能逼着她说,他能怎么办?

    更有些可怕的是,裴继安总觉得同她相处愈久,眼睛就愈发移不开。

    这沈妹妹似乎处处都是好处,可若要细论,那好处又不是那样好,只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越看越顺眼,越看越喜欢。

    沈念禾却没有想太多,她看裴继安并不说什么,只以为此事就了了,便道:“三哥去寻谢二哥,正好看看他,今天他心情不怎么好……”

    又把廖容娘来的事情说了。

    “……还劝我给三哥传话,还想叫谢二哥把位子让给那郭向北,却也不想想这圩田同堤坝是不是等闲人能管得过来的,虽是挂个名头,可人人都看着,便是咱们肯让,郭监司也未必肯叫两个儿子接啊……”

    沈念禾口中说着这一番话,又拿眼睛去偷偷打量裴继安的面色。

    她从来觉得这裴三哥过分老实,容易被人欺负,相处日久,虽是比起从前略有改观,却总有些不放心。

    ——这一位平常时还好,也分辨得清楚道理,可一遇得亲近人的事情,好似就容易犯浑,还是太重感情了。

    那廖容娘既然都已经找到自己这个外人头上了,早已拉下脸皮,想来不会忌讳再叫别人去做这个说客。

    如若这裴三哥被人找上门去,听了不知谁的说辞,最后因为不想叫谢处耘为难,当真提议把位子让得一半出去给郭安南,那当真叫人气也要气死!

    傻子才肯答应呢!

    给旁人听去了,怕是要笑掉大牙,将来见得姓裴的都要嘲笑这一兜子姓孬得很。

    “三哥,你不会答应罢?”

    沈念禾提着一颗心问道。

    裴继安再如何聪明,也决计想不到自己在这沈妹妹眼中是那样一个形象,他只以为对面人将自己放在心上,免不得心中还生出几分甜意来,只安慰道:“放心罢,你甚时见过我被旁人欺负了?”

    可我日日都见你在家里头做牛做马,做饭做菜、洗碗挑水,连屋子都来帮我收拾,难道这不算被旁人欺负?

    沈念禾好险才把这一句话压得回去。

    得了便宜还卖乖,毕竟不太妥当。

    她忧心忡忡的,看向裴继安的眼光好似看个冤大头似的,偏还不好明说,只好提着个食盒,满腹心思地走了。

    裴继安自然猜不到这沈妹妹脑子里究竟想了什么稀奇古怪的念头,他最近自己都有些猜不准自己的心思,有时候觉得同沈念禾在一个屋子里头住着,就这般每日一同上衙下衙,一同做一桩事情,同一桌吃饭,就很满足,有时候却又觉得两人如果不能心意相通,只自己单方面心里头反复咂摸这说不上来的情绪,实在难受、

    这许多想法都是一时一时的,今日此时这个念头占了上风,也许明日此时就另一个念头占了上风,半点估摸不住。

    此时裴继安就是见得沈念禾为自己着想,就满足得很。

    他心里头有了这一点淡淡的欢喜,虽然外表看不出来,可实际上走路的步伐都轻快了两分,自进得库房,去寻谢处耘不提。

    ***

    裴、谢二人寻了个地方,说了小半个时辰的话。

    裴继安谢处耘的性子几乎称得上了如指掌,一捏一个准,他深知廖容娘这个生母一直是对方的伤疤,不能多碰,如若自己主动去提,他也不会怎么样,只会在心里默默生闷气,可毕竟手足兄弟,又怎么忍心去戳人痛处?

    他便当从未自沈念禾那一处听到什么消息,只与谢处耘说些公事,最后又嘱咐道:“快则一两日,慢则三五日,朝中的回折就要到了,回折一到,此处就要开始打地基,你务必好生看着,提前把流程同体例都做好,不要临到时候,下头人人手忙脚乱的。”

    谢处耘忙不迭应了下来,拍着胸口道:“三哥你且放心,只看我给你挣一个大面子回来,必不会丢你的脸!”

    两人又商议了片刻,他才把裴继安送得出去。

    人一走,谢处耘就忙了起来,果然按着裴继安所说,把流程重新理顺了一遍,又将下头人召集过来,一同商议了半日,把每一处细节都推敲到了,复又寻得几个下头挖圩田同造堤坝中负责领料的过来,与众人讨论一番。

    他一干起活来,就投入得很,早忘了时间,直到天边发黑,才告一段落,一群人围在一处吃了厨房送来的菜食,就,眼见天色太晚,明日又要点卯,便留了轮值的人下来,其余人各自散去。

    这一日谢处耘轮值,因不能回宣县,便一个人进得库房的偏厢里头,梳洗一番,上床休息。

    他白日的时候被裴继安提点了一回,后头就忙了半日的公事,一忙起来,脑子里头就满满当当的,塞不进其他东西,眼下躺了下来,却是忍不住就把早间那亲生母亲廖容娘来时说的话,另有当时的表情,全部想了起来。

    谢处耘越想越觉得难受,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只觉得憋闷得很,却也寻不到半个人说。

    他一贯要面子,在外头虽然混得不算差,仗着裴继安的面子,又因自己讲义气,又大方,也同不少人称兄道弟,却多是酒肉朋友,这等行事,又如此丢脸,是不好同旁人说的。

    而裴三哥却又太忙,最近连着好几夜都只睡一两个时辰,他实在不忍心拿着一点小事去招人费心。

    谢处耘思来又想去,满腹心思,居然无一个人可以诉说,免不得又想起自己心底里的那一个念头,复又想起沈念禾,更觉得人生迷茫,前路只能踽踽独行。

    幼年丧父,少年失母——这一阵子那亲娘接二连三的行事,实在还有同没有也没甚差别了,上学被撵出学堂,习武也没甚出路,喜欢的姑娘是敬重的兄长心上人。

    想到三哥对自己的好,谢处耘根本生不出半点与之相争的心思。

    已经这么忙了,今日还记得去买他最喜欢吃的卤猪耳朵,凉拌菜,因他喜欢辛辣味,拿回家之后,三哥还特地用茱萸、胡椒、老姜再制了一回。

    三哥已经做到这个份上,自己又给三哥做了什么呢?

    不仅什么都没做,还敢生出那等不好的想法。

    况且自己同三哥摆在一处,就是瞎子也知道要谁吧?

    当真什么坏事都被自己撞上了。

    谢处耘越想越觉得难受,往日的自负此时都转为了惴惴不安,过了不知多久才勉强睡去。

    ***

    辗转反侧的不止谢处耘。

    郭安南想着自己借用妹妹的名义,同那裴继安提议把沈念禾接来宣州的事情,把还记得的当时自己的原话同对方的回复一一放在心里细细咀嚼,想着想着,就有些忐忑起来。

    那裴继安,将来不会同父亲说罢?

    不过父亲公务繁忙,应当不会有空听他说这种家长里短的事情。

    不,好像也不对,家长里短也要看是谁的家长里短,如果由那裴继安出面问,此人此刻正是大人眼中的摇钱树、聚宝盆,便是当着他的面从一做加法到一兆,大人多半都不会拒绝。

    这可怎么是好?当真给大人知道了,不知会怎么想,又会不会猜到自己的心思。

    现在已经太晚,当初也是一时脑子热,居然当真把话柄递去了那裴继安的面前。

    郭安南一夜没睡好,次日一早,寻人一问妹妹已经起来,忙不迭收拾妥当,去得后头小院把事情同对妨简要说了。“

    郭东娘惊讶地问道:“长久在咱们家做客?这个客怎么做?名不正言不顺的不说,她不是在那小公厅里头算术吗?眼下那一处忙得很,怎么走得开?”

    郭安南本还想瞒着,此时不得不把自己这般提议的原因说了。

    郭东娘才听到的时候,还以为自己没睡醒,乃是在做梦,大诧道:“哥,你怎么能这般说话,还是当面同那沈姑娘,亏她脾气好,如若是外人敢在我面前这般胡说八道,看我……”

    她本想说“看我不用鞭子抽死他”,可转念一想,对面这大哥就是“胡说八道”的那一个,实在不好直接骂。

    郭安南实在不知道应当如何回话,只好沉默不语。

    郭东娘面上的表情却不太好看。

    她早就怀疑长兄对那沈姑娘另有心思,只是一来没有证据,二来显然自己大哥也不打算动手,是以索性装作不知道。

    可眼下看他这样子,简直病急乱投医了一般,说话、行事,全然没有谱,如若自己不是他的亲妹妹,能骂上一个时辰都不带重复的。

第二百二十三章 私事

    到底是亲哥,不能打,也不能骂,劝都要悠着点劝,唯恐伤了对方的心。

    郭东娘原还只担心幺弟那一处有不妥,引得父亲不满,谁想到前边还未处置妥当,此处郭安南居然也做出这样离谱的事情,她只能设法往回找补。

    “先不要声张,我去爹面前认下此事,自承乃是见那沈姑娘十分可怜,我又无人作陪,因同她十分投缘,一时冲动,便出口相邀来家中做客同住,后头才知道自己说错了话。“

    她仔细想了想,确定可行,复才道:“我把此事揽过来,又过了明路,将来就不怕那裴继安去说。”

    兄妹三人都是未婚未嫁的,俱未成家,全靠郭保吉这个父亲大树遮阴。

    只有郭保吉器重儿子,肯给儿子卖力铺路,郭安南才可能有青云直上的那一天。

    一旦给他发现长子脑子里头进了水,不肯托举,次子又是个无勇无谋的,哪怕不能同廖容娘再有子嗣,寻几个侍妾再生也不是没有可能。

    男子七十都还能有孕,父亲今年才四十余岁,想培养一两个继承人,并非毫无可能。

    郭安南勉强道:“我那话虽然不是很妥当,却哪里就至于到这一步了?”

    然而到底还是没有否掉妹妹的提议。

    郭安南并不蠢。

    他在族中长大,见惯了同族同宗的人,叔伯之间为了田地、产业争得头破血流,即便同母所处,兄弟阋墙也不鲜见,更何况许多不同母出的,而为了一个荫庇的机会,背后更是有人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

    郭保吉这一脉兄妹之间感情好,没什么幺蛾子,除却因为他们兄妹三人系出一母,另有一样原因,乃是母亲早逝,弟弟脑子不够使,也不想进学入仕。

    郭保吉一向念旧情,发妻临终前,他还在其床前承诺过,必定会把兄妹三人管好了,不会叫外人抢了他们的应有的东西去。

    然则人已经死了十余年,人一走,茶就凉,更何况此时骨头都能拿出来打鼓了。

    当初父亲做下的承诺,如果想要转头不认,或是觉得儿子实在不成器,只肯给分些产业,那谁也不可能左右得了他的想法。

    这些年来郭安南踏踏实实,兢兢业业,未尝不是想早些得了父亲的认可,快点把自己的出路拿到手,眼下说错了话,不必妹妹提点,也知道极为不好,后悔之余,得了郭东娘主动去替罪,其实是松了一口气的。

    “至于不至于另说,左右我先揽下来,不至于最好,如若爹他当真不喜,我一个女儿,也不太舍得骂,总比大哥挨骂强。”郭东娘答道。

    郭安南叹了口气,最后还是道:“是我不好,委屈你了。”

    “咱们兄妹之间,怎么说这么见外的话。”郭东娘笑了笑,只是笑过之后,虽是犹豫了许久,还是忍不住道,“大哥,我最近跟着三弟去那荆山一带,也去了小公厅,见得其中各人行事,只觉得这圩田、堤坝如若当真能按着从前的计划建得起来,能成百年之功,你得了这机会参与其中,还是要好生设法立功才好,莫要到得最后,叫旁人捡了便宜去……”

    提起圩田同堤坝,郭安南半点不担心,笑道:“你放心,但凡我手头的事情,俱是做得妥当,旁人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况且还有大人在上头,该是我的功劳,一样都跑不了。”

    见得长兄这个模样,郭东娘再有心提醒,都不好开口了。

    她本只是为了看着郭向北这个弟弟,不要叫他推诿、闯祸,可从头到尾跑了这许多天,也看出不少东西来。

    一样是分管征召民伕,今次共用一万四千余人,从八县抽调,清池县所领份额不过其中十中之一,可牵头、分管此事的官吏,却足有其余县镇的三倍,而速度还不及宣县、广德、宁国、建平几处地方的一半快。

    旁的都是裴继安统筹,将事情一一分派下去,下头人照做,唯有清池乃是自家哥哥同衙门里一员推官共理。

    可这不过是那裴继安许多事务中的一项,却是郭安南的所有差事。

    孰优孰劣,一眼可见。

    “难得有这样的机会,也许今后大哥去得其他州县任亲民官,一般也要兴修水利、造桥挖田。”郭东娘苦口婆心,“今次既然有学的地方,不妨多去小公厅里看一看,听一听,我见他们那些几年老吏、不入流的小官,虽然提不上台面,可往往自有生存之道,做事又快又好。”

    郭安南不以为然,道:“都是些滑吏,这些州县当中的胥吏惯会欺上瞒下,虽是有些手腕,然则走的全不是正道,不过拿来敷衍上官而已,并不值得去多管。”

    郭东娘无奈极了。

    她想叫长兄好好学一学做事,不是说要照着下头胥吏的做,却是要懂得旁人怎么做。譬如为什么一样是征召民伕,裴继安就能做得这般利落,其中可有什么诀窍,学得过来才是正理。

    此时学得越多,以后做事就越得心应手,等到朝中回复来了,才好去争取更多的差事。

    说什么“俱是做得十分妥当”,哪里有“十分”了?被那裴三衬得,怕是总分一百分,自家长兄才得十分罢?!

    郭安南并未将此事放在眼中,听过就算了,还不忘叮嘱妹妹道:“你年岁也不小了,上回我同大人在京中走访故人,他那一处好似给你看了几个不错的人家,虽然还没定下来,想着也是这一两年了,未必还有多少日子在家,从前就算了,眼下你也当把那女红、庶务的捡起来一捡,向北那里我会抽空多照看,你也能省下一点心力,不要去掺和那些个奸猾人的乱事,免得移了性情,看进那些歪门邪道里头。”

    郭东娘一口气被梗得脑壳都突突地疼,把脸一黑,反驳道:“大哥这什么话?我是什么出身,什么脾性,你难道不晓得?如若将来要娶我那人不喜欢这样的,他趁早换一个——我已是这般活了十几年,还要这般活几十年,活到死才好!爹从前说过,他在一日就不会叫我委屈一日,便是爹将来老了,难道大哥会叫我受委屈?”

    郭安南哑口无言,只好道:“话虽是这样说……”

    他还待要劝,却不想忽然听得外头有人拍着手进来道:“正是这个道理!”

    抬头一看,竟是郭保吉。

    兄妹二人连忙上前行礼,俱是惊出一身冷汗,不知被父亲听了多少去,又是否听到了郭安南假借妹妹名义想要邀请沈念禾回家同住的事情。

    郭保吉先看了女儿一眼,夸道:“还是我郭家的种好,养出这样一个好女子!”

    郭东娘应声道:“只恨女子不能上战场,如若有那一日,我未必会比其余几个叔伯家的儿子差到哪里去!”

    郭保吉哈哈大笑,又夸了几句,复才沉下脸,转头对着长子喝道:“如果连个妹妹都护不住,你将来也不必做什么官了,趁早回去种田罢了,我给你寻几个老农做师傅,总归饿不死!”

    郭安南唯唯诺诺,又惊疑不定,想问还不敢问,只得老实闭了嘴,小心翼翼转头去看妹妹。

    郭东娘就上前道:“爹什么时候来的?做事好不大方,还在外头听璧角!”

    郭保吉对着女儿一向好说话得很,笑道:“才来,一到门口就听得你在自夸,方才同你大哥是说了什么,才这般害怕被我听了璧角去?“

    他还待要再说,却见外头来了个侍从匆匆进来,回禀道:“监司,城外来了信,说宫中有急脚替就要到了,请监司快些回衙门!”

    郭保吉再顾不得说话,连忙去换了一身官服,派人去把裴继安并另几个亲信手下从小公厅叫过来,自己则是急忙去得衙门。

    送得父亲出门,郭安南终于放下了心。

    郭东娘却没有那么乐观,只问道:“京中来的急脚替,是不是给复宣州圩田堤坝的事情?”

    郭安南点头道:“多半是了,不然也寻不出其他,旁的东西,爹也不至于这样着紧。”

    郭东娘更觉得不妙了。

    一旦得了朝中回复,荆山下的圩田同堤坝立时就能动工,父亲方才叫人去找了各地县丞,分管此事的推官,另有几名手下,甚至两个常用的幕僚都在其列,而长子就站在边上,却不见他叫上跟着一起。

    这是什么意思?

    大哥明明也分管堤坝、圩田的事情啊!又是亲生子,带一带,顺理成章的事情,爹他为什么不肯?

    郭安南却没有想这些,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大人叫了那裴继安来,裴老三的嘴劳不牢的,不会把自己的话传去给大人听吧?

    ***

    郭家两兄妹猜的并没有错,郭保吉去得衙门没多久,那打京城来的急脚替就到了城中。

    一众官员摆了香案接旨,先听得带着豫西口音的黄门骈四俪六一通念,都没听懂说的什么意思,好容易把那圣旨接到手上,打开一看,上头先盖太子监国印,又有中书印,一应手续俱都齐全,寻得当中内容一看,果然是朝中同意此处修圩田堤坝了。

    京城距离宣州何止千里,天子周弘殷再次重病的事情,自然没有那么快传过来。

    不够见得圣旨上头的太子印,郭保吉还是略猜到了几分。

    又是太子监国,看来天子那一处不太妥当了。

    天子妥不妥当不要紧,只自己才要紧。

    数月辛苦,反复上折,又寻了无数人帮忙在后头说项,终究还是没有白费,郭保吉面上登时露出笑来。

    宴席早就摆好了,他亲自陪宴,十分给来人面子,又送了些东西,坐了小一刻钟,直到外头有人站在边上挥手示意,他才借故走了,留下几个佐官陪坐。

    一出的门,郭保吉就转去了偏厅,走进一看,果然无论远近,但凡被自己叫到的人都到齐了,他也不耽搁,吩咐众人坐下,先把就把方才圣旨上的意思转述了一回,又道:“今次事情赶得很,既是朝中旨意已下,择日不如撞日,这圩田今日就开始动工罢!”

    又鼓励了几句,又提点了被召来的县丞,另有州中的州官,要他们好生配合,不要拖后腿捣乱,连训带说,过了一炷香功夫才把人都放走。

    又对着当中的一人道:“继安,你且留一下,我有事寻你。”

    其余被叫来的人见怪不怪,知道裴继安此时乃是这监司面前的大红人,回回都要留下来说上许久话,是以头也不回,各自都走了。

    郭保吉本身就粗通水利之事,此时抓着裴继安问了半天,直到确认样样都没有问题了,才把一颗悬在半空的心往下放了一点,最后道:“你生于此长于此,又同你爹一起跑了许多年,我不如你,你既然说没事,我也信你说的话,这圩田、堤坝两处,就全数交给你了,莫要叫我失望才好!”

    又问道:“你可有什么东西想要的?此时不放先提得出来,但凡我能满足的,都能应了,即便现在做不到,只要不太过分,将来也会设法给到你。”

    这是在给许诺了,几乎是在明晃晃提醒裴继安——可以要官要差遣了,你想要哪一处的什么位置?

    该是自己的东西,一样都跑不掉,只是眼下只有些小功,并无大功,裴继安一向是个谨慎的性子,自然不会开口,想了想,索性道:“当真有两桩想要的,今日打算同监司讨一讨。”

    郭保吉好奇道:“是什么?”

    裴继安道:“其一乃是监司门下的一名幕僚,唤作蒋丰的,我手头人不够使,想问监司要来帮一回忙,替我打点事情,等此处告一段落了,再还回来。”

    不过是一个幕僚,从前还在自己门下坐冷板凳的,对郭保吉来说,自然不值一提,虽然心中疑惑,他却是半点没有表现出来,立时就应道:“你既然用得惯,等我同他分派一句,今日起就跟着你了。”

    裴继安迟疑了一下,抬了抬头,复才道:“另有一桩,却是我的私事……”

第二百二十四章 得婿如此

    听得是私事,郭保吉只以为面前人终于想通了,不再复从前倔强,要提一提差遣上的要求。

    他见裴继安犹犹豫豫,面上还带有几分年轻人的腼腆,便笑道:“什么事情叫你不好开口?我头上虽没有清凉伞,到底着朱着紫,给你铺一铺前头的路,还是半点不为难的。”

    如果说数月前郭保吉还动过将此人收入门下,作为幕僚的念头,此刻在边上看了小半载,由联合各州县换缴赋税,至于公使库,再到后头宣县圩田,亲眼得见裴继安的能耐之后,早把那想法放到了一边。

    裴家能鼎盛十代,不是没有原因的,纵然落魄至此,养出的后人依旧出类拔萃。

    郭保吉自己有两个儿子,也见过不少出色的晚辈,可一旦与这裴继安相比,俱是逊色多矣。

    如果是贫寒出身,就少了几分其人的眼界同胸襟,更没有世家百年的从容与积淀;如若是名门之子,却又缺乏裴家由高到低,谷底磋磨的韧性。

    裴继安能成今日的样子,虽然天生我材,更多的却是源于他多年在底层历练吃苦,百折不挠。

    哪一个能有他的经历?

    从前说生子当如孙仲谋,孙某距今太远,郭保吉两个儿子,长子虽然忠厚沉稳,到底资质寻常,只能守成,不能创业。

    至于次子,看着眼下的德行,不养成纨绔的性子已是得天之幸。

    哪怕有一个能有裴继安的一半,他都能放心许多。

    可惜此人还是被姓氏拖累了。

    如若换一个姓,哪怕是个真正白身,郭保吉也敢把女儿许配过去。

    婿乃半子。

    有这样一个女婿托着,只要裴继安将来不成白眼狼,至少能帮郭家再续一代,看看孙辈里头有没有能成器的。

    不过看其人的性格同行事,无论是说服改姓,还是入赘,都绝无可能的,至于幕僚,更是有几分侮辱的意思了,郭保吉自然不敢开口。

    此时宣州的圩田、堤坝还未落成,其中虽有自己同几个官人在上头把控全局,可实际落地的操作,全是裴继安施行,名为手下,却更是相辅相依的关系。

    不能收入麾下,只能拉近关系,铺垫感情。

    只要这一处大功得立,除非天子周弘殷一直不死,不然郭保吉就敢承诺,不出半年,帮这裴继安讨一个官身回来。

    是来监司里头跟着自己好,还是弄进州衙之中,提拔他起来为监司传声,同知州杨其诞打擂台来得好?

    虽然其人年资尚浅,官位差遣应当都不会很高,可若是有自己这个监司官在后头站着,多多少少牵制一下那杨其诞,叫对方行事起来多点忌惮之心。

    然则跟着自己的话,凭着这裴继安的能耐同裴家在宣州一地的人脉、故旧,必定也能使监司如虎添翼。

    郭保吉越想越是拿不定主意,只觉得放哪里都有好处,只恨不得把那裴继安劈开做两半,监司同州衙各放一半。

    他正纠结当中,却不妨忽然听得对面那人开口道:“这要求实在有些不客气,只我思来想去,又当真寻不到更合适的……”

    郭保吉心中暗笑:挑官选差,哪有什么合适不合适,自然官越高,差越好,就越合适,这寻不到合适的,是怕自己觉得要求过分吧。

    他当即承诺道:“我既是已经开口,就不会把话收回来——但凡我能力之内,必会设法办成。”

    一面说,一面抬头笑看着裴继安,等他把要求提出来。

    ——究竟会是怎么样的狮子大开口,叫他这样一个平常做事极为利落的人竟是铺垫了这样久?

    裴继安仿佛松了一口气一般,接着道:“是为家事——从前也同监司提过数次,我与那沈妹妹的事,本是要等翔庆落定再做定夺,只是朝中消息收而不发,也不知是个什么情况。”

    他顿了顿,又道:“来年妹妹便要及笄,如若消息一直不定,却不能一直不管,我便想着,总归还有一年两年的,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合适不合适,应当也能看出来了,只要她愿意,我想着先成亲,裴家倒是好办,毕竟有婶娘,可沈叔叔早同河间一刀两断,至于冯家,官人年前也去了京城,闹得那样大,应当有所耳闻。”

    郭保吉万没想到是这样的私事,一时之间,那笑容僵在脸上,竟是有些反应不过来。

    裴继安却没有管他,只自顾自往下说。

    “沈家、冯家俱是不方便,可沈叔叔一家也无其余合适亲眷,十分难办,我思来想去,好似只有监司这一处地位、品行合宜,是以提早来求——如若我同沈妹妹成亲,有心请监司代沈家走礼,不知妥也不妥?”

    郭保吉哪怕想破脑袋,也想不到裴继安来求的居然是这样一桩事,只他到底是块老姜,哪怕脑子里头还没转过来,嘴巴也知道自行张开,一口应道:“我当是什么,这样的小事哪里要你特地来求,那沈家姑娘如此身世,我从前同沈轻云多有往来,又曾得过冯老相公相帮,难得能有此回报的机会,又怎会置身事外?”

    他把漂亮话说了好几句,才慢慢回过味来。

    那沈念禾父母俱已不在,家中也无什么底气,一个孤女,实在容易被人轻视。

    而与之相比,裴家虽然也不好,到底还有裴继安这个成器的男丁在,看这势头,只要不再出什么大变故,十有八九将来能再起来。

    这是怕外人瞧不起那沈家女儿,才特地求上来叫自己出面帮忙站台吧?

    毕竟是一地监司,身后还站着边地扎根数十年的郭家,又有郭骏这个枢密使在朝中,谁人听了自己的名头,不给几分面子?

    有郭家帮着走六礼,那等拿不准的,就不敢轻举妄动了。

    这是在拿自己的脸,给沈家小姑娘做面子呢!

    想清楚了里头的弯弯道道,郭保吉忍不住就笑了起来,道:“你倒是帮她想得周全,也罢,既然沈姑娘看得起我这张老脸,我便当仁不让了!”

    他半点不以为忤。

    哪怕周弘殷还活得好好的,也绝不会追究他去冯蕉的外孙女,沈轻云夫妇的女儿撑腰,相反,外人见了,多半要夸一句郭家人仁义。

    沈家只剩一个女儿,再无出头之日,将来也不可能翻身,说不得天子还会施恩,以示仁厚。

    这不是什么烫手的山芋,而是个好差。裴继安能想到自己,其中虽然也有利用的想法,可更多的也是两厢得利,更要紧的是,隐隐在暗示着他对自己的亲近。

    似这般你来我往,用不得多久,两边就能真正成为通家之好,进得一条船上。

    这做法实在聪明,却又润物细无声。

    郭保吉心中的赏识之意更甚,又问了几句细节,最后道:“这事情甚时作数?”

    裴继安想了想,道:“等圩田、堤坝修好,见得结果再论。”

    郭保吉便问道:“你待要怎么论?”

    裴继安迟疑了一下,还是坦诚道:“如若一应顺利,朝中肯论功行赏,监司能保我入官,那边在得了确信前把婚事办了,如若另有插曲,且看宫中态势,实在不行,便将此事作罢。”

    郭保吉何等人精,虽只听得寥寥数语,却是已经把对面人的想法摸了个清楚。

    想要赶在得官前将婚事落定,多半是这裴继安担心得官后同沈家女儿生出差距来,婚后得官,将来请封诰命也更为便宜,还能抬高妻子身份。

    可与此同时,如若立下如此大功,最后还因宫中态度不能得个一官半职的话,那想来裴家数年里再难有出头之日,既如此,倒不如两家不要成亲,叫女方能另寻良人。

    果然是个有情有义的,还未娶回家,就这般为对方着想。

    要是不姓裴,来做自己女婿当有多好——就同此时一般为妻族着想,甚至不用像此时这般,能有个一半也好啊,得这样一个女婿,自己半夜睡觉都要笑醒了。

    郭保吉心中越发感慨,却也没有多说,为表礼贤下士,还把裴继安送出了厢房。

    人一走,他就把手下人叫得过来,问那蒋丰的情况。

    “自去了那一厢公厅当中,除却上回监司召他,后头已经再没有回来过,家小就仍着在府上,上回他那儿子病了,我那浑家还去帮着搭了把手,说是烧得厉害,嘴里不住喊爹。”那幕僚一副忧心的模样,“虽是为了给监司办差,却也太过了,叫外头不晓得的人见了,怕是要以为是咱们府上苛责下头人,官人不妨同他说一说,差事虽然要紧,却也不能不顾家里头。”

    那幕僚虽也是后头来投的,胜在人灵口活,对郭保吉的为人也把得很准。

    平日里蒋丰从无机会露头,可自从被派去小公厅之后,隔一阵子主家就要问一问他的行踪,又要问问他的情况。

    这般异常的垂询,自然会叫其余幕僚心生警惕,唯恐因为什么原因叫新人上位出头,威胁自己的地位。

    明面上寻出问题来是不太可能的,那蒋丰为人确实老实,寻不出什么大错,能挑出来的都是小毛病,一个没有把控好,叫主家以为自己是在进谗言就麻烦了。

    不过郭保吉一向看不起为了公事,不管家事的人,虽未同外头人说过,可私下里教训儿子时,却说过类似“自己小家都照管不好,父母妻儿都看顾不住,外头做得再好,也是个靠不住的——家小尚能不顾,还有什么良心可言。”的话。

    此时这幕僚趁着机会,忖度郭保吉的心思,仔仔细细地给蒋丰扣上了一个不管妻小的帽子,集腋成裘,积少成多想,只盼一点一滴能叫主家厌弃了那人,将来少要想起。

    郭保吉听得他这般说话,却没有出声,想了想,道:“你去一趟,问问他这一个多月在小公厅都做了些什么,再回来禀我。”

    将幕僚打发走后,他又叫来两个心腹跟着去小公厅再打听一回蒋丰的行事,又唤了个仆从过来,吩咐对方给廖容娘带话,叫妻子寻个距离此处不远的小院子,再请个好大夫回来去给那蒋丰的儿子看病,顺便送点滋补药品过去。

    等到这一处折腾完,那去打听事情的幕僚同心腹也先后回来了,两边言辞出入不大,都说那蒋丰在小公厅里头先还领了几个差事,后边就没有做实差,而是一直跟着裴继安,给他整理宗卷,拟写折子,汇总、核算数字,做些上传下达的事情。

    在幕僚口中,那蒋丰做得并不起眼,也不出挑,不过平平而已。

    可在两个心腹口中,却截然不同。

    “那蒋先生做事心极细,给裴官人整理宗卷,收发公文,从未出过错,还及时发现了其中几处毛病,因他对水利之事也懂几分,裴官人忙起来的时候,抽不开身,他也能帮着给下头人居中带话,另又擅长文字,帮着拟写了好几份章法,发得下去,十分得用。”

    “上上下下都识得他,有什么事情寻不到裴官人,寻不到张属,往往就同他说,他也不在,才去找一位姓沈的姑娘,听说那姑娘是裴官人特地请来的大家后人,极擅算学。”

    有个心腹机敏,还把那蒋丰拟写的章法文书取了一份来,递了上来。

    郭保吉接过略翻了翻,果然条理分明,虽然比不得裴继安的手笔,可事情也说得清楚,读来并不费力,十分适合给下头人照着办。

    又看那蒋丰整理的宗卷,一一二二,十分整齐。

    ——怎么从前在自己府上的时候,不见这人有这样的能耐?

    自己正好缺擅文字的幕僚,早知他有如此本事,怎么会叫吃上一年的冷板凳?

    郭保吉略有些后悔。

    然则对方此时既然已经在小公厅出了头,自己方才又答应过裴继安,再做反悔,就有些太难看。

    郭保吉能坐到这个位置上,肚量还是有的,出尔反尔的事情,如非实在无法,并不会做。

    他得了下头人的信,暂时先不去管究竟是什么原因叫此人埋没了,而是把蒋丰的家小送去了那廖容娘寻出来的小院子里,又送了两名仆从过去,另还送金送银。

第二百二十五章 眼红

    且不说郭保吉在此处做千金市马,收买人心,另一处裴继安出得衙署,才待要回小公厅,却不防却被边上一人叫住,道:“裴官人留步。”

    他转头一看,见得一个二十出头的仆妇站在侧门外。

    郭保吉治家有道,下头仆从服色统一,规矩严明,是以一看此人身上衣着,裴继安就知她是郭家出来的,索性站定了等她说话。

    那妇人见得左右并无行人,回头敲了敲门,声音未落,里头出来一人,却是郭东娘。

    ***

    与此同时,郭安南焦急地在书房里头打转。

    郭保吉是监司官,携妻带小住在后衙,是以前头裴继安才来,后头郭安南就听得了消息。

    他惴惴不安,虽然知道是父亲把人叫来的,却始终担忧那裴继安会提起自己说错的话,一时之间,什么事情都无心去做。

    等了仿佛有一千年那样久,郭安南才终于把妹妹候了回来,急急迎得上去,问道:“怎么样,那裴继安怎么说?”

    郭东娘先把门掩了,复才道:“大哥想得太多了,那裴继安忙于堤坝、圩田上头的事情,无心管顾这一处,早把此事忘得干干净净……”

    又安抚了长兄几句,犹豫片刻,又道:“大哥,衙门此时得了朝中给复,你们那公厅里头下一步是要做什么?”

    郭安南心不在焉地道:“民伕已经征好了,多半就要开始动工了。”

    郭东娘问道:“一旦动工,下头杂事多得很,你可选好了想接哪一样差才能显得出来?”

    郭安南投胎投得好,旁人都在为了一点半点的小差使尽浑身解数,可对于他来说,看上了什么,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而已,半点没有放在心上,此时听得妹妹问,因心中还想着由沈念禾而起的麻烦,又担心今次裴继安不过拿话来敷衍,将来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说漏嘴,便漫不经心道:“先看一看,届时再说吧。”

    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郭东娘皱了皱眉,到底没有说话。

    她方才特地出去见了裴继安,先上前致歉,又送上些小东西,请对方帮忙带给那沈念禾以示好,表明当日的邀约当真是自己说的,只是太不懂事云云。

    裴继安却是把东西都退了回来,风轻云淡地回了几句,先说此事那沈念禾并不知晓,只自己隐约听了,当时便猜应当是郭安南传话传错,也没怎么放在心上,此事早过去了,叫她不要再纠结于此等等。

    他进退有度,目光澄澈,话也说得十分客气,事情一解释清楚,立时就以还有公差在身为由,告辞而去。

    才见了裴继安,此时又来看自家长兄,郭东娘止不住地觉得头疼。

    ——被这样一个人一衬,自己这个大哥却还不紧不慢的,甚事都不认真去想,认真去做,将来怎么抢得了风头去出头啊!

    ***

    郭安南出身好,自然可以不在意这一点半点的出头机会,可郭府里头,却另一有许多人在意得很。

    且说郭保吉因裴继安提到蒋丰,另行了解之后,只觉得此人当真是个有才的,作为辅佐,十分合适,便做了一番安排,又送宅子,又送伺候的下人,又有吃用之物,金银绸缎,极是礼贤下士。

    他这般举动虽然没有刻意宣扬,也并未把蒋丰叫回来,甚至还让廖容娘去同蒋家妻小交代过,说那蒋丰领了正经差事,很是要紧,请她们如有什么,只来郭家寻她便是,若非遇得特殊情况,不要去打扰。

    然则如此行事,自然瞒不过其余幕僚。

    一时之间,下头不少人议论纷纷,还有见不得好的,私下跑去同那蒋家娘子说嘴,道:“你当监司为甚这样照看你们,原是你家那口子去得宣县,好似要被分派去跟着个胥吏办差,今后便不回来了……”

    蒋家娘子多日不见丈夫,儿子又正病着,好容易得了廖容娘送来的仆妇,又有医有药,实在感激不已,此时听得旁人说,简直惊得不行,忙把话问了个清楚。

    那人就劝她道:“我也是听我那当家的说的,听闻是宣县有个小官,见得你家那一个做事做得好,特地问监司讨了过去,今后就留在宣县衙门当中做吏,不再在郭家门下了……”

    又道:“我与你私下交情好,听得说起此事,立时就来寻你了,那宣县小地方,还是做吏,连个官身也没有,做人总要往上爬,都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你们家那个怎么好把路越走越窄?趁着此时事情未定,不如快些同他说一声,叫他早早回来同监司剖白一回,监司心善,他诉一诉苦,说一声不愿意,多半就不会勉强了。”

    郭保吉是一路监司,后头又有郭家做支撑,而那宣县不过一个小小的县衙,去了还是做小吏,实在没有什么出息。

    蒋家娘子听了之后,当真唬了一跳,因无人商量,本想去寻自己丈夫商议,一咬牙,左右看了一圈,却没有一个信得过的,偏偏自己又走不开。

    那来劝说的妇人就道:“你若是走不开,我叫我家那口子给你跑一趟,到底认识这大半年,实在做不到眼睁睁看你家那一个往火坑里跳!”

    果然没多久,她那丈夫就取了蒋家娘子的书信,急匆匆往小公厅跑,到了之后寻到蒋丰,先把蒋家小儿子重病险些不治,蒋家娘子六神无主的事情夸大说了,又把裴继安当日去同郭保吉说事的情况掐头去尾复述一回,最后道:“你要是还想跟着监司,此时便快些回去,同他表个态,说得清楚,不要叫他以为你这是改门换派了。”

    蒋丰在郭家已经数百天,连露头的机会都没有,其中极大的原因,便是他不怎么晓得察言观色,也不太懂人情世故,今次得了人提点,一时也有些慌乱起来。

    叫他自己选的话,自然是愿意留在小公厅的,可论及长远,宣县实在是个小地方,一旦圩田、堤坝修完,哪里又还有什么功劳可立?当然是比不上跟着郭保吉。

    若非如此,当日他也不会来投了。

    况且要是给郭监司以为自己是想要另攀高枝,生了厌弃之心,莫说在郭家再混不下去,怕是去宣县县衙也没什么活路。

    他可是还有家小要养活,指望那一点月例钱糊口吃饭的!

    蒋丰连连道谢,送走了同门下的幕僚,急急忙忙把手头事情收拾一番,本想要交接出去,然则朝中才来了信,小公厅上上下下都忙做一团,实在抽不出人来接事情,他又是担心,又是犹豫,实在纠结得很,因半日没等到裴继安回来,实在等不了了,只好去寻沈念禾。

    听得说这蒋丰是家中有急事赶着回宣州城,沈念禾二话不说,就把他手头的事情收拢过来,略问了几个问题,便催他道:“快些回去罢!却不知道小孩子得了什么病,如若路上恰好遇得三哥,不妨同他说一声,带他一起去看看。”

    又把裴继安从前在医馆做过学徒,也能开个三方两剂的药,恰好相熟三两个宣州城中有名大夫的事情说了,再道:“有认得的大夫,总比没头没脑胡乱撞来得好。”

    生她越是体贴,那蒋丰就越发觉得愧疚,只好干巴巴道:“信上只说得了急症……”

    沈念禾想了想,便道:“不如叫谢二哥同你去一趟?他毕竟认得人,多少还摆得出几分面子,如若路上遇不得三哥,还能当用。”

    蒋丰更为羞愧了,犹豫了一下,因怕自己去得宣州还有什么反复,一时半会回不来,倒耽搁了这边的事情,想了又想,还是忍不住把郭家的事情说了,最后道:“今次回去除却看看小孩那一处,另还有就是此事……沈姑娘,实也不瞒你,我虽是很愿意跟着裴官人办差,可毕竟还有家小要养,不敢轻举妄动。”

    沈念禾听他说完,仔细又问了几个细节,迟疑一下,复又道:“我经事不多,说的不过是些异想天开的话,如若其中有什么不对,蒋叔莫要放在心上,只做听个笑话就好——你这一向出的力,做的事,裴三哥俱是看在眼中,私下说过好几回,一旦有机会,要给你请功,只他做事一惯谨慎,没有十足把握,不会在外头说,况且提拔乃是上峰所为,也不好去抢这个脸面。”

    “可你也在他边上看了这许多日,对其人行事,多多少少有些了解罢?三哥甚是亏待过做事的人了?回得郭家,未必有出头的机会,可留在此处,如若圩田修得好,你是监司门下,又有功劳,三哥再在背后一推,哪怕此时不行,过得一年半载,一个官身也不在话下。”

    蒋丰听得她说话,只觉得也十分有道理,却始终有些为难,忍不住道:“此处那样多人,总共才能得多少个官身?未必就能落在我身上……”

    沈念禾知道这蒋丰虽然看着不起眼,可有他再其中上传下达,实在帮着那裴三哥省下了不少力气同时间,一也是有心把他留下来,二则是实在觉得此人回了郭家,也未必能有好日子过——便如同从前的沈家,门客幕僚那样多,真正能出头的,也不过那寥寥三五人,其余不过帮着打下手而已。

    他从前不能露头,此次回去难道就能露头了?

    她笑道:“蒋叔却也忒下小瞧自己了,我只问你,你是在宣州城中起的作用大,还是在此处起的作用大?”

    这话连想都不用想,蒋丰便回道:“自然是在此处作用大,原本在监司里头,实在没甚差事能领得到。”

    沈念禾又道:“既如此,如若在此处做了这许多事情仍旧得不了官,蒋叔又怎么能觉得回了宣州就能得官呢?”

    蒋丰叹道:“我哪里还指望当真能得什么官?不过是设法糊口罢了——回得宣州监司里头,多少还有几分月例钱……”

    沈念禾想了想,道:“我听闻监司平日里大方得很,在他门下做个寻常幕僚一年也有五六十贯钱,四季另有衣料米面发,不知是也不是?折合过来,一年又能有多少?”

    蒋丰对数字敏感得很,很快便报了一个数,道:“约计七十贯罢。”

    沈念禾于是道:“既如此,蒋叔不妨把心放回肚子里——如若担心因为此处的事情,叫监司以为你改投门户,再回不得去,这一笔糊口钱,就由三哥那一处来出吧,他本就忙不过来,全靠有你在后头帮着支应,得这样一个好帮手,想来便是多给三分也是愿意的。”

    又道:“三哥将来如若好了,蒋叔便跟着一同好,如若实在起不来,裴家在这江南西路还有些旧相识,给你举荐个有出路的去出,也并不难,况且以我所知,郭监司肚量大得很,不会因为这等莫名的小事,就把得用的人才扔到一边去。”

    她里里外外分析过一回,继而道:“况且……也是我在此处多嘴问一句,那来送信的人,从前同蒋叔关系如何?你们一并在郭监司手下办差,他手头难道半点活计都没有,白白往此处跑一趟,不过送封信而已,来个旁人不方便吗?还叫他自家跑来。”

    被沈念禾说了些话,蒋丰本来早就十分心动,毕竟跟着裴继安做事,虽然辛苦些,却是实实在在在干活,极有成就感,比起回宣州,很愿意一直跟在此处,等到听得问及送信过来的人,他一下子就惊出一身冷汗。

    来送信的人从前何时理会过自己,从前有事无事都极少交集的,怎么一夜之间,居然对自己如此关切,还特地跑来送信?

    难道是另有所图?

    蒋丰再怎么迟钝,到底在郭保吉那一处许久,见过不少人手段,此时左右一联想,终于慢慢反应过来。

    沈念禾见他脸色,也猜到几分,道:“毕竟孩子要紧,蒋叔不如先回宣州,路上碰到三哥最好,如若见不到,我看他回来会把事情说一说,叫他也去帮着找个大夫。”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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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芳介绍:
一梦三百年,侥幸重活后世的沈念禾,本来只想杀回京城祖宅,去挖自己儿时随手埋的金珠玉璧。
然而总有人锲而不舍地劝她:独自一时富贵,何如与我共一世荣华。盛芳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盛芳,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盛芳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